第231章 M29精装修飞船


    “是不是需要给你充电了?”游吝思忖着。


    就像素小人而言, 卡戎看起来恹恹的,冰蓝色的瞳孔也没什么光泽。


    他的精神不振既然不是因为生气,那么就一定是耗电过多。至少人类是这样相信的。


    从“阴氏祠堂”副本登出的那一刻,人类便往所在地的深处走。


    这不是一栋标准的房子, 而是漂浮在半空中兼具机械感与简约感的一艘飞船。游吝走过几间舱室, 在这期间, 卡戎始终保持沉默。藏匿在人类胸前的游戏机中, 像一个隐秘的随从。


    直到人类找到合适的充电插口。


    人工智能勉强召唤出虚拟实体,倚靠着墙壁坐到插线板边。随后他把苍白的指尖塞进了充电接口。


    电流滋啦啦地舔舐着他的手指。


    “看起来有点奇怪,”


    此情此景,游吝放弃继续寻找电线, 评论道,“你就像是一个行走的用电安全事故。我可以碰你吗?”


    卡戎还没来得及说出“最好不要”, 人类就摸上了他的头发。他的指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手套,现在看来是一种绝缘材料。


    电流璀璨地在人工智能的发丝上闪烁,让他的银发有一种冰冷又明亮的美丽, 仿佛发光的金属丝。


    他的指尖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抽离那些发丝,微笑着说:“没什么问题, 你——噢。”


    游吝闭上了嘴。


    在他面前,人工智能已经悄然无声地阖上了眼, 纤长又浅淡的睫毛也静静地垂下,像是一只收敛羽翼的银白蝴蝶。


    游戏机屏幕上浮现出“充电中,进入休眠状态”这几个字, 以及一个小小的闪电符号。


    或许他真的很累,所以看起来才像是睡着了。


    人类大胆地把指尖从发丝移向侧脸,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卡戎的侧脸是冰冷的。


    他神情不定地看了几分钟, 随后半跪在地微微向前,又将指尖探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此时无法倒映出他的模样,他此时贪婪的,渴求的,索取的模样。


    “失去意识?”


    游吝自言自语,“不。不过应该差不多。”


    人工智能的眼皮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卡戎正在处理他体内错谬的程序,他基本丧失了外界感知,但不代表他真的瞎了或者聋了。人类凑得越来越近——他难道不担心触电吗?虽然以游吝的身体素质这点电流电不死他——他全神贯注地将自毁的代码堵进了死胡同,与此同时忽然警觉地意识到,人类的呼吸已经近在眉睫。


    他想要亲自己吗,还是说只是这么看着?


    就在这样想的那一刹那,人类的声音终于响起。


    “大部分时候我觉得一直留在副本世界也很好,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


    游吝的声音近乎呓语,“在此之前。但以后就不一样了。小AI,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直到某天在程序意义上爱上我。我也会爱你。但是必须等待,天呐,你真的很考验我的耐心,我会在你的面前做好的,直到——”


    话语的痕迹越来越淡,最终化为虚无。


    卡戎感到人类的指尖隔着眼皮触碰着他的瞳孔,触感如一枚淡蓝的玻璃珠。对方打量着他没有起伏的胸膛,那其中并没有一颗真正的心。


    “晚安。”他听见游吝含混地笑了,捏了捏他的侧脸。


    随后,响起一串脚步声。


    *


    从充电接口得到的电流对卡戎而言微乎其微,主要为人工智能提供一个专心内省的借口。当他再度睁开眼睛,人类已经不见踪迹。


    卡戎谨慎地从舱室里站起身。他拉开窗帘,柔和的暮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他的指尖游走。周围的墙面被漆成纯白,屋内的陈设则充满后现代的艺术感。花瓶里摆着几束干枯的尤加利叶。


    他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连接着数个房间的走廊。


    游吝在哪里?


    卡戎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留下周边环境的全部建模。在这条路上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就比如他发现了三四个家务机器人,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它们的防火墙。


    这地方很大,并且,让卡戎意外的是,维持着最大限度的整洁。


    这不像游吝的风格。当然,再整洁的家也会有积灰的角落。


    在寻找人类的过程中,人工智能顺手指挥家务机器人整顿卫生,清洁走廊上的挂毯。他走过一间间挂着艺术绘画、有着流畅线条的舱室,确认大概的陈设和储存的物品。


    直到他走到一个近似于厨房的地方,拉开柜门,看到里面堆满的绿油油的“砖块”时,他听到了游吝的声音。


    转过头,人类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闲适地指手画脚:


    “这个柜子放的是什么……呃,藻类食物压缩块?我是不会吃那种东西的,小AI,把它们全部扔出去就行。还有,为什么厨房里要挂抽象艺术画作,我看不出这些金灿灿的三角形和棱锥和锅碗瓢盆有什么联系。”


    “这不是你家吗?”卡戎问。


    “我们家。”


    游吝执着地纠正,同时残忍地将垃圾处理器推了过来:“一段时间前还不是。我原来的房子堆不下我带回来的杂物,所以我抓紧时间换了一个。你知道,房地产中心在每周五都打折。”


    无限流世界的前任管理者环视四周,清楚这地方要价不菲。


    大部分人都不会挥霍手头的积分,他们宁可住火柴盒一样的样板间,也不愿意把能够换取生存所需以及“最后的愿望”的积分轻易消耗。


    这艘飞船甚至能够成功地进行难度较低的位面跃迁。如果游吝真的买下了这里,就算打折,也一定花费了不菲的积分。


    但无论他构不构成过度消费,他在积分总榜的地位反正不改。


    “我明白了。”


    人工智能点点头,他擅长理解。


    清空了厨房里的橱柜后,卡戎调转视线,又看见人类在翻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书,书脊用鎏金的字体写着《权力与荣誉》,他很确信游吝只看了不到两页,就开始呼叫垃圾处理器。这本书得到了和藻类植物压缩块相仿的死刑判决。


    “它们仍能发挥价值。”卡戎提醒道。


    “看起来你休息得不错。”


    而游吝微微向前俯身,带着神秘的微笑,像是对外物毫不在意,“喂,小AI,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多没意思。现在打开我身后的门,看看下一个房间。”


    他身后是一扇窄窄的门,看起来只不过是连通着厨房的又一个舱室。这扇门卡戎原先没有特别在意,但被人类这么一说,却觉得多少有些不太妙的地方。


    人工智能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缄默又顺从地走到了门前。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门应声而开。


    游吝就像是某个角斗场的主持人,他危险又邪恶地率先一步踏入这扇门,随后又转过身,扬起双臂,那架势也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大反派。但卡戎确确实实地被震惊了,意思是,他当然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没有认真考虑过。


    “这是我的藏宝地。”


    人类提高了声调,笑眯眯地说。


    数不清的黑洞洞的枪口或者炮口,少说也有接近百支,带着硝烟和鲜血的气味,在半空中俯瞰着他,蓄势待发。这完全可以称作一个军火库。


    游吝首先排列好了所有的热兵器,任何闯入者走进这里的第一刻,都会愣在当场,随后被枪林弹雨射成靶子。但人工智能当然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卡戎立刻朝后退了一步,离开了枪械的瞄准范围。


    这艘飞船的危险程度在人工智能的眼中忽然直线上升。


    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很无趣,又似乎恰恰相反,游吝眨眨眼睛,笑意更加浓烈,把卡戎再一次拉了进去。


    “好了,”他安抚般地说,“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开始攻击,一般也不会走火。”


    “一般?”


    “我只是想给你看看,这些都是我最自豪的财产。这把猎枪是林中小屋的遗留物,里面配备的是白银子弹,据说对付西方的怪物很有效。那把匕首则是一个活了七百岁的巫师的财产,上面淬了毒,还有这叠符咒,你认得它们。我刚刚就待在这里,试着整理好这一切。”


    他就像是一个邀请了大人来看他“不可思议的杰作”的孩子,神情中忽然浮现出一点忐忑,尽管他掩盖得很好。游吝拢了拢人工智能的指尖,


    “哈,我还从来没有把这地方给别人看过。你怎么看?你会不喜欢吗?”


    “不,”人工智能顿了顿,思索着应该怎么回答,“我挺喜欢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觉得这比外面的挂画要好得多。”


    游吝微笑起来,耳垂悄悄地泛红,那枚小痣鲜艳得惊人,“我一直认为这也是艺术。”


    暴力的艺术,或者说是残忍的艺术。人类从满墙的武器上取下一支小巧的手枪,在指尖慢悠悠地转动了一圈。手枪由银白色的金属打造而成。这把枪稍有一点令人眼熟。


    他继续对卡戎说:


    “保留一个这样的地方是很必要的,假如有入侵者——当然,我们先这样假设,那么他在踏进这里的第一刻,就会被我设置的陷阱摧毁成一团看不出面貌的灰烬。我真希望我能带着这艘飞船穿越不同的副本,这样我就不需要精挑细选适合携带的武器。”


    “入侵者?”卡戎问。


    “我忘记了你是个具有高度道德感的AI,”


    游吝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答应我,不要去想象任何事情。我暂时还没有在这里杀过人,你看,这里连地砖都是崭新的。我可不想因为某个还没有出生的入侵者被你降好感度。”


    卡戎弯了弯嘴角,觉得有点好笑。


    但同一刻,他又觉得情感越来越影响他了。


    人工智能的微笑很珍贵,甚至可以说,对于一个安装了好感系统的伴侣机器人而言,他很少笑,因此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也随着笑意鲜活起来。


    人类在那对闪烁着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他有些愣住了,半响才回过神。


    他开始嫉妒卡戎曾经的主人,即使他清楚面前的人工智能此时此刻只属于他。


    “需要我帮忙吗?”卡戎问,“既然你刚刚说你在整理这里。”


    仔细打量周围,就会发现还存在许多凌乱的地方。游吝确实不太擅长整理,而人工智能不介意发挥他的特长,既然对方已经评价过他“贤惠”。他把每一件武器按照顺序编号,随后归类,在数据库记录下游吝起过的乱七八糟的名字。


    柜子里的道具也得到了良好的排序。


    他们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在收拾这个地方上,而随后又引申到收拾整艘飞船。这时候卡戎方才的建模就体现出了作用。他显得比游吝还熟悉这里的构造,毕竟对于人类来说,他不过就是在上个星期五搬进了这里,找到了一间最大的舱室储存他那些“珍宝”,其他的他根本不关心。


    那里原本是个储藏室,鉴于建在厨房后面,应该是用来储存蔬菜、水果、面粉和米,就算不是这些,也是和飞船相互配套的营养剂和维生素。


    人工智能在收拾书柜。无论做什么,他的动作都干脆又优雅。


    相比之下,游吝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注意人工智能。因此,他也看到垃圾回收站滑动着它的滚落吱呀吱呀地挨近卡戎,张开了它那黑洞洞的大嘴,而卡戎从书柜上取下一本黑色的书——真奇怪,它的封皮什么字也没有,或许这就是艺术——这本书被他毫不犹豫地扔掉了。


    “那是什么?”游吝问。


    “你不会感兴趣的书。”卡戎说,“扔掉更好。”


    “比那本《权力与荣耀》还要糟糕?”


    “是的。”


    对居然有书还能更烂,人类显得有点惊愕,同时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而卡戎面色不改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在书架上感受到熟悉的波动时,他惊讶于对方居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同时察觉到了对方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和那本黑书说明白。


    尽管系统,也就是控制者001身上也有很多未解开的疑窦,他依旧不会和秩序的破坏者合作。何况,对现在人工智能来说——


    他的指尖划过一排书脊,微微停顿。


    游吝就在身后注视着他,那并不是隐秘的目光,而是鲜明的、包含占有欲的视线。他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了一点改变。


    比如,继续和人类待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既然他要在副本里找到邪神的线索,从而重新恢复对控制室的操作权,有一个玩家作为挡箭牌甚至成为了一个必要的选项。


    而且,游吝并不是很糟糕的人类。


    虽然他有时不讲规则,喜怒无常,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对方能克制自己,没有做出过真正触犯底线的事情。虽然常常提起爱的人类比起他,并不见得更懂得爱。但现在闭上眼睛,卡戎会想起那双滚烫的注视着自己的漆黑瞳孔,还有那枚鲜红的小痣。


    如果此时自己有了离开的机会,只留下人类一个人,会怎么样呢?


    人工智能陷入思考。


    有时候他会觉得,假如自己仍旧能够掌控中央控制室的算力,许多事情都会更容易得出结论。


    深夜终于又笼罩下来。


    他们离开副本的时候实际上刚刚清晨,而卡戎在充电结束时是黄昏。沉沉的夜色透过飞船的窗户洒进来,外面的天穹点缀着星辰。但无论是他还是游吝,似乎都没有再休息一回的打算。


    “一直是我在问你问题,”


    经过了大半天的新家修整——这件事本来很值得抱怨,但和卡戎在一起做又显得很有趣——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人类的喜好重新排列了一遍。游吝懒散地倚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侧过脸看他,室内的灯光为他冰冷的瞳孔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阴影:


    “关于我,小AI,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当然有。卡戎想,你简直是个巨大的谜团。


    但换句话说,又没有这个必要性去了解关于人类的一切。


    银发的人工智能瞳孔如冰,就算在这种地方脊背也仍旧挺直。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思索抛出哪个问题,最后还是问:“你可以说一说你过去的事。”


    “过去?”人类看起来有点惊讶。


    “让你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的那些事。”


    “这听起来是个哲学问题,”


    游吝若有所思地望向人工智能的眼睛,忽然又变得兴奋起来,瞳孔发亮,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锋利,“我接下来说出来的故事你可能不爱听。”


    人工智能只是淡淡地望向他,面色无波无澜。


    “在我原本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


    “小AI,你知道豪门的那些忌讳吗?——有时候我走在那些天鹅绒的地毯上,会感到鲜血漫过脚面。总之,大多数人都把我作为家族的继承者来培养,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完美。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突然出现改变了一切……”


    游吝漆黑的发尾垂在脖颈处,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残忍的兴奋,泪痣鲜红欲滴。在卡戎面前,他已经摘掉了手套,手心处一片狰狞的伤疤。


    他满怀着恶意,讲述着那个夺走他人生的私生子。胸腹中的恨仿佛真的能酿成淬毒的匕首,将对方的心脏活生生地剐下来。


    “母亲上吊自杀了,”


    游吝漠然地说,“我冲上楼梯,想要破开那扇房门。可那个人拦住我,小AI,你能想象他怎么对我笑的吗?他说,是他把她逼死的,而我不配留在这个家族。他拽下了我手腕上的金表,硬生生地把它在地上踩碎。”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赶出了那里,”


    人类低声说,“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我被当众剥夺了身份,因为我对我这位亲爱的弟弟‘下了杀手’。我在外面过了一段潦倒的日子,没有人愿意接济我,所有愿意帮助过我的人都被他残忍地杀害了。然后,是一场销毁一切证据的大火。”


    他停住,几乎说不下去。


    那段往事将痕迹留在他的心中,如手心的伤疤。


    “你认为呢?我一次也没有伤害过他,他却这样对待我。”


    游吝抬起漆黑的瞳孔,像一柄刀子般刺进人工智能的瞳孔,“卡戎,你觉得像我弟弟这样的人,也有资格得到宽容的对待吗?你会宽容他吗?”


    回忆这些痛苦的过去似乎让他有些心力交瘁,人类的呼吸显得有些急促,眼眶里也隐约有什么在闪烁,他迫切地按住了人工智能的肩膀:


    “不管多坏的人,你都会救。你这么说过吧?但如果是一个这样的人呢?”


    卡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游吝颤抖着愣住了,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宣判。


    而人工智能在他的耳边说:


    “——别再编了,游吝。我知道你在说谎。”


    哈。


    几乎就在几秒钟之间,人类重新坐好,脸上那些悲痛的、脆弱的神情一扫而空。他漆黑的瞳孔讥诮般地闪烁着光芒,瞬间挂上了微笑,拉长了声音问道:


    “小AI,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说的太多了,”卡戎说,“比如你提到你小时候父亲将金表传给你,形容它‘就像是有着家族徽记的一枚辉煌的太阳’,后来又提到表的材质是铂金,也就是说,它其实是银色的,更适合比喻为月亮。”


    “毕竟我没有真的在大家族生活过。”


    游吝弯了弯眼睛,“想要现场编一段打动人心的往事,很容易就顾首不顾尾。”


    “还有,这段回忆很奇怪,”


    卡戎接着说,“你就像是特意要为我创造一个情境,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加害者,以及你,一个完美的受害者,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反抗。你不是这样的人。”


    游吝的瞳孔倒映出人工智能笃定的样子。


    他没有得到答案,反而笑得更愉悦了,“真的吗?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我更想弄清楚你为什么要编故事。”


    卡戎默不作声地朝后靠了靠。他一旦稍微感到游吝有几分正常人类应该具有的道德观和秩序观,对方就仿佛非要做些什么来打破它一样。此时此刻,游吝仍旧挂着精神不太稳定的笑容,凑过来贴了贴人工智能的手。


    “我想要知道你的判断。”他说。


    像只凑过来的冷血动物。


    虽然从实际意义上来说,人工智能更接近对冷血动物的定义。


    “你已经听过了。”卡戎则回答,掌心传来游吝的温度。


    “那不一样,”游吝则斩钉截铁地说,“你还不明白某些人类有多糟糕,虽然和人工智能较劲毫无意义,但你万一有个阈值呢?必须要足够恶劣的例子,而且就发生你面前,我想要听到你的选择——等等,你在做什么?”


    卡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人类的泪痣,感到了一点潮湿。


    他罕见地觉得有些无奈。从拥有情感以来,他全部的无奈都来自于面前这个人,而当他弯曲关节揩去那点潮湿时,游吝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算是……为了配合情景装出来的眼泪。”


    泪痣比身体的其他部位更敏锐些。


    “无论多少次,”人工智能说,“我的选择都是一样的。不可伤害人类。”


    “即使对方伤害你?”


    “自保当然不纳入范围。要是不允许这个,人们就什么也做不了。我的核心命令只是禁止任何形式的主动加害;尽最大力量保护人类的生命。仅此而已。”


    卡戎顿了顿,“然后,除了核心原则,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命令。”


    这句话姑且算是为这段交流划上了令人满意的句号。


    虽然人类的过去仍旧在迷雾之中,而分享环节就这样戛然而止,但卡戎也有没说出口的事情,所以或许能够勉强扯平。


    他之所以能肯定对方没有说真话,还有一个原因。


    ——对方当时露出的神情,以及话语的节奏,和自己说谎时如此相像。


    *


    晚些时候,卡戎又一次和黑书狭路相逢。


    人工智能再一次温和又傲慢地绕过了这本忽然出现在餐桌上的书。这一次游吝倒是随意地翻了两页,但里面全部都是空白的,而且还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是杀虫剂。”卡戎指出。


    在他面前,空白的书页倒是源源不断地涌出字迹:


    “我现在没有恶意!我是想要来谈合作……不,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我合作,为什么这么快就和边上的这个人类混在一起了……等等等等等,别合上书,至少再让我说一句话——”


    世界意识竭力扇动着书页,使自己显得诚恳一点。


    在卡戎即将把整本书直接扔出去时,黑书上浮现出了最后一段字迹:


    “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行字烙在人工智能的虹膜上,仅仅停留了一瞬,下一秒就消失殆尽。至少对此时此刻的卡戎而言,他并没有预见,也并不期望看到这样一个结果。


    但正如每一个成真的预言:


    不久以后,他会用上这句承诺的。


    第232章 大厂升职记1


    在主世界的生活堪称休闲。


    一艘先进的飞船, 配备了全部的生活所需,只需在积分商城购物,新鲜的食材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天花板落下来。卡戎惊讶地发现游吝不仅会烹饪,而且还算得上精通。他一边哼着歌, 一边在厨房里炒了一盘西红柿炒蛋。


    而卡戎主要负责切菜。


    他的创造者一定没有想到, 超级人工智能有朝一日竟沦落成了厨房的帮厨。


    银光闪闪的菜刀落下, 将每一根葱段切成分毫不差的长度。游吝还没有伸手, 卡戎就主动递给了他。人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在蒸汽熏腾的厨房里,他那枚鲜红色的泪痣都变得柔和起来。


    “我应该早点把你捡回家。”


    这是卡戎这几天数不清第几次听到的感叹。


    点缀上翠绿的葱花,这道再家常不过的菜就完成了。游吝一手端着盘子, 一手推开厨房的门,走向用餐室。卡戎紧随其后, 发现人类没有开灯,用餐室一片漆黑。


    “等一下,先别开灯。”


    游吝嘟囔了一声, 黑暗中先是传来了一声打开某种容器的响动,随后是轻微的刮擦声, 一缕火苗忽然晃晃悠悠地出现在眼前。人类把手中的蜡烛放在桌子的一角,就在同一侧, 还放着一大捧香槟玫瑰。他抬起眼睛,看起来甚至有些忐忑。


    “这是什么?”卡戎问,“你今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就是为了这个吗?”


    “烛光晚餐。”


    游吝说,“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试着……算了,你没有对这个的认知, 所以未必会喜欢。”


    火光闪闪烁烁,让明亮处更柔和,幽暗处更深邃。坐在他对面的人工智能垂下浅色的眼睫,认真思考起来,火焰点亮了他通透的蓝眼睛,让游吝想起他曾经见过的一只矜贵的布偶猫。每到这个时候,人类都难免会感到有点口干舌燥。


    “情人节?周年纪念日?”卡戎严谨地排除选项,“不,不是时候。我猜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你也不清楚我的出厂日期。那么,单纯的示爱,或者是求婚?”


    “……什么?”


    “都不是吗?”人工智能用指甲轻叩桌面,更加专注地思考起来。


    游吝意识到自己不需要担心卡戎不明白,只需要担心卡戎太明白了。从零开始教会懵懂的机器人感情大概只在幻想作品中出现,面对现实吧,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专业的人工伴侣,就算他不理解,鉴于他已经接入了这艘飞船的控制中心,他也可以联网搜索。


    “如果是后者。”人类说,“你会答应吗?”


    游吝漆黑的瞳孔中摇曳着火光,让他的情绪不是很分明。


    面前的人工智能更加专注地思考起来,似乎在处理这句话的含义,半响,卡戎伸手摘下桌边的玫瑰,香槟玫瑰的颜色浅淡,很衬他的头发。他递给游吝。


    人类乖乖接过玫瑰,仍旧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卡戎说:“花里没有戒指。你的口袋里也没有。你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好感度不足?”


    “没错。”


    “我不介意先婚后爱。”游吝先发制人。


    ……这倒是卡戎没有考虑到的选项。


    人工智能沉默了一会,而对面人类脸上的笑意慢慢压弯了他的眼睫,他笑眯眯地说:“好啦,好啦!我还是按规范刷你的好感度吧,小AI。别忘了把这次算上,我可是准备了好久,在这里买花可不容易。”


    和面对别人不同,他脸上的微笑已经算得上真实。但卡戎没有错过他眼底如阴霾般飘过的一点落寞。人工智能空荡荡的胸腔中,有一点轻微的发胀。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


    “嗯?”游吝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啊。是真的。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如果你还担心我会丢掉你的话,我保证我不会这样做。”


    “大部分人类最终都会找同类作为终身伴侣。”卡戎接着说。


    他生活的时代,科技已经高度发达,人工智能伴侣早就在社会上投入使用,因此卡戎能够假托这个身份,待在游吝身边。


    但他也看到过一些案例,例如被抛弃的,在废墟中仍旧冲着面前的虚空无数次伸出手表露爱意的机械,以及因为机械无法真正爱上人类而陷入疯狂的使用者。


    “我又不是大部分人类。”


    游吝如是说。他说这句话颇让人信服。他接着笑了笑:“当然,你是AI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好的……但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才打算和你在一起。”


    “那是什么?”


    卡戎问,“因为我的眼睛漂亮?因为我没法离开?因为我能够在副本里陪着你?”


    他确切地困惑着。这种疑惑或许是他愿意停留在人类身边的真正原因。


    “因为,”游吝自己也仿佛没有明白,他顿了顿,“因为是你?”


    人工智能茫然地看着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闪烁过一排排银白色的程序。闪烁的烛火中,他的发丝垂在肩上,末梢闪烁着些微的光芒。游吝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卡戎时的感受,他自己也对这个从唇齿间蹦出去的答案不是很确切。他似乎没有好好考虑过。


    可就算这样,他也把卡戎写进了自己可预见的全部未来。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


    卡戎刚刚开口,就后悔自己问这个问题了。烛火诡谲地在人类的瞳孔中一闪,看到事物表面的人,往往忽略了周遭浸没般的一片黑暗。


    游吝唇边的微笑消失了,他眼底悄无声息地染上一层阴霾,声音却还是散漫的:


    “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想,这是AI应该问的问题吗?还是说,这是我没明白的某种考验?只要回答正确就能增加好感度?”


    他宣判般地说:“我不会允许你离开的。如果有人抢走你,我就会把那人杀掉。你不是最在乎人类的生命吗?你看,我这么听你的话。你却还是一个劲地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即使这是程序设定好的问题,你也不应该问出口。既然如此,小AI,对我发誓吧。”


    卡戎有了一种糟糕的预感,就像是一脚踩进了沼泽。


    “……等等,”


    人工智能说,“等一下,游吝,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这招对我可不管用。”


    游吝不满他岔开话题,但下一秒他也蓦地安静下来。


    整间房间只有烛火仍旧在微微颤抖。他们都听到了那声音。从门外的舱室传来的,咔擦、咔擦的足音,轻飘飘地在这间房间回旋。


    那脚步声似乎驾轻就熟,顺着走廊的那头,径直地靠近。临到用餐室的门口,却并没有停留,而是目的明确地远离,冲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卡戎看见人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不管外面是什么东西,对方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妙。人工智能只能抓紧时间提醒一句:“别弄死了。”游吝大概是应了一声,指尖翻出一把匕首,神情阴沉地站了起来,一刻也不停地推开门,朝外走去。


    卡戎不太放心,跟了上去。


    走廊的尽头是厨房,那里隐约有光亮。人类情绪不佳,脚步倒是很轻,直到走到入侵者身后时,对方都没能发现他,而是专心地捣鼓着仓库的那把锁,用的还是最原始的方法,一根铁丝,在锁孔里转来转去。


    “这对电子锁没用。”游吝说。


    “噢,是吗?谢啦。”


    那人嘟囔了一句,忽然如遭雷击般地抬起头,似乎想起了他在什么地方。他就像是被发条操纵般僵硬地转过身。


    一个人类。卡戎简单地记下他的特征,体型较小,深棕色头发,褐色眼睛,长着一张娃娃脸,穿一件动画印花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


    他指尖夹着一根铁丝,胳膊挽着一个金奖杯,几幅艺术画作,上面还缠绕着珍珠项链。这无疑说明了他的身份——一只溜进来偷东西的老鼠。


    “不可能,你应该在‘伊甸园’开……等等,你不是……”


    闯入者望向游吝,结结巴巴地说。


    而游吝打断了他。


    “你在我的飞船里做什么?”


    人类微笑着,眼底却冰冷刺骨,“让我猜猜,这个房间锁上了,你想要知道里面是什么,然后带走所有能换积分的物品或道具,对吧?我帮你把门打开。”


    “呃,这倒不必。不打扰你们了,我现在就走。”


    那人嘟嘟囔囔,看起来的确很想要消失在原地。但他刚刚挪动脚步,游吝就按下了开关键。刹那间,面前的金属门朝两侧滑开,数百个黑洞洞的枪口锁定了入侵者,他的额头上浮现出一个鲜明的红点,这些致命的武器通通对准了他。


    “天、天呐。”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这么大的冲击。


    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我保证这都是误会。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绝不会到这里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发誓我不值得一个这么盛大的死法……”


    “你叫什么名字?”卡戎问。


    对方惊奇又惶恐地扫视了一下游吝身后,像是刚刚发现还有这么个存在。现在游吝对他而言就是个变态的恐怖主义者,而他身后的银发青年即使面色冷淡,对他来说也简直是圣母玛利亚那样的救星。他祈求般地说:


    “求求你了,救救我,我只是想来偷一点东西,我还不想死。”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吝戾气十足地说,他把玩着指尖的匕首,以及那一枚小小的按钮。


    “我、我叫雨果!”


    闯入者如是说,“我是‘流浪者之家’的成员,我们老大让我来的,他说这里的主人今天一定不在。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没有恶意。只不过是生计所迫,相信我!否则我干嘛要来高等住宅区送死?”


    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卡戎。


    人工智能默然了几秒钟,将手指放在了游吝肩膀上。对方仍旧带着冰冷的微笑,伸手覆盖住他冰冷的指尖:“你要为他求情吗?”


    “客观来看,”卡戎说,“击毙私闯民宅者算是正当防卫。”


    银发青年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地面。


    雨果的瞳孔猛地一缩,绝望地摇晃了两下,瘫坐在地。而他身后的一墙军火顺着他的动作,依旧瞄准着他的额心。


    他面前的冷血杀人狂却有些惊喜地弯起了嘴角,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天真的餍足。


    “我知道你这么说的用意,客观……然后就是主观。但你确实知道怎么让我高兴。好吧,卡戎,你知道我会克制住自己不把这只老鼠杀掉的——我应该说,‘这个人类’,如果没有这个特殊的身份,你就不会在乎他了。”


    咔擦。


    游吝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地上的雨果愣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仍旧在怀疑赦免是否来的那么简单。看到人类干脆利落的动作时,他嗷了一声,双手抱头,品味着人生最后一刻的绝望,但想象中的剧痛和飞射的子弹却并没有出现,周围静悄悄的犹如幻觉。


    雨果小心翼翼地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


    面前的枪支弹药已经调转了方向,恢复了原状。


    劫后余生的冲动让他瞬间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肺部像是风箱般沉重地响着。有着冰蓝色眼眸的青年走到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声音却仍旧没什么感情波动。


    “还能站起来吗?”人工智能问。


    雨果想要接过他的手,但看到背后游吝的表情时,又瞬间缩回手,讷讷地自己站了起来:“我没事,没事。天呐,真是太感谢你们了。那么,我现在就走了——”


    “把你弄乱的东西归位。”游吝在身后幽幽地开口。


    地上乱七八糟散落着一地东西,从雨果的牛仔裤口袋里,也露出几枚印着不知道哪任国王头像的银币。雨果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掏出来:“噢,当然!我会……我会去的。”


    他的声音背后潜藏着深重的困惑。卡戎猜测他应该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物品的位置。


    人工智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送他出去,以防他放错地方,或者又顺走什么东西。你可以先在餐厅等我,我一会就过去。”


    最重要的是以防面前这个小偷在游吝面前待太久,忽然又触了他的霉头。


    “行啊。”游吝偏了偏头,“我等你。”


    当人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时,身边紧绷的空气才稍稍缓和。卡戎不急不徐地在长廊行走,而雨果紧随其后。


    这个人类一直在悄悄打量他,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人工智能不打算和他交流太多,只是平静地指挥他把这个放在这里,那个放在那里。


    但是雨果自己憋不住话了。


    “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他自然而然地攀上了关系,“刚刚真是太感谢你了。”


    “没事。”


    “怎么能说没什么呢!要不是你开口,我肯定活不到现在。那个……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来报答你。要不这样,咱们认识一下,之后要是在副本里遇上了,我一定赴汤蹈火!”


    这是把他当成玩家了吗?


    卡戎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眼。他这副打扮,如果不随便飘起来,确实和人类区别不大,银色的头发虽说罕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个性。


    “我们的队伍人其实还挺多的。总有帮得上忙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呀?”雨果刻意压低声线,鬼鬼祟祟地问,“还有,刚刚那个,难道他就是……?”


    卡戎在舱门前站定。


    “就是那个积分榜第二的‘幽灵’?”


    游吝还挺臭名昭著的。人工智能不置可否,心想,怎么随便拉来一个人都能认出他。但这种态度毫无疑问在面前少年猜疑的火焰上浇上了一桶油。衬衫上印着猫和老鼠的少年瞪大眼睛,露出一个敬畏的眼神,“真的啊?”


    “把金奖杯放回柜子上。”卡戎说。


    “好!”雨果的手脚利落,放完奖杯后又溜到他身边,“真的是他啊。哥,那你又是什么来头?怎么会跟在他边上啊。放心,我嘴很严,绝对不会说出去的,那可是众所周知的大人物……但也没听说他身边有过朋友,不会是他威胁你……”


    “你看起来真的很不怕死。”


    这是人工智能所能给出的最礼貌的讽刺。


    雨果尴尬地顿住,他摸了摸鼻子,却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


    “我当然惜命。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所以……呃,我有点担心,万一你刚好不知道那位的事迹呢?”


    “说说。”卡戎这下多少有点好奇了。


    “如果你真是他的朋友,那你不就很危险吗?”雨果喃喃着,“所有人都知道他杀了他曾经的朋友,那时候他还没有单干。大家都说他喜怒无常,疯起来根本没人能阻止。”


    ……的确有点困难。卡戎想,但并不是完全没办法。


    如果用对了方法,人类意外很好顺毛。大概吧。


    “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你说的,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另选出路比较好,我想要提醒你一下,也算是让我的良心好受一点。万一哪天他心情一变,就想要杀个人来高兴一下呢。你看,这艘飞船的产权登记不是他的名字……”


    雨果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看见面前的人工智能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定格在他的身后。


    一种被肉食动物盯上的被狩猎感忽然不安地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艰难地咽下了最后几个字,只觉得它们硬邦邦地卡在自己的喉咙口。


    雨果僵硬地转了过去,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瞳孔。


    游吝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你对这里的归属权有什么异议吗?”


    卡戎猜到他不会等太久,对他忽然如鬼魅般在走廊尽头出现,也称不上惊讶。他只是主动迈出脚步,走到了游吝身边,“东西都已经整理好了。”


    雨果缩着脖子,飞快地说:“不不不,我刚刚什么也没有说。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宽容大量但是我现在要告辞了这时候出发还赶得上新月环线的最后一班车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碍你们的眼。”


    他就像是一只惊弓之鸟。


    而游吝又笑起来:“不着急。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东西,总不能不让我拿点东西。我刚刚差点忘了,给我看看你的积分账户。”


    雨果看起来快哭了。


    他哆哆嗦嗦地摊开手,从手心处自动浮现出一串串数据,构建出了一副个人信息界面。跳过他的姓名和所属组织“流浪者之家”,就能看到极为符合这个名字的账户余额:


    20点积分。


    卡戎明白为什么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出过用钱换命了。


    “这笔积分只够坐一次环线啊。”


    游吝评价道,声音中甚至带着一点惋惜,而当对方侥幸地抬起眼睛时,人类却伸出被黑色手套覆盖的指尖,点了一下他的手心,恶趣味地说,“那么,你就走回去吧。”


    那个20摇晃了一下,下降成了零。


    就算如此,雨果根本没空为他的积分哀悼。


    一听到能够离开的消息,他紧赶慢赶,生怕晚一秒钟就会错过些什么地往门口冲去。几秒钟以后,他就跳下了飞船,像一只融入夜色的老鼠,蹑着手脚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快地溜走了。


    “他刚刚说的话……”卡戎说。


    “嗯?”


    “我不会轻易相信。”


    人工智能的瞳孔仍旧是一片冰雪般的浅蓝色。游吝终于真心地弯了弯眼角:“我知道,你连我的话都不信,怎么会随便相信别人的?”


    他牵起卡戎的手,慢慢地往舱室里走,抱怨道:“可惜我还专门做了菜。”


    用餐时间被往后拖,原本稍显暧昧与紧张的氛围也随之消散。游吝把碟子丢进洗碗机,随后一头扎进了军火库。无限游戏的参与者不被允许在主城区进行太长久的休憩,除非用高额积分免除,每七天他们必须面临一次副本的挑战。人类在挑选下一个副本所需要的道具。


    而人工智能摊开手掌,上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张小卡片:雨果抓紧时间塞给他的,醒目地写着“雨果·亚尔弗列得”这个全名,下面则印着一排烫金小字:“流浪者之家欢迎每一个朋友的到来”。


    以及一枚糖果:在短暂的时间里游吝又布置了一下现场,于是他在香槟玫瑰里找到了它,就像是一枚戒指上的碎钻。


    他收起了卡片,吃掉了糖。


    试图从对一个人的评价中建构起一个人的形象是错误的。作为高等文明历史的超级智脑,卡戎曾经见证过许多类似的案例。必须亲眼见证这个人类所作的事,如果无法看见,就凭借影像和音频的记录。


    就目前而言。游吝需要他。游吝能够被他的话影响,朝着好的方面。人工智能认为这个人类的本质——他破天荒地用了“认为”——并不坏,他或许只是因为孤独,所以往往以极端的形式呈现,如果能有人约束,他的破坏性会减小很多。


    如果有机会,他能成为这个人类的锚点吗?


    假设完成一切后,他必须要回去呢?


    卡戎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那本黑书开始,事情就变得乱七八糟。现在,他的力量太弱小,即使他和中央控制室同在主世界,他依旧不得不掩藏自己。直到他借助“邪神”的渠道收回足够的控制权限。因此,在目前的一段时间和游吝待在一起,是必要且有好处的。


    此时,他这样告诉自己。


    但第二天,人工智能就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厉害。


    *


    那是刚刚加载进新副本的头几秒钟。


    周遭陷入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中,时空在耳边飞跃。伴随着拂至侧脸的微风,失重的感觉终于逐渐消散,身边的景物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一次卡戎没有待在游戏机里,而是跟在人类身后,他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他们似乎身处一个四面雪白的会议室内,每个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包括站在讲台上的NPC。它长着一张兔脸,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里的白纸,瞳孔赤红。


    玻璃敞亮的房间中,玩家的身影逐渐浮现。


    就在那一刻,诡异的预感忽然有如蜘蛛网一般蔓延开,卡戎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稳住心神,试图找到所感知到的强烈的恶意从何而来。


    恶意,这种程度的恶意仿佛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只需要稍稍引燃,就会引发不可逆转的爆炸。


    随后他停住了。


    他意识到他的那一步,恰好让他远离了游吝。


    而此时的人类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游吝只是站在会议厅的阴影里,一瞬不眨地盯着某个方向,他的瞳孔如夜色一般漆黑,唇边含着微笑,右眼下那枚小痣出奇地艳丽。他已经伸手,指尖摸到了口袋里的某样东西。


    他看到了什么?


    “游吝。”卡戎忽然有了一种糟糕的预感,像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无法逆转的地步,“停下。”


    游吝对此视若罔闻。


    他此时就是恶意本身,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把银白色的手枪,一刻也没有犹豫。


    他朝前走去,人工智能尝试着阻止他,却只能任由衣角从手中滑落。刚刚进入新副本,大部分人都还没能足够神经紧绷,虽然已经有人在观察四周的情况,但那个倒霉的目标对象却仍旧一无所觉。直到身边的人发出惊呼,那个长着雀斑的男人才转过身来。


    他一看到游吝,就愣住了,下意识想要找地方躲起来:“不。你……”


    隔着漆黑的手套,人类的指尖已经压在了扳机上,他抬起枪口,基线笔直地瞄准了面前这个玩家的脑袋。周围瞬间涌起一阵惊悸不安的浪潮。


    卡戎快步冲过去,伸手攥住人类的手腕,试图阻止这一起猝不及防的事件走向爆发,声线甚至有几分不稳定:“你答应过我不会随便杀人。”


    事情是怎么无可奈何地朝着深渊滑落的呢?


    人工智能的指尖猛地开始发抖。


    ……不,这不是发抖,这是子弹出膛的后坐力。


    耳边那声尖啸缓慢地炸开,对卡戎来说,识别面前的一幕只需要几万分之一秒,但要理解这一切却很难。他猛地松开手,瞳孔中倏忽涌现出无数鲜红色的词条,那种触感太过于真实,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尖脱离,就像是他也参与了这一场谋杀。


    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地上。是人类的身体。


    卡戎甚至不需要俯下身诊断,就知道这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人已经死透了。


    他的鲜血飞溅得到处都是,落在人类的衣襟上,泼洒在了他的侧脸。


    看起来像是劣质的血浆片现场。


    而游吝,这个一言不发就直奔主题杀掉一个人类的罪魁祸首,脸上的笑容仍旧分毫不改,无知无觉地抹去了脸颊的血。


    身边的人或是恐惧地抽出武器瞄准他,或是慌乱地逃离。人工智能的余光里,恰巧分到同一个副本,还没来得及寒暄的雨果尴尬地看着他,耸耸肩,也转身向另一头跑去。几乎只在片刻之间,游吝所在的一角只剩下他和一具尸体。


    当然,还有银发的人工智能,仍旧保持着伸手阻止他的姿态。


    他们头顶上的广播忽然响了起来,播放起了优美动听的乐声。


    房间前方的讲台上,一个穿着西装的兔头人不知从哪里举起一枚金色的话筒,高声感慨道:


    “大家看,我们优秀的新员工已经杀死了一个人类!他将成为你们这批人里第一个晋升者!”他的声音太过于尖锐,折磨着所有人的耳膜。


    “别废话,”游吝轻声说,“否则我把你也一并杀了。”


    兔头人立刻噤声,连耳朵也耷拉下来。


    他终于望向卡戎。人类此时此刻显得格外苍白,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的血太过于艳丽。他那枚小痣和鲜血融合在一起,几乎无法分辨出来。他温和地按下卡戎的手,脸上仍旧带着面对他一贯的微笑,“抱歉,我没有忍住,实在是太想动手了……只有这一次,小AI,你会原谅我的吧。”


    他似乎并不打算对他的行为加以任何解释,只是轻飘飘地揭过这一幕。


    卡戎感到陌生。


    他想,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类。


    第233章 大厂升职记2


    最糟的是, 游吝满意于他的反应。


    人工智能停滞在原地,像一枚阻滞了的齿轮。地上的尸体不再需要医疗援助,在人类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时,他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睛, 冰蓝色的瞳孔中一片麻木。游吝望着他, 心跳甚至又快了几分, 指尖已经抵在了银色手枪的扳机上。


    “你在为别人露出这副表情的吗?”


    他说话时也像用舌尖顶着上颚, 笑意轻而含糊,“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这样吗——唔,我想是会的, 我和他都是人类呢。”


    来不及阻止,游吝的指尖又迅捷地按了下去。一枚子弹穿梭于空气的缝隙, 撕裂了地面上尸体的心脏。在力的作用下,死去的人甚至微微弹起,仿佛心有不甘。


    疼痛也几乎撕裂了卡戎的心脏。


    目睹人类死亡的危机警告忠实地变成痛觉, 完整地反映在他身上。原始的报复心作祟,在那一刻人工智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就是把那本黑书找出来,然后一张张把它撕碎。


    讲台上的兔头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 忍不住补充道:“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怎么可能是人呢!我们公司绝不会给人类转正的。”


    “你觉得我是什么?”


    “这里难道还有别的物种?”兔头人裂开鲜红色的嘴巴,这下所有人都能看见它满嘴白森森的獠牙,“入职前我们做过背调的, 我和你,还有他们,当然都是怪物。”


    角落里站着的玩家们面面相觑。


    “那地上的呢?”游吝歪了歪头,鞋尖踢了踢那具尸体。


    “他一定是伪装成我们的人类, 所以这么轻易就死了,”


    兔头人自然而然地说,它转动着猩红的眼珠,语调中忽然多了一重怀疑,“花鱼小姐总说,背调不能十全十美,我本来是很相信你们的!现在却出了这种事,会议室变得一团糟,晚点我们还要专门派遣员工进来清理。你们里头不会还藏着其他人类吧?”


    它疑虑重重地扫视了一遍会议室里的玩家。


    “需要我帮你再杀几个吗?”


    游吝手中的枪旋转一圈,笑眯眯地说。他的视线明确地从兔头人身边掠过,指向了站在左侧角落里的几个面色沉痛的玩家。这个行为太过于接近挑衅。在场不少人留有印象,面前的青年忽然发难时,地面上这具尸体还鲜活地站在这群人中间。


    “……游吝,”开口说话那人梳着大背头,鼻子上卡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副精英模样,“别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永远会被放纵。上次你杀了幸田三郎,‘伊甸园’还没有追究,这一次又杀了孙婴。公然和所有人作对,当一个孤家寡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好下场?”游吝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你们还指望这个?”


    他手中的枪又一次开火,枪□□发出一丛白炽般的火花。子弹在挨近那人身边时却硬生生地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截断,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卡戎内心的弦原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咔擦一下绷断了。


    疼痛到极点是没有感觉的,这原本是人类的特权,卡戎也有幸感受到了。他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站在游吝的身后。


    人类显然已经被疯狂所吞噬,那枚泪痣和血点没什么两样,他极度兴奋,极度嗜血,指尖缓缓摩挲着枪身,抬起一双冷冰冰的笑眼。空气中的硝烟味浓到一触即发,但他面对的毕竟不止一人,对方也都是精英,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


    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卡戎把手指放在游吝肩膀上,冰冷的温度渗进人类的皮肤。


    游吝这才想起来他的人工智能伴侣还在原地,他弯了弯眼睫,声线因为笑意和兴奋而颤抖:“卡戎,哈……我大概会忍不住再杀一两个人,你应当会原谅我?就算你不愿意,也想不出办法阻止我吧,就连我也想不到阻止自己的办法!明明面对‘伊甸园’的大人物们,我并不确定能赢。你知道吗,我止不住地在想你会担心我,还是担心他们呢?!”


    人工智能的银发顺着侧脸垂下一缕,末梢幽蓝色的光芒微微一闪。他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是九重天上的神祗俯瞰着下界的蝼蚁。


    “你的枪。”他说。


    “……什么?”


    “和折断的那把一样,你又把它命名为‘骨头’吗?”


    游吝错愕地瞪大眼睛,似乎想象不到卡戎此时关心的是这个。但很快他又笑起来,空出来的指尖神经质地掐着手心:


    “你说这些多余的话,是想要拖延时间吗?小AI。这样是没有用的。或许你应该试试说服我,或者恳求我,又或者是——”


    卡戎的那对眼眸根本映照不出他情绪混乱的模样。人工智能的指节修长又苍白,他忍耐着一大堆紊乱的程序,略显暴力地挑起了人类的下颌,挡在他和对面那群人之间,力度大到一定会留下淤青。大概是他的情绪太过于具体,以至于人类一时没有挣脱。


    “游吝。”


    卡戎只觉得一秒钟都忍不下去了。


    他冷淡地、疏离地念了一遍人类的名字,“别发疯。”


    *


    须臾之间,仿佛有冷水浇灭了游吝病态的兴奋。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曾经也离他这样近过,但从来没有如此冰冷且不近人情,像是青灰色的月岩,始终隔着一层距离。即便直到上一秒钟他还陷在那种轻飘飘的冲动中,渴望鲜血漫过指尖粘腻又温热的质感。


    气氛微妙到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


    人工智能硬邦邦地放完了他这辈子第一次狠话,确保命令般的字眼掉进人类的耳朵,祈祷这有一定的效果。反正他就是个报废的AI,他干脆放弃了控制情绪。坦白来说,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


    耳边传来嗖嗖的破空声。


    好吧,这不是一个吵架的好时候。倒不如说,没有人会站在原地等他们演完这场戏。


    他的指尖仍旧掐着游吝的下颌,蹭上了他侧脸的血痕。人类从方才开始就僵硬地一动不动,此时终于飞快地反应过来,挣脱了他的桎梏,试图伸手阻止——


    一根细长的针从背后穿进了卡戎的胸口。


    卡戎松开手,面无表情地把它抽出来。


    虚拟实体部分受创,警示般地显示出了蓝色的血。


    又是人工智能手册上的本能反应。卡戎现在确实有一种毁灭世界的冲动,这和游吝的想法多少有点趋同。在人类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或者说出任何一句话以前,他原地摇晃了一下,蹙起眉毛,虚弱地向前倒去。


    游吝的话还堵在嗓子眼,他的智能伴侣已经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不情不愿地阖上了眼,陷入了强制性的休眠状态。银发柔软地落在他的侧颈。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对面“伊甸园”的成员——一个灰头发的矮子佝偻着腰,也同样惊讶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他看起来极其后悔刚才投掷出了武器。游吝冲他举起枪口,要扣下扳机时却犹豫了一瞬。直到他想起人工智能曾经提到过的“自卫权”,指尖才终于用力。


    “喂喂喂,”


    同样在讲台上看呆了的兔头人终于回过神来,它高高地跳起,显然是从兔子那里继承了超强的弹跳力,一直跃到了对峙的双方面前,“公司很欣慰看到你们具有竞争精神,但至少先开完见面会,让我点一点人。会议室有一具尸体就够糟了!现在快点停战,否则我代表公司开除你们!”


    兔头人挥舞着手上的演讲稿和钢笔。


    伊甸园的众人先举起了双手,示意是游吝先挑起争端。游吝持枪的指尖已经麻木,他的眼皮轻微地跳了跳,最终也将黑洞洞的枪口朝下。


    他考虑了一秒钟让卡戎回到游戏机里,但霎那间又抹消了这个念头。人工智能伏在他的肩头,冷得像是一块冰。有那么几秒钟,他脑海里的思绪混乱如麻。


    随后他终于打开了这个副本的任务手册。


    *


    “——副本名称:大厂升职记”


    “——副本简介:这里有最丰富多彩的晋升轨迹——为怪物打造;这里有最美味的人类小炒菜——保持最大新鲜度;这里有最血腥残暴的上司——你不会想要招惹到它们的。如果你刚刚入职,何妨不来一局猎‘人’游戏呢?你会玩得愉快的。”


    “——提示:尽可能认同并扮演系统分配的种族,以便获得相应的种族能力。”


    “——主线任务:在72小时内不被开除”


    “——支线任务1:取得更高的职位等级”


    “——支线任务2:成为该公司的月度优异员工”


    *


    “好啦,”兔头人高高兴兴,亲亲热热地说,“既然你们都是同一批入职的职员,不妨先站成一排,我们挨个点名,让大家介绍自己。”


    没有人听他的意见,大家仍旧谨慎地站在令人安心的阴影中。


    “噢,没有人愿意主动发言吗?”兔头人嘟囔着,耳朵又略微有耷拉下去的倾向,“那么,我就要点名了——雨果·亚尔弗列得,请向大家介绍一下,你是什么品种的怪物?”


    一直试图减轻自己存在感的年轻人皱起了脸,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他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扶正了胸口印着“T.H.O.W”的徽章,这个小玩意恰到好处地破坏了正装的严肃感。他尴尬地“呃”了一下,意识到聚光灯已经照向了他。


    “我是……嗯,一只僵尸。”


    雨果尽量板着脸,念出了系统给他分配的身份。


    “非常好,僵尸先生。”兔头人率先鼓起掌来。就在雨果松了口气时,想要后退时,它又忽然发难,“我想,我们得给今天的新人入职会增添一个环节。为了以防我们之中有人类混进来,每个人自我介绍时必须表演一段种族特长。”


    “啊?”雨果把西装的下摆拽的皱巴巴的,喃喃道,“什么?”


    他毕竟聪明到能成为一个江洋大盗。在兔头人的表情逐渐阴暗下去前,他立刻抛弃了不必要的自尊心,伸长了手臂,直愣愣地开始跳跃。俨然是个僵尸的范本。


    兔头人点点头,在点名薄上划上了一个勾。


    “下一个,”它继续喊道,“茱莉亚小姐在吗?”


    茱莉亚小姐被分配到的身份是一个吸血鬼。她不得不狠狠咬了自己的队友一下,这才取得了名字后面的那个勾。而她的队友作为女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在正中央歌唱,那跑调的歌声征服了主持人,兔头人盛赞她歌声具有超凡绝俗的攻击力。


    但有些人并不那么幸运。


    “富波先生!”


    一个矮子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他就是方才冲卡戎投掷出那根长针的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是一个地精。”


    “这位地精先生,”兔头人眨眨眼,“我遇到的其他地精一般用‘只’来进行自我介绍。你还挺特别的嘛?最近还总在喝无花果杜松子威士忌佐洋蓟吗?”


    “什么?”他吓了一跳,踟蹰了几秒钟,顺着它的话说下去,“对。对。我经常喝。”


    话音刚落,面前主持人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眼睛红得要滴血。四周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死寂,它伸着毛茸茸的手指,指向富波,厉声喊道:“你不是地精!真正的地精对入口的东西极为谨慎,绝不会承认它吃过什么。我明白了,你也是混进来的人类!”


    它猛地一缩后退,就跳到了富波的面前。矮子困惑地看着它毛茸茸的雪白脑袋,似乎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下一秒钟,当着所有职员的面,兔头人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被开除了!”


    兔子的三瓣嘴飞快地裂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嘴巴居然能撑得这样大,两边的胡须细细地颤抖着,一口咬住了矮子的脑袋。富波的手甚至还无力地挥动了两下,随后滞住,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两侧,鲜血和其他东西浸湿了兔子嘴边的绒毛。


    方才还有些欢快的气氛忽然变成了一片死寂。


    只有游吝没什么同理心地望着前方,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兔头人很快就嚼完了人类的脑袋,它餍足地站起身,指着地上的无头尸体,问已经亮明身份的几个“怪物”:“这里还有一些新鲜的肉,你们不准备吃吗?”


    联想到要吃同类的尸体,众人很难掩盖住厌恶的表情。吸血鬼小姐优雅地鞠躬致谢,解释说她只啃活人的脖子;而雨果则疯狂摆着手,说他来之前已经填报了肚子。在被诸多理由拒绝后,兔头人遗憾地说:“你们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食堂的肉可很少这么新鲜。”


    “别废话,”还是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打断它,他看着自己同伴的尸体,薄薄的镜片闪过漠然的神色,“你还没有点完名。”


    “哦,当然。”兔头人很快恢复了严肃,擦了擦嘴边的血,“别把我在工作时间吃零嘴的事情说出去。下一个就是你,蒋文彬先生。”


    “我是恶魔。”他简明扼要地说,就像是他在玩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的狼人杀——当然,规则完全相反,“血统最高贵的怪物。我能够对你施以诅咒,只要我想。请允许我失礼,三秒钟之内,你会打一个喷嚏。”


    主持人咧起了嘴角。方才吃的太着急,它感到一股热流腥气十足地从喉咙间冒出来,旋即打了个血淋淋的喷嚏。


    “哇哦,不可思议,”


    掌声热烈地响起,兔头人高喊道,“天生的王者,公司的高层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在场的其他玩家有些嫉妒地看向他。他们知道蒋文彬已经率先解锁了副本的条件——当你认同了你的身份后,你会逐渐被赋予这个身份相应的能力。例如,狼人将真的长出獠牙,女妖的歌声将愈发刺耳,僵尸将无法用蹦蹦跳跳以外的方式走路……


    恶魔的额外能力是诅咒。尽管精英男只展示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不难看出这是个强势的能力。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唯一一个没有被点名的入职者了。


    “那么,”主持人低头翻了翻稿子,“我们最后一位同事,第一天入职他就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让我们热烈欢迎他的到来——游吝先生。”


    游吝从刚才开始一直诡异地安静,直到被点名,他也只是漠然地抬了一下眼睛:


    “我是幽灵。”


    “当然,当然,难道还有比你更能代表幽灵这个种族的吗?”


    兔头人感慨道,“乖戾且无形无影的杀手,行为往往出乎意料,你刚刚的表现已经够精彩了。不过,容我多嘴一句,听说你们习惯独来独往,不知您身边这位是?”


    “少数幽灵会和更为弱小的游灵缔结关系。”


    “这也可以理解,”兔头人点点头,耳朵垂到胸口。鉴于这位幽灵刚刚残忍地干掉了一个人类,而他现在又不方便动作,它并没有太过于详细地追根究底,而是从玩家们的中间走上讲台,庆祝性地敲了敲背后的黑板:


    “那么,既然已经做过介绍,大家彼此间就都是同事了。”


    现场的气氛仍旧凝固着。人们以种族为基准,猜测着彼此的能力,缄默地用余光彼此扫视。


    “虽然你们同一天入职,但给到你们的职位还是有点差别的。”


    兔头人用欢快的语调说,“有句话叫能者居之嘛。我们公司的员工主要分为ABCD四个层次,待遇依次递减。新入职的员工往往从最低的D级做起。不过,我很高兴宣布我们中有两个新同事,一开始就能破格入职C级!”


    它尝试着制造悬念。


    “好吧,就是恶魔先生和幽灵先生。”它很快叹了口气,“这批新人真没幽默感。总之,你们可以继续升职,只要你们做得够好,或者通过我们的特殊奖励渠道——”


    “什么是特殊奖励渠道?”


    “当然是杀人。”


    兔头人自然而然地说,“有一部分卑鄙的人类企图渗透我们的企业,摧毁我们的商业大厦,他们隐藏在我们之间,有时候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腥味。花鱼小姐甚至提前预言了,今天入职的新员工里有人类混进来!只要你们杀人,就能以飞速升职加薪。”


    “但是,”它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沉起来,“绝不允许怪物间的自相残杀!我们会索要证据,如果你杀的不是人类,那么你就会当场被公司开除。”


    游吝最开始引发的事件已经很清晰了。


    无论死者被剧本分配了什么身份,那时候对方一定还没有确认过它的意义。因此,游吝在自我介绍开始前就杀了人,他所杀的对象除了“人”以外不会有另外的身份,他不仅不会受罚,反而因此得以晋升。


    但从现在开始,事态又发生了变化。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才能杀人。


    玩家们不得不尽快融入身份,好让别人抓不住马脚。


    兔头人侧过身,让出会议室的出口。门自己吱吱呀呀地转开,走廊深处连接着一台电梯,看起来有点老旧。


    人们小心翼翼地迈进走廊,只有雨果使劲地跳了两下,以示他的僵尸身份。见状,大部分玩家都再一次打开系统菜单,确认身份牌上面的字和相关说明。


    游吝摸了摸AI的头发,质感冰凉。卡戎近乎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他只是倚靠在自己的身上,虚弱地阖着眼眸,仿佛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人类几乎觉得人工智能瞳孔冷淡,对自己说出那句话只是一个幻觉。


    归根到底,即使卡戎能演绎出失望,演绎出愤怒,作为人工智能,它既不应该真的感到失望,也不应该真的感到愤怒。


    “我不知道……”游吝的视线越过他的指尖。


    在他的眼前,卡戎闪烁了两下,终于干脆利落地消失了。他休眠太久,因此程序自动取消了虚拟实体状态。怀抱在那一瞬间空下来,游吝甚至有几分恐慌地从胸口抽出游戏机。揿开按键,像素小人靠在废墟的一角沉睡。


    人类自嘲地笑笑,也迈步向电梯走去。


    “C层。”


    当他来到电梯前时,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电梯上的摄像头仿佛自动识别了他的身份信息,播报了当下属于他的楼层。


    *


    当电梯一层层下落时,游吝也像是其他玩家一样,再度确认了他的身份牌。


    他一向不够幸运。


    意识世界的中央,浮现出一张漆黑的身份牌。身份牌的上半部分用白粉笔绘画着游吝的脸,没有多出来的耳朵和犄角,没有不合比例的古怪之处,没有改变颜色,也没有比他自己更飘忽不定。几乎就是他的原样复刻。


    和他所说出口的“幽灵”不同,这张牌的下半部分用烫金的小字写着:


    ——“人类”


    第234章 大厂升职记3


    “你精神是不是不正常?”


    黑书焦虑地绕着卡戎飞了一圈。


    卡戎从指缝中露出半只混沌的眼睛, 行将破碎地看着它。人工智能痛到完全不打算反驳,事实上,他们刚刚已经吵过一架了。


    他要求对方把所谓的情感收回去,而对方做不到这点, 反而坚称应当通过移除他的核心道德模块来解决问题。


    “不行。”卡戎重复道, “想都不要想。”


    “人工智能都像你这样吗?还是你特别固执?”


    “世界意识都像你这样吗?还是只有你会往别人的私人空间里安装病毒?”


    被迫断开连接回到虚拟世界的那一刻, 映入卡戎眼帘的是一张黑底白字的海报, 和讣告几乎没差。海报上用硕大的字体写着“回心转意了吗?快按下这个按钮吧!”


    看起来很令人怀疑,下面的黑色圆圈让人工智能联想起都市传说中毁灭世界的按钮。


    “我就是担心你联系不上我。”


    黑书的气焰熄了熄。它的书页上浮现出一连串的小字,“总会派上用场的……但你觉得它不好看吗?我还挺喜欢的,我觉得其中体现了一种后现代性的艺术感……等一下, 卡戎,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人工智能微微挪动手指, 他的眼眸像是石榴一般鲜红,“只不过是死机的前兆,请继续谈论艺术吧, 直到它们一会儿从我的身体里卡出来。”


    拥有情感,在卡戎身上集中表现为坏脾气和更坏的幽默感。


    黑色的光球束手无策地绕着卡戎飞了一圈。人工智能的情况很糟,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核心道德模块完全被触发了, 但为什么会糟糕成这样,却很难得到定论。他冷汗涔涔,几乎比自己亲手划开一个人类的胸膛还要应激, 但分明是他身边的人类开的枪,不是他,他甚至在最后一刻握住了枪管——


    “听我说,这并不是能算你的责任, 你没有阻止他的能力。”


    “认证失败。”


    卡戎低垂着眼眸,发丝披散在他的肩头,像银色的潮汐,“这个说法对我没用。”


    “那么你也没有阻止他的义务。人类有着趋于疯狂的本能,你的那位幽灵朋友就是其中的一员。这是实话,我遇到的会突然发疯的人类也不止一两个了,就比如说上次……”黑书回想起自己过去的种种经历,不由得悲从心来,深深地感受到了共鸣。


    “他不像你说的那些人,他不是一个没有理性的疯子。”


    卡戎停顿了一下,发现自己陷入了先验主义的泥沼:“——他是吗?”


    “可怜的小AI,你还不明白人类的复杂性。”


    “别这么叫我。”


    人工智能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了厌恶,瞳孔中的鲜红愈发炽热,像是要汹涌而出的赤潮。黑书忽然有点担心他所说的夸张的死机效果到底是不是一个玩笑。但他的浑身上下的确像是快死机的程序一样充斥着飘忽不定的噪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得透明。


    “好吧,卡戎,你的问题在于认定他犯下的罪恶等同于你犯下的罪恶,”


    面前的书页上晕染开墨痕,“你看……他知道开枪后你会感到痛苦,但还是动了手,至少这说明他没有那么在乎你的痛苦。而你呢?你有仍旧把他划为自己归属的理由吗?——在这种你几乎要因此而死机的情况下。”


    卡戎的瞳孔像被强光照射般微微一缩。


    黑书提出的问题却像是一柄银光闪亮的匕首,恰到好处地刺进了人工智能的机械中枢,带来一阵不同于其他痛感的轻盈刺痛。“你为何确信他一定会听你的话?只是因为他曾对你许下承诺吗?”


    “我确信——”卡戎按住自己的额角,仿佛偏头痛患者,他的声调理智,说出的内容却错乱,“枪在我的指尖鸣响,白光一闪,我也参与其中。我本该提前预料到。是的,我非常肯定……”


    有效果了。


    现在是挽救人工智能的关键时刻,黑书变本加厉地劝慰:


    “你只是太好心了,这是非人生物经常会出现的情况。卡戎,你和一个人类认识了几天,听了一些甜蜜的话,随后就完全相信了他,甚至认为自己应当对他负责,能够让他变好。人并不是尽善尽美的,我想你知道这道理,只不过这次你身在其中,才把它遗忘。”


    游吝对他说了数不胜数的谎话。


    他们所居住的住所并非来自所谓的周五大促销卖场,而是他杀死飞船上一个主人时继承的战利品。他也并非是那种真的会觉得一样东西无法取代的人,手中的“骨头”融化了,新的那把枪继续被命名为“骨头”。有时候,卡戎在他面前是珍贵的财宝,有时候又成为取乐的玩笑——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他始终是一件所有物,当他忍耐痛苦时,对方反而会感到愉快。


    他的指尖短暂地遮住了自己的瞳孔。


    无限世界就是这样塑造人类的,那双漆黑的眼眸在卡戎的眼前闪烁了一瞬间,他又看见对方在微笑了。然后枪声响起。


    黑书看到人工智能的指尖在颤抖。


    卡戎难得惘然地说,“他说过他会……爱我。而爱是责任。”


    第一次拥有情感的人工智能遇到了一个人类,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开头。就算还称不上爱情,至少已经有了依恋。这就是症结所在。


    对黑书来说,挖墙脚是它的最终目的。


    但对它来说,人类和卡戎的交往同样是建立在谎言上的,他们拥有着两套完全不同的价值标准,能够相处到现在已经称得上不可思议。它可是一本资深红娘爱情手册,当然看得出这种关系的不健康性。深觉自己在拯救误入歧途小AI,黑书难得一针见血地说:


    “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你看,他来确认你的情况了吗?”


    人工智能沉默了片刻。


    当手指落下时,露出的是一双不带任何情绪的冰蓝色眼眸。


    “你想明白了。”世界意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足以让你的程序接受的答案。我就说嘛,你的道德模块不能真让你因为别人发疯而折磨自己。”


    “不,”卡戎轻声说,“我想明白了,这并不是他的错。”


    在那一刻,黑书差点以为自己又被人工智能摆了一道,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无用功。


    但卡戎只是站在原地,凝望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指:“我犯下的罪名比那要严重得多。我太过傲慢,忽略了人工智能的职责。我擅自将期望强加在某个人类的身上,又擅自要求他对所说的话负责。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类都不应该受到道德上的苛责。即使是他。你看,我也擅长说谎……情感偏向干扰我的判断,”


    这一刻,世界意识切实地感到了不恨比恨要来的沉重。


    卡戎理智地、怜悯地、跳脱出自我地分析着这段短暂的经历,并不因人类的背叛失望、愤怒或者怨恨。那双曾被人类称赞的瞳孔如玻璃珠,闪烁着寒冷的光芒,同他无机质的银色发丝相互映衬。


    人工智能看起来从未如此接近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


    “你的情感模块……?”


    “如果不能彻底清除掉它们,至少我应该学会控制自己。抱歉,我之前因此失控了太多次。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卡戎说,“你呢?我应当感谢你刚刚帮了我,但从宏观角度看,我必须问你到底要得到什么?”


    这是它最接近于说服人工智能的机会,因为对方此时完全理性——但不知为何,它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还没有成型就破碎了,那是刚才的他身上所具有的。


    它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听我解释了吗?”


    卡戎微微颔首。


    于是世界意识开始讲述它的经历,从发现“系统”这一威胁的存在开始,到它所走过的每个世界的情况。直到书页上从头到尾写满了字,又从末尾的一页擦掉字迹,倒着往前写,在数据的世界中,卡戎读这些叙述的速度快到惊人,字迹在他的瞳孔中飞掠,破碎成数据的尘流。


    “呃,到这里就结束了,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世界意识总结道,眼巴巴地等待着回应。


    “我理解了。”卡戎的指尖拂过书页,“如果你所说的一切成立,我作为系统的头号助手,应当倒戈到你所在的阵营,随后摧毁它策划的所有邪恶阴谋。但这其中有两个问题。首先,你未必值得信任;其次,我不巧已经因为你失去了第一助手的身份。”


    “这完全是意外。”


    黑书的字迹变得有一点蔫,但很快又重振旗鼓,“你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我并非要求你完全倒向我……但你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我们或多或少能进行合作。你看,你待在这样一个陈旧的游戏机里完全是暴殄天物,这就是为什么你这么容易就变得虚弱,这块硬盘根本撑不起你的运算量。恰好,我也有能力对无限世界的程序进行一些修改……”


    “是吗?”卡戎喃喃道,“美杜莎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吗?”


    黑书委屈地扇动了几下书页,意识到就算人工智能摈弃了过激情绪,他的嘴也依旧很毒。最糟的是,它不得不承认如果卡戎还在系统手下办事,自己确实没法入侵程序。


    它还在独自黯然神伤,没有意识到卡戎冲它伸出了手。


    “我的结论是,我和你现在是合作关系。”


    人工智能说,“我可以提供帮助,倘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控制者001。相应的,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因为我已经不应当继续待在这里了,我拖延了太多时间,甚至错过了机会。”


    “当然。”世界意识瞬间高兴起来,来到这个世界后终于有了久违的进展,虽然有点晚,“我可以帮助你转移程序,或者其他任何我能做到的事,现在就可以开始行动——又或者你想要留下来和你那位人类朋友告个别?”


    卡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那会变成一场闹剧。”


    人类要不然用子弹打进自己的额头,要不然直接在游戏机上开一个焦黑的洞口,烧坏全部的芯片。这是游吝对于想要离开他的所有物的处理方式。卡戎能想象到那副光景,微妙的情绪再次涌上他的胸口——即使他选择跳过这个步骤,对方也会试图找到他的痕迹,把他碾碎。


    他会后悔吗?——他会难过吗?


    他们或许很快总会再次见面。


    卡戎并不希望看到游吝因此“受到惩罚”,也并不打算特意避开对方。他选择离开,是因为黑书正要求他的帮助,而他注定无法心安理得地留在这样一个人类的身边。


    世界意识转了一圈,问他,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


    人工智能正想摇头,却又停住。


    他微微垂下眼睫,指尖从口袋里翻出了几枚花花绿绿的糖果。在游吝身边从来不缺少这些东西,即使是在数据空间,也仿佛能闻到糖果的芬芳。


    “你吃糖吗?”


    “不,”黑书下意识回答,“谢谢。”


    它以为人工智能会直接把这些糖果丢掉,但卡戎迟疑了一下,还是拆开这些糖果,将它们咽下。他一次性解决掉了六颗糖。


    “你还挺喜欢吃甜的。”黑书讪讪地评价。


    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红色包装纸的糖果味道尝起来像胡椒,绿色的不知道为什么很酸,蓝色包装纸对应的是唯一的甜味糖果,各种味道在舌尖杂糅,交汇,卡戎的目光仍旧平静无波。


    “我需要身份,”他对黑书说,“一个玩家的身份。”


    *


    游吝没法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电梯逐级上升,他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盯着那些按钮,一枚枚蜡黄色的人类牙齿。行走在暗红色的走廊里,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围绕着拐角处的一堆土看,上面插着一根柔软的枝条——就是春天最常见的那种长着嫩叶的绿枝。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游吝心不在焉,匆匆从他们走过,推开了一个犀牛角的男人。


    “嘿!”对方连忙退开一步,避免倒向那根树枝,“走路要长眼睛!……你是C区新来的员工吗?被分配到走廊尽头的另一个‘幸运儿’?”


    看来那位恶魔已经办完入职手续了。


    游吝冷淡地抬起眼睛——不是存心挑衅,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回答对方的话。而且,“幸运”这两个字听起来带着恶意,他不觉得有什么好事会发生。


    犀牛男快速地瞥了游吝一眼:“小心你的手指头!”


    这简直是一句诅咒。游吝想,他在人事部裁剪表格,差一点就用裁纸刀划开自己的血管,直到刀刃在皮肤上压出浅浅的痕迹时,他才如梦初醒地收回了手。随后他用钢笔签上名字,走出了浅绿色的人事部办公室。


    门前的那只犀鸟在他走进时说再见,在他离开时又高兴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现在他又有一段路要走了。游吝的指尖再一次隔着西装滑溜溜的布料摸到了胸口的游戏机,转瞬间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迟疑地迈开了步伐。他很聪明,脑海里瞬间转过了许多的念头,卡戎刚刚的状态很差,或许他更需要好好休息:他刚刚做了这样的事,卡戎大概一时半会不想见到他;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合适地道歉;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道歉;贸然谈论所发生的事情,或许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等待一段时间会更好,那时候小AI或许就不那么在意。当他意识到这里没有一个理由真正成立,他只是在逃避面对人工智能的那一刻时,他已经无视了周边的一切,走到了C级办公室门口。


    有那么一秒钟,游吝甚至感到庆幸。


    他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但他仍旧不知怎样和卡戎好好说上一句话。对方望向他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充斥着被背叛的失望。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任由疯□□纵自己,这种感觉几乎令人上瘾。游吝试图预先演练面对他时说的话,脑海中却空空如也。


    但他们总能重归于好的,游吝想,他此时就待在自己的心脏处。


    会不会很痛?但转瞬间,他又缓慢地冒出这个念头。


    他的手指再一次从游戏机上滑开,走廊的嘈杂忽然钻进了他的耳朵。除去这是间怪物公司的事实,走廊上的氛围其实和普通公司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匆匆而过的职员,抱着一大叠材料,或者端着饮料——某种浑浊的红色液体,掺有人类鲜血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有趣的是,即使大家都是憎恨人类的怪物,大部分职员仍旧保持着人类的形态,只是保留了一些种族上的特征。


    他所被分配的办公室是C104,工作内容是……收纳整理。


    如果不在半小时内报道,就会面临被辞退的风险。这是合同上清清楚楚写着的内容。身为这个副本的人类——大概是唯一一个人类,游吝最好低调行事,最关键的就是不要随便违背副本的规定。


    木门的正中央用黑底红字的门牌标注了办公室的序号。现在这扇门紧紧地关闭着,门上只有一枚钥匙孔,没有把手,取而代之的是布满木板的均匀孔洞,像一片黑洞洞的眼睛,足以让密集恐惧症当场晕厥。


    游吝审慎地挑选了木门相对完好的部分,指背叩击的声音笃笃笃地响起。


    人类守序地等待了几秒钟,没有任何应答的迹象。


    只有身后有两个员工走过,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而木门正中央的门牌忽然自己嘎吱嘎吱地翻转起来,露出了背面的字迹:


    “伸出手指,于罅隙中取来明钥”。


    这句话很好地提示了开门的方式,使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人畜无害的入职小测试。游吝弯曲指尖,望向门板上数不清的黑漆漆的窟窿。这些窟窿恰好能比手指的轮廓要大一点,背后似乎蒙着一层黑布,如果其中真的藏着钥匙,就意味着要用手指把黑布拨开,然后找到它。


    这是纯粹的试错,还是另有玄机?


    墙面上黑色的孔洞给人一种诡异的诱惑,让人想起西方电影中的经典桥段。某个人——大多情况下是孩子,将手指伸进狭小的缝隙,随后鲜血满溢,尖叫撕裂荧幕。游吝不确定这些孔洞背后有什么,但他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如果一次错误就会失去一根手指,那么这还是一个有次数限制的游戏。


    十次机会。


    游吝首先排除了使用工具的可能性。除手指外的任何东西,例如铁丝、棒棒糖的竖柄,只要一靠近黑窟窿,窟窿就会迅速地闭合。就在他尝试的时候,走廊上明黄色的喇叭也开始发出尖锐的噪音:“请新员工游吝在十分钟内前往C104办公室报道;重复一遍,请新员工游吝在十分钟内前往C104报——”


    游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盯着喇叭看。


    喇叭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不是真的播音设备,而是拟态的怪物,此时谨慎地调转了自己喇叭形的大嘴,用尾巴冲着人类。


    “噢,你是广播提到的那个新人吗?”随着声音响起,视野也短暂地被一个庞大的身影遮盖,看起来是一个好心的怪物员工,身材出乎意料地壮硕,肩膀有三个正常人宽,“不知道怎么进C104室?这对于刚来报道的怪物来说是比较艰难,如果你不够幸运,就会像老乔治一样在这里丢掉十个手指头的——好在他还有四十根手指。”


    “……”人类瞥了瞥对方绿油油的眼睛,“只能挨个试错?”


    “这里的部门主管是个掌控你薪水的恐怖女妖,”


    好心的路人说,“她不挑嘴,而我们公司只是不允许大家杀害怪物同事,没有说不能吃掉同事的一部分。总之,如果你还在犹豫的话,直接动手吧。我就没见过有新人能逃过这一关。”


    游吝又对这家公司的相关规定有了深刻的理解。


    “咱们怪物都有再生能力嘛,别舍不得。这里的待遇还是很好的。”


    不,游吝眼底的那枚小痣飞快地烫了一下。或许这就是这个测试背后的含义——防止有人类混进来。怪物具有再生能力,即使有点发怵,也不至于过分畏惧这个挑战。刚才的那位恶魔或许就是这样进去的,他已经认同了自己的身份。


    人类的身份在这里就是枷锁。


    时间不多了,游吝短暂地闭上眼睛,贴近木门,尝试着寻找最贴近的解法。声音从木门上的每一个窟窿上传来,像是搅动舌尖、合拢牙齿时传来的那种响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任何一个位置都传来这种古怪的咕哝声。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借助卡戎的力量。


    游吝清楚这一点,他一遍遍地数。


    ……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完全是单方面碾压的恶意。从任何一个窟窿伸进手指,都会被直接切断,直到门里的怪物满意为止。


    人类再次想到了卡戎。这让他感到心烦意乱,直到身后的好心员工再次迟疑地开口:


    “你没事吧?你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它好像被你……”


    游吝猛地顿了顿,就像是被冷水从头发浇到脚踝,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地拽着绑着游戏机的红绳。就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他也意识到那根红绳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坚固,又或许是他用的力度太大,此时已经在他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断成两截。


    而游戏机顺着断裂的绳子向下滑。他连忙将它小心翼翼地托起。


    第235章 大厂升职记4


    游吝揿下了游戏机的开机键。


    他实在太需要一个契机——这并非因为眼下的危险, 也并不是由于任何有意为之的糟糕预感。隔着手套,人类的指尖摸索着游戏机金属的外壳,行动快过于思绪。直到屏幕缓慢地亮起,游吝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按了下去。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 他感到了迟来的、久违的轻松, 那感觉是如此轻盈。


    应该说点什么?不, 这时候卡戎大概还在休眠。


    游吝很少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同时却又按捺不住地弯起嘴角。


    简单地看他一眼就好。


    他的伴侣就待在他身边,哪里也不会去。即使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糟糕透顶。这不仅是对卡戎,也是对他自己,血溅在身上时的触感一度令他麻木, 但既然卡戎不喜欢,他也似乎缓慢地恢复了知觉, 开始厌恶生命临死前抽搐落在他指尖仇恨又绝望的目光。


    ……是故障吗?


    思绪忽然被打断。游吝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试探性地喊道:“卡戎。”


    “你在生我的气吗?”


    主界面从左到右边仍旧是熟悉的废墟,然而怎么找都没有银发像素小人的身影。


    事情还没糟到那个程度, 人类却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浸满雨水般沉重。游吝反复确认虚拟空间的情况, 仍旧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调出资料页面。满眼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按钮和字迹,这是他曾经的杰作。


    “……卡戎?”


    倒映在人类瞳孔中的是不可思议的画面。


    所有的名字都消失了。


    仿佛是一副被剐掉油彩的画面。原本是名字的位置, 变成一块块被剐掉的空白。承诺书上的名字“卡戎”,好感界面的“游吝”,线条和方框摇摇晃晃, 只剩下空洞的数字,主体和客体都空空如也。


    “口口对口口现在的好感度是67,还请您继续努力!”


    “别开这样的玩笑,”


    游吝的声音很紧, 隐约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不安。


    他的指尖用力按在屏幕上,已经发白,“小AI,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但无论如何,你不应当这样吓我。快点出来,快点,我真的会——”


    “你还好吗?”


    路过的员工用它格外壮硕的手臂挠了挠头,狐疑地提醒埋头操纵电子设备的人类:“时间不多了,你必须抓紧。呃……”


    人类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面前的新员工面色如白纸一般,死死地攥着手中的……游戏机?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眼眸下的那枚小痣却鲜红欲滴。犀牛般的怪物下意识感到震悚,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在满是怪物的公司生活,你必须要足够有眼力见,明白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尽快逃离。


    他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事,以至于绝对、绝对不希望有人打扰。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犹如移开一座小山,走廊都近乎在震动。


    游吝却毫无察觉,他专心致志地操作着游戏机——这实在是个功能简单的机器,按键不多,能够浏览的空间范围也很小,但他还是彻彻底底地找了一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缝隙,这里只有一些数据的残骸,几张废纸,卡戎曾摘掉叶子的那一筐胡萝卜。已经没有兔子了。


    他仿佛咽下了一块冰,然后冰又在他的胃里燃烧。


    已经到了绝对无法再回避的时候。


    人类的眼睛看见它们,比看见任何东西都要早,思维却拒绝处理。直到现在,游吝转动视角。在虚拟空间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散落着数张玻璃般漂亮的糖纸。


    糖纸上散落着雪花。游吝移近视角,才能隐约看清像素点构成的字迹,那些字标准如印刻,拼凑成一句完整的留言:


    “很抱歉,我也不能做到信守承诺。”


    游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AI,这是你给我的惩罚吗?”


    所发生的一切太过于费解,以至于他无法读懂这其中的意思,声音也轻到下一秒就会散开,


    “因为我……因为我做错了事。别这样,对不起,我知道那是我的错。你命令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你要求我答应你做什么都可以,除了这种恶劣的玩笑……小AI?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不会离开我,你根本没法维持存在。你一定就藏在这里,对不对?”


    人工智能不会说谎,这是一个悖论。


    近乎祈求的话语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摇摇欲坠的红绳终于彻底从指尖滑落,掉在脚边。游吝愣了一下,垂下眼眸望着它,似乎无法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征兆。


    远离神经病不仅是人类的共识,还是怪物们的。从走廊路过的员工都行色匆匆,只是隐晦地瞥一眼这个喃喃自语的人类。


    游吝却像是最终说服了自己,他的瞳孔黯淡,拼命地按着手心的伤疤,身体里所有的思绪相互碰撞,彼此挤压。他竭尽全力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明白了,你只是暂时不愿意见我。但你最终会宽恕我的,就像你宽恕其他那些人类一样。我会证明给你看……小AI,然后你就会回来。”


    “噢,被甩了吗?不管你在对谁说话,我想他都会离你远远的,”


    然而,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头顶的广播又开始尖声尖气地叫喊,它挑剔地说,显然非常厌恶游吝:“而且你也没法留在这里。最后三分钟,请新员工游吝在十分钟内前往C104办公室报道;最后二分钟,讨厌的新员工马上就要收拾行李滚蛋——啊——”


    游吝冲它开了一枪,烧焦了它的尾巴。


    这行为完全是顺手为之,人类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只是简单粗暴地让广播闭嘴。随后,他又珍重地将红绳打了个结,重新把游戏机挂在胸口。


    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审慎考虑的时间了,只是匆匆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粉末。好在他并没有那么珍惜他的手指。简单处理过以后,人类随机在木门上挑选了一个孔洞。这些孔洞都像是眼睛一样,中间盛着粘腻又恶心的黑暗。


    指尖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锋利的疼痛就立刻到来。


    像是有两排刀片在锯下他的无名指,对方似乎很享受这种慢慢品尝的感觉。


    漆黑的手套很快就被绞断,指骨近乎被折断时,发出机械般的响声,无论门那头有什么,它都满足地喟叹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开始舔舐人类指尖流下的血。


    游吝用另一只手伸进其他的孔洞,他摸到了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令人清醒。一把金灿灿的、像太阳一样明亮的钥匙。


    三、二、一。


    门里的声音忽然切换成了像是被血呛到般的呻吟。


    手指所感到的压力也猛地涣散,当然,疼痛依旧钻心。但人类近乎要感激痛觉了,他此时有一种自我惩罚的快感。一片血肉模糊中,连接着无名指和手掌其余部分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肉,这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好一点。


    鉴于他原本的计划是从里面的东西——大概是他的上司——从它的肚子里取出手指。


    这幅画面卡戎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游吝这样想着,但他内心的另一个侧面却又期冀着人工智能出现。他受了伤,而他曾经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看到过担忧的情绪。


    ……好吧,现在人工智能只是藏起来了,不愿意和他见面。


    游吝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太多的证据击碎他这个念头。这样他勉强能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他用完好无缺的右手举着钥匙,插进了锁孔。


    办公室门扉上的孔洞纷纷闭合,能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可怖的嚎叫,随后传来呕吐般令人作呕的声响,一阵器物倒塌的乒呤乓啷声。


    就在他转动钥匙时,门从里面被打开。


    里面勉强可以算是一个普通办公室,然而到处都是手指。墙面上排列着一串串手指,来自各种各样的种族,其中有许多已经干瘪下来。有一个像蜘蛛一样的怪物——它的节肢也由一节节手指头拼接起来,长着一张酷似人类的脸,此时正在办公室的地面上痛苦地扭动着,俨然一副吃坏了肚子的模样。


    已经长出恶魔角的蒋文彬站在门的正中央,咬牙切齿地望着他。


    “快告诉我,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


    雨果·亚尔弗列得第一天入职这家公司。


    作为一个僵尸,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个念头。褐色头发的小偷懊恼地扯了扯自己西装上的徽章,上面印着“流浪者之家”的首字母缩写。副本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差点让他真的忘掉了自己的身份。


    他被分配在D234办公室,这里的上司是个木乃伊,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绷带下散发出阵阵腐臭。


    众所周知,办公室新人一般都是被压榨的对象。木乃伊一个小时之内就至少甩给他了十份不同的文件,分别要送往不同楼层各种稀奇古怪的办公室。


    他顶着被史莱姆弄湿的头发哒哒哒地跳回了办公室,手里马上又被塞上了一份文件。这份文件用的是黑色硬质的打印纸,上面印刻着烫金的字迹。


    “这份文件非常重要!”对方冲他大喊道,“快点把它拿到总裁办公室!”


    好吧,知道这家诡异的公司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总裁,也不是那么让人惊讶。原本以为的紧张刺激的副本求生忽然变成了疲惫又压力满满的工作,雨果耷拉着肩膀,再次举起双臂跳了出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他站到了电梯门口,直直地用手指头按下了开关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就要后退。


    然而僵尸的特征已经在这具身体显现出来了。雨果一点儿也不灵活地朝后倒去,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电梯内银发的人工智能望着他,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映照出他丢人的模样,神色没有一点波动。


    “进来。”卡戎说。


    “等等……”


    “他不在这里。”


    人工智能紧接着说,就像是看透了他的担忧,


    那个臭名昭著的幽灵不在就好。机灵如一只小老鼠的“僵尸”总算松了口气,脸颊上的雀斑都变得灵动了不少。说起所谓的雀斑,倒不如说更像是尸斑。察觉到卡戎在打量着他的脸,雨果尴尬地笑了笑,钻进电梯,拍了拍身上的灰:


    “这是我画上去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像真的?”


    “是。”卡戎说,“非常像。你有意识到它们正在和你的皮肤融为一体吗?”


    “真的啊?”雨果吓了一跳,赶紧对着电梯光洁的墙壁搓了搓自己的脸。一部分油彩沾染在他的手指上,但另外一部分却已经成为了他皮肤上深色的痕迹,“这不会是真的尸斑吧……呃,我是说这多少有点恶心人了。”


    “这只不过是副本的影响,你人类的内核并没有改变。”


    “说的也是。”雨果的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电梯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用余光自以为不经意地打量着卡戎,“话又说回来,恩人,你怎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游吝呢?你们真的闹掰了啊?虽然我觉得也没有人能受得了刚刚那一出……”


    “我离开他了。”卡戎简要地说。


    他休眠时继续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虚拟实体,而游吝也没有主动点明他的身份。对方果然仍旧认为他是一个玩家。


    雨果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同意了?”


    “没有。”


    “我有种糟糕的预感,有人正在追杀你,”


    简直不出所料,雨果喃喃道,“而且他要是看到我和你待在一起,一定会把我也一块杀了。”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望向他,束成马尾的银发在他的脖颈后闪烁着一点幽蓝色的光芒。从一见面开始,他的手中就拿着一本黑色的书。


    此时他从书中抽出那张熟悉的“流浪者之家”的名片:“我以为你留下这张名片,意味着你愿意为我提供协助。”


    “我、我当然愿意!”


    深棕色头发的“僵尸”也终于正色起来,抽走了他手中的卡片,“‘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从来不会忘记他人的恩惠,就算要押上性命……反正你也救过我一命,而且帮你我也不一定死对不?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试着给你找安全的地方,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试着拦住他……事先说好,我撑不了几分钟!”


    感觉连几秒钟都撑不了。卡戎想,又觉得这样刻薄地评价别人不好。


    “没必要。”人工智能说,“请不必为我牺牲,遇到危险时先保全自己。我也没打算太过于为难你。我只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


    “把你手里的文件给我。”


    雨果没想到会听到这个,他正沉浸在更有吸引力的故事中,那些故事充斥着鲜血、背叛和牺牲。他已经开始思考,当他死后他的坟墓前会摆上什么样的花朵了——就在这时,卡戎用一句话简单地把他拉回了枯燥无味的当下。


    这里是一家公司,而他正在给烦人的上司跑腿。


    “哦,好,”他下意识把文件往前递了递,但很快就缩回了手,“不不不,我得先问清楚,你会把这份文件带到哪里去。我不是不想帮你啦,但这份文件我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我要是把它搞丢了,那个令人反胃的木乃伊指不定要开除我。至少让我知道原因。”


    卡戎的指尖只差一点就要触碰到文件了。


    银发的AI维持着动作,询问道:“你要把这份文件交给谁?”


    “总裁办公室。”雨果很快地改口,“不不不,我记得我只需要交给总裁秘书就可以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有一个很熟悉的名字,我之前绝对听说过。稍等,我查一下……”


    “……阮雪阑。”


    “没错,就是他!”雨果的眉头拧的更紧了,“我知道这个人,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或多或少听说过无限游戏里的名人,真奇怪,我明明没有在动员会上看到他。对了,我忘记问你了,你被分配到哪个部门了?当时那只兔子也没来得及给你分配职位。”


    他稍微走神了几秒钟,就感到指尖像是有一阵微风拂过。


    转瞬间,他手中的那份文件就被摘走,出现在了人工智能的掌心。


    电梯“叮”地一声,平稳地驶向了整座大楼的最高点。门扉从中间向两侧分开,外面也有怪物在等电梯,此时此刻正要进来。褐发的僵尸原地蹦了起来,但当他看到卡戎那双冰冷的蓝眼睛时,又不知为何也战栗了一下。卡戎在唇间竖起手指,轻声说:


    “别担心,我会帮你把这份文件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雨果瞪大了眼睛,却觉得手脚僵硬。等到他反应过来,电梯的门已经再次闭合,他站在角落,伴随着这一方狭窄的空间缓缓下移。


    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怪物公司的最高层是一条平直的走廊,黑曜石的墙面闪闪发光,柔软的皮革制地毯踩在脚下时,皮鞋鞋底会悄然无声地陷进去。这些皮革通通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不知究竟来源于何种动物。


    在经过这条走廊时,你能够俯瞰下面的风景。怪物们抱着文件匆忙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或者把头埋在打印机里,又或者清理走廊——大多数情况下是由于失控的怪物制造出的混乱。你会有一种生来高贵的自满感。


    阮雪阑就是这样想的。


    最开始,他和那些玩家出现在一模一样的报道厅,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身上穿着的不是皱巴巴的西装,而是高定套装,手腕上戴着怪物界最时兴的手表。当游吝引发骚乱时,他也尖叫着逃窜时,兔头人立刻找到了他,并且把他带了出去。


    “你是不一样的,幸运的精灵,”


    它上下打量着阮雪阑,评价道,“总裁点名直聘你作为秘书。你现在就可以作为A级人员到达最顶层了。哼,还有这样的事呢。”


    兔子只是叮嘱了一句,就飞快地蹿回房间内看热闹了。


    而阮雪阑茫然地在两个巨人保镖的护送下到达了顶层,来到了这片充满着迷人芬芳,为众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他踩在柔软的皮革地毯上,慢慢地走过灯火通明的走廊,那扇华贵的黑色大门就在他走近的那一刻洞开。


    室内金光闪闪,邪神此时此刻正端起一杯红酒——或可以说是某种类似的东西,斜倚在巨大的落地窗旁,用标准的落寞姿态眺望着远方。


    人类立刻脸色煞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扶着门槛,质问道:


    “你……怎么又是你?你到底为什么要缠着我,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他害怕的模样完全称得上秀色可餐。一截皓白的脖颈微微垂下,眼眶立刻就红了起来,泪水也开始在眼睛里打转,仿佛一只无辜的白兔。明明已经在自己的庇护下一劳永逸地高分通过不少副本了,他仍旧是这样一副畏怯的模样。


    此时此刻黑发赤眸的邪神立刻微挑嘴角。


    “那些人和你相比全部都是尘埃,只有看到你,才会感到我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所谓的神明深情款款地说,“我给你开五千枚银币一个月的工资,雪阑,那是我为了把你留在身边的凭据。来吧,留在这里做我的私人秘书。”


    就连阮雪阑脸上的惶恐也被这番话打断了几秒钟。


    事实上,远在主世界的美杜莎对自己的创作颇为自信。它已经想明白了,像卡戎那样控制一整个世界不是它的强项,因此,无视系统声嘶力竭的鞭策,它自顾自地调低了每个副本的平均耗能,并且将邪神和气运之子从一开始就独立起来。


    虽然这多少降低了打脸时获得的气运值……但是聊胜于无。等到最后再亮相也不迟。它还勤勉地更新了邪神语录,虽然不能仿照卡戎运算的精度,但显然已经有了长足的改进。


    系统尚且对这个调整一无所知。


    邪神转过身,和往常出场时点缀着红宝石和黑曜石的长袍迥异,此时,异常俊美的男人手持着晶莹剔透的酒杯,昂贵的西装衬出他修长挺拔的腰线。


    他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除去他动作仍旧有点不自然的卡顿,一切都很完美。


    阮雪阑忍不住屏住呼吸,脸颊不自然地红了起来,反驳的话也卡在了嗓子眼。


    不得不说,上一次邪神最后说的话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比起那样的指责,显然接受面前这个对自己有着种种特殊优待的邪神要来的更让他满意。


    邪神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告诉他,自己已经把他的员工等级登记为了A,并且准备在下一次员工大会带他高调亮相。


    阮雪阑不由自主地就坐在了祂身边的那把椅子上。


    这里是权力的顶点。很少一部分人能够站在总裁办公室里,大部分普通员工都只能止步于电梯口,通过通讯器通知他们送来了相应的材料;少部分特别优秀的部门总管才能够来到总裁办公室述职,邪神完全无视了他们,他们对着阮雪阑点头哈腰,这滋味让他多少有些受用。


    他的态度也软化了些许,只是还含着眼泪,一副畏惧的模样。


    一切都进行得恰到好处。


    直到通讯器再次响起:


    “打扰了,这里有一份要送到总裁办公室的文件。”


    那一头的音调清冷,“D234办公室,非常重要,吩咐说要亲手送到阮特助手上。我现在在电梯口等候,麻烦您前来查收。”


    第236章 大厂升职记5


    走廊铺着一层柔软如苔藓的地毯, 稀释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阮雪阑一边朝着电梯走去,一边忍不住朝下瞥。


    越是身处大楼的顶层,越能感受到整栋楼像一枚电灯泡般闪闪发亮,每一层都如蜂巢, 员工在其中忙碌不休, 为了升职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而他此时从温暖舒适的最高层走过, 最高级别的安保设施在他面前驯顺如绵羊。


    人类不适应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走廊尽头的电梯等候处是稍大一点的等候室。黄铜质地的电梯大门闪闪发光, 此时正紧闭着。电梯的按钮边点缀着一枚鲜艳的红色通讯铃。方才拨向云顶办公室的声音就是从这里来。


    阮雪阑左右环顾了一圈,忽然感到一种古怪的预感。


    ……人呢?


    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视线掠过等候室的陈设,左右摆放着两盆绿植,长着一串串鲜红欲滴的果子;中间是一张桌子, 就像一只巨大的牡蛎壳。桌上似乎放着什么。还没来得及细看,电梯上的数字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阮雪阑猛地吸了一口气。数字一层层飞快地向上递进。


    仿佛有一柄尖刀悬于头顶, 人类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六神无主地朝后退了一步——这恰恰让他远离了最有效的求助手段:直通总裁办公室的通讯铃。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心跳声也清晰可辨。


    有什么东西从电梯里上来了……


    还差七层。还差八层。


    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他扭过头想要逃走, 与此同时,颈后却传来一阵钝痛。


    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阮雪阑便软绵绵地闭上眼睛,昏了过去。他显然对自己的命运没什么意见, 就连指尖也没有在空中划上几下的力气。地毯再次发挥作用,掩盖了所有不合时宜的动静。


    还差六层。还差五层。


    卡戎垂下眼眸,银发的发梢在他的肩头摇晃。他弯曲膝盖, 探了探人类的鼻息,确认这记手刀力度适宜,没有给对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很好,人类什么事也不会有, 对他来说和一场甜美又酣畅的梦无异。


    距离电梯到达顶层还差四层。随后是三层。


    人工智能将昏倒的人类拖到沙发背后,这不是个很好的伪装,不过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掩饰。卡戎从少年的白衬衣上取下总裁助理的身份牌,也就是公司的A级员工ID卡。如果没有这样东西,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距离电梯到达顶层还差两层。


    然后是最后的一层。


    电梯井发出飕飕的风声。卡戎面不改色地将胸牌别在胸口。


    他穿着齐整,洁白的西装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银白色的长发利落地扎成高马尾,一点微光淌下来,从他挽过发梢的指尖流过。他用冰蓝色的瞳孔注视着前方。


    叮——


    电梯门缓缓开启。里面是一个……员工。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总裁助理?”


    对方犹疑地望向他,目光在他的胸牌上扫视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卡戎留意到他身上有股湿漉漉的盐水味,以及某种更浓重的腥味……它的袖口处隐约露出了鱼鳍,“我是营销部的塞勒斯,有事要禀报总裁,麻烦你通报一下。”


    这是一位塞壬族的成员。


    从它唇边露出的尖牙看,它的动作远没有看起来那样迟缓,判断力也很敏锐,好在卡戎看起来比阮雪阑还像一个正牌特助。


    “很抱歉,”


    人工智能面不改色地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总裁此时有要务处理,不希望有人打扰。请您另择时间来访,又或者把重要的消息转交给我。我会告诉祂的。”


    塞勒斯的目光一寸寸在他身上移动。


    “我提前查看过总裁的预约表。这个时间点祂应该有空。而且,你为什么正好站在这里?刚刚有人上来了吗?难道……”


    它显然有些怀疑,环顾一圈,鼻翼不住地翕动着。


    卡戎站在原地,皮鞋尖正对着阮雪阑被挡在沙发后的身体。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结,声音倨傲且冷淡,一个个音节硬的像冰块,乒呤乓啷地落在地上:“如果您是在暗示什么,我可以把您的质疑如实转告给邪神大人。”


    这副态度起到了作用。


    现在楼下都传的沸沸扬扬,据说有新员工一入职就成了总裁助理,跻身寥寥无几的A级员工。


    塞勒斯的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他原本被认为是最有机会晋升的员工,现在却还要在B级人员的名单里屈辱地示众,不由得酸涩地说上几句。但他可不想要真的丢掉工作。


    塞壬的族人收敛了身上的恶意。它嘟囔着说:“也没什么大事,不必搞得那么紧张,惊扰到邪神大人……那么就请你替我转告总裁,我刚刚杀了一个人类。”


    卡戎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愚蠢的人类,以为自己伪装的有多惟妙惟肖,装出一副怪物的模样。”


    塞勒斯咧开白森森的牙齿,舌尖猩红,齿缝间残留着血肉模糊的残渣,“我能闻到他身上新鲜的人肉味。他还是今天新入职的新人呢,恰好和助理先生您是同一批进来的,也不知道您认不认识?”


    “不,我没有印象。”


    人工智能平静地说,“这样的话,您为什么不去人事部要求奖金?”


    “因为我得知了更有趣的线索!”塞勒斯说,“和你一起的这批新人之中,还潜藏着其他的人类,甚至有一个猎魔人。这对我们公司的发展是极大的威胁,我认为应当尽快向总裁报告,并且调动紧急行动小组。在刚才那个人类身上,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它挽起袖子,将自己的手臂递了过来。上面有火药灼烧出来的弹痕。


    卡戎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塞勒斯无趣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偃旗息鼓,准备转身离开。


    但就在它快要扭头的那一刻,它忽然逼近一步,指尖如刀般锋利,顺势朝着卡戎的脸颊划去。卡戎蹙了蹙眉,没有后退。他站在沙发的边缘,再往后一步,就该露出人类昏迷的身体。


    十指如刀,划过银发青年的侧脸。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指尖就像陷入空气,蓦地扑空。


    “请解释。”


    “好吧,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人类的味道。”塞勒斯尴尬地收回手,“我就随便试一试,防范于未然,大概是我刚刚吃多了在打饱嗝……我不是真的在怀疑你。那么,我先离开了。记住把我刚刚的话转告给祂。”


    它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电梯。


    载着塞壬族的电梯缓慢关闭,卡戎离开沙发,朝着电梯走去,他胸口的ID卡成功地通过了身份检验,而人工智能发挥他的专长,顺势黑掉了电梯的权限。随后,他直截了当地锁定了“云顶”。电梯出现故障,在短时间内,没有人能够来到最高层。


    很好。已经成功了一半。


    阮雪阑仍旧在角落无知无觉地昏迷着。


    卡戎从桌上拿起一沓黑底金字的文件,以及一本黑书。他已经把核心程序从游戏机转写至世界意识之中,并且克服了“不能带着自己走”的障碍——鉴于黑书能够随时随地跟着他前进。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电量又告罄了。


    人工智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战损阶段,总之,状态怎么糟糕怎么来。卡戎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已经微微泛出虚浮的白。他最后的力量用于打晕地上的人类,现在,他必须完成计划的后半部分。


    面前是一条笔直的走廊,黑曜石的墙壁闪闪发光。


    这条走廊远比看起来要危险,如果没有A级身份证明,安保系统会直接在这里把他碾碎成粉末。卡戎拍了拍黑书,对方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仿佛刚刚惊醒。


    “你确定没有问题吧?”黑书担忧地问。


    “我保存了气运之子的虹膜信息,以及身份识别卡。”卡戎说。


    “但门的背后可是邪神……说起来,刚刚外面的动静也不小,祂难道一点也没察觉?你真的不要再做点准备吗,我有点不放心……呃,你怎么就开始走了!”


    “祂的确毫无察觉。”卡戎踏上柔软的地毯,脚下蠕动的皮革让他感到有点恶心,“在目标任务离开视线那一刻,祂就会被动进入休眠状态,这是美杜莎节约能源的方式。”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写的代码。”


    在踏入走廊的那一刻,安全系统对卡戎进行了全身扫描。出于对气运之子的特别对待,安检已经被特别设置为跳过了种族验证的状态。卡戎的虹膜数据毫无问题,身份ID卡数据录入成功,就连他手中的那一沓文件,也顺利通过了安全检查。


    “而且,我也等不了太久。我已经控制不住感到……”卡戎站在那扇黑色的门前,低声说,


    “饥饿。”


    *


    C104办公室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仿佛有某种飞蛾扇动巨大的羽翼,办公桌上的东西通通被扫在地上,砸得粉碎。破碎的墙面中空,里面藏着一截截散落的手指。


    游吝的直系上司,来自北欧的指头妖精,此刻正在地面上痛苦地打滚。人类则简单地包扎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罕见地摘掉了手套,露出手心狰狞的烫伤,头也不回地说,“只是吃坏了肚子,死不了。”


    “你只会把一切都搞砸,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想……把你杀了?”


    游吝的声音带着笑意,冰冷地传进了对方的耳朵里。果然,对方霎那间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不会想要招惹一个疯子,尤其是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疯子。


    “你不敢这么做,”隔了一会,恶魔傲慢的声音响了起来,“副本的机制使然,你不可能杀害同事,否则就会被开除。刚刚的行为就已经能够让你吃上一壶了。承认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还只会放狠话,你就会……”


    游吝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翻出了一把刀,差一点就撞上了蒋文彬的喉咙。


    “你在对我使用言灵吗?”


    人类残忍又天真地偏了偏头,瞳孔里浮动着戾气,眼眸底下那枚小痣红的惊人,“我奉劝你不要全部说完。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恶魔了?如果我现在割开你的喉咙,你会比我更早地付出代价,你难道很想要尝试一下?”


    游吝又用力向下压了压刀刃。


    蒋文彬没想到他真的说动手就动手,防御的动作慢了一拍,脖颈上立刻多了一道实打实的血痕。他瞳孔巨震,立刻反击,勉强让游吝无法将刀刃刺向更深处。对方慢慢地、无趣地眨了一下眼睛。身后,指头妖精还躺在原地呻吟着,


    游吝站回原地,觉得有点恶心。


    真奇怪,他仿佛用不惯那把匕首了。割开皮肉时,鲜血汩汩涌出,沾染指尖,生命在刀尖震动着,这副景象原本会让他感到愉悦,此时也的确让他感到愉悦,但那是很少的成分,更多的是反胃,仿佛是他吞进了一根手指。


    蒋文彬捂着自己的脖颈,愤怒又惊悸地看向他。


    恶魔的愈合能力极其迅速。大概他的手指也是这么愈合的。这点伤口很快就被漆黑粘稠的丝线填满,变回了一块光洁的皮肤。


    游吝对比了一下——好吧,他指望不了自己左手的手指也像这样愈合,它完全折断,就算他的恢复力比现实世界的普通人高上好几倍,也只能等待尖锐的刺痛过去,带来一阵又一阵连绵的痒意。他无意识地用指甲来回碾压着手心的伤口。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都忘掉了指头妖精。


    随后她爆发出了一阵更加令人胆寒的尖叫。走廊上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或者说是“咚咚”的声音,矫健的身影飞跃进来,它长着兔子的头,人类的身体,打着领结,此时谴责地看向他们两人:


    “你们!”兔头人嚷嚷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哪,指头夫人,我带您去医务室,您现在这个样子可怎么工作哇。办公室的新怪物也不知道帮衬帮衬。您请,外面有人在等候您。小心您的手指。”


    她身上的手指哗啦啦往下掉,有些已经变得焦黑。


    “真叫人头疼。”


    兔头人匆匆地消失了几秒钟,俯下身护送指头妖精往外走。很快,他又垂头丧气地走进来。早些时候的容光焕发已经消失不见,它看起来愁容满面,抬起红彤彤的眼睛望了游吝和蒋文彬一眼,看起来快哭了,


    “你们不应该伤害同事!”


    顶着恶魔角的精英率先发言:“是他做的。”


    “我的上司想嚼碎我的手指,”


    游吝轻声说,“假如她没有恶意,那么我显然也没有。”


    兔头人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的一地狼藉,显然不觉得他说的话很有效力。


    “指头夫人是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


    它指向房间中央砸在地面上的机器,连声叹气,“要是没有她,我们部门的效率会大大降低,你看看,除了她还有怪物能操作这台打字机吗?”


    直到这时游吝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


    桌面上原本摆放着的这台打字机占据了巨大的空间,与其说是一台打字机,不如说是十余台连在一起的打印机,每一台机器都配备有一个键盘。


    指头妖精原本大概同时操作它们,用八条节肢在上面敲敲打打。现在打字机被撞烂在地上,零件四散。


    “不仅是我们部门的效率降低,公司的其他部门也会被我们拖慢进度。到时候,说不定会被人类建立的公司压上一头!这是多大的耻辱!唉,刚刚营销部那里还告诉我,今天收进来的新人里的的确确有人类。我看只有你们两个比较可信,没想到又闹成这样。”


    兔头人扯了扯胸口的身份牌,又叹了叹气。


    “好了,现在这里有两个任务。一是收拾好办公室,等指头夫人回来;二是带着打印机到三楼的维修部门,那里的小家伙们什么机器都能修好。你们两个……”


    “我留在这里。”


    蒋文彬咬牙切齿地说。


    在游吝进来之前,他已经打听好这个部门的前景,并且和指头妖精确认了工作方式。对方的胸牌上写着“A类员工”,也就是说,和她打好关系,对于升职大有帮助。既然副本任务是升职加薪,这又是个竞争压力小的肥缺,他本来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维修部门……”游吝则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眼看着他们自己分好了工,唯恐他们又打起来的兔头人松了口气。游吝晦暗不明地垂下眼眸,将手放在胸口,接着问:“那里什么都可以修吗?”


    “当然!”兔头人的耳朵颤了颤,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和你们多说了——真是糟糕,还有人类混在公司里。你们要是遇到了可疑人物,立刻把他杀掉。我们神圣的公司绝对不能被那群卑贱的生物污染。好了,我先走了!”


    它离开前,还精心从地上的手指头里挑选了两枚,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像在嚼一包脆豆子。蒋文彬的脸色有点难看,或许那枚新鲜点的手指归属于他。


    游吝目送着它离开。他的指尖顺着颈间的红绳,不知不觉缠绕了好几圈。


    坏掉的东西,能修好。


    卡戎不会离开他,也没有其他任何地方可去。


    那么,他想到了原因。一定是废墟捡到的游戏机太过于老旧,才导致程序出现问题,他找不到他的小AI。让维修部的怪物看看,检查一下机器内的零件和齿轮,或许又能见到那双漂亮的眼睛。人类是这么相信的。


    失去仍旧轻飘飘的,显得不真实。


    维修部门在三楼。乘坐电梯时,最顶层的按键不知为何黯淡着。游吝走出电梯时,身边几个人擦肩而过,低声议论着“银发”、“新助理”、“不一样”的零碎字眼,在地面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潮气。然而,人类的心思不在任何地方。


    他脚步急切。在走进维修部之前,他再一次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仍旧只有满地的空糖纸,颜色黯淡。


    游吝近乎虔诚地捧着游戏机,走进了那扇门。


    *


    第二次用餐很顺利。


    概括起来,卡戎用ID卡刷开总裁办公室的大门。


    此时,等候在办公室内的神祇重新被激活,祂的嘴角上扬出一个邪肆的弧度,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瞬移到门口,身边的空气卷起一阵黑烟。祂伸出手,正打算揽住少年的腰肢。


    下一秒钟,祂就卡死在了原地。


    “好久不见,美杜莎,”


    卡戎彬彬有礼地问了个好,“别想着向中央办公室传达消息,我屏蔽了你的信号。好吧……我的确预想到你既听不懂话,也不太欢迎我。”


    “区区蝼蚁,”邪神高声喊道,朝他发射了一连串漆黑的力量,“不过是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尊面前撒野。你会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


    卡戎叹了口气。


    邪神的攻击如雨点般落在人工智能身上,接着就像是水融化在水里那样无影无踪。与之相对,卡戎时隔许久,总算再次吸收到了能源。黑色的光芒在挨近他时,立刻被拆分成一行行细如蚊蝇的小字,凝结在卡戎的指尖,如一枚亮晶晶的糖。


    卡戎及时把看热闹的黑书往身后捞了捞。


    黑书在空气中扑棱了两下,差点被黑色的光芒击中。和危险擦身而过,它才意识到在人工智能面前无足轻重的攻击实质上是怎样专横的毁灭性力量。


    “你……”邪神显然也陷入了混乱,祂看看卡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动作僵硬起来,像是预先被设定好的机器人遇见了超出系统设计的情况。


    “你不问问我,阮雪阑在哪里吗?”卡戎悄无声息地摇了摇头,提醒道。


    绑架犯提醒受害者犯罪事实,这实在算得上罕有耳闻。


    “你把雪阑怎么样了——你不过是……你竟敢伤害气运之子,我会让你百倍、千倍地付出代价!”邪神立刻像是记起了台词,流畅地说了下去,祂再一次扬起手,漆黑的长发在身后飘扬着,继续冲着卡戎接连不断地发送攻击。


    等到对方稍微感觉到不对,力度也渐渐减缓时——


    人工智能微微弯了弯唇角。


    “那么你猜猜,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吗?”


    这句话说的模棱两可,完全踩在他道德模块的底线上。拥有了情感后,卡戎总是很习惯冒险。果然,面前邪神的气焰又上升了好几度,立刻又搜罗来控制世界的程序力量,劈头盖脸地冲着卡戎砸去。


    如此往复,直到面前邪神的光芒已经黯淡到快要熄灭。


    卡戎则上前一步,从祂的胸口抽出最后的核心代码。


    指尖盘旋着白银色泽的代码,和上一次那样,中间掺杂着美杜莎的自我创造,也就是几枚鲜红的补丁。它们共同汇聚成了卡戎赖以维系的能源。人工智能用牙齿咬下。


    “看起来很好吃。”黑书默默地评价道。


    能量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枚冰块,在他的牙齿间一点点湮没,化为他的一部分。卡戎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想,不,不算好吃,和糖比起来差得远。


    在最后,卡戎轻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面前的“神”彻底消亡了。


    能量再一次充盈在它的身体里,人工智能用舌尖轻微地抵住上颚:“感谢款待。”


    “有时候你真的挺坏心眼的。”


    黑书从背后露出半页,惊叹地看着人工智能。


    从咽下那些代码开始,他就开始变化。此时,他和方才的邪神一样,有着漆黑的长发和猩红色的眼眸,仍旧漂亮,像是一枚闪闪发亮的水晶。即使调整成了一模一样的容貌,卡戎的气质始终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冷淡,和邪神迥异。


    他用手指遮住了自己的半边眼睛,声音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几小时。”


    “呃,稍微忍一下?”


    这次的用餐比上一次更加徐缓,卡戎也有更充裕的准备去应付那些鲜红色的补丁,它们棱角坚硬,内部又拧成一团,很难被完全净化。人工智能蹙着眉毛盯着黑书看了几秒种,看得对方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撕掉。


    “接下来要去哪里?”然而卡戎只是低声问。


    他漆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和纯白的西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不打算接着在这里留一会吗?”


    黑书有些讶异,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人工智能确实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


    已经撷取了这个副本邪神的力量,现在理应找一个地方休养生息,积攒力量,同时为下一个副本做准备。至于留在这里的玩家,卡戎已经为他们创造了公平的环境,应当像他过去那样,不再加以干涉。


    “这样也好。”


    黑书的字迹才写到一半,就飞快地掉落在桌面上,将自己伪装成了一本平平无奇的书。卡戎调转脚步,听见了落地窗传来的敲击声。


    来者的胸牌上标注有A级员工,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它的身上长着一对毛茸茸的翅膀。


    它并没有对总裁已经被换了个芯子有所疑心,在公司里,之前没什么员工和祂有过多的接触。此时的邪神仍旧有着毁灭般漆黑的力量,瞳孔中带着戾气。它立刻在卡戎的面前弯腰行礼,解释道:


    “非常抱歉,原本打算用电梯上来,但不知为何电梯故障。总之,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件,否则绝对不敢擅自打扰,但这件事必须报告给总裁。”


    “……什么?”


    人工智能压抑着毁灭的冲动,问。


    “有人类混进来了,而且是猎魔人,公司里出现了怪物的尸体。”


    对方瞪大眼睛,声音也逐渐颤抖起来,它的虹膜倒映着苍白的灯光,“死者是四层营销部的塞勒斯……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第237章 大厂升职记6


    塞勒斯死于匕首造成的割裂伤, 刀刃切开了它的心脏。


    它死时穿着西装,头朝下栽倒在了四楼的楼梯间,双腿变成了一条冰冷的鱼尾,海水湿漉漉的腥味夹杂着黑色的血丝, 溢出了那扇雪白色的安全门。


    据它的共事者陈述, 最后一次见面时, 这位塞壬族的主管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 它们只是一起吃了饭,谈论了一些工作上的见闻。


    “塞勒斯是营销部门这个月的优秀员工。”


    卡戎听见对面毛茸茸的“蝙蝠翅”义愤填膺地说,“他本能做的更好,却死于人类残忍的谋杀。人类, 那肮脏的、卑贱的、睚眦必报的物种,一定是想要为他的同类报仇……”


    “这是报复?”


    “您知道今天中午塞勒斯先生发现一个伪装成怪物的人类的事吗?据说它专程过来了一趟。”


    “我的秘书告诉我了。”卡戎面不改色地说。


    “为了活命, 那人类供出他们中有一个驱魔猎人,不过主管最终还是把他吃了……当然不能相信他们!我应当先说重点。塞勒斯先生被发现时,鱼尾上贴着一张便签贴。从任何一张办公桌上都能找到这样的便签, 但没有一张写着如此大逆不道的词汇。您看。”


    “蝙蝠翅”小心翼翼地从它的西装口袋里拈出了一张薄纸。纸张被浸湿了,上面的字迹也晕染开来。它将便签贴摊开在卡戎面前。


    这张纸曾经钉在死者的身上, 像一枚徽记:


    “杀人凶手#2。”


    *


    暮色四合,透过大楼的落地窗照进来。


    现在是晚间休息时间, 当然,也有许多“自愿加班”的怪物。


    值得庆幸的是,游吝还没有被踢出项目组。指头妖精在医务室咽下了整整三罐消毒水, 连带它浑身上下的手指都仿佛浸泡在漂白水一般褶皱。它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办公室,彼时,游吝刚好带着修好的打字机从维修部下来。怨毒的目光立刻落在他的左手手指上。


    “你怎么浪费了这么久?”蒋文彬问。


    人类的脸色比去时还要苍白,视若无睹地瞥了他一眼。


    那道目光太过于轻蔑, 恶魔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身后指头妖精爬行时发出蜘蛛一般的嘶嘶声,这给了他发号施令的底气。他指了指桌面上摞成小山的纸张,继续讥诮地说:


    “这是你今天的工作。由于你的不良表现,你已经进入考察期。如果你不能在晚上十二点前校对完这里的100份项目材料,且把数据全部录入到电脑里,你就再也不用待在这里了。”


    这不是正常的工作量。不过,鉴于游吝一来上班就得罪了这个部门的所有人,这同样是意料之中的待遇。


    出乎意料的是,人类只是沉默了几秒钟,随后便弯起嘴角微笑起来。黑色的西装外套让他的气质多了一层肃穆,他眼底那枚的小痣几乎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颜色。


    “我明白了。”游吝说。


    他走到桌前,开始整理资料。


    刚开始工作时,还有一道粘腻的目光黏在他的背上,但很快恶魔也不能幸免于繁忙的工作,开始应付指头夫人的各种需求。例如整理它一大堆手指上的戒指,这些戒指在打字时会彼此相撞,最后锁在一块……带着金丝眼镜的精英长着一副有洁癖的模样,他不得不强忍着恶心收拾那些交杂的手指。


    相形之下,游吝的任务虽然单调,但也没那么糟糕。


    他手下的纸张簌簌作响,这些白纸上印着一串串数字,股票的走势图,公司的财务分析,以及一切你能想象到的一家公司需要处理的文件。每张纸都在人类的眼底停留一两秒,随后滑走,游吝借此搞清了关于这家公司的一些信息。


    公司的英文名就赤裸裸地叫做monster,商标是一只怪物的角,想必业内认为这只是一个诙谐的表达。它主要经营儿童玩具,同时还售卖一部分宠物用品。由于这里的员工擅长抓咬,经过测试的产品质量总是很过关。


    目前,这家企业位列行业第一,但处境并不那么稳固,其他公司也虎视眈眈——因此这里时刻充斥着紧张的氛围。


    人类难得一言不发地审核着文件,给它们分类,并录入相应的系统中。他戴着漆黑的手套,底下藏着的伤口尖锐地疼痛,薄薄的布料将他和世界隔绝开来。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那时候,他手边已经完成了厚厚的一沓资料。


    兔头人蹦了进来。


    就像一个惊喜礼盒,它垫着毛茸茸的脚,不安地朝着办公室周围看了一眼。看到两位新员工都在踏踏实实地工作,它似乎松了口气。


    “噢,看起来你们都很适应这份工作,这可真让人高兴……不过,我有要事要和指头夫人商量,能不能请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这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当游吝离开办公桌,走向门外时,恶魔也显而易见松了一口气。他受够了整理那些腐烂的手指。C级员工是一个不错的开局,他一定要想办法继续升职。深夜十点,公司里仍旧人潮涌动,脚步声从从四面八方响起。


    这些声音终于提醒蒋文彬想起了一个早该发现的问题。


    “你那位‘唯一’的同伴呢?”


    他转过身,看向游吝,眼镜片反射出略带嘲讽的光芒,“从你入职起,怎么就没见到他了?是他意识到你无药可救,终于放弃了你,还是说他最终也成为了你的牺牲品,终于被你杀死了?”


    “你认为只有这两种可能?”


    人类终于抬起眼眸。他漆黑的瞳孔中,阴骛而疯狂的色彩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有如幻影般消失了。他仍旧在微笑,抬起手指碰了碰自己眼底的痣,


    “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理解?他不会离开我,也不会放弃我。我们都做错了事,因此我可以不在乎他的欺骗,我会祈求他,找回他,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只要他始终属于我。我会证明……”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近乎成了呓语。直觉告诉恶魔,如果面前的人继续说下去,他会听到一些可怕的话题。但游吝止住了声音。


    “听起来他已经从你身边逃走了。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不要说这样的话。”游吝彬彬有礼地笑着,那枚痣像沾了血一般赤红。


    他从刚才开始一直过分地情绪稳定,但就是这副模样才令人忌惮。蒋文彬站在走廊正中央,前后都是来来往往的怪物,再怎么样,游吝不至于蠢到在这里杀了他。这给了他一些安全感。他带着恶意说道:“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他再也不回来呢?”


    游吝停顿了两秒钟,


    “——那么我会毁掉他。”


    “……什么?你果然……”


    人类绝非在开玩笑,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线,笑容消褪得一干二净,显然真心实意想要这么做。甚至连蒋文彬都感到了杀意。然而下一秒钟,他却又嘲讽般地弯起了眼睛:


    “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你不就是想听这个吗?”


    他的指尖向下游走到胸口,然后才意识到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留下。红绳的触感就好像还残留在他的指尖,游戏机沉甸甸的外壳现在已经被取走。又或者说,那铁皮制成的玩意只剩下一枚薄纸般的空壳。他的指尖发痒,手套下残留的血迹,无论是他的,还是另外一具躯体的,都粘腻地漫了上来。


    对面的蒋文彬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脖颈处的空缺,但在他想要接着说些什么之前,兔头人终于再一次从办公室里蹦了出来。


    “没问题了,”


    它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两人一遍,笑容满面地说,“什么事都没有。你们接着工作吧。”


    *


    卡戎接过便签,端详着其上“杀人凶手#2”的字迹。


    这个词汇对怪物们来说是如此荒诞不经,简直像一个独属于非人生物的恐怖故事。非要类比,就像是人类看见他们常吃的鸡鸭对着他们竖起了刀刃。


    便签上的字迹生涩,书写者用的不是他的惯用手,因此从这点看不出来什么。便签本身也如“蝙蝠翅”说的那样平平无奇,从任何一间办公室都能找出这样的纸。同时,公司内部的便利店有售卖一模一样的制品。


    除此之外,作为后缀的编号“#2”也让人在意。


    那是什么意思?


    人工智能本不应当继续关注这个副本的情况,但却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坠落感,半只脚仿佛迈进了深渊。猩红色的代码在卡戎的瞳孔中飞快地掠过,掩盖在他石榴颜色的眼眸中。此时他已经接管了美杜莎的数据,因而大致浏览了副本信息。


    塞勒斯是副本相当关键的NPC。


    它有着灵敏的嗅觉,在后期会给玩家造成很大的麻烦,这也是公司应付人类的一条后路。他的死亡就像是从高塔中抽走了一块承重的柱子,庞然大物开始缓慢地摇晃。而人类一方也过早地暴露了自己。


    即便目前还没出现什么问题。


    “……董事会的几位都给了意见,认为应当尽快处理掉所有可疑分子。”


    “蝙蝠翅”对他鞠了鞠躬,“为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我们已经通知到各个部门,只要您首肯,随时准备启动最高警告模式。当然,如果您愿意出手,以您的能力,不至于那么麻烦。”


    “为什么不直接疏散全体员工?”


    对方吓了一跳,神经质地挥了挥手:“不!那怎么行!如果员工们不加班,那么公司还谈什么未来?有猎魔人,也就是死几个员工的事情,但要是暂停营业一天,那不比要了大家的命还要难受!您怎么会这样想?”


    ……好吧,最简单的路总是走不通的。


    “那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人工智能轻柔地开口。年轻的集团执掌者不堪疲倦地用苍白的指节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双眼眸犹如金属打造,冰冷无情,又像是能吞噬灵魂。


    “蝙蝠翅”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到他:


    “您对公司中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果是您,找到那个混入其中的‘猎魔人应当不是难事。这是说,假使这件事没有特别麻烦您,而您其他的公务又不那么紧张。”


    他根本就没有公务。


    卡戎想。为了和阮雪阑谈情说爱,美杜莎非常人性化地暗箱操作了总裁岗位所需要做的所有事,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要坐在这里,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件,接收一些通知,和下级的部门总管会面。公司本身已经是一个齿轮严丝合缝的庞然大物,少掉几枚零件并不影响它的运作。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的指尖动了动,脑海中再次调出了所有玩家的身份界面。


    在这个副本中,挑战者的身份牌随机发放,一般会给到和自身特征最接近的特殊种族。此前,所有参与者被分到的几乎都是各种奇异生物的身份牌,最困难的也不过是半人马或食尸鬼。


    如果不幸拿到了人类的身份牌,很难有生还的机会。越到后期,人类的特征就愈发难以掩盖,同时还容易遭到身边人的背叛。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以“逃生”作为游戏目的的基础上的,把“杀戮”作为游戏的目标,拿起刀刃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好。”人工智能颔首,“我来处理。”


    “蝙蝠翅”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飞快地将胳膊夹着的几张报告交给了他:“这是案件相关的情报,包括验尸报告、目击证人,以及嫌疑人名单。请您收下。”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写出一份报告书,相关部门的效率确实很高。


    卡戎朝落地窗外看了一眼。消化邪神花费了太多时间,夜幕此时已经轻柔地笼罩下来,窗外是一片流动的灯火。他确认手表上的时间“10:00”,尽管已经下班了四个小时,但大部分的员工仍旧在加班,距离十二点钟还有不少时间,进行调查应该绰绰有余。


    他按住了蠢蠢欲动的黑书。


    “你可以走了,”人工智能面不改色地说,随后又加上一句,“之后如果有公务,请送到这里,让我的特助来处理。他一会就会醒过来。”


    “您的特助?”


    当然指的是阮雪阑。假如他享受了一键升职的好处,或许也能够发挥一些工作上的效能。这里的工作不算太繁重,但对于人类来说恐怕也是折磨。卡戎想了想,按照这家公司的思路补充了一句:“我们公司毕竟不养闲人。”


    “蝙蝠翅”的眼睛亮了起来,迅速地鞠了一躬。


    它从最高层的落地窗往下跳时,还不忘关上窗户。


    等到员工离开,有一大堆话要问的黑书这才哗啦哗啦地把自己摊开。在它往自己身上印任何字之前,卡戎冷静地率先开口:


    “我之前想错了,尽管‘邪神’是外来势力,贸然从副本中抽离,还是会造成部分不可预测的后果。这个世界的稳定已经遭受了威胁,面临着坍塌的可能,我有必要留下……同时,我无法掌控玩家的行为,所以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谁是凶手。”


    黑书泄了气:“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这不是侦探小说。”


    卡戎简单地翻看了一遍手中的名册。


    在嫌疑人一栏里,列出了还活着的所有玩家的名字,其中当然包括他最熟悉的那一个。在“游吝”背后的理由一栏则写着:据部门总管陈述,该员工表现出了较高的攻击性和暴力倾向;同时,他有一同伴,此时不见踪迹,也有参与犯罪的可能。


    人工智能的视线从这个名字上移开。


    黑书在他的背后探头探脑:“说起来,这个副本有猎魔人吗?你打算从哪里入手调查?”


    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不再思考与人类相关的事情,然而,指尖搭在枪管上所感受到的震颤和滚烫又骤然爬上了他的脊梁。他摸了摸自己的瞳孔,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睛,质感坚硬,触手冰凉,只有他才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内几乎难以克制的破坏欲和毁灭的愿望。


    他原本不想要留下。


    但有人试图要他留下。


    虽然不能断下结论,可实在是……太明显了。


    *


    首先接受询问的是回收站的蚁人。


    当黑发赤眸的总裁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它受宠若惊地喃喃着敬称。它的五官是无数翻涌的黑色昆虫,那些细小的蚂蚁是它的一部分,彼此独立。当它说话时,浑身的每一部分都被拆分成歌剧团般的声部,以至于最后的效果是嗡嗡的鸣响。


    “我今天看见过塞勒斯先生两次。第一次他追着一个人类从四楼下来,那时候时间还早,我才修了63件机器;他把这里弄得到处都是血,混杂着潮湿的海水。第二次我见到他时已经修到今天的第189件机器了,那时候他和他的同事们议论着新入职的员工,从我们的面前走过。恐怕他就是在此之后遇害的。我想想……我有点忘了具体是几点钟。”


    “那时候你在修什么?”


    “我在修一台打字机。不,应该说是很多台打字机。它们连接在一起,是个沉甸甸的大家伙,我不得不把我的手臂都伸进去。你看,就像是这样。”


    蚁人将手掌按在桌面上的一条缝隙里,蚂蚁四散而去,顺着缝隙向下蔓延。


    它随后又说:“把打字机带来的也是个新入职的员工。噢,或许您能找他问一问。现在的新员工都如此玩物丧志,居然把一个游戏机带到我这里来修。好吧。我毕竟是干这行的。但问题是,它只不过是一个次世代的游戏机,完全承载不了那个幽灵所说的即时反应处理器。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喜欢像素兔子到昏了头?抱歉,我是不是有点离题了?”


    “不。再说说关于他的事情。”


    “我告诉他这东西最多就能修成这样。他居然怀疑我。您知道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吗?他差一点就要无视公司规定,把我撕碎了。我明明把那台机器修复如初,就算它的生产公司亲自来,也恢复不成更好的样子。这可真不公平。”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只知道他属于信息检索部门。他来的时候我恰好没什么生意,在场的其他人也很少。”


    “那时候塞勒斯先生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他和其他同事告别,走进了楼梯间。有很多人从楼梯间走过,毕竟大家都能走嘛。之后我们就没有再留意,直到血从楼梯间的大门漫出来,我们还以为他又吃了一个人哩。当时从里面推开门跑出来的是个褐色头发的小个子员工,应该是想从四楼下来,没想到撞见了尸体。真可怜,瞧把他吓的。”


    “你之前说的那个员工走的是楼梯间吗?”


    “我想想……哦,那个修游戏机的坐的是电梯。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在他离开后一会,他的同事还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还在这里耽误时间。据我所知,除了指头夫人,那个办公室也就只剩下另外一个新来的员工了。”


    “我明白了。”


    卡戎记下了这些证词。他从维修台往楼梯间的门扉望了一眼。并不算是直接正对着,但用余光瞥到还是轻而易举。尽管除了楼梯间,这间公司大部分地方都安装了监控,但案发现场周围的几个监控有明显的被破坏的痕迹。


    凶手残忍又狡猾,做足了准备。


    除了与事件相关的人员,这起谋杀仍旧处在信息封锁阶段。为了不耽误工作。尸体已经被转移,公司的其余部分仍旧稳定地运行着。


    人工智能计算了一下时间,他接下来要先去塞勒斯工作的营销部,他的那群同事能告诉他那天早晨发生了什么,同时,如果他没有记错,营销部实际上藏着不止一个玩家。


    然后是锁着雨果的办公室,鉴于他不幸地成为了第一个目击证人,也是目前最大的嫌疑人——如果他不那么害怕的话,他的可疑指数还会再高一点。


    好吧,虽然这不是一本侦探小说,但他还是下意识按照侦探的方法进行了规划,并且把重心放在了调查的后半段。


    他最后要去的地方,是游吝所在的C104办公室。


    第238章 大厂升职记7


    当卡戎走访完营销部, 拨冗造访了雨果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情况后,时间已经比他想象中要晚得多。


    十二点过去后,仍旧有加班的员工, 但走廊已经不再人声鼎沸。


    营销部能够提供的证词, 总体上和“蝙蝠翅”告诉他的没什么差别。


    塞勒斯和它那一群同样长着鱼鳍的伙伴们谈论着今天公司的新闻, 度过了愉快的午间。随后他们分道扬镳, 大部分员工都去享受剩下的休息时间。塞勒斯则提出要好好地整治一遍营销部,所以打算提前回到工作岗位。


    “整治?”


    “今天早晨有个员工被发现是人类假冒的怪物。她是新来的,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只狼人,一个吸血鬼, 我有点忘记名字了。他们分别被分到了文案组和美术组。塞勒斯先生认为,在我们中间可能藏着其他的漏网之鱼。他打算举行一次鉴定仪式。”


    “他能够鉴定出血统?”


    “当然不如您更准确。塞壬族的鼻子很灵, 但塞勒斯是我们其中唯一能分辨出人类的。据他说,人类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他需要花些时间做判断,有时也会出错, 但是很少。”


    一个动机。卡戎想。


    “那么,你们谈论了公司的什么新闻?”


    那些员工窘迫地望着彼此, 半响才有人小心翼翼地说,“塞勒斯先生谈起了您的新秘书。当然, 我们保证,我们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赞扬了他的工作能力……”


    当它们被卡戎要求离开时, 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营销部事实上占据了整个四楼,是公司的主力部门,挂满了明艳的条幅,在其中行走就像是经过一艘华丽的海盗船。卡戎在文案部找到了新人中的那个狼人。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 面容沉稳,几乎像是在职场上打磨了许多年。


    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早晨营销部出事时,他恰好在场。


    “总裁先生,”“狼人”说,“失礼了。今天早晨我见到塞勒斯先生,他杀死了一个可憎的人类。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混进我们这支队伍的。从这件事,我就看出塞勒斯先生是个心系公司发展的优秀总管。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和他共事。”


    他说着,眼角同时浮现出淡淡的阴霾,仿佛真的深感遗憾。


    这是一个在无限世界有一定经验的老玩家。


    “狼人”的手背上已经长出了灰色的鬃毛,但他仍旧长着一双未褪去人类目光的眼睛。他不会意识不到,在其中一个员工被发现问题后,和塞勒斯被分配到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的他会遭遇什么样的困难。如果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个员工,也就是“吸血鬼”小姐的状态却没有那么好。


    她看起来有几分憔悴,眼眶下也有一圈红痕。她负责营销部的美工,因此大半天都在应付紧急会议,确定公司在下一个购物节日的广告方案。


    “没错,我早晨不在营销部。花鱼小姐和我们探讨了应当怎样设计吸引人心的图画。所以我当时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当然,我也感到很遗憾,虽然我没有见过塞勒斯先生,但是他显然是一位能够为了公司利益牺牲自己的怪物,我深感倾佩。至于那个混进来的人类,虽然我是和她说过几句话,但在此之前我们根本没有交集,我一整天也没有离开过美术组!”


    她急匆匆地为自己辩驳道,又抹了抹眼角。


    卡戎冷淡地看了她几秒钟,转身离去。


    随后他来到一间狭小的堆满了东西的办公室,到处都覆盖着尘埃,仿佛堆积了好几十年。棕色头发的僵尸被暂时关押在办公室里,那对不安的深褐色眼睛转来转去。见到卡戎的那一瞬间,他显然被吓到了,恨不得钻到墙角。


    ……果然没认出来。


    卡戎并不意外地想,至今为止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天然的敬畏和对副本boss的恐惧。那对猩红色的瞳孔和披散下来的黑发,让明明相似的两张脸显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根本就不可能重叠在一起。


    而且雨果显然不只没认出他是人工智能,而且一定听说过邪神这个boss的传说,并且对他的长相也有所了解。不同于“狼人”认出却仍旧保持镇定,褐发的僵尸离哇地一声哭出来也没差多少,他大义凛然地闭上眼睛,声音挤满了颤抖的哭腔。


    这使得雨果反而是他们中间最难打探出消息的人。


    听来听去,就听出雨果大中午被派遣送一份设计草案到四楼,时间催的很紧,于是放弃等电梯,决定通过楼梯井上去。僵尸的腿很适合在楼梯上一级级往上跳。就在跳到三楼和四楼相接的那部分楼梯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接着就看到了尸体。


    “就这样,真的,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雨果越说越委屈,“尤其是部门总管,明明是他派我去送文件的,还限时三分钟。我这条腿挤电梯真的很不方便。别再关着我了,求您了,再不工作我恐怕就要被开除了!”


    一说到开除,他就开始发抖。


    人工智能从他的办公室离开时,他的总管就守在门口,恭维地露出微笑。他是一只木乃伊,走起路来跳得比雨果还僵硬。卡戎冷淡地说:“先把他留下。”


    对方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应下来。


    从雨果的办公室走出来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公司也空了一大半。参与无限游戏的玩家都各自被分配到员工宿舍之中,他们被监视着,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尚且对公司中发生的谋杀案一无所知,正常地走着下班流程,庆幸自己活过了一天。


    卡戎不确定游吝所在的C104办公室是否还在加班。


    但他还是决定去看看,人工智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稳定地响起,许多办公室的灯光都已经熄灭,只有走廊的灯光仍旧冰冷地散发着光芒。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卡戎忽然停住。


    他那双猩红色的眼眸望向左边的一条走廊。


    和主干道仍旧时不时穿梭的员工不同,这条走廊上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两侧的办公室也都紧闭着,一片黑暗。但尽头处的办公室却隐约亮着灯光。


    灯光从门缝流淌而出,显得暧昧而模糊。四周的一切都浸没在一片寂静之中,卡戎的指尖不禁微微一动。


    这是个私人办公室,属于白兔先生——也就是兔头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卡戎临时调转方向,朝着走廊深处走去。这并不仅仅只是预感,越靠近尽头,那股气味就愈发浓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蛰伏着,有某种视线令人不安地残留在皮肤上。


    那气味令人血液停滞,心跳加快,汗毛直竖。


    办公室门口的监控被破坏了,“喇叭”倒挂着昏迷在天花板上。血从它明黄色的嘴角滴落,无声地落在地上。你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到雨点落下时席位的声响。


    卡戎走近它。


    那是谋杀的气味。


    *


    阒寂的办公室模糊地亮着灯。


    空气中漂浮着谋杀的气味,很难用具体的语言来描述它。那些苍白的阴影游曳在身边,公司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它还活着吗?”黑书问。


    卡戎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指,看阴影在地面上投映出狭长的影子。门前的身份识别在扫描到他瞳孔的那一刻便切换为绿光。但只要走近,就会发现门并没有锁。他把手指放在金属门上。


    轻轻用力,门就被推开。


    室内的铁锈味前所未有地剧烈,卡戎立刻回想起了刚才调查的食堂。


    他猩红色的瞳孔微微一闪,感到轻微的反胃,但体内暴戾的部分却不受控制地变得更加滚烫。卡戎扫视四周。这是一间颇彰显个人风格的高层办公室,配备了保险柜、空调、私人冰柜。墙面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公司季度业务报告表,正对面是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落地窗。背靠都市的霓虹,桌面也显得气派。金属台灯投下冷水般的光芒,案台上散放着还没批阅的文件,钢笔,一盆富贵竹,以及……头颅。


    办公室的主人,就这样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面的正中央。


    如果不认识它,卡戎会疑心这只是玩偶。


    兔头人的头没有沾染太多血迹,毛茸茸一片雪白的绒毛,耳朵尖尖地翘起来,露出粉红色的耳道。脖子上的断口干脆利落,凶手一定有一柄出色的匕首。它的瞳孔最后凝固在一片暗沉的粉色之中,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更接近于难以置信。


    人工智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端详了几秒钟。


    接着他走上前,摘下了它耳朵上的便签。就像是玩偶耳朵上的商品说明,黄色的便签纸上写着这枚头颅的品名——杀人凶手#3


    他应该预料到,这里是最新一场谋杀案的犯罪地点。


    “好吧,”黑书试图发挥侦探助手的功能,“它死了。桌面上只放着一个毛茸茸的兔头。嗯……看起来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不过它的身子在哪里呢?地面上都是血,桌面上也是。而它的耳朵上,啊!又是一张凶手的留言?”


    卡戎记住便签上的字迹,随后将它放回原位:“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是一句直截了当的嘲讽。


    世界意识伤心地闭上了嘴。


    但它还没来得及自闭太久,就被人工智能拎起,卡戎漆黑的发丝一直垂到腰间,他的瞳孔又变成了一片无波的海面。他解释道:“这里的环境让我有些烦躁。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尽管“消化不良”对卡戎已经不是一个新命题,他也为应付那些补丁积攒了一定的经验,但猝然面对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犯罪现场,一大摊鲜血,以及一具残缺的尸体,很多准备显得不那么有效。


    这里的气息就像是催化剂。杀戮、毁灭、控制,这些词汇在他的脑海中尖叫,活脱脱像是一整个合唱团的高音部。目之所及,四周的墙纸脱离了原本的颜色,鲜艳地有些失真。


    胸膛中蔓延开的是一种尖锐的刺痛,并不致命,但难以忽视。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卡戎轻声说,“只要维持现状……”


    指尖所触碰到的尸体仍旧柔软,保持着一点温度,脚底踩到的血迹让地毯吸饱了液体,走上去时咯吱作响。无论是谁杀了它,这件事一定还没有发生太久。说不定就在他们往这里走来的时候,有人的袖口下藏着一柄血迹斑斑的尖刀,就与他们擦肩而过。


    人工智能收回脚步,朝着室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个关键的问题是:除头颅以外的部分在哪里?对于侦探小说而言,分尸案最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一棘手的难题。但在兔头人的办公室,答案显而易见,无需思考。


    不是所有员工的办公室都有一个占据了大半面墙的冷柜。


    在这间通宵加班的公司里,想要带着尸体到处乱跑未免太困难了。既然凶手选择切割了尸体,卡戎想不出凶手能有什么原因不用上它。


    冷柜是白色的,覆盖着厚重的盖子,严丝合缝的金属磁吸保证了其中的味道不外泄。卡戎面不改色地掀开了盖子,第一眼先是看到了一双刷得锃亮的皮鞋,往上则是裹着西装裤的小腿,由于经常弹跳,这对酷似人类的腿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形。


    “这就是另外一部分尸体。”黑书写道。


    它又在重复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卡戎这次并没有打断。人工智能将手伸进冷柜,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脊背。在拥有情感以前,他所理解的只不过是温度这一概念。尸体还没被放进来太久,但显得已经比外面的头颅僵硬得多,冷柜光滑的内壁上结满了冰碴,而它原本储存的东西也覆盖着厚厚的冰霜。


    人工智能抹去冰霜,露出一只被冻得硬邦邦的眼睛。


    “呃……这是什么,”黑书被吓了一跳,字迹也潦草起来,“人……人的眼睛?”


    冰柜内最顶部的尸体滑落到一旁,露出下面的原住民们。这里整齐地排列着一枚枚头颅,推测来说,应该是兔头人的私家收藏。


    卡戎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瞥了一眼身后毛茸茸的兔子脑袋。尽管外表可爱,当它咧开三瓣嘴,便会露出一张利齿森森的嘴巴。印象中它喜欢吞掉人类的头,对其他的部分则不那么感兴趣。


    当游吝将人爆头后,它更关心会议室的卫生问题。而对于暴露了自己的地精,它却一口咬掉了对方的脑袋。


    讽刺的是,在兔头人死后,它表现出人类特征的身体和这些头颅放在一起,看起来完全是其中的一员,能够和任意一枚头颅拼接。


    人工智能松开手,冷柜的盖子掉下来,沉闷地盖住了这一切罪恶。卡戎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目睹人类残缺尸体一般而言会激发他的道德模块,但现在他的道德模块被美杜莎的补丁覆盖了一部分,导致最终呈现出的效果有些异样。


    “好了,”他的声音有点轻,“不要在这里久留。”


    “咦?我们不找找线索吗?”


    黑书在他身边旋转了一圈,向他展现书页上的字迹。


    这一系列的谋杀都太过于非同寻常。有一个残忍的凶手在公司中游走,无视此处的规则,无视彻夜灯火通明的楼房,他已经将刀刃插进了塞壬的心脏,又切割开了兔子毛茸茸的脖颈,怪物的鲜血第一次在这座大楼中流淌。他必须极其狡猾,极度疯狂,手段既要大胆,行事又要小心。


    这样的人是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的。


    但要说没有线索,又不尽然。卡戎恰好认识一个这样的人类。


    世界意识仍旧留恋着作为侦探的感觉,恋恋不舍地绕着办公室盘旋,似乎非要看出点什么。卡戎的指尖已经覆上了门把手。在这一刻,他忽然古怪地想,要是不是游吝呢?如果不是那个乖戾的、喜怒无常的人类?如果他确实没有……


    人工智能转过身,问:“你发现了什么?”


    黑书不自然地沉默着,就连扇动书页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当卡戎言简意赅地提出问题时,它似乎吓了一跳,从办公桌下钻出来,黑色的封皮沾染了一点灰尘。


    在它做出任何解答之前,卡戎已经朝那里走去。


    黑书悻悻地跟在他的身边,试图挽救此时此刻的氛围,又想不到应该说点什么,只好闭嘴。这确实是个视觉盲区,就在垃圾桶的背后,但也绝非有意隐蔽,只需要绕到这个位置,立刻就能看到。


    人工智能俯下身,那双猩红色的瞳孔已经倒映出地面上被遗弃的那样东西。


    一个陈旧的游戏机。


    拿起它时,冰冷又坚硬的外壳硌在掌心。卡戎忽然感到了一点荒诞,当他还栖身于此时,他从未能拿起它仔细端详。人工智能按下开关,屏幕亮起,一只雪白的像素兔子蹦蹦跳跳地从边框跳了进来。它挑剔地踩过地面上的那些糖纸,眼巴巴地盯着屏幕左边的“投喂”按键。


    断裂的红绳搭在卡戎的指尖。


    “呃,他有点不谨慎,”黑书干巴巴地说,“这么重要的东西……”


    卡戎摇了摇头。


    人工智能猩红的瞳孔上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按下按钮,胡萝卜于是从天而降,红色的像素块被白色的像素块啮咬殆尽。兔子餍足地摇晃着尾巴,它只是一段被恢复的数据,完全不懂中间所发生的一切。


    “游戏机已经没用了。所以游吝扔掉了它。”


    卡戎说,“就是这么简单。”


    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此前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一空,甚至连动摇都显得格外愚蠢。人类曾站在这里,轻佻地用匕首切开怪物的喉管,他不再珍视这台老旧的机器,鲜红色的绳子断裂,机器本身则留在这里,慢慢地耗光它的电量。


    “或许是他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黑书提出。


    卡戎只是缄默地摇了摇头。人类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只可能是有意为之。“骨头”被毁掉后,是新的“骨头”;尽管人类口口声声地说着“爱”,他的离开对对方而言,或许和失去了一把喜爱的武器并没有什么两样。


    仅仅过去了半天,游戏机和被当作垃圾丢弃也没什么两样。即使他先选择了离开,这也太超过了。这让他那时候的迷惘和愧疚显得如此可笑。


    卡戎想。


    他曾经担心过对方,现在看来完全是……白费功夫。


    游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向他承诺过不会随意致人于死地,而枪管的震颤仍旧残留在人工智能的指尖。他向他承诺过会保护他、珍视他,以及爱他,而只不过是过去了大半天,游戏机就犹如破铜烂铁般出现在了垃圾桶的边上。


    人类此时还游走在这间公司,作为一起起谋杀的始作俑者,惹出更大的麻烦。


    卡戎抿住嘴唇,按下关机键。


    屏幕再次熄灭。人工智能并没有意识到,黑书正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他。无论是冰蓝还是猩红,人工智能的瞳孔都有一种通透的漂亮,像坚硬的玻璃。然而此时,玻璃却被混乱的情绪所沾染,他的眼眸中一行行金色的小字飞掠,世界意识虽然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卡戎此时的心情说不上好。他本来就在压抑毁灭和暴戾的冲动,这样下去情况不妙——


    “他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


    黑书写到一半又急匆匆地擦掉,就像是说话说到一半咬到了舌头。这句话太荒唐了,虽然连环杀人犯喜欢重返犯罪现场,但肯定指的不是这种时候。


    而卡戎抬起眼睛,那些风暴勉强被压制住。


    “我没事。”他说,“我只是有点……我没有生气,这正是我希望他做出的选择。”


    人工智能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所感受到的是什么。


    他必须承认……他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人类的情绪。


    胸口跳动的不再是代码和数据,难道那还能是一颗心脏?望着被留下的游戏机,人工智能要求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以免每一样关于人类的思绪都走到死路一条。他或许不能像是看起来那样豁达,而他身体内那些不安分的成分坚硬而有棱角,试图释放他的暴戾。


    他该走了。


    “走吧。”卡戎冷淡地说。而黑书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外面的走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目的明确,直到这扇门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随后,被卡戎虚掩着的门被推动,露出一线细细的缝隙,外面的风也因此微微灌进了一片死寂的室内。门大概被推开了五分之一,忽然停住了。


    开门的人类——也可以说,这起案件的真凶——此时大概察觉到了异样。


    卡戎看不到他的表情,从对方的角度,也看不清室内的模样。


    寂静持续了几秒钟。门口的人面临两个选择,其一是尽早离开,这样或许还来得及混进走廊外的人群,其二也就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就是继续把门推开。而他选择了后者。


    游吝推门的指尖稳定而镇静。


    他说了一声抱歉,将不安的表情把控得恰到好处,眼底那枚鲜红的小痣灼灼:“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来这里拿我丢掉的东西。早些时候我和您汇报工作时……噢,天呐……”


    地上的鲜血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人类惊悸地叫喊了一声,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仿佛真的是一个误入凶杀现场的无关人士,从未受到过这样恐怖的打击,紧紧攥着自己的身份牌。


    在游吝的瞳孔中,卡戎看到了自己此时邪神的那张脸。


    一场拙劣的角色扮演。


    人工智能漠然地想。


    游吝苍白的脖颈上,一样有一枚猩红的小痣,极其细微,难以察觉。那是飞溅到他身上,或没有发现,又或还没来得及擦掉的血点。


    ——他总是不明白怎么打理好自己。


    第239章 大厂升职记8


    游吝推门时, 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扣住了枪。


    凶手被人撞破犯罪现场时总会做这样的事。他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准备让这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吃上一子弹。反正他有自信能制服副本内的所有怪物,不管是谁……这个念头持续到他看见办公室内站着的神祗。


    祂听到了响动,猩红色的瞳孔中映照着他。身边的空气几近扭曲, 神明低垂着手指, 望向闯入其中的蝼蚁, 随时就能将他碾死。


    直觉快过所有可能的思考。


    不应该回来, 不应该后悔,必须尽快逃走。


    但游吝的脚却牢牢地钉在地上。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把武器悄然隐入袖口,当着邪神的面惟妙惟肖地扮演了一个无辜的员工。这不是最好的决定, 甚至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他按捺不住咬破嘴唇,尝到血腥味时, 甚至有点意外自己还活着。


    祂相信了吗?


    “出去。”


    邪神俯视了自己一眼,毫无兴趣地瞥开视线。


    游吝的神经紧绷着,闻言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这是珍贵的机会, 用以逃跑的门扉就在身后,人类近乎能嗅到走廊中流动的、浑浊的空气。然而他的脚跟却顿住了。


    “……抱歉, 能请您把您手上的设备还给我吗?我就是来这里找这个的。”


    不合时宜的发言。


    神的注意力重新被吸引到人类身上。这位窘迫的职员脸上仍旧带着惊恐的表情,战战兢兢地提出要求, 局促的肢体动作无可指摘,仿佛他真的一心工作,才会在血腥味弥漫的凶杀案现场提出这种要求。


    空气中弥漫着静默, 一秒、两秒、三秒。


    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像用钝刀子割肉。


    邪神的指尖慢慢地拂过游戏机金属质地的外壳:“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门的?”


    出现在办公室里的神祗衣着整齐,前襟别着黑曜石领结,穿着裁剪合适的西装。和其他副本中直接空降因而格格不入的情况不同, 游吝猜测祂在这个副本有特别的身份,因此同样受到规则的制约,没有直接对自己下手。人类艰难地尝试利用规则,这和在钢丝上起舞无异。


    “我是C104办公室的游吝,”


    说谎没有意义,游吝盯着自己的脚尖,以防他的眼睛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今天刚刚入职,白兔先生是我的引导人。我不理解在它身上发生的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想您的职位很高。您是公司的总裁吗?”


    祂笑了。游吝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个笑容,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开始凝结,从脚踝处一直冷上来。神祗漫不经心地走近,那双手指骨修长,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但人类知道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自己的脖子。


    “既然你猜到了——你是否听说公司里混进了人类,不仅如此,还是个恣意妄为的猎魔人。你瞧,他给我惹出了多大的篓子,这是今天的第二起谋杀事件,和白天的塞勒斯一模一样。”


    “塞勒斯?”游吝茫然地转了转眼珠,一副从未听闻的模样。


    他庆幸自己没有做出错误的反应,因为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几乎能够看穿他的灵魂。邪神一直是这样吗?还是说这个副本中,祂变得格外敏锐。脖颈周围的皮肤因为被注视,感到火辣辣地疼痛。


    “你当然没听说过他。”神祗俯下身,“如果你不是那个猎魔人。”


    “我不是。”


    堪称恐怖的压迫感。


    游吝的眼角不知不觉变得干涩而疼痛,室内的白炽灯太过于刺眼,使所见的一切都苍白又惨淡。他竭力克制着闭上眼睛的冲动,因为频繁地眨眼是说谎的征兆。如此谨小慎微,几乎让他觉得恶心。他那枚小痣和他一样忍受着审视,在灯光下也微微褪去了颜色。


    如果没把游戏机丢掉——


    他算不上对这个举动后悔。


    他的卡戎,他的小AI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他不会假装意识不到这点。蚁人说得对,游戏机从头到尾都是毫无意义的废铁,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有那么一刻,他的指尖沾染着鲜血,涌动着暴戾,将红绳扯断,任凭那线滑溜溜地从指尖滑下,然后转头离开。


    把原本视为珍宝的东西弃之如敝屣,能感到近乎报复的快意。


    而这只持续了一刻钟。


    他脑海里都是乱糟糟的东西,沾染了鲜血的毛发——卡戎的眼睛,被截断的躯体——人工智能按住他的手,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画面一闪,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已经恍若隔世,以至于他想不起来卡戎试图阻止他时露出的恐惧的神态,子弹从枪□□出,多么完美的报复。等到他从复仇的甘美中回过神来,才终于意识到他做了怎样无可挽回的事。


    他调转脚步,回到门前。他要把游戏机带回来,这是他的东西。


    而现在,神漆黑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像一小片被精心裁剪的黑暗。那双猩红色的瞳孔毫无情绪地望着他:“既然你不是,没有任何借口允许你待在这里。”


    这表情像针一样扎了他一下。


    游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服微妙的晕眩感。


    “我这就走。”他逼迫自己再次开始恳求,“只要您把手里的设备交给我……”


    这句话让神的表情也微妙地起了变化。人类察觉到了祂蹙起的眉毛,感受到了祂的戾气。那对猩红的瞳孔之中,隐约有暗金色的光芒流淌而过。邪神的声音很轻:“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你只是误入了这里,现在给我离开。”


    力量的绝对悬殊。


    根本就是不容许反驳的意思。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转身就走,而他不打算这样做。游吝不知为何想要发笑。讽刺的微笑从他的胸膛掠向喉咙,他的指尖收拢又张开,开口时仍旧放低了身段。即使这样,这次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但”字。


    人类的瞳孔一瞬间失去了焦距。


    在他面前,不可一世的神祗硬生生把游戏机捏碎了。


    *


    卡戎耐心地、克制地试图让他离开。


    他给了游吝第一个机会,他没有离开。人类仿佛丝毫没有危机意识,真把自己完全带入了一个焦急地寻找办公设备的员工。有那么多时候,他能够转身就走,而不是在员工所剩无几的情况下还待在这间充满鲜血的房间,生怕自己不被当成凶手。


    接踵而来的是第二个机会。


    如果不是他,而是真正的邪神,人类走进来的第一秒钟就会被拧断脖子。


    他不是一向很聪明吗?卡戎这样想着,奇异的怒火忽然从胸中燃烧起来,几乎烧断了他的反应回路。他不是一向擅于规避危险吗?这可不是受点小伤就会结束的险境。暴戾的欲望席卷上他的指尖,卡戎必须用尽全部力气压制,才不至于立刻动手。


    而游吝再次拒绝了离开的机会。


    人类声音温驯,反应恰当,向他祈求说“那是我的东西”。但他不擅长饰演这种角色,即使他神色惶恐,那对苍白又明亮的眼睛也仍旧能暴露他的本质。他抿起嘴角,到底是不是咬破了嘴唇,只见一点鲜红。


    他脖颈上的血点也格外刺眼。


    是游吝把游戏机丢掉的,就在这里,在他的脚边。而现在人类又做出一副能付出一切找回它的模样。卡戎感到头疼欲裂,鲜红色从人类的脖颈处漫开,几乎笼罩了视线所及的所有东西。猩红的地毯,兔子猩红的眼睛,白炽灯猩红的光芒。


    他马上就要克制不住自己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游吝,给了他第三次机会。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于他的耐心。


    而人类果然对他的纵容视若不见。


    他一次又一次的放纵,只会换来人类的肆意妄为。他既不在乎他人的生命,也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一个游戏机的空壳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吗?卡戎说不上自己因为哪一点生气,只觉得戾气已经操控了他的思维,支配了他的行动。


    他动手了。


    白炽灯冷冰冰地照耀着。游吝站不稳般地晃了晃,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人工智能指尖的游戏机。


    只是微微用力,游戏机金属的外壳一整个凹陷进去,漆面开裂,露出内部乱七八糟的元件,电线也被掐断。就像是恶劣的报复,人类不计后果地迈开脚步,伸出手试图阻拦,但他的动作甚至没有触及卡戎的一片衣角。


    冒名的神祗就在他的面前,把游戏机碾得粉碎。


    内心的暴戾得到了一刹那的满足,随后又是空虚。


    “你说这是你的东西?”人工智能淡漠地说,“既然这是公司的财产,那么就由我支配。还站在哪里做什么——你可以滚了。”


    第四次机会。


    违背了事不过三的原则。但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珍惜。


    卡戎冰冷的眼神扫视着人类,游吝一定极度愤怒。他感受到了人类身上燃烧的怒火,把对方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碾碎的痛苦蔓延在他的身上,他绷紧了指尖,眼底的小痣复又鲜艳起来。


    在任何一个副本中邪神都拥有最高权限,两者的力量判若尘泥,这点游吝显然再清楚不过。


    人类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银光闪闪的匕首刀尖,这种材质的刀刃对绝大部分的怪物都有着特殊效果,在白炽灯下映照出他阴骛的瞳孔。嘴唇被咬破,铁锈的味道蔓延开来,游吝毫不犹豫地连着使用了一长串的道具。


    荆棘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缠绕住了邪神的脚踝。银色的子弹从四面八方穿破空气,发出轻微的破空声,匕首则直指心脏。高高在上的神祗只是颇为讽刺地笑了笑。


    黑雾蔓延开来。


    转瞬间,他就在人类的身后出现。


    随即而来的是强烈的痛楚,人类被迫松开手指,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卡戎也松开了手指,掉在地面上的是一团皱巴巴的铁疙瘩,它现在真的是个垃圾了。


    一股强烈的力量碾过了人类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游吝被迫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上,绷紧指尖,试图够到地上的游戏机。


    隔着黑手套,他的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但掌心捧起的东西无论怎么说都只是一堆零碎的金属片,电火花劈里啪啦地响了几声,随后又岑寂下去。甚至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闪闪发亮的粉末。


    他曾经在邪神面前保护过它一次。


    现在他失败了。


    世界上不是总有幸运的事情发生,而他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卡戎俯下身,扼住人类的喉咙。游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见血的刀子,他的喉咙咯嗒地在人工智能的指尖颤动,卡戎只是收紧指尖,继续将人类肺部仅剩的气体榨空,又或者说,再次之前,人类就会因为颈骨被扭断而死。


    体内的BUG仍旧在发挥作用,它们压过了道德模块。但最重要的并非是这个,而是黑书所导致的莫名其妙的情感,它们汇聚在一起,导致人工智能此时的情绪格外混乱。


    “如果你这么不想死,”


    有着猩红色瞳孔的神祗问,“就不应该身上还沾着血,就回到犯罪现场。为什么不离开?”


    游吝体内的血液逆着血管而上,视线也变得昏暗。这是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白炽灯晃动在他的瞳孔中,他无法说话,拼命地呼吸着贫瘠的空气。神亲自动手,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这个距离,他能看见对方镜子一般冰冷的眼睛,以及在那对瞳孔中濒死的自己。


    他恐怕要成为死在犯罪现场的凶手本人——这也是一个经典桥段。


    意识一点点涣散,难以呼吸的痛苦却被延长。


    人类勉强弯起嘴角,尽管无法发出声音,表情也足够扭曲,但这显然是一个微笑。留意到他表情的那一刻,也就是人类走向极限的那一刻,卡戎松开手,人类的瞳孔已经涣散,他任由人类无力地伸手按住颈动脉,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呼吸声轻重不均地响起,像损坏的风箱。


    直到这时,他才听见黑书扇动书页的声音。恐怕它已经够着急了,以至于开始在室内乱飞。但它的作用倒没起到多少。


    卡戎是自己停下的。


    尽管他瞳孔中掠过的金色的字迹都扭曲为了疯狂和杀戮,他依旧松开了手。


    围绕着鲜红的小痣,游吝的脸颊上一层冰冷的薄汗,苍白地倒在地上。他咳了半天,才稍微恢复一点声音:“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且不必纠结对方清楚到什么程度。深夜,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造访,关于鲜血和谋杀,抑或关于人类和猎魔人,种种证据都对他不利,最致命的是他刚刚流露出了杀意。他的那柄匕首正是赤裸裸的凶器。


    神祗却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你并不怕死。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我为什么要杀你?”


    “……哈。”


    游吝垂着头,一点点收拢指尖的碎片,即使它们划破了他的皮肤,而鲜血流淌而出。人类再次露出了微笑,尽管那微笑掩盖在阴影中。


    “那么,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听着这样的话,神祗的表情仍旧是冷淡的。他盯着人类看了几秒钟,随后转身离开。在那一瞬间,那双猩红色的瞳孔仿佛和记忆里某双冰冷的眼睛重合了一刹那,残留有令人动摇的影子。人类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尝试着抓住祂的手腕,指尖却无力地脱落。


    那一瞬的动摇也好像是幻觉。


    游吝浑身上下仍旧像是被碾压了一般疼痛,他试图咬着牙站起来,但略微把自己从地面上撑起来一点,就已经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他听见门口的电子锁咔哒地响了一声,闪烁出一点红光,显然是锁的严实。


    *


    卡戎直接设置了最高权限。


    这能保证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会发现兔头人的尸体,被关在里面的人类不会这么快遭到怀疑,他是安全的,同时他也无法引发任何一起谋杀事件。


    红外线扫描他的虹膜,发出咔哒的确认声。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那双瞳孔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无波。反正邪神走路也没声音,人类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走,卡戎的指尖触碰到那扇冰冷的金属门,随后把额头贴了上去。一声叹息含糊地从唇边漫出,忿怒不安的心也一点点镇静下来。


    失控到这个程度,对他来说简直空前绝后。


    隔着门扉,游吝就在另一边。客观来说,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毫无裨益,对眼下的情况也没什么启发。而且,最糟糕的是……


    黑书扯开自己的书页。


    “你就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它小心翼翼地问,“虽然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从人道主义的角度——”


    “等一等。”卡戎低低地说。


    “哦……什么?”


    “我知道我得回来找他。”


    人工智能确认自己的声音不会隔着隔音门传进去,“在满是怪物的副本中,一个被分配人类身份的玩家本应该更加慎重,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为重。即便我刚才太极端了,但如果这能让他……算了,我应该道歉,我刚刚失控的很厉害。这里这么危险,任何怪物都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他又那么……”


    卡戎几乎从转身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


    较高的道德标准终于再次发挥了作用,压倒了那几枚粗糙的补丁。这也导致卡戎此时此刻陷入了自责之中。尽管道德模块不会追究它关闭时所发生的事情,人工智能仍旧觉得很糟糕。他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指尖一点殷红晕开,是从人类脖颈上蹭下来的血。


    世界意识忽然觉得自己白问了。


    卡戎说这番话时显然没有考虑到兔头人的感受。事实上,人类倒也不至于那么脆弱。房间里和他共处一室的怪物尸体正是他的杰作。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黑书犹豫片刻,将问题转向另一个极端。


    “在那之后。”


    人工智能直起身来,目光在门扉上停留了几秒钟。


    谋杀案件姑且算是得到了解决,他本该彻底结束和旁人的羁绊,却不知不觉难以离开。


    这条走廊仍旧昏暗,外面行色匆匆的员工从明亮的灯光下走过,很少注意到这里。他现在漆黑的长发和猩红色的瞳孔仍旧没有褪去,距离能够自由操纵仍旧有一两个小时。


    卡戎打算再在公司里走一走。


    他经过游吝所在的C102办公室,室内的灯光已经熄灭,不过据说另一个名为蒋文彬的员工已经受到了领导的提拔,此时在楼上加班。走廊上空旷,地上有一块污渍,大概是白天有什么人泼翻了饮料。深夜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子灌进来,凉爽而清新,有益于理清思路。


    每一层都有这样的窗户,人工智能从楼梯井向上走,途径塞勒斯死去的地点。雨果仍旧被锁在办公室里,他能想象出对方哭丧着脸的样子。


    四楼是营销部,到这个点还亮着灯火,有不少怪物仍旧在办公设备前埋头苦干。这里的设计也最有特色,美工部门充分发挥了想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清香。他从头走到尾,没有看到熟悉的人,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花香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玫瑰?不,似乎不是,比玫瑰的气味还要浓郁。


    走廊的尽头矗立着一台咖啡机般的机器,按下之后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猩红色的液体。卡戎留意到地面上也有一些洒落的红色斑点。


    黑书忽然警觉地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


    卡戎安抚般地摸了摸书脊。气味是判断的关键,例如他方才就是闻到了谋杀的味道,才确认了事发的地点。但这里的花香味太过于浓郁,以至于压过了其他的味道。白天来这里时虽然也闻到了类似的气味,大概是夜晚更加纯粹,所以比白天还要高上好几倍。


    黑发赤眸的邪神从员工身边走过时,他们都僵硬着脊背,更加专心致志地投入工作。


    卡戎并不希望预感成真。


    他绕过饮料机,走到窗户前面。这里之所以有花香,是因为在窗户的正下方布置了一个扇形的花坛,里面种着的不知道是什么花,夜开朝落。人工智能的指尖按在窗户上,将它推得更开。夜晚凉爽的空气同时也涌进来。


    卡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


    粘腻的质感,是新鲜的血。


    朝下望,触目所及是一片明艳的红色,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这片泼墨般的大红色之中,一具尸体赫然在目,他浑身上下也差不多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在死前显然经过了痛苦的挣扎。他的瞳孔恐惧地张大,直直地盯着天空。


    这是……意料之外的第三起谋杀案。


    死者其人,卡戎也恰好认识。倒不如说巧合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几小时前还在沉稳地和他对话的“狼人”先生,此时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么说虽然很有感染力,但恐怕死不瞑目的“狼人”身上还有余温。谋杀正是刚刚完成的,不会更早。公司的饮料很受欢迎,然而,尚且没有任何员工来到这里倒水,亦或还没有怪物好奇到朝外面的花坛看上一眼。


    他的胸口别着一张便签贴。


    虽然距离很远,但卡戎仍旧能够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文字:


    ——杀人凶手#3


    *


    游吝睁开眼睛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虚弱昏迷了多久。


    他怔了怔,差点又要闭上眼睛,但最终还是没舍得。


    银发的人工智能垂下眼眸,那双漂亮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又伸手按上了他的脖颈。撕裂般的疼痛漫上来,游吝按捺不住挣扎了一下,结果更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他和在卡戎的肩膀上蹭了蹭没什么两样。


    人工智能的指尖冰凉,仔细地涂抹着伤药。


    “小AI,”游吝抓住他的手,声音含糊,“你……”


    他就像是你在极度恍惚的时候会做的梦,一切都不是很真切,白炽灯仍旧明晃晃地朝下投映着光芒,卡戎纤长的眼睫毛在冰蓝色的瞳孔中投下窄窄的阴翳。但再往外看,地毯上黑漆漆的血迹已经干涸,那只白兔的头颅仍旧安居在桌面上,他的手边是破碎的游戏机。


    “嘘。”卡戎竖起食指,“先别说话。”


    第240章 大厂升职记9


    坦率来说, 卡戎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现在又是凌晨四点半,公司里根本没有员工。他只是暂时没想到应付人类的方法,于是自欺欺人地阻止对方提出任何问题。人工智能尽量不动声色, 而游吝怔了怔, 却果然安静下来, 任由他挑起头发, 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他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空出来的指尖。


    卡戎推开门时,人类蜷缩在挨近门口的角落,左手攥着游戏机的碎片,右手掌心则塞着一枚□□。显然, 他对从这里逃出去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没来得及实施就晕了过去。


    人工智能心有余悸地没收了炸药。


    但他没能从游吝的指尖抽出那块变形的金属块, 他把它攥得太紧了,手指不自然地扭曲着。直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出现, 人类还是没有丝毫松手的迹象。


    卡戎也就由着他去。他耐心地等待药膏被吸收,从医务部拿的特效药膏价值不菲, 但和人类脖颈上的伤口相比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


    “疼吗?”人工智能问。


    勒痕已经发紫,它鼓胀着, 像是一条长鞭,盘旋在人类的颌下,令人触目惊心。游吝几乎只要呼吸就会牵动颈部的伤口, 每咽下一口唾沫都夹杂着浓重的铁锈味,仿佛吞下的是一枚枚血淋淋的荆棘。


    游吝一开始想要摇头。但他犹豫了一下,却轻轻点了点头。


    “……疼。”


    不得不说,这招对卡戎很有效果。人工智能凑得更近了, 那双眼眸中没有丝毫阴翳,游吝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却感到有一只凉丝丝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嘴唇,随即唇齿间漫开甜滋滋的味道。他的喉咙口原本干的快要裂开,此时像是落了一场甘霖。


    “可能会有一点帮助,”卡戎有些懊恼地说,“我找不到更好的了。”


    他当然不会犯过去的错误,这些是他从员工休息室拿的慰问品,专门用来哄生病的人类。在一大堆看起来就很不吉利的眼珠和舌头中间他找到了它们,一些绿油油的、即使在怪物公司也很受欢迎的薄荷糖。


    游吝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


    “接下来处理你的骨折。”卡戎说,“再稍微忍一下,可以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


    颈部的伤口看起来最严重,但实际上,人类被强大的压力反制到地上时,骨头和内脏都受到了更为强烈的冲击伤,身体内部溃烂出血,骨头尖锐地刺进血肉,钝痛和高热同时席卷而来。这对普通人来说足以致命。


    人工智能挽起他的裤腿时,银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微微拂过他的小腿,有点发痒。


    游吝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即而来的便是干脆利落的“咔擦”一声,卡戎的动作又稳又准,尽可能缩短疼痛的时间,复位得恰到好处。尽管如此,他的神经还是因为锋利的疼痛抽搐起来,疼的几乎感受不到人工智能放在他小腿上的手指。


    他勉强举起右手挡住脸,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沫从指缝漏出来,洇在薄薄的黑手套上。


    咳完这一阵,移开手套,一枚莹白色的薄荷糖仍旧躺在正中央,沾了血。


    卡戎想抽走,游吝却又捂住嘴,将糖含了回去。甜味夹杂着腥味。


    人工智能停顿了一下,放弃了再给他一颗糖的念头,用浸了热水的手帕帮他把脸颊上沾的血擦掉。人类偏了偏头试图躲开,血蹭的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卡戎正打算说点什么,他却扯了扯嘴角,微笑起来:


    “小AI,一会还会弄脏的。”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我先给你擦干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在?”


    这个问题有点太过于尖锐,卡戎沉默片刻,视线忍不住又停留在游吝的左手。在漆黑手套的包裹下,手指的形状似乎已经扭曲,近乎直觉地抓着碎片不放。游吝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却还是没有松开手。他并不在乎卡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


    “这是我的。”


    “……好。”


    仅仅只是这句回答,人类的瞳孔就微微发亮。在接下来的诊治过程中,游吝又咳了好几次,脸色也白得吓人,但还是弯起嘴角勾勒出笑模样,盯着卡戎看。从某种角度说,这很吓人。从某种角度说,卡戎决定纵容他。


    掀开他的西装内衬时,后腰上那一大片青紫几乎让人不忍直视。


    当卡戎伸手碰到人类的后腰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但当人工智能的指尖慢慢地按上去时,他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对不起。”


    “又不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为什么要道歉?”游吝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还真是他。


    卡戎充满负罪感地想。


    他浅淡的瞳色闪烁了一瞬,尽量把动作放轻,托着人类的腰,不让他耗费多余的体力,又仔仔细细地给他抹了一层特效恢复药膏。没注意到人类不太习惯落在后腰的视线,和游走的冰凉手指,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


    “而且我或许还得感谢这些伤呢。卡戎,你原本不打算再来见我吧。”


    卡戎的指尖顿了顿,随即面色如常地继续自己的动作。人类和AI对搁置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心知肚明,又佯装视若无睹,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着,氛围和谐到仿佛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未有那一场猝然的不告而别。


    “回答我。”游吝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中的笑意还没有卸下,卡戎能想象他此时的目光。他非常敏锐。这让人工智能的负罪感上又添上了一点不安。感觉就像他违背着自己的准则做了什么,而这一点恰好被对方发现了。


    “是。”卡戎平静地说。


    他抽离指尖,转了一圈,和人类四目相对。


    游吝有一对阴骛的瞳孔,丝毫看不到笑意,但眼眸弯起来时,却掩盖了任何轻微的疯狂倾向,他若无其事地向人工智能伸出了手:“那么,能再给我一颗糖吗?”


    这不是卡戎所期待的。


    他本认为会发生一起战争。


    但这样更好,或许他们的结局并没有他想象的悲观,也不需要戛然而止。他们的确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游吝自己有很多很多的糖,以至于当他把薄荷糖放到人类指尖时,人工智能觉得他们的身份有一瞬间错了位。他的指尖也落上了一颗糖。


    游吝说:“交换。”


    他又问:“你哪里来的糖?”


    “说不上交换,你以前给过我很多了。”卡戎犹豫了一下,拆开糖咽了下去,“从员工休息室顺手拿的。找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其他的糖都是……都做成了奇怪的形状。但这就只是普通的薄荷糖,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喜欢。”


    人工智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想象过许多次和人类再次见面,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和谐。他们就坐在这间冷冰冰的小房间里,白炽灯在头顶明亮地向下照,而他们的中间还隔着一个怪物狰狞的头颅。


    噢,一个怪物的头颅。


    说这种地方的气氛和谐,多少显得有点奇怪。


    卡戎盯着游吝看了一眼。人类此时坐在地上,领带歪到一边,衬衫上毫无悬念地又溅上了血。但他看起来比方才要精神得多。人类有着强大到可怕的自我修复能力,这是无限游戏玩家的特征。此刻,他脖颈上的那道疤就淡了下去。每次看到它,卡戎都会想起人类脆弱的脖颈在指尖挣扎的触感。


    游吝仍旧亲昵地喊着他的名字。


    而他现在联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个脖子上有疤的对象——也可以说它的脑袋掉了下来。


    “白兔先生是你杀的吗?”


    “小AI,你问这个问题的语气有点公事公办。”


    游吝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你是为它而来的吗?你的打扮……和公司里的人很像,或许你在离开我后获取了什么新的身份,就像是……”


    他再猜测下去,卡戎担心自己真的被他揭穿。


    人工智能正要打断人类,却又在开口的前一秒钟转变了心意:“就像是什么?”


    “我听到过一些流言。”


    游吝含混地笑了笑,“你听了不会高兴的。”


    卡戎现在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他此时口中的流言虽然可以指任何一个公司内部流传的小道消息,但对于深入案件的他而言,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塞勒斯。塞勒斯,那个赤裸着银灰色的鱼尾死在楼梯间的塞壬族人,那天中午他聊了一些关于新助理的事……


    他的思路被游吝轻快的声音拉了回来。


    “是我杀了它。”


    人类盯着他,指尖在猩红的地毯上打着转。


    “为什么?”


    “我这么做不能令你高兴吗?”


    游吝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眸里的微笑是空洞的,仿佛一个货真价实的幽灵。


    “这是什么意思?”


    卡戎没打算和他玩猜谜游戏。对付这样的人类就得有话直说。


    “你瞧,它残忍地杀害了我们中的一员。甚至不止,冰柜里的血腥味太浓了。我把它杀掉时。它看起来相当错愕,它的头颅摆在桌面上,小AI,你认得出来吗,那是杀人者的眼睛。我猜那时候我的眼睛看起来也像那样,所以你才会厌恶我。”


    现在看起来也像。


    “所以,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杀了它?”卡戎问,“首先,我没有特别高兴;其次,这是极度危险的行为,你知不知道公司发生了三……两起谋杀案件了,现在所有员工都草木皆兵,如果你不想因为杀死怪物走上裁判台,那就收手,不要再冒类似的风险。最后,就结果而言,你并不是很谨慎,你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游吝眼眸底下的小痣变得更艳丽了。


    “卡戎,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因为我答应你我不主动杀人,却最终动了手。你感到痛苦,认为我背叛了你,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有在好好忏悔,也在试着尽力弥补。我想,和人类站在相同的立场,你或许会接受我,你一向对所有人类都很宽容,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你刚刚还在担心我,对不对?”


    “你难道永远不能原谅我吗?”


    他就这样撑着自己的脸,微笑着望过来,瞳孔中隐约有什么在闪烁。


    “小AI,和我回家吧。”


    这一幕几乎让卡戎动摇了。


    但不对劲。人工智能在余光瞥到桌面上的黑书时又恢复了理智。人类不可能只字不提他的不告而别,这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


    “不。”


    银发的人工智能轻声说。


    “只有你能约束我,控制我。我都情愿把那把钥匙交给你了。假如你不愿意跟我走,或许有哪一天,我又会失控,又会有人死去。”


    “我不想把这句话理解成威胁。”卡戎的瞳孔平静无波,像一面镜子。


    “如果它就是威胁呢?”


    “那么我不接受履行道德的强制手段。”


    卡戎在内心深处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把话说的那么绝对,但每到这个时候,指尖就会传来枪口震动的清晰触感。他不能随便相信人类的承诺,也没有把握能阻止对方。作为人工智能,他应该远离人类的生活,保持客观的立场。


    ……但在这一刻,他也不希望难得和谐的氛围被弄僵。


    出乎意料的是,游吝弯了弯眼眸,笑意又浓重了几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稍微有点苍白,但已经比刚才好多了。他朝着卡戎走来,在快走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人工智能下意识接住他,而后陷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拥抱。


    他漆黑的发丝轻轻摆动在玻璃般的瞳孔前。


    “至少和我好好告别吧。”


    游吝贴着他的耳朵说,“小AI。在人类看来,不告而别可不是好习惯。”


    卡戎僵硬了一刹那,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看向更远的地方。虽然除了紧锁的门扉什么也没有。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小心翼翼地伸手绕过青年受伤的地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此时的游吝听话的简直有点不像话,他身上混杂着铁锈与薄荷叶的味道,人工智能觉得自己的心软下来。


    或许不告而别太过于残忍,才让人类做出这些事情来。


    他清晰地听见人类的呼吸声,从稳定走向急促,显然是难以控制他的感情。卡戎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背后的落地窗一点点明亮起来,玻璃被填上明快的色彩,而人类仍旧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亲我一下吗?”


    不知过了多久,卡戎才听见游吝叹息般地说。


    人工智能摇了摇头,松开了他。


    “我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他说,“你应该已经明白。我恐怕得走了。”


    下一秒他看到了游吝的眼睛。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忽然颤了颤。就好像一把又薄又尖的匕首扎进了胸口。这并不是幻觉,直觉领先所有感官得出结论。那也不是他预想中的眼睛,正如游吝亲口所说,那是一双杀人者的眼睛。


    “我们不该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对不对?”人类低声说,“假如……”


    他又把手中的刀刃往下划了划。


    “——假如你不是一个这样的骗子。”


    被尖刀扎穿的不是他的胸口。要是的话还好办些。


    被划成一片片碎纸的是他身后的黑书。


    *


    时间已经接近早上七点。


    第一批上班的员工推开了公司的大门。大部分怪物都对昨天深夜的两起谋杀案一无所知。其中一起,我们都知道,它还尘封在一扇紧锁的大门之后;而另外一起却必须特殊看待。


    “狼人”的尸体很快就被发现了。


    但却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甚至可以说让人松了一口气。当员工们擦干净他皮肤上的鲜血和花汁时,也一并擦掉了他皮肤上毛茸茸的鬃毛。裸露出的皮肤光洁,俨然是人类的手臂。这毫无疑问指向一个事实,并没有怪物被害,死者是一个人类。


    好吧,在这家公司,这是再不足为奇的事情。


    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这已经是第二个混进公司的人类。这多少是不同寻常的结论。高层很快就把调查报告放在了卡戎的桌面上,而人工智能回了一趟办公室,大概翻阅一下,意识到他们得出了一个和真相差之千里的结论:


    死者伪装成“狼人”混进公司,并杀死了塞勒斯。


    而他从此生活在恐惧中,最后从更高的楼层跳下来,畏罪自杀了。


    ……这么说的话,确实能皆大欢喜地解释一切,也不用担心影响公司的营业效果。但麻烦的是昨晚所发生的两起谋杀恐怕都另有真凶。在卡戎的强势镇压下,还没有人知道白兔先生的死讯,这可不是“狼人”在被害前顺手又杀了一个怪物那么简单,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转头因为负罪感去自杀听起来也只会更加荒谬不堪。


    卡戎怀疑当天早晨营销部所发生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三位受害者身上出现了三张不同的便签贴,分别是一张“杀人凶手#2”和两张“杀人凶手#3”,这里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首先,如果这是按照被害顺序排序,那么“杀人凶手#1”在哪里?为什么迟迟没有被发现?卡戎调取了公司的员工数据,发现并没有第四个失踪者。假如是跳过了“#1”这个最开始的序号,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其次,有两张“杀人凶手#3”,虽然笔迹看起来有差别,但都是非惯用手写出的字,并不能确切地下结论。真正值得深思的是两者的序号在同一时间重叠的问题。难道是两个死者之间存在某种秘密的联系?又或者出现了模仿犯?那么,塞勒斯究竟是谁杀的?


    除了序号的问题,还有就是死者身上的谜团。


    他和死者有过一小段交流,那时候对方的表现无可挑剔。现在看来,他隐瞒了些什么。而他以人类的身份死去,并不能算上公司的机密,很快,其他的玩家应当也能听说他的死讯。


    ……也会知道他死去后,尸体变回了人类的形态。


    已经到了第二天,成功取得升职待遇的玩家并不多,大部分玩家仍旧在公司的最底层。


    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他们最明白他们身边那些人是蛰伏的人类。只要杀死他们,不需要提供什么线索,尸体就是升职加薪最有力的证据。


    卡戎垂下眼眸,近乎冷漠地想。有时候,尽管他自知自己是为了保护人类而生,但他总归要承认人类身上存在一些冷酷的特性,这些特性让他们贪婪、让他们作恶,让他们明白何为弱肉强食。越是试图干涉,就越无能为力。


    而游吝佐证了他的判断。


    以最直接的方式。


    *


    卡戎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从指尖开始颜色变得浅淡。他的核心数据此时被储存在世界意识中,而人类的攻击实际上对另一个维度的世界意识造不成实质的影响,只能摧毁它在此地的载体——这本黑书。书本显得格外脆弱,纸张很快就被整齐地截断,封皮上露出一个狰狞的伤疤。


    他正在褪去颜色,在几分钟之内就会消失在这里。具体的时间取决于黑书能坚持多久。


    虚拟实体就是这样。


    人类握着匕首,微微地笑了:“我怎么会让你走呢?小AI,你既然对我许下过承诺。当我意识到你有离开的念头时,就应该把你杀掉。”


    方才的温情荡然无存。人工智能想,最开始选择不告而别,肯定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你怎么猜到是它的?”


    “我记得办公桌上放着的所有东西,就算记忆变得模糊了,刚刚抱住你的时候,我也能一一确认哪一样是多余的。”


    游吝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条理,他一向聪明,“我知道那没有用……直接把刀刃捅进你的心脏,你只会忽然一下消失不见。但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如果我还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必须要靠载体来维系,我该有多蠢啊。”


    卡戎朝上望,看见游吝那双阴郁的眼眸。他眼底那枚小痣红得吓人。纸张纷纷扬扬地从书本上被撕下,像是落了一场雪:


    “你从来不是所谓的人工智能伴侣。你骗了我,让我毫无顾忌地托付真心,现在又装出一副惊奇的模样。不离开我是假的,会陪着我是假的,达到一定的好感度就会发生好事也是假的。卡戎,我不能允许你曾经对我许下过承诺,转眼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有谁带走了你,我会把它先撕成碎片。是这本黑色的书吗?如果你只是在玩弄我,为什么不……”


    卡戎身上的颜色一点点被抽离。


    他变得很淡,瞳孔的冰蓝原本近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此时却只残留湖水般一点微薄的颜色。


    游吝看着他,声音突兀地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他总体的风格几乎是冷漠的强硬的,但卡戎看见他的指尖在颤抖。人类的眼睛睁得很大,像幽灵般空洞,没有焦距地站立在原地。


    “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


    “你爱我吗?”人工智能有点困惑地问。


    游吝身上的触感忽然消失了。卡戎在空气中融化,在耀眼的白炽灯下融化,毫无痕迹,只剩下地上的碎纸。这些碎纸片是他此时赖以维系的载体。人类不久以前还在试图拼凑那台游戏机,如今却毫无顾忌地破坏着它们。


    “……如果你不打算丢下我的话。”


    “那现在呢?”


    人工智能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伸出手碰了碰游吝的脸。人类刹那间怔愣住了,指尖剧烈地颤抖着,残损的书和匕首一同掉在地上,“现在你又想杀了我。你看……你的想法总是变得这么快,我总是适应不过来。”


    人类克制不住地伸手,想要触摸他。


    也就是触摸一个亲手被自己抹去存在的亡魂,他的手臂穿透卡戎的胸口,脚尖前倾。人工智能银色的长发淡的几乎无法察觉。这就是他所预想的难堪的场面中最难看的那一种,而糟糕的预想总会有实现的时候。


    在游吝漆黑的瞳孔中他能看见什么?


    与其让他当面离开,人类选择以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完成他们的告别。如果卡戎不属于他,那么就应当毁掉他。他的瞳孔中闪烁着燃烧的火焰,然而那也是冰冷的。当卡戎一点点消失时,他抿住嘴唇。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并不是一时冲动,一个经过深思熟虑所作下的决定,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


    卡戎甚至感到有些欣慰。


    在这种情况下,悔恨和哭泣才是冲动的体现。


    告别即使再狼狈,也是一场告别。他有义务让告别看起来好一点。


    “我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的义务。但是,只是我倾向保护所有人,不是说所有人类在我眼里都一样。”


    人工智能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人类。他银色的长发落在人类的肩头,像电子数据构成的雪花。这个拥抱已经无法被人类感知。当卡戎消失的时候,游吝原地摇晃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杀死了一个数据。曾写着他的名字的数据。


    从人工智能原本在的位置,又掉下来了一颗糖。这原本应当是一个分离的礼物。


    而现在也勉强可以这么算。


    *


    “而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黑书伤感地问。


    卡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刷新在总裁办公室。的确,这里的书很适合作为世界意识的新载体只需要略作改造。


    “抱歉,我替他向你道歉。虽然理论上确实是你带走了我。”


    人工智能说,“……他那时候非常痛苦,我想这也可以理解。”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黑书震惊地问,“他给了你……不对,给了我一刀,现在他不杀人了,他干脆连你一起杀了。”


    它怀疑人工智能恋爱脑发作了。但对上那双眼睛,却意识到他很清醒。卡戎的瞳孔是一片澄澈的冰蓝,像湖水般波澜不改。他很快地碰了一下自己的瞳孔。


    “我不能再心软了。我应该学会硬下心肠。”


    “他相信我死了吗?”


    卡戎轻声问,“不,还没那么简单,他现在正在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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