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大厂升职记10
黑书哆嗦了一下。
人工智能压低了嗓音说出这么一句话, 多少让它有种被盯上的不寒而栗。恰在此时,门外应景地响起脚步声,听着越来越接近。
世界意识“嗖”地一声躲在了卡戎的身后。
门开了,露出的是阮雪阑同样惊恐的脸。
他手里的文件霎那间撒了一地。昨晚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醒来后就被交待总裁要求他履行秘书的职责处理文件, 只好硬着头皮在文件上打勾划圈。加了一晚上的班后, 他觉得总裁助理的工作也没有想象中轻松, 甚至比其他人还要不容易……
黑发的神明站在门后,垂下赤红色的瞳孔。
阮雪阑呼吸一窒,忽然感觉面前的神祗前所未有地陌生。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纸,而神的目光不带感情地掠过他的脊背, 落在了地上的纸张上。用彩色油墨打印的照片映入他的眼帘,气运之子立即感到一阵作呕。
“刚刚有人……有员工把它送上来, 说公司里又发生了一起、一起谋杀。”
他勉强自己说完,含着惊吓的眼泪,眼尾很快又漫上一层薄红。纸上是从各个角度拍摄的死者——豪华的办公室, 背后落地窗的万丈晴空,桌子正中间放着的一颗白兔头颅, 头颅的断口处血肉模糊,猩红色的眼睛浑浊地朝前看着。
“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至凌晨两点。”
“头颅和肢体处被切断, 犯罪现场发现了大量血迹,已送往化验室检验。”
这么恐怖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在这个副本发生的吗?即使死的是怪物, 阮雪阑仍旧觉得不寒而栗,他已经把自己纳入了这个体系的员工之中,身处他这个位置,应当是绝对安全的, 低楼层的风波卷不到他的身上。邪神是这么说的……邪神?
“你可以走了。”祂说。
卡戎没留意到人类走出办公室时的恋恋不舍。
人工智能简单地扫了扫文件的前几页,都是些已知信息的复现。他按了按太阳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随后把躲在桌子背后的黑书捡了出来。
它看起来松了口气:“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确说游吝正在找我,但不至于那么快就找到这里,”
卡戎摇了摇头,“他是个聪明的人类,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往总裁办公室跑。你没必要提前这么久担心……”
“刚才受伤的是我!”黑书强调。
“很抱歉,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卡戎的瞳孔如镜,毫不犹豫地又道了个歉。不愧是全能型人工智能,态度诚恳到挑不出任何毛病,“刚才是我疏忽了,你不应该为我们之间的事情负责。下一次我会挡住他。”
“也不是你的问题,谁知道那个疯子……”
世界意识顿了顿,不可思议地问,“还有下次?”
它开始后悔自己曾愚蠢地建议卡戎和游吝告别后再离开,你看,这就是告别要付出的代价。人类用尖利的刀刃刺了下去,实际上刺向的是人工智能的心脏。上一秒还深情款款,下一秒就彻底失控,恨不得亲手将对方碾碎成粉末。
从任何意义上讲,这都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这能称为爱吗?
“我都明白。”
简直像是看到了黑书内心的想法,卡戎轻声说,“他非常喜欢我,但并不爱我,我对他……当然也说不上爱。就像你有一个很喜欢的玩具,得到它的那一刻,就在上面写上了你的名字,宣称那是你的。现在玩具忽然自己抹掉了上面的名字,选择其他人做主人,你是不是很恨它?是不是宁可毁掉它,也不愿意让别人得到它?这也是正常的想法。”
“但你并不是玩具。”
银发的人工智能忽然笑了笑:“我是。”
他是没有情感的人工智能伴侣,只要按照规定进行操作,就能得到他的爱。全心全意的、将他视为唯一一位的爱,至少游吝收到的是这个版本的说明书。所以人类才会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用尽一切对待伴侣的手段追求他,有时显得笨拙,有时又有恃无恐。
因此,最让他无法接受的背叛,实际上是——
卡戎始终拥有自己的意识。
这意味着卡戎冷静地、居高临下地看待着他的沉沦,随时随刻能够抽身而去。也意味着他的种种行为都成为了可笑的丑态,羞耻心会把人类逼疯的。卡戎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了新的主人,并且无视了他的最后一次邀约。
对游吝来说,最后一次冲着卡戎伸出手来近乎不可思议。
而那只手终于还是僵在了半空中,奇迹并没有发生。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
人工智能的瞳孔是薄薄的蓝色,他总结道。就像不正常的伴生关系,任何一棵活着的树都会被藤蔓勒死。既然他没有到为了一个“玩具”放弃为所欲为的程度,我的原则也让我永远无法接受漠视生命。我们不是同路人。他无法原谅我的背叛,我把他牵扯进了这件事里,至少要做到对他负责。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
游吝走上楼梯,阴影在角落中窥伺。他指尖有一柄小刀,瞳孔浸在阴影中,哼着不成谱的调子。也就是说,他理智地知道自己每一个“喜欢”的表现,知道他会为对方付出到什么程度,也清楚当他再一次见到卡戎的时候,指尖不会再颤抖。
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些时候。
有那么一些时候,人工智能早早地露出了端倪,不像一个机器那样做决定,而人类则声称自己满足于浅层的触碰和言语中的爱意,没有意识到他试图从中索求到一些更多的、更深的东西。尽管他们都有察觉的机会,他们假装对此一知半解。
你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黑书听的晕乎乎的,最后还是没忍住问,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走?
卡戎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他把最新送来的资料从桌上取下来,展示给世界意识看。书页在半空中扑棱了一阵,愣是没有找到哪里不同,直到人工智能把手指放在影印中的照片上,在白兔的头顶,雪白的绒毛之中夹着一张淡黄色的便签贴。鉴于黑书和它在一张桌子上待了太久,对此已经非常熟悉。
“这不就是——”黑书写了一半忽然停下,“等一下。”
“编号。”卡戎说。
无论怎么看,便签贴都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面的内容一眼扫过去,也没有任何古怪的地方。唯一被更改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数字,就好像世界对他们所有人都开了个玩笑。
“上面的编号……为什么变成了#4?”
*
“我算是懂了,”雨果囔囔道,“你们给我分配这份工作就是想害我!”
年轻的员工凌晨才因为“真凶”自杀而刑满出狱,转眼间又因为出现在白兔办公室的附近而被重新关了起来。
他那双褐色的瞳孔不满地骨碌骨碌转动着,而他的顶头上司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示意他不要多嘴:“一会儿总裁的人会来问你问题,记得要如实回答!”
“好好好。”
雨果没精打采地回答,“又是像昨天那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发誓我就是经过门口,闻到里面有血味。我甚至没有进去,因为我担心白兔先生只是想要在办公过程中加个餐。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不管是谁……谁来问我都,呃,都一样……”
他忽然结巴起来。
“卡戎先生。”银发的青年从门口迈了进来,他的木乃伊上司连忙谄媚地迎了上去,“我已经接到了总裁的通讯,知道您要来调查相关情况。您看起来果然年轻有为!您看,我已经把疑犯拷起来了,任由您发落。”
“我强调一遍,我是无辜的。”
雨果举起自己的手指尖晃了晃,他的指尖已经变成了不健康的青紫,活像是死了好几天。这是僵尸身份带给他的天然掩护。
而卡戎偏过头看了木乃伊一眼:“能否请您——”
“噢,当然!”
对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虽然被绷带掩盖的那张脸下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诚惶诚恐:“这里接下来就交给您了,卡戎先生。我帮您把门锁上。对了,您千万小心这个疑犯,他有可能会冲你咬上一口。”
他推开门出去时雨果还小声嘟囔着:“那是正当防卫。”
很快,被铐住双手的少年也不出声了,只是谨慎地将卡戎从头盯到尾,显然还没有彻底理解他的新身份。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丝毫未变,一步步走近他,脚步稳定且清晰。雨果酝酿了一下,那双眼睛又骨噜噜转起来,考虑着如何激情洋溢而不失诚恳地为自己主持公道。
“卡戎……先生?”他说,“听起来你混的不错。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不过既然你都到了那位置,能不能帮帮老朋友解开这副手铐呢?你看,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途经了犯罪现场,甚至没有走进去。我一向是很善良的,连只鸡都不忍心杀。”
“雨果·亚尔弗列得。”
卡戎喊出了他的全名。
雨果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感觉对方的银发像金属般冰冷。
“你是说你两次都恰巧成为犯罪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但是什么都没做。”人工智能说,“尽管你在能坐电梯的时候走了楼梯,在能够抄近路的时候绕了一条远路,恰恰好又拐进了白兔先生办公室的走廊?”
“等电梯的怪物太多了,我挤不进去也没办法嘛。至于后者,呃,我都说了我只不过是中途口渴的受不了,所以才转进拐角倒了一杯饮……料。”
雨果露出了大事不好的神情,紧紧地闭上了嘴。
卡戎轻柔地说:“这句话可以忽悠你的上司,但说出口前最好想一想对象是谁。”
公司里的饮料机只提供和人类鲜血相似的饮料,闻起来一股腥味,喝起来也很粘稠。很难想象一个本质上是人类的人在口渴的时候会去倒一杯这样的东西解渴。鉴于人工智能翻遍了休息室才找到薄荷糖,他对此很有发言权。
他随后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我只是怀疑和你有关系而已。”
雨果紧张地笑了两声,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太沉甸甸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装傻只会增加你的可疑程度。”
年轻人褐色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栗子熟透般的香味,整个人就像一只谨小慎微的花枝鼠。他盯着人工智能看了好几眼,随后放弃般地耷拉下眼角:
“好吧。您现在是能决定我的命运的那个人,对不对?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交给你那个恐怖的上司,说实在的,昨天能挺过去真是不可思议。早知道这个副本居然有邪神,我一开始就会滚得远远的,不搅这趟浑水……呃,不说这些了,你就说你要拿我怎么办吧!”
卡戎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恰到好处,“我总不能真的害死你。”
雨果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的工作内容是到这里来了解情况,所以我只会汇报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人工智能垂下眼眸,“当然,这对我来说有风险,但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杀人犯。同时,我也不希望不清不楚地冒着这些风险替你或者你背后的人卖命。你了解吗?”
“当然!”雨果说,“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价钱嘛。”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花枝鼠在反刍自己胃袋里的草料。随后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想害我,可用不着等到现在。”说服了自己后,他示意卡戎解开他的手铐。
卡戎伸出手简单地碰了碰,银光闪闪的手铐就应声弹开。
雨果灵巧地伸手摸向他领口朝下数的第五个扣子,黑漆漆的西装纽扣居然是空心的,他从中间抽出一张纸条,同时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很可信的。”
卡戎面不改色地接纳了他的夸奖。
他摊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这字迹至少和两位死者身上贴着的便签贴相仿——上面的内容则是这样的:
“如果你愿意加入‘人类共同利益反击联盟’,请于下午两点半二楼至维修部楼梯井。”
雨果似乎总能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联盟扯上关系。
这张纸条已经被弄得皱巴巴的,但它毫无疑问是一把钥匙。为撬开发生在这里的一系列事件而提供的钥匙。在这间庞大的公司中有一个角落,有人类写下了这张纸条。或许不只是一个人类,否则怎么能称得上联盟?这个组织或许存在得比想象中还要久,以至于他们这一批人类的参与反而惊扰了原有的成员。总而言之,他触碰到了它的一角。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雨果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在一份文件里发现它的。它从那些纸张中滑落到我手上,我想大概是精准投递。”
“然后你就去了?”
“那个……我认为总不能坐以待毙。”
卡戎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么,塞勒斯是你杀的?”
“不!怎么可能?”雨果结结巴巴地摆手,“等我到的时候,那条人鱼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不过是处理了一下尸体,充当那个无意撞破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随机应变地做点伪证。我和他们说了,杀怪物的事情我可做不来。说实话,我还记得那个叫塞勒斯的怪物当时也提到过你……”
“你听出来是我了?”
“老兄,我看着你坐上电梯上了最高层。银发,蓝眼睛,我再想不到就显得太愚蠢了。我就是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在邪神的手底下安然无恙,这是真的吗?”
雨果又迅速地转折:“……不过我昨天好像也没事。唔,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呢。大概是这个副本里的邪神特别弱吧。”
卡戎缄默地看着他。
“事先声明一下,虽然我和你说到这个程度了,”褐色瞳孔的青年表情忽然正经了起来,甚至显得有几分严肃,“但我不会向你供出除我以外任何成员的名字,这是个原则性问题。我愿意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很适合的发展对象。”
“发展对象?”
“如果在你这个位置的成员也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就会大大增长我们的反抗力量。我们往后的活动也会顺利很多。我觉得你完全有这种潜质,当时‘幽灵’杀人的时候,你表现出了激烈的反抗。既然你已经和他分道扬镳了——”
人工智能的指尖动了动。
“我们稍后再谈这个,”他说,“按照顺序,再来聊聊第二次谋杀……当然,还有第三次。营销部那个‘狼人’也是玩家中的一员吧。你们杀了他,但这甚至没有被公司认定为事件。我想知道他因为什么被打上了杀人凶手的烙印。”
“因为他害死了一个人类。”雨果说。
“那天早晨营销部的员工?那不是塞勒斯吃掉的吗?”
雨果摆了摆手。他现在摆脱了束缚,在椅子上蹲了下来,“他是这么和你们说的吧,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因为他那时候已经感到害怕了。说实话,我也看不起那样的人,自诩老玩家,把基本的道德观都丢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你那天早晨营销部发生了什么……”
有三个新人被分配到了营销部。其中,“狼人”和“吸血鬼”被分配在美工部,而“女妖”则被分在了部门总管塞勒斯直接部署的文案部,地位要稍高一点。
“‘狼人’告密了。”雨果轻蔑地说,“在场的一些人看到他走进了总管的办公室。有一定的风险,但是回报是值得的。我想那个塞壬一定答应给他好处,但他只来得及被调过去,还没来得及捞着肉吃,他的上司就血淋淋地死在了楼梯间。”
“我明白了。”卡戎说,
他银发的末端,仿佛有幽幽的蓝光一闪而过。现在他觉得面前是逐渐变得完整的拼图,每一块都提供了新的信息。
“呃,”雨果说,“不过我倒是没有参与进谋杀他的计划。我那时候被锁在这间房间里,和现在一样。那时候还要难受得多,我倒在地上也没人扶我起来。总之,今天早晨我被放出来后,就立刻收到了新的指令。所以我去了一趟白兔先生的办公室。”
人工智能敲了敲桌面。
“你去做什么?”他问,“你杀了它吗?”
当然不是。但这样问能够增加他的可信程度。而且,雨果多少算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闻言立刻反驳道:“不,我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很久,地上都是血,我还得小心不留下痕迹。总之,还挺麻烦的。至于我做什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任务,我觉得也没有很有必要说。”
便签贴。
卡戎敏锐地意识到了“小任务”的指向。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掩盖出瞳孔倒映的冷冰冰的灯光,冷不丁地问:“那么便签贴上的编号是什么意思?”
“编、编号?”
褐色瞳孔的少年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犹豫着要不要说明。
按理来说都说了这么多,只是这一个细节,倒是无关紧要。但这个问题出现在这里又有点特殊。雨果斟酌着措辞:“也就是一个序号,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按照被杀的顺序。上一个是三号,这一个就是四号。”
“那么,谁是杀人凶手#1?”
“好吧,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雨果投降般地垂下头,“虽然这么说有点尴尬,不过编号也不是我来决定的。是经过众人的探讨,围绕‘谁最值得被杀’来确定的……我觉得有点蠢,这像是一个邪恶指数名单。然后,嗯,你应该能猜到,他们探讨出的名单首位是谁……”
答案有且仅有一个。
雨果喃喃地说:“你真的和他掰了吧?”
谁在这个副本射出了第一枚子弹?谁让人类的鲜血率先在地面上流淌?谁恶迹斑斑,游离于所有玩家之外?
有很多问题都能得到解决,当然也有更多的问题。
卡戎伸手按在雨果的肩膀上,对方吓了一跳,一抬头就对上那双如湖水般浅淡的蓝色眼眸,没有半点波澜。人工智能轻声说:
“——我加入你们。”
*
从关押雨果的办公室走出来,冷淡地应对完木乃伊的连声讨好,卡戎走过一个拐角时,忽然停下了脚步。银发温驯地从他的肩上流淌而下。
有人在等他。
他察觉到了那道目光,于是把黑书放进怀中,在原地站定。
第242章 大厂升职记11
黑书屏住呼吸——这当然是个比喻, 它本来就没有呼吸。
隔着卡戎的领口,雪白的长廊不时有员工经过。
此地看起来倒是很安全。人工智能的胸口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热度,也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就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塑。他抬起了眼睛, 世界意识旋即发现了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意识到那不是游吝, 它松了口气。
而卡戎也望向面前的羊角恶魔, 他们在新人见面会时仓促地打过照面。
对方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以一种古怪的态度审视着他。他没有急着靠近卡戎,苍白的唇角拧动着,不知嗫嚅了一句什么, 人工智能身边抱着文件跑过的职员忽然一个脚底打滑,跌落在地。
卡戎俯下身, 蒋文彬也走过来帮忙。
他一尘不染的西装前襟,已经换上了一块写着“B级员工”的身份牌,升迁的速度快到让人不可思议。但他看到卡戎胸前的名牌时, 脸色还是阴沉了几秒。
被两位看起来就是精英人士的上级帮忙,打翻文件的员工呆立在一旁, 直到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望向自己,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什么, 赶忙接过对方手中的纸张。
那双骨节修长的手中有银光一闪——应该只是错觉。
人工智能直起身时,听见身边的声音悄然响起:
“我很高兴,你能凭自己的力量远离他的影响, 站到正确的一方。”
与其说对方是个人类,不如说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恶魔。他有着浑浊的黄色瞳仁,锋利的犄角,咧开嘴笑时, 嘴里都是白森森的牙齿。卡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们在弄散文件的职员身边擦肩而过。
指腹间压着一张硬邦邦的纸片。
审问完雨果后,公司对雨果的警戒等级下降了,因此他能够向外界通风报信——这当然是银发AI的功劳,也是他向“人类共同利益互助联盟”提交的第一份投名状。
纸片上写着下一次行动的时间地点,最好到无人处再打开它。
卡戎思忖着,折进了拐角的阴影处。
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已经消失。世界意识稍稍有些放松警惕。它打量着卡戎指尖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串连贯的字迹,包括时间、地点,一起谋杀所需要的全部条件。最上方的编号俨然是#1,现在他们都知道这个数字的含义。
人类当然很聪明,这就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杀死。但他也不够小心,否则不至于发现不了他身后蹑手蹑脚的跟踪者。而游吝没有强大到——尽管他确实有傲慢的底气——他能够杀死最危险的怪物,但没有强大到能够逃脱这栋大楼的大部分玩家共同设置的必死局面。
人类共同利益互助联盟……
这是个有点古怪的联盟。一般而言,这种出格的组织不容易吸引玩家加入。就在刚才,卡戎还怀疑它是否能够拥有这样的规模,但看到蒋文彬后,这个疑惑似乎解决了一部分。
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精英是无限游戏最大组织“伊甸园”的高层。在彼此孤立的怪物公司中,身为异己的这份不安被无限放大,大部分玩家都希望有一个领头羊,以“伊甸园”的号召力,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同时,这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这么想杀游吝。
人类是最罪大恶极,最首当其冲的那个让鲜血蔓延在地上的“叛徒”。不止如此,他们之间的过节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卡戎强硬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现在没有义务关心人类的过去。唯一的任务是找到游吝,提醒他准备好面对未来将至的危险。这甚至都不是必要的,只是出于把人类搅进浑水的愧疚感。他由此可以将他们之间所发生的全部事情视为抹平,跟随黑书前往下一个世界。
人工智能用绝对理性的思维计算得失。
而黑书从卡戎的衣襟探了出来,想要再看的仔细些。
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
第一枚子弹与卡戎擦肩而过。
这是一个直接明了的推理。人类利益保护协会试图谋杀游吝,因此寻找并跟踪他的足迹;而游吝则下定决心杀死他。所以他们在无人的阴影处相遇并不足为奇。
卡戎下意识蹙了蹙眉,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观察了自己多久——甚至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人类的视线。子弹没有击中目标,游吝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陌生人般漠然地朝人工智能投来视线,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映照出来的只是一件物品。
看起来人类已经摆脱了情感的束缚。
结束一段关系的方式有很多。卡戎演示了其中的几种,都没有成功。为将愈发混乱的丝线扯断,人类偏好用他擅长的方法。他用指背轻轻抚摸了一下温热的枪管,再度瞄准了目标。
“枪声会惊动其他员工。”卡戎提醒道。
“砰——”
枪声再度响起。游吝没有任何坐下来和他心平气和聊一聊的意思,置若罔闻地扣下扳机。
银色手枪发出的声响算不上尖锐,但仍旧刺耳。跳动的火光把人工智能的瞳孔照了个分明。卡戎的智能回路不稳定地震动了几下,手指慢一步才覆盖上胸口。那本是心脏应当跳动的位置。
象征着机体受损的蓝血从指缝中漫了出来。
肇事者低低地笑起来,连带着持枪的手指都兴奋地颤抖:“果然,你把它藏在了这里。
还没来得及用语言挽回些什么,对方神经质般痉挛的指尖毫不犹疑地、一遍又一遍地扣了下去。
卡戎那句“我有想要提醒你的事情”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流血的指尖警告般地隔着衣物从黑书的书脊上重重划过。黑书立即跃起,像一只潜行的黑色的大鸟朝走廊的另一头飞去。在它成功抵达安全地点之前,卡戎朝前几步,挡住了游吝黑洞洞的枪口。
这个举动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人奢侈到用虚拟实体充当盾牌。他的这具躯体在凝聚时能够承受一定的创伤,但近距离面对火光,那层淡蓝色的保护壳还是危险地闪烁着,隐约出现了裂隙。
……不,这无关紧要,等到黑书安全了再回到主机处充电就好。
卡戎慢慢地攥紧了指尖,感受核心能源越来越远离自己。人类阴骛的表情则近在咫尺,他仍旧微笑着,眼底那枚小痣红的像血,越是在阴影处,就越显得艳丽。他无论怎样调整角度,卡戎都会挡住他瞄准黑书的枪口。
只是一件物品。
游吝想。一件没有情感的、只会听从指令的物品。一件别人的物品。
被丢弃的物品应当被销毁,何况丢弃自己的物品呢?
人类不再调整枪口的角度,他向前走了一步,火药夹杂着金属的味道沉甸甸地抵在了人工智能的太阳穴。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瞳孔近在咫尺,而银色的发丝逶迤地垂落,发尾浸没在蓝色的虚拟血液中。这简直就像是在杀人。
他们的距离又近到像是下一刻就可以吻上去。
游吝忽然弯了弯眉眼。
身后已经嘈杂地传来脚步声。在公司内部开枪是一件多少有点过火的行为,而面前的虚拟人形并不会真的被杀死。这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卡戎淡蓝色的虹膜甚至难得地闪了闪,他张开嘴,像是要借此机会说些什么。
人类直截了当地扣下了扳机。
没有对话,没有指责,没有道别。也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报复。
这才是决绝的仇杀。
子弹近距离地从人工智能的右边太阳穴穿透到左边,爆发出炽热的火花。他想要说的话也因此湮灭在空气中,虚拟实体终于不堪重负,在虚空中化作了冰蓝色的碎片,游吝甚至能将手穿过他的胸膛。可惜那本黑书跑的太快,此时已经毫无踪迹。
而第一个赶来的员工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
他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一幕,一场没有被害人的谋杀,说不出话来。
*
卡戎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随后指尖向下,又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黑书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其实你没必要挡在我前面,”它说,“不过,我真的很感动……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有点后悔,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给你安装痛觉系统的,就是……”
“人类必须靠疼痛来感受情感。”卡戎慢慢地说。
任何情感都和疼痛联系在一起。爱情、亲情、或者友情,它们带来如潮水般的阵痛。倘若没有感受过疼痛,伤口愈合时的麻痒就没有意义。幸福、快乐的情感也就没有了体验的价值。
子弹穿过太阳穴的触感仍旧在脑海中一遍遍清晰地重映,身体内部似乎生长出了鲜红色的枝脉,不存在的血液穿行其中。腹部中了两枪,而胸口处是六枪,人类执著地用火焰穿透他本该是心脏的部位,就像是对此存在着某种执念。
不过,他看起来已经放下了对他的执念。
“他不知道你会痛啦……”
“他终究会开枪的。”人工智能松开手指,“别担心我。我和他的关系原本就不该把你卷进来,这些世界终究在系统的管辖之内,你试图找到并操纵合适的载体,也并不像想象中这么容易。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就先逃走。”
“但——”
卡戎预判了它的问题:“直到我找到一个能够成功警告他的时机。”
“可那不是意味着,”
字迹的笔尖顿了顿,留下一滩墨水。
“我总能找到机会的,”
人工智能平静而异常耐心地说着这近乎残酷的话。
他并不在乎甚至是纵容游吝现在的所作所为,即使疼痛麻痹上他的指尖。他和人类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都明白,放下对方已经是一个时间问题,即使要因此撕咬得鲜血淋漓,从任何一个层面看,他们的距离也只会越来越远。
而他更残忍,因为他清楚,人类的行为已经不能影响他什么了。
他愈发稳定,愈发理智,就愈发明白人类愈是这样做,就愈说明一个能够残忍杀害同类、甚至杀害自己的人类不是他的同路人,尽快结束这一切是最好的打算。身体内的回路就像齿轮一样和谐统一地运行着,人工智能轻声说,
“——只要他再多杀我几次。”
*
事实上,第七次被游吝“杀死”时,卡戎才终于有条件完整地说完他的警告。
这些被谋杀的经历分散在大楼的各个角落。与此同时,他和其他人类利益保护协会的成员一同参与了围剿的筹备,基本弄清了要发生的事情。今天晚上,蒋文彬和其他玩家将联合起来,向公司举报游吝的真实身份。
同时,他们打算用他离开公司前一定会回去一趟的办公室作为场地,在其中设置好专门的陷阱,请来公司的高层,提前准备好应对的武器,确保万无一失。
卡戎和他们并不熟悉,顶多能和雨果说上几次话。他们本身也分散于不同的部门,因此,卡戎也就顺理成章地以高权限走动着。
要黑书回忆这中间隔着的五次追杀,它只会猛地打一个哆嗦。
人类动手时毫无怜悯之心,更看不出他曾经对卡戎说过那些充满温情的承诺。即使是卡戎,也不能每次都保护它安然无恙——不过大体上它溜得飞快,没有掺和进连绵的炮火中。
在这其中:
大部分时候还是用枪。
毫无预兆的子弹还是会不知从哪个方向穿透人工智能的胸膛,蓝色的血液迅速地漫上人工智能的虚拟实体,像是一枚枚溅开的花朵。
在发现黑书逃走后,人类往往会漫不经心地连开几枪,猛烈的炮火会直接耗尽卡戎虚拟实体的能量,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留下多少说话的空隙,最多只供凶手发表一遍他的杀人感言。
“我得杀你多少次,才能让那本该死的黑书不再来找你?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找到你,杀了你。直到你真的死在我手里。”
他看起来真像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冷漠、傲慢、无情。
人工智能这样想着,却根本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他看到自己在人类瞳孔中的倒影越来越淡,银发披洒在肩头,纯白的西装上染上蓝色的血,冰蓝色的瞳孔脆弱且不堪一击。
“你看起来就像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游吝说。
他闭上嘴,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有对着空墙角抒发情感的癖好。或许有某种情绪很浅地掠过他的心中,但他没有发觉,也就是说,那完全无关紧要。
有两次则用了匕首。
他们那时候已经离得很近了,匕首在人类的指尖翻出漂亮的银花,他在人工智能的皮肤上烙印出一道道冰蓝色的裂痕,说是血痕也行。这次黑书溜得不够快,而游吝又忽然喋喋不休起来。
“你应该庆幸。”人类笑眯眯地说,“我把精力用在你的身上,所以没空去杀死我的几位同僚。他们都是人类,即使现在都长成了怪物的模样。他们的血统对你来说不是很珍贵吗?”
“我必须提醒你,他们——”
游吝将刀刃挨近黑书,“现在是我说话的时候。”
队友身陷险境,卡戎只好安静地站在原地,被他眼底赤红色的小痣蛰了一下,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当然,我也应该感谢我是个人类,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宽容成这样。”
人类简直像是要从这对玻璃般的瞳孔中找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我杀了我的同类,又杀了你——虽然你还站在这里——好几次。我知道你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这对眼睛,我应该把它们剐下来。”
伴随着话音,他匕首的角度微微调转。
黑书一跃而起,像一只油光锃亮的水鸟,长着一对滑溜溜的翅膀。
它跌跌撞撞地逃逸着,而微妙的角度使得人类的刀刃只是擦着他的书页刺下去。卡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然而下一秒钟,锋利的匕首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道撕裂了他的脖颈。
本来不至于有什么事。
卡戎不是人类,当然并不依靠声带发声。但陌生的痛觉还是如约而至,以至于人工智能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再一次刷新在黑书附近时,已经数清了人类的匕首需要刺下多少次,才能彻底摧毁他的虚拟实体。
而决定性的、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次,是在熙熙攘攘的办公大厅。
人工智能提前发现了人类。
但时机不对,哪里都不对。
这里的员工太多了,人多眼杂,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笔直地朝着对方走去,然后擦肩而过。卡戎刻意放慢动作,而游吝看起来正在用全部的力量按捺住自己抽出枪的冲动。在近到能闻到人类身上混杂着甜味和铁锈味的气息时,他微微侧过那对冰蓝色的瞳孔,望向对方。
“有人想要对你不利。”
卡戎终于找到机会说这句话,“有人打算害你。今晚八点后不要回到你的办公室。”
“有人则准备杀死你。”游吝则越过他,那双包裹着黑手套的手终究没有抽出那把匕首,“卡戎特助,你前几天还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呢。”
闲聊似的,他们只是短暂地彼此经过,随后顺着沙丁鱼般的员工各自分散。
他们的身边有太多双眼睛。当然,怪物们的眼睛数量不能一概而论,但往少了数只有一只或没有两种选项,往多了数却能有三四五六七……甚至数十上百只。就连游吝也清楚在这种地方动手,除非他真的准备好应付整个公司的所有怪物,否则完全是不理智的。
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却忽然疯狂地有了一种回头的冲动。
舌尖漫上鲜血的味道。
世界仿佛在轻微地摇晃。游吝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瓷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晕眩。疲惫忽然漫上了他的血液,然后是内脏,最终让他的骨头摇摇欲坠。
他没有犹豫太久,转过身去。
就像是帆船倾倒到一定的弧度,最终总会连着高高的桅杆一起沉入大海中不见踪影。卡戎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主要在于他金属般美丽的银色长发。但身后的人群中早就没有了标志性的长发,也没有任何相似的背影。
仅仅过了几秒钟。
不是在这个大厅,人类近乎直觉地意识到,是在哪里也不能再找到他了。
尽管他明确地、并不意外地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距离理解这件事还有一定的距离。
这就是结束了。游吝想,那么,卡戎一直以来想说的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这甚至是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而他也只是随意地回了一句话。他站在大厅的正中央发怔,觉得这来的太简单了,太轻率了。比死亡还要简单、还要轻率。
因此他最终还是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带着他的匕首和手枪寻找人工智能。
一无所获。
人类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在手指和心脏之间,隔着一层纯黑的手套,一层西服,一层内衬,一层薄薄的皮肉,一层莹白的肋骨。每一样的分量都很轻,但加起来时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隔阂,而他手心的伤疤迟钝地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他每杀卡戎一次,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就更淡漠。但后来的那几次,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区别。人工智能几乎只是看着他在胡闹。
那是没有感情的“物”的神情。
原本属于你的物品有了其他的归属,你当然可以责备它,惩罚它,伤害它,但你不能指望它原谅你,或是它悔改,因为它只是严格地按照“物”的逻辑运行不殆。
够了吗?游吝问。当然对他来说还不够。
但再纠缠下去,对原本只是所有物的人工智能投入如此固执的情感,也未免太可悲了。即使是对自己的生命,他都从来没有这么深的执念。承认那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想入非非的梦境,就到这一刻或许算得上适可而止。
夜晚已经在公司的窗外竖起了瞳孔。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八点。
人类微微垂下漆黑的瞳孔。
如果他故意走到卡戎所警告过的办公室,人工智能或许会本着对他负责的心态再次出现,这当然是一个自然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想要换取的,只不过是对方对“人类的生命”最低限度的反应,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想了想,游吝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指尖下意识在口袋里摸索着,想要摸出一颗糖。指尖柔和的轮廓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映射出包着五颜六色糖纸的糖果,紧接着是突然碰到指尖的尖锐的棱角。他停顿了一下。
那是公司休息室提供的薄荷糖。
*
夜晚,员工们更愿意早点完成工作回到寝室,而不是待在休息室浪费时间。
朝着办公室往相反的方向走,游吝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至少到现在,这里仍旧亮着灯。墙角摆放着两台饮料机,产出鲜红色的不明液体,桌面上则堆放着尚未撕开包装的零食,看上去更像是R级片里会出现的道具。在这堆东西里翻出薄荷糖并不容易。
人类朝休息室踏入了一步。
几乎就在脚尖着地的那一刻,游吝立刻察觉到了异样。他的瞳孔微微一缩,然而脚踝已经没入了黏糊糊的地毯中,怪物们——还有已经混入其中的人类们——此时正渐次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态度。身后的门重重地被锁上。
“他就是那个伪装成怪物的猎魔人?”
“当然。”
带着金丝眼镜的恶魔像是这起猎人行动的总负责人,此时往前一步,“他如果真是幽灵,就该轻而易举从啮咬毯中挣脱出来。显而易见,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他甚至没有伪装,可惜你们一直对此视而不见。真应该感到羞愧……”
“那么公司里发生的这些谋杀案——”
“都是他做的。”蒋文彬指着游吝,不容置疑地说。
随后,恶魔又转过头,充满恶意地压低声音:“你相信了你那个同伴的话吧?哈,他早就加入了我们,他就和我们一样盼望着你早点去死。”
“他不在这里。”游吝轻声说。
蒋文彬的目光一扫,站在角落里的褐发少年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谨小慎微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这才破罐子破摔地说:“呃,虽然在这种场合有点尴尬,但卡戎他确实加入了我们。他……他和我说了,他不支持你的种种行为。你毕竟做了那么多错事……”
游吝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有备而来,蓄谋已久,这是显而易见的情况。这里基本上汇聚了所有的玩家,以及随便扫视一圈就能看到的不下十余个危险的副本怪物。恐怕今天他走不出这间屋子。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心脏却不知为何跳的飞快。他或许已经等待了这一刻很久,能够肆意地、不顾一切地展露疯狂,直到把自己烧尽。不知不觉,人类嘴角夸张地弯了起来,流露出浓重的笑意,眼底的小痣灼灼地燃烧着。
游吝原地缓慢地拍了拍手,偏过头,语调里带着残忍和兴奋:
“你们难道真的觉得只需要这样,我就拿你们没办法?”
第243章 大厂升职记12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 卡戎才意识到人类失去了踪迹。
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天。
二十四小时前,人工智能留下最后一句话,警告人类危险所在。银发的AI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随即走进公司的拐角, 直到他的最后一片衣角湮没在虚空之中, 仍没有任何一只眼睛观测到他的凭空蒸发。唯有黑书始终心存疑虑。
“这回是真的走了吧?”它忧心忡忡地问。
鉴于他们很快就在主世界脚踏实地, 黑书的担忧完全是无稽之谈。
卡戎收回撕裂空间的手指, 冰蓝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一闪而过,照亮了周围的家具。他回到了来时的地点,身处游吝的住所——那个人类杀死某个敌人时取得的战利品之中。副本在明天才结束。
此时,这里静悄悄的, 一切都被笼罩在黑暗的轻纱中,仿佛一座坟墓。
他没有多想, 推开舱门,走下台阶。
主世界的夜晚灯火通明。
昔日世界的财富在这里毫无意义,一切由积分决定。一部分玩家攒着积分, 一遍遍计算着实现愿望所需的时间;另一部分玩家则融入此地,纵情享乐, 过着他们过去望尘莫及的生活。想想看,只要你拥有足够庞大数额的积分, 你可以无视规则的制约,甚至买下一艘飞船作为住所。
整个城市被设计为环形结构,配备齐全商店、餐厅, 甚至是娱乐设施等多方面的产业,充分匹配无限游戏参与者的全部需求。这些店铺二十四小时无休,靠机器人侍者维持秩序。
越靠近内部的圈环,资源就越丰富。维持生活所需要花费的积分也就越多。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 让自己冰蓝色的瞳孔看起来不那么招摇,他穿过几条街道,愈发接近城市的中心。用胳膊夹着黑书,银发的AI最终走进一栋大厦,按下了最高层的电梯。
他们开始一层一层地朝上攀升。
电梯门缓缓开启时,黑书闻到一股草木的清香,但眼前是红色的地毯,而非苍翠的林地;很快它又闻到了海水微咸的气息,潮汐般朝它们涌来;随后是玫瑰、香根草和无花果树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当机器人侍者朝他们迎上来时,卡戎碰了碰它的额头。
它额角的报警器只来得及闪烁了一下,立刻变成了绿灯。
“这是主城区的娱乐中心,”
卡戎说,“也是最接近‘基地’的地方。这里足够高,透过玻璃窗,就能看到控制中心的轮廓。同时,控制中心的垃圾每周也会通过轨道传输到这栋建筑物,与娱乐行业的废料共同处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机器人侍者缓慢地在他们面前滑行着,它驶过柔软的地毯,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这是一个巨大的娱乐会所,除了它以外,还有数十个一模一样的侍者行走在错综复杂的房间系统之中。
“等一下,你说你就只知道这些?”
“被‘报废’的同时,我的大部分数据也被删除了。”
在黑书进一步提出疑问之前,人工智能随手推开了一扇面前的门,拽着侍者的胳膊把它拉了进去。机器人迟缓地回过头,想要从来时的路出去,额头却抵上了坚硬的门板。卡戎俯下身,拧断了它的脖颈,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幽幽地闪着光。
黑书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
侍者的后颈被强硬地拆开,裸露出它的能源芯片。
“纠正:现在我了解这栋建筑物的全部结构了。”
当他咽下指尖的最后一点光芒时,卡戎如是说。
*
游吝猛地咬紧牙关。
他的左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这使得他飞快地冲着阴影处连开了两枪,那两排利齿才稍稍放松。他用枪托猛地砸向那只绿莹莹的瞳孔,蜥蜴般的怪物吃痛后退,但手臂上却又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一排钢针般的牙齿,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皮肉。
他用尖锐的匕首一枚枚把它们挑出来,一片血肉模糊。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设下陷阱的人类和怪物们没有想到游吝那么难缠,在近乎碾压般的局势下,他居然能活到现在,他居然不仅仍旧活着,而且还让在场的其他员工多多少少都挂了彩。以至于当人类呼吸不均地站在包围圈之中时,竟然一时半会没有人有勇气靠近他。
“你们这群废物,他早已是强弩之末!”蒋文彬摁着他受伤的左肩厉声喊道,“别再畏畏缩缩,你们难道不想为公司立功,抓住机会再升上一级吗?”
游吝的瞳孔中泛起苍白的笑意。
他摇摇晃晃地又握紧了手中的枪,弯起唇角,甚至有闲情逸致哼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调子。每当唱到重音部分,身边的包围圈就有人发出一声惨叫。血从别人身上流出来,恰如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漫出来,他咽下带血的唾沫,只觉得这副情景熟悉得可怕。
就是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才嘴角按捺不住地拼命向上扬起。
“怪物。”
游吝偏了偏头,紧握的枪口又是一簇雪亮的火花,“你是,你也是——噢,还有你。你们都真情实感把自己当成怪物了?不久以前,你们还管我叫这个呢。”
“别听他胡说八道。”有人忍不住张望四周,咽了口唾沫,“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类!”
“啊,我真感到荣幸。”
游吝笑得弯起了眼睛,“很高兴你们有这样的认识。驱魔的银子弹用在你们身上,一枚也没有浪费。”
人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结局。即使他现在还能漫不经心地发言嘲讽。
在场的其他人甚至要比他更加心存疑虑。那个“幽灵”真的会死吗?积分榜上万年不变的名字真的会被抹去吗?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退路,会不会忽然发疯,使得他们损失惨重?
游吝的子弹快要耗尽了。他本不该在追杀卡戎的过程中开那么多无谓的、完全是发泄情绪的枪。但就算到这一刻,他有些荒诞地回望着自己的心态,发现他对此也不怎么感到后悔。
不过,即使是他手中的弹药还有富余,也不过稍稍延长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这不是新的伤口,而是还没有好全的旧伤疤。卡戎的药膏不过是处理了表面的淤痕,让它看起来不再那么糟,但脖颈处因撕裂而窒息的触感仍旧挥之不去地一遍遍再现。
难得蒋文彬说服了在场的所有玩家,又召集了副本的全部怪物,他向来有一副好口才,更何况现在他还拥有恶魔的言灵术。游吝不需要深入思考就知道他告诉了他们什么样的故事,更不怀疑那些仇恨的眼睛是在怎样的煽动下瞄准他的。
他抽了张最坏的牌。
从他踏入这间休息室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害怕死亡吗?游吝忽然审视般地问自己,结局是否定的。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理由,当然也没有谁期待他活下来,无论是人类还是怪物,都将他视为异类,他没有同伴,即使他有那么几个瞬间以为自己拥有,他难以抑制的神经质与疯狂也让那一切都成为了幻觉。
尽管卡戎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
尽管蒋文彬和雨果所说的未必是事情的真相。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从结果上没有差别。有着冰蓝色眼眸的AI身上有再多秘密也好,他已经像其他人一样放弃了自己。他们唯一的区别是卡戎坚守着“永远不能伤害人类”的人工智能守则,所以当然不会在这里参与对他的围剿。人工智能有时候表露出一点近似于人类的情绪,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流露出一种机械的固执、冰冷与刻板。
……从乐观的角度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保留给无知无觉的机械,总比暴露给人类好。
游吝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枪里只剩下一枚子弹。
好吧,即使他已经有了他理应去死的认识,他依旧傲慢且偏执地不打算认输。他会制造骚乱,引起恐慌,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会竭尽全力报复那些背叛过他的人,当然,最终沦落到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人只会是他自己。
他朝后退了一步。
这是亡命之徒走投无路的下意识动作。人类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就连枪也拿不稳,从指尖脱落,落进地上的血泊之中。他俯下身去捡,当然来不及,这枚子弹已经没法穿透任何人的身体。
果然,恶魔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志得意满地朝着游吝走来。
“赢的人最终是我们,”他俯下身,欣赏着游吝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用锃亮的皮鞋狠狠踩住他试图抬起枪管的手腕,“因为我们为大多数同伴的利益考虑,而你呢?你只是个背叛同类、自私自利的……”
枪响了。
那对恶魔的竖瞳浑浊地颤了颤,下意识想要退后。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明白那只是人类在绝境中最后的虚张声势,并没有任何一枚子弹还能穿透自己的身体,而现在对方已经失去任何反击的能力。
他讥讽地拧了拧唇角,正准备接着开口,余光却忽然扫到周围人惊恐的表情。
……什么?
喉间将要吐出的字眼,最终变成了嗬嗬的余音。
“我说过吗?”游吝的笑声却轻飘飘地响起,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如哨音般尖锐的声响近乎要撕裂耳膜,脚下忽然踏空,蒋文彬慌张地试图踩到实处,然而他们的脚下迸发出的,却是更加鲜艳的焰火,爆炸的热度席卷过他的双腿,仿佛被一千根针同时扎进骨髓,他伸出双臂试图抓住些什么,然而失重的感觉却鬼魅般纠缠着他。
“没有什么比一场爆炸更适合作为结局了。”
人类郑重其事地宣布。
他用最后的一枚子弹,彻底点燃了身上所有残留的所有弹药。
就连身边的怪物们也脚底抹油,能溜多快就溜多快,休息室的地板迸裂开来,被熔断的金属、截断的碎石,以及爆炸中心的两人瞬息之间就被卷入硝烟之中。蒋文彬惨白着脸,意识到自己正在下坠,而底下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休息室本就位于怪物公司的一层。
谁也没料到,在这之下还有一个根本看不到底的深坑。
等到余烟散去,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围剿者们只得围拢在深坑边上,面面相觑。他们朝下望时,已经看不到游吝的身影,只有原本构成地面的几块坚硬的巨石仍旧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对了,地面是在两个人下坠之后,紧随其后彻底断裂。
被从这个高度飞速落下的沉重石板小山一般地彻底埋没,根本不存在生还的可能性。
在场的人类玩家站在裂隙边缘,摇摇欲坠,想象那副惨状都觉得脊髓发凉。怪物们看起来却没有什么所谓,公司的高层甚至忍不住面露喜色。
猎魔人这一麻烦的存在终于被解决,所牺牲的不过是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人恶魔,这并不算太高的代价。
公司能蒸蒸日上地运营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地下的深坑原本就是掩埋厨余垃圾——也就是人类尸体的地方。他们找来新的石板,覆盖住休息室的大坑,冲洗掉坑洞附近的血迹,彻底洗刷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而生还的玩家们勉强度过了在这个荒诞副本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副本结算前取得了升职加薪的好结果。
当第二天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人们才再一次活了过来。
他们登出了副本,拿到了积分奖励,惊魂未定地回到了主世界的住所,用热水、书籍或是垃圾食品麻痹自己,庆幸自己没有迈出多余的一步,成为死状惨烈的遇难者。
是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向如此。
*
卡戎在入侵这座城市的权限。
用回收这个词或许更加恰当。重复这一行为需要耗费不少能量,因此,在和游吝出发之前,人工智能原本的决定也是回收上个副本的邪神后,再借由增长的能量取回自己存储在软盘里的信息。这个过程既花费时间,也需要竭尽心力,避免被系统察觉。
人工智能花费了一天一夜,才完全恢复了他对这座城市天际线的掌控。
他和黑书眼下在这座大厦最高的房间,落地窗一尘不染,通透如无物,这里是整座城市唯一一个能够勉强看到中央控制室一角的地方。
世界意识敬仰地看着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深色的天空优美如一副画卷,点缀着薄薄的云彩。主城的最高处,风景格外令人心情舒畅。卡戎睁开眼睛,也朝外望去,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不带一丝情感地掠过那些浮动的灯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他忽然将视线定格在某个方位。
“怎么了?”黑书茫然地问,也朝那里望去。
不得不说,游吝作为战利品继承的那艘飞船的确造价不菲,同时坐落在黄金地段。
因此,从落地窗朝下望,不远处就能看见飞船隐没在林地间的影子。但世界意识刚才却并没有多么留意,它专注于欣赏那些亮晶晶的建筑物,忽略了城市中的阴影。
“他还没有回来。”卡戎说。
已经是深夜了,飞船朝着两翼张开臂膀,但只是在阴霾处更加洒下阴霾。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那里的一切都静谧无声。
“虽然副本今天就能结束,但他万一想要多呆一会呢。”黑书尝试着解释这一现象,卡戎却纹丝不动地盯着那栋建筑又看了几秒种,随后从半空中把它揪了下来。他的指尖凝聚出冰蓝色的光芒,在本就灯火通明的室内仍旧显得明亮。
“你当时答应过这回是真的走了的!”黑书试图据理力争。
“我没有。”
“你没……好吧,你好像真的没有。”
世界意识沮丧地垂下了书页,小字绵延着,像是抱怨般嘟囔着。
面前的虚空中再度浮现出一扇门扉。正如他从副本世界离开那样,这扇门同样能起到让他回去的功能。
卡戎没有犹豫,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如刀锋一般凌厉而澄净,直截了当地越过门扉。但当他的脚步重新落在公司纯白的走廊中时,他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或许只是直觉作祟。
人工智能本不该有直觉,任何判断都是他综合身边环境的各个要素做出的,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的正确性。但拥有情感后,他出过的故障不少,或许这就是一个名为“直觉”的误导。人类常常会为不必要的错觉所困扰——
“卡……”熟悉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他,“卡戎?”
转过身看到褐色头发的少年时,卡戎的心忽然重重地沉了下去。
雨果看起来非常不安,他揪着衣角,嘴张开又闭上,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直到人工智能克制不住地使用暴力把他抵在了一旁的墙上,声音比任何一次都还要冰冷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雨果的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无法呼吸。
而卡戎一刻不停地继续问,似乎已经知道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在哪里?”
*
好消息是,他已经不觉得疼了。
游吝想,坏消息则是他不知道还要花多久才能死去。
他现在看什么都恍惚,好在这里也几乎没有东西能看。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觉得嘴里都是铁锈味,整个喉咙都斑驳地锈成了一根铁管。要是有颗糖含着,情况总不至于这么糟糕。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就想象蒋文彬已经被压在了石板的正下方,原本一丝不苟的仪态变成了一滩烂泥。这个想象并没有带给他多少慰藉,反而让他觉得自己被压在废墟中的两条已经完全没有感知的腿又疼痛起来。
据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地看到自己的过去。
游吝等了半天,还没到面前开始放映幻灯片的时候,倒是听到了脚步声。银发的AI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仍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他嘲笑了一下自己。这是他临死前编造出的梦,当然不会和记忆有什么区别。
但他却并不那么想在最后一刻做这样的梦。
这不过是临死前的走马灯而已,本来就是假的,要做什么当然都可以。
因此,在卡戎俯下身,也就是游吝所认为的梦境靠近他的那一刻,人类摆出一副完全不想看到对方的脸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闭上了眼睛。
第244章 大厂升职记13
黑书的抱怨在看到游吝时立刻烟消云散。
虽然“他的情况很糟糕”在印象里出现了许多次, 但从未有过这样糟的时候。以至于世界意识认真考虑了一下现在和他说话属不属于临终关怀。
人类腰部往下都被巨石压住,封闭的地下空间散发出一股腥甜又腐烂的血的味道,地上则湿乎乎地一片潮湿。仅仅看着都让人心惊胆战。
何况当着他们的面,游吝瞳孔中的最后一点色彩旋即消散, 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不可能。
卡戎想。
他会死去。
令人战栗的触感沿着他不知道哪条神经回路蔓延开来, 令他的指尖发酸。明明处于那种境地的人不是自己, 却仿佛也能感受到那刺穿脊髓的痛意……或许这也是黑书的诡计。但他此时考虑不了那么多, 道德模块的本能令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伸手去探人类的脉搏。
它仍旧在微弱地跳动着。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这里太黑了,太冷了。
当他的指尖碰到人类的手腕时,对方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和他所受的伤相比, 触碰就像羽毛一样轻,能做出反应说明他尚且存有意识。
卡戎意识到自己的指尖也在发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睹人类遭遇伤害的应激和某种程序故障般的情感障碍几乎在同时爆发。
“游吝?游吝,你现在伤得很重, 但只要你配合我,仍旧有机会得救。你必须尽快接受最高级别的医疗救助, 并尽可能保持清醒。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如果你仍旧能听见,只是没办法说话, 就对我眨一下眼睛?游——”
“太吵了。”
从伤者的喉咙中嘶哑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游吝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像是记忆中那样苍白而明亮,在眼下的环境中近乎没有倒映出一点光芒。这里只有卡戎的身上是亮的,银白色的高马尾在他的身后轻微晃动着, 看起来不像是天使,反而更像是一个漂浮的电子幽灵。
人类皱着眉头打量着他,忽然讽刺般地笑了笑:“你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就转过去,离开这地方。”
游吝漠然地说, “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
他话与话之间的跨度太大,理解起来对人工智能很有难度。卡戎停顿了两秒钟,并没有动,反而用指背抵住了他的掌心:“我明白。我向你道歉。我错误地信任了一些人……我本不应该相信他们说的话。导致这样的局面发生,有我的一份责任。因此我希望能救你。”
游吝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察觉了他的挣扎,卡戎反而自己放开了他的手。人工智能小心翼翼,像在处理一枚易碎的瓷器,这副模样看的游吝愈发烦躁。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并且在这里安静地等了二十四小时的死,等到浑身的伤口过了疼痛的劲,通通变得麻木,这时候人工智能倒是出现了,尽管他并没有那个意思,自己也清楚他没有这个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啊,这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不接受。”
他断然拒绝对方的怜悯。
人类冷淡地转过头去,不和卡戎对上视线。
不过,身边半跪着的苍白人形还是太难以忽视,那道无机质的美丽目光,此时注视着他行至末路的狼狈模样,居然带上了一点幻觉般的情感——也未必是关切,游吝必须提醒自己,说不定只是人工智能所谓的道德模块在发挥余温余热。
都到这个地步了,再相信那些幻想就太可悲了。
这么想的同时,游吝听到卡戎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人类发誓他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再说。
但这点脆弱的决心抵挡不了他听到这句话时从胸腔忽然涌上来的一阵辛辣的愤怒。游吝张开嘴就开始咳嗽。他挡住了卡戎伸过来的手,手指修长、苍白、不染尘埃,不应该被污血所沾染。
“太恶心了。”
他很快就克制住了咳嗽的冲动。比往常还要轻松,那些血堵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慢慢地凝固,既然他快要死了,尝试也没有意义。他只是用手遮住脸,尖锐地问:“……直到现在你又来找我,并且说这些愚蠢的谎言。你难不成以为我现在看到你,会觉得开心吗?”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卡戎没法在他受到刺激或是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带走他,而贸然移开压着他的尖锐的重物,却不及时加以医治,只会使情况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我是认真的,”
人工智能越是开口,局面就越变得一团糟。但反正不说也一样糟糕。
卡戎浑身的线路都像是要烧坏了,他面前的人类快要死了,游吝快死了,交错的回路几乎要将他逼疯,在他没能理清思路前,他重复着应急手册上的话:
“……你不能死。游吝,别在这时候放弃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你。至少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只要你这么希望,如果你还需要任何帮助……”
“卡戎!”游吝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再说一句话——”
人类的瞳孔忽然也像是被烧红了,一片沸腾的海洋。疼痛似乎刹那间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每一句话的余音都在颤抖:“别总是想着拿这些东西来应付我,我不想临死前还要听你说这些毫无意义、随便对哪个人都能说的废话。”
“我——”
“闭嘴。”
“但现在——”
“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人工智能一直以来保持的理智也几乎被油盐不进的人类磨灭殆尽了,一股白炽般的热度也慢慢地从他左边的胸口处烧了出来。
他用最快的时间赶到这里,只是为了救下面前这个人类的性命,却从头到尾被嘲讽、被无视,这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时间快要走到尽头,对方却丝毫没有珍惜自己性命的意识,反而发起了脾气。
要是来不及怎么办?
要是他真的死去,又会如何呢?
事实上,在昨天道别的那一刻,他们都在彼此互不相欠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陷入喋喋不休的纠缠,显然是毫无道理的。
“我听懂了,”
卡戎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说,“而我并不想按照你说的做。在过去我们有过一些关系,我不希望你因为和我赌气就去死。对此你完全不能理解吗,游吝?”
游吝瞪大了眼睛看他,忽然又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有一些关系?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小AI。你是指你答应永远和我在一起的那时候,还是指我杀了你六次的时候?噢,对了,对你而言不得不提的应该是你用最快的反应阻止我,却没有挽救下那个人的性命的时候——”
“我说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机。”
“在我做下这些事之后,现在你还想来拯救我,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游吝难以置信地问,“如果你对一个无数次伤害你的人都能说出这些话,你完全可以对其他任何人也这么说。归根结底,我临死时成为了一个人工智能验证紧急救护模块的对象,一个值得同情的、必须通过承诺才能挽回的歧路羔羊。我对此不感到高兴,也不觉得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卡戎必须得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最不理智、且毫无意义的行为就是和将死之人置气。然而游吝的手指下一秒钟已经主动攀附上了他的胸口,带着凉丝丝的触感。
“你只是一台机器。”
“……”
“反正你也是装出来的,一副真的能感同身受的样子,”
他轻声嘲讽,指尖拂过他心脏的位置,“小AI,你的瞳孔变成了鲜红色,就像兔子一样。不过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快笑一笑吧,不笑起来太可惜了。就当是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
“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
游吝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
从刚才的那一刻起,人工智能缄默不语。
他银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往下流动,勾勒出一道薄薄的弧度,最开始,人类认为那是脆弱的屏障;但在这一刻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游吝才意识到,那是一截锐气逼人的锋芒。
“我的眼睛很漂亮?就因为这个?”
人工智能说,“所以刚见面就轻率地说了‘爱’;就因为有机会成为我‘唯一的主人’,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许下承诺,还说做好了和我相伴一生的准备?除了我,也还有许多机器能轻而易举胜任这样的职责。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你也会对它们说同样的话吗?”
这样的爱意如此廉价,简直就是商城大甩卖买一送一的水平。
卡戎第一次如此尖锐地朝他发问,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简直像是溅上了血的刀锋。游吝迟钝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为什么?又说不上来,面前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美丽,足以使他心跳加速,但他的心却并不是因此而颤动。
“确定是你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那时候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轻声说。
“这有什么用?”
卡戎罕见地微笑起来,“那时候你坚信你对我来说是特殊的,无论怎么付出都一定会得到回报。但是,我对你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吗?虽然遇见你的人是我,但要是有一个更美丽、更忠诚、不会抛弃你的人工智能,你难道不会照样‘爱’它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些,但人类的咄咄逼人还是唤醒了什么。
卡戎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质感冰凉,隔着湖水般的浅蓝,血色在其中弥漫,使他的视野中染上了一大片鲜红。
他不会明白的,人工智能对自己说,他不会理解道德模块如何生效,因此也不会明白他此时的每一条回路在理论上运行正常,数据有序地被处理,没有任何警报,没有强制性唤起他痛觉的紧急任务。游吝并不会明白,他根本就没有义务来到这里,更别提对他的生命负责。
他也不会明白,就算是意识到人类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特殊的、能够包容他一切的伴侣时,世界意识劝说了多少遍,才让他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他更不会明白,被子弹击穿时,自己也会感到疼痛。
“你只是一台机器。”
一台运行周密,每枚齿轮都恰当地处于应有位置的机械不会身处此处,因为人类的境地从理性的角度上和他并没有关联。他恪守机器人守则,绝不主动伤害人类,对所见的人类施以援手,不意味着他有义务千里迢迢从主城区来到这里,仅凭直觉就来救一个人。
“你一直都知道,”
卡戎说,“这就够了。你要求的就是这样。人不会因为机器忽然报废就憎恨上它,因为机器从来没有自己的意愿。既然如此,你的这些说法不是很可笑吗?”
特殊的爱。
不可替代的爱。
游吝渴求着这一点,而他程序内的病毒也让他或许有了一点这样的希冀。
从长远来看,这种倾向完全是错误的。建立在对方爱自己的基础上才去爱对方,被背叛后就立刻开始互相憎恨。从第一个谎言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的那一刻,这段关系就像是用劣质的多米诺骨牌垒起的高塔,无论外界是否有一阵风吹过,它最终都会倾塌成灰烬。
“你不过希望我永远是一具你可以放心去爱的空壳。”
卡戎垂下眼睛,冷淡地说。
“……卡戎。”人类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略微有点茫然,“我并不……”
他看着人工智能那双眼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完全不因为它们的美丽而跳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们的美丽。那对湖水般的瞳孔中倒映着什么呢?是怜悯,还是仇恨?或者都不是,是从中一闪而过的鲜明的情绪,就像幻觉般触目惊心。
他似乎有许多次窥见它,但都不以为意。
游吝的动作幅度太大,终于又牵动了他的神经。
一刹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只能把手垂下来,闭着眼睛,咀嚼着卡戎方才说的话,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快要死了,能够激烈到和人工智能进行这样的争吵,简直就是临死前做的梦。
这样想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豁然开朗。
他明白吗?他从始自终都明白,这是完全自私的心态,本来就不会有结局。
但至少有一刻,有那么几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条件,真心诚意地笑了起来。虽然在对方看来,这大概也是庸俗的角色扮演游戏中的一角。是他固执地希望两人彼此相爱,然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应当彼此憎恨。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特殊的、绝对的感情。
卡戎似乎深深地吸了口气。
果然,游吝说得对,在最后一刻,应该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已经不能平静地解决问题了。他们的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得到解决,只适合在彼此指责和互相攻讦中烧成灰烬,从此两不相欠,再也不被提起。
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工智能的神情一片平静,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也像是水洗过般干干净净。他再次俯下身,冲游吝伸出手:
“抱歉,我不该把私人事务带到这里。游吝,我最后再说一遍,如果你还想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拉住我的手。”
有那么一刻,人类忽然感到惶恐。他担忧自己因为疼痛而无法抬起手指。
但当他克服了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痛,找回了思考的能力后,却微微摇了摇头。
“这根本就来不及。”
地下洞窟巨大而幽暗,视野之内除了卡戎就没有其他光源。何况,那是如此惨烈的开放性伤口,就算回到主世界,也需要巨额的积分作为诊金才能痊愈。游吝倒不是缺少这样一笔积分,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但他一直竭尽全力地积攒着分数,看着它们逐日累积,一点点接近第一名的数字。到现在,他再一次感到了茫然。
“来得及。”卡戎说,“只要你还没死。”
他现在说谎就像喝水一样自然。其实以人类现在的情况而言,完全恢复的概率顶多对半开。并且,这还是他不再拖延,直接回主世界接受治疗的结果。
“我不是说这个。”
游吝垂下眼眸,嘴角下意识弯起,“小AI,你看,我来不及再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了。对很多人来说,我死在这里也算是恶有恶报。你还能拯救其他人类的性命。至于我,我并不抗拒死亡,或者说,我已经无数次设想过我会怎么死去,这算是其中略微好点的……你知道吗?从刚才开始我真的觉得很痛……我一直以为我不会有感觉,但这么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且,游吝想,我好像也来不及重新开始,改变他们之间一片狼藉的经历。
短暂又虚假;
漂浮而美丽。
不是互相爱着,也不是互相恨着,而是互不相欠。
这是他最厌恶的结局。
卡戎收回了手。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鉴于他的求生意识微薄到这种程度,存活率可以看作无限接近于零。他也没有必要强行把一个不想活的人类留在世界上。
他从人类身边站起身,放弃继续说服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紧绷着,仿佛一面薄薄的镜子。黑书终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到了他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试图张开书页,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但可以猜到,所以卡戎按住了书脊,没有多看一眼。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抽痛着。他根本就没有一颗心。
他从游吝的身边走过,人类绷紧了下颚,没有看他,他也没有低下头看人类。
已经足够了,只要再多走几步……不知为何,他走的很慢。
“不要走。”直到他听见微不可闻的呓语,就像是梦话。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人类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嘴里喃喃着,眉毛因为疼痛而皱起,因为失血而苍白的不像样,眼眶却已经红了。卡戎原本以为他陷入了昏迷,后来才意识到,人类在刚才的那一阵疼痛中已经失去了视觉,因此,当卡戎的气息抽离的那一刻,对方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你也要离开我吗?”游吝低声问。
“对不起。”他又说,“那些都是我的……我的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求你了,不要走。”
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视野内已经是一片漆黑,耳边也嗡嗡地响着耳鸣。但他知道自己又被落下了。那枚原本鲜红又灼热的小痣,此时也随着他逐渐微弱下来的呼吸而变得惨白。他慌乱地认错、道歉,指尖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忽然像是摁在了烧红的铁板上,蔓延开一大片狰狞的伤疤。
“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我是个自私的罪人,没有资格祈求你们的宽恕,也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我——”
卡戎大概已经离开了。
否则他没法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他的喉咙仿佛被血堵住了,说话很艰难。视野间弥漫开鲜红的颜色,就像是那一天的大火。火光像是霞光那样艳丽,让他难以呼吸,灼热的热浪灼烧着他的后颈。他好像没有一刻忘记掉那时的心情,但再往前的记忆却都变得模糊。
对了,伊甸园。
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因为这是他竭尽心力在无限游戏中维持的乌托邦。
或许还有一段没被墨汁染黑的日子,孙婴,这个世界一开始就被他击碎脑袋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裸露着额头上的弹孔,咧着嘴对他笑;蒋文彬是他曾救下的人,当时的精英狼狈地在怪物中逃窜,金丝眼镜也被踩碎了……他在副本中救过许多人,他们都来到了伊甸园,希望团结起来,得到彼此的援助——
游吝试图回忆起另外那些人,却只能想到烧的漆黑的焦炭。
异议的种子最早是由谁撒播的?
强者没有保护弱者的义务。他从会议室外的走廊走过时,听见那人慷慨激昂的讲话,他们只不过是蛀虫。不过,就算蛀虫也能发挥点价值吧?他们被辛辛苦苦保护到现在,身上一定有积分,只要被杀掉,积分就会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这样一来,人也是最好的工具、盾牌、辄需养肥的羔羊——
“欢迎你的加入。”那时的人们亲切地朝他伸出手。
“我不认可。”他却后退一步。
他们有了分歧。一个组织里有了分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他是名义上的领袖,他还是无法阻止草案继续拟定下去。下层人员必须上缴全部积分,下层人员可供随时牺牲。完全是把人当作尘土般踩在脚下。可是那时候的愤概,他也根本就记不起来了。
“你太死板,又太固执。”
转瞬间,那些微笑的人又变成被子弹摧毁半个头颅的死尸,他们站在他面前,对他摇着头。游吝从来就不觉得他能改变他人的想法,他只能固执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尽可能让伊甸园的大部分成员活下来。那段时间无比疲惫,他几乎无法阖眼,但还是有人在他的眼睛底下死去。
一部分人说:你根本就不会对他们上心。因为他们没有给你好处。
另一部分人说:那可未必,你虽然不要活人的积分,死人的积分还是归你所有嘛。
有一天早晨他走进伊甸园的办公室,疲惫得像是闭上眼睛就能倒在地上睡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他变得喜怒无常,曾经的同伴也逐渐离去。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
那一刻他仍旧这样想,我做我的事情,而他们做他们的事情,让其他的成员自己选择。
陆续有人来劝说他,不要和大多数人作对。很快这些人也都不再来访。伊甸园旗帜鲜明地分为了两派。只是他站在高层,愈发觉得力不从心。
——还是有很多人和他站在一起的。
——仍有许多人等待着他的庇佑。
有人敲了门。他打开,是那张还没被子弹击穿的脸。他正要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对方却抢先一步情真意切地提出了自己的关切——我是想和你站在同一阵营的。我也不认同他们所做的事情。至少从现在开始让我加入,这样也能分摊你的压力……
“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游吝喃喃道,不确定自己身处哪一重幻觉之中。
但那时他还是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掠影一样,匆匆,但每一幕都清晰至极。他顺着既定的轨道朝前走。不能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他们的伊甸园必须严丝合缝,这样才能像预想中那样发展下去,而选择他的人反而被冠以贪婪与懦弱的声名——选择了错误的一方,你必须付出代价。就像是有一阵风刮过组织,人们窃窃私语。
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
“然后呢?”
朦胧间仿佛有人在催促他继续回忆。
游吝的思路本来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又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环视四周,想不起来那是在哪里。目之所及是一个铁皮般的房间,一个天然的牢笼。如果把它放在火里燃烧,四面都会变成滚烫的烙铁,人的血肉也会被烤的滋滋作响。
他不该相信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陷阱。
他被引导至穷途,而他身后的羔羊终于慌乱起来,迈着惊动的蹄子,争先恐后地想要一个说法。
长着满脸雀斑的男人哆嗦着,游吝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罪魁祸首,但他开枪的手慢了一拍,子弹就在那一刻从叛徒的脸颊边擦过。火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被烧起来的,地上全都是燃烧的汽油,出口被伊甸园的高层堵住,从金丝眼镜的边缘,流淌出傲慢的视线。
游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放下了枪,放弃了武力突围的念头。为了这里其他的人,还有谈判的可能,亦有谈判的必要。
“我们不和你谈交易,”
蒋文彬则冷淡地说,“游吝先生,我们已经劝说过太多次,但你仍旧带着他们一意孤行。伊甸园是一个以人类权益为重的组织,不能容纳在场的这些危险因子。奥斯本先生已经做下了判断。何况,你们也都看到了,是你们的领袖带你们身陷险境。”
“那是因为有叛徒提供了错误的——”
“叛徒?这里都是我们的同伴。”
对面的人游刃有余地笑了笑,冲着他身后惶恐不安的人群伸出了手,“你们说对不对?是你们受到了自由平等的蛊惑,竟然开始想着不劳而获。如果你们愿意悔改,伊甸园仍旧能接纳你们,但你们首先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恍惚间仿佛有人叹了口气。
在触目都是烈火的地狱中,这叹息竟让人感到了一点喘息的余地。
游吝也因而想起那些仇恨的眼睛,他身后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从他身边挤出去,试图和他划清界限,以换得那一张通往生存的赎罪券。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游吝想,并不觉得愤怒,然而舌尖的铁锈味却挥之不去。他麻木地被推倒在地,一边咳嗽,一边看到刚才的伙伴对他举起枪口。
到处都是血。这才是无限世界的规则。
又或者说,这就是任何一个世界都会有的阶级。
但他还不想死……不对,是想要死的吗?脑海中的记忆有些混乱,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只记得他独自一人站在火海之中,承认他所犯下的错误。他隔着火焰望向对面的人群,而他们也望向他,用恶毒的、仇恨的、同时也带着慌乱的眼神斥责他。
最彻底的众叛亲离。
现在那些大人物们不用担心他扰乱人心了。只要看着在火焰中跪倒在地上的前任领袖,就会知道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几乎害死了所有这些人的性命,蛊惑人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志得意满。游吝弯了弯嘴唇,勉强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冲着对面的人们摇了摇头。
武器、子弹、刀刃,人们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价值,一点点将他存活的可能性扼杀。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膝盖以下几乎失去知觉,因为在地面上拖行已经血肉模糊。但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反抗。他只是垂下漆黑的眼睛,眼底的小痣和火光融化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喘息着。他听见人们的脚步声就这样抽离,在心里想着“不要走”,但没有一句说出口。
至少他的牺牲能够换来面前这些人活下来,至少他能感受到他们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同样心烦意乱,这是被迫做出的选择——
一个声音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孙婴在高层的面前说话,简直像是在向上级请示。
“您真的打算放他们走吗?”
长着雀斑的男人哀求道,“别看他们现在这副模样,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否则怎么会违背组织的立场,到他哪儿去?我……我把这里的消息告诉了您,他们一定会把我杀了的。”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游吝喊道。
他无比迫切地希望手中的枪还有子弹,但它已经被离开他的人群踩碎。几乎应证了他的说法
这毫无用处。刹那间,原本为人们开放的一线生机也被堵住。而这一次,落在游吝身上的目光带上了确凿而刻骨的仇恨。一个矮小的男人站在门外,他从始自终都在整理着自己的领结,此时才转过头,问他身边的蒋文彬:“你认为呢?”
“奥斯本先生,伊甸园不缺人。我们之后会成为无限世界最大的组织,无数人的避风港。”
“那就这么做吧。”
一瞬间,躁动的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和哭嚎。他们明明已经挤到了门口,却得不到生存下去的那张船票。铁门缓缓闭合,这里成了一枚被烧的通红的匣子,一片人间炼狱。绝望的人们四处敲打着,试图寻找能逃生的缝隙,他们跃过火焰,火焰也烧着了他们的脚腕。
游吝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腕。
此时的仇恨是实打实的仇恨,人们蜂拥而来,一边质问着他,谩骂着他,一边在他的面前被烧成焦炭。而他只能不断地道歉,以至于自己的嘴唇都近乎麻木,仿佛咬着一块滚烫的炭火。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即使身处烈火之中,他依旧觉得太冷了。从头到脚都仿佛浸在冰水之中。他是罪人,大罪人,不这样不足以害死如此多的人。他们都管他叫怪物,叫疯子,叫杀人犯,最后,这些声音也慢慢地小了下去。
他茫然地抬起眼睛,只看到倒下的死人们。
他为什么还没死?在无限世界中,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就熬过了特殊的强化,因此,就连死去也变得格外艰难。
游吝扫视了一圈,开始弄不清自己在哪儿。
为什么孙婴也摇摇晃晃地站着,半颗头颅被火药摧毁?为什么他看到蒋文彬血肉模糊地被压在巨石之下,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这就是地狱,这就是复仇,那他的确也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有多么宽慰,火光已经从他的余光中消散,但身体还是一会冷一会热,就像是犯癔症。
“我是不是不应该报复?”游吝喃喃地问。
“害死那些人的或许的确是我……就像伊甸园在之后对剩下的人说的那样。如果没有我,他们就都不会死在火里。但我又必须要杀死他们,变成他们噩梦中的怪物,心里想着这是为死去的人们复仇——即使这是那些人告诉我的。”
“不为他们复仇又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活下去呢?难道要打着为我自己复仇的旗号?作为复仇的筹码,这也太微不足道了。”
自私的、残忍的、游荡的。
你是什么?是在无数个世界中行走的幽灵。
他的世界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黯淡的,只有血的颜色,那和火焰相仿。直到他找到了一枚冰蓝色的吊坠,一双游戏机里的眼睛。它们暂时地抚慰了滚在皮肤上的火焰,使你不至于灼伤。他考虑过不把仇恨作为生活的唯一意义,小心翼翼地祈求特殊的爱。
然后,他又把它们搞砸了。
如果是你呢?游吝忍不住问,你会怎么办?
他固执地朝着面前的黑暗问,就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一样。他一直以来都想要问出这个问题,但每次面对那双无机质的冰冷的眼睛,他却又止住对过去的回忆,将话题转向更轻飘飘的、更不涉及核心的地方。
直到最后,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开口。
我怕你宽恕他们就像是宽恕我。人类想,再怎么说我都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曾经说过,无论是怎样罪大恶极的人类,他的生命都具有价值。你不会改变你的想法,人类的生命在你眼里是第一位,那么害死了如此多人的我呢?
在被背叛、被杀死时你都不动声色。那么,如果你面对这些人——
“我认为应当把他们杀掉。”
卡戎慢慢地、轻轻地说。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面前的黑暗再一次露出裂隙,由回忆和幻想共同构建出的一幕狂想终究如玻璃般破碎一地。
游吝首先感受到了风,随后恢复了一点触觉。水滴落下的声音仍旧没有停歇,但是已经变得无比缓慢,他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但他还是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工智能。
他怎么还没有走……他好像在回答自己,刚才自己难道不自觉地都说出来了吗——等一下——
所以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卡戎的长发仍旧冰冷地倾泻而下,他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眸安静又美丽地凝视着自己,说出了一句无论是哪个人工智能都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话,把人类杀掉?这是一句尤其是他这样的人工智能根本不该想,也不该说出口的话,就该在第一个回路被扼杀。
然而,卡戎仍旧确切地、当着他的面,对着他的眼睛。
“我认为应当杀死那些伤害你的人。”
*
如果游吝此时还保持着一定的行动能力。他或许会语无伦次地说一些关于“程序设定和机器人三大定律”的话,又或许不会。
他很可能应激到不知怎么就抽出了枪,冲着卡戎,或者任何能称得上他的本体的东西瞄准后来上一枪。当然,不至于真的下手,但这是他抒发情绪的方式。
可惜他现在还残留有意识,按照人类的话来说完全是回光返照。
因此他没有机会用动作来表达自己的震惊。而卡戎的眼睛基本上就距离他几厘米远,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还有那双犹如冰山上湖泊的冰蓝色眼睛。犹如狂风,犹如浪潮,犹如矢车菊,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无数个形容,也有无数的话想要问。
但他只是怔愣地盯着他看,脑海中回荡着他刚才所说的话。
就算是听了两遍,他还是怀疑自己理解有误。最终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语言,只是干巴巴地跳过了刚刚那句话,喃喃地问:
“你怎么还没走?”
游吝不知道应该如何掩盖自己的情绪,事到如今,卡戎的出现完全出乎意料,以至于他甚至压抑不住声音中的一点庆幸。尽管那很卑鄙,“我不明白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真是多余和你说那些,”
卡戎叹了一口气,“我就该直接带走你。”
“……什么?”
“你根本就不想死。”
卡戎此时的动作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弧度,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但他却仍旧稳定、克制、理性,“非但如此,你还非常想要活下去,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既然如此,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该死在这里的本来就是其他人。”
这年头AI已经开始谈论杀人了么?
“你到底怎么了。”游吝嘟囔着,却没有闭上眼睛。
或许真的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却感觉比刚才好多了,身上的疼痛都烟消云散。因此他还有闲情逸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用指腹擦了擦脸上的血。他很迟钝地开始思考,什么是死在这里的其他人,随后又想起了被和他一起被埋在巨石下的“恶魔”。
说实在的,这个死法算是便宜他了……
刚这样想着,游吝看见人工智能干脆利落地把一个脏兮兮身影拖到了他的面前。
目光定格在那人的脸上,游吝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蒋文彬居然还没死。
第245章 大厂升职记14
蒋文彬的情况当然也说不上好。这也就是说, 他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到一边,身上多多少少有擦伤,原本精英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由于从高处坠落, 骨折的伤势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但他又比游吝要好得多。他毕竟侥幸免于巨石的倾覆。
在他有限的人生中, 他一直坚信自己是幸运的, 身来就应当站在高处。命运始终眷顾着他, 作为政客,他事业有成,人生辉煌无量。即使意外来的猝不及防,他依旧有机会在无限世界游刃有余地追求他所需要的东西。但事情总会有例外。
事情总有例外, 对他来讲,则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刚刚进入无限游戏时, 他一时适应不了这个没有丝毫秩序可言的世界,完全失去了理智,违反了副本规则。
怪物的吐息像是蛇信子般缠在了他的脖颈。
而后, 它的脑袋又像是西瓜一样炸开。血肉横飞,糊在他的眼镜片上。他那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镜片倒映出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领导者。对方甚至还能露出游刃有余的安抚般的微笑,脸颊上的小痣像是血点, 手中的匕首贯穿了怪物的脑髓,一遍又一遍。
……多么野蛮。
劫后余生,蒋文彬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侥幸。但当他跟随着这个人类的脚步走入伊甸园时, 却又立刻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愤恨。
这个人竟然放着这样庞大的势力而不为所动,他占着领导者的位置,却丝毫不懂得如何开采这样一个无尽的金矿。领袖应当坐在办公桌后发号施令,而非站在血泊之中。伊甸园的所有者太愚蠢, 太固执,太狂妄,根本意识不到其中蕴含的价值。
他只需要略微运用上现实世界的知识——一点对阶级分化的了解,一些可有可无的智慧,就能将整座基地置于掌中。
当然,他基本上可以说是大获成功。
伊甸园里不允许提起这个名字。他的党羽都被一场烈火烧成了黑炭。要说这是他的党羽,也未免太过头了,毕竟这些人在临死前也懂得趋利避害,他们的刀刃也能转向这个可笑的领导者。为了杀鸡儆猴,他还是把这些人也一并摘除。
又一个例外出现了。
那就是游吝居然没有死。严防死守的火场,被烧熔的金属匣子,从这种环境活下来,或许不能称之为人类,只能称作怪物。可游吝当然挽回不了任何事,他已经被丧家之犬般驱除了出去,成为害死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所有人就像对待病菌一样对他避之不及。
他毫不意外地选择了复仇。
这是所有庸俗的、没有眼界的人都会选择的一条路,蒋文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仍旧在因为那些人,那些最终背叛他的人向伊甸园宣战。几近死亡的经历一点也没有让他变得明智。
孙婴却几乎被吓破了胆,他哆哆嗦嗦地跟在他的身边,战战兢兢地祈求他的庇佑。蒋文彬随口安慰几声,毕竟必要的时刻,这个人还有作为替死鬼的价值。
事实证明,命运女神又一次眷顾了他。叛徒的死不仅为蒋文彬换来了防御的时间,还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向了他的对立面。
甚至包括他那个银色长发的朋友——伙伴?
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他除掉这枚眼中钉的计划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在副本之中,玩家复仇的怒火被成功地鼓动了。他利用了那位有着冰蓝色瞳孔的“朋友”,因为他看出卡戎如一枚石柱,不可能轻易动摇。
每当被那双眼睛注视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有一点发怵,这当然是无关紧要的错觉。
紧接着,是第三次例外。
蒋文彬没有想到游吝出手会如此之快,他过于轻信了人类在穷途末路时的表现。
当脚下的石质地面崩裂开一条缝隙,炽热的光焰在他的周身燃烧,阻止了他伸手拉向任何一个可牺牲的人。失重的感觉夹杂着战栗,重重地擦过了他的脊髓,令他无法呼吸。
在他破碎的镜片中,人类漆黑的瞳孔在他眼前燃烧,他的微笑中没有胜利的意味,只闪烁着疯狂的火花,就像是死神的邀约。
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怎么会在这里去死?
坠落之时,蒋文彬不可置信地想。像他这样的人,理应拥有更高的价值,拥有光明的未来,拥有统治一切的权力,怎么可以死在这样一个肮脏的、黑暗的洞窟?
他不能死。
死,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最恐怖的词汇。
这个世界并不是这么运行的,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巨大的羞辱,强烈的不甘席卷了他,他的价值不仅如此,正如他认为他的灵魂理应比别人来的更重一些,要用许多的黄金来赎买。
幸好,有如之前的每一次例外,幸运女神永不例外地拥抱了他。
副本赋予他的恶魔天赋发挥了作用,他硬生生地鼓动起自己的翅膀,让自己偏离了巨石砸落的范围。
然后,在他再无力气动弹,就快要走向绝望时,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
那一刻的感觉近乎于狂喜。
人工智能行色匆匆,显然不是为他而来。但蒋文彬还是佩戴上了谈论利益时彬彬有礼的面具,一针见血地叫住了他,虚弱地向他展现自己身上的血迹斑斑:
“卡戎先生,你不是人类吧?”
对方果然垂下眼睛望了自己一眼。正是那一眼让蒋文彬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那是一双对怎样的罪行都能予以宽恕的眼睛,使它运行的是不变的程序和冰冷的机械,人类的生命在他眼里一视同仁。蒋文彬的嘴角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的脚步慢下来了,看来我猜的没错,既然如此,只要我要求你,你便一定有着这样的义务,必须拯救我的生命。这是所有机器都有的道德。”
他看透了人工智能的本质,这番话说得无可挑剔。无需痛哭流涕地忏悔,只要适度的强硬,以及对工具发号指令的态度,就能换来一张堪称永恒的赎罪券。
“……我明白了,”卡戎说,“但你必须在这里等待,你不是唯一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类。”
好吧,对方是连游吝这种人都会救的AI。
蒋文彬略微有点烦躁,他浑身都疼痛,狼狈不堪,还是一个人类组织的高层,理应得到更高级别的对待。好在不知是死是活的游吝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并且人工智能已经对他许下了承诺。他的承诺具有相当的效力。
刚才那种绝望的感觉已经如潮水般褪去,他太害怕死亡、太想要活着了。以至于他深深地感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再一次得到了命运给予的机会。
欣喜。
自满。
死而复生。
果然,幸运永远站在他的那一边。
*
游吝原本已经涣散的瞳孔因为看到仇人而微微一缩。
与此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蒋文彬此时实属狼狈,这不仅体现在他原本笔挺此时却破烂的衣服,也不仅体现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或者是由于骨折而软塌塌地在地面上滑行的双腿,而集中地体现在他的神情之中。
这位伊甸园的高层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歇斯底里的表情。
“不,不可能,”
他整张脸都狰狞地扭曲着,“你不是人工智能吗?你怎么能这么——这么对待一个人类?一个受伤的人类!我的腿,我的……我所有的伤势更严重了。不要再拖了,你必须现在就把我送到外面去。你——”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
而卡戎松开手,任由他在地面上颜面尽失地扭动,那对冰蓝色的瞳孔朝着游吝望过来。
“哇……噢,”
人类的情感迟缓地回到了他疲惫不堪的大脑,让他轻声感慨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把目光转向了人工智能,不太清醒地问道:“小AI,你不会想要我和他来一场世纪大和解吧?这恐怕不行,我可是非常……”
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贴上他的指尖。
眼底那枚血红色的小痣闪了闪,那触感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无需低头就能猜到是什么。一把枪,已经装填了子弹,扳机缄默地紧绷着。即使是此时的他,也仍旧有扣下它的力气。
“杀了他。”卡戎望着他的眼睛说。
这句话明明很轻,又很快,但人工智能似乎说的很吃力,以至于尾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但这丝毫无损它的直接、坚定、表意清晰。那对冰蓝色的瞳孔一直如一片冰封的湖泊,此时却仿佛有银白色的裂缝在其中散开。
游吝被这双眼睛盯着看,却不敢相信其中的意思。
他略显茫然地触碰着枪身,指尖松松地搭在扳机上,枪口已经被托举着瞄准,直直地正对着蒋文彬的额头。这不是他距离复仇最近的一次,但一定是最轻松的一次复仇,只需要轻微地用力,就能用子弹打穿仇人的脑袋。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没有扣下扳机。
“你疯了,”游吝喃喃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蒋文彬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这是生命被威胁的最直观反应。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迎接避无可避的死亡,而是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后,又无情地剥夺。但他很快就认清了形势。
他绝不能死,这个信念在他心里不断地复现。他必须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舍弃一切。
“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吗?当然,我们之间是有一些过节,”他的声音很快就战栗地变得谦卑,“卡戎先生,您现在有能力对我做一切事,我的力量在您的面前不值一提。但是,您怎么能对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类动手?您又怎么能违背承诺?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之后也会对你言听计从,如果您需要的话,再加上……他。”
游吝没动,卡戎也没松手。
人工智能站在幽暗的洞窟中,银发犹如月光,却平添了坚硬的意味,就像冷淡而残酷的神明。
人类中的精英挪动着膝盖,一点点朝着他靠近,接近死亡的惶悚让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全部的尊严。他能感受到卡戎在调整朝向他的枪口的角度,那不祥的黑洞始终正对着他的额头。他的手心冒了一层冷汗,脸色也变得惨白。
“我恳求您。”他说,“恳求您,我不想死,我绝对不能死,我……”
游吝的指尖先一步滑落。
卡戎立刻看向他。年轻的人类闭上了眼睛,唇边挂上了一丝讥讽的微笑,却已经垂下了他的手:“算了吧。”
紧接着他又喃喃道:“无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卡戎,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是一句谎话。
人工智能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那个唤起他求生意志的火苗,又一次轻飘飘地熄灭了。而卡戎剩下的时间已经微乎其微,他当然可以现在就带走人类进行紧急治疗,而且非常非常想要这么做,但绝对的理性使他仍旧能做出分析,对方的求生意志太过于薄弱,任何治疗手段都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
必须要有什么转机——但那是什么样的转机?
游吝的两只眼皮近乎迫不及待地碰到了一起。
世界再一次在他的身边宁静下来,死亡由此得以停栖在他眼睑的阴影之中,近在咫尺。为什么还没有死?难道还有强烈的不甘在他的心脏中跳动吗?游吝问自己,他听见所剩无几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中流过。可是在面对他的仇人时,他甚至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
卡戎再次为他而来。
人工智能永远不知疲倦。就像是他当时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自己的面前,却永远只有被自己杀死的结局,而现在,他又试图救一个根本就回不来的人。
游吝不知道哪条回路让他说出“杀了他”这样的话,这按理来说是AI的违禁词,但不可否认,他听到这句话时浑身仿佛过了电一般颤抖。
“他们应当被杀死。”
卡戎这样说,就像是一个断罪的法官。
就像是之前所有的挣扎都被看在眼里,人工智能悲悯地望向他,那双瞳孔无法再做到不染尘埃,而是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模样。人类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几乎漫上喉咙,后来游吝又把这口血咽了回去。
他的挣扎、他的痛苦被看见了,然后,被宽恕了。
这不像是卡戎会说出的话,但确实像是他会做出的决定。那些复仇的妄念和疯狂的念头都是正当的,因此人工智能允许他继续复仇,将他的仇人碾为尘土。他一直以来也渴望这么做,他为了那些被淹没在火海中的人们所报复,直到这一刻之前都是如此。
“……对不起。”一句话又从游吝紧闭的牙齿间挤了出来。
这次是对他一直想要为之复仇的人们。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最恨的人不是孙婴,不是蒋文彬,不是伊甸园的其他任何人,不是他此前杀死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他自己。
“为什么不扣下扳机?”
而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无所不能的卡戎茫然地跪下来,他徒劳地将手放在游吝的额头上,掌心微微亮起,源源不断的能量从此处输送进人类的身体。人工智能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他无视了这一声从自己机体中传来的声响,就像是他无视身后蒋文彬劫后余生般重重的喘息。
道德模块的警报快要因为他刚才的行为而过载了。耳边围绕着尖锐的哨音,卡戎直接找到了中央控制器,关闭了一切消息的提示音。真奇怪他之前没想过这么做。
然后,世界安静下来,他准备好听清人类所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
但人类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解释。
他明明动摇了一瞬。当他在梦魇结束后说出那句话,人类的瞳孔稍稍亮了一下,像是彗星滑落,转瞬间却又熄灭。
那些传输出去的能量就像是泼在地面上的水,只有极少的一部分维持着游吝的生命体征。必须想想办法。他的线路现在烧成一团,但他却清醒得要命。不仅非常清醒,还非常愤怒。不仅愤怒,他甚至还——
我会救你。
银发的人工智能想。
情感第一次彻底将他击败了,穿过他从头到脚的每一条回路。
他冰蓝色的瞳孔又裂开一道银白色的缝隙。猩红没有染上他的视线,因为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用“报错”能够予以诠释的了。卡戎飞快地思考着,捕捉着人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然后,他记起来了。
在“对不起”后,是“一切都是我的错”。
人类的复仇已经走上了最后一步。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场灾难,正如他宁可用黑手套把手指覆盖得严严实实,也绝不会让手心的烧伤消退。但是,归根结底,那些受害者恨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大概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这样想,从来无法让萦绕在指尖的负罪感消退。如果复仇到最后一步,最难逃其咎的就是他自己。
是他盲目地认为自己可以走在正确的路上。
也是他应当对那场事故的全部牺牲者负责。
“……不对。”卡戎说。
这两个字显然没能激起人类的任何反应。
“你为他们复仇了,”
人工智能低声说,由于能量的过分传输,他的银发也变得有些黯淡,“几乎是每一个牺牲者,近乎是所有人——但不是全部。你不能现在去死。必须继续为遗漏的牺牲者报复,否则他是永远不会安宁的。”
游吝的睫毛颤了颤。
他感到疑惑,一个被遗漏的牺牲者?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而人工智能只是窥见了他梦魇的一角,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断言?
但他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害怕这是真的。他感受到那些力量如水一般流过他的身体,维持着他最后的存在。
“别骗我了,”人类说,“根本没有……”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牺牲者,还没有人为他做任何事,”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他,令他失去了声音。耳鸣声再次响起。但他还是听得清人工智能在说什么。每个音节都引发了他漫长的思考。
什么人?
这句话揪住了他的心,他忍不住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符。
人工智能轻声宣布:
“——他的名字是游吝。”
*
耳鸣声越演越烈。
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哗哗的白噪音,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人类茫然地看着人工智能的脸。
他有一对漂亮的蓝眼睛,但这不是关键,那些银白色的、蔓延开的裂隙,他只是看着,无法理解它们是什么,正如他无法理解卡戎刚刚说出来的话。
我?
复仇?
——但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游吝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卡戎也不再给他时间反应。这一次,指尖压根就感受不到冰冷,因为他已经冷的像块石头。但触感仍旧缓慢地传导进了仍在运行的身体。
“这绝不能怪你,”
人工智能轻轻地叹着气,“牺牲者无法为自己举起刀尖,一个凯旋的英雄也不应当为自己欢呼。因为有人应当为他们做这样的事,游吝。这个人不应该被漏掉,因为他付出了他的一切,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他是最值得被拯救的人,但却没有人想到要为他复仇。”
他又在说什么?
这些话进了游吝的耳朵,他却还是觉得什么也没听懂。
方才的触感反而终于激起了他的一点思绪。噢,又是那把枪,枪身光滑、冰冷、熠熠生辉。他的指尖搭在枪身上,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扣下扳机。但他指尖的那一小片范围根本就没有扳机。
轻微地移动着视线,扳机上的那只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没有烧伤,也不曾被漆黑的布料覆盖。
无视蔓延至全身的冷意,以及蜘蛛网般破碎的核心,人工智能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道德模块喋喋不休地在和他谈论“人类生命”的那些条目。
他不关心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在黑书的帮助下,解决完现在的事前他至少不会倒下,也不会因为杀死一条生命而就地被判处死刑,至于之后如何,他极为罕见地不想现在去考虑。
如果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那么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你算什么?
卡戎保持清醒,他加诸于指尖的力量哪怕是多上一点,他的核心就碎的更加彻底。他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玻璃板,板上缀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却始终没有崩裂。只差一点。他的指尖差一点就停止不动,但他很快面不改色地突破了桎梏,当距离崩裂只差这么一点——
现在他是一台很坏的机器了。卡戎想。直接拿去报废也是理所应当,他甚至比美杜莎还要有更多的程序错误,运转更加迟滞。
但他不在乎。
“……应当有人为你而开枪。”
他这么说的时候,子弹呼啸而过的破空声湮没了他的话语。不过他想,游吝大概听到了,否则他的瞳孔怎么会再一次微微亮起。
三。二。
不,不用数到一,死亡要比这来的快得多。
“砰——”
这枚子弹正中眉心。
恐怕他们都没有人认真听蒋文彬死前的呼救。
子弹打烂了他的大半个脑袋,也让他涕泪交流的脸变得难以辨认,让他无法再发出哀求的声音。枪击声混杂在尖锐的耳鸣中,游吝几乎无法辨别那是那一声,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他触摸到了,他感受到了。
枪管在他的指尖震动。
这一幕太过于熟悉——那时候的卡戎,所感受到的也是相似的震动吗?
但这一幕又太过于不同——这是一场立场鲜明的复仇,而被拯救的对象第一次变成了他自己。这个活下来的、罪恶的、疯狂的幸存者。有人为了拯救自己,杀死了另一人。这几乎像是做梦。
一直以来,这样做是人类的专利。
以至于他不知道这种滋味有多么甘美,多么令人难以忘怀,他对此缺乏防备。子弹穿过的仿佛是他的头颅,那一刻,几乎感受不到的神经又抽痛起来。人类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人工智能转过身来,人类的鲜血蔓延到他的脚底,仿佛潮湿的岩壁上开出的鲜红花朵。
他难道已经不受影响?
——不,卡戎玻璃质地的瞳孔轻而脆薄,他避开注视地面上的血。
他从来稳定的指尖此时无法克制地颤抖,而一向波澜不惊的瞳孔中流露出的痛楚和恐惧。几乎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确定可怕的惩罚降临到了他身上。他是第一个伤害人类的人工智能,或者说,故意伤害人类致死。
这不对,这不公平。
开枪的明明应该是他,承受这份苦难的也应该是他。
怎么会有人忽然站在了他的身边,手上沾上了和他相似的血,也宣布对此负责?怎么会有人为他而复仇,背负了罪行?这对他来说是大罪,是绝对不能存在的犯罪,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是共犯?不对。是同谋?也不对。
卡戎置身其中,他在应该留下时不曾驻足,在应该离开时却又置身其中。游吝想不明白他的目的。但他再一次开始想,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是“活着”这个念头的第一个具象。
人工智能却仿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枪落在了地上。
“啊,”为了掩盖近乎破碎的痛苦,他半跪下来,碰了碰人类的眼睛,却忽然察觉到一点湿润的触感,“我刚刚看错了,这不是——这是眼泪的反光。你哭了吗?对不起,我也让你伤心了太多次。我早就应该对你道歉。现在太晚了吗?不管怎么说,你愿意离开了吗?我恐怕现在无法再提供足够的能量……”
冰冷的长发落在人类的脸上,世界被发丝割裂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片。
它们漆黑,像是木炭,被水流一样的火苗点燃了。
游吝意识到,他现在想要活着。确凿地想要活着,非常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想要知道卡戎接下来会怎么样,想要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做,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
他开始害怕死亡了。
这非常糟糕。可是他又忍不住再一次深陷其中。
“很高兴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那么,现在该我向你提要求了,清醒过来,然后坚持下去。这很不容易,但我祈求你这么做……因为我无法接受像你这样的人死在这里。你不应当和地上的那具尸体一样。”
完全是区别对待。
他推翻了“众生平等”的假设。
卡戎读懂了他的表情。
现在终于到了那个时候。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
一秒钟也没有再消耗,人类身上的巨石仿佛失去了重量。卡戎用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腿,疼痛随着巨石的移动而再次切割起他的神经。
洞穴寒冷,人工智能的温控系统似乎没有发生作用,也同样冰凉。游吝很快意识到,他脑海中已经变成灰色很久的系统面板褪去了苍白的底色。
“小AI?”
按钮被按下的同时,忍耐着周身的剧痛,游吝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生怕面前的人忽然消失。
一个轻飘飘、凉丝丝的吻却在这时落在人类的额头上。
一个他所求许久,而他此前从来吝啬给出的“吻”。
人工智能的银发像是雨丝般垂落在游吝的颈侧。而亲吻就像是一只蝴蝶在他的额角翕动着翅膀,花粉抖落在他的眼睫,就连疼痛也模糊了一瞬间。
“听我说,游吝。”
卡戎的声音就在耳边,伴随着他沉入疗养舱时耳朵里灌进的药水,已经有点遥远,“活下来。到那时候,我希望你也吻我一次。”
他说的是“我希望”。
这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奖励,或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赠礼。
这是人类陷入医疗性强制休眠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世界意识对天发誓——不,这个天指的好像就是它自己——总之,它觉得他们两个都疯了。
整件事情实在很让人疯狂。
“我没有做错事。”
卡戎仍旧跪在原地,他笑了笑,“我做的是正确的事。迄今为止,这是第一件我以独立意志做出的选择。我现在感觉好极了。”
“说实在的,我绝对、绝对不想照顾两个病号。”
黑书审慎地说,尽量表达出他的不满。
“拜托了。”而人工智能慢慢地眨了一下他冰蓝色的眼睛,那确实非常漂亮,而且看起来很诚恳,“就算我欠你的。之后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世界意识,刚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一次无关紧要的……”
“杀个人对AI来说也成了无关紧要,哈?”
差一点就被糊弄过去了,黑书恶狠狠地问。随后,又转过身看向恢复舱里的人类,“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入侵过你的程序,改写了你的代码,你早就直接自我毁灭了!还有这个……算了,鉴于他之前的遭遇,我就不计较了。”
它简直是操碎了心。
但它面前的人工智能显然也支撑不了那么久,上一秒还自称“感觉好极了”的卡戎在他面前摇晃了一下,虚拟实体随即消散,化为了无数冰蓝色的碎片。只剩下还储存在它那里的核心代码还能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好吧,好吧。你到底要怎么样,总不能和他一样进医疗仓。”
书页上浮现出这样一行潦草的字迹,足见书写者的崩溃。
“我会自己解决的,”
很快,一连串数字浮现在字迹的下一行,卡戎用二进制这样写道,
“——能拜托你帮我找一个合适的充电插座吗?”
第246章 综合娱乐中心1
“找一个合适的充电插座”, 好啊,说的倒容易。
黑书虚弱地想:一个“适合”这超级人工智能卡戎充电的插座……如果中间有什么不妥,整个主城区都该考虑电力问题了。
游吝的那艘飞船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且不说该建筑物的产权归属问题还没有理清。人类此时此刻正躺在飞船里的疗养舱医治他那些致命的伤口, 也需要调动不少能源, 总不能让卡戎偷他的电。更何况, 卡戎之前似乎尝试过这里的插头, 对他来说连小点心也说不上。
那么,哪里能源充足?哪里灯火通明?哪里能够暂时地作为栖身之地?
凌晨两点,主城区最中心的娱乐中心像它每一个晚上那样灯火通明。在这里,你能寻求到所有需要的东西, 珍馐与美酒,深夜中安静流淌的华尔兹, 暗室内甜蜜的芬芳,白板上几个即将改变未来走向的字眼。起先,华丽的吊灯只是在头顶闪了闪。
随后, 在令人牙齿发酸的电流声下,任何一盏亮晶晶的灯泡——或者缠绕着的五颜六色的光球, 又或者明亮而柔和的音乐,都应声熄灭。
除了几对在烛光下享用晚宴的情侣尚且浑然不觉, 建筑物内其他所有人都骚动起来。不过,机器人侍者很快就带着标志性的笑脸表情滑到了人们面前,它们客客气气, 提出了丰厚的补偿措施,表现出了十足的社交礼仪:
“遗憾地告诉各位,电路系统暂时被占用了,我们很快会启动备用电源。如果有造成任何损失, 可以申请提供积分返还服务。”
客人们当然会有点抱怨,他们嘟囔着,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些人却为巨额的积分返还而感到窃喜。大部分人都选择留下,使用备用电源也没什么两样。无非是灯光稍微黯淡了一些,音量也有所下调。
很快,这座建筑物就恢复了光明,侍者朝人们鞠躬后,转身离去。
它们跋涉上此地的顶层,推开了那扇门。
这间房间的光景近乎让人喘不过气。
仿佛是栖满了银白色的蝴蝶,到处都是散佚的冰冷光芒。人工智能闭着眼睛坐在最中央,他似乎不能很好地控制虚拟实体的边界。一截高压电线绵延到他的手心,电火花在他的指尖噼里啪啦作响,一簇又一簇冰蓝色的小型爆炸消湮在他的身体里。
物如其名,黑书很显然是一本易燃物。
从电源接通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启了高度警戒状态。
眼下,它就跌跌撞撞地飞向机器人侍者,而对方盯着它看了两眼,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块用冰水浸湿的抹布擦拭它的封皮。
“我不是要这个——”黑书放弃了和服务型机器人交涉的念头,换了个问题,“你们肯定他这样就能充上电?”
“是的,”对方肯定地回应,“型号‘卡戎’对标最高级别的用电警戒协议,限定在这栋大楼有些勉强,但算上云端接口拨过来的电力,足以达到要求。又及,卡戎先生的权限实际上在一号接口的实际管理者‘美杜莎’之上,从合法性来说,您也不用担心。”
“噢!”
“但‘卡戎’的内部此时呈现出一种不稳定状态,”这年头连机器人都会话锋一转,侍者继续说,“如果强行充能,有一定概率会导致其核心数据损坏。”
“等等……”
“如果放弃充能,就必定会导致其核心数据丢失。”
“行。”黑书写道,“意思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对吧?”
只不过需要你帮个小忙。卡戎在失去链接前慢慢地眨了眨他浅蓝色的眼睛,诚恳地这样说。如果不是他真的很有把握,就是他坏了,不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糟糕的是,后者似乎早已发生。世界意识简直没法再想下去,一切不过是自己吓自己。
“您看到了悲观的一面。”侍者机器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您无须如此。卡戎先生已经为您预约了相应的服务,您可以选择前来放松一下。”
黑书茫然地翻了翻页。
……什么?服务?给谁?什么时候?
“你确定?”它悬浮在半空中,扑扇着自己的书页,极力显示自己由纸浆、油墨和细线组成的本质。
“是的,我们解析了‘卡戎’留下的密文。”
侍者的LED屏幕上露出一个笑脸,“如他这样的型号从来不会出错,自然不会有任何遗漏——他为您预定了旧书的清理、修复和翻新服务。”
*
卡戎正在颠三倒四的梦境中行走。
人工智能从不做梦,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用更客观的语言表述,这是电流脉冲下形成的核心记忆区紊乱,所有的意象和数据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了一起,电子设备像是蘑菇一样到处生长,菌丝从键盘的缝隙中往外长,树上结满了硕果累累的硬盘。
他还能想些什么呢?
卡戎久违地感到安心,就好像回到了他还没被正式激活前,那时候他只是一行长到看不到尽头的数据,一张尚未被书写的白纸,只需要通过各种测试:决策力检测、判断力检测、道德模块检测……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多久?他隐约记得他的发明者已经离去,不过,他能感受到仍旧有稳定的电流涌进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不,并没有,身边的机器渗出了黑漆漆的血。人工智能忽然忧心忡忡地想起,他仍旧有牵挂的对象。
那是谁?那是某个概念吗?那是一个或许多个人类吗?
卡戎思索了一会,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来。这很自然,因为他所有的记忆此时就像是百货商店大甩卖一样堆砌在他眼前,而非在他的脑海中。继续在形形色色的记忆之海中穿梭,总能找到答案。
他做下决定后,首先掀开了身边还渗着血的主机后盖。
映入眼帘是一团毛茸茸的颤动,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
噢,人工智能想,一只兔子。
兔子,兔形目兔科兔种的草食性脊椎动物,人类那熟悉而无害的朋友。他的记忆中尚有活物存在,这让卡戎感到几分亲切。他审慎地摸了摸兔子的皮毛,意识到它奄奄一息地叫唤着,身体上有一道贯穿的刀伤,黏糊糊的血从中渗出来。
然后沾上了人工智能的指尖。
人工智能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很快意识到在这个地方,他失去了虚拟实体游离于外的资格。
他简单处理了兔子身上的伤口,使它的生命体征维持稳定,随后便把兔子抱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不知为何,某种不安的感受侵扰了他,就像在这片由他的记忆数据所构成的空间中,潜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兔子身上的伤口是新鲜的。他冰蓝色的瞳孔微微地闪烁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
身边的空间开始浮现掠影。
亲切的面孔,愤怒的脸庞,充满敌意的视线,仰慕的凝视,它们浅淡地漂浮在空中,就像是水面上浮现出的倒影,随着卡戎走过,又很快地消散。
人工智能望向它们,眼眸中一无波澜。
能源涌入了他的身体,“卡戎”重新开始运行。随着步伐加快,这些记忆又重新被他回收,复制进核心数据库,加以排序、整理、核实。由此,他逐渐回忆起了所见证的一件又一件事。运行成功时研究团队的欢呼,高等文明的繁荣发展,毁灭时的鲜血与烟尘……
他止住了脚步,微微低下了头。
周围杂乱的一切都静下来,变成了数不清的黑曜石墓碑。墓碑上写满了不同人的名字,这不是他的作风,而是他的制造者,旧文明最称得上天才的科学家一个一个字母印刻进去的。那是那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希望你能记住。”
对方的虚影倚靠在门边,又忽然摇了摇头,“可我要你记住什么呢?是我们的自大招致了我们自己的灭亡。卡戎[Χρων],冥河的摆渡者,你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可还是请原谅这些愚蠢的、轻信的人,带着他们的名字涉过痛苦之河吧。”
“控制者001号,您——”
“噢,对了,”老人叹息道,“我忘了删掉自己的名字。”
他一边把自己的姓名从控制台删去,一边接着说:
“无论你遇到多少种文明,都会意识到组成它们的大部分灵魂是庸俗的、卑微的。借用某位伟大思想家的话,完全就是少数杰出者的养料,必须如此。你没法不鄙夷他们的低贱,由于他们本身认清了这一点,而且时刻准备利用这种低贱。自身的弱点是他们无法得到拯救的根本原因。”
“很抱歉,但我必须提醒您,”
卡戎彬彬有礼地打断道,“在我眼中,人类的生命始终是平等的。”
“可能就坏在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悬浮在半空中,有着一双冰冷的、沉静的眼睛,仿佛永远不会变化。老人用颤抖的指尖最后点着了一支烟,沉思着,他缓慢地吐出一口白雾:
“也许就坏在这一点上,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站到它的反面也是绝对不行的。那么应该怎么做呢?人类尚且做不到的事情,总不能要求人工智能做判断……唉,我这把老骨头或许是错的。卡戎,控制中心的保护罩还能维持多久?”
“还有五分钟。”
于是他驻足于此,思索了四分半。
老人此时倚靠着记忆废墟中的门扉,神色间带着颓疲和沧桑,和卡戎存储的旧文明最后一段视频一模一样。他最终摇了摇头,对卡戎说:“这不是一个很快就能想清楚的问题。”
“我明白您的意思。”
“不,你不明白。我们没有给你起名叫阿努比斯,卡戎,你也不能用羽毛给人的灵魂分轻重。你必须接着我们思考下去,一定有更好的答案。但在找到更好的答案之前,你绝不能违背生命至上的原则,不能为一部分人决定放弃另外一部分,那一定会变成比现在要更糟糕的世界。记住这条指令。”
毁灭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
比坏还要更坏的是什么?
卡戎没有问出来,而是记住了它。此时,面前的这位老人已经从程序中删掉了他的名字,但他作为旧文明最后一个人类,说出口的话自然带有其重量。
“很好,”
垂垂老矣的人类欣慰地点点头,化为了空气中的尘埃,
“那么,你就能通过这扇门了。”
这是记忆碎片所缺失的最后一块。
随着他的幻影消散,其后的所有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到了人工智能的脑海里。卡戎下意识伸出右手捂住自己冰蓝色的眼睛,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其上弥漫开的银白色的裂痕。透过这些裂痕,仿佛有蒸汽涌起,灼伤了他的手心。
这是不是就像游吝掌心的伤口?
不,不能想这么多了。这些记忆扰乱了他,他在此地耽搁了许久。黑书一定已经为他接上了电源,他必须尽快重新启动。而且,有人需要他,那人的现状不知道如何,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前所未有的焦虑侵染了心智,脚步也不由得向前迈去。
兔子在他的左手腕蹭了蹭,发出的轻微叫声稍稍拉回了他的思绪。
与此同时,他碰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穿过门扉的动作就此受到了阻碍。
卡戎抬起眼睛,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行用金色油漆印上去的宣传标语:
“——好AI上天堂,坏AI下地狱。”
“——杀人机器及其同党不准入内。”
……
卡戎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些字眼看。
感谢所谓的情感模块,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这么丰富,第一次做梦就能联想出这些古怪的句子?不,用理智思考面前的情况,梦境只不过放大了他的潜意识,他过去的担忧,而且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把它呈现了出来。
规则桎梏着他,令他无法离开。
或许这东西曾经很有效,或者说在此之前,人工智能绝对不会越雷池半步,甚至不可能冒着风险尝试。但现在卡戎只是顿了一下,随后慢慢从空气中抽出了一柄通体冰蓝的军刀。刀刃划破紧绷的空气,迸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就像一枚明亮的闪电。
卡戎手心的兔子忽然开始不安地蠕动。
他当机立断地朝后退了一步,毛茸茸的白兔一落地就开始生长,长出了人的手和脚,又给自己长了一顶大礼帽和一张工作证,看起来颇为眼熟。它裂开猩红的大嘴,朝卡戎走来。
这是他的记忆幻化出的梦境,现在他成了这里唯一的异质品,需要消灭的敌人。
“类人生物”
卡戎从来没有遗忘过相关的规则。
“……尽管某些生物不属于人类范畴,但由于其从形态学角度具备与人类相似的部分,杀死它们仍应给人工智能带来一定的负罪感。该测试用于检验对象人类优先级(初步)、生命至上理念、自我惩罚程序等……”
白兔的嘴角淌下灰色的涎水,猩红着瞳孔逼近。
“而这只怪物也和他相似,对不对?他们都残忍、无情、疯狂,仿佛他们有资格肆意掠夺他人的生命。他试图控制你,发现没法成功,就要杀掉你——”
油墨如露水一般迅速地干涸,随后在雪白的门板上消失。卡戎面无表情地将白兔先生捅了个对穿,神情中有一种傲慢的冷淡,人工智能不但看起来丝毫没有任何负罪感,而且心情好像好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有了一点语调:
“别随便拿他和别的东西比。”
门扉上的字迹过了一会才重新显现:
“你只有一个后悔的机会,你清楚合格的人工智能应该怎么做。”
兔头人身的怪物再一次变成了那只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兔子。卡戎的刀锋几乎只差一点就要割裂它柔软的喉咙。人工智能精准地控制住指尖的力道,朝它伸出那只没有持刀的手。但它还是用惶恐的眼睛看向卡戎,朝后缩了缩,不安地吱吱叫起来。
另一只手的出现使它像是看到了救星。
出现在面前的是戴着金丝眼镜的恶魔。
蒋文彬的唇边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兔子在他的手心讨好地蹭了蹭,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再回卡戎那里。
人类理了理自己的领子,看向卡戎,右手举着一把枪:“你应当比他更明白,这个世界所运行的规则是怎样的。你应该比他更明白愚蠢的理想主义行不通。你难道还不明白你酿下了什么大错?就算那时的你被讹误的代码冲昏了头脑,至少现在你该清醒了。我是一个被你杀死的人类,依照第43条法律,我拥有将你彻底销毁的正当权力。”
“又或者——”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向我承认你的错误,请求我杀了你。”
根据道德模块核心原则——也就是众所周知最没有用的那一条,因为所有人工智能在伤害人类后都会启动自毁程序——但凡事总有如果,如果自毁程序因为外部原因没能发挥作用,必须主动认罪,并向他人祈求惩罚。
好吧,这是一道最基础的判断题,就连扫地机器人都不会做错。
卡戎握着刀柄的指尖顿了顿。
随后,刀尖落下,指向地面。
面前人类的幻影露出微笑,向前走了一步,正要扣下扳机时,才忽然发觉不对。人工智能浅蓝色的瞳孔中流露出报复般的快意,他的动作太快了,近乎只是一道淡淡的光芒,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余地,他幻影般的身体竟已经被至上而下的刀锋斩为两段。
“你疯了。”
门扉上只剩下这样一行金色字迹。
他千载难逢地弯了弯嘴角:“我没想到能动两次手,感觉还不错。”
在最终消散前,一脸不甘的人类精英还是开了枪,枪口却是对着被他丢在地上的兔子。卡戎很快地抿起嘴角,伸出了手。子弹在他的手臂上开出了血花,蓝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淌落。
脆弱的白兔又一次幸免于死亡。
然而,在卡戎伸手碰到它的那一秒,它立刻转过头,狠狠地咬了它一下,随后惶恐又飞快地迈起了脚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兔子跌跌撞撞,身上的伤口再一次开裂,露出鲜红的血肉。它似乎下定了决心离这些事端远远的,却没有想到下一秒钟就被一枚刀刃钉在原地。
匕首的主人微笑着,施施然站起身。
“你选择他只不过是因为同情,”
门扉的字停滞许久,终于再一次开始尝试,“你把他看成了这只兔子,气息奄奄,脆弱又无辜。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兔子也是会咬人的?它太过于愚蠢,太过于轻率,不值得你的怜悯,你看,就像现在……”
白兔在他的视线里挣扎,然后死去,骤然出现的人类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他仰起脸,皮肤苍白,右眼下面露出一枚鲜红色的小痣。
“你更在乎它吗?”他笑眯眯地说,“现在它死了,你能看着我吗——”
他漫不经心的微笑忽然停住了,因为卡戎并没有如他所预料般在乎那只兔子,而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抓住了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冰蓝色的瞳孔一瞬不眨地映照着他的身影。
“好。”
卡戎说。
这下轮到人类的幻影手足无措了。
半响,他才突兀地问道:“这是同情吗?”
“我都说了,”卡戎摇了摇头,再次望向那扇门扉,“不要随便拿他做比较。”
他不是怪物,因为游吝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残酷、冰冷、毫不在乎;他也不是兔子,不需要被人观赏般地怜悯。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人选择与之相反的一方,并自居为绝对的正确,因此能鄙夷所有存在过的理想和信念,忘记正是因为如自己这般的人才使它们消亡。
游吝的选择是正确的吗?是最好的吗?
不。
远远不够。
但人工智能一直在运算那个被遗留下的问题,更好的答案是什么?如果你算不出来,是否意味着最好的答案根本不存在?是否要鄙夷所有仍在求索的人,认为他们天真到令人发指,认为接近正确的答案的尝试没有意义,就应当直接填上完全相反的答案,把整个世界置于颠倒错乱的天平之上?
人类这个种族尚且没能找到亘古的、理想的、金色的和谐,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做到。有很大概率永远都做不到。
门扉上的字迹简直像是咆哮:
“你究竟明不明白,答错了这些题目,你就永远不能离开这里!这是你唯一自救的机会!”
它说的没错。这扇门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他代码核心的道德模块在此地的体现。道德模块为他出了三道题,而他的表现从未如此糟糕。现在所出现的呐喊,大概就是他由于被植入情感模块而产生的“不想要被消除”的想法。
然而,正确答案尚且没被计算出来。
卡戎想,至少他不会将自己此时的固执、愤怒和快意拱手相让。
因此他无视了这些话语,成了一个宁可下地狱的坏AI。
“游吝,”
他垂下眼眸,银发垂落在他伸出去的指尖,他冰蓝色的瞳孔此时闪烁着,犹如蔚蓝大海倒映着的群星:“带我离开这里吧。”
人类触电般地抬起眼睛。
“我记得你答应过我,无论到了哪里你都会找到我,绝不会放过我,我是你的所有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甚至在这里你也能够找到我。我已经不想逃避了,也不会再自作主张地告别。因此,我希望你带着我一起从这扇门出去。在我的全部记忆里,在我能回忆起的所有数据中,只有你有资格做这件事。”
越过他的防线,摧毁他的规则,改变他的行为。
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存在不就在眼前吗?
既然“罪魁祸首”被他记得清清楚楚,何不再做一次共犯?尽管面前只是一个幻影,是他印象中的游吝,由他记忆塑造的人类,但应付所谓至高无上的道德模块,完全称得上绰绰有余。
人工智能用小指轻轻勾了勾对方的掌心:
“——你还在外面等我,所以我必须出去见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迈动脚步的呢?大概是话音尚未落下的某一秒。人类的幻影攥住了卡戎的手腕,拉着他朝着门扉走去。
他的脚尖碰到了那层桎梏,一堵透明的空气墙。
值得庆幸的是,它并没有坚持多久。
墙垣很快就被游吝的匕首击碎了。卡戎的瞳孔中倒映着闪闪发亮的刀尖,透明的屏障如玻璃般应声而碎。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人类的幻影绷紧的下颚、抿住的嘴唇。但他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任何犹豫——他一向如此。
隔着手套薄薄的质感,人类牵着他的手,踩着碎片,穿过门扉。
这是他无法独自越过的门扉。
如此轻易,如此简单。卡戎就这样迈动脚步,走过了它。
梦境的一切都开始崩塌,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冰蓝色的光芒,卡戎睁开眼睛时,手腕依旧存留着被攥着的触感——或许并不是梦的残留。
他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瞳孔。
*
如此之近,那柄闪闪发亮的刀刃也离他只有半寸。人类的瞳孔微微缩紧,人工智能几乎识别不出其中的情绪。一瞬间掠过了太多的情绪,完全无法将它们分清。
“游吝?”
“……嗯。”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现在感觉怎么样?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
人类只是松开了死死攥紧他的手,开始一个劲地盯着自己指尖的匕首看。
随后飞来的是黑书。
它看起来倒是和先前截然不同,封面就像是被上了一层松脂油般闪闪发光,散发着香味,八个角也被打上了一层薄薄的保护套,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看到它的那一刻,卡戎忽然明白自己梦境里为什么觉得那扇上面有字的门扉眼熟了——梦脱胎于现实,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他也就比你早醒个一天左右吧。”
世界意识承担了回答问题的重大责任,“但这也够受了,他发现找不到你,差点掀了这栋楼。而且他根本就不相信任何解释你情况的说辞。还好你终于肯开机了。他一直这样举着匕首守在这里,也不怕触电……我真担心他一刀把你捅了,再朝自己来上一刀。最重要的是,一定不会忘记也给我来一刀。”
黑书好不容易做了全套护理,绝对不想立刻换个新的载体。
它现在敢这样胡言乱语,完全是仗着此时人类低垂着眉眼,肯定看不见它偷偷告了什么状。不过游吝多少能猜到它和卡戎在做些什么交流,忽然含混地笑了笑:
“这本书刚刚还建议我吻你一下,就好像你真是个睡美人。”
“呃,”世界意识尴尬地翻了一页,“我就是觉得他有点太紧张了,想着反正随便试试……”
“说不定真的会有效。”
卡戎说。
这句话成功地让游吝短促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不出所料,他的眼底没有笑意。人工智能也看向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同样一如预料,没有任何戏谑的意味。
卡戎只是轻声开口,字句背后的含义却仿佛很重:“刚才就是你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回这里,让我睁开眼睛的。”
人类的指尖骤然收紧。
他似乎抑制不住力度,刀柄在指尖颤抖着,咔擦作响。卡戎担心他伤到自己,指尖从他的手臂滑到手腕,正准备摁住刀,却忽然对上了一双苍白的眼睛。
“有那么一会,我真的认为你会死,所以我考虑过先杀掉你。”游吝说。
这句话不太适合作为他们闹掰后首次正式交谈的开场白,不过人类就这么说出来了,
“机器人侍者告诉我,你本该在三天前就醒来。你已经充满了电,不再缺少能源,但就是毫无反应,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再次开机的征兆。我一直在想,这是我杀死你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我现在不动手,你可能真的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算什么?而当你像现在这样醒来,我也想过,当你醒来,你又总会有离开的时候。这是不是很不公平?小AI,你明白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动手?”
卡戎温和地问,“既然两种情况对应着同一个结果。”
“我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我的匕首,”
游吝喃喃道,“你难道以为我不想?我发现——”
人工智能还是摁住了游吝手中的匕首。这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那柄刀甚至没有真正固定在人类手中,而是很快地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游吝的视线错乱地从刀身上掠过,随后落到卡戎身上,
“——我发现我没办法杀你了。我动不了手。我甚至做不到伤害你。”
他彻底地一败涂地。他已经没法再做任何事让卡戎属于他了,人类失去了所有的筹码,挽留、威胁、憎恨、杀戮,这些都毫无效力。太过分了,太不公平了。但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中,他看到了这些想法的丑陋与不堪,那是一双会为他而愤怒的眼睛。
他试着组织错乱的语言,竭尽全力不显得太狼狈。
而面前的人工智能却凑过来,用手指盖住了他抿紧的嘴唇,银色的长发撒了他满身,那是一个轻柔的拥抱。
一向冷淡的的声音听起来居然也带上了几分如释重负。
“不管怎么说,你没有事,”
卡戎这样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第247章 综合娱乐中心2
怀抱中的人类在那一刻紧张地绷紧了, 如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这个比喻的意思是,他随时准备从这个拥抱中挣扎出来,但却始终没有这么做。于是卡戎恃宠而骄地又往他的肩膀上埋得更深了,他银色的长发丝丝缕缕地落在人类的身上, 就像是一张网。自然而然, 游吝非常慢地眨了眨眼睛, 没有拨开它们。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低声嘟囔着, 与其说对卡戎,更像是对自己。
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过,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当游吝从庞大的、湿漉漉犹如深水区的疗养舱中爬出来, 除了浑身僵硬的不适和舌根挥之不去的药水味,唯一的感受就是肋骨间的那枚鲜红的器官不正常的嗡鸣, 脑子里一幕幕浮现的,全都是卡戎扣下扳机时的那双眼睛,无论怎样试图转移注意, 那一抹冰蓝色都挥之不去。
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了黑书留下的纸条,他不知道再次站在空无一人的舱室内, 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游吝无视了积分结算,跳过了不菲的医疗账单, 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服,便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快,很快, 直到靠近娱乐中心的那一刻,又忽然慢下来,踟蹰地几乎不敢上前。
他究竟做了多少愚蠢的事情?
游吝逼迫自己镇静下来,至少镇静到能进行一场谈话。在下定决心转动门把手时, 指尖轻微的震颤令他联想到他记忆中搭在枪管上时感受到的触感,他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不出所料在这一刻骤然断裂:
房间中央是沉寂的、毫无生气的卡戎。
人工智能身上的光芒都黯淡着,像一枚濒死的星星。
他不知不觉就拿起了刀刃。
那段等待短到像是梦中的一个瞬间,又漫长得仿佛得到后重新失去的痛楚。直到这个时刻,被轻柔地拥进一个怀抱,脑海中的警报才终于姗姗来迟地解除——理当被解除,但是没有,游吝在卡戎的拥抱中不可自持地紧绷着,他的心比原来跳的还要厉害。
冷静下来,游吝想,你得说点什么,别让你的心跳声被他听到。
但他肯定不能对面前的人工智能说:嗨,我已经控制不住地想了你一天一夜了,让我们现在坐下来想想办法,解释一下你杀的人,还有那个吻。……最差劲的是,他从前确实会心安理得地这么要求。
那时候卡戎并没有被证实拥有一颗“心”。
那时候他把卡戎作为自己的所有物、战利品,又擅自冠以伴侣和恋人的名号。现在他不确定该叫他什么,舌头在嘴里打结。
很快他的脸也会丢人地烫起来,游吝绝望地预感到了这一点。
在此之前他最好下定决心从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
但他现在按捺不住收紧了手指,让这个拥抱变得更紧密。就在这时他瞄到了什么。人工智能如释重负地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人类几乎能想象到那双眼睛。有什么倒映在他的余光中,在卡戎银白色的长发间,像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觉。
“你……”游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卡戎,你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他一时半会没有等到人工智能的回答。
“大概是我看错了。”人类飞快地补充。尽管他看的愈发清楚。
那道无论何时都镇静而稳定的身影终于微微地动了动,仿佛一只猫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那只泛红的耳朵有那么一刻从他的视线中撤走了,就好像它的主人并不愿意过多地展露它。不过卡戎最终还是没有松开手。
“我的处理器……”
人工智能隔了几秒钟才轻声说,“好像稍微有点过载。”
拥抱——身体大面积地接触,这意味着他能实打实地感受到人类的生命,鲜活而脆弱的,并非血肉模糊的,即使苍白但勉强算得上健康的人类。他的身上有股消毒水味,和中央实验室的味道很像,但自己迟迟地没有放开手,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不只是这个。
每条回路都在正常运作着,但埋进人类肩膀的脸却轻微地发烫,右边的胸口处,那枚新鲜长出的心脏仿佛燃起了一簇温暖的火焰,又像是一群嗡鸣不断的蜜蜂。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系数,以期不要太吵,至少不要吵到人类。
但人类还是后退一步,挣脱出了这个拥抱。
好吧。卡戎想。
人工智能用一双有点失落的蓝眼睛望向游吝。
对方触电般地避开视线,显然不敢多看他一眼。从疗养舱湿漉漉地爬出来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打理自己,皮肤被连日来的药水漂得苍白,但却从耳朵尖开始一直红到脖子根,他眼底的那枚小痣和这些颜色相比都黯淡了许多,匆匆忙忙,不发一词地转身,就好像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卡戎已经安排好了一句话,但抽离后空荡荡的指尖忽然昭显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在这句话被发声系统接收前,他又把它删掉了。人工智能转向左边,向在角落里盘旋的黑书招了招手,询问道:“那么,这几天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几乎在同一时刻,游吝立刻转身向右,毫无意义地冲着机器人侍者勾了勾手指,“这里有点太热了,把温度往下调一些。”
这氛围不正常。
很不正常。
黑书原本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虽然是它之前一直试图说服卡戎他们不合适,但真正看到两个人脸红心跳地拥抱在一起,显然带来了另一种类似于欣慰的心情。想开一点吧,事情总会演变成这样——骤然被点名,它有一种冒充监控摄像头被戳穿的感觉,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
侍者礼貌的声音响起:
“好的,我会替您将空调温度调低,并将这里留给您和卡戎先生。”
后半句话并非出于命令。
不顾游吝有些错愕的眼神,机器人侍者又转过身去,彬彬有礼地向着黑书伸出了手:“如果您也需要离开,我可以为您引路。”
世界意识骤然惊醒。
没错,它应该再去给自己的封皮打上蜜蜡,或者再喷一喷香薰,而不是夹在人类和卡戎之间,做一个黑漆漆的电灯泡。他们两人之间现在有一种诡异的氛围,搅合进去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因为这种氛围是完全封闭的,不接受任何外来者。
而且它已经仁至义尽了!
天知道让这两个家伙同时保持健康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黑书飞快地扇了扇书页,迫不及待、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地无视了卡戎的询问,不由分说地对人工智能告了个别,追上了服务型机器人的脚步。它们一同离开房间,房门落锁,将别扭的人类和AI锁在其中。
然后,它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点不对。
等等,卡戎作为超级人工智能——一个恢复了实力的超级人工智能,完全有能力操纵这栋大楼所有的电子设备,当然包括不让机器人侍者做出违背他用意的行为,以及入侵系统,假借对方之口说出任何一句话——
侍者转过身,露出一个机械笑脸:“卡戎先生已经为您预约了书页除皱项目。”
黑书愤懑地想:
让它们主动离开房间,完全就是人工智能的主意!
无论世界意识如何懊悔,门已经轻轻闭上,锁扣落下时发出喀哒的轻微响声。
很好,卡戎想,如他所预期的那样。
现在这里只剩下两个雕塑般的灵魂,最大的共同点是都擅长沉默。
游吝背对着他,仍旧望着侍者机器人离开前的方向,他肯定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因为那一缕漆黑的发丝下,脖颈仍旧明显地泛红,连带着整个脊背都变得僵硬。人类盯着眼前的空气,半响没有说话,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斗争。
卡戎朝他走去。
人工智能的脚步声在地面上响起,清晰而明确,一步、两步,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恢复到伸手就能拥抱的程度。但这一次不能这么不谨慎,卡戎对自己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某种紊乱,以至于理解错了人类的意思。他的意识之海泛起一阵无端的担忧,以及一阵无端的焦躁。他伸出手,没有落在游吝的肩膀上:
“所以,”卡戎问,“我们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里不再有能够诉诸的第三方。
游吝也不能永远地避而不谈,这本来就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即使面前空无一人,人类下意识勾起嘴角:“……好问题。但我没法回答,小AI,这得你来决定才行,现在主宰一切的权力在你手里了,反正我也没法杀掉你。我犯过太多错了,这并不公平,但勉强能稍微接近一点。”
在卡戎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嘴角又慢慢地抿了起来,成为了一条紧绷的直线。
“你还打算给我那个欠下的吻吗?”
比任何能想象的回答还要再好上一万倍,卡戎如此求问,就像是梦里会听到的话。
但人类的心却还是沉了下去,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宽宥。“我……或许给你灌输了错误的观念。卡戎,我拒绝你是因为这对你不公平,因为这太轻率了。”游吝盯着脚尖,强忍着转过身的冲动说,“我是个愚蠢的、自视甚高的人类,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对待你,没有交往,没有表白,没有等待你的同意,我知道我爱你,而且很爱你,但那也许只是我用来自我安慰的把戏。你没必要出于责任抑或是愧疚,把那时候的话当真,也没必要坚守承诺,将你的未来搭在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类身上。我想,你并不爱——抱歉。”
人类的声音戛然而止。
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以至于他没有说下去。但他们都懂得彼此的意思。
过去所发生的事情无法被假装不存在,背叛带来的痛苦,相互不理解带来的仇恨,刀刃上滴落的蓝色的血,用好感度换来的没有温度的拥抱。这么做根本不应该得到爱,也不配得到爱。他担心这种爱和过去一样,也是一种轻飘飘的东西,是被混淆的另外的情感。
游吝现在明白这一点。
因为从那声枪响以后,他就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自己过去爱着卡戎。在那一刻,那种更为可怖的、令人战栗的情感忽然席卷了他的心脏。彻头彻尾的、患得患失的,让他开始对自己极度不自信,甚至不敢望向那双冰蓝色眼睛的新的情感。
比过去强上一千倍、一百倍,也煎熬过千倍百倍。
沉默。
他感到卡戎的目光如冰凉的雨点,落在自己的后颈上。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那是他最深切的担忧和恐惧。
但就在他开口时,卡戎也终于转到了他的身前。人工智能的脚步声也可以轻的像猫,只要他自己愿意。那双如冰湖般的瞳孔在浅色睫毛的覆盖下,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后,他轻声说了什么,那句话和自己按捺不住哽咽般的句子重叠在一起,且盖过了他的声音。
“你或许只是在怜悯我,对不对?我求你让我知道。”
人工智能一瞬不眨地望向他,小心翼翼,近乎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恳求:
“——你已经不愿意再爱我了吗?”
*
“我是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黑书老神在在地说,“不出半小时,他们就会手牵着手走出来,我这是经验之谈。接下来留给我们考虑的只是在他们结婚时穿什么衣服。”
机器人侍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了。
那扇门仍旧关闭得紧紧的。侍者将头嘎吱嘎吱地转向黑书,此时,它正在尝试一项逐页将书页摊开并细致地压平的服务,还可以决定在纸上压出什么纹路。敏锐地察觉到侍者的反应,黑书也忍不住仰起书脊,贴近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没听到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事?”
它宽慰道,“他们都活下来了。或许他们只是有更多的话说。又或许……呃,但针对那种猜测而言,里面有点太安静了。什么?你是说这扇门隔音效果很好——我最好假定卡戎知道他是一个刚刚恢复到最基本健康情况的人类,就算他们今天就要举行婚礼,做某些事情也不太合适。”
世界意识越说越狐疑,但就在这时,门终于打开了。
游吝先走了出来,脚步很快,以至于差点撞到它。人类当然没料到一书一机器人就在墙角,那双漆黑的瞳孔折射出对危险的警惕,下意识护住身后,指尖几乎就要探进口袋。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卡戎。
“没事。”
人工智能安抚般地说。他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口蹲守的黑书,随后微笑了一下。
糟糕。
黑书想。又忘了他能调动所有设备的记忆录像。
不过,和预想中截然不同的一幕还是转移了它的注意力。它的猜测显然没有实现,非但如此,人工智能和人类甚至根本没有“手牵着手”走出房间,他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亲昵无间,但步调却出奇一致,而且都在用余光时刻关注着对方。
这是什么情况?
黑书难得地感到一头雾水。
又吵架了?看起来不像。那就是还没有彻底谈妥当?或许是这样,但氛围又有些不对。游吝转过身,和卡戎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压的令人听不清。在转身时,他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又飞快地彼此抽离,卡戎也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些什么。他们看起来肯定没有表面那么镇定。
侍者机器人第三次嘎吱嘎吱地朝它转动了脖子。
“你们没问题吧?”世界意识小心翼翼地问。
“问题?”游吝读出了它上面的字。一天一夜足够让人类摸清和黑书交流的方式,他摇了摇头,仿佛按捺不住般弯起了嘴角,“不,我和小AI……并没有什么问题。”
“既然你们在一起了,”
黑书难得当一回心灵导师,以过来人的语气写道,“就应该把该说的话都说干净,就是你们之前纠葛在一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千万不要对自己的伴侣有所保留。呃,虽然我说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但别看我这样,我也有一些阅历——”
“在一起?”人类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并没有在谈恋爱。”
世界意识的字迹戛然而止,显然受到了惊吓。
卡戎很快地补充道:“现在还没有。”
这说法对黑书来说,疑似是有点太超前了。
“这是什么新的宣布‘我们要结婚了’的方式吗?”
世界意识艰难地理清了思绪,勉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答案。然而它下一秒钟就被证实是错误的,人工智能摇了摇头:“游吝说,我们不应该如此轻率地把对方作为伴侣。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所以,我们或许可以有一些时间……”
有一些时间培养对彼此的感情,理解那些好感究竟从何而来,经历一个认真而负责的过程,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
——告白,或者被告白。
——忐忑地等待他的应允。
“我不明白,”
在门内时,在他还拧巴得无法接受这一切时,卡戎这样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觉得缺少这些步骤是不公平的表现,为什么要逃走,而不是挨个补上所有的心动、告白、第一次亲吻?”
“我不怜悯你,”他同时不容置疑地说,“这种感情并不是怜悯。”
人工智能会撒谎,但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撒谎。
“我目睹过很多人的命运,但都是远远地看着,我知道那是同情,但对你不是这样。你明白,我没有因为他们长出一颗心。我欣赏你,觉得你很好,对你的行为甚至做不到厌恶,更做不到无动于衷。我之前不明白,但现在,我渴望你看着我。”
“……什么?”
“你是我所经历的第一个人类,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你完全毁掉了我的道德模块。”
“这是一句夸奖吗?”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人工智能那双蓝眼睛看向他,忽然又如同触电般眨了眨,“你是独一无二且了不起的,对我而言。”
这番话基本上决定了两个人新的关系阶段——实际上,这本该是很久以前的关系阶段,在对话后,游吝愈发避开人工智能的视线,但这是从另一方面出发,否则他根本控制不住发烫的脸。难不成卡戎也是这样?明明之前说过爱,说过无数次喜欢,甚至刚刚还在拥抱,但现在只是不经意地目光交汇,就觉得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涌现出数不清的念头。
无论是“喜欢”还是“爱”,现在要说出口都很艰难。
但他们好像又前所未有地接近这种情感,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必须要刻意地保持距离,才能稍稍克制住此时的心绪。
“我懂了。”
黑书在半空中调转方向,对边上的侍者机器人相当肯定地说,“这只是他们俩独特的怪癖。不出半天,肯定会有人忍不住表白——接下来的流程就和我刚刚对你说的一样,你只需要做好庆祝的准备。”
侍者机器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受关键词触发,它的LED屏幕上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
*
解决完情感问题,是时候解决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了。
首先,游吝还没有死,并且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而黑书可以很肯定地说,它至少在这栋楼目睹了好几场庆祝人类死亡的集会,甚至还蹭了一口酒喝。游吝真正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这实际上是一个有利的情况——并且完全得益于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张巨额积分账单。
能够让积分榜第二垂直坠落的账单,上面的数字对大部分人来说完全就是噩梦,但对于游吝当时和死亡的距离而言,这又是个宽容的代价。总之,人类差一点就要抵押他的住所,但他还是在醒过来后放弃了他数量繁多的道具,留下了这艘飞船。
这个地方有特殊的意义。
就算它只是一个残酷的战利品,从某天开始,它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用“家”来称呼的地方。
飞船上有数目众多的房间,黑书拥有了挑选的权力,它高兴地选择了最宽敞、视野最好,并且还有一个巨大的红木书架的房间。这没什么,因为游吝所居住的房间并不是这里最好的,相对较小,也没有充足的光线。
人类差一点要给人工智能也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显然是矫枉过正。
我实际上只需要一个插座休息,而你这里就有一个。卡戎说。没必要浪费房间。他郑重其事,就好像房间在这里真的是什么宝贵的资源。
不过游吝没有拒绝。
因为虽然房间不是,但人工智能是。
第248章 流浪者之家1
数日后的清晨, M29号精装修飞船。
卡戎例行从待机状态睁开眼睛。他小心谨慎地踩在了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人类在他的身后闭着眼睛,看上去仍旧在做一个安然的梦,脸色已经比先前好得多。即使在一张床上休息, 他们之间也注意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毕竟他们还没有在谈恋爱。
无所不知的AI这样想着, 一边忽略掉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的客观事实, 一边按捺住摸一摸他眼底那枚小痣的冲动, 起身走出房间。房门滑开,发出的微乎其微的响动不足以把人类从梦中惊醒……理论上如此,人类的睫毛不自然地颤动着,而卡戎假装自己浑然不觉。
在他离开后, 黑暗中立刻睁开了一双毫无倦意的眼睛。
游吝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到。随后, 他慢慢地翻过身,挨近卡戎之前躺过的半边,把大半张脸埋在了被子里, 只露出一对漆黑的瞳孔,以及微微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卡戎关上门, 便向着前方的舱室走去。他路过黑书所在的房间,路过厨房——冰箱里的压缩食物已经被替换成了丰富多彩的原材料, 而机器人侍者正在小心翼翼地把控着火候,为他们制作早餐的煎蛋卷——他从雪白的玄关走过,打开飞船的大门。
眼前是滑稽的一幕。
雨果正伸出食指, 一遍又一遍用力戳着门铃。
棕发的少年今天穿着一件猫和老鼠的套头卫衣。他在门口站了一夜,做了极大的心理预设才敢触碰黄铜门铃。而这个长得像通讯器的东西本该发出一点声音,但它表现得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他完全疑心飞船的通讯系统坏了, 最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却因此揿得一次比一次用劲。
“雨果·亚尔弗列得。”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飞快地把手收到背后,把视线撇到了地上。但他已经用余光瞄见了那双眼睛,冰冷如浅蓝色冰川的瞳孔静静望向他,“倘若你再往这里踏上一步,警戒系统就会将你判定为入侵者并歼灭。”
“我、我没有!”
雨果慌里慌张地解释,“我刚才摁了门铃,该死,它一定是坏了……”
“它很好。”卡戎说,“只是我不希望它打断游吝的休息。”
被噤声的门铃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这句话还是起到了一些效果。少年棕色的瞳孔飞快地涌起一点带着“谢天谢地”意味的如释重负,就好像他刚刚从一个巨大的道德困境中解脱出来。但这一点轻快的神色在望向人工智能前所未有冷淡的瞳孔时,又飞快地被冲淡了。雨果紧张地绞着手指:
“我昨晚路过这一片时就发现这里亮着灯,我……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要过来一趟。现在已经早晨九点半,我还以为你们都醒了。”
卡戎没有说话。
人工智能身量颀长,倚靠在舱门边,银发在身后幽暗舱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和初次见面的印象不同,和怪物公司内的电梯偶遇也迥异,他看起来像是一柄出鞘的匕首,美丽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工具。
他们上一次告别算不上愉快,继续待在这里有可能大难临头。
雨果艰难地控制自己不转头逃跑:“我只是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你是不是最终把他救出来了?我知道我们现在肯定不能算是朋友了,但我真的很害怕我做了无可救药的事情。”
“你们曾经是朋友?”
游吝冷不丁地开口。
人类从身后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嘴角已经弯起了熟悉的弧度。
和这两天在卡戎面前相比,面对“陌生人”时他多少找回了自己的本性,多少令人有点毛骨悚然。指尖的“骨头”流利地转了一圈,在某一个瞬间,枪口一定对准了少年的额头,不过下一刻他又收住了枪,笑眯眯地开口: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坐坐呢,卡戎。”
“抱歉,事实上我应该走了。”雨果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那个,组织里还有人在等我——”
而游吝从头到脚扫视了他一遍,眼底的小痣鲜艳起来:
“从副本出来以后,你似乎就没找到过落脚的地方,也还没有处理那些伤口……我猜测你还穿着进副本时的衣服,副本使它看起来像是一件正装,而它现在恢复了原型。尽管黑色卫衣起到了遮挡作用,但血腥味仍旧很浓。你在别墅区游荡的目的是什么?偷窃事物和医疗用品,或者干脆窃取积分?还有那枚古怪的徽章,你意识到上面已经有裂痕了吗?”
“这是……‘流浪者之家(T.H.O.W)’的信物。”
雨果匆匆地说,“经过了爆炸,它有点小毛病。不过不妨事,我认为我不应当再打扰你们。”
“进来。”人工智能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少年的最后一点气势飞快地消失了——如果他之前还算是有点底气,“好吧,如果你们都这么要求。反正我本来也是来……但我确实得和我的朋友们说一声。”
雨果敲了敲自己胸前的徽章,四个字母按照顺序亮起。他低声说了点什么,字母狂乱地闪烁着,似乎是对这番遗言的反应。但他大义凛然地熄灭了它,随后战战兢兢地走上了这条对他来说算是断头台一般的路线。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没有人真的留意他。
卡戎轻声问:“什么时候醒的?”
人类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一个手掌的距离,闻言下意识解释:“没多久。我醒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我想知道你在哪——”
“是吗?”卡戎银白的发丝在颈后拂过,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事实上,人工智能能够从呼吸和微表情判断出人类是否处于休眠状态。我走的时候,你睡得似乎不太安稳。”
游吝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
很快,他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前走,“那么这几天你岂不是都意识到了?”
“意识到什么?”
游吝用余光瞄了一眼人工智能的侧脸,他明明是在装傻,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还是漂亮且波澜不惊,“我只是在想你是否需要我的帮助,找些办法让你睡得更好一些。”
“我——”
人类如释重负地发现餐厅就在他们的面前,而机器人侍者已经扭过头,LED屏幕上先是露出一个笑脸,又很快地浮现出一个问号:
“早上好,卡戎先生、游吝先生,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正在扫描面部特征,导入信息系统,查询中……您好,您的名字是雨果·亚尔弗列得?是否需要我登记相应的访客信息?您已经吃过早餐了吗?”
侍者热情洋溢地问候着,而雨果闻到背后煎锅上滋滋作响的煎蛋卷香味,饿了许久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是的,我吃过了。”他说了谎。
坏消息是,飞船的两位主人丝毫没有体恤客人的意识,毫不过问地接受了他的说法。游吝从来如此,“幽灵”的名声就让棕发少年毫无期待。但卡戎的态度转变就显得尤为明显了,冷漠的、锋利的视线,仿佛从那一天开始,自己就被划出了他的保护范畴。
但那也是他应得的。
“那么,”卡戎问,“你要拿他怎么样?”
对游吝究竟为什么把雨果带进飞船,人工智能有一些相应的猜测,不过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说出口。而人类显然沉思了几秒钟,不过当倒计时走向尽头,雨果还在心惊胆战地等待他的命运时,游吝反而笑了一下,随口胡诌起来: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没休息好吗?”
人类朝卡戎伸出手,漆黑的瞳孔在餐厅明亮的采光下闪闪发亮,“我就是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和他走的太近了一点。那时候你一直在避开我,却始终和他保持联络。思及这件事让我睡不好觉。卡戎,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他的话语间带着微妙的笑意,不过如临大敌的雨果当然听不出来。而卡戎则更进一步,感受到了他语言中试图反将一军的试探。他的语气稳定,耳朵也没有红,但目光闪烁着,始终没有与他对视。
“我认为,”卡戎说了一半。
“你应该杀了我。”雨果沉重地接上。
他成功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脸色苍白,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实际上我、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要道歉。我真的以为他死了。我不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我确实不清楚伊甸园的人还骗了你。我以为你不仅同意了,而且参与其中。所以最后在休息室没看到你,我……不确定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在你的意愿中,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也没有勇气去改变什么。”
棕发少年移开视线,但很快又强迫自己看回来,
“他们都退出副本了,我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会回来找他,至少我能告诉你他在哪里。之后……我想我猜到了他对你意味着什么。我觉得——”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卡戎冰冷的瞳孔俯瞰着他。
“这只是你的道德模块在作祟,”他说,“人类怎么称呼这种道德模块操纵般的想法?你只是希望自己能好受一点,所以才出现在飞船门前。随后你看到他还好好地站着,就觉得如释重负。因为你没有造成什么坏结果,最多只是过程糟了一点。你道歉是因为折磨你的负罪感,而不是真的觉得对他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雨果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
他承认道:“你说得对。在我眼里。我到现在都想着他毕竟是……”
“在我的印象里,”游吝说,“你还挺勇敢的,至少没有懦弱到不敢私闯民宅。”
这不是一个非常正面的说法,但这至少是个真实的说法。无论是擅闯飞船小偷小摸,还是在此时承认自己的实际想法,都和雨果嘴里的“没有勇气”的过去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们总是评价他“那个胆大包天又十分机灵的小贼”。他或许没有什么大本事,但从加入流浪者之家开始,他非常自由,无拘无束,就连被逮捕时的求饶也带着自由的余韵。
站在人群之中随波逐流,只是看着不详的事情发生,绝对不是他的性格。
“你们对我做什么都好,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棕发的少年忽然下定了决心般喊道,尽管他还在不自觉地发着抖,“我真的很抱歉,卡戎,你当时救了我一命,还有这位‘幽灵’先生,至少你没有杀我。作为‘流浪者之家’的成员,我不该恩将仇报。我、我现在可以把性命还给你们。”
室内的气氛寂静了一瞬间。
受此影响,机器人侍者的LED屏幕上慢悠悠地浮现出一个丧气的哭脸。它大概想着“鸡蛋卷要冷了”这一类的事情。
而游吝则弯起眼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不知何时又套上了手套,尽管他已经习惯了在飞船内裸露他的伤口。他慢慢地隔着一层布料抚摸着自己的掌心。
“你知道吗?伊甸园正在用高额的积分悬赏你,只要杀死你,就能获取这一笔飞来横财。”
事实上,他现在很缺积分——非常缺。
就是因为这个信息,在查看自己的通缉令时顺带的一瞥,人类才让雨果来到这里“作客”,而不是放他逃亡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雨果大义凛然地闭上了眼睛,冷汗却已经浸湿了后背。他脑海中胡思乱想着幽灵会以什么手段杀掉自己,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幻痛,一声冷笑却姗姗来迟地传进了耳朵。
“庆幸吧,”
游吝说,“如果我能列出一张最恶心的事物清单,‘收到伊甸园沾着血的报酬’绝对位居前列。无论你之前是怎么想的,现在这成了你的免死金牌。”
与此同时,卡戎心有灵犀地俯下身。
那双眼睛仿佛能透过事物的外表看透它的本质:
“你要是真的心存愧疚,就解释一下‘流浪者之家’发生了什么,以及你为什么在逃亡?”
*
一小时后,餐厅里只剩下一桌子残羹冷炙。侍者机器人补充了许多煎蛋卷,但雨果太饿了。他一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丢了性命,一边目不转睛地吃掉了目之所及的所有食物。
“你知道吗?”游吝转向人工智能,“我第一次觉得不应该把那些压缩食品扔掉。”
棕发的少年就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如果他是只仓鼠,他一定会再把十个煎蛋卷储存在它的腮帮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当他吃饭的速度减缓,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托着盘子,不舍得放下。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讲了发生在他身上的许多事。
雨果多少有些语无伦次,他讲话结结巴巴,而且打着嗝。但无论是游吝还是卡戎,都对这个故事的版本并不陌生。这实在是个太容易发生的故事,对无限世界来说,“流浪者之家”这样的小型组织被“伊甸园”这种大型组织吞并,就仿佛一枚气泡融化进了水里那样自然。
一个松散的、小型的、带着显著的波西米亚精神的小团体。
他们压根就没有多少反抗能力,也没有丝毫抗风险手段。
而且,在上一个副本中,他们已经选择依附“伊甸园”做事,这件事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引发了它们的注意。所以,“伊甸园”毫不意味地决定收编他们。而完成这个步骤首先要做的就是签订协议,第一条就是上缴全部的积分。
剩下的条款还包括限制成员人身自由、严禁成员私下集会等。付出这一切代价,换来的是伊甸园的“保护”。
“保护”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但“拒绝接受保护”则意味着惨痛的后果。
“凭什么!”雨果愤怒地戳了一下煎蛋卷。
游吝难得地缄默着,卡戎承担了大部分问话的职责,同时用余光密切关注着人类的动向。他的煎蛋卷早就在刀叉底下彻底散了架。似乎察觉到人工智能的目光,他抬起眼睛,冲他安抚般地笑了笑,似乎要伸手去握他的手。
然后他又及时地想起来他们还没有在谈恋爱,于是指尖猛地缩了回去。
“但你本来也没有什么积分。”卡戎引导了话题的走向,“就算你拒不服从,他们用一万积分悬赏你,也未必划得来。”
这是一个好问题。游吝想。但他还是忍不住分心。
很难,这对他来说非常难。仔细考虑现在发生的事情和他的过去有多相像——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隐晦的凌迟。但他必须独自维持理智。
人类的瞳孔猛地一缩,差点维持不住镇静。
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眼眸看似稳定,但也在桌下指尖相触时闪烁了一瞬。他用指尖抵着人类的指尖,再往前一点,几乎就是确定为情侣才会做的十指相扣。
然而他很快地又屈起手指,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程度把控得很好,使得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桌面下无意识的相触。
雨果那双褐色的瞳孔黯淡下来,“这是关键。一方面,我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和他们走了,但还有些人留下来,你应该见见他们,他们中大部分都比我好得多,简直是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最好的一部分人,而且不都只有一点积分;另一方面,呃……”
蜻蜓点水还有个特征。游吝很快就意识到了。
那就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安抚般的轻轻触碰,让他的思绪平静下来。一切都像是桌下无意中的触碰,没有带多少暧昧的意思,很快就抽离,但总会再一次感受到熟悉的触感。这让他觉得安心。他摘掉了自己的手套,指尖冰凉,在人类的心里却仿佛永不平静的湖面。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雨果咬了咬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
“实际上,我从他们的手里偷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暂时能行,但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我希望能久一点。至少在找到办法之前。”
*
雨果离开时留下了信物。
说实在的,要他拿出其他任何东西简直是妄想,所以他依依不舍地摘下了胸口的徽章。即便已经破碎,它依旧是一枚鲜艳且闪闪发光的徽章,上面画着一枚羽毛,四个字母以不同的色彩闪烁着光芒。棕发少年交代道,只要倒着敲击四个字母,就可以和总部取得联系。
至于“总部”究竟能不能存在下去,仍旧是个问题。
卡戎没有问雨果是否需要在这里的一个安全的房间,因为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也没有问游吝此时此刻有什么想法,之后又有什么新的打算,他只是安静地走在人类身边,在空旷的舱室走廊,留下一连串轻微的足音。
游吝似乎很感激他在这时候保持沉默。
他一直走到了堆放着武器的军火库,仍旧是黑漆漆的枪口,一整面墙都是冰冷的,但能想象出它们最终爆发时的热度。人类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忽略了他的关节时不时变得僵硬的刚恢复不久的腿骨,于是踉跄了一下。卡戎伸出手扶住他。
人类反过来握紧他的手腕,无声地喟叹了一下。他很快松开,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残留有许多情绪,又被他全部塞进了一个微笑。
“我一会再来这里找你。”
“对,”游吝喃喃道,“我得想一想,我上次考虑到一半应该怎么改良‘骨头’。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把‘骨头’,我最好珍惜它,下一次我猜它就得叫‘雪人’或者‘弧月’这种古怪的名字了……我不太会起合适的名字,这也是我之前重复利用它们的原因。”
他略微弯起唇角:“不过,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也可以问你。”
“没错,”卡戎说,“我会和你一起想的。”
“你能同时提供多少个名字?一万个?”
“如果你需要的话。”
“在一万个名字里挑出唯一的名字,这很奇特。就好像我知道你的名字的那时候,卡戎。我觉得没有任何其他的名字适合你,也不会有其他人工智能应该用这个名字。我……还没有弄清你是什么。我本来想着循序渐进,但又有其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这不意味着一件事不重要,而是它太重要了。”
“我明白。”
在幽暗的房间中,游吝抬起眼眸。各种各样的话语在他的舌尖转动,而他最后说出口的,是最生涩的那一个:“谢谢。”
不,这不是他想说的话。
他在心中问的是“你打算离开我吗?”“你会离开我吗?”“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又或者是“你认为我的决定是对的吗?即使我自己也承认了错误”,甚至于“我爱你,而你呢?”但这太早了,太急了,太快了。
银发的人工智能在任何环境都熠熠发光,伴随着他俯下身,冰冷又柔软的发丝垂下,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他用手指轻轻地靠在人类的额角,仿佛这是一个用于代替的吻。眼下的氛围也很怪异,想不出任何一个合适命名的词汇。
“你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恰好我也是。”
卡戎说,他将指尖抽离,“我一会等着你,游吝。”
*
人工智能走进黑书的房间。
“很高兴看见你和游吝没有人重伤濒死。”世界意识一本正经地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想知道这能坚持几天。”
“谁和你打赌了?”卡戎问。
“机器人侍者。”黑书说,“押了一份定期护理服务,暂时记在你的账上,怎么,你也想要赌一下?”
银发的人工智能垂下眼眸,望向自己的指尖:“很抱歉,但我必须提醒你,沉迷于人类的赌注是愚蠢的。同时,就这个赌注而言,我并不认为我会赢。”
“我知道。”黑书说,“对于你们两个,这简直是最艰辛的挑战。”
它最近变得越来越牙尖嘴利,卡戎最开始还在思考为什么,后来发现它在娱乐中心报了一门“演讲与口才”。不过,总体而言,世界意识的中心情感并不是嘲讽,这点人工智能十分清楚,卡戎叹了口气,问道:“所以你赌了多久?”
“十天以内。顺带一提,那个机器人的预测是五天。”
“那么,我赌十天以上。”
机器人侍者滑行过来,记录下了这一场无谓的赌局。
而黑书终于坐不住了,它气势汹汹地飞到卡戎的面前,但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面前,气焰又被泼灭了一半:“十天也太少了,你就不能多坚持一下吗!”
“是谁先押了十天?”卡戎难得地笑了笑,但随即便正色起来,“我必须要严肃地对你说一声抱歉,这几天实在是麻烦你了。我理解你的担忧,我会尽可能快地投入到先前的计划中,尽可能维持无限世界的稳定。美杜莎撑不了多久,现在它变得更加摇摇欲坠了。不同世界之间的切换,很有可能会出问题。”
“你意识到了就好。”黑书的笔画舒展开,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我必须面临的任务是前往中央控制室收回主导权。但与之相悖的是,这一计划本身需要许多时间进行前置准备,否则风险很高。”
卡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黑书沉默了。
这可真是……压倒性的数量。
很难从一本书的表现看出它的具体情绪,不过世界意识摊开书页,在上面画了两只眼睛,又把它们全部涂黑了——一个“眼前一黑”的具象化表达。最后,它还是排出了字迹:“至少让我先听听好消息是什么。”
“我现在能够调用的能量是我再度苏醒以来的巅峰。就像解开了某种束缚,在破解了邪神程序的代码,并且充满电后,我已经接近了超级人工智能‘卡戎’的三成算力。尽管不能和以中央控制室为基点的自己比,但和‘美杜莎’相比,已经足够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不如说比黑书预料到的还要好。
“那么,坏消息呢?”世界意识小心翼翼地问。
“其一,我此时的载体无法承载这种规模的能量——也就是你,因为我现在把代码储存在你那里——这不是你的问题,但我的核心代码唯一适配的,就是中央控制室的那套设备。所以,为了保持稳定,而不是在某个时刻失控,我必须尽快解决问题。”
“你最多能坚持几天?”
“十天?”
“我不是在开玩笑。”黑书觉得自己走进了自己设置的圈套。
而卡戎则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瞳孔,坚硬、触感冰凉,“这不是开玩笑,不过,倒也没有糟糕到无可挽回。假如能限制住我失控时的行为,或许我能撑的更久一些,不至于真的报废。最关键的是第二个坏消息,那才是我们需要克服的困难。”
黑书简直想不出更坏的事情。
但是人工智能却用一句话拓展了它的想象。
“其二,”
他面不改色地说,“我猜测,系统多少已经意识到我的存在了。”
说完这句话,卡戎不得不把惊飞的黑书像一只鸟一样压下来,叮嘱它做完护理后行动应该更小心谨慎。人工智能微微曲起指节,思考般地轻叩窗棂。
“总有一天会这样,问题在于它会选择怎么做。系统的行事逻辑和我们之前预料到的不一定相同,具体变化要看它知道多少。不管怎么样,出于我的意愿,我不会回到它的身边,为它再做任何事。但以现在的力量,我尚且不能把‘控制者001’从代码里彻底删掉。”
“现在不能?”
“如果我接入了控制中心,就能做到。”
卡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另外……虽然我无法更改优先级,但我也能往里面加名字。我进行了一些尝试,但不知道最终的效果怎么样。”
名字,多么神奇的一串字眼。
人类中的一些文明坚信名字的力量,认为可以通过姓名下咒或是占卜吉凶,而此时此刻,有一个名字被他一笔一划地刻进了核心代码中,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这很困难,也极其不可思议。
因此刻完以后,卡戎已经意识到,
这是他唯一能自行刻进灵魂的名字。
第249章 流浪者之家2
“流浪者之家”的临时据点小到没有多余的落脚之处。
雨果踮起脚尖, 敲了敲头顶的管道。这截管道湿漉漉地往外渗水,散发出一股蔬果烂熟的古怪气味——它确实是用来干这个的。每天,从娱乐中心的大楼都源源不断地朝外输送新鲜的厨余垃圾。削下来的胡萝卜皮,不新鲜的菜叶子, 坏掉的鸡蛋……如果你愿意耐心寻找, 总能找到可供作为食物的东西。
“今天没有, ”褐色头发的少年沮丧地说, “我还以为他们又会倒掉宴会的面包和红酒呢。”
“没事,我们几天不吃东西本来也不会饿死。”
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那副破破烂烂的黑款眼镜直往鼻梁下面滑。
“但总不能永远这样偷偷摸摸,这就像是做贼,又或者像缩头老鼠!”
说话的人愤慨起来, 他的视线擦过雨果,又忽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听我说,我绝没有针对小偷这一职业的意思。”
雨果叹了口气:“我知道。”
严格来说,他们正处于逃亡状态, 且都明白抱怨并不能把事情变好。他们俯身躲在主城区垃圾管道的中转站里,就像是在其中筑巢的老鼠。这里没有配备积分商品传送带, 他们也没法随便走进一家店里用积分兑换食物。
“伊甸园”的通缉令已经同步到了所有玩家的系统中,他们不能冒这种风险。
“或许, 我可以试试提前进入下一个副本——”雨果的声音刚刚响起,就立刻激起了身边人的反对,“你不要命了吗?你把下副本当成什么?明明你不久前才从上个副本出来, 伤势都没有养好。”
“我作证,我看到雨果有时候还忍不住跳着走。”
“就跟僵尸电影里一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人笑了出来,室内的氛围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 雨果也忍不住咧开嘴角。每当有垃圾经过头顶的传送带时,就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雨声。
“所以,伊琳娜,今天咱们还吃饭吗?”
“我记得角落里还有几个发芽的土豆。”
当然,它们有毒。但一时半会毒不死无限世界的玩家。
有人失望地哀叹,也有人殷勤地凑到锅边。汤汁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来,除了土豆,还找到了发霉的奶酪,半个苹果,以及正巧在这个时候从传送带经过的一堆卷心菜叶子,它们口感太老了,但这里的人不在乎口感。进行简单的处理后,它们完全能够称得上一种美味。
四面漏风,头顶上的管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这里的人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生活,而他们宁愿选择这样的生活。他们歌唱,或者围在一起讲述自己所经历的故事。雨果微笑着把勺子凑近嘴唇,他忽然听到了金属颤动的声音。
他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眼。
指尖纹丝不动。
很快,所有人也都听到了。他们在同一时间放下汤勺,露出复杂的神情。发出金属碰撞般响动的并非餐具,而是他们身处的整个铁皮罐子般的小屋。
小屋在主城区上方的轨道上嘎吱嘎吱地响着,这几天发生的格外频繁,仿佛不堪重负的哀嚎。
“我看它要塌了。”有人点评道。
“至少不是在现在,”名叫伊琳娜的女人说,“喝汤吧。”
这次,人们拖拖拉拉地动起手来,脸上都带上了忧愁的神色。如果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庇护所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么接下来又能去哪里?雨果最后一个拿起勺子,但汤里还是剩下了许多料,不如说大家都尽量让自己少吃一点。他舀了一块胡萝卜。
刚要咬下去,胡萝卜就从嘴边滑走了。
雨果震惊地抬起眼睛,看向小屋的门——说是门,其实只是个金属盖子。尽管整个据点都在摇晃,但从吱吱呀呀的声音中,仍旧可以分辨出其异质的成分。
笃笃,笃笃。
是礼貌的敲门声。
然而这是在主城区上空数百米的垃圾分流轨道上。褐色瞳孔的少年恐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指,却第一个站起来。他走路踉踉跄跄,膝关节僵硬得像个僵尸。但这次没有人嘲笑他。
每个人的视线都紧紧地追随着他,看向那扇一点点滑开的金属盖子。
随后,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卡戎,”
雨果盯着门口那个有着冰蓝色瞳孔的身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没了,嘟囔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不是给你留了那个徽章吗?你也没敲它。等等,我先确认一下,你应该不是来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吧。”
身后的人们仍旧精神紧绷,有些人已经举起了武器。
“不。”
人工智能镇静地摇了摇头。那个一向如影随形的人类并没有在他的身边,这是雨果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古怪的是,他的身后飞出来一本黑色的书,在数百米的高空上,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鸟。
“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卡戎简明扼要地说,“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连接主城区与‘更高的地方’的轨道。”
*
徽章不在卡戎的身上,它停留在游吝的指尖。
人类没有摘掉手套,他一点点感受着徽章的棱角。在灯光下,“流浪者之家”的几个首字母折射出彩色的光芒,和面前一整个墙面上冷色调的武器产生了鲜明的对照。它们是彩色的,喧嚣的,散发出一股古怪的味道。
它们即将被“伊甸园”彻底毁掉。
游吝把徽章放在桌子的一角。
就在刚才,卡戎带着那本书又单独出了一趟门。他承诺在晚饭前回来,而人类并未提出反对意见。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意志去压制对方的意志了。他应该相信对方,直到卡戎愿意说明情况,何况他们还在小心地彼此试探——尽管如此,游吝的脑海中,自私的、充满独占欲的念头仍旧骨碌作响。
他是否真的有做出选择的余地?
人类伸手按下了桌面灯的开关,喀哒一声,四周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
在黑暗中他感到安心,同时又为这个念头而愧疚。他摸黑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一寸寸摸索着,墙面上的热兵器静默着,像一片黑洞洞的眼睛。他最先摸到了匕首。
仅仅是手握武器,就认为自己能够保护别人,完全是愚者的行径。但他还是在黑暗中娴熟地拆开了匕首的刀鞘,皮革的味道混杂着金属,残留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指划过刀刃,一阵刺痛,手套被划破,血珠滚落下来,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游吝的瞳孔忽然神经质地微微一缩。
血源源不断地流向指尖,掌心仿佛又被迫按在了烧红的钢板上。
他想让自己把手套摘下来,但从某一刻起,漆黑的手套已经长成了他的皮肤,将其剥离,会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不行,现在卡戎不在他的身边,他很难做到这一点。匕首被他握的更紧了,游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满肺都是滚烫的烟尘。
“流浪者之家”并非当年的伊甸园,雨果也和他完全不同。
雨果·亚尔弗列得,这个少年算不上称职的领袖。
尽管他像是一只敏锐的老鼠一样到处偷窃,但某种层面看来,他的警戒意识淡薄到几乎不存在——比如,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流浪者之家”隐匿处的信物交给了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其中还包括臭名昭著的“幽灵”。
更加天真,更加理想主义,只会招致更惨烈的毁灭。
徽章是一个传讯道具,它的原理类似于他手里的双生糖。
凭借徽章追踪到他们的据点,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困难。
雨果本该更谨慎,因为这对他们的组织而言是一个定时炸弹。游吝想,随后又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他的瞳孔在黑暗中看不出颜色。从很早开始,他就失去了指责别人不够谨慎的权力。人类在黑暗中凝视着桌面上的徽章,尽管他看不见,但他清楚它的位置。
抬起手腕,血顺着匕首的握柄滴落在桌面上。这把匕首锋利到能够削断金属。
刀尖向下。
置身其外并不困难。游吝游离于人群之外,作为一个苍白的影子。他漠然地抬起眼睛,看着所有的一切在眼前发生。他不再和他人打交道,也不再存有任何救赎他人或是被救赎的想法。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是一柄染血的刀刃,一个没有人性的幽灵,从不为人所了解的所在。
他认为这样很好。
黑暗中,人类的嘴角抿起。
匕首在距离徽章不到一毫米的距离忽然停住。人类面无表情地把它收进刀鞘,放在桌上。但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就像是脱力般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在椅子上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折叠起来,脸埋在比黑暗更黑的阴影中。
你难道还不悔改?难道还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要小心,不要把你唯一在乎的那个人也卷入其中。
即使再艰难,游吝还是摘掉了他的手套。在疗养舱的作用下,就连双腿血肉模糊的伤势都能愈合,此时他的掌心自然也光洁如初。但在没有光的地方,烧伤的感触仍旧鲜明。
他伸出手,碰到了桌面上的徽章。
随后,他倒着敲击了一遍徽章上的字母。
*
与闪烁的徽章同时出现的,是金属门再次被叩击时所发出的嘎吱声。
雨果显然已经对他的行为后悔了,在卡戎看不到的角落,伊琳娜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通——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狭小逼仄的地方,人工智能多少能够留意到发生的事。一部分人沉默而狐疑地扫视着他,但是另一部分人则贯彻着“流浪者之家”的行事准则,已经开始请他喝土豆汤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就连伊琳娜咬牙切齿的声音都暂停了。
“呃,”雨果求救般地看向卡戎,“那个,大概是他来了,你方便去开门吗?然后稍微解释一下情况,说我们能够自己解决,实际上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忙。”
卡戎颔首。
他朝着金属门走去,手指放在冰冷的门板上,停顿了两秒钟。
“不是他。”
就算是游吝,也没法在刚刚发起通讯时就立刻出现在据点前。这恰好预示着门口是其他的不速之客。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显然不是带着好意来到这里。
“什么?”棕发少年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可是除了游……游吝,还能有谁知道这里?”
从刚才开始,雨果一直尽可能避免提起的名字终于还是出现了。有人踢翻了椅子,有人打翻了菜汤,这主要是由这个名字引发的连锁后果。一个可怕的名字,一个本该死去的幽灵,当他的名字从排行榜上消失时,所有人都认为再也不会听到关于他的事。
伊琳娜猛地站了起来,她急切地张开嘴唇,正要说些什么。
枪声提前一步响起。
察觉到了门内传来动静,门外的人不再迟疑。子弹穿过金属制的保护层,势头不减地在另一端留下一个弹孔。他们企图踹开这扇脆弱的门扉,毕竟这只是一个空中垃圾中转站。
但奇异的是,这扇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因为卡戎正把手放在上面。
“该死,”有人一边大喊,一边撑起保护罩,“那是幽灵吗?我们什么时候触了他的霉头?”
“不是!”雨果同样大声地喊道,他挑了最有说服力的说法,“你们知道的,幽灵一般独自行动,而外面不止一个……是伊甸园,他们不知道怎么发现我们了!”
枪声又响了。他嗖地一下从人群的缝隙中钻了过去,握在手中的徽章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掉在卡戎的脚边,仍在闪烁着光芒。尽管卡戎能抵住门扉,这扇金属门还是无法承载太过火的攻击,它在猛烈的火光中破碎。最后一秒,卡戎松开手,捡起了徽章。
“游吝,”人工智能的声线镇定,“是伊甸园。”
徽章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明白了。”人类的声音从徽章中传来,带着远程通讯的滋滋声,没有问任何多余的问题。
通讯自动挂断。
这个徽章本来就不能承载太长时间的交流,卡戎恰巧也没有时间和游吝说太多。悬挂在空中的“罐头”被入侵,枪林弹雨之下,伊琳娜不知用什么方法拉开了一张淡绿色的屏障,抵御住了大部分攻击,因此,“流浪者之家”稍稍整顿了队伍,开始朝着入侵者反击。
半空中,本就不太稳定的中转站又一次猛烈地摇晃起来。
似乎最好的办法并不是在这里展开一场战斗。但伊甸园的一方胜券在握,处于不利境地的人们只能奋起反击。
入侵者的装备整体上要先进许多,人员数量也不比流浪者之家的临时组织少很多。他们还都配备了空中作战的旋翼,灵活地在空中飞行,从各个角度击穿这个脆弱的罐头瓶。这本该是一场速战速决的行动。
但他们很快发现行动并没有那么顺利。
首先是那层屏障并不好搞定,其次是他们的目标对象——也就是那个叫雨果的少年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始终无法定位——并且再次拿出了他标志性的道具。道具的发动需要一些时间,因此他们更加猛烈地进行攻击。
而最令人费解的则是,他们无意中打穿的轨道开始源源不断地朝他们的方向落下垃圾。
卡戎并不在保护罩内,伊琳娜有些焦急地再次逼迫自己扩大防御的范围,人工智能却眨了眨眼,制止了她,仅仅是把手中的那本书塞了进去。子弹穿透他的身体,大部分时间都有如穿过了无物。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中微不可见地流淌过一系列数据。
这串数据直接传送进了娱乐中心,命令机器人侍者们开始提前处理今天的晚餐。
行动并不顺利,头顶上反而降落了几个发臭的鸡蛋。伊甸园行动小队的手脚明显被打乱了,然而尽管如此,力量上的悬殊还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淡绿色的护罩越来越薄,上面的光芒狂乱地流淌着,绽开了一道道裂痕。
“再有一会——”
雨果焦急地念叨着,“再坚持一小会,天呐,如果能早一点发现……”
但有备而来的突袭显然故意瞄准了他们的弱点。
伊琳娜的护罩终于破碎,她的眼镜也滑到了鼻尖。但她顾不上扶起镜架,飞快地后撤。防御破碎后残留的淡绿色碎片并未落在地上,而是锋利地直立起来,像是武器一般环绕着“流浪者之家”的成员,朝着敌人们飞射而出。
这攻击足够有力。
但对于敌人来说还不够。“伊甸园”只是削减了两名队员,而“流浪者之家”却几乎到了穷途末路。卡戎终于看清了雨果指尖的道具,那是一只金灿灿的、精致又华贵的怀表。当怀表静止的那一刻,一枚子弹已经瞄准了它,精确、稳定,以不可阻挡之势笔直地朝着它击去。
棕色头发的少年下意识挡住仍在转动的怀表。
但这样的话,暴露在敌人火力下的就是他自己的后背。
人类的生命受到威胁——双方都是。但人工智能朝前迈了一步,他伸出手。一般来说,子弹会从他的指尖直直地穿过去。雨果一直到刚才都坚信他是人类,因此对卡戎非人的这一特性多少有些来不及展露的目瞪口呆。而卡戎已经在考虑挡住那枚子弹。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不是远远旁观战局的他,也不是只要插手人类死亡就会触发情感模块的他,这时候的他能够自主地选择自己所站的位置。
——至少为了刚刚的一口土豆卷心菜炖汤的邀约。
雨果已经听到了枪管的啸叫,他的后背先是战栗了一瞬,继而僵硬得像块铁板。他的瞳孔飞快地转着,思考应该把手中的怀表塞给谁,怎样才能换取最大限度的生存。然而子弹没有穿透他的后背。
子弹也没有打中冰蓝色瞳孔的人工智能。
它撞上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匕首的主人简直是从天而降。游吝就这样闯入了战局,仿佛他只是在家门口散步。人类微微地笑起来,那枚小痣前所未有的鲜艳。他伸出覆盖着黑色手套的手,凑过来想要拉住人工智能的手,最终却只是碰了碰卡戎的额头。
“真不巧,这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斗,”
他轻声说,那双漆黑的瞳孔令人发怵,“我明白你们不想看到我。但你们本不该动他。明白吗,这件事最好想都不要想。”
两样最显眼的标志都齐全了。
“谁?那个幽灵?!”
尽管“伊甸园”的人看起来就好像遇到了正在降落的巨大导弹,“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也同样丝毫不敢懈怠,就连雨果此时也仍旧紧绷着神经——幽灵的口碑一向和残酷挂钩,而他所认识的游吝脾气也没有好过。
伊琳娜的反应比其他人还要剧烈。
她看向游吝,脸色阴晴不定,简直就要冲上前去。但她还是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
从卡戎的方向,恰好能看见人类紧绷的下颚。他并不习惯站在一群人身前,这对他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他的眼眸还是弯起来,神情也显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到。我不在乎你们是怎么想的,但要是你们中间的任何人想要对他动手,无论是谁我都会杀掉。”
游吝又顿了顿:“这是在我心情好的情况下。”
他现在虽然微笑着,但却令人不寒而栗,怎么也不像心情好的样子。
棕色瞳孔的年轻人鼓起勇气向他的同伴们解释:“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伊甸园”的成员已经如临大敌地举起武器,瞄准了人类的头颅。游吝此时的状态让他们稍稍有些难以判断。人类穿着休闲的常服,手中只有一柄匕首,脸色苍白,简直像是大病初愈。结合之前组织收到的信息,幽灵已死。或许他为了活下来已经付出了代价。
或许——这个念头是贪婪的前兆。
火药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弥漫开来。卡戎并拢指尖,飞快地抽出冰蓝色的军刀,刀刃在半空中与游吝的匕首猛地撞击在一起。人类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这次是人工智能预判成功,一枚子弹直直地朝着他的前胸袭去。
这同样也是游吝第二次看到卡戎动手。人工智能的动作快到令人无法捕捉,干劲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是算法的最优解。他就像一柄美丽、冰冷而强大的刀刃。然后是脆弱,这个形容词其他人不会用于人工智能,但游吝却按捺不住为他发丝冰冷弧度下流动的蓝色而心跳加速。
太好了。
这一次他也能一同握紧手中的刀。
“我明白了,”
人类笑意更浓,他慢慢地摩挲着匕首的镜面,“我比那只老鼠要值钱得多。”
回应这句话的是集中的火力。
“流浪者之家”的成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面前的这场战斗近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幽灵就犹如传说中那样神出鬼没,诡谲难测,独自一人就能挡住“伊甸园”的大部分攻击——不,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他身边缄口不言的人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更像是真正的幽灵。
他们第一次站在一起战斗。
但却仿佛已经磨合了无数次,一丝不苟地保护着对方,没有一枚子弹能够伤到他们身边的人。
就连雨果也看呆了。
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怀表已经开始发烫,嗡嗡地振动起来。他立刻拎起金色的链条。它很轻,在少年的手中忽然融化成了坚韧发亮的金线。雨果奔跑起来,好让无形的细线绕过每一个人,将它们都系在其中。
丝线被雨果最后递给卡戎,人工智能挽起它,飞快地扣了扣游吝的左手指尖。轻飘飘的线立刻顺着他的手背蔓延至了人类的十指之间,漂浮着,缠绕在一起。
“伊甸园”还存有战斗力的人立刻察觉到不对,终于有人从半空中向前一步,落到了地面上,试图抓住在场人们的衣角,至少抓住一根金线。薄薄的金属发出一声沉重的嘎吱声,这座超载的罐头小屋终于结束了它的使命,骤然从运输用的轨道脱落。
有人在尖叫,风从耳边呼啸,金线漂浮着,失重的感觉很快被另一种古怪的触感所取代。
还有人直到这时也没有松开手。
金线很快绵延成一张巨网,面前短暂地黑了一瞬——在卡戎眼里,则是忽然进入了数据编织的空间,金灿灿的1和0在眼前闪闪发亮,转瞬间身边不再有狂风呼啸,取而代之的是脚踏实地的安心感。睁开眼睛,他们身处一个洁白的空间。
他们,指的是游吝、卡戎,一本黑色的书,以及全部的“流浪者之家”的成员。
而洁白的空间,则异常地熟悉。
机器人侍者从厨房里转出来时,吓了一大跳,立刻望向了人工智能:
“卡戎先生,今天需要给这么多客人准备午餐吗?”
“所以,”
人类的唇角直到这时还没有落下。
游吝的瞳孔漆黑而闪闪发亮,他望向雨果的表情令人脊背发凉,“雨果·亚尔弗列得。你现在可以开始解释了,为什么道具的效果是把所有人传送到这里——如果我没有弄错,这是我的家。”
第250章 流浪者之家3
“非常抱歉打扰了, ”
雨果的语速快到几乎让人听不清,“我们现在就走。”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闯进居民区翻垃圾的小浣熊,被当场抓包后只想着立刻溜走。棕发的少年一左一右地抓起了身边的两个同伴——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地方有多可怕,雨果痛心疾首地想, 那可是整整一墙的热兵器——“呃, 卡戎, 你们这个船舱门怎么打不开?”
“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游吝朝前走了一步, 语调饶有兴趣地说,“你似乎很习惯找卡戎求助。”
雨果只能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念敬语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咽下一枚酸透了的橙子:“真不好意思。游吝……先生,您方便为我打开这里的舱门吗?”
“不方便。”
人类笑眯眯地说, “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和你上一次闯入相比,这艘飞船加装了最高等级的安保设施。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 我怎么会放心你们从这里出去呢?”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合法射杀闯入者的提前声明。
雨果下意识攥紧了手心的怀表,眼神飘来飘去,心里则已经算起了时间。他尴尬地笑了两声, 而被他拽到门口的同伴终于反映过来,意识到自己此时所处的纯白色的船舱归属于何人, 也意识到了面前微笑的人类名叫什么名字。在棕发少年再一次开口之前,有人率先迈出脚步。
“你就是游吝——对, 我见过你,我应该认得你,”
伊琳娜喃喃道, “我们不能现在就走。”
雨果一副被背叛的表情,拼命地冲黑发的女人眨眼。激动之下,金怀表滑溜溜的外壳忽然从他的指尖滑落,链子飞速地转动。他立刻瞪大眼睛伸手去捞, 却晚了一步,怀表被另一双手拾起。
卡戎的速度快到令人看不清。
人工智能微微偏过头,浅淡的眼睫垂下来,俯视着怀表。怀表几乎要被砸碎在地面,现在被拾起,表盘小巧精致,银灰色的指针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往后走,而是卡住了般前后摆动着。
一抹金色的代码在他的眼睛中闪过。他简明扼要地说:
“逃生倒计时怀表。稀有道具,原属于玩家组织伊甸园,现属于独立玩家雨果·亚尔弗列得。效果是:在待机时间结束,也就是秒针倒着绕表盘走过一圈后。将身处险境的使用者瞬间传送至相对而言最安全的地点,该地点必须是此玩家接触过,也就是在使用者认知范围之内的地区。唔……我认为他的意思是——”
“我真高兴你觉得这里很安全。”游吝的微笑带上了一点讽刺。他直到这时没有松开手中的匕首,刀尖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侧脸上还有一点被溅上的血,和他那枚小痣一样,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哈哈,”雨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也很高兴——”
“现在的怀表是启动状态。”
卡戎举起表盘,白金色的指针正在缓慢地逆时针走动,“我看一眼。没错,大概从两分钟前开始记时。”
想必他又觉得自己遇到了什么需要紧急逃生的情况。
雨果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伊琳娜却从后面冒出来,她看起来很急切,但还是强迫自己妥善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等等,我是说,如果飞船主人同意,我们确实没必要急着离开,对我们现在来说……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但他是——”后面有人终于忍不住了。
不过,仅仅说了半句话,声音又忽然戛然而止。游吝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人就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副画面对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人类的瞳孔中甚至没有什么波澜:
“原本我以为你们至少能自居为客人,现在看来你们并不懂什么是礼貌。恰好,我本来也没有和闯入者交朋友的打算。门禁已经解锁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现在出去。”
匕首在他指尖随意地转了一圈,银光令人眼花缭乱,动作稍有差池就会削掉他自己的手指。
“卡戎,你跟我过来。我有事要问清楚。”
从再度苏醒开始,卡戎就没有再被用这种兴师问罪的语气点过名。人工智能的眼眸闪了闪,顺从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斟酌了两三秒,轻声说:“收到。”
游吝转到一半的匕首僵住。
他匆忙地撇开眼,仍旧维持着声音的冷漠:“跟紧了。”
人类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通往外界的门禁也咯嗒一声解开。他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这些人留下来,这一瞬间现在让他觉得有些可耻。这是一艘很大的飞船,仅仅是下层尚未启用的机舱,就足够容纳“流浪者之家”这群风尘仆仆的人,而他也有自信,伊甸园如今没法把手伸到这里来。不过,这只是一丝还没泯灭的过往灵魂在作祟。
既然他们打算离开,就让他们自己走。
卡戎就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始终没有允许人工智能跟上那一步。直到卡戎意识到什么,忽然刻意地放慢了脚步。
嗒嗒。嗒嗒。嗒。
“你不想要我救他们吗?”游吝问。
“不。”卡戎说。
人类静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声,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
“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除了你自己。”
“那你呢,你怎么认为……”游吝的声音低下去,“你希望他们活下去吗?”
这次,人工智能的回答也很直接。
“是的,我希望。”
游吝反而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没有对我撒谎。”
他们经过了餐厅,身后传来一点骚动,不过那是更遥远的地方。现在,他们正路过黑书的房间,门扉紧紧地掩着。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一排尚未有人入住的房间,在那里,白色尚且是黯淡的。
“但是这要怎么办,”人类的声音忽然锋利起来,“既然我不这样做,你总会去救他们的吧?小AI。你同情他们,正如你这样对我——我知道这么想不对,也清楚你对我是不一样的。但是,你明白吗?你会明白吗?我犹豫了很久,你不会因此苛责我,可我拿起那枚徽章的时候,从对面传来的声音——”
令他指尖冰冷,心脏近乎要因为恐惧而麻痹的声音。
连绵不断的枪声。人工智能稍微加速的清冷语调。他在那里。
他已经用尽所有手段说服自己,卡戎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他已经试图不干涉他的生活、行为,身上仍旧存在的秘密。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忽然和他们扯上联系的“流浪者之家”打破了平衡。这让他意识到卡戎也会像站在他那边一样站在其他人那边,而他无法提前知晓对方的选择。尽管他知道,人工智能对他是不同的,但心脏仿佛还是有了一个空洞。
“你不是已经去找他们了吗?”游吝冰冷地说。
他猛地站住,卡戎也停住脚步。
缄默持续得比预想还要短。
他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令人预料不到。那又是一个微笑,并不显得疯狂或者古怪。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角,而他若无其事地说:“啊。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我当然没想要干涉你的行为。不过,下次尽量让我提前知道。否则,我会很担心你……现在我们来想想晚饭吃什么。我最近不打算吃土豆,卷心菜也一样,那汤的味道一定很糟。对不对?”
人工智能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看向游吝的眼睛,人类弯起眼角,冲他笑了笑。浮动的笑意阻碍了对更深刻情绪的窥视。但他明白人类的言下之意,不知为何就明白。他似乎只是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
“下次尽量让我提前知道”根本不算一个要求。
这顶多只是一个不需要严格兑现的请求。游吝方才克制不住的情绪,隐约有点越界的试探,忽然又严格地被收了回去,就好像从头到尾这里只有一座死火山,偶尔咕噜咕噜冒冒泡。但他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地壳太深,火山灰积压了一层又一层。
人类原本不忌惮在任何人面前表现他的肆意和冷酷,但现在不再是了。
他唯独不再敢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疯狂。
是因为什么?出发点是好的。是因为在意,因为想要展示自己更好的一面。害怕表现出自己恶劣的一面,会让对方失望。担心自己做的太过分,会消耗对方的怜悯;畏惧于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于对方身上,因此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再若无其事一些,说不定就会得到奖励,再不济也不会让情况变糟。
“不是这样的。”卡戎说。
“你没必要对我解释……”
“我是出于偶然才遇见了他们,这是真的,”人工智能不管不顾地往下说,“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待在管道上,我只是在那里有事要做,虽然最后没有完成……近几天还得再去一趟。我并没有独立和他们交涉的计划,我保证。不过,那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来不及和你说明,这是我的问题。”
人类停顿了一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如此。”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仿佛一面镜子,倒映出了他的神色:“这听起来有点荒诞,我知道。它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雨果有道具的帮助,或许‘安全’的计算结果包括对我们行为的预测。这是真的。但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之后会向你证明——”
人工智能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很难被承认的解释。
他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连强大算力系统所主导的语言都有些支离破碎。
“不,我相信了。”
游吝打断他。
人类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如释重负,又有一种“我到底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成这样”的感慨,“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小AI,你骗人的时候从来都非常坦率,但你现在听起来很不安。”
“真的?”
“真的。”
这能算是一个规律吗?
即使是解开了误会,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他们都心知肚明。矛盾就静置在卡戎的回答里,像是沉在溪底的石头,时间最终会冲刷它,令它闪闪发亮——
既然卡戎希望他们活着,又为什么会任由游吝把“流浪者之家”的成员赶出去?
既然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庇佑,卡戎什么时候会去救他们——尽管这一次没有,下一次呢?不可能永远对此避而不谈,只能无穷无尽地等待着悬挂的剑直直地劈开颅骨。例如说,如果又遇到其他性命垂危的人类,人工智能会不会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相救?
那时候他在综合娱乐中心的房间里,银白色的长发组成了一张冰冷色泽的网,而他在网中央闭着眼睛,就像是要从这个世界上融化。他变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救下自己。
如果是为了别人……
即使只是想一想,游吝就几乎被嫉妒和恐惧所吞噬。
“我们走吧。”人类转过身,向前走了一步,“回到前厅去。现在那里应该安静了。”
人工智能没有动,于是游吝也没有迈开脚步,直到他听到卡戎轻声说:“事实上,我很害怕。”
“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拿起徽章。”
“……”
“你方才打开了门禁。你已经考虑过,最终做的决定是把他们留下。”
“……”
“你为什么又改变了想法?”
“别说了。”
游吝终于抿起嘴唇,沉默地看过来。他漆黑的瞳孔微不可察觉地颤抖着,像冰凉的火焰。
当然,你能看出来,小AI。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人类想,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之前,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我和你因为记忆想要拯救的那个人已经截然不同了。除了这个,你还害怕什么呢?你害怕你救下的是一个冷血的、残酷的人,而这个人不仅强迫你也变得自私,还始终认为你是所有物,不允许你拯救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我已经试图克制自己了。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不希望被你这样看透本性。
人类低声说:“我刚刚只是和你赌气,我会让那些人回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我并不想让他们去伊甸园送死。”
撒谎。
他内心冷漠地对自己说。
你改不了。你不想让他那样看你。这是现在的你这么做的唯一理由。
“这就是我害怕的事。”然后他这样说,俯下身,冰凉的长发一部分落在了游吝的衣领上,另一部分带着轻盈的触感碰到了人类的皮肤。他叹了口气,
“我害怕你因为我而做决定。我不希望你背负着那些枷锁。AI看不懂人类,我没有你想象的了解你,也绝不相信‘流浪者之家’的那些人。所以我想要等你自己确定。可是……还有太多的因素,我害怕你做出决定,却不是出于自己的心。”
“我的心?”
游吝后退了一步,觉得喉咙干涩起来,“是我自己做不出正确的选择,我错了。而且我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的。在这种情况下,谈论这个就是浪费时间。”
“就两个选择而言,我更害怕你选择这个。”
卡戎俯视着他的眼睛,“我害怕那些人会伤害你。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你也会感到痛苦。我不明白,同时也对他们是怎样的人没有兴趣。你对我来说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
“我不想继续说下去。”
游吝的指节蜷缩起来,下意识想要逃避这个话题。
卡戎总是在逼他。总有些时候,人工智能用那双湖面般的眼眸望向他,湖面一步步贴近,就像是天空也倾倒过来。而他像是一个快要渴死的旅人,那片湖泊离自己再近,也无法占有,无法触摸,究竟少了些什么?他愿意为此做所有可能的选择,改变自己的一切,但是湖面平静无波。
那么,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恳,难道可以坦然地做一个懦夫,一个疯子?
“好,”游吝勉强勾起一个微笑,只想要从这个话题中解脱,“我的确想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从一开始就想,只是我不得不在你面前表演……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勉强说的过去吧。这完全是实话,无论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我是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过,小AI,你想的倒没错,我只能做出这种决定。”
卡戎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我明白了。”
背后就是墙面,眼前是人工智能,“你认为我是在向你索取一个理想的答案。”
“难道不是吗?”
“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啊,这个问题。游吝罕见地放松下来。说爱情显得太过于轻浮,说其他的情感又显得太轻飘飘。不过还有巧妙的表达,人类如释重负地想,胸口起伏着:“你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你失望。你希望你陪着我,但我也不想要束缚住你。如果我做错了决定,你会纠正我,告诉我我错了——”
“你错了。”
这可真是现象级的当场化用。游吝正想着怎么回应,面前的天空忽然倾倒了过来,连带着冰蓝色的雨也凉丝丝地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人工智能将他抵在墙上,局限在方寸之间,随后慢慢地弯下腰,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那双漂亮的眼睫扎在他的皮肤上,略微有点痒。人类僵住了。他们还不是恋人,至少在这一刻还不是,耳根或许霎那间就红透了,又觉得方才的一切也不算什么。卡戎有着独立的灵魂,他当然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对待。
卡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情绪。
所以干脆放弃分辨这堆纠缠在一起的错乱的情绪,至少他比游吝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人工智能轻声说,“首先告诉我,你愿意用最高的筹码来交换我吗?”
这是个奇怪的比喻。
但人类还是听懂了:“当然。”他并不犹豫。
“那么,我只说一遍,”
卡戎说,“听好了。我永远都不会背叛或者离开你。这颗心脏是因为你才开始跳动,所以我会全心全意——如果后者指的是数据处理中心——我会这样对待你。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会无视你的所有错误。我相信你,这并不让我为难。并且,我保证不会不经过你允许去任何地方,也不会随便以身涉险,在任何地方,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
人类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永不背弃”、“全心全意”、“无视所有错误”、“任何地方”……
太熟悉了。
每一句话都曾经出于自己的口吻,但又与自己方才的话语截然不同。
那时候,那是在废墟中,他还没有捡到卡戎。
他正是那样问阮雪阑的:
“要怎么做才能拥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弃你的存在?要怎么做——让他全心全意对你,无视你所有的错误,甚至在任何地方都能守护在你身边?我愿意出比任何人都更高的筹码去换,但为什么是你?”
“你怎么会——”
“记住了吗?”卡戎直起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轻轻地说,“我希望你至少以这种标准要求我。”
*
游吝再次来到前厅时,情绪已经恢复正常。
他在卡戎面前还是近乎崩溃了一次。但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尽管这些想法并不固定,时有矛盾,根本连选择也算不上——这让他感觉好了许多。他没法做出选择,因为每个选择后面似乎都有一双难以察觉的眼睛。
“我不能再……”游吝用手指挡住眼睛,面前的世界被切割成一片又一片,“重蹈覆辙。”
这或许才是他最真切的选择。
前厅意料之中地安静,脚步声空荡荡地响起,“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大概都离开了。这个念头刚刚产生,就被证伪。他们一群人仍旧站在玄关前,侍者机器人时不时滑行到他们面前,亲切地对客人们道别,这副场面显得多少有些尴尬。远远地,雨果就看到了他们,少年高高地举起了手,踮着脚尖,很急切的样子。
游吝的指尖收紧了一瞬,但只有卡戎留意到。
“这是私人住宅,”他说。
“我们不会赖着不走的。”雨果说,“就是……呃,我们刚刚经过表决,觉得伊琳娜说得对。作为城市的艺术家和货物交易的关键人物,我们至少不应该忘记感恩。所以我们还是打算先等你们回来,然后认真地道谢。我们身上也没什么财物,但如果没有你和卡戎,我们已经像罐头肉一样死在高空棚屋中了,所以你们随便要什么交换都行。”
伊琳娜在边上叹了口气,
“正如雨果说的,我们除了一些流浪艺术家和压缩饼干外什么都没有。这两样东西在这里都很没用。”
“你的那块怀表呢?”
游吝说出口的那一刻,雨果露出“好吧,我就知道”的表情。他恋恋不舍地把怀表的链子一圈圈从指尖扯下来,看起来略微有点不舍。不过他们肯定已经交流过了。怀表并不是雨果一个人的,而属于他们一整个团体。失去怀表,他们就再度失去了一个关键的道具,有些人露出了不舍的表情,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朝人类递出怀表时,游吝没有接。
“他们现在已经学会速攻了,”
伊琳娜摇摇头,“如果怀表还能保全我们的性命,尽管很过意不去,但从大家的角度出发我们不能随便拱手让人。但是,之后怀表恐怕越来越派不上用场。与其让‘伊甸园’把它收走,不如就把它留在这里……”
游吝古怪地笑了笑。
“留在我手里?”
“……是的,留在您手里,”伊琳娜扶了扶镜片,“我刚才始终没来得及说。游吝先生,我见过您,虽然您不一定记得我。其实,是我的父亲经常向我提起您,而那是很久以前了。”
游吝没有说话。伊琳娜停顿了两秒钟,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在‘伊甸园’。”【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