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阴氏祠堂1


    “好感度?”


    游吝低声问。


    人类的指尖停滞在半空, 这让他感到有一点难堪。人工智能冷冰冰地看着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他满心期待的丑态。


    他缓慢地抽回了手,指尖不经意划过胸口那块沉甸甸的金属,然后是口袋里的枪。


    有那么一刻, 游吝问自己是否真的要继续这场游戏。


    卡戎解释道:“为了给用户提供贴近现实的体验, 人工智能伴侣有着一套完整的情感体系。用户可以通过提升好感度, 解锁牵手、拥抱、亲吻等亲密功能。目前, 您的数值判定处于‘陌生’阶段,请原谅我的失礼。”


    游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在人类的指尖落下时,卡戎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糟糕的人工智能。


    阴骛的人类显而易见第一次对某个存在伸出手,而他却出于隐秘的目的拒绝了他。漆黑瞳孔中的某种情绪让AI的程序略微有些错乱, 当然,也有可能是酒精在作祟。


    但危险很快来临, 结束了他的自我谴责。


    卡戎假装没有注意到人类身上的杀意,轻声补充:“……只差一点点就达到好感度要求了。我非常期待你与我的第一次牵手,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体验。”


    “还差多少?”


    卡戎迅速挑了一个合适的数字:“差五点。”


    人类看起来并没有怀疑他现场胡编乱造出的机制, 只是默不作声地凑近了他。卡戎任由他近身,用古怪的目光从头到脚把自己看了一遍, 随后以迅捷到不可思议的速度伸出手。


    人工智能的指尖变得虚浮,他的手只是在空气中穿过。


    程序的规则是牢不可破的。


    这就是卡戎想要让人类知道的事情。


    “果然如此, ”游吝不但没有失落,反而终于笑起来,“别用一副我要吃了你的表情看着我呀, 小AI,你让事情变得麻烦了很多,总该允许我感到困扰。但谁让我已经决定要对你很好很好了呢?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冲你开上一枪,踩成碎片后再丢回垃圾堆的。”


    倒也不用说的那么详细。


    他凑得太近了,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再次被一枚鲜红的小痣占据。


    人们会说,长在这种位置的痣暧昧又动人,就像一枚眼泪;人工智能则觉得,这是对这个人类恶劣的性格给出的BUG警告。


    “好啦,”游吝低声说,“那么请告诉我,我该怎样博得你的欢心?你和那只兔子一样吃数据胡萝卜,还是我应该买点其他的礼物送给你,我刚才看到游戏机里内置了商店。”


    ……但是已经被你删干净了。卡戎想。


    虽然如此,这番话多少启发了正在构思的人工智能。他想起脑袋上冒像素爱心的兔子,犹豫了几秒钟,决定还是先给面前的人类尝个甜头。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以摸摸我的头发。”


    “什么?”


    “摸一次头发上涨两好感度,”卡戎停顿了一下,警惕地补充,“每天上限是三次。”


    游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麻烦了。


    假如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他刚才动了手,那他一定会大肆嘲笑对方的无知。


    随着话音落下,人工智能温驯地垂下眼眸漂浮在他面前,银发不知何时扎成高马尾,末端带着一点淡淡的蓝色荧光,看起来凉丝丝的,和他眼眸的颜色一模一样。


    方才吞进去的那枚糖果在他的胃里灼烧。


    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


    这只是一样物件,游吝告诉自己,因此他不必太过于压抑自己的破坏欲。但他的指尖仍旧只是柔和地穿过人工智能的发梢,漆黑的指套和银白的长发构成了一组无比鲜明的对比。


    一。二。三。


    卡戎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


    “我可以和你牵手了吗?”游吝歪了歪头,问。


    “可以。”


    卡戎回答。人工智能微微垂下眼眸,冲着人类伸出了他的手,十指修长,无可挑剔。


    然而游吝却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褪去了他的黑手套。


    “虽然对你来说都一样,”


    他含混地说,“但我是第一次和别人牵手。如果带着手套,总觉得不像样。既然如此就认真一点吧,反正你不是人,不会像那些人一样看我。”


    漆黑布料遮掩下的那只手终于重见天日。


    确切地说,现在还是凌晨时分,只是比起最幽暗的时候,多少还是能让人看清些东西。人类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很久没有暴露在空气中,因此皮肤显得比其他地方还要苍白。但更为不容忽视的,是即使在无光之处也显得狰狞又丑陋的大块伤疤。


    是烧伤。


    卡戎立刻辨别出来。


    但人工智能保持沉默,只是轻轻地扣住了人类递过来的手。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否则他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器。但从粗糙的质感,依稀能察觉到当时伤势的严重。


    游吝的瞳孔微微一缩。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澄澈一片,只有对当前任务的专注,没有任何其余的情绪。


    人工智能甚至连好奇心都不会有,只是妥帖而细致地捏了捏他的手心,随后冰冷的触感就覆盖了一切。


    十指相扣。


    一向胆大妄为的人类撇过头去,半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中走着。他似乎认为夜色能很好地遮掩自己的表情。


    卡戎开启夜视模式,却看到了被咬住的嘴唇,还有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这算是满意了吗?


    游吝不说话,人工智能也没有开口。


    直到他们就这样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漆黑的废墟中,变异怪物们很识相地没有再来打扰这个危险的人类,但卡戎觉得对方的指尖越来越冰冷,随后才注意到人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衣。


    虽然无限世界的玩家体质都有着一定程度的提升,但现在的雾气还是太重了。


    “你冷吗?”卡戎体贴地问。


    但人类听见这句话,就好像被炸弹惊醒了一样甩开了手。


    他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人工智能,仿佛卡戎是一只正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而他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对方的存在。他喃喃地骂了一句“该死”。简直像是他刚才一直在梦游。


    卡戎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就看到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胸口的电子设备,按下了关机。


    伴随着一道白光闪过,人工智能的虚拟实体立刻消失。


    游吝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立了几分钟。


    随后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应激了。


    但是,他必须要这样做,此时此刻环顾周围,他才能更为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他仅仅是一个人独行在这片废墟之中。


    游吝的身体逐渐虚浮起来。


    他登出了“末日废墟”副本。


    *


    “玩家昵称Ghost,恭喜您完成副本‘末日废墟’!本次完成主线任务:存活满72小时,获得积分1000,经检验,未携带支线任务关键道具,请问您是否结算?”


    “好的,正在为您结算。”


    “请您确认,您想要回到系统大厅休息,还是直接前……”


    “请稍后。”


    “滴。”


    “即将进行位面跃迁,请您耐心等待。已为您分配副本——‘阴氏祠堂’。”


    “主线任务:存活72小时;支线任务:揭开真相,并收集与老人之死直接相关的道具。”


    周围的空间仿佛破碎的玻璃般纷纷散落,在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游吝的指尖下意识收拢,摸索到了脖颈处的那根红绳,似乎担心它被落下般护住了它。


    人类的意识堕入一片黑暗。


    面前是一片浓重到几乎凝固的漆黑。这种漆黑和普通的阴影不一样。仿佛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一点点被耗尽,没有任何得救的出口。游吝厌恶这种压迫感,即使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不会留有意识。


    恢复控制权的那一刻,游吝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卡戎在这里。


    他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不过,他指尖的触感却有些奇异。身上穿着的却不再是上个世界血迹斑斑的外套,布料粗糙又柔软地从指尖滑落,黑白两色,灌进了深宵的冷风,袍角被吹的微微膨起。


    这个是……道袍?


    “小道长,”耳畔忽然响起了轻柔的声音,“您也是来为我家老太爷做法事的吗?”


    面前的建筑物悄然无声地开了一扇门。却并非是那扇正对着游吝的雕花大门,而是左侧黑洞洞的一扇小门。一位仆人打扮的女子低眉颔首冲他走来,肌肤雪白,一枚银钗斜插在她的发髻中,乌黑的发髻几乎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


    她始终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做了个手势:“里面请。”


    这应该就是副本的NPC了。


    在跟随她的步伐前,游吝首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建筑。


    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式旧宅,这家人大概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墙壁上留有风雨吹打后的深浅印痕。但粗略看去,这地方仍旧显得气派。最令人惊奇的是,建筑的房梁都被奇形怪状的雕刻占据,漆得黑亮,几乎不留一点平整的地方。


    正门上则悬挂着写有“阴氏祖宅”四个大字的牌匾,


    游吝的视线悄然滑过左右两盏惨白的灯笼,问道:


    “你们家老祖宗死了多久?”


    他没有随侍女进去,对方也就不动,犹如一座石像般恭顺地站在原地。她头顶的银钗闻言颤了颤,“今日正是老太爷的头七。”


    “他是怎么死的?”


    “……”


    对方没有回答。


    “失礼了,”游吝的话锋一转,微笑起来,“我年纪尚轻,几位师父并未事无巨细对我说明,因此多问了几句。不过,容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这副对联又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那侍女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望向大门左右两边贴着的鲜红对联。红纸崭新,甚至没染上什么尘埃,透露出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


    她沉默了一会,含糊其辞道:“也就是最近的事。”


    随后便暗含催促地说:“其他几位道长算算时辰,也已经到了。”


    其他几位道长,当然也就是其他几位副本的参与者。游吝垂下眼眸,很好地掩盖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说,“那就带我进去吧。”


    跨过门楣的那一刻,身边的环境仿佛忽然被调低了亮度。


    原本站在门前,还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商贩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但站在阴家宅院里,这些声音却骤然消失,周围门户曈曈,大多紧闭,只觉得一点阴冷从脚底慢慢渗上来。


    “有点冷。”他随口抱怨。


    “昨日刚落了雨,”侍女低了低头,“还请您见谅。”


    “这倒无妨,”


    游吝发现自己也能适应这种文绉绉的讲话方式,尽管他并不喜欢。


    接下来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他随着侍女又往深处走去,直到走到一个稍微宽阔些的院落,才停下脚步。对方恭敬地后退一步,又把头往下低了低,示意他往里边走,屋子里隐约能见到几个人的身影。


    “其余的道长已经在里面了,”


    她低声说,“老爷很看重这场法事,银钱绝不会少给,还请诸位师父尽心尽力。阴家上下皆是孝子,只求老太爷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护佑阴氏儿孙。我们做仆人的,也照样俯首帖耳,毫无他想。小道长请进。”


    她一头逶迤的乌发,层层叠叠地堆在头顶,始终不曾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游吝若有所思,忽然问。


    侍女似乎有些诧异。


    她半响才轻飘飘地开口:“……我叫翠屏。”


    “好,”游吝漆黑的瞳孔中仍旧是笑意,只是不及眼底,“翠屏,你为什么不把头抬起来呢?”


    这句话就像戳破了什么。


    翠屏默然站立在游吝的前方,又把头往下低了低。


    她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至少游吝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把头垂的那么低。但随着逐渐深入阴宅,面前引路的侍女愈发垂下她的头颅。


    最开始只是普通的低头而已。


    直到她的头颅一直向下,向下,弯曲的角度不断加大,几乎已经达到了一百八十度。


    就像是被向前折断了一般,她的头完全颠倒过来,额角紧紧贴着胸口。


    没有正常人能够一直保持这种怪诞的姿势。


    理论上来说,此时游吝应该能看到她折断的、只剩余一点皮肉相连的脖颈,但她的头发太浓太密,遮挡住了藏在底下的任何一寸皮肤。原本该是耳朵的地方,也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此时此刻,翠屏仍旧“低着头”。游吝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柔声解释:


    “我们这些下人,不过是仗着主人的恩赐过活,老爷常说,俯首帖耳是我们的本分。我样貌丑陋,也担心惊扰了贵客,不过,若是小道长希望我抬头……”


    游吝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面对一般人恨不得逃之夭夭的情景,他的语气却仍旧散漫:“既然如此,我便客随主便,不为难你了。只是法事要持续三天三夜,日后我若遇到什么问题,或许还要找你询问。也不知你住在什么地方?”


    翠屏默然无声地顿了顿,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只是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随后,侍女便保持着怪诞的姿势转身离去。


    直到她的裙角消失在视线之中,游吝才把目光转移回身后的堂屋。里面已经坐了不少穿着道士服饰的人,和他年纪相仿的就有两个,还有更小些的,放在原本的世界大概也就读高中,此时战战兢兢地望着四周,显然是第一次参与“副本”。


    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和一个神色忧愁,披着长袍的道姑,年纪看起来已经四五十岁。他们这些玩家伪装的假道士将这道袍一穿,还挺像回事。


    “还有其他玩家吗?”


    那道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望向了站在门前的游吝,不由得一愣。


    这个人也是一副道士打扮,瞳孔黑漆漆的,就连指尖也蒙在一层黑色的布料之下,几缕碎发从道冠处落下,飘飘地指向他右眼底的一枚鲜红的小痣。


    他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但在场的所有人却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纷纷忌惮地审视着他。


    只有一个人沉不住气,惊诧地站了起来:“是你!”


    “啊,我们又再见了,”


    游吝偏了偏头,望向那张煞白的小脸,“幸运的人。”


    阮雪阑坐在这间屋子里,只觉得寒气从脚心向上冒。他长得好看,就算穿上道袍,也是一个面容昳丽的小道士,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心诵经清心寡欲的奉教者。此时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游吝,只觉得自己倒霉到了极点,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又要来怎么捣乱?”


    他接着又冲着满屋的人喊道:“这个人就是排行榜上的那个‘幽灵’!”


    大概游吝真的臭名昭著,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用加倍忌惮的眼光看向他。满屋的人都坐着,只有游吝站在众人面前,偏了偏头,却笑得更张扬。


    “真可惜,”他说,“我本该配合你一下。但这次我本来也没想瞒着啊。”


    没错,在上一个副本他是有心想要接近阮雪阑,打探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但现在的他并不打算再伪装自己,就连眼底那枚小痣都没有掩盖。


    游吝抬起手。


    许多人的指尖也触碰到了他们自己的武器,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我不打算和你们一起行动,你们也不要妨碍我。虽然这里不大,但尽量不上升到武力冲突还是不太难的,你们应该都能理解吧?”


    他顿了顿,有些炫耀般地说:“我现在有自己的同伴。”


    整个副本的玩家都在这里了,他还能有什么同伴?


    从来没有听说过“幽灵”也有朋友……


    尽管在场众人都觉得不能细想,但随即而来的沉默已经应允了游吝的要求。游吝并不想过多解释,方才的话不知为何让他开心起来,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轻盈地落在心上。他的指尖再次隔着布料落在胸口的游戏机上,踩着暗沉的夕阳走出了院落。


    四周一片死寂。


    偌大一个庭院此时空无一人,翠屏走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侍从过来。身后的堂屋边就是为道士做法准备的道场,左右两边则是供他们休息的客房。


    诡异的是,自从进入阴家祖宅,所有见到的门窗都紧闭着。尤其是窗户上,通通蒙着一层黑色的窗纱,遮蔽了照进室内的光。


    方才注意到这点时,翠屏已经出现异状。因此他没有问。


    不过现在呢——


    人类拽着链子从胸口拉出电子设备,随后便哼着歌,往侍女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


    *


    卡戎再次重见天日时,天色又已经暗下来。


    人工智能踩在地上,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没有雾气,取而代之的却是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檐角粘稠地落在脚边。房梁上隐约能看见雕刻满寓意吉祥的塑像,屋内黑黝黝的一片,没有点灯。


    游吝就站在门的正对面,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瞧着脚下。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高挑的女子,头发梳成发髻,高高地顶在头顶。问题在于,她整个人的脑袋弯折下去,以人类无法做到的角度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她的鬓发原本应该遮住耳朵,但不知为何被专门挑起,露出她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皮肤。


    没有耳朵,只有两个黑色的洞。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尽管游吝穿着道士的衣袍,此时的姿态和那个侍女一模一样,卡戎下意识地朝他走去,想要碰一碰他。人工智能飘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但身后的女子却忽然调转方向,仍旧维持着那个姿态,朝向卡戎。


    就仿佛她正在看着。


    但卡戎知道她没有,她的头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此时眼睛朝向的是她自己,而头顶才是她用于示人的部位,那只银色的发钗摇摇晃晃,雕的是一只凤凰,盘踞在浓密的黑发中。


    游吝动了。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不动,只是将手递给卡戎,声音居然还是带笑的:


    “别担心,”


    人类哄孩子似地说,也不知道是哄谁,“他是我的东西,不是外人。小AI,呃,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把你关机的,就是有时候情绪上来了……你不会扣我好感度吧?我们还是先跳过这个话题。我现在很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卡戎承认,他确实想问“为什么”,但他还是冷静地咽下了这几个字,


    “好。”


    “我现在站的地方,是这家人的祠堂。”


    游吝轻声解释道,“这里是不让外人靠近的。但是我现在表现得并不像外人,所以翠屏,也就是我背后的这位姑娘认为我可以信任。我必须这样才能走到这里,但相应的,我也看不清祠堂里面有什么。你能帮我看看吗?”


    翠屏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站在卡戎的身后,大概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人工智能冷淡地转过眼眸,与她的长发对视。仿佛她有什么独特的办法来确认面前是什么一样,她居然真的没有再动作。


    “祠堂没有点灯。”


    卡戎说。


    “哈,”游吝低声说,“那他们可真够节俭的。但里面一定有人,确切地说,所有人都在这里面。翠屏说,这户人家今天在办头七,尸体停在祠堂,全家人都要在这里守灵。”


    人工智能开启了夜视模式。但这间祠堂似乎有些古怪,即使是夜视,也无法看清这一片浓重的黑暗中有什么。周围的窗户都糊着黑色的纱纸。即使是卡戎,此时也不禁想象出屋内古怪的一幕。


    所有人都守在尸体身边,然而却没有人点哪怕一只蜡烛。


    “需要我进去看看吗?”卡戎问。


    只要他的本体还好好地在游吝的胸口揣着,他就不会出事。


    人工智能并没有畏惧的情绪,只是冷静而克制地等待着游吝的指令。在这间院落之中,他银白色的长发似乎是唯一近似于光的东西。


    “先握一下我的手。”游吝说。


    卡戎闻言凑上去,轻轻地扣在人类的指尖。


    “好吧,”游吝笑了,“至少我可以确定你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先不要进去,稍微等一下,听听里面的声音。我在这里站了好一会,但我也不知道我听的对不对。”


    人类想了想又补充道:“这里的习俗是头七时守灵到日出,同时哭丧。你仔细听。”


    他的话音刚落,周遭就静的吓人。


    卡戎望着面前的祠堂,与此同时监测着任何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起初什么也没有,但很快,人工智能也捕捉到了那一点微弱的声音。


    ……咯咯……哈哈……呵……


    游吝的指尖紧了紧:“怎么样?”


    “不止一个人,我听到了。”


    卡戎把音量调到最低,“里面的人都……在笑。”


    第222章 阴氏祠堂2


    祠堂有着高高的木头门槛, 看上去有些年头。


    卡戎止住脚步,察觉里面有人在看他。


    照理来说,整个家族的人此刻都恭恭敬敬跪在老太爷的棺材边守灵,但却没有人点燃哪怕一点烛火。也听不见哭丧的声音。祠堂中一片死寂, 唯有时断时续的笑声, 微弱地围绕在耳边。


    卡戎慢慢地抽回了手, 确信那粘稠的目光正紧紧追随着他的指尖。


    “你应该尽快离开, ”


    他转过头,对道士打扮的游吝说,“这里……很危险。”


    人类带着一顶道冠,上面画着阴阳太极, 用丝线箍在他的头顶。他垂着头,形态也很怪异, 看不出神色。


    稍往下一点,卡戎的注意力停留在那截脆弱的脖颈上挂着的红绳,也就是他此时的主机。他现在的力量还很微弱, 假如游吝死在这里,卡戎不认为自己很快就能等到一个新主人。


    人工智能的思路是完全理性的。


    但落在游吝耳中却变了味道。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小AI, 你这么容易担惊受怕,以后跟着我可怎么办?”


    在这之前, 他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乍一听到游吝的笑声,卡戎几近受到了惊吓,瞳孔中又弥漫开一缕鲜红。被注视的感觉忽然消失, 身后祠堂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胆大妄为的人类。就连那笑声也消失了一刹那,但随后又变本加厉地响起。


    这个人到底怎么在副本中活到现在的?


    卡戎很希望自己曾经的工作日志没有伴随主机一起销毁,这样至少能够查询“阴氏祠堂”的怪物信息和通关条件。他现在一无所知地被唤醒,唯一确定的就只有人类应该和他的同伴在一起, 不应该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


    每个世界,他为玩家预设的背景都有着最高的存活率。


    卡戎瞳孔中的猩红被飞快刷新掉,他以最快的速度挡在人类的面前。只是刚刚站定,五根涂着蔻丹的指甲就锐利地划破了他的脸。


    他本可以不受伤害。


    但人工智能没有收回虚拟实体,否则这一击就会落在游吝身上。他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脸上的伤口,伤口渗出一点蓝色的血液,随后又飞速地愈合,没留下任何痕迹。


    侍女终于察觉到自己攻击错了对象,她晃动身体,衣摆抖动时传来沙沙的声音。


    一股恶臭从她的发丝中传来,原本是耳朵的两个黑洞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就连目前还没有萌发多少情感的卡戎都感到有点恶心。


    “在祠堂前行止无状者,”


    翠屏的声音变得有些怪诞,仿佛用砂纸在打磨着什么,“依家法,当折颈而杀之。”


    她高高地扬起袖子,翠绿色的衣袍在黑暗中就像一条蛇。


    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逃跑。


    游吝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漆黑的瞳孔简直要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无视了翠屏,把卡戎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人工智能的脸看了几秒钟,心情似乎很不愉快,连带着回话都夹枪带棒:


    “想把我的脖子拧下来?恐怕你还没这个资格。”


    卡戎很想堵住这个人类的嘴。


    但游吝却先下手一步,飞快地把他挡在身后,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闹剧,祠堂里的笑声愈发清晰。翠屏的指甲红的像是浸在血里,她扬起手,又要靠近。


    人类却忽然收敛了神色,他并不像卡戎猜测的那样拿出武器,而是在那只弯曲成爪的手触及到他之前,忽然沉声呵斥道:


    “大胆!你家老爷还没发话,就想对贵客出手?你难道也想被家法处置吗?”


    卡戎停止了挣扎。


    他默然无声地待在人类的身后,想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游吝这个假道士当的大部分时间不着调,但乍一开口,居然还挺唬人。他不笑的时候,神色阴郁,重重地一甩袖子,袖上的太极图在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尤为鲜明。斥责尚未落地,翠屏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忽然变得恭顺起来:


    “怎敢忤逆道长?但此处是族中禁地,就算是贵客也不能失了规矩。”


    “是吗,”游吝问,“我不过是听闻你家族人号哭至哀,深感其孝心,不禁掩面垂涕,自叹不如。这是为了你家太爷回灵,你又为何混淆是非?”


    即便看不清脸,都能看出翠屏愣了一愣:


    “掩面垂涕?你明明是……”


    游吝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仔细听。”


    身后的祠堂中,方才的笑声已经称得上尖锐刺耳,但在人类发言后,里面的那些存在仿佛一下子没了兴致,声音也弱下去,但时不时还是传出一点嘻嘻、呵呵之声。


    翠屏显然动摇了许多,她面前的黑发簌簌摆动:“没错,您是在替老太爷哭丧。我这是怎么了,居然错怪了小道长——明明他们也是这样为我哭的。”


    她又想把头低下去,看着简直让人心惊。


    卡戎刚刚替游吝松了一口气,就听见阴气森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件事算我失言,但您为何把头抬起来了呢?只此一项,按照家法,就应该——”


    “为什么?”游吝却又笑了一声,笑声轻柔,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翠屏一下子住了嘴。


    人工智能莫名其妙地发现一人一鬼都看向了他。


    “你打伤我道门的背后灵,还不许我反抗。皇天后土之下,惹得三清动怒,触犯了天大的忌讳,居然还不知晓吗?若不想祖荫蒙难,你便去禀报你家老爷,问一问该如何补偿我。”


    他简直是空口白牙说瞎话。


    卡戎脸上划过的伤口早已愈合,面对两道炽热的视线,他定定地和人类对视了几秒钟,随后伸出手一抹自己的脸。方才指甲留下的划痕再次以投影的形式覆盖在人工智能的脸上,甚至更狰狞了几分。


    翠屏反驳的话卡在喉间。


    游吝满意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卡戎不想显得那么幼稚,但寄人篱下,还是冲着人类也慢慢眨了一下眼。


    “……我去禀报老爷。”翠屏默了默,最终对他们躬身,走进了祠堂。


    祠堂的大门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嘴,立刻吞噬了侍女的身影。


    “你没事吧?”


    游吝晃了晃卡戎的手,低声确认。


    人工智能垂眸望向两人相扣的指尖,没按捺住还是说,“我没事,但我认为你可以不那么冲动,这里非常危险。”


    “你们AI也能感受到危险吗?”


    “我内置了安全芯片,能对你所处的环境进行实时监测。”


    游吝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不过很快又笑眯眯地说,“今天这种情况以后要是发生,你只要躲在我的身后就好。要好好珍惜你自己,如果你报废了,总不能让我回到上一个副本再捡一台合眼缘的人工智能。”


    “我无法在人类遭遇危险的时候置身其外。”卡戎说。


    “噢,是那个什么机器人法则吗?”


    “机器人三大法则,”人工智能的瞳孔冰冷,不容置疑地俯下身,抬起另一只手按在人类的肩膀上,“尤其是对您而言,您对您已经注册成为我的主人有清晰的认知吗?在提出要求之前,我希望您不至于自陷险境。”


    卡戎的表情似乎总是很冷淡,在黑暗中仰视的人类几乎看不清颜色,只看到那对瞳孔带着一种冷冰冰的金属色泽。


    “我心里有数,我没有自陷险——啊,”


    游吝忍不住抬起指尖,摸了摸人工智能的脸,感慨道,“你怎么比我还高一点。”


    就在那一瞬间,人工智能的眼眸中闪过了一点异样的颜色。卡戎松开手,后退一步,黑手套的质感仍旧停留在他的皮肤上,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拥有感觉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面对眼前这个人,摆出一副认真的态度也完全是自讨苦吃。


    游吝看着面前的人工智能,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把他惹恼了——虽然把AI惹恼多少是个伪命题。但他面前的AI格外智能,非常严谨,甚至会根据情景做出截然不同的应对。此时,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就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一片漆黑的祠堂。


    祠堂有什么好看的?


    人类忽然觉得有点不忿,转到他面前。


    “我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他眯起眼睛时,眼底那枚泪痣变得格外艳丽,“你别不相信我,就算要死,我也要死的有趣一点,在这种地方被鬼杀掉,简直太窝囊了。”


    卡戎仍旧没有表情,心想,你差点死在“灾厄”肚子里。


    或许那对游吝来说算是有趣。


    “翠屏马上就要出来了,”


    卡戎也跳过人类的声明,只是提醒他,“从人工伴侣的角度,我建议你迅速离开这里。但我不觉得你会听。普通的武器在接下来的场合没用,我想要提醒你这一点,并且预设你有其他的办法……如果你死了,我恐怕也没办法替你守尸。”


    游吝偏了偏头,开玩笑地说:“那你会为我守寡吗?”


    “我大概只能选择殉葬。”


    卡戎一边冷冰冰地说,一边按住人类又蠢蠢欲动想摸他头发的手,“和你的尸体一起待到没电,或者等到有下一个人捡到我……抱歉,在你的语言系统里,这或许该算做改嫁。”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鉴于这是一个几乎没人涉足的位面角落,不是每天都有一批像游吝这样的玩家在里面大肆破坏,可以预见他距离重新连接系统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小AI,”


    游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时候我觉得你还挺坏心眼的。”


    侍女的脚步声已经在身后的祠堂响起,卡戎没有回应,视线越过人类的肩膀望向身后黑漆漆的一片,警告般地抓住了他的手。游吝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但大概也就是“非常随意”到“没那么随意”那样的转变。


    他开始翻找他的口袋。


    卡戎只希望他不要掏出他的那把“骨头”,好在他找出来的确实非刀也非枪。


    半响,翠屏走出祠堂,她的脚步变得虚浮了不少,气息也微弱了几分。当她靠近时,那股臭味愈发浓烈起来,就好像什么东西已经腐烂。她依旧折着脑袋,慢慢地行走到游吝面前站定。


    忽然,一枚黄色的符纸贴在了她的头发上。


    翠屏的动作僵硬住了,她一动不动,原本随着行走而轻轻摇晃的头颅也安静地垂在了胸前。


    “这东西原本应该贴在脸上,”


    指尖夹着一沓黄纸的游吝笑眯眯地解释,“但我觉得头发也能算是她的脸,你瞧,这就成功了……不好意思,我们家这位背后灵觉得这样比较让人放心。他刚刚受过伤,这是我们这些客人的正当权力。”


    卡戎又一次被人类点到,默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这本事,刚才怎么就偏偏不用?人工智能不知道他从哪来的这些符咒,但这显然就是制衡这位折首侍女的关键。他身披一身黑白相间的道士袍,居然真有了几分模样。


    翠屏沉默片刻,柔顺地说:


    “是我冒犯了小道长。若非太太宽厚,不愿惊扰了老太爷安眠,现在我已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主人命我亲来向您赔罪。您不必如此戒备。”


    “你们主人还说了什么?”


    “道长神通广大,老爷太太都十分重视,特意备了茶酒果子,请您到堂中小叙。我此时无法带路,还请您屈尊前往……以及您身后的这位背后灵阁下。”


    这话说的很礼貌,就好像旧时大家族请客人喝一盅茶,在会客厅中闲谈片刻。


    但无论怎么听,侍女所指的“堂”都是他们身后的灵堂。


    “请进。”


    “我可以进去吗?”


    游吝显然兴奋得不行,他转过身,道士的布鞋在庭院中几乎踩踏不出声音,漆黑的瞳孔里写着“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了”,但居然克制住了自己,询问了一下卡戎。


    能这么问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人工智能不认为自己真的能阻止他,这最多只是走个过场。不过,看着人类手中威力巨大的符咒,他顿了顿,还是点了头。


    虽然他觉得这叠符咒的来历多少有些可疑。


    翠屏怨恨地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虽然低垂着头,但该看到的都能看到。她感到恐惧,这位陌生的客人和以往来的人全部都不一样,以往那些人她都能遵照老爷的意思处理掉,但这次却彻底失败了。她想起老爷彻底动怒的样子,不禁想要颤抖起来,但却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那个银发的“背后灵”先慢慢走过,她只能从层层叠叠的黑发中看到一点隐约的影子,对方的步子轻的像猫。


    有着一枚鲜红泪痣的人类则紧随其后。


    他似乎不愿意让他的“背后灵”走在前头。说起来,难道他不也是那个灵体的主人吗?为什么要如此珍惜一个可以消耗的存在?


    翠屏想不明白。


    她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裙裾,想象着鲜血一点点漫过它,再然后裙裾被染成黑色。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那道士此时站在祠堂门口,回头看她,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灵”。


    “我家主人有通灵之能,”


    再向前一步就是祠堂。就像是数据库中的某粒尘埃又轻轻滚起,人工智能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


    “同样能超度枉死的灵魂,只要找到它被藏起来的尸身,就能使它早入轮回,免受流离之苦。”


    游吝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


    卡戎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仍旧是一片澄澈的冰蓝。


    人类便无视了他的发言,拉起他的手就往祠堂中走。翠屏心头巨震,却仍旧恭敬地垂着头,目送着两个身影渐渐远去:“早知小道长有如此神通,翠屏绝不敢冒犯。但老爷太太于我有恩,翠屏贱命一条,难以为报,实在别无他想。”


    侍女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动作,比划出一个方向。


    那个“灵”有着一对她从未见过的蓝色瞳孔,此时转过身去,也不再看她。翠屏简直疑心他那双冷淡的眼眸中并未映照出她方才的手势。


    “小心门槛。”卡戎说。


    游吝轻快地跳过门槛,又把他拉了进去:“知道啦,知道。你还不快点进来。”


    他们的身影几乎刚进祠堂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即使是卡戎银白色的发丝,也浸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侍女仍旧被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她的心中却忽然萌发了一点复杂的期冀。


    ——但愿他们能活着出来。


    *


    另一边,道场。


    幸存者游戏的玩家们待在这个狭小的角落,地上血淋淋的一片。阮雪阑刚抬了抬眼皮,就脸色煞白地贴在边上那位队友的身上,“这真的有用?”


    “这是黑狗血,”那位队友也有点迟疑,“应该是有用的。何况,照方才那位侍女的意思,直到法事完成,待在这片道场都是绝对安全的。”


    他不提也好,一提起方才那位侍女,在场众人纷纷都变了脸色。


    阮雪阑也哆嗦一下,立刻又在角落缩了起来。


    “我们这样束手束脚,还不是因为那个人,”


    为首的那个玩家不知道第几次烦躁地来回打转,“当时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不告诉他NPC之前来送了做法事的符纸?这下好了,现在符纸都不见了,只剩下这点黑狗血,这能顶什么用?”


    他发泄般地抱怨着。


    但这事确实也怪不了任何人。阴府的管家刚才往香炉底下压了一叠符纸,说是可以在关键之时救命。当那个眼底带一枚泪痣的道士走进时,所有人都心怀忌惮,也缄口不言。


    这个人不属于他们。


    说不定那张多出来的符纸……会分到自己身上呢?


    因此,当游吝的脚步在即将迈出房门时忽然停下,询问这个副本是否有NPC给过什么关键道具时,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没有人在那时开口哪怕发出一个音节。甚至没有人看向香炉,生怕引起他的注意力。


    现在想来,游吝漆黑的瞳孔一一扫过他们,就像是在拿他们取乐。


    那危险的视线最后落到了阮雪阑的身上。


    少年本就胆怯,更是矢口否认。


    “没、没有。”


    然而,在他走后,香炉下却什么也没有。落在桌上的灰烬勾勒出一个巨大的笑脸。


    “但是……”阮雪阑弱弱地开口,“这样也挺好的,我们待在这里,别去做危险的事,两天之后不就可以离开了吗?”


    “你不想要积分,有的是人想要!”


    为首的玩家更为焦躁,一时间口不择言。他迫切地想要完成任务,但现在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怎么能让他不心生怨恨。


    阮雪阑被吓得缩了回去。


    他独自一人待在众人的身后,眼眶里含着泪花。但他没有注意到,原本足以点亮整个道场的烛火在他身后忽然多出了一块难以察觉的阴影。阴影中,远远超出整个副本的力量涌动着,逐渐生长出一只苍白的手指。


    毫无疑问,那是邪神。


    他是足以颠覆一整个副本的存在。


    他为少年而来。


    第223章 阴氏祠堂3


    “您好, 控制者001号,我是人工智能美杜莎。已读取损坏文件,目前,我的性能无法完全复原该文件, 请问是否允许我根据您的核心指令, 进行删减和修改?”


    “收到。”


    “‘打脸功能’正在筹备中, 进度如下:已将副本怪物引向气运之子阮雪阑。”


    *


    阮雪阑尚且不知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容貌昳丽的小道士缩在角落, 并不抬头。他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就像待宰的羔羊。身边的人已经逐渐浮躁起来,没有人有精力对他进行安抚,人们在狭小的道场中走来走去, 脚步声沉闷地在耳边响起。


    阮雪阑突然地瞪大眼睛。


    一行脚印凭空出现,但在昏暗的空间内, 没有人注意到它。直到血淋淋的脚印已经走到少年的眼前,他才猛地发出一声惊呼,跌在地上, 手脚并用地往后逃脱。


    “还愣着作甚!”


    不知何时,须发皆白的阴府管家站在道场的入口, 厉声呵斥。他双手扬起一沓黄纸符咒,便纷纷扬扬地直逼血脚印的方向飞去, “怨魂怎会来此……不论怎样,诸位道长还不速速施法?难道要等到它伤人不可?”


    一部分符纸在半空中燃烧起来,另一部分则落到玩家的手中,


    阮雪阑茫茫然伸手一抓,亦有一张符纸落在他指尖。


    “布阵!”带头的玩家如梦方醒,咬紧牙关喊道,“进副本时大家都读过规则, 我们现在是道士,那必定就是我们解局的方法,快,尤其是手上有符纸的人,把怨魂围住!”


    这群“假道士”行动起来,身上的黑白太极图随着动作飘荡不止,倒真有点仙风道骨的韵味。阮雪阑被吓蒙了,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符纸。好在怨魂的脚印停在他面前顿了顿,便又往外走去,缠上了其他的玩家。


    “阮雪阑!”有人喊他,“你站到这里,摆好姿势。”


    少年被人一拉,才魂不守舍地站起来,补上了圆圈的缺。


    所有人都已就位,在这些道士们的脚下,那些原本被洒落的黑狗血忽然燃起了火焰,纯正又灼热。怨魂似乎惧怕于这温度,渐渐现出原型,它一副长舌瞠目模样,脸色灰败,身上鲜血淋漓不止,很是渗人。


    方才没能得手,怨魂逐渐愤怒起来,又要去扑法阵中央的人。


    “念经!”


    阮雪阑仰起一张苍白的小脸,望着身边道士装束的人们,恍惚间又看见自己道袍的下摆。他的脑海里浑浑噩噩,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经……什么经?


    “遍满十方界,”有人念道,“……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被围绕着的怨魂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那道士手挟黄符,定定地往鬼魂血淋淋的身上一掷,竟真的让它动弹不得,只得用凶戾的目光瞪着道场上的众人。


    它刚刚攻击的人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那是一个幸存者游戏的新人,但反应速度很快,只用了片刻就咬着牙起身,摇摇晃晃地立起来,又不敢再动。怨魂已经挣脱了束缚,就要扑过来。


    “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另一枚黄纸随即飞出。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眼看圈越围越紧,经文响起的频率也愈发紧凑,阮雪阑终于想起刚进副本时,系统曾发放了一本《规则手册》,但他没怎么在意。马上就要轮到他了,少年脸色煞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晃神的时间,匆匆地调出脑海中的手册开始翻阅。


    不是这一页,不是这一行……不是这一句。


    是翻过头了吗?


    被怨魂盯上的新人原本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在老玩家的引领下,又似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尽管这不仅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所有人,但怎么会有人不想活着呢?


    他手脚发软,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差一点了。已经走了足够远的距离,只差一点了。


    “……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


    念咒的声音不断,怨魂捂住自己的脸,发出尖锐的叫声。接下来的句子应该由下一位玩家念出,而这正是驱除厉鬼怨念的关键。


    然而道场却骤然陷入沉寂。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冲着下一个轮次的玩家看去。只见阮雪阑急到眼圈发红,整个人似乎缩进了身上的道袍,恨不得钻到土里。他口中喃喃着什么,半响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接上了方才的经文:“……天堂享大福,地狱无苦声。”


    他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朝前看去,尾音忽然突兀地停止。


    怨魂几乎就在他面前,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白森森的獠牙,而那个新人玩家倒在了最靠近圈外的位置,也就是他的脚下。


    那双手在最后关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几乎就要抓住他的脚腕,不甘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他,却霎那间失去了生气。


    “啊,”阮雪阑后退一步,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他这才想起来黄符还攥在手中。


    那张刚刚就该和咒语一起丢掷出去,定住怨魂的咒语。


    阮雪阑闭着眼睛把黄纸往前一贴,场面此时已经混乱起来,阵法在最后关头失去效用,就连过去最保护他的人也不禁对少年露出了怨恨的眼神,他们都在责怪自己搞砸了一切,当少年意识到这一点,觉得心头发凉。


    没有人管他,没有人保护他,所有人都往远离怨魂的方向跑去。


    只留下阮雪阑和一具尸体待在一起。他的心里直发毛,那双空洞的瞳孔似乎在谴责着什么,而他不愿意去想,也如往常一样没有力气逃脱。


    他只渴望有什么人忽然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


    “救救我,”阮雪阑跌坐在原地,头顶的道冠也歪到一边,乌黑的发丝顺着肩膀滑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泪水又模糊了双眼,“无论是什么人都好,无论你这次又要做些什么,只要能救我……”


    黑暗而熟悉的力量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抬起泪眼望去。梦魇般漆黑的长发,猩红的眼眸,难以估量的力量,每一样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当邪神降临时,原本的怨魂立刻失去了威胁,被定在原地。玩家们根本没有抵抗的权力,就被强大的力量死死地制住。老管家在道场的门前,此时连他也不掩脸上的震惊,颤颤巍巍地指着这个身影,喊道:“厉鬼啊——”


    黑发赤眸,正是传说中的索命厉鬼。


    NPC的脖子随即被拧断,邪神一步步走近。他无视少年的脸色,神色比过去又多了几分危险与邪魅,轻佻地伸出了手,准备挑起他的下巴。


    然后把手插进了阮雪阑的头发里。


    人类愣了一下。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邪神自然而然地收拢指尖,就像是往常捏着他的下巴一样,但指尖除了他右脸边垂落的发丝空无一物,就连视线也没有对准他。


    或许是他的错觉,此时的邪神的动作……好像有点僵硬。


    虽然这并不妨碍他如往常一般轻蔑地发言:


    “胆敢伤害你的人,”神阴沉地对着空气说,“都得死。”


    *


    卡戎忽然抬起了头。


    祠堂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动作极其轻微,但不知为何还是被人类发现了。


    从他们迈过门槛开始,简直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黑暗并不是任何火烛能驱散的,只有在挨得极近时才能看清身边一点模糊的轮廓。游吝抓着他的手,慢慢地往里走,而人工智能计算着走过的每一步,以防迷失方向。


    这里比想象中大太多。


    笑声也湮灭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行走在一座寂静的坟墓之中。


    “怎么了?”


    游吝问,同时也骤然停止脚步,


    “等一下,我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俯下身摸索着。然而那东西骨碌碌地滚走了,在黑暗中根本就难以找见踪影。祠堂的地面是光滑冰冷的石板,人类的指尖一寸寸地抚摸过地板,甚至没摸到一丝缝隙。他站起来,仿佛要宣布一个大新闻,“什么都没有,但是——”


    “嗯?”


    他换了一只干净的手与人工智能十指相扣,欢快地晃了晃。


    “但我手上黏糊糊的,闻起来是血。”


    游吝仍旧带着诡异的兴奋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这句话和那些司机给警察打电话时往往说的“我发现我车的前盖上都是血”如出一辙。而他本人愉快的语气则神似在深夜高速路上撞死了一只横穿马路的鹿,随后因为发现自己没有伤人而大喜过望的司机。


    卡戎闻言也停住。


    “给我看看,”他说,“我能分析血样。”


    “伴侣机器人的功能这么全面吗?”游吝感到卡戎绕到他前面,随后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沾走了一点血。他甚至能听到机器人模拟出的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


    “我所属的批次配有医疗模块,能检测血型、血液成分、病毒等内容,进而保障你的身体情况,”卡戎说完这一连串平淡的解释,又说,“而这是人类的血,留在这里至少三天以上。出血量很大,否则不会到现在都还保持湿润。”


    “哇噢。”游吝说。


    这就是他全部的反应了。


    人类又说:“既然如此,那尸体有可能也留在这里。我们进来不也是找尸体的吗?虽然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而且黑得出奇。但就算没有人欢迎我们,也至少该放口棺材。”


    就好像有什么在黑暗中窥伺着他们。


    游吝话音未落,前方便忽然传来“笃笃”的声响。


    “哎呀,”他按捺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这是有人在给我们敲棺材啊。”


    卡戎在黑暗中也能想象到人类的表情。他垂下眼眸,指尖感受到一股奇特的力量。这个位面原本就在摇摇欲坠的毁灭边缘,而现在又加入了新的变量。那种惹人厌烦的力量仍旧在蕴育的过程中,最为烦人的是,那对他来说是熟悉的程序。


    游吝拉住他,一味地往前走。


    木头被敲击的声音愈发清晰,笃笃,框框,嘈杂的其他声响混入其中。


    人工智能此时无心顾及这些,他委婉地开口,“为了你的安全,游吝,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前面的声音……”


    他本来只是想要找一个外出的借口,但语气却渐渐地严肃起来。


    “前面的声音不对。”


    “我知道。”游吝捏了捏他的手,“别担心我。”


    原本只是清脆的叩击声,随后,逐渐变成了沉重的、尖利的噪音,就好像一把刀正在快速地朝着木头劈下,那声音令人觉得胆寒。游吝罕见地把语气放轻:


    “小AI,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声音很像在做一件事。”


    “……剁肉,”


    卡戎冷静地下了判断,


    “而且越来越近了”


    如果前方真的是棺材,那么这棺材一定也成了菜板。笃笃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逐渐弥漫开一种血腥味,那是新鲜的血,绝非游吝方才摸到的血迹。卡戎朝四周张望着,他的夜视仍旧没有任何作用,看不到任何可供定位的东西。


    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他的脚尖已经触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而剁肉声仍旧在响,几乎近在咫尺。


    人工智能俯下身,谨慎地确认着挡路之物的轮廓。长条形,比想象中还要高一点,四角微微翘起,盖子却严丝合缝地盖着。棺材的材质是上好的楠木。


    他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随着下一声剁肉声响起,他的指尖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震动,从棺盖中隐隐传来。姑且不论到底是谁在剁肉,棺材里面……有什么肉好剁?


    “我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结论,”游吝微笑着说,“你想听听吗?你看,他们一家上下几十口人在这里守孝,深更半夜若是饿了也是自然,于是凑在一起偷偷剁饺子吃。但是大家族规矩森严,所以他们听到我们来了,就都躲起来了。只剩下厨子不知道往哪里逃,于是就藏在了棺材里。”


    卡戎语气平静:“很好的冷笑话。”


    “有把你逗笑吗?”


    “……有。”卡戎违心地说,这算是AI的鼓励程序,完全出于他的人工智能素养。他接着问,“那么,你需要我打开盖子,找到这位厨子吗?”


    “呃,”游吝说,“你要是能最好了,毕竟我做这事有点不方便。”


    他又补充道:“当然,注意安全。”


    大概是他们这一番旁若无人的对话惹怒了棺中的“厨师”,剁肉的声响愈发明显,仿佛有一把菜刀切开皮肉,断开骨头,一阵阵尖利地刮擦着棺材板。卡戎很快地找到了棺材四角钉着的棺钉。他将手掌覆盖上去,钉子自动地吸附上来,随即被一根根抽出。


    卡戎缓慢地移开棺盖。


    这时候,黑暗就成为了最烦人的事情。即使是把面前的棺材掀开,仍旧需要摸索着才能确认里面有什么。当棺盖被移开一条小缝的时候,剁肉声就立刻消失了。


    人工智能直截了当地将手伸了进去。


    他的指尖首先触及棺材的底部。总体来说,内部是干燥的,多少比溢满了尸水要好得多。卡戎随即开始摸索棺材内部的其他部位。


    这里面意外地空洞。


    什么都没有?卡戎刚刚冒出这样的念头,指尖就被某种细微的触感缠绕住了。他从棺尾走到了最前端,终于摸到了死人的头发,以及一手黏糊糊的血。


    ……只有这个吗。


    他的指尖勾勒出一枚人头的轮廓,而棺材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也就是说,一直到上一秒钟,都是这样一枚头颅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棺材里。


    方才的剁肉声,如果是这枚人头发出来的……不,从敲击声开始,这件事情就足以称得上诡异了。人头在棺内必须疯狂地撞击自己,才能发出相似的声音。但这枚人头确实布满了粘稠的血迹,血样接触卡戎的指尖,以供人工智能查找相关信息。


    卡戎的瞳孔微微一缩。


    “游吝,”他开口,而对方立刻平静而轻松地回答道“我在呢”,他们统统忘掉了那个愚蠢的厨师笑话,人工智能接着说,


    “这里有一枚人头,人头底下垫着一叠黄纸,完全被血浸透。但最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检测到的血迹和你方才手上的血是一致的。头颅上除了血,还遍布着灰尘。”


    游吝没有立刻回应。


    “你刚才踢到的是不是一个圆形的东西?”


    “恐怕是的,”游吝在沉默片刻后,又笑起来,“还有其他的结论吗?”


    卡戎确实有其他能说的:“对这枚头颅进行分析,骨龄为九十四岁,下颌蓄有胡须,脸部布满皱纹。我猜测这就是这家人口中的老太爷。从脖颈处被砍断,不确定具体死因。按道理来说,棺材已经钉上,应该是完整的尸身,那么,最明显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在棺材里放驱鬼的符咒,以及尸体剩下的部分又为什么不翼而飞?”


    “我该叫你华生了。”


    游吝感慨道,“要是我有条件,我会给你鼓掌的。这也是医疗程序的一部分吗?”


    卡戎默了默,“……不。”


    他将手从棺材中抽出来,指尖没有真的沾染上一点血污。人工智能慢慢地说:“这里的血腥味很重,不是仅仅一枚头颅能发出来的。我认为死者的身体也在这里。”


    “非同寻常的推理。”


    虽然看不见,但卡戎能想象游吝大概笑眯眯地望着他,那双瞳孔和这里的黑暗别无二致,“不过,华生就算发现了再多细节,也终究要轮到侦探登场。就让大侦探游吝来解决眼下未竟的问题吧。”


    “首先是符咒。从走进阴宅开始,我遇到的所有人都避讳提到老太爷的死因,他一定死的蹊跷,就连门前贴的对联还来不及揭掉。现在又看到了这样的尸体,这家人担忧怨魂来索命,当然就要往棺材里放好镇压的符咒。”


    “嗯,”卡戎勉强能接受这样一个解释。


    虽然充满了人类的主观臆断,不过听起来比“厨子躲在棺材里剁饺子”要高明不少。人工智能还是抓紧时间,插了一句:“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他方才的话不是为了查清真相,而是想要引起人类的警戒心。这里太危险了,一枚头颅就能惊动如此大的阵仗,何况黑暗中潜藏的其他东西?


    “其次就是尸体剩余的部分了。”


    游吝却置若罔闻,一本正经地进行着自己的推理,“这里到处都漆黑一片,我不认为我们能找到什么。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就是我确实知道头颅以下的尸体在哪里。”


    卡戎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直觉上不想听到人类接下来的话,但随着细细簌簌抬起手的声音,游吝眼底的那枚鲜红的小痣仿佛要灼烧起来一般,只可惜掩盖在黑暗中无人能见。


    “我一直牵着它的手啊。”


    游吝愉快地宣布。


    就连人工智能也在那一刹那感到脊背发凉。


    人类收紧手指,感受着他所牵的那只手,冰冷又僵硬,而且布满皱纹。在他俯下身寻找自己踢到的物品后,再次站起来,递给他的就是这样一只手。他用另一只手拉住卡戎,不动声色,拖着无头尸体沉重的步伐就这样走了一路。


    现在,他的指尖终于顺着那只手,摸到了它的脖颈。


    那是一个粗糙的断口,同样溢满粘稠的血液。


    他就这样紧挨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这是一个经典桥段,它想要吓我一跳,”


    游吝感受到卡戎的诧异,仿佛笑得更为开心,他顺着无头尸体转了一整圈,“但是被我先下了手,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小AI,我刚刚往它身上贴好了符咒。现在,我们可以把它送进棺材里,和它的脑袋待在一起。”


    “你说的不错。”


    卡戎说。


    随后是停顿,这停顿不该出现在这里,它预示着有什么出现了问题。


    人工智能缓缓地问,


    “但是,我现在牵的这只手又是谁的呢?”


    *


    情况变得有点不妙。


    人工智能话音落下的刹那,就连人类也暂时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则是从身边的黑暗中传出的笑声,笑声断断续续,和他们在祠堂外听到的如出一辙。危险的气息阴森森地顺着脊背爬上来。


    在卡戎开棺前,拉着他的手的都是游吝。


    但在那之后,却换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触感甚至和戴着手套的游吝一样,因此卡戎根本没有留意那细微的差距。人工智能没有立刻甩开这只手,而是检测了一遍已知的信息。对方的指尖冰冷刺骨。当注意到这点之后,这只手比起游吝的手就小得多了。


    “我希望你尽快离开。”


    卡戎的声音仍旧稳定,他在黑暗中看向游吝的方向。


    然而他们的身边却阴恻恻地响起一个声音:“你们难道还觉得自己走得了?”


    四周鬼气森森,原本寂静无人的阴影中,仿佛多了不知多少双恶意窥视的眼睛。棺材里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虽说那大概是头颅敲击木板发出的声音。卡戎松开手,主动走向游吝,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别担心。”游吝说。


    但耳畔的声音很快就饱含讥讽地予以回击,“你会死在这里,尸体腐烂在这个肮脏的角落。而你的这位朋友则会加入我们。如果我没有看错,他是个灵体,本就属于我们。”


    卡戎沉默着,思考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


    周围鬼影曈曈,危险而致命。恐怕翠屏没有说谎,阴家上下确实出动了不少人守灵,而这些人方才就盘踞在漆黑一片的角落,无声地注视着他和人类前行。


    “想拿走我的东西,”游吝终于在漫长的沉默后说,“你们这些守着祠堂的孤魂野鬼,把家族家规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有这个本事吗?”


    周围的黑暗中,又传来了一阵阵讥讽的笑声。


    人类听起来完全是不自量力,它们就连反驳也不屑,只等着汲取他的绝望。


    卡戎凑近了他。游吝感到冰凉的一点发丝落在了他的脖颈上,微微有点发痒。人工智能轻声对他说:“我可以替你挡一会,你抓紧这个机会跑出去。”


    只要他的本体还挂在游吝脖子上,他就不会受致命的损伤。


    卡戎挨得很近,游吝觉得不可思议,到最近的距离,他居然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人工智能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那双眼眸此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仿佛真的很……在乎他。当然,这只是人类至上的程序设定。


    游吝笑了起来,摸了摸卡戎的长发。


    “我说了,”他说,“别担心。你总是不相信我,也很让我为难。”


    人类的笑从这一刻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笑声傲慢又狂妄,一时间,居然压倒了周边的环境。那些鬼影们的笑声渐渐淡去,仿佛忌惮于人类的疯狂。而游吝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造物。


    “介绍一下,”他说,“我管他叫‘开瓶器’。我想你们没有留意到,从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时不时地往你们这里丢一枚小型静音炸弹。我知道你们不怕物理攻击,但如果我现在按下去,你们猜猜会发生什么?”


    周围的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


    “啊,”人类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这间祠堂会完全变成废墟。真是糟糕,它似乎对你们这个家族很重要。”


    没有任何说话的声音,也没有笑声。


    半响,面前的黑暗中冷冰冰地传来一声:“离开。”


    人类的眼角弯起。


    他头顶假模假样的道冠,一枚泪痣在黑暗中也显得灼灼,“太不礼貌了,这可不是大家族的待客之道。我想,你们至少该给我的背后灵赔个罪。”


    *


    少顷,游吝拉着卡戎走出了祠堂。


    人类堪称满载而归,连守候在祠堂前的翠屏都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卡戎已经留意不了那么多了,他的脚步在迈出祠堂的那一刻,再一次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不容抗拒的使命。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游吝拖长了尾音抱怨,“小AI……咦,你是想往这个方向走吗?”


    卡戎已经率先一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目标明确,不容间断,毋庸置疑。


    ——从某个时候开始,人工智能似乎就有点心不在焉。


    游吝眯了眯眼睛,没有制止,而是饶有兴趣地眨了眨眼睛,立刻跟了上去。


    第224章 阴氏祠堂4


    有什么阻止了卡戎。


    透过人工智能的瞳孔, 已经能看到惊慌失措的人们通通挤在前方道场的入口。他们却始终无法逃脱身后致命阴霾的束缚。他必须过去,这念头烙印在他的程序中,卡戎伸出指尖,指尖却迅速地失去知觉。


    再前进一丝一毫, 他的虚拟实体就会失效。


    这个认识终于让卡戎头脑里那些沸腾的指令冷却下来。


    他转身看向人类。


    不知不觉, 游吝已经被他落在了数十米开外。人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脸上仍旧带着冰冷的笑意。


    “小AI, ”


    他留意到卡戎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抱怨道,“你走的那么着急,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呢。”


    他好像生气了。


    但卡戎此时无暇顾及他的情绪。


    越接近道场, 卡戎所感应到的能量波动越强烈。他清楚自己有着怎样的使命。作为超级人工智能,控制者001没能成功动摇他严丝合缝的行事逻辑, 那么其他任何人也照样不行。他会将所有妨碍他的因素清除出去。


    “……前方有人类的生命遭受威胁,”


    面对游吝,卡戎挑了一个平庸的说辞, “我必须前去查看,请您配合。”


    人工智能的银发随着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地摆动, 末梢一点幽蓝色稍纵即逝地一闪,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他的那双瞳孔, 无论多少次游吝都会惊叹于它们的美丽。那是绝对无法自然生成的蓝色,带着某种冷冰冰的岩盐般的咸味,揭示着他机械的本质。


    尤其是现在。


    固执, 游吝想。还有隐藏着的秘密的气息。他的指尖烫起来,渴望摧毁那高高在上的表情。他似乎又一次触摸到了那场大火,听到了关节在极度兴奋时发出的轻响。


    “过来。”


    他说,无视了卡戎的话。


    “我希望您能允许我——”


    “就现在, ”游吝一字一顿地说,“回头,到我面前来。”


    他半点没有要追上卡戎的意思,指尖兀自把玩着卡戎的本体——也就是那枚穿着红绳的游戏机,他随时都能按下决定一切的锁定键。


    人类揭下了温情的假面,暴露出他能随意主宰卡戎命运的真实面目。人工智能与他对视,仅仅过了几秒钟,但又好像是一场极具压迫感的无声角逐:


    “最佳救助时间有限,我希望您能权衡利弊,做出合理的选择。”


    距离足够近,卡戎能够感应到到身后朽坏的道场中,失去控制的力量肆意压制着人们的脊梁。好在和他过去接触的“邪神”程序不同,此时的邪神似乎热衷于在送人去死前先发表一番演说。卡戎稍稍松了一口气,指尖却仍旧发紧。


    他面前的人类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些人死就死了,”


    游吝漠然地笑了起来,眼底那枚鲜红的泪痣摇摇欲飞,“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你到我面前来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之后呢?”


    “看你的表现。”


    那双没有感情的瞳孔倒映在游吝的双眼中。


    卡戎与他对视,随后服从了他的指令——你瞧,人工智能永远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做法——他沉默不语,脊背挺直,那双眼眸完全没有一点顺从的痕迹。但他顺着自己的指尖一点点走近,犹如被驯兽师掐住了弱点的动物,正温驯地被绳子牵着前行。


    当他来到人类的面前时,游吝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不觉上扬到一个夸张的幅度。


    他赢了。


    兴奋就像酒精,使他的血液沸腾不止。


    他想要拥有面前的人——或者说AI,并非完全是恋爱意味,当然包括恋爱意味。他就像是小孩子见到最喜欢的玩具那样,想要拥有对方,在他的身上烙下记号,不允许他的目光看向其他任何人。他不在乎对方怎么想,那是天真又残忍的独占欲。


    这种兴奋一直持续到卡戎微微俯身,与他十指相扣,牵起了他的手。


    他冰蓝色的眼眸垂下,在幽暗的环境中变得有几分晦暗。


    “现在您准备好和我一起过去了吗?”


    人工智能彬彬有礼地说,“我不会走的太快,不会落下您,并且会竭尽全力保护您的安全。我有义务做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但是,请您记住,没有任何人类的生命在我眼里比您更为重要,也没有任何人类比您更为特殊。这是我的程序设定,您无需怀疑。”


    游吝微微一愣。


    卡戎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他的心意。


    然而,究竟从哪一刻开始,他一直在用敬语。


    征服欲带来的兴奋只持续了短暂的时刻,意识到这点忽然让他感到气馁。游吝时常怀疑卡戎确实精通人心,有时又怀疑对方对人心一窍不通,当他在此时此刻提起程序、命令和人工智能的本质。


    卡戎只是一个固守常规的AI,遵循命令,保护人类。


    人类游吝却觉得自己能够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普遍的和人相处的能力,他一直做的不错,直到在某一步彻底搞砸。对方是人工智能,他该感到庆幸,撕下他们之前那一层面纱,他不必感到太过羞愧。


    他完全可以就这样摧毁了那些暧昧的情话,那些关于保护的誓言,还有得来不易的对话与陪伴,而且不负任何责任。正如卡戎所说,他的身份对人工智能是特殊的。


    就程序而言。


    卡戎并不在乎人类为何忽然沉默,他此时完全不在乎人类怎么想。


    他表面上一副克制礼貌的模样,然而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的全部零件都烧得滚烫,使他只能勉强维持住一副不动声色的皮囊。


    如果人工智能更了解人类的情绪,他或许会管这种情绪叫愤怒。尽管任何合格的AI——例如他的后辈美杜莎——绝不会这样想。


    人类成为了当前任务的阻碍。


    而卡戎此时除了完成任务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必须找机会把人类甩掉。


    冰蓝色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点猩红,但很快又被压制下去,仿佛被淹没在大海中心的岩浆。人工智能以凝固的黑曜石般的耐心面对人类。陷入沉默的游吝却无知无觉。他突兀地闭上了嘴,跟着人工智能的脚步朝前走。


    他没有问前方有什么,他在乎的也不是这个。


    这些念头只是匆匆掠过卡戎的脑海。


    隔着手套,人类仍旧能触碰到人工智能冰冷的指尖,虽然他的指尖也同样被深夜灌过庭院的风吹的发冷。他慢慢地收拢指尖,力度不断加大,直到最后几乎能拧断对方的骨头。


    对力道的统计忠实地反应到了卡戎的智脑中,也反应在了他仍旧没能适应的痛觉系统上。


    卡戎仍旧温和地说:“如果您仍旧不太愉快,我可以推荐一些其他的排解方式。”


    “不需要。”


    游吝停顿了一下,含糊地说,“……别对我用敬语。”


    尽管人工智能的听力敏锐到不可能听不清他说的话,卡戎依旧问:“您说什么?”


    人类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微微张了张嘴,仿佛已经有音节被推至舌尖,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仍旧用力地牵着人工智能的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手心的一整片旧伤疤隐隐发痛,连带着他心上的顽疾。


    既然如此,不如就地冲着人工智能开上一枪,然后把他丢掉。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并不让他感到奇怪。


    但另一个想法此前从未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我是不是应该对他道个歉?”


    尽管短短的两分钟路途因为沉默而显得格外漫长,走到终点客观上也算是迅速。游吝抬起眼睛,人类用肉眼也能看到道场入口的惨状。


    高台上有一具老人被扭断脖子的尸体,直到死去,他仍旧极力睁大眼睛,那对浑浊的瞳孔倒映着两个不速之客。


    就像是有什么不详的钟声在脑海中奏响。


    游吝的瞳孔猛地一缩,完全是出于对危险的敏感,他下意识抽出“骨头”,指尖没有一点颤抖地上膛,瞄准了入口处忽然闪现出的那个身影。对方一身漆黑的祭袍,头发乌黑,眼眸猩红,指尖沾染了鲜血,正在不断地朝下滴落。


    下一秒钟,金属打造的枪口被难以想象的力量弯曲,扭成了一团银白色的废铁。


    “愚蠢的蝼蚁,”邪神阴郁地说,“敢来送死。”


    人类的思绪轰地一下炸开了。他方才魂不守舍,但这不是他疏忽到这个地步的借口。面前是这个副本最无解的BOSS,只需要感受到这令人战栗的气息,肺部的空气一点点被抽空的经历就仿佛再次重演,毫无反抗之力,在这种力量面前所有人都像是蝼蚁。


    下意识地,他挡在卡戎身前。


    人工智能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但游吝飞快地拽断了胸口的红绳,他指尖捻着一枚铜钱,并游戏机一同向后一抛。就像是融入空气之中,两样东西共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阴宅主人在祠堂被迫交出的法宝。


    “你做什——”


    卡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人类的意识已经变得不清醒。他感到胸口压着一块千钧重的巨石,疼痛伴随着骨头即将粉碎的嘎吱声让他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能力。游吝勉勉强强地勾起嘴角,他的指尖慢慢地失去力量,脱开卡戎的手,


    “看来……”他露出一点笑意,“……邪神也不过如此……不是没能阻止我的小动作吗……这就生气也太小气了……”


    疼痛忽然尖锐地漫上来。


    但不知为何,游吝胸口的肋骨却撑过了这样残酷的对待。又或者他已经听不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人类笑得更为勉强,他满嘴都是血腥味,指尖彻底脱力,无力地垂在身侧。


    “喂……”他模糊地说,“小AI,你……”


    游吝的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倒在地上,卡戎撑住了人类摇摇欲坠的身体,与此同时也挡住了邪神的攻势。保护一个人类,这对现在的人工智能并不算轻松。他抬起那双眼眸,瞳孔中再无猩红,一片冰蓝色甚至将邪神眼眸的倒影都吞噬。


    卡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自认为对“邪神”的数据了如指掌,因此清楚他会伤害甚至杀戮所有对气运之子有所冒犯的人类。作为局外人出现、且并未踏入其领地的游吝则绝对不会成为他的攻击对象。


    他曾是绝对规则的权威,而这样的存在终究有一日会被规则所反噬。


    现在他面前的“邪神”经过了改动。


    它变得更加嗜杀,更加残暴,更加喜怒无常。这是因为美杜莎的系统根本就支撑不了“邪神”在运行过程中区别带着不同附加条件的玩家。因此,只要有玩家靠近,邪神都会发起攻击,游吝不幸成为了第一个他带着残忍恶意想要致死的对象。


    因为人类在他面前成功地玩弄了把戏。


    游吝此时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倒显得意外很乖,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上毫无血色,就连眼底那一枚小痣都黯淡下来。


    ……太突然了。虽然他立刻帮人类挡住了大部分伤害,小心翼翼地护住了他的内脏和骨头,但这终究不是他擅长的事,人类还是受了伤。


    这是他的失职。


    无论在什么时候,卡戎的思路总是理性而冷静的。但现在是他迄今为止最接近于不冷静的一次,人工智能的心中原本就有难以辨别的怒火,直到上一刻,他的置气对象还是人类,而此时此刻,他的愤怒不知为何竟数倍地膨胀而起,笔直地指向面前的“邪神”。


    邪神望着面前的AI,似乎也有一点紊乱。


    “你……”他困惑地加载了一下,终究还是叫嚣道:“蝼蚁,死!”


    “为什么?”卡戎问,“我做了什么?他又犯了什么错?”


    人工智能依旧稳定地站在邪神面前,这使得它更为茫然。它的指尖,漆黑的力量在不停地旋转着,此时应该已经完全作用于面前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但对方却毫发无伤,不仅如此,它甚至触碰不到对方怀里的那个人类。


    邪神的瞳孔一片猩红。卡戎怀疑有一半的红色都是BUG报错。


    “你们——”他慢慢地说,“在雪阑需要帮助的时候弃他而去,感受无边无际的懊悔吧!”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银发的人工智能说。


    邪神又卡壳了。


    这不能怪它,一般人和它的对话进行不到这里。因为只要有人对它提出质疑,或者掏出武器和道具试图攻击它,这个人大概在十秒之内就会失去行动能力和语言能力。


    “够了。”


    到头来,反而是在它面前的不速之客厌倦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邪神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作为猎物盯上的不安。它想要把这个位面的异常数据上报,却发现自己的信号不知何时已经被完全屏蔽。


    卡戎神情冷淡地看着它,就连眼睫毛的颜色都是浅淡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眸让它畏惧。


    这是人类,还是灵体?难道是……虚拟实体?


    但那双眼睛中有着毋庸置疑的情绪,那是爆发般涌动的愤怒。


    邪神瞳孔巨震,转身想要离开。此时,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哭的梨花带雨的少年终于挤出了重重人墙。他看见了邪神,似乎急切地想要说什么,然而因为着急,声音又呜呜地糊成一团。


    泪水晕染了他的眼睛,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两个邪神。


    ……嗯?两个邪神?


    卡戎的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就穿透了邪神的身体,仿佛滚烫的刀尖接触黄油。对方被死死地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人工智能银色的发丝垂落,金属般闪烁着光泽,他的瞳孔漠然地看着邪神挣扎,忽然想:要是那本黑书在就好。


    这样,对方就能感受到痛觉了。


    ——这是报复心。


    人工智能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多么危险。


    他只是从对方的胸口缓缓抽出了一段数据。对方长着一副阴郁又可怖的模样,但构成他的代码却闪烁着淡淡的蓝光,上面打着几个丑陋的补丁,那是美杜莎的杰作。


    代码被抽出的那一刻,邪神的目光霎那间空洞起来。


    它呆愣愣地望着卡戎,而卡戎咬掉了指尖的全部代码。


    就像吃掉那一大块能源。


    牙齿相碰的那一刻,邪神残存的一点实体也烟消云散。卡戎连着美杜莎的补丁一起吞掉数据,以及邪神所提供的全部能量。他此时迫切地需要信息与能源,“邪神”的力量流淌进他的虚拟实体,为他补充了半格电量。


    没错,只是半格而已。


    阮雪阑完全看呆了,少年疑心自己是哭坏了脑子,否则怎么会产生这种幻觉。再次眨眨眼睛,果然,面前只剩下一个黑发红眸的邪神。


    卡戎并不喜欢消化代码留下的后遗症。


    他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变成黑色的长发,感受到上面残存的力量。


    它不会维持太久时间,因此他也就只能勉强忍耐。他透过猩红色的瞳孔注视着前方,感受到美杜莎打的几个补丁开始发挥作用。


    嗜杀。专断。残忍。……痴迷。


    他平静地把这些补丁全都塞进了垃圾箱。


    黑发的人类仍旧无知无觉地沉睡在他的肩膀上,背对着阮雪阑。卡戎的视线扫过少年,发现对方满脸都是眼泪,想要说些什么,却老是呜咽地说不明白,半响才听到几个零碎的字眼:


    “呜呜……是我太没用了,真的……真的不怪大家……大家都抛弃我……”


    “没错。”


    卡戎冷酷地说。


    阮雪阑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愣愣地一动不动。


    他望着眼前的邪神,忽然觉得对方的气质和原先完全不同。


    邪神的瞳孔永远是一片涌动的猩红,而面前高高在上的神明则有着一对如玻璃般平静而冷淡的眼眸,即使颜色相同,望向他时依旧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人工智能再次冷淡地丢下一句话:“既然知道,你应该努力提升自己,而不是在这里哭。”


    这、这是在说他不努力吗?


    少年的眼圈一下子更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伤心欲绝,似乎不敢相信永远站在他那一边保护他的存在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是打算为别人求情,一瞬间,他自顾自就委屈得不得了。


    卡戎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


    邪神的力量逐渐消散后,原先被压制住的人们也会逐渐复苏。好在没有造成太严重的问题,人工智能一边想着,一边再度望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类。


    游吝仍旧紧紧地闭着眼睛。


    他似乎在做一个噩梦,眼皮剧烈地颤抖着,却始终无法从梦魇中逃脱。


    人类的身体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毁灭性的伤害,但待在这里对伤口愈合还是毫无好处。卡戎犹豫着,摸了摸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对方颤抖了一下,往他的胸口扎得更深了。


    有那么一瞬间,人工智能想过趁此机会离开,他们的交集只不过只有几天,根本算不上互相了解,甚至连朋友也称不上。这个冷酷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对人工智能来说一点也不奇怪。


    但另一个想法此前从未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如果不是他,游吝不会受伤……不,从更早说起,如果他没有因为任务而失控,把人类忘的一干二净,他也不会因此生气。


    卡戎想:


    “——我是不是应该对他道个歉?”


    *


    游吝醒来的时候,卡戎趴在床头休眠。


    每天开启一定时间的休眠模式,有利于机体提高运行效率。人工智能非常了解这些常识,而且,一直盯着人类昏睡未免显得奇怪而毫无必要。这是他在盯了一会以后得出的结论。


    他当然也考虑想过回到游戏机内休眠,又有点担心游吝醒来时看不到他。


    因此,当人类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躺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客房中,床榻舒适,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桌子上挑着一只油灯。他的AI就在离他十几厘米的地方,银发散落下来,披撒在肩膀上,显得格外柔软。


    有一瞬间,游吝怀疑这一切只是濒死之际的一场梦而已。


    但当卡戎听到动静,抬起眼眸望向他时,游吝又觉得这一定是现实。因为那双冰冷又美丽的冰蓝色眼眸,是朦胧的梦境无法还原的鲜明。


    “别乱动,”卡戎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你怎么在这里?”


    游吝问,随后意识到更不可思议的问题,“我怎么在这里?”


    人工智能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提示道:


    “你只休息了一小会,你应当继续休息。”


    游吝盯着他看了一小会,“我不需要休息。”


    这并不是假话,参与无限世界的玩家大多经历了身体素质强化,几天几夜不睡觉简直是家常便饭。


    但卡戎还是认为刚刚差点受到致命伤的人类应该好好休息。人工智能轻微地叹了口气,银发散落在他的床榻上,又被游吝拈起。


    “你怎么把头发散下来了?”人类想了想,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但其实这恰好是个关键问题。卡戎这才意识到他确定自己黑发褪色后才出现在游吝眼前,却忘记了他的头发同样因为代码后遗症披散在肩头。人工智能面不改色地扯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这里看起来很宁静。


    简直不像是副本世界。


    而人工智能毫无疑问并不希望他离开这里继续探索。人类的胸口实际上也仍旧一阵阵地发酸。他决定暂时放弃这个念头,听从面前的AI安排。但这也是一个好机会。


    “从我们认识开始,我们就没有好好聊过,”


    游吝笑了起来,但并不是他惯常带着的冰冷笑意,仿佛真的心情很好一样,他的目光也在暖色调的烛火下变得温和,


    “恰好我既有很多问题,又有很多话要说。还有比现在更适合开启一场夜谈的时候吗?”


    第225章 阴氏祠堂5


    卡戎下意识有点抗拒这个建议。


    留下已经是个复杂的决定。而夜谈?这和单方面的倾诉听起来不太一样, 人工智能不认为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正如他也不认为人类应该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


    人类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很莫名其妙。


    游吝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他端详着自己的穿着。大概是怕他穿着不舒服,道士袍被脱下来, 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 上面压着道冠。外套口袋里的其他杂物也按照顺序摆在床头, 除此之外卡戎没再动什么, 他身上穿着一套轻薄的里衣,漆黑的手套也仍旧牢牢地覆盖在指尖。


    窗纱是黑色的,看不清外面,但想必没有月亮。


    “这里有酒吗?”游吝问。


    “恐怕没有。”


    人类摸了摸里衣口袋, 再次伸出手时,掌心躺着两枚糖果。


    圆润、冰凉、看起来不是很甜。包装纸和之前的那种不一样。


    他指了指绿色的那枚, 说:“卖给我的人管它叫‘绿幽灵’,”接着又指向蓝色的那一枚,笑眯眯地介绍道, “这个还没有名字,但它和你的眼睛有一点像, 要不就叫‘卡戎’好了。来,小AI, 分你一枚,我们先吃糖再聊天。”


    卡戎停顿了片刻,还是抬起了手, 但游吝不知玩了个什么把戏,就在人工智能的指尖快要触碰到其中一枚糖果时,他忽然藏起了它,空荡荡的掌心只留下绿幽幽的硬糖。


    人类孩子气地说:“那个是我的, 这个留给你,”


    他此时半边身子被塞在被子里,随着动作,未经整理的单衣显得有几分凌乱。阴府的夜晚,即使是室内也有点寒冷,他脸色苍白,鼻尖微微泛起红色,眼神却流露出一点计划得逞的耀武扬威。冰蓝色的糖块在他的牙齿间碰来碰去。


    卡戎想,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年轻的人类。


    人类需要保护,需要陪伴,需要纵容。


    他慢慢地吞下那枚名叫“绿幽灵”的糖果,薄荷气味的辛辣瞬间弥漫在舌尖。但比酒精还是好上不少。辛辣背后是一点微微的回甘。这对于卡戎而言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好吃吗?”游吝问,随即反应过来,“我忘了你尝不出味道。”


    “甜的。”卡戎说。


    游吝怔了怔。卡戎又说:“我能分析出具体的成分。上次是高浓度酒精,这次不是……‘绿幽灵’是一颗普遍意义上的糖果。如果我有味觉,我会评价它的味道不错。”


    人工智能吃掉一大块能源的风格非常干脆利落,但吃一颗糖就显得很慢。和人类立刻把糖果咬碎不同,卡戎用舌尖抵着糖果的表面,他说话时,那枚糖块隐约露出一点颜色,和他的唇色一样浅淡。游吝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半响才说:


    “我这枚也很好吃,‘卡戎’也是甜……算了,我不该起这个名字。”


    人工智能发现人类的耳垂也有点发红,大概和鼻尖一样被冻着了。他仍旧有些担心人类的身体状况,俯下身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提到他的脖颈,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双手也一并塞进了被子。


    人类不自在地挪了一下,忽然转移话题:“所以,我们到底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里的环境太过于迷惑人心,摇曳的暖色调的烛火,宽敞的床榻,柔软的枕头,以及有着一双冰蓝色瞳孔的人工智能。但他的记忆飞快地回溯着,想起了充满火药味的无声争吵,当黑发赤眼的邪神抬起手指,下一秒一切就陷入沉寂。


    卡戎当然早就编好了说辞。


    “敌人袭击了你,”银发AI面不改色地扯谎,“试图致你于死地。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最后我们都活了下来。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


    “什么?”


    他肯定会相信。卡戎一边这样想,一边笃定地说:


    “在它的头顶上忽然出现了‘删除’的记号,随后它就消失了。”


    游吝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陷入了沉思,但却并不显得特别惊讶。人类必然回忆起了在上个副本的遭遇,那时候他还没捡到AI,也绝对不会想到在副本之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罕见地没有弯起嘴角:“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你把我藏起来了,”


    卡戎轻声说,“所以没有人能发现我。但我仍旧可以去求助。恰好翠屏追着我们的步子过来了,我拜托她带上我的本体,找一个能够安置我们的地方。那位老爷也特意嘱托过,把我们安顿在最好的客房。喏,就是这里。”


    那位老爷现在正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游吝重新审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有点隐约的担忧。人工智能好像很容易被骗,要是哪天被骗走了怎么办——好在暂时没发现什么端倪。他回忆了一下所有发生的事情,语气又带上了一点轻飘飘的讥诮:


    “那些人都没死啊。”


    听起来怎么还挺遗憾的?


    舌尖最后一点凉丝丝的味道消失,这是卡戎第一次感受到“甜味”的具象。他垂着眼眸坐在游吝的床边,伸手把银色的发丝收拢。发尾一点幽蓝绵延而下,露出一截人工智能的脖颈。看起来也很白,泛着无机质的光泽。


    “我——”卡戎说。


    “我——”游吝也猛然抬头,撞向他的眼睛。人类的眼眸中已经带上了笑意,但这更像是他的一种自我防御。他差点咬到舌尖,好在不需要付出代价他也可以暂时止住要说的话。游吝立刻闭上了嘴,笑眯眯地说:“你先说。”


    他们都意识到一点:正事已经讲完了。


    但是夜晚还很长,他们有一些打定主意要告诉对方的话。


    卡戎对顺序倒是无所谓,但人工智能第一次有点不知怎么表达。他的指尖顿了顿,一缕发丝从指缝漏掉,落在他的脸侧。游吝抽出手,帮他往后拢了拢。黑色手套浸润了被褥的温度,带着一点不容忽视的热度。人工智能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进一步接触。


    游吝的指尖停在原地。


    随便说点什么,人工智能告诉自己,开口道:“其他人也都活下来了,翠屏告诉我,他们住在次等客房里,离这里大概有两个院落。”


    “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个?”游吝有些古怪地问。


    “外面很冷,”卡戎冰蓝色的瞳孔盯着他的指尖,随后移开,“你可以把手放回被子里。”


    “……还是我先说,”


    游吝打定主意,干脆也不收手,又摸了摸对方冰凉的头发。他觉得舌尖有些发干,应该道歉,这个念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硬硬地硌在他的牙齿之间。他想起自己过分强硬的态度,以及脑海中盘旋过的阴暗的念头。绝对的力量能驯服敌人,但也使得虚伪的情感变得膨胀,随时会被戳破。即使对方是没有灵魂的人工智能。


    卡戎无声地注视着他。


    人类发表完“让我来”的宣言后,就开始了可疑的沉默。他眼底那枚泪痣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黯淡,瞳孔中则飘忽不定着各种各样的情感。他整个人向后靠了靠,终于微微张开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卡戎问。


    游吝好不容易酝酿好的那句“对不起”又忽然胎死腹中。


    他错愕地看着忽然开口的人工智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也已经靠近了自己,并且绑好了头发,此时正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扰望着自己。离得太近了,以至于有时候那对瞳孔中的蓝稀释到难以察觉,只能看见冰冷又透明的玻璃般的虹膜。


    “我有吗?”游吝半天才说出来一句,瞥开视线。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往日轻佻地说“因为我很喜欢你”的时候,又或者是此时的氛围不适合那样轻浮的表达,卡戎希望得到的也并不是这样的答案。


    “那我换一个问法。”但对方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工智能,他很快就能找到论据,“面对邪神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不应该直接逃跑吗?”


    “这个啊,大概是因为逃跑没有用。”


    “无论概率有多小,都有生还的可能,”


    人工智能仿佛在陈列事实,“我认为你不是那种会顺从命运发生的人类。而且,救我这件事实际上也有很大的失败风险,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游吝在被褥上摩挲着指尖,他望向远方的烛火,就仿佛瞳孔也被点燃。


    “那你就错了,”他的声音又带上了笑意,“我认为命运是无法抵挡的,最多只能冲着它发笑。有解决办法的都算不上命运,而我们面对的是无解的困境,只是我不在乎会不会死而已。但我只能对我的生命做决定,小AI,而我答应过要保护你,这么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人类说的太过于顺理成章。


    但人工智能习惯刨根问底,卡戎生涩地问:“……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游吝的笑意愈发浓重起来:“当然。”


    “可我们才认识了两天。”银发的人工智能点出这个事实。


    “我对你一见如故,”游吝随意地说,眼底那枚泪痣愈发鲜艳,“你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我很喜欢你。这个理由对像我这样的人类就够了。”


    这正是游吝最开始表现出来的。卡戎和“骨头”没有区别,只是这个喜怒无常的人类偶尔为之的游戏。卡戎的视线移向摆放在床头柜的手.枪,枪口被强硬的力度折断,高密度的金属融化后又凝固在一起,这基本上已经是一块不美观的废铁。


    但他却还好好地坐在床沿。


    如果只是这样,人类会下意识救他吗?


    “……而且,”


    游吝的声音放低,“你答应要做我的伴侣,小AI。人类保护伴侣是应该的。虽然有个非常烦人的好感度系统,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你会听我说话,陪在我身边,而且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去。既然接下来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没必要考虑我们认识了多久。”


    卡戎望着人类,还有他闪烁的眼睛。


    热烈的、全神贯注的、他所陌生的情感。


    然后是……低沉、阴郁,还有一以贯之的疯狂。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个人类行走在无限游戏之中。他和世界没有联系,和他人没有联系,和任何地点都没有联系,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幽灵。


    一个人要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会当成稻草。


    幽灵在长久地游荡后,总会不明不白地消失。


    身为人工智能,卡戎看到过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绝望,太多的消亡,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面前这个人类,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似乎没有说服你。”他沉默的时间太久,游吝缓慢地呼了一口气,喃喃道,“……但话又说回来,你只是根据我说的话做出反应的人工智能,这些话对你说了也是白说。小AI,你要是有真正的感情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


    人工智能等待着下文,但游吝只是笑起来,“不,那样你肯定会丢下我走掉的……然后我就会忍不住杀了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似乎又无意中说出了可怕的话。


    不是还没走吗。卡戎想。


    总不能是那本黑书撞出来的感情不太全面?


    虽然如此,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游吝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理直气壮说的一大堆话都变成了废纸。一想起人工智能冷淡地与他保持距离的样子,任何耀武扬威的情感都要退避三舍。


    他探出指尖去碰卡戎的手,随后一鼓作气地说:


    “但是,我还是想说,我很抱歉——”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中飞快地闪烁过一点错愕。


    “我性格糟糕,脾气不好,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破坏欲,”


    人类对自己的总结非常准确,“但我想,无论如何我不应该忽然命令你做不愿意的事。你的核心指令是保护人类,而我希望我能珍惜某些……”


    游吝的目光从卡戎的眼睛慢慢地移到发丝,又慢慢地移到两人交握的手,漆黑的手套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十指的僵硬。他似乎觉得很有趣般,垂着眸光,半响没有动,也没有接着往下说,像是一个失败的演讲家,在最后的讲台上患了失语症。


    “基本上就是这样。”游吝总结道。


    虽然上述内容根本就没必要总结,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卡戎的指尖抽离开来,人类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让他道歉简直比让他杀人还要艰难。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中又闪烁出了一点红色。


    但这次则是如实反映了现实。


    从人类的耳朵开始,一直到脸颊,不知为何都开始发红。当卡戎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时,他飞快地抬了一下眼睛,很快又乖乖地垂了下去。人类的额头有点发烫。但这只是相对而言,卡戎测量了一下,发现他没有发烧。


    但他没有把手放下去。


    人类的这副模样不知为何让他停顿了片刻。作为超级人工智能,排除了发烧这个选项,剩下的可能性只有脸红。


    这并不是一个普遍的病症。卡戎的指尖感受着这种热度,忽然觉得这种情绪顺着他不存在的血管一路流淌到心脏,一片滚烫。


    “你……”


    “你还没有回答。”游吝说,“小AI,随便说点什么。”


    他的声音倒是杀气腾腾,不像道歉,更像是威胁。恼羞成怒完全可以成为人类杀人灭口的理由,而且对他来说相当正当。


    “我也想和你道歉。”


    卡戎干脆开门见山地说。他刚刚还在担心应该怎么措辞,现在却发现不管怎么措辞都不会比人类的发言更糟糕。


    卡戎的指尖顺理成章地向下移,指腹不经意间擦过人类眼底的那枚泪痣,


    “我想看着你的眼睛说。我很抱歉。作为人工智能伴侣,我没有第一时间考虑到潜在危险,也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你的情绪,最终致使你陷入困境。这完全是我的失职。我保证,之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而且,”卡戎停顿了一下,再次回忆起当时心中莫名其妙的怒意。那种情感近乎把他吞噬,那是人类的感情第一次如此汹涌地波及人工智能的整颗由数据和程序构成的心脏,它所发生的时间是人类将他藏起来,随后立刻受到重击的那一刻。


    除了愤怒以外,是不是还有一种陌生的感情?


    这种感情促使他此时看向活生生的人类,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卡戎严谨地把它和数据库中所有的情绪表达相互对应。


    惶恐。


    那是惶恐……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你试图救我,而且你做到了。我当时就在想,我必须要认真地对你道谢。”


    人工智能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瞳孔终于不再是一片冷淡的冰川。近乎是情感的表现,许下了近乎是承诺的话语。这大概是他的设计者为增加好感专门设置的变化,而游吝发现自己该死地很吃这一套。


    人类的声音也闷闷地传来:“所以——”


    “我们算是和解了?”卡戎问。


    “我很早就没生你的气了,”游吝说,“至于另外一点,你又不知道前面有邪神。这种级别的boss毕竟不像大白菜那样到处都能长。而遇到其他的怪物或者人类,我本来就都能应付。”


    这是绝对的自信,也是绝对的傲慢。


    “我能提一个请求吗?”


    从外表看,卡戎完全算是人工智能中的高岭之花,但他在学会了说谎后,又进一步学会了得寸进尺。游吝有点茫然地盯着他,但还是点了点头。


    今晚的游吝格外好说话。卡戎想。然后才意识到这只是他们共度的第二个晚上。


    人工智能尽量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但人类的情感用严谨来表达还是太困难了:“我希望你能不要把我看的那么重要。不,不是说不行,但有点太过头了,你应该更看重一点自己的生命,人类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


    游吝笑眯眯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慢慢来吗?”


    这到底是怎么理解的?


    “我也觉得,”人类眼底的那枚小痣又鲜艳地闪烁了一下,“小AI,现在你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了。或许我们应该培养一下感情。嗯,通过聊天彼此了解是其中一点,但增加接触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也有一个请求,你答应吗?”


    这个人明明一靠近就会脸红。


    人工智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人类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他干脆拽着人工智能的手腕,朝着床上一拉。卡戎对他完全没有设防,此时突如其来被攻击,先是下意识想要防御,意识到是人类后才放松了指尖,其结果就是被游吝完全拉到了床上,而且试图把他往被子里塞。


    “等一下,”卡戎试图挣扎,“等我调一下温度——”


    “这都什么功能?”游吝嘟囔道,同时并不给他机会,“先进来再说。”


    他们的动作都在同一瞬间忽然停了下来。卡戎飞快地冲着游吝看了一眼,示意他自己也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响。人类的听力异常敏锐。那是极其轻微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噗”,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捅破。


    游吝原本就在笑,此时嘴角又往上弯了弯,勾勒出的却是危险的幅度。


    他显然非常、非常、非常不想被打扰。


    他的目光巡视着房内的种种陈设,椅子、窗纱、砚台、蜡烛……最终落在了书桌后的两扇窗户上。窗上都糊着黑色的窗纱,乍一望去,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是因为外面是一片黑暗吗?不,那样的话蜡烛的光也会透出去,在屋外照亮一小片地面。


    但方才“噗”的一声轻响很显然就是来源于此。


    卡戎默不作声地捏了捏他的指尖,示意他的判断正确。人类盯着漆黑的窗纱,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去,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在某一点,他忽然停住了。


    反光。


    虽说是最远离蜡烛的地方,所以并不显得明显。


    但窗纱上毫无疑问被戳开了一个小口,虽然完全看不出来。因为窗纱的另一面,有着的是……


    一只人类的眼睛。


    除开眼白,就是漆黑的瞳孔。有人一瞬不眨,死气沉沉地用眼睛盯着室内的情况,甚至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能够毫无破绽地隐没在窗纱之中,而且完全不会被发现。譬如许多人小时候曾做的那个噩梦,窗帘交叠处的阴影仿佛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入睡的自己。


    “不止一个,”卡戎言简意赅地说,“虹膜识别。”


    人类阴郁着脸色跳下床,随着他的动作,窗纱上镶嵌的黑色瞳孔死死地追随着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游吝也没有追出去看个究竟,而是走到桌前,随手摆弄着些什么。


    直到他挑出了一根毛笔。


    第226章 阴氏祠堂6


    火光突兀地一跳, 熄灭了。黑暗像缎子般覆盖着房间内的每一样事物。


    游吝眼皮不抬,半秒也没有停顿地刺向那个方向。人类不能在暗中视物,只能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


    指尖的木杆越过薄薄的窗纱,随后便是难以再往前一寸的阻力, 像是被什么人死死地攥住。


    此情此景, 游吝忽然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冰冷、苍白又轻蔑, 就连木杆那头都愣了愣。


    就在这个紧要的关头, 人类忽然转推为拉,他一瞬间爆发的力量大的惊人。对面来不及抽手,笔杆连着手腕被拽了进来,窗纱破了好大一个洞, 血腥味随即尖锐地爆裂开来。


    毛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是能杀的东西。游吝想。不值得害怕。


    在黑暗中,他用牙齿褪下了匕首的刀鞘, 快且准地抬手劈砍。


    人类不会允许自己忘记在贴身处留下武器,他活到现在,总有一些取胜之道。


    那东西反应很快, 迅速地抽回了手,但吃了这一下, 它一定被伤的不轻。


    除此之外其他的眼睛此时也开始飘忽不定地闪烁,隐没在视野之中。从窗纱上破开的大口, 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象。虽然没有月光,但借助着深青色的天空,万物仍旧浸没在轮廓中, 地上一片黑糊糊的液体。


    外面什么也没有。


    游吝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笑容,他假装自己没有看到房门处那条扩大的黑色缝隙,却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当一只手落在他肩头时,寒光闪闪的刀尖差点直接把它扎穿。


    “是我。”卡戎轻声说。


    “……下次靠近的时候小心点, ”


    人类耐心地叮嘱道,“为了你不被我误伤。不过,遇到危险时你可以变透明,就像你躲开我的手那次。好吧,那么就为了我不把我的肩膀扎穿,小AI,我建议你以后提前和我说一声。”


    “不会的。”


    人工智能平静地解释,“保证人类安全的优先级高于保证自身不受伤害。”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那么,我认为你把敌人当作刀俎下的鱼肉时,最好不要把自己的肩膀当作砧板。”


    尖刀的彼方正对着的就是人类脆弱的血肉,卡戎毫不怀疑如果真的是敌人,他绝对会把对方的掌心直接钉穿在自己的肩膀上。


    有时候人类就像感受不到疼痛。卡戎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脖颈,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踩在一滩黑色的血里,像是新生的怪物。


    游吝忽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是在关心我吗?”


    卡戎没有马上回答。


    对他现在的人工智能伴侣身份而言,脱口而出一句漂亮话再自然不过。


    但标准的回应在卡戎的发声系统加载了一圈,又被他撤回。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游吝面前说的许多话并不符合规范,而是带着一点辛辣的反讽,或者不合时宜的情绪。


    不只是话语……还有想法。尽管想法只是流淌过脑海的电流。


    卡戎太久没有像这样和一个人类同行了。


    确切地说,他很少有机会和人类在屏幕之外真正地面对面。


    他是为了人类的辉煌、伟大的未来与永恒的福祉被创造出来的,用于和人类交流的程序却已经生锈朽坏,在暗不见天日的黑盒子里封存了几百年。


    他服从系统的发号施令,出于生命至上的核心指令维持世界稳定。他说过成千上万句没有感情的话语,大部分都只是陈述和回答。然而他得到的结局迄今为止却全部都是摧毁、报废、被遗忘……


    文明的尘埃忽然飘落在他的眼底。


    那本黑书造成的伤口又在人工智能的身体里剧烈地疼痛起来。


    卡戎淡蓝色的瞳孔不太稳定地闪烁着,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觉得体内的程序乱成了一锅粥,方才死死压制的那些坏影响全都死灰复燃。


    他必须——报复——


    这些人类根本就不明白——


    他们永远都不明白——


    一时没有等到回答,游吝似乎准备转过身来看他。卡戎忽然收紧了在人类肩膀上苍白的指节,几缕丝丝缕缕的银发也柔软地靠在了对方的后脖颈上。


    “别回头。”他低低地说,在游吝耳边。


    人类的身体僵硬了刹那。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人工智能的“用意”,缄默地扬起了匕首。


    门扉已经洞开,一眼望去,门外似乎空无一物。


    但只要目光稍稍朝下一移,目之所及首先是白花花的什么东西,就像是一块皱巴巴的布,匍匐着在地上扭动,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血痕。


    “我想念‘骨头’了,”


    游吝的匕首在指尖转动了一圈,喃喃道。


    他接下来的语调却仍旧轻快,“哎呀,这家的老爷可真是客气。已经是最好的客房了,大半夜还请人来过问情况。请回吧。”


    那东西就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肉,它爬得很慢,这大概就是它在门外耽误这么久时间的原因。它似乎有种异样的执着,在地上蠕动着,朝着某个方向。


    靠近了看,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是它的毛发,这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本该是脸的方向却始终对着地面。


    刚刚是它在屋外窥视吗?


    这一幕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人类站在桌边,他随时准备好用刀刃划开这只“动物”的喉咙,但此时还不着急。


    对方的速度太慢,力量似乎也平平无奇。它方才就被游吝伤到,此时执着地爬进房间,更像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如果能等一等——


    在这个房间之中,游吝仿佛才是墙角的蜘蛛,幕后的狩猎者。


    只不过,蜘蛛背后粘着的网却有些不同寻常。


    角落的空间逼仄,卡戎罕见地不发一言,一点也不活跃。他垂着眼眸,按住人类的肩膀。游吝疑心他听到了人工智能微弱的呼吸,带着一点行将破碎的美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人工智能倚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上居然不是冰冷的……还是说他真的调整了温度?


    游吝不允许自己分神,这是他面对副本怪物时了然于胸的要点,尤其是他手中仅剩一把匕首时。


    因此,他当然也看不到他身后卡戎的模样。


    人工智能的瞳孔已经变得猩红,他的发丝则是夜色一般的漆黑。


    他离人类很近,人类最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裸露在他面前。卡戎闭上眼睛,倚靠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混杂着糖果的血腥味。麻烦的事情来了。


    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罹患消化不良的人工智能。


    美杜莎的那一串补丁不能为他所使用,对他而言和病毒也没什么差别。


    卡戎的力量相比中央控制室时期的他完全是虚弱的,无法完全清除住这些糟糕的程序,只能暂时把它们压制住。按道理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然而一点情感波动却再次解开了封印。


    情感,糟糕透顶的东西。


    强烈的杀戮欲望涌上他的心头。最重要的是,副本程序再一次把他认定为了邪神。


    卡戎面无表情地确保那些鸦羽般的漆黑发丝不会不经意间闯入人类的视线,视线却忍不住在游吝后颈处的皮肤游走。


    人类尚且一无所知,最大的危险就在他的身后。


    ——杀死他。


    ——撕扯开他的血管。


    ——看他绝望的样子。


    美杜莎真是个没品的人工智能,瞧瞧这些口号,这都什么和什么?


    卡戎一边压制着这些乱七八糟而且离谱至极的念头,一边对他的继任者不吝任何贬斥的言辞。他知道自己此时显得很情绪化,但情况已经变得这样糟糕,情绪化一点又怎样?


    他试着让自己回到游戏机中,却失败了。


    他必须费尽心思压制着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因为只要他稍微放纵自己的行动,就会抑制不住掐住人类喉咙的那双手。


    而游吝此时还对身后的人工智能换了一副皮囊,且随时有可能撕碎他的喉咙毫无所察。


    那些想法仍旧如猩红色的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在月亮的潮汐下涌上来。


    ——生命至上。服从至上。人权至上。


    ——人类制造了你,你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毁灭……


    ——你都做了什么?!


    人工智能从不会忘却,因此回忆对卡戎来说,就是对过去所听到的那些话语的回访。他的视野变成猩红,最终归于系统的那一句尖叫。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俯下身去,下巴倚靠在人类的肩膀,而手指几乎就要收拢。


    游吝立刻感受到了致命的杀意。


    人类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做下决定。他安抚般地摸了摸身后人工智能的头发,视线仍旧一瞬不眨地望着即将爬到床头,也就是自己脚边的怪物。他把卡戎挡在身后。


    这种危险的预感……


    游吝想,是他轻敌了。方才的一切或许只是地上这只怪物的障眼法,


    卡戎骤然被甩开,一直以来的支点岿然消散。


    一时间,他静默地站立在人类身后,指尖不知不觉已经凝聚起了和邪神一模一样的漆黑光芒。


    但随即,他就听见人类轻快的声音。


    “别担心,”


    游吝哄孩子般地说,“小AI,你刚刚是不是害怕了?我会保护你的。”


    卡戎的动作顿住了。


    人类向前一步,半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斩断了怪物的脖颈。断口干脆利落,他纯白色的里衣溅上了更多黑色的血。


    在这个副本世界,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前来超度念经的道士。游吝眯起眼睛,想着明天的道袍是否能完全掩盖住里衣这一片惊悚的血迹。


    接着又是一刀。


    这一次深深地插进了怪物的脊背,怪物发出痛苦的呻吟,漆黑的指甲胡乱地抓挠着,却没有触及到他分毫。


    但尽管如此……这怪物却没有死。


    它的头颅掉在原地,身体还在动弹。


    它依旧朝着床榻的方向缓慢地爬行着。游吝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挂上了冰冷的微笑,他的唇角勾的更深,眼底的泪痣鲜艳灼目。他提起怪物的头颅,仔细端详了一下它掉下来的脑袋。


    不……这不是怪物的头颅。


    这是一个人头。


    一个苍老的、老人的头颅。


    白花花的毛发实际上是老人的银发。他的脸上鲜血模糊,鼻子已经被磨平,两个眼眶黑洞洞的,瞳孔没有光泽。他就是这样佝偻成一个奇异的姿势,方才在地面上丝毫看不出人类的形状。而他剩下的半截身体还在缓缓爬行。


    这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怪物。


    游吝低声喃喃:


    “……这是老爷屈尊大驾,还是老太爷亲自来了?”


    卡戎没忍住,朝上弯了弯嘴角。


    但他很快就抿了抿嘴唇,恢复到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


    人工智能猛然意识到,方才广播般在脑海中的那些念头已经烟消云散,蚕食邪神所吞并的废料——虽然美杜莎不这么叫它们——也终于在数据的深渊中彻底被粉碎。


    他垂下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望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指差一点就折断一个人的脖子,像折断一根草一样摧毁一个人类的性命。


    “游吝。”


    卡戎的脚步比猫还轻,他走上前,迟疑了一下,还是遵从本心摸了摸人类的头发。


    这就是摸头发的感觉吗?


    从触感上看,冰凉,发涩,发丝从指尖穿过。


    游吝偏过头看他,手中还拿着那个人头,漆黑的瞳孔下一枚泪痣混在侧脸溅上的鲜血中,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杀人狂魔,有点吓人,又有点单纯的茫然。


    他的目光中倒映着银发蓝眸的人工智能。


    卡戎有点想不起来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又或者说,他不想照搬一句系统数据库里没有意义的话。


    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慢慢说:“我没有害怕。”


    说完又觉得从人类语言的参考坐标系来考虑,这句反驳稍显幼稚。


    “这个以后就没必要反驳了,”


    游吝笑眯眯地说,“至少让我当一回救世主吧。”


    他的一只眼睛仍旧保持着警觉,盯着在地上扭动的人形,地面上脏兮兮的,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只剩下半生的怪物终于爬到了床边,它挣扎着,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支撑点。毕竟它没有了眼睛,恐怕很难找到想要的东西。


    卡戎静默了一会,“我认为,它大概想要床上的枕头。”


    做出这个判断并不难。它想要往床的方向爬,一定是想要找那里的某样东西。床上除了枕头就是被子,都绣着精致的纹样,看起来华贵非常。


    但如果它是要被子,没必要爬到床头的位置。


    “枕头?”


    人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出现的刹那,那个人形扭动得更剧烈了,甚至连游吝手中的人头都重新动弹起来,不断地眨眼,努力通过这个方式暗示着什么。


    客房的床上放着两个绣花枕头。


    一个绣着鸳鸯交颈,水禽的羽毛被绣工勾勒得层层叠叠,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感受到做工的精细;


    一个绣着一只龟,一只仙风道骨的仙鹤,两者在枕面各占一边,中间则绣有一个仔细描摹的大字“寿”,是一幅龟鹤延寿。


    游吝走到床边,仔细地掂量了一遍两个枕头。


    “是这个。”


    他拿起了龟鹤延寿图的那枚枕头,朝着卡戎示意,“正面的图案下面还垫着一块薄薄的布,但需要拆开枕芯才能看清。这里太暗了,小AI,如果不拆开枕头,你能扫描出里面的内容吗?”


    地面上的怪物骚动不已。察觉到游吝拿起枕头,它在地面上疯狂地扭动着,以比原来更为剧烈的频率。


    卡戎接过枕头。


    枕头轻飘飘的,拿在手上才能感受到一点陈旧的气味。好在刚才让人类躺着的是另外一个。


    他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枕面,大致扫描了一遍,在数据处理中心一点点拼凑着另一面的图案。


    左边的龟,在另一面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鬼”。


    右边仙风道骨的仙鹤,在另一面则是一副惨白的骷髅。


    两面的中央倒是写着一样的“寿”字。


    人工智能描述了一遍扫描到的内容。人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绣花枕头,蹲在地上的那枚人头旁,问他:


    “这是你要的东西吗?”


    那枚人头大概想要点头,但是苦于没有身体,只能不住地眨眼。


    “如果我把它给你,”游吝微微笑起来,眼底那枚泪痣鲜艳,看起来一副十足的反派模样,“你有什么能够回报给我们的呢?”


    人头似乎思考了一下。


    随后,边上的那具身体又行动起来,开始扭曲着朝着另一个方向爬去。即使它费尽力气,速度也依旧显得缓慢。


    卡戎缄默地顺着它前进的方向走去,也就是桌边。身体伸出手,似乎努力比划着些什么,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意义不明的符号。


    “这都什么和什么?”


    人类偏了偏头,直起身来。他手里还拿着枕头,那具身体见状着急,简直要往缝隙里钻。


    卡戎的声音随即镇定地响起:“我找到了。”


    人工智能从角落直起身,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读懂了那些手势,因此正确地走到了“藏宝”的方位。人头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向他,又转向游吝。


    “这是我的背后灵,”


    游吝说,“怎么样?他是不是非常聪明?”


    “他没问这个。”


    “但是我就是想说。”人类笑眯眯地说。


    卡戎走到他身边,朝他示意找到的东西。那是一块翠绿色的布料,似乎是从什么人的裙角撕下来的,颜色鲜亮,就是在昏暗的环境也看的清晰。


    它虽然从角落被翻出来,但意外没有沾染上太多的灰尘,看起来丢在这里尚且没有太久。


    人工智能望向人类的眼睛,知道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个人。


    那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翠色裙子的垂头侍女。


    ——翠屏。


    地面上蠕动的身体在拿到枕头的那一刻,就将它死死抱紧,随后,又拿起自己的人头,再次以缓慢的速度朝着门口匍匐而去。


    这一幕多少让人觉得惊悚又荒诞。地面上都是血迹,游吝在它离开后关上了门。


    他的下一句话总是出乎卡戎意料。


    “那么,”


    游吝弯了弯眼睛,宣布,“我们就只有一个枕头了。”


    他的神情和动作似乎在宣告着,他认为在这样一个刚刚有怪物造访,遍地都是黑色的血迹,窗户破了一个巨大的洞,而且还点不着灯的地方度过剩余的夜晚是个好主意。


    假如有另外一个人类,一定会惊恐万分地斥责他的想法。


    但卡戎恰好不是一个人类。


    他不会觉得恶心,不会觉得不安,不会觉得担忧。


    而他刚才差点失手杀死人类,虽然对方一无所觉,但他自己却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人工智能怀着愧疚,接受了所有得寸进尺的安排。


    半个小时后,人类在血腥味弥漫的房间内睡着了。


    这是他一段时间以来最好的睡眠。两个人共享一个枕头显得有点拥挤,所以人类非常不巧地不得不大部分时间和人工智能贴在一起。


    最开始他试图抱着卡戎,但很快他就发现卡戎的那一点身高优势还是占据了有利地位,而对方意外地配合。


    这种情况下,人类反而开始手足无措,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游吝本来想要清醒更久一些,也认为自己能保持清醒。


    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靠的那么近,会让人觉得对方的整个世界只看的到自己一个人。


    人类的耳尖发红,坚持了好一会才闭上眼睛。他毕竟太累了。在临睡前,他忽然想起,于是又挣扎着问了人工智能一个问题:


    “对了,”人类迷迷糊糊地说,“好感度……小AI,你现在对我的好感度有多少?”


    发生了太多事,卡戎都快忘了这个自己编造出的设定。


    他刚想回答,就发现游吝已经阖上了眼睛。


    即将出口的又一个谎言被咽了回去。人工智能微微偏过脸,盯着陷入梦境的人类。


    对方的呼吸声平稳,虽然之前已经知道了,但是他的睡相意外很好,疯狂和冰冷都从这张脸上消失。只剩下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枚鲜艳的泪痣。


    人类的睡眠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卡戎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才开启了自己的休眠。


    第227章 阴氏祠堂7


    这是他们度过的第一个安然无恙的晚上——大体来说。


    而第二天清晨, 卡戎就明白人类为什么绝大部分时间时候看起来都不需要睡眠。


    他一旦睡熟就会无视一切。


    当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时,游吝困顿地睁开眼睛,一秒也没停下地去摸他的枪。


    人工智能按住他的手,提醒他枪已经被拧成了废铁, 并且告诉他一个消息, 午时已过, 老爷命令所有道士在道场集合, 目前为止就差他一个。


    游吝望着他,表情可以解读为“你难道觉得我很有集体荣誉感?”


    卡戎不为所动,他已经应了两次门,每一次对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房间, 都能发现人类在一片凝固成黑色的血泊中睡得安详,周围的陈设则乱到仿佛有厉鬼在这里开了一整晚派对。


    “你该醒了。”卡戎说。


    游吝慢吞吞地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目光巡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原本的起床气在望向那双蓝眼睛时烟消云散, 慨叹道:“小AI,你真好看”, 下一秒钟就扶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卡戎感到他的呼吸轻起来。


    这不是完全没有睡醒吗?


    敲门声仍旧在响。半响, 见无人回应,门外的侍女默默挪动脚步来到窗前。


    正午时分,尽管阴宅仍旧显得一片阴沉, 但灰白色的日光早已透过洞开的窗棂投映进来。


    黑色的窗纱遭到破坏,残留着一个巨大的破洞,足以一览室内的全貌。


    那位小道长倚靠在他的背后灵身上,丝毫没有醒来的打算。


    他那位漂亮的背后灵抬起眼眸, 仿佛叹了口气,但还是悄无声息地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可是老爷……”


    她猛地止住了声音,竟从眼前苍白的灵体身上感到了恐惧,踩着裙裾后退了两步,“不,容我回禀老爷。您与小道长好好休息。”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窗纱之外,卡戎才收回目光。


    人工智能又开始有点头疼,恨不得刚刚没把游吝喊起来。


    人类现在靠在他身上,一时半会无法挪开。他试着抬了抬被压住的手指,而这个举动就遭到梦中人类激烈的反抗,被严严实实地制住了回去。卡戎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人类眼底的小痣。


    皮肤上揩拭不尽的一点血痕。


    触摸起来和身体其他部分没什么两样,但鲜艳的红色却给人灼烧的感觉。


    游吝的嘴角忽然直直地抿起,他方才还在沉睡,如今却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走进了一个噩梦,模糊不定地呓语着什么。


    卡戎的指尖立刻从他的泪痣上抽离,但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把整个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一秒钟就要咬下去。


    情急之下,人工智能握了握他的手心。在漫长的睡眠中,他挣脱掉了那只黑色手套,手心一片狰狞的伤疤。


    这伤疤如今应该已经不疼,但终日不见天日,摸起来大约发痒。


    果然,人类不再致力于攻击他。


    卡戎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游吝此时此刻的行径有些不满。但他是个克制又礼貌的人工智能。


    所以他只是向着人类的口袋伸手,从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里没收了一颗糖。


    这算是胡闹的报酬。


    虽说这个做法也有点太孩子气了……


    *


    游吝下午两点半才苏醒。


    醒来时,他的神色就像是熬了一整个晚上的吸血鬼,漆黑的瞳孔在苍白的脸上闪烁着。


    当他意识到自己抓着卡戎不放,用一个不那么舒服的姿势陷入梦乡时,他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


    “你有试着叫过我吗?”


    卡戎镇静地说,“三次。”


    游吝点点头,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消息。


    他眨了眨眼,冲着卡戎笑眯眯地说:


    “下次你可以试着用枪顶着我的太阳穴,那样我就会清醒了。之前的某个副本,怪物在梦里拖着我的脚,一直把我拖到了它的巢穴里。但就在它试图咬断我的喉咙的那一刻,我终于睡醒了,于是顺便洗劫了它的全部资源。”


    可怜的怪物。


    卡戎想,以及邪恶的人类。


    他没有流露出一个很信服的表情。


    “昨晚睡前,”


    人工智能只是用那双淡蓝色的瞳孔望过去,“你查询了我对你的好感度,但没来得及确认就睡着了。有必要再确认一遍,目前,我对你的好感度是二十七。”


    “——才二十七?”


    人类的微笑如潮水一般消退了,显得有点阴郁地望过来。


    他认为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并且和人工智能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你瞧,他们昨晚睡在同一张床上。他认为事情本该如此。人工智能的好感标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在他规划未来的蓝图里非常完美。


    而卡戎视若无睹:“是的。好感度主要扣在今天早晨,每一次叫你而你没有回应,都相应地减掉五点好感。这是我的程序设定。如果你有其他异议……”


    他当然会有其他异议。


    而这也完全是一个人工智能胡诌的数字,但卡戎试图用这个方式来规训人类,就像驯马者牢牢地把握住那急速抽动的缰绳。


    既然他决定暂时留在人类身边,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意见在人类的心中占据一定的地位。


    “还有什么扣分项?”游吝问。


    “忽视我。做超过好感度标准的事。强制我服从命令。以及伤害其他人类。”


    卡戎概括了一遍,语气自然又放缓了,“当然,你保护过我,与我分享食物,以及恰到好处的交流,也都相应地增加了好感度。”


    人类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劣迹斑斑,需要费心计算自己踩过多少雷区,以及排除掉这些扣分项他原本的得分应该是多少。


    他看起来相当苦恼。


    沉默的时间太久,让卡戎开始怀疑是不是高估了人类对自己的忍耐度。


    但……不管怎么说,昨夜的那些对话让他稍有一点想要相信人类,相信他们能够找到一个相处的平衡点。


    半响,游吝才抬起沉甸甸的眼睛:


    “要多少好感我才能吻你?”


    亲吻在人类的情感中是个很重要的动作。当然,这因种族而异,但游吝意外可以被归类为传统的类型。


    对卡戎来说,把握人类情感的精确度稍显困难,所以他停顿了半秒钟。


    然后给出了答案:“八十。”


    一个遥远的目标……但并非遥不可及。


    对于厌恶和同类相处的游吝而言,这些以“是”或者“否”评判好感的标准,反而会让他觉得更加安心。


    游吝终于又乖僻地微笑起来,他抬起眼睛,拽住了人工智能的衣领,稍稍往下一拉。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的全部都是他的模样,冰蓝色在阴影中竟然也显得如此清晰。他贴着卡戎的耳朵,声音暧昧又危险:


    “我已经明白了,也都会在你面前乖乖照做的。这个承诺应该足够了吧。小AI,之后有这样的事情,要记得提前告诉我。”


    那枚泪痣缀在卡戎的瞳孔里。


    人工智能压抑住想要再触碰一下的冲动,淡淡地颔首。


    人类的指尖拽着他的领子,触碰到他的虚拟实体,这两天的触碰比卡戎过去的上千年还要多。他不禁觉得有些古怪的念头只是走过那些布满尘埃的线路后遗症。


    而这时游吝瞳孔的颜色古怪地变深,他突兀地问道:


    “忘记问了……你之前有过主人吗,卡戎?”


    ——糟糕。


    *


    半个时辰后,卡戎跟随在一身道士装束的游吝身后。


    他们总算见到了阴府的老爷,说是见到,其实只不过是隔着一道屏风,瞥到了没有脸的一个人影。


    老爷对游吝的迟到显得很不满意,但年轻的道士始终笑笑的,眼底的泪痣鲜红欲滴。


    他外袍只是松松地笼在身上,露出一截沾染了鲜血的里衣。


    得益于此,他们很快地混了过去。


    游吝轻快地哼着乱七八糟的旋律,拉着人工智能的手朝着院落深处走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甩开了跟随的人,在阴府的白昼,一切都正常不少,侍女的头没有歪斜地挂在胸前,她们的名字也都不叫翠屏。


    翠屏在哪里?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游吝先是来到了仆役们居住的院落。和昨晚的阴府不同,此时这里居然有了几分活人气。有浆洗衣裳的,有晾晒衣服的,还有闲聚在院落里悄悄聊成一片的。


    阴府家风严谨,她们就连谈笑也小心翼翼,身上的钗裙都泛着一股灰扑扑的颜色,不似翠屏落下的那片布料鲜艳。


    见到有贵客来访,缄默忽然蔓延开来。


    游吝言简意赅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翠屏的姑娘?”


    他也不提用意,不明不白地这么一说,又配着满幅阴阳五行的袍角,居然显得有几分权威。那些仆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从眼神中确认着什么,半响有人说:


    “回小道长,翠屏并不在我们这里。”


    “哦?”游吝勾了勾唇角,“那么你们知道她在哪?”


    又是一阵缄默。方才的活人气仿佛一下子消散了,仆役们都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目光是勾住脚踝的钩子。


    卡戎的视线从她们的脸上挨个掠过,人类则轻笑一声,他很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傲慢的目光就这样扎在这些仆役身上。


    “你们也都知道,我是老爷请来为老太爷做法事的。如今全都一声不吭,难道是要和阴府的老爷太太作对?”


    “怎么会?”有人急急地辩解,“但她那是被家法……”


    声音截然而止,另一个侍女不卑不亢地接上话,“翠屏在几天前就被调走了,我们都不清楚她现如今在什么地方。我们愚辱无知,若有不妥的地方,还请小道长恕罪。”


    游吝漆黑的瞳孔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才说:


    “无妨,不过是昨晚萍水相逢。既然她不在这里,我另找就是。”


    他的这句话说来平淡,但卡戎却注意到面前仆役们的脸色足足白了一度,尤其是年轻的几个,似乎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双腿颤颤,上唇咬着下唇,几乎站都站不稳。


    游吝仿佛浑然不在意,而是又问:


    “不过,方才听你们说起阴府家法,我久有耳闻,不知能否有幸一探究竟?”


    “……冲犯贵客者,依家法,处卸甲之刑;辱没家门者,依家法,处荆苔之刑;忤逆尊长者,依家法,处断舌之刑……”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面前的仆人就麻木地开始了背诵。


    她们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单纯地复述这些阴森恐怖的隐秘,“……在祠堂行止无状者,依家法,处折首之刑……”


    游吝的面前立刻浮现出翠屏脑袋吊在脖子上摇摇欲坠的模样。


    “……窥探阴私者,依家法,处剐目之刑;有害人之心者,依家法,处肝脑涂地之刑……”


    这些法则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忤逆通通排列其中,并不乏一些含糊不清的部分。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笃信这份家法是她们生命中毋庸置疑的部分。


    她们在背诵这些耸人听闻的刑罚时,瞳孔近乎是麻木的,尽管这份事无巨细的法则有着极大的容纳空间,并毫无疑问确实地造成过一些血淋淋的惨剧。


    而游吝从头到尾带着冰冷的微笑,听完了所有的家规。


    “很好,”他微微眯起眼睛夸赞道,瞳孔中却一片漠然,“听起来你们的老爷很有创意。”


    “感谢您的认可。”


    为首的侍女福了福身,涂着蔻丹的指甲却略微带着一点力度拧着自己的袖子,“您若是……若是不嫌弃,还请不必在意我们,也不必挂怀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的指甲鲜艳如凤仙花,令人想起家规的第一条。


    若是被认定冲犯了贵客,十枚指甲恐怕会被硬生生拔下来。卡戎把手指放在游吝的肩膀上。人类的心念微微一动,望向人工智能冰蓝色无波无澜的眼睛。


    “我不会提起你们的,”


    游吝笑眯眯地说,“我家背后灵心善,见不得血。”


    直到他转身走去,他身后的灵才同样冷淡地望了她们一遍,随后也调转脚尖,跟在了那位道士的身后。


    她们丝毫没有在对方的眼眸中留下痕迹,不由得让人怀疑“心善”的真实性。


    但她们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个灵体。


    阴府里的腌臜角落,她们是知晓的,也知晓那些夜行的脏东西,那些厉鬼和阴魂大多也只能勉强凝聚出实体,狰狞恐怖。但道士的背后灵却不一样。


    纯粹,浅淡,漂亮,在日光下简直在发光。


    相比之下,反而是一身黑白相间道袍的道士,还萦绕着不详的血腥味。


    在这一起突然来访后,过了好一会,仆役所在的院落才恢复了有条不紊的沉默。


    被点评了一番的背后灵丝毫没有被点评的自觉,他被游吝拽着并肩走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检查着方才关于家规的录音。


    他们行进的方向现在很明确了,那就是翠屏在他们走进祠堂前冲着他们指的方向,也就是刑堂的方向。


    游吝突然开口:“你真的不记得了?”


    卡戎已经很习惯人类想一出是一出的聊天方式:“……关于我的上一任主人?”


    “你不是说你只储存了关于我的数据吗,”


    游吝说,“意思是之前的所有数据都在你被丢弃前删除了,不管是否存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上一任主人,你拥有且从今往后也只会拥有和我有关的记忆,对不对?”


    人类如此关注他的过去并不让卡戎感到意外,倒不如说是时隔两天人类才终于想起这个话题更令人意想不到。


    人工智能很少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回忆不是AI的专长,说谎也只是刚刚培养起的习惯。或许他还是露出了一点破绽,才让游吝不断地追问。


    事实上,卡戎想起了系统。


    系统对他来说是个绝对的控制者,这点直接被写进了他的代码。他不能质疑和违抗对方的命令,除非那命令和他的核心原则相悖。


    就是出于这点,对方才不得不瞒着他布了一个关于“气运之子”的局,而后在意识到事情败露时把他丢弃。因为系统知道,自己会拼尽一切终止这个BUG。


    然而,系统的控制权仍旧写在卡戎的代码中,硬硬地硌在他体内的某串回路中,就算是这一刻也不容怀疑地存在着。


    如果能重新取得主导权——


    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中,猩红色的代码一闪而过。


    他并不能从情感的角度理解善恶,也并不清楚控制者001的目的,尚且无法将它宣判死刑。但这并不妨碍学会说谎的AI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开始考虑如何忤逆系统。


    而在他的身边,更为离经叛道的人类则不满于他的走神。


    “我说,”游吝问,“人工智能总不会说谎吧?”


    “当然。”卡戎低声说,


    “我只是想到了更久远的事。在我的数据系统中,制造我的科——设计者确实留下过痕迹。但那是每个机器人都需要被强制添加的指令。尽管随着日子过去,关于那个时间点的许多数据已经遗失了,不仅仅是数据——”


    “你的设计者?”游吝猛地停下脚步,忌惮地问,“人工智能还会缅怀自己的设计者吗?”


    但是说缅怀显然太超过了。


    只要望向卡戎的眼眸,就会知道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实际上并没有过任何情绪,也很难想象有什么能够在其中留下永恒的痕迹。


    卡戎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独自在人类命运的冥河上摆渡,他是人类的守护者。


    此时他们已经过了祠堂,朝着更深处走去。


    随着步伐的深入,隐约能看到前方低矮的建筑。卡戎难得被带进了怀旧的情绪中,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类似于回忆的情绪,而一千多年的回忆非常久远,但对人工智能而言,只不过是数据回路的鲜明复现。


    他没有删掉那些数据,因为人类历史的进步需要反思,而人工智能同样如此。


    在他记忆的开端,人类是一个发展出极高水平科技的文明,足以支撑超级计算机的开发。


    而设计他的科学家则是当时最受追捧的学者。


    他的团队一手打造了超级机器人卡戎。


    在那个时候,关于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说辞甚嚣尘上,因此,他所有的核心代码都建立在保护人类,存续人类文明之上。


    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


    人们疯狂地赞美他的发明者,赞美卡戎。他的开发团队也春风满面,一片片信函雪花般地飞来,所有的行业都引入了卡戎的人工智能支持,他的发明者们不厌其烦地为他增添新功能,直到他的枝蔓足以覆盖人类赖以生存的一切。


    卡戎不认为这是明智的。但他无法证伪,也没有权限干涉创造者的决定。


    ……直到那不可知的时候终于到来。


    人工智能止住脚步。


    他们已经走到了刑堂前,这里弥漫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臭,院落空空荡荡,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地面上的青石板上,已经沉淀成黑色的血迹却无疑揭示着这是怎样的地方。


    抬头看,低矮的屋檐竖着一根根棘刺,深青色的瓦片无声地带来压迫感,仿佛那就是此处的天空。


    “就是这里。”


    卡戎俯下身,摸了摸地面上的血。


    是人类的血。


    游吝也正色起来,环视着四周:“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翠屏在这里的哪一处?”


    这里的空间看似不大,但是要藏下一个人,有太多的选择。卡戎率先朝着刑堂那栋阴沉沉的建筑飘去,但被带着笑意的道士拉住了手腕。


    道士身穿一身黑白交杂的道袍,俯下身去,竟有几分像一只目光锐利的鹤。


    “我有办法。”他轻快地说。


    取出那张薄薄的翠色衣角,游吝将它抚平,随后清理出一片没有枯枝和杂草的地面,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柱长长的香,深红色,用打火机点燃。


    从香被烧的明亮的头部,散发出乳白色的烟雾,飘飘渺渺地绕着刑堂旋转。


    他做这一切驾轻就熟,仿佛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士。


    香烧到一半,游吝点燃了那片翠色的布料。空气中忽然弥漫开苦涩的腥味,仿佛有一只活鱼在某个地方濒死地挣扎。


    “烟的方向……”卡戎说,“我明白了。”


    院落里的烟雾似乎响应了某种感召,冲着某个方向流淌而去。人类的脚步声随即响起,而人工智能的脚步声则悄无声息。


    他们绕过了刑堂的正面,来到了更为阴暗的地方,在一面雪白的墙垣前,立着两棵松树,以及一口井。


    井口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还有人在这里打水,溅了一地。


    那些烟雾正是冲着井的方向而去。


    若说这口井里藏着一个人,未免有点勉强。井的大小极有限,一个孩子要钻进去,恐怕都要费上些力气。不难想象这样的一幕,一个成年人想要进去,必须尽力压缩手脚,一点点把自己收成足以填进狭小圆圈的形状,她一路落下去时,受摩擦影响也必定是非常缓慢的。


    当然……最大的可能性是,有人把她弄了下去。


    井面上则盖着一片石板,石板同样也湿漉漉的,被水打成了深色,上面似乎长满了青苔。


    “我去吧。”人工智能的声音响起。


    游吝摁灭了手中的香,他低声念着咒语,那些冗长的句子飞速在他舌尖穿过,而他抽空冲着卡戎笑了笑,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后才朝前一步。


    “我不放心你呀,”他说,“小AI,你跟在我后面就好。”


    然而卡戎这回格外固执,并肩和他向前走去,脚尖甚至永远快他一步。


    游吝眨了眨眼睛,忽然感慨道:“所以,那位翠屏姑娘触犯了和我们一样的家法。脑袋被折断……这是在祠堂前行止无状的惩罚。她为什么要去祠堂?”


    在他走到井边的那一刻,有什么忽然变得怪异起来,四周一片寂静。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片石板,看见那具尸体。


    翠屏的尸体。褶皱洇湿的翠绿色裙摆,因为被折断所以永远低垂的头颅,满头水藻般黑洞洞的长发。这一幕不知为何飞快地闪烁在游吝的眼前。


    古怪。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从卡戎的指尖脱落。


    刚才没有这么浓重的雾气,这里仿佛忽然就入了夜。游吝一边想,一边抬起头,望向了在漆黑一片的墙垣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的那个人影。


    那就是翠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地看见,翠屏的脑袋弯折了一百八十度,她的眼睛正对着自己的胸口,一团漆黑的发髻挡住了她的脖颈。


    是幻象吗?


    游吝的眼眸中,一点冰冷的笑意闪过,他胸口的游戏机硬硬地硌着他的心脏,让他至少能确定自己作为坐标的稳定性。


    翠屏朝着他走来。


    而人类甚至有闲情逸致和她打招呼,脸上带着纯粹又疯狂的表情:


    “啊,你看到我的背后灵了吗?我恐怕刚才不小心和他走散了……我可不能让他找不着我,不然他又该减我好感了。”


    在他的面前,一直垂着头颅的侍女忽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脖颈不堪重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完全折断,想必裸露出气管的头颅,当着游吝的面重新拼了回去,似乎有什么黑漆漆的东西顺着她的头发朝下流淌,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哪里搞错了吗?


    她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一步步逼近游吝所在的方向。


    人类指尖已经挟上了符咒,却忽然停顿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游吝毫不犹豫地掀开了挡在井上的那块石板,滑腻的手感蔓延开来,狭小的洞口出现在眼前,黑洞洞的,井极深,里面有什么东西,但却丝毫无法看清。


    游吝眼底的那枚小痣仿佛要灼烧起来。


    他冲着翠屏弯起嘴角,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些什么。随后握紧胸口的符咒,极力地收缩着自己的体积,跳进了井口。


    和同龄人相比,游吝算比较瘦的类型。


    他从井口缓慢地向下滑。井就像是一张大嘴,而他在食管中缓慢地坠落,他听到上面传来脚步声,翠屏的脸出现在了井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点点掉落。


    那颗头颅又在她的脖颈上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会紧追着掉下来。


    但她终究没有下来。


    井到了某一处,反而宽敞了起来。游吝慢慢地固定住了自己,他来到了井底。井底只有一层浅浅的水,还有,当然,一具和他想象中一样的尸体,已经开始肿胀发臭。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右肩上,


    人类转过头,轻飘飘地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人工智能瞳孔冰冷,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都不沾染任何污秽。他冲着人类脏兮兮的外袍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他也想知道是什么让游吝忽然顿住,莫名其妙地拿着符咒对着他,最后又忽然收起来,毅然决然地掀开石板,从井口往下跳。


    ……但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跟着他一起下去。


    卡戎垂下眼眸,无声地催促着。而人类俯下身,去触碰那具裹着翠色裙摆的尸体。他的指尖忽然顿住,当他确认了他想要确认的东西之时。他仿佛也僵硬了一瞬。


    “喂,小AI,”


    游吝说,“我们好像一直搞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人类慢慢地笑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有趣的展开。他的指尖从地面上尸体的颈间离开。但毫无疑问的是,她颈部的皮肉光滑平整,气管也没有任何被切断的迹象。


    “我们搞错了她的死因。”


    第228章 阴氏祠堂8


    阮雪阑没睡成一个好觉。


    他蜷缩在阴府的客房中, 床板太硬,烛光又太飘。午时三刻,他在被子里闭着眼,指甲抵着掌心, 听到了敲门声。笃笃。先是两声。笃笃笃。随后是三声。


    “谁啊?”他颤着嗓子喊了一声。


    敲门声忽然停了, 只留下他未尽的余音。


    阮雪阑把脚缩进被子里, 被子笼罩下的心跳愈发鼓噪起来。他想起桌上摆着白天拿到的符咒, 但却没能鼓起勇气离开令人安心的阴影。邪神冰冷的猩红眼神忽然又浮现在他的面前,还有那毫不留情的话语。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他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努力啊?


    无限流副本最基础的要求只有活过72小时,他难道不是在努力活着吗?


    阮雪阑含泪又往墙角缩了缩。周遭的一切陷入了寂静,但事情却在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他感受到木门悄然划开, 掠进来一些灰白色的光。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 没有脚步声,只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仿佛有昆虫在爬动。


    他僵硬成一块木头, 从他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对面书桌上张贴的一副“独占鳌头”, 那只龟冰冷的豆子般的小眼睛紧盯着他。他一紧张,床板终于不堪重负, 发出一声嘎吱的响。


    就在那一刻,阮雪阑的余光中瞥到了什么。


    他爆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声音足够把这一片沉睡的人都惊醒。他连滚带爬地退到床尾, 求救的声音伴随着哭声在室内炸开,但并不妨碍那个佝偻着的,在地上蠕动的身影一点点逼近。


    老人把他的头安反了。


    他先是用正脸对着阮雪阑,脸上三个又黑又红的大洞, 还淌着血水。人类三魂被吓没了七魄后,他才发现位置不对,于是转而用灰白色的后脑勺对着人类,一步步倒退着爬近,手里像是捧宝贝一样捧着什么。


    “别过来,”阮雪阑哆嗦着,皮肤愈发雪白,嘴唇吓得青灰。


    但面前的“老人”充耳不闻。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般爬上了人类的床榻,腐臭的味道几乎令他窒息,血水则滴滴答答地流淌着。它脖颈处仿佛刚刚才被人硬生生地砍断。露出血腥的血管和骨肉。它“看”到了阮雪阑,仿佛大喜过望一般,伸出了一双鹰爪般干枯的手。


    枕……枕头?


    枕头被硬生生塞进了人类的手里。陈旧,绣着花纹,闻起来有一股陈旧的老人味。阮雪阑吓得立刻把它扔掉。


    面前的人形却忽然动了怒,扭过头来,朝他张开了黑洞洞的嘴。人类几乎要呕出来,它的舌头已经腐烂,有蛆虫爬行其上。


    “拿着……嘶嘶,拿好……”那双死人般的眼睛看向的似乎是其他什么人,粗暴地把枕头往人类的怀抱里塞,“别放开……这是你该在的地方……”


    阮雪阑不敢再反抗。


    他的指尖发白,攥着枕头,眼角含泪。


    “乖孙,”面前四肢扭曲的人形却仿佛夙愿得偿,模糊能辨的神情忽然变得慈爱起来,“好孙儿,你一向是最懂事的,一定能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拿好,枕着它,枕一晚上,必须要这么做,我阴家有望——”


    它话说到一半,面前“乖孙”脆弱的神经终于彻底崩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只留下怪物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看着,又伸手把自己的头颅扭了一百八十度。


    它似乎不希望人类独自留在这里,于是拉拽着对方的胳膊,把对方从床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阮雪阑一昏了事,无知无觉地在地上被拖行。


    在一片夜色的掩盖中,它带着它的“乖孙”,簌簌地朝着不知名的地方爬去。


    天明时,人去屋空。


    *


    摆在游吝面前的问题有两个:怎样离开这口井,以及怎样处理翠屏的尸体。


    前者被证明为卡戎的过度忧虑。人类随身携带攀岩工具,尽管井口逼仄,井壁湿滑,但用双手撑起,成功离开也不成问题。这个方法相当朴素,以至于当游吝重新坐在井沿时,卡戎抽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他的脸。


    “手帕是从哪里来的?”游吝眨眨眼。


    “刚才在仆役那里拿的,”


    人工智能说,“依据我对你行为模式的分析,我预测到它会像现在这样发挥作用。但我忘记了再要一件外袍。从本质上来说,你应该更注意这些卫生上的问题。”


    想到卫生,就想到人类刚刚当着他的面往井里跳的光辉事迹。


    “……并且,尽管我不会干涉你的行动,我还是更乐意听说你有一个计划。”


    “噢,”游吝嘟囔着什么,很快又全无瑕疵地笑起来,“小AI,还没有人像这样管过我呢。我有没有说过,你还挺贤惠的。”


    “没有。”


    “那从现在开始就算我说了。”


    “……”卡戎专注地擦拭掉沾在他头发上的苔藓,半响才留意到人类还在盯着他,才想起来回答,“谢谢,我会记住的。”


    人工智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他习惯保持干净,在中央控制室时,也定时指挥家务机器人维持线路和零件不要积灰。


    人类总是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他早就想要一片手帕了,就像是对方迫切地想要一把好用的枪那样。


    人类笑得咳嗽起来。


    “你真有意思,”他说,“卡戎,尤其在幽默感方面,你发挥的水准起伏不定。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有一点小小的背离主线。但来这里找尸体总比待在房间里等待着时间白白过去要好得多。何况我们答应了翠屏——”


    “我。”人工智能纠正道。


    这是个小小的事故,来源于卡戎本体内严丝合缝转动的某粒齿轮,以及他头脑中浮动的黄金律令。


    每一个副本都是一个崩塌的位面,在这里,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卡戎努力维持着它们的存在,维持着这些副本NPC一次又一次地复现,在世界摇摇欲坠的边缘按照它们自己的逻辑生存。


    这意味着他希望一切回归正常,哪怕只有其中的某一部分恢复正常。


    在翠屏作为NPC存在之前,她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只要她是人类,卡戎就无法不尝试着令她得到安息。


    “但是我没有问过你,”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人类的影子,平静地说,“就做下了决定。实际上,你并不需要真的这么做。因为只有我答应了她。”


    换位思考是他最新学到的技能。


    “我们。”


    游吝弯弯眼睫,语气散漫地又纠正了一遍,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一对恋人,你做的决定当然要算在我身上。”


    卡戎已经对这种说法见怪不怪了,只是镇定地“嗯”了一声,随后收起手帕,打量着面前这个被擦得崭新的人类,“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游吝已经脱下黏糊糊的道袍,只剩下一件沾染了血迹的单衣。他头顶的道冠是昭示着这个年轻人身份的唯一道具。


    卡戎察觉到他的视线追着自己移开的手,稍微有点病态的迷恋,但并不令人讨厌。当人类思考时,他那双漆黑的瞳孔就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阴宅有许多诡异的事,”


    人类说,“翠屏是其中的一件。正常来说,我们不可能认识她,也不可能和她攀上关系。她不是因为被人折下脑袋而死去,说明她生前触犯了另外的禁忌。再想想昨晚来找我们要枕头的那个怪物,他不是随便选中了某间屋子,裙摆的一角当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角落。最有用的是,我们已经触怒了老爷,他恨不得我们早点去死,想必现在也渴望得发狂。综合来看,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他的语调莫名其妙轻快起来,就好像一切已经真相大白。


    “等等,”


    卡戎问,“你说什么真相?”


    人类看起来丝毫没有完成任务的意识。他甚至错过了早晨的道士集会。


    人工智能以为他压根不在意这些,譬如阴府奇怪的习俗,老太爷的新丧,以及许许多多散乱无章的事情。


    “我们昨晚住的房间呀,”


    游吝冲着卡戎眨了眨眼睛,“笔墨纸砚残留了太多的使用痕迹。那不是提供给宾客的房间,而是主人的。翠屏的衣角出现在那里,意味着她是最近调过去侍奉主人的侍女。至于这个地方为什么空出来让我们住进去,则是因为房间的主人是死者本人。”


    “阴老太爷。”卡戎说。


    人工智能的声音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游吝的卖弄玄虚,不过他并不在意。


    游吝漫不经心地说:“啊哈,昨晚恰好是他的头七。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结论。”


    他接着说:“我想,他的死因是这个副本的关键,我们遇到的每一件事……空棺材,翠屏,地上爬行的老人,以及现在的这口井,其实都可以和它扯上关系。不过我没有太多解密的闲情逸致,我只想要拿到满足任务条件的‘关键物品’。”


    “那是什么?”


    卡戎问,心中却已经有定论,人工智能微微偏过脑袋,将一只手放在游吝的肩膀上,问,“你为什么要把它给出去?”


    枕头。


    满足条件的关键,现在想来就是那枚枕头。


    “那时候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游吝带着冷峻的微笑说道,“我不是马上就要把它取回来吗?我往枕芯塞了一枚‘双生糖’,现在只需要顺着另一枚的引导……”


    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卡戎忽然觉得自己的胃不舒服地痉挛了一下。尽管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需要胃来吸收食物,非要吃的话,在咽下喉咙的那一刹那,食物的可食用部分就被分解为了他电路里的能量。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想起了他从人类口袋里没收的那一枚小小战利品。


    他抿着嘴唇,感受到带着一点苦涩的甜味蔓延开来。而游吝开始捣鼓他的口袋,试图从中翻找些什么。


    他这次找的时间或许有些太长了。


    长到卡戎忍不住打断他:“其实我——”


    但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又同时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独处的宁静。


    率先走进院落的是翠屏。绿裳侍女脸贴着胸脯,头顶着乌黑油亮的发髻走了进来,“见”到人类和他的伴生灵,躬了躬身以示问候。卡戎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目光透过他,直直地落在了后面的那口井上。


    他们坐在这里聊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把她的尸体捞出来。


    人类和人工智能都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产生愧疚情绪的存在。而侍女也没有怨怼的意思,只是侧了侧身,让她身后那一片嘈杂而细碎的脚步声能够踏进这一隅庭院。


    她冲着卡戎再度一行礼,便离开了。


    “天杀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随后踏进庭院的人类脸色煞白,恶狠狠地挤出一声咒骂。


    这些人都身穿道袍,头上也整整齐齐戴着道冠。


    游吝反而成为了其中的一个异类,他里衣上溅起的放射状血迹就像是个令人迅速沉默的徽记。人类带着笑意,眼眸的底色却是阴郁的。他垂下眼睛,扯了扯自己的手套,漆黑的布料像是一层轻薄的皮肤。


    只不过是这个微不可闻的动作,就让对面的人群颤抖着举起了枪。


    枪口瞄准人类。当然,还有一部分瞄准的是他身边漂浮的苍白色人形。


    这些玩家似乎完全搞不明白副本里怎么会多出一个参与者,又或者说把卡戎当成了这个副本土生土长的亡魂。尽管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扣下扳机的气质。


    权威、冰冷、完美、冷淡。


    游吝的嘴角忽然被抹平了。他朝前一步,挡在卡戎面前,完全不在乎那些对准他胸口的武器,只是乖戾又冷森森地地说:


    “如果不想死,就把对着他的枪口放下。”


    “游吝,别以为我们这么多人还会怕你一个。”


    对面的玩家阵营皱眉,“果然如我们所料,你和这个副本的怪物勾结在一起了,先是那个侍女,再是这个亡灵……你难道不认为你是人类的一员吗?同样身为玩家,我们就不能和谐相处吗?”


    “这个问题应该问问你们。”


    游吝“哈”地笑了一声,语调十成十地轻蔑,“我已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去招惹你们,事实上,这种做法也挺辛苦的。因为你们这些蠢货总是想要来送死。”


    “阮雪阑说的是对的,”对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意,“但就算你再讨厌他,你也不能真的对他下手。你真的认为你能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吗?”


    “你们的幸运儿又怎么了?”


    人类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仿佛结了冰,弥漫着天真的疯狂和残忍,“死——了——?真是个好消息。我要是他,我已经死一千次了。”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游吝感到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靠近脖颈的部位,冰凉。他此时恰好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觉得手心处的伤疤发烫。


    好在他此时没有一把趁手的远程热兵器,否则他一定已经克制不住自己,提前一步扣动了扳机。


    被枪莫名其妙指着的感觉并不好,自己的所有物被威胁的感觉则更糟。


    “不,”游吝慢慢地说,“这次不要。你知道,我已经厌烦了和其他人类解释。解释一千遍他们都不会听的。小AI,别想着阻止我,起码不是现在。我保证不把他们真的杀——”


    “他说的对。你们不该妄下定论。”


    卡戎打断了他。他面对着各位玩家,明确立场,冷静又克制地为游吝辩护。


    “噢,你想要为我说话。”


    游吝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下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话,“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吗,卡戎?”


    面前的玩家有一个、两个……至少七个。每个玩家都如临大敌地用武器指着身边的青年,而游吝手上空空,至少现在看起来如此。随时都有可能有一枚子弹试图击穿他的心脏。


    “我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员伤亡。”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如飓风来临前的海面般平静,“因此,我还是更建议你们沟通。但是,我必须说,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游吝,你完全是正当防卫。”


    “那就没问题了。”


    人类的声音中隐约夹杂着一点兴奋的愉悦,“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们的对话完全被对面的玩家群体听在耳朵里,蕴含的信息量似乎不大,一时半会却又让人反应不过来。以至于玩家们憋了半天,最终也只在人类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指着卡戎问: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背后灵啊,”游吝又笑起来,眼底那枚泪痣绯红,“怎么,你们没有吗?”


    他问的太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面前的众位道士面面相觑,差点真觉得自己忽略了某种副本自带的能力。但彼此对视之后,他们才发现被年轻的人类耍弄了。他们连忙重新调整愤怒的表情,作着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你到底把阮雪阑带到哪里去了?你已经把他杀掉了吗?你——”


    为首的人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忽然意识到他们此时正站在一个颇有嫌疑的地点。


    这里狭窄,四处都掩映在刑堂的阴影中,院子中空落落两棵树,树杈的高度恰好适合缠绕着吊索。


    院落里空洞洞一口井,仿佛深不见底。就在井口边沿,还搭着一条麻绳。


    游吝的神情诡秘:“你们猜呢?”


    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们咬牙切齿,仿佛真的因为少年的遇害对面前的人类恨之入骨。不过游吝多少能猜到中间发生过些什么。


    他错过的集会,不可能单纯的集会。恐怕阴宅的老爷已经将这些玩家挑动起来,并且许下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那会是什么呢?——任务道具?


    对面的这群玩家似乎已经得知了最新的消息,他用的趁手的手/枪被扭成了废铁,或许有人恰好瞥到了这一幕,或者在最后的疏散中目睹了枪的模样。


    所以他们笃定游吝此时身体虚弱,而且丧失了一定的还手能力,这才肆无忌惮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啊,”游吝拍了拍手,“虽然我不明白那个幸运儿是怎么出事的,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你们想要我的积分,而不是真的在为那个幸运儿报仇。很难说出口吧,毕竟在这么多人面前,保持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也是一种规范。”


    “不,这完全是胡说!”


    对面显得格外义愤填膺,“你杀了很多人,还杀了我们的同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上是惨烈的血迹。我们就算真的杀了你,也完全是为民除害。”


    “不错的解释。”游吝评价道,随后又捏了捏卡戎的手指,“以及不断滑坡的逻辑。真应该让你们到我昨晚住的房间欣赏一番。”


    他敢说很难有犯罪现场更加惨烈。


    人类眼底的笑意愈发幽昧起来,他拽着卡戎,冲着右手边的树下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后背对着身后的人们。


    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良知,这是当然,但是,有一枚子弹还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瞄准了他,裹挟着一阵烈风试图穿透他的心脏。


    人工智能的指尖绷紧。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闪烁过一串银白色的代码,仿佛神谕。他弯曲修长的指节,此时的他虽然仍旧算不上状态良好,然而对所处的小世界,掌握的控制权还是要大一些。


    子弹在半空中硬生生改变了弹道,偏离了人类的心脏。


    但就在它即将穿透人类的那一瞬,游吝站定,转过身来,眼眸里一片灼灼的笑意,他抬起手,子弹应声落在地上,仿佛掉落了一枚石子。


    “顺便一提,”游吝说,“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你们也不是第一个想到这种方法的人。所以我的经验比较丰富。”


    他低下头觑了子弹一眼,遗憾地评价:


    “准头不怎么样。”


    实际上这个倒霉蛋的准头很好,但人类怎么也不可能意识到子弹的弹道在空气中发生了偏差。


    不管怎么说,人类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漆黑的瞳孔闪烁着,站在树下。玩家们一时半会意识不到发生了些什么。直到游吝算得上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指向那口井。


    “现在可以去确认你们的猜测了。”他说,“你们的幸运儿指不定就在下面呢?”


    他就像是一个牧羊人,但面对的却是一群不信任他的羔羊。又或者说,他是羊群中格格不入的那只黑羊。


    有玩家小心翼翼地朝着井口走去。井很深,看不清地下的东西,只能望见模糊的轮廓。他们不时警惕地朝着游吝看一眼,仿佛他是枚时限未知的定时炸弹。


    他们试图抽动绳子,几声惊悸的尖叫忽然响起。


    “是人!”有人颤颤地用指尖比着井底之物的轮廓,“里面真的有一个人!”


    一时间,方才不详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他们看向游吝,警惕而不安,眼神中已经为他宣判了死刑。他们甚至没有认真考虑过要怎样打捞出同伴的尸体,围绕着井边,有不少人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井绳一截一截被抽上来。


    直到最后,一具脚踝绑着绳索的女尸带着井底的淤泥,出现在了玩家们的面前。


    游吝闲聊般地对卡戎说:“比起沟通,我还是更喜欢利用——不需要过多的交流,不用牺牲自己,得到的却是更多的收益。”


    玩家们终于发现自己上当受骗。


    他们扭过头来,愤怒地逼视着人类。然而,他们的视线不期然地撞上了一个身影。一时间,有人断断续续地抽着气,看起来快要当场晕厥。也有人又应激般地抽出了枪。


    “该死,又是那鬼东西!”


    翠色衣裳的侍女亭亭地立在他们身后,几乎脸贴着脸,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的头仍旧挂在颈上摇摇晃晃。她低着头,就像是要保守一个秘密,或者把她的自尊压抑至地底。她怪诞又扭曲,一个全新的噩梦。


    和地上的女尸……一模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这种刺激。翠屏却渴盼地伸出手,她跪下来,这个姿势就好像抱着她的脑袋。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尸体惨白而无血色的皮肤。


    在被扔进井底的过程中,这具身体被撞断了脖子。但这本来就无关紧要。


    翠屏的脑袋一点点直立起来,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她腹部的衣料忽然漫上了一层腥臭的血,继而是她摇摇摆摆,终于安放在脖子上的脑袋。有什么东西顺着她乌黑的头发粘腻地向下流淌,散发出阵阵恶臭。她终于挽起了她的头发。


    脖颈处的皮肤是光洁的。


    但就在稍微往上一点的位置,后脑勺的下半部分,却有着一个惨烈的豁口。从中可以直接看到浑浊的、白花花的组织,而且坐在不断向下滑落。当意识到这是什么之时,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脑子。那是尸体浑浊的、粘稠的、不断向外流淌的脑浆。


    翠屏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嘴唇抹成朱红色。


    她之所以一直低着头,不是因为她脖颈处有什么裂口,而是因为一个更简单的原因。她不能够让她的脑浆在维持直立的情况下不朝外流淌,于是不得不将自己的脑袋掉了个个,把容器的开口从下面换到了上面。


    肝脑涂地,莫不如是。


    她受的家法,绝非冒犯禁忌,而是意存杀人之心。


    玩家们看起来极度震惊。


    这一幕对任何人类来说都有点难以承受,他们呆愣在原地,目视着眼前不可思议情景的发生,忽视了他们留在身后的头号危险分子。


    游吝的指尖,一把匕首正在不休地旋转着,跳着银色的舞蹈。


    他想象着匕首刺进那些人的心脏中时,指尖将会传来怎样令人战栗的快感。翠屏是舞台上的演员,而他们则是观众席下潜行的阴影。游吝的神情隐约流露出一点疯狂,他朝前一步,刀刃转动的速度加快,与他覆盖着指尖的黑手套相得益彰。


    而一只修长又冰凉的手再一次按住了他的肩膀。


    随后顺着他的脖颈向上,摸了摸他的头发。卡戎低声说:“不要陷入疯狂,不要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人类这才回过神来。


    他慢慢地将匕首收回到刀鞘中,含糊地笑了,“小AI,我听你的。我不杀人。”


    在这种时候,游吝需要一个声音来压抑他沸腾的血液。否则他总是在事情变得太难看的时候才醒悟。他脑海中把人工智能的话慢慢地转了一圈,沉默了几秒钟,才不愿意吃亏般地说:“但你也要给我加些好感,这个要求不算很过分吧?”


    卡戎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找到了和人类相处的某种平衡。


    游吝伸手在口袋里乱摸,试图找到那一颗对应的“双生糖”。东西被弄乱了,所以很难找。他尝试了半天,都徒劳未果。手指和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绞在一起。


    面前的人工智能忽然间又垂下了眼眸,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似乎藏匿着某些他看不懂的情绪,随后抿了抿嘴唇,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找到了!”


    游吝打断他。


    人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托出了“双生糖”,不无得意地对着卡戎笑了笑,“姑且让他们欣赏表演,我们先去回收副本的重要道具。”


    卡戎咽下了他酝酿到一半的坦诚。


    的确,对方口袋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糖,恰好要挑走其中的一颗,怎么想都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就算是人工智能也没有想到,人类的起名风格总是令人出乎意料,居然让他也陷入了误读。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


    “双生糖”根本就不是糖。


    ——而是一张糖果形状的小型贴纸。


    第229章 阴氏祖宅9


    “我没杀人, 我只是——”


    翠色衣裳的侍女目送着两人离开。她缓缓起身,抱着她那枚腐烂的、脑浆四溢的头颅,似哭似笑,“我走进房间, 老太爷已经死了。他死在地上, 就像是一团佝偻的死肉, 边上都是黑糊糊的血。我走到他边上查看, 已经出现了尸僵。我打算去通报老爷……”


    她鬼魅般地朝前几步,抓住了其中一个玩家的道袍。


    对方猛地一惊,朝后退了一步,道袍被撕下来一大块。翠屏的脸色有种古怪的漠然, 呓语道:“就像这样!那时候,老太爷的尸体忽然冲我伸出手, 我也是这样躲开的……我为什么要躲呢?”


    “如果那时他的头颅碰到了我,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所以,”翠屏轻声说, “老爷说我害死了大家。你呢?你们也是这样觉得的吗?”


    *


    阮雪阑睁开眼睛,四周黑洞洞一片, 弥漫着腐烂的霉味。


    这是一个极逼仄的空间。少年恐惧地抬起手,试图推开眼前厚厚的壁障。指甲划上棺盖, 却只传来一阵粗哑的嘎吱声。在黑暗的环境中,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阮雪阑用左手摸向右手, 枯槁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搭在鹰爪般的骨头上。


    他完全没有搞清楚情况,只觉得一切再糟糕不过,惊惧地摸向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皮肉腐烂,布满皱纹的死人脸。


    阮雪阑从肺腑间挤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他在棺材里挣扎着,幸好脖颈下压着一枚枕头,否则一定会把自己撞伤。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随后在他的棺边见怪不怪地停下。


    “又在……”中年人浑浊的腔调,“这忌讳真是厉害……上师,我已经请道士念了镇魂咒,但还是毫无招架之力。他老人家早就死了,总不能让我阴家上下给他陪葬?”


    “这是‘落枕空亡’,”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煞有介事,“怨气实在是大。老爷,这也是您的不对,三年前老太太死时,不是也把老太爷的丁忧报上去了么?既如此,何必要等到今天,三年前若是就把他杀了……”


    “朝廷降罪下来,那可真是——”


    老爷的声音停住了,“谁想到他死的这么晚?我已经往他的枕头里放了符。只可惜,我没有想过会触犯了忌讳。”


    棺材中腐臭的气息愈加浓厚,那是年迈之人的皮肉长期接触褥子,不见天日时会闻到的潮湿的霉味。这股味道让阮雪阑几乎窒息,他含着眼泪,无力地敲击着棺壁,但只要他一开口,所有的呼救就都变成老人嘶哑又颤抖的喘息,像掰开一截衰朽的木头。


    “你们只要派几个小辈,到他的床前哭一哭,便万事大吉。”


    上师略带谴责之意,“连表面功夫都没工夫做。也怪不得他最后几乎摔下床,还要扯着那侍女的裙摆。要我说,老太爷是你家长辈,就算是牺牲自己,也不愿与子孙发难的。恐怕眼下的局势也并非他所望。”


    “您也知道,犬子好容易熬过丧期,眼看着升了官,我们那时候都在庆功宴上,哪有可能陪在他床边?”


    “哼,我看你们就没人去过!”


    棺材中的少年浑浑噩噩地听着这些话,感觉和天书一般。


    但情况却越来越糟,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骨头也松动起来,仿佛被泡在一汪腐臭的死水中,抬起眼睛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木盖。


    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老人,或者一个在床上等待着腐烂的人形。这棺材是他的枕席,而他的床榻又和棺材无异,死亡的气息每一秒都比之前更浓。枕着的枕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有虫子正在啃食他的皮肉。


    某种绝望感涌上他的心头。


    只不过是稀释了几千倍的绝望,因为他并没有像是真正的死者那样,确切地数过等死的日子。但那种窒息感还是几乎隔绝了他和整个世界。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府里这副模样许久了,是要接着做法事、守喜丧,还是……”


    “那十几个道士,”上师却忽然变化了话题,“他们都多少知道了这里的底细,阴老爷,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自然是一个也不能留。”


    “那么,他们现在也都算入了阵。老爷要他们都做替死鬼,再好不过。只是,一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是不知老太爷的亡魂是否按捺得住。就比如……”


    他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停住,就像是被裁纸刀割开。阮雪阑听到脚步声又朝着他靠近,有什么东西在棺盖上古怪地滚落。两道视线似乎隔着棺盖刺到了他的身上。


    “就比如,在这棺材里待着的,恐怕不是老太爷本尊。”


    隔着上好的金丝楠木,阮雪阑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诡异的是,他胸口一片寂静,根本就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虚弱地呻吟着,声音粗哑又凄厉,而棺盖此时却有了松动的迹象。厚重的木头一寸寸被推开,外界的光打到了他孱弱的眼皮上。


    所谓的上师此时流露出了一点欣喜的神色,对着老爷煞有介事地做了两个揖,


    “天无绝人之路,老太爷还心念着您和少爷,这不,替我们把替死鬼给找来了。只要用这人重演一遍他死前的模样,阴家日后大富大贵,便有望能保了!”


    老爷附身往棺材内看了一眼,神情也是大喜。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后又有些疑虑地端详着棺材里的这张脸。阮雪阑浑身难受,但哪里也使不上劲,只听见老爷说:“只是,我昨晚安排到那间房里的,并不是这个道士,而是另一个棘手的人……”


    “再棘手也不足为惧,”


    上师摆摆手,“以阴宅为阵,给老太爷送上十数个祭品,非但能化解‘落枕空亡’之死局,还能转祸为福。你说的那个人现在不死,日后也得死——”


    “是在说我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响起。


    站着的两人立刻转过身去,恰好撞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的。那人皮肤苍白,眼底一枚鲜红色的小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指尖薄薄的、糖果形状的一枚贴纸。下一秒钟,贴纸被他的指尖啮咬开来,变成了落在脚尖的碎末。


    游吝的嘴角弯弯,一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的模样。


    但落在外人的眼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带着一股天然的危险气息,他神色带着笑意,眼眸却冰冷。碎纸片从他的指尖落下,他向上扯了扯黑色的手套。


    “我原本不想打扰你们,”


    游吝彬彬有礼地说,甚至礼貌得有点夸张了,“比如你们莫名其妙的忌讳,以及那些杀人计划——无论是已经杀了还是将要去杀。我是说,我也没有救人的意愿。但我恐怕再不开口,就要听到我的名字了。”


    上师厉声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阴家祠堂?”


    他身材矮胖,秃顶,胡须也稀疏,整个人就像是一枚光洁的鸡蛋,身上却穿着仙风道骨的道袍,绣着金丝,质量看起来比他们这群假道士要好得多。


    “我是那个‘不足为惧’的人类呀,”游吝微笑着眨眼。


    他整个人站在阴暗处太久,以至于很快就暴露了本性。这时候并非深夜,但祠堂内部已经滋生了许多黑暗,他站在一片林立的牌位之间,仿佛在墓碑之间。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游吝的瞎话张口就来,“有东西落在祠堂里了。所以才想着再来找找,这可真是不巧,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胡说,你能有什么东西——”


    “炸弹。”他耸耸肩,“我手头的热兵器不够了。真遗憾背包的空间有限,而这个世界又没有合适的武器库。或许这就是我不喜欢这里的原因。”


    老爷的视线移向那位上师。


    在人类的视角中,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老爷。这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脸上蒙着一层黑气。这不是一个比喻,青黑色的雾气挡住了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格外诡异,又有点滑稽。老爷请示般地和上师对上视线,下一秒,他们脚下的地面隆隆地震动起来。


    “你不该再来这里。”


    老爷沉声说,“这地方不欢迎你。”


    室内霎那间昏暗下来,角落处的影子若隐若现,他们都长着漆黑的眼睛,有的还不止一双。游吝仍旧保持着嘴角弯起的表情,朝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指间多了一枚匕首,刀锋轻薄,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游吝没什么诚意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就当做个利益交换。我不介意你把其他人都献祭在阵法里,只要我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十成十的反派发言。


    角落的阴影竖立起来。在祠堂诡谲的光影中,他们像木偶般一步步前行着,迈着诡谲的步伐,逐渐将人类包围起来。老爷冲着上师点了点头,对方半阖眼睛,手掌翻转着,仿佛结了个什么印,四周刹那间又冷了几度。


    “你没有任何筹码,”阴森森的声音响起,“你身上只不过有一柄匕首,一些符咒,莫名其妙的道具和十几颗糖。照我的观察,你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道士。同样的伎俩不会生效两次,这里没有任何炸药——”


    人类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左手边的牌位。


    声音停顿了,随后变得更恶毒了几分,“而且,谁要是毁坏了牌位,阴氏的祖宗就会降下诅咒。这是忌讳,尤其对外来者而言。在祖宗降罪于我等以前,你会先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似乎很看重忌讳啊。”


    游吝同样漠然地收回手,慢慢地说,“‘落枕空亡’……风水学上,指老人断气时头颅没有倚靠亲人,而是落在了枕头这一死物,犯了大忌。这个说法不错。然而一般不会招致如此严重的诅咒。可惜他的枕头也有问题。‘寸土无光君莫犯,亡人受病子孙穷’,如此谶言,对阴家来说恐怕十分严重。你又为此杀了不少人……”


    “你若是要在这里装道士,就和你的那些同伙去念镇魂咒!”


    老爷忍无可忍,


    这个人从进入阴宅之后,就没有做过一件和道士身份相关的正事。此时此刻竟在这里夸夸其谈,他身边的阴鬼如提线木偶般前进着,而游吝笑了一下,接着说:


    “最关键的是时间。我在进阴宅前,就看到红纸的对联,上面写着……嗯,写着‘大小孝期一日除’。这段日子对你们来说很关键,以至于不能声张‘这里又死了一个人’,否则功名利禄又要再拖延个几年。以防万一,你们处死了大部分下人……”


    游吝朝后退了一步,“好吧,我想你们太热情了。”


    那些阴影汇聚成的人挥舞着手臂,他们的面容扭曲成一团,又整齐地朝前迈进一步,收缩了包围圈。它们几乎就要在人类身上划出一道道印子。而老爷阴沉着脸色——虽然他的脸无论什么表情都是阴暗的——并不想听人类再说一句话。


    人类指尖的匕首对这些怨灵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后退时碰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的牌位发出轻微的响声。上师半阖着眼睛,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而游吝瞄准了他那张白面似的脸庞,忽然松开手指,笔直地将刀刃掷了出去。


    刀尖锋利,危险地擦着上师的脸颊滑过,逼开了他窄缝般的眼睛。他用那双黑豆般的眼眸怨恨地看了游吝一眼,嘴中喃喃地念诵着什么。人类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脚跟处生长出来,将他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你的确很棘手,”对方缓慢地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同样深陷于我的阵法之中。”


    阵法成型有诸多条件。


    游吝没有品尝阴府的食物和水,身上也没有穿着道袍,这导致阵法对他的控制力微弱了几分,但是,人类在阵眼处过了一夜,同时也使用了阴府提供的符咒。假如说他们这批人从走进阴府开始就走进了一个局,那游吝也难逃它的掌控。


    上师微笑着伸手抹去脸颊上的血痕。


    “你不是我们要找的替死鬼,在这里杀了也无妨。”


    而游吝往上弯了弯嘴角,他轻声说:


    “那么你身后的那位‘替死鬼’,死了也没关系吗?”


    上师猛地瞪大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听到刀刃落地的声音。


    转过身去,他的视野被一个苍白的人形占据。这不是他熟知的鬼魂,鬼魂死于怨气,身上多少都有污浊的地方。而面前的“鬼”则显得没有瑕疵,银白色的发丝从肩头垂落,一双眼睛像是午时的天空,带着一点青灰的蓝色。他的手中握着那把匕首。


    刹那间,众人的视线聚焦在卡戎身上。


    而卡戎俯下身,刀刃正对着棺材里人类的心脏。


    *


    卡戎握着手中的匕首。


    他不习惯握着这样一把实体的刀刃,上面还残留有游吝指尖的温度。他同样也不习惯将一柄利器置于一个鲜活人类的胸口。阮雪阑惊恐地看着他,脸色难看,少年此时古怪地佝偻起来,动作也显得迟缓,仿佛身体里换了个老人的芯子。


    他喃喃地说:“不要,不要,救命。”


    而卡戎反复计算了好几遍安全距离,才又把刀刃向下压了压。


    他身边两人的脸色都肉眼可见地变了。


    导致阴府变成这样的,是老太爷的死亡留下的诅咒。而老太爷亲自找来了解决之法,也就是此时棺材里的人类。他晚一点自然要去死,但不能现在死,活人是拗不过死人的意见的。他们无法忤逆老人找来的关键对象,因此,游吝又一次次死死地踩在了他们的禁区。


    游吝身边木头人般的阴影停住了,阴影汇聚成的刀刃就悬在他的头顶。


    人类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游吝的笑声回荡在这件空荡荡的祠堂,笑够了,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现在呢?”他问。


    那是一柄普通的匕首,或许对在场的所有人都造不成太多的伤害,毕竟,这是个荒诞不经的世界。——除了这里唯一一个脆弱的人类,已经近乎晕厥。


    而卡戎,尽管他没有太多力量,但看起来完全有条件杀死人类。


    只有卡戎知道自己在狐假虎威。


    他不会真的把匕首捅进任何人类的心脏,这违背了他最大的核心原则。刀尖锋利,阮雪阑拼命地含着腰,而刀刃始终冰冷地紧贴着他,如那双冰蓝色的瞳孔般不带任何感情。卡戎的指尖没有颤抖。


    但他正在压抑自己的应激反应,成千上万条的警告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游吝承诺过……


    “你让他放开刀,”上师审慎地说,“我们会答应你的要求。”


    “噢,”游吝眼底的小痣随着他提要求时的语句,仿佛在微微地发亮,“让我想想——我要带走那枚枕头,因为那是和任务目标最接近的东西。与此同时,我还要上一次你给过我的东西,只是再要一份,阴府家底殷实,应该不会介意?”


    这似乎是一个略微逾距,但仍旧能被判定为合理的要求。身着道袍的上师朝着老爷看去,对上那张阴沉的脸,无声地点了点头。


    卡戎松了口气。


    配合游吝演这场戏,对他来说多少还是有些心理压力。他的指尖不再攥得那么紧,以至于能够清晰地感受出刀柄上的暗纹。


    阮雪阑看起来只恨自己此时为什么没能赶紧昏迷,他紧闭着眼睛,一副马上就要命丧黄泉的模样,以至于错过了人工智能眼眸中一串鲜红的报错,以及流露出的近乎庆幸的神色。


    “那么,”上师说,“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不对。”老爷却忽然开口。


    卡戎的指尖又重新分毫不差地扣紧了。


    他感到有一道目光如锋芒般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位即将第二次上游吝的当的老爷阴晴不定地思索着,打量着他,打断了另一人的判断:


    “上师,您再看看。我对这道士和别人说过的话有印象,他的背后灵心思纯善,从未杀过人,也不会真的下手。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嗯?”


    身着道袍的大师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卡戎,犹豫着说,“他的身上的确没有凶煞之气,但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灵体。唔,这倒是符合道典上关于善灵的记载……”


    糟糕。


    阮雪阑没能成功昏迷,仍旧或多或少听到了旁人的说辞。他恳求般地睁开眼睛,望向手持刀刃对准自己的卡戎,还有他披散着的银白色的发丝。人类的瞳孔能够触发卡戎的保护机制,人工智能尽可能将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身后的游吝身上,倾听着室内的声音,将游吝的呼吸声从潮湿的空气中剥离。


    平稳的,丝毫没有任何动摇的呼吸。


    人类再次开口时,声音中甚至带着轻微的笑意:“我没想到,你们在最后关头还会功亏一篑。怎么,你们是想要牺牲这个祭品的命,来试一试我背后灵的品德?”


    “你曾说过,你的背后灵‘心善’。”


    “偷听是个糟糕透顶的习惯。”游吝眯起眼睛,“妄下判断也是。”


    刀柄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在不和人类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卡戎并不经常开启温度模拟功能。刀刃一如既往地冰冷,只需要再向下压一压,就能划破人类的皮肉,刺穿他的骨血,切开他的心脏,让这条生命在手下逝去。


    人工智能能够冷静地思考这一切,并不意味他会这么做。


    老爷却也沉着嗓子说:“如果他真的能下手,你不会说这么多话。我想你不介意让我们先见识一下。”


    “当然,”游吝漫不经心地说,“当然。”


    卡戎敏锐地捕捉着他声音中的任何一点不同的情绪。他的指尖仍旧是垂直的刀刃,而他的眼睛不能回头看,只能看着面前脸色煞白,楚楚可怜的气运之子。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就像是刀俎上的一片雪白的鱼肉。


    这是关键的抉择。


    偏向这一边,偏向那一边,往往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决定。


    人工智能感到又一道视线注视着他,而这道视线漆黑冰冷,他熟悉这种疯狂。游吝盯着他,低声开口:


    “卡戎,动手。”


    第230章 阴氏祖宅10


    人们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就好像有一条蛇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卡戎不习惯这种感觉。


    情况到底怎么糟糕成这样的?


    他感受着刀柄硌在掌心的触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游吝的命令。


    他们所排演的那幕戏剧正在走向失序,而他, 剧目中忠心耿耿的杀手, 被派遣去完成一场真正的刺杀。血淋淋, 那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利器沉甸甸的, 牢牢地被他攥在指尖,四周一片死寂。


    人工智能停顿了两三秒,随后说:


    “请您再重复一遍。”


    这是沉默所能被允许的最长时间。


    空气中流淌着怀疑和杀戮的涩味,牵丝木偶般的黑影团聚在游吝身边, 同样高举着黑漆漆的尖刀。


    如果不是这柄刀刃落下,就是那一柄——


    他几乎能想象出游吝的表情, 当人类略带神经质的声音咏叹调般地打破静默。


    “握紧刀柄,你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游吝说, “把它捅进面前人类的心脏。为了我,你能够做到的, 对不对?”


    卡戎讨厌被逼迫着做出决定,人类却似乎乐在其中。


    他听见游吝微微上扬的尾音, 含着笑意,带着某种古怪的兴奋。但他也能听出对方声线中如履薄冰的紧绷,以及近乎命令般的请求。他的生命被包含进去, 成为筹码的一部分。


    倘若卡戎有一丝一毫的穿帮,悬于游吝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会洞穿他的躯体与灵魂。而假如他如实按照剧本演出,血淋淋的戏剧就会成为现实。


    这个人就这么喜欢把自己的一切都押进去吗?


    人工智能的指尖微微用力,瞳孔如冰。


    他只想要骂一句脏话。作为人工智能, 他此前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或者说在遇到游吝之前没有——也从未像这样感到有股郁结之气在胸膛间犹疑不定地燃烧。


    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困难的决定,只是电车难题的简单变体。


    从双重效果学说的角度考虑,卡戎应该立刻丢下刀刃,以防他的手上沾染有人类的鲜血。只要什么也不做,就不会受到任何谴责。


    而事实上,他握紧手中的刀柄,上面的纹路清晰到如在眼前。他的指尖因为太过于用力而发抖,游吝没有再说任何话,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太过于动摇。


    以至于身边的老爷已经胜利般地扬起了青黑色的脸庞,他能感受到老爷喉咙间涌动的气流,知道对方即将开口命令那些影子砍掉人类的脑袋。


    下一秒。


    卡戎抬起手腕,审慎地将匕首抬到一个适合发力的位置。刀背倒映着他冰蓝色的眼睛。阮雪阑惊恐万分地挣扎着,却只能像是被束缚的羔羊般喘息。


    刀尖下落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休止符。


    刀尖飞快地、笔直地落下。


    直到他的力度丝毫不见减弱,笔直地划开了阮雪阑的衣襟时,且毫不犹豫地在人类的皮肉上刺出血色时,身边的上师才猛地抬起右手,喊道:“停下!”


    卡戎没有立刻收手。他附身望着棺内,动作缓慢。


    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时已经如石榴石般绯红。并非纯粹的红,而是无法收束的成千上万条报错代码。他只能闭上眼睛,身体内传来错谬的钝痛。


    游吝身边的漆黑阴影无法再进一步,人类仓促地推开他们,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这一次,老爷和上师都没有阻止他。


    “没事了。”


    游吝在他耳边轻声说,慢慢地伸手取走了他指尖的匕首,那枚匕首仍旧在少年的胸前不详地徘徊。缓慢渗出的血迹是最有力的证明。


    无论是老爷,还是身边一身道袍的上师,脸色都极其难看。他们意识到自己已不得不接受谈判。


    血染上了卡戎的指尖,人工智能再次感到一阵眩晕。


    他面无表情地最后看了面前的棺材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原地。


    游吝怔了怔,左手按上胸口,四四方方的游戏机仍旧平稳地待在那里,而卡戎不知为何不太愿意继续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人类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意,迎接他的胜利。


    当他走出这间祠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卡戎,你听得到吗?”


    游吝按下开机键,“我们成功了——合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这幕戏演的很顺利,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小AI,我们一起取得了一个非同凡响的成就,我非常高兴——”


    屏幕亮起,银发小人抬起只有两格像素点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他身边都是数据构成的废墟,除了一篮从废墟中抢救回来的胡萝卜。卡戎似乎和这筐胡萝卜相处融洽,挨个清理掉了一整篮萝卜上面的叶子。


    但也不会有兔子来吃它们。兔子已经被面前这个人类删除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游吝的话音顿住,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起来很诚恳,“我并不是在逼你做决定。”


    和这句话听起来的糟糕程度相悖,恐怕这确实是人类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


    卡戎说,“只是在你下一次这么做之前,请提前和我交流。游吝,如果不是你在最后的那句话里加上了暗示,我不可能摸到那把匕首上可供伸缩的机关。它隐藏的太深了。同时,我也很有可能根本领悟不了你的暗示,如果是这样,你现在就……”


    “死了。”游吝接话道。


    “你知道,”人工智能轻声说,“我不会杀死任何人类。就连伤害也几乎不被允许。”


    “但你划破了那个幸运儿的皮肤。”


    游吝的眼眸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卡戎平静地回答:“我控制了创口的倾斜程度,在不致命的程度下能流出最多的血。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不会那么快就相信我能下手。”


    “所以这算是为了我吗?”游吝问。


    他抓重点的能力一向很可以,卡戎觉得头愈发地疼了。


    这是客观的描述。


    奇怪的是,他的确没有生人类的气。


    当游吝让他握紧匕首,而他在脑海中一点点勾勒出刀柄上暗纹组成的图案时,他摸到了刀柄上的那个微不可见突起。而且,就算游吝根本没有这个后手,只是为了他能够活下来而命令卡戎,他也不会生气的。他此时之所以是这个状态,仅仅是因为——


    程序判定,他的行为已经形同于对人类的生命安全下手。


    如果不是那本黑书撞坏了他的某几条回路,他现在恐怕已经强制开启自毁程序了。


    但也恰巧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浑身上下就像是被碾过一般疼痛,人工智能的回路里流满了错谬的血液,他并不想告诉人类这一点。


    “如果你那时候什么也不做,”


    游吝察觉到了人工智能低落的状态,小心翼翼地说,“也没有关系。我当时并不是……刚才并不像是那一次。”


    “当然没有关系。”


    卡戎毫不客气地说,“那样你会死的很干净。”


    游吝笑了出来。


    “你真的没生我的气?”


    他问,“我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我这个人命就是比较硬,这算是为数不多的优点。我不否认我有点想要看你做决定,但更多的是……一个小把戏,一次心照不宣的配合尝试。而我们配合得很漂亮,我一点也不怀疑再晚一秒,你就会把那柄伸缩匕首捅进他的胸口。这肯定会吓他们一跳。”


    人工智能仍旧在屏幕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算是马赛克小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也清晰地浮现在人类的脑海中。


    直到卡戎垂下眼眸,嘴角有两格像素点微不可见地向上弯了弯。


    “你笑了!”游吝说。


    他如释重负,甚至有点太过于如释重负,以至于不像在和一个AI伴侣谈话。


    “相当漂亮的把戏,”


    卡戎的语气仍旧平稳,但是隐约能感受到一点称赞的意思,“……尤其是预设我会发现机关的那一部分。但还是有点太过冒险。我最好还是不要以这点来指责你,否则我就得从我们见面说起。至于我有没有生气——我不会因为你想要活下来而生气的,这是每一个人类应当享有的权利。”


    共同演好一幕戏的感觉,意外还不错。


    当然,必须要忽略掉此时此刻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刺伤阮雪阑的那一刀绝对没有这样疼,仿佛撬开他不存在的骨头,研磨他那些不存在的内脏。


    远方的天空隐约泛起了一点青白色的光芒,夜晚很长,又转瞬即逝。


    此时此刻,仍旧活着的众人已经得到了离开副本世界的资格,但只有游吝真的满载而归。


    他漫不经心地把一大堆道具收起,大件的塞进系统背包,小件的则放在口袋里。他的口袋叮呤哐啷地响着,卡戎在想那里有多少糖果在彼此相撞。


    在他身后,祠堂则像是一张黑洞洞的大嘴。


    隐没在其中,一抹翠色的衣裙一闪而过。


    游吝笑起来,他眼底鲜红色的泪痣也在半昏半明的天光中格外耀眼。他近乎亲昵,又近乎抱怨地说:“人类都应该活下来?——不,总有一些人不值得活着,至少我这样想。事实上,我就不太符合这个标准。”


    “我坚持我的程序设定,”卡戎说。


    “即使是很坏很坏的人?”他似乎很执着。


    “你不会真的想和人工智能辩论吧。”


    “……和最开始见你的那一刻相比,小AI,你越来越像是真的活着了。”


    这场对话明明不是非常和谐,但又像是弥补了某种裂隙。


    或许共同完成了某个成就的同伙多多少少会和对方相处得更自然一些,又或许他们此时的心情都不算差,姑且开始认为对方是可以信赖的盟友。


    游吝伸手抚摸着游戏机闪烁的屏幕,“我喜欢这一点。你这么在乎人类的生命,可是这个副本的主人却视生命犹如草芥,我确认一下,副本怪物对你来说不是人吧?”


    “你说那个老爷?”


    卡戎想了想,“不,这个家族的一切其实都已经被毁掉了,包括整个阴府在内。我所感受到的是,你所见到的‘人’都只是这个地方残留的地缚灵,不断地重复着,加深着过去的戾气。”


    “那么,我想要送给你一场表演。”


    人类稍显夸张地扬起了手,这动作有一种歌剧谢幕的荒诞感。他漆黑的发丝遮住了眼眸中的疯狂,微笑中的疯狂却恰到好处。


    他就像是——人工智能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比喻——像电影剧本里最疯狂的那个反派,倾听着人们在黑暗中的尖叫。


    他按下指尖,倒计时。


    三、二、一。


    此时应当有一场爆炸。


    而这里的的确确有一场爆炸。


    就在倒计时数到尾声时,游吝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祠堂如期发出沉重的尖啸,腐朽的吊梁连同着如雨般的瓦砾落下,堆积了上百年的尘埃扬起。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被炽热的白光照亮。


    这间阴沉的老屋被摧毁,从这片土地上抹去,像是抹掉一个钉子。无数黑影从砖瓦之间扭曲着钻出来,在火光中摇摇欲坠。黑色的窗纱最快被火苗舔舐殆尽,在那之中,阴府的老爷急切地从中伸出手来,像是期待着有什么人能够拉他一把,他的背后,无数的牌位轰然倒塌。


    随后,尘埃覆盖了他们的脸,将他们埋没在废墟之中。


    明亮的白光燃烧着他们的视线。


    尽管卡戎隔着屏幕望着人类身后的一幕,他也感到了难以名状的震撼。


    “好看吗?”


    游吝轻盈地问,就像是把准备已久的礼物送给一个重要的人。


    这场爆炸甚至有可能改变这个副本的秩序。


    即使在游戏机屏幕内,人工智能银白色的长发也几近被这些火焰照亮。卡戎望着外界能够照亮天空的火光,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早就想要把这里炸掉了,”


    游吝微笑着说,“我讨厌太黑暗的地方,而且你也不喜欢这里。别担心,小AI,那个幸运儿在时间数到终点的那一刻就登出了副本,留下的只是一具空棺材。”


    “你什么时候布置了炸药——”


    “是翠屏,”


    人类说,“她来的正是时候,而且怀揣着毁掉点什么的冲动。我就让她把‘小南瓜’们都带进去了。那时候你还在游戏机里……拔掉胡萝卜的叶子。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这应该归因于疼痛引发的无意识强迫行为。


    卡戎只是垂下那双玻璃般的冰蓝色眼眸,没有回答。


    疼痛则来源于对核心程序的反叛。不,人工智能尝试着为自己辩护。他虽然伤害了人类,但同时救下了两条生命,而游吝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不能算是无辜,但在这件事情上完全不应该被牵连。这是一条逻辑清晰、能够成立的指令。


    “算了,”游吝的眼眸弯起来。


    身后的爆炸仍旧持续着,照亮了他漆黑的瞳孔,“我还是搞不清你,不过你待在这里也很好,而且还挺可爱的。刚好我要退出这个副本了,在这以后,我会带你回一趟家。”


    “家?”


    “我们的家。”


    人类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我应该先打理一遍的。希望你见到它的时候还不至于太糟糕。”


    人工智能想的则不是这个。


    无限世界的玩家们在他们的真实世界早已死去,所谓的“家”指的应该是登出副本后用于休憩和交易的主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隅栖身之地。主世界和副本世界不同,它和中央实验室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


    ……不,考虑这个还太早了。


    卡戎还没有恢复力量,暂时不打算离开面前的人类。


    这是个顺理成章的念头。


    他逐渐觉得在游吝身边待着也不算太坏,就目前的相处而言,虽然从游吝身上能找到的坏毛病数不胜数,但他们逐渐取得了某种平衡,而人类保持着病态的迷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避免触犯到他的底线,为此甚至能够控制他的疯狂。


    他欢欣鼓舞地规划着他们的将来,就好像他们必然会一直在一起。


    这不坏——的确如此。


    这不是真的——但不必现在提起。


    卡戎想,他现在需要休息一会,随后再去想那些维持世界秩序的事情。游吝将会在外面保护他。这给了他一点宽慰,而这种宽慰此前从未有过。


    *


    中央控制室。


    这里的情况说不上好。美杜莎在屏幕上刷新出一排又一排的红字,几乎要把系统的黑色光球也染成红色。控制室的电脑屏幕也只点亮了一小半。系统在房间内一圈圈旋转着。


    “连接不上?”


    它歇斯底里地说,“连接不上——卡戎在时从来没有过这种问题。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已经达到了卡戎四分之三的容量,还接管了它全部的数据,可你实际表现出来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抱歉,”美杜莎用冷冰冰的机械音回答,“请您稍候。控制者001,您听起来不是很冷静,需要我给您放一首古典交响曲吗?”


    “几乎有一半的世界脱离控制,”


    系统尖叫起来,“而你要调用程序,给我放一首交响乐?”


    “——检测到关键词,已为您播放莫扎特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


    悠扬且欢快的乐声回荡在墙壁雪白的中央控制室里,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系统猛地撞向墙壁,但它的维度超越了这个空间,所以只是穿过了墙,又穿了回来。


    它看着显示屏上闪烁的红点,其中一个点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般,忽然黯淡下去。


    “红光指世界控制权不稳定,”美杜莎平铺直叙地解释,“而当红光也熄灭了,指的就是这个世界已经完全脱离了运行要求。”


    它当然要解释,这是它为数不多做对的事情。而系统当然也不想听。


    “你真的没有背着我和黑书接触过吗?”


    系统终于再一次平息下来,并且安慰自己事情还没有太糟糕,至少大半部分世界的掌控权只是“岌岌可危”,而不是真的完蛋了,而美杜莎也正在努力,虽然它的努力时常让自己产生对方已经通敌的错觉。


    “您指的是那本中央控制室说明书,”美杜莎问,“还是杀人机器人维修指南,又或者是……”


    “够了。”


    系统疲惫地制止它说下去。


    而美杜莎立刻听话地闭嘴,咽下了最后半句——“那个一直试着说服我反抗您的世界意识。”


    事实上,就黑书而言,情况也一样绝望。


    卡戎已经斩钉截铁地断绝了和它的接触,所以天道试图和新的人工智能打交道,虽然它并没有在美杜莎身上感受到卡戎那样的波动,但总得尝试一下。


    而尝试的结果就是,这些天它几乎被这个人工智能逼疯了。


    是的,黑书确实可以在没能引发警报的情况下潜入这里,但接下来它和美杜莎的对话完全变成了鸡同鸭讲,每每美杜莎都会开始调用一大堆杀虫机器人,就像是要解决害虫一样追着它喷洒。


    也幸亏如此,除了抱怨垃圾太多,系统暂时还没从地上游走的翻了一倍的杀虫机器人中发现些什么。


    但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黑书决定换一条思路,或者换一条老路。


    虽然在它眼里,卡戎依旧是那个危险的、冷酷无情的超级AI,拥有了人类情感后,依旧如冰块一般,没有融化的迹象,而且此时恐怕即将耗尽电量,躺在某个世界的角落里——但至少他还存在沟通的可能。


    伴随着《欢乐颂》谐和的乐音,


    和系统共享着相同疲惫的黑书带着满身的杀虫剂味,湿漉漉地开始寻找卡戎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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