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方盒什么都没守住。
“还有最后一个月就要演出了,你现在去怀安?我是不是给你脸了?排练时候夸你两句,就真觉得自己能上台了?”
领了陆杉劈头盖脸一顿骂后,林清岁还是毅然决然踏上了去怀安的路。
一路上她无心看风景,只想起在医院的这些天,她总是听到一句话:“又死了一个。”
又死了一个。
这句话听起来很荒唐,好像尘埃落定的样子。
初雪,一朝寒潮来得迅猛,十二个病危的女学生,一个都不剩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紫荆出院了。
紫荆在学龄前,严格来说,还算不上女学生。她幸得在落石砸下的空隙中,车身滚下山崖时,又被江晚云死死抱在怀里,见到她的那天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转入了普通病房。
今天,她也和十二个姐姐们一同坐大巴回到了大山。只是这一路再没有憧憬,没有笑语。
林清岁无论如何也要亲自来送她们一程。
她低眉望向身边的紫荆,小孩脸上木讷,没有哭,也没有笑,问她什么甚至不会摇头,也不会点头,双眼无神也无光。从上车前就一直攥着拳,抗拒再坐大巴车,还是她承诺了会代替江老师护送她回家,小孩才紧张地上了车,此刻再一握她的小拳头,已经僵硬得松不开了。
她每每想起叶玫老师说过,紫荆是戏园里最闹腾最口齿伶俐的一个,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车还没到村口,叶玫带着戏园子里其他十二个年幼的孩子远远在路边等着,林清岁见状便提前叫停了车。
“紫荆,我们到家了。”
紫荆抬起头看了林清岁一眼,又回头看看其他位置上安放的一个个小盒,紧握的拳头稍稍松开了些,主动去握住了林清岁伸出的手,跟着下了车。
叶玫一见紫荆,便泪如雨下,强忍着失态的情绪,叫孩子们去车边从司机手里一人接回一只方盒。
林清岁预备打招呼,刚一张口话又吞了回来。眼前总是平和坚韧的女人,此刻看上去脸色很差,额头上还有伤,不比昏迷在床的江晚云精神多少。
想也知道,那些迫于距离甚至无法亲自来城里接孩子遗体的家乡,要追责,大概都追到叶玫身上去了。她特地提前拦截了她们的车,大概也是怕进村后有人为难。
“就送到这儿吧,我带她们回去。”
叶玫没有多说什么,只去拉紫荆的手。
林清岁却没有放手。
“我来这一趟,不止为了送她们回来。”
叶玫疑惑蹙眉。
林清岁沉默片刻,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新拟的合同。
叶玫接过来一看,眼眶瞬间充红。她对这个合同很熟悉,半年前她签了十二份,今天,只有一份。
林清岁平淡地解释:“之前没有算上紫荆,只准备了十二份合同。这个是补给她的。连同之前的十二份一起推迟到元旦晚会生效。”
叶玫双手颤抖着,二话不说揉皱了合同扔在了林清岁脸上:“我原先还信任你是和晚云一样心善的人,没想到……你见利忘义、不择手段,孩子们都……都这样了,你还想吃人血馒头吗?!”
林清岁听完,便问她:“那你希望怎么做?”
叶玫含着泪,沉默了。
“师父昏迷前,让萧岚去处理了她名下所有的资产用来做赔偿金,这原本是天灾,她知道剧院能给出的钱根本不足够安抚家属。她自己还生死未卜,全身上下,也就只留下她老师那套老房子。可是就是你们把自己都掏空了去补偿,就能让孩子们安息了吗?”
叶玫声泪俱下:“那我也不能为了前途再让孩子去冒险了!”
说完,便推着孩子们回头。
林清岁一把抓住了叶玫的手:
“你看看这些孩子!如果连你都怕了,她们真的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叶玫宛若当头一棒,看着身边这批更小的孩子,几个月前还在模仿姐姐们排练的样子,兴奋地绘制着未来的蓝图,憧憬着再长大一点,就能像姐姐们一样登上大舞台。
她们的未来,第一次有了千千万万种可能,不再是结婚、生孩子。
可是现在,她们眼睛里的光被未知和害怕充斥,一个个张望不定,小嘴闭得严实,不知道藏了多少对梦想破灭的不甘,也不知道压上了多少恐惧的山石。
林清岁见有动摇,立马乘胜追击道:“你真的希望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让她们被村里人诟病,嘲笑她们得意忘形,让其他女孩们得了‘教训’,往后再不敢张扬,被‘名正言顺’的藏在闺阁里。
她们家人真的会用一辈子的痛苦惦念她们吗?不过是消沉几年,然后自我安慰人还是要向前看,再拿着他们女儿用命换来的补偿金去供他们的儿子读大学、做生意、娶老婆、建房子!
那才是真真吃了她们的人血馒头!
我们是把钱给了,问心无愧了,她们呢?!那些昨天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她们的家人甚至不舍得那点路费去接回家的女学生们呢!”
叶玫掩面痛泣,却无可奈何:“那我要怎么办?十二个啊……她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晚云已经这样了,我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林清岁仅仅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叶玫抬起泪眼看着林清岁笃定的眼神,绝望摇头。
林清岁进而道:“不止叶紫荆。
孙红春、彭月湘、李彩艳、林君红、陈燕妮、林优、林金娣、孙盼盼、彭艳、孙佳佳、孙萌萌、孙桂香。
我要让她们的名字加在节目单最显眼的地方,要打在大电幕上,要让所有人记住,让那些千方百计想把她们藏起来的人都看见,她们就在台上!”
叶玫问:“你要怎么做?”
林清岁看了眼紫荆:“如果紫荆愿意,我想邀请她上台,不是填补她们的位置,是和她们在一起。”
叶玫泪水决堤,带着最后的理智把疼惜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紫荆身上,被重新唤起的一腔热血,终究还是覆灭。
她摇了摇头:“算了吧……活着比什么都好,至少要活着……”
话已至此,林清岁终于还是松开了手,看着紫荆如今的样子,也不忍心再强求。
她早有预想,也知道自己再如何慷慨陈词,都很难在落石堆砌封死的山路上再打开一道口子。
“对不起,清岁……晚云醒了的话,也替我转达一声,这都是天命,不要再勉强了,多保重。”
林清岁沉落了脖颈,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您也保重。”
真的甘心了吗?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路不留余地、无怨无悔地走到今天,不过是不甘心江晚云这样好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奶奶拼了一辈子,到死都在追求理想的路上,江晚云又何曾不是为这些孩子燃烧到油尽灯枯,还有叶玫和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老师父们,还有那些夜以继日排练的女学生们。
她不甘心一代又一代人努力换来的今天,就这样付诸东流。
可她此刻只能像行尸走肉一般沿着山路往回走,车在后头慢慢地跟,天阴沉沉下起雨,仿佛在哀悼注定失败的结果,仿佛在嘲笑她们明知天命如此,非要逆天而行。
她没守住。
什么都没守住。
“如果是你,也许能做到吧。”
林清岁只觉得步子越走越沉,恍惚中似乎看见江晚云的身影,朝着那温柔的怀抱走去,顿然晕倒在地。
“林姐姐!”
司机连忙赶上将她扶上了车,用身上干净的手绢擦了擦她头上的雨水,关切她:“林姐姐,别伤心了。江老师还医院躺着,你不能再垮掉了。”
林清岁微张开眼,看清了眼前人,才知道刚才都是幻觉。
这个一路上默默无闻的司机,同她本是陌生人,却在无人愿意走这条晦气路时挺身相助,眼下还对她这样好。
墙倒众人推,当近来所有恶意都已经变成理所当然时,一点小恩小惠,就好像足够让她记一辈子。
她问:“大家都避之不及,谢谢你愿意陪我来这一趟。”
司机笑了笑:“林姐姐,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面试那天你正好排练,是你说的,女司机心细,开得也能很稳,他们才把我留下的。”
林清岁回忆起来,也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司机小声回答:“秦若男。”
于此,林清岁便没再问她其他。
秦若男问她:“那我们现在真的要回去了吗?”
林清岁看看空空如也的座位,看看窗外一片荒凉景象,低声应了句:“嗯,算了吧。”
*
“慢点!慢一点啊!”
车子刚开动,后头传来老人的呼唤,林清岁从后视镜看见老妇人撑着伞追着跑,前头一个孩子冒着雨跑得很快,让后头老人如何也追不上。
“是紫荆……快,停车。”
因在下雨,林清岁第一时间把紫荆和老人接上了车,小孩气喘吁吁站在她面前,从怀里拿出那张合同:
“紫荆不怕,紫荆要去!姐姐们和江老师拼命保护了我,我不能做胆小鬼。”
后头老人也缓着气儿解释:“这孩子啊,从小就离了爹妈,我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只能丢给戏班子。我和她外公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这人啊,要懂得感恩,她是叶玫一手带大的,我们吃了人家这么多好,不能一出事儿就怪人家啊。
红春、月湘她们几个走到哪里都牢牢牵着她,生怕松开一下弄丢了,也就这回去见老天爷了,才头一次松了她的手啊。我啊,信命,她们留下她,一定是心里头还有不甘的事让她去做。
姑娘,你就带她走吧,我和她师父商量了,咱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的命是江老师从阎王爷那抢回来的,咱不能辜负了人家。”
“老人家……”林清岁泣不成声,欣慰地摸了摸紫荆满是雨水的头发。
“这是孩子捡回来的,我不懂,是一定要在这纸上签字才可以吧?”
林清岁接过老人家手里的合同,上头已经签好了叶玫的名字。尽管褶皱无法抚平,但它被保护得很好,甚至没有打湿一角。
此时,手机响了。
林清岁看着来电显示,心跳停滞了一瞬。本着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她犹豫了很久,才接通了电话。
那头传来周语墨急促的声音:
“快回来!”
“江晚云醒了。”
第92章 轮椅“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的师父了……
暴雨席卷了山林,天空沿着山坡倾泻,巨大的、碎细的山石,猝不及防地颤动滚落,急刹车声把人从昏睡中惊醒,前方地上眼见一道急促的痕,一辆车躲过了第一块硕石,没能躲过第二块。
第一时间回眸望,却是身前身后,一片狼籍。
“危险!不要下去!”
她无从顾及身后人的拉扯阻止,在落石随时可能再砸下来的危险关头下了车,在那两被正中的大巴车身找了个开口,义无反顾探身进去。
血肉模糊的身躯撞进眼里,眼泪也像忽然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模糊了她的双眼。
可即便如此,也模糊不了耳旁清晰的嘶喊声,哀鸣声,惊恐无数。另几个孩子已经没声儿了,她一个个叫着她们的名字,企图用一双柔手撑起她们身上变形的车顶、碎窗、巨石,可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如何绝望地祈求上天怜悯,灾祸都无动于衷地沉压在她的身上,分毫未动摇。
“江老师,我害怕……”
“紫荆,不怕。”
没来得及再多看一眼,又一阵天旋地转……
“啊———”
*
一声低弱的惧叹,病床上的人终于从昏睡中惊醒。
死了吗?
是生不如死。
周遭幽暗冷清,依然是她熟悉的药水和消毒水混杂的味道,她无力的坐着,双眼还没回神,呼吸也有些不稳,额上汗水淋漓,润湿了头发。
雪色映衬着夜色,冰冷地照在她的身上,微亮的月影中一颗颗晶莹的泪水决绝滑落。
这些日子,她都困在落石和血泊的噩梦中循环往复。
和现实不一样的是,她总能看见本不该出现的人,那时钻进车厢后看见的第一张鲜血淋漓、不省人事的脸,总会不断变成她身边亲近的其他人,有时是逝去的父母,有时是江星辰,有时是萧岚、周语墨……有时,是林清岁。
除那梦魇之外,她的头脑一片混沌,早无法去想及其他,望窗口许久,也有了再度寻死的念头,她掀开了被子想下床去,可脚尖触地的瞬间,身子重重的摔在了床边,碰倒了打点滴的支架,点滴瓶碎了,她便捡起了碎片,意图往腕上割去。
正好被开门回来的周语墨撞见,手上玻璃杯松落,也摔碎一地。
“晚云!”
周语墨上前去抢夺过碎片,不顾自己的手划伤,一手控制着江晚云,一手去按了呼叫铃:“晚云,你冷静一点!”
“你放开我!”江晚云用尽了力气想挣脱她,却浑身发软无力,如何也挣脱不了,只能痛哭央求着,神志也恍惚:“她们在等着我,我不能让她们自己留在那边,你放开我……”
她挣扎着爬起来,意图往窗边去,又被周语墨的环抱束缚着,跌跌撞撞,不过靠近了半步。
周语墨认识江晚云这么久,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无措和紧张促使她紧紧控制着江晚云,早忘了力道会弄疼她,也忘了自己手上刚划开的口子,只怕一个不留神,她就要从那窗口一跃而下。
“江晚云你清醒一点!她们在哪等你?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
江晚云顿然停滞,回眸望着她,红着眼质问她,也质问着命运: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江晚云是贪心,可是逆天而为,也从未图一己私欲,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为什么……”
周语墨也不忍泪水,痛心道:“振作起来,晚云。还有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江晚云却绝望摇头,再度不受控制,拼了命也要挣脱周语墨的双手:“放开我!我求你,放过我……”
拉扯到极限之际医护人员赶到,三两人合力把她控制在了床上,不敢给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上镇静剂,便喊人拿来了精神科迫不得已捆绑病人的布条。
“快点!先捆起来!”
注定无法入眠的夜,漫长而惊险。
江晚云泪流干了,不再哭了,力气耗尽了,也就不挣扎了。
逐渐冷静下来后,只麻木地看着被封死的窗户,即便玻璃没有被遮挡,也似乎再透不进一点光亮。
天还是亮了,她一夜都望着窗外没有合眼,看着雪落尽,看着太阳升起,双眼也依然空洞无神,找不到被治愈的可能。
“你昏睡了太久,身体的机能还没有恢复,会觉得手脚无力,拿不起东西,站不稳,都是正常的。身上的伤都没什么大问题了,完全康复只是时间问题。晚云,我们帮你约了国外最好的心理医疗团队,我和萧岚商量了一下,等你出院,我们也给自己放个大长假,一起出去散散心……”
江晚云显然不愿再听这些,撇过头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周语墨也知道这些话都显得风凉,不再说下去,只握住了江晚云的手,无力央求道:“晚云,不论如何,也要吃点东西。”
闻讯赶来的萧岚倚在窗边,双腿还有些发软,沉默关注着江晚云,看她的手脚被医护人员用布条束缚,不得动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因被判定自残倾向严重,为保护人身安全,她还是在这样的治疗方案上签了字。
再处理手机里不断弹出的公关团队的轰炸,拉开一角窗帘往下看,显然已经有记者嗅到风声赶到了。
江晚云看向手腕的捆绑,气若游丝地恳请:“能让他们把这个解开吗?我想去洗个热水澡。”
周语墨和萧岚对视一眼,互相取得许可后才按了铃,等医护人员来后,短暂为她解开脚踝和手腕的捆绑,却未想他们也端来了水盆和毛巾,习以为常道:
“你去把她衣服解开,我擦完正面在帮我翻身,家属回避一下。”
江晚云心头一惊,一阵莫大的委屈,泪水夺眶而出,闭眼无声抗拒。
她醒来那刻身上干干净净,被子也盖得严实,甚至于头发还有家中熟悉的那款洗发露的清香,以至于她忘了,一个昏睡在床的人,会被如何毫无尊严的“照顾”。
萧岚连忙上前阻止:“既然人都醒了,让她自己来吧,就这几步路,能走得了。在里头放一把椅子,站不住了,就坐下来。”
江晚云却摇摇头,哽咽道:“不用了。你们出去。”
萧岚思索片刻,找医护借来了轮椅放置在床边,阻止了医护想要抱她上轮椅的举动,把所有人支开到了门外。
她回避目光,静守着那一小小窗口,也守住了江晚云最后的体面,听着里头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眉头没有一刻舒展。许久,里头没了动静,她才敲了敲门,等候片刻,让周语墨等在门口,独自进去。
轮椅还在床边放着,同没使用过一般,只是躺回病床上的人儿,又是一身淋漓,不知道是未擦干的水,还是又折腾了一身汗,湿润的发贴在额角,纸色一般的脸上,却是不愿服软的固执。
萧岚擦了擦她的额角:“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江晚云没有接话,闭着眼睛像再度昏睡过去似的,许久,才问了一句:
“清岁回来了吗?”
萧岚诧异一瞬,才恍然明白沉睡中的江晚云,也许什么都能听见,知道一件件死讯,知道亲弟弟生死未卜,也知道林清岁去了怀安。
怪不得刚醒来,反应就这么大。她还差点埋怨了周语墨,想是不是她多了嘴。
刚要回话,就被人打了茬:
“还问她做什么?”
是听闻消息的吴秋菊拿着换洗衣服过来,红着眼控诉:“我们江老师怎么对她的,她就那样不讲良心,活该被人欺负。再有天大的理由,就非得现在去争个输赢?可怜江老师一片苦心,没个一儿半女,现在病成这样,好不容易有个徒弟,也没得在病床边伺候着……”
江晚云听出些不寻常,蹙了蹙眉。
萧岚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告知:“清岁一早去怀安了,现在,应该在赶来的路上。出事以后,她去找了苏芷,以做她的研究生为交换筹码,让苏芷帮她在‘花辞镜’组坐稳了A角的位置。”
她忽然顿了顿,接而再说道:
“其实作为公司艺人来说,这时候让她过分曝光会引起大众反感,没有经纪人敢签她,现在只能是我自己带着。不过剧院那边觉得是个很好的噱头,组委会也通过了她的提案,不出意外的话,元旦应该就是她的首场。”
江晚云闭眼痛惜,眼泪不住从眼角滑落,沉默许久后,才缓缓睁开眼道:
“既然如此,就帮我转告她吧,不要再来看我了。”
她低眉看向自己被捆绑的手腕,一阵心如刀割,却依然决绝道: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的师父了。”
她虽再度闭上了眼,却感知到门口一个观望已久的身影,悄然隐下了踪迹。那步伐如同窗外的落雪一般轻巧无声,却宛如生生踩在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痛不欲生。
雪地里,独留在深夜的脚印证实了林清岁曾来过,又离开。她走得孤独,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冰凉。
第93章 药罐“只有林清岁,她能给。”……
“她师父不是醒了吗?怎么她还坐在这儿?”
“不会是某人以为领了大罚就能两头都占着,结果被识破,计谋没能得逞吧?”
林清岁自顾自带着紫荆走台,没去管耳旁吹了什么风。
紫荆懵懂地看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拉了拉林清岁的衣角:“他们在说你和江老师吗?”
林清岁回眸,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紫荆,我们不管别人说什么。一会儿你要一个人上台,害怕吗?”
紫荆摇了摇头:*“不是一个人哦。”
说完又回头环顾一圈,笑了笑说:“听你说今天彩排很重要,姐姐们都来了。”
林清岁愕然,有些担心,却欲言又止。
她自然不相信什么冤魂鬼怪,只是不知道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来看,怎么说才对眼前这个受过重创的孩子有益,承认,还是否认。
紫荆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她,安慰:“我知道的,她们死了。大人都说死了就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只要我相信她们在,她们就在。”
林清岁双眼一润,宽心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那就相信你相信的。”
*
病房门口,萧岚久坐无言。
周语墨在她眼前来回踱步,想了很久,还是说道:“刚经历这么大的事,醒来又以为自己心爱的徒弟背叛了她,你让她怎么受得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林清岁那么有主意一个人,在剧院受人排挤欺负都忍下来了,为了看她一眼用了那么个蠢法子,这些你都是看到了的。”
萧岚揉了揉眉心:“她知道的。”
周语墨眉稍一抬:“知道?”
萧岚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疲惫:“晚云她耳清目明,就算是昏迷不醒,也一定比谁都看得明白。”
周语墨不解,继续追问:“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
萧岚言语不觉加重:“那你想让她怎么做?让她去和那些小孩对峙?去和苏芷抢学生?还是让她再振作起来,和林清岁一起去追什么所谓理想?”
周语墨愕然,后知后觉:“你早就知道林清岁想干什么?对了,她要让你签下她,肯定是事先说服了你……那你那时候为什么阻止她来医院?”
萧岚看了眼病房内,压低了声线质问:
“为了什么你不明白吗?晚云昏迷期间全部琐事我都交给护工来处理,甚至不让秋姨过来,你觉得我是图清闲吗?
谁都知道林清岁是她最看重的人,她那性子,要是知道自己那些样子被我们都看了去,不是逼她去死?”
情绪一激动,忽然胃里一阵绞痛,赶紧从包里翻出一个撕了外包装的药罐,抖出两片药丸来干吞下去。
周语墨怔愣片刻,恍然大悟般:“你们两个还真是默契……”
萧岚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周语墨叹声摇摇头,去给她端来了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
萧岚接过水杯,抬头诧异无言。
周语墨坦白:“你的病,我都知道。”
萧岚眉头又是一紧:“语墨……”
周语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问了医生,你配合治疗,白血病还是有大几率治愈的。你像安排后事一样安排我和江晚云,筛选我们身边的人,把我们交付出去,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也是独立健全的人?”
萧岚沉下了头:“这种病最怕复发,说不定哪天就……这件事情,先不要让晚云知道。”
周语墨无语哼笑:“你都说了她耳清目明,你觉得她会比我更晚发现吗?如果不是她有所察觉,去医院追查,我可能到现在都被你蒙在鼓里。”
萧岚眼眶一瞬间充红,如鲠在喉:“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周语墨问她:“你记得除夕那天你跟我说的话吗?”
萧岚回忆起来那晚在车里说的话,大概真的有些暗示:“就因为那句话?”
“就因为那句话,我意识到你不仅仅是想辞职或者跳槽那么简单,回去查了国内外几个大公司,也没有听到什么要把你从清欢挖走的风声。后来和江晚云聊了一下,她才告诉我,她前阵子就发现你脸色不好,那会儿她自己不也还和林清岁闹着吗?身体也不好,住院的时候托熟人打听了一下,就都知道了。”
“然后呢?”
“我劝过她,但她坚持要做骨髓配型,只可惜,我们两个都没有配上。我去国外找其他的可能,她也在国内到处托人打听,你那两个月躲起来治疗。她也是,不让我去找你,和你现在不让林清岁见她的理由一样。我当初还觉得是她多心,原来是能感同身受……
要不是为了你,她当时也不会隔了那么久才去找林清岁,路上还大病一场。”
萧岚回忆起那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异常,想不通的,也都想通了。
“既然你都知道她会怎么处理这样的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周语墨叹气道:“萧岚,你和晚云相处的时间更久,彼此更了解。我也知道你们一路走来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才让你对她变得那么提醒吊胆。
不过,你也知道江晚云骨子里都比谁都骄傲,她真的会接受自己像个废人一样活着吗?
就算你帮她维护了一个温柔易碎的睡美人形象,她就真的活得下去了吗?
她一醒来,还是一心寻死啊。”
萧岚如鲠在喉:“那你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周语墨告诉她:“你都自顾不暇了,还学不会对她放手吗?林清岁,还不能通过你的考核吗?”
萧岚痛心疾首,想起从前,她不是没想过带着江晚云翻山越岭、登高冒险,鼓励她去跳舞,去学戏,去国外留学,鼓励她像个健康的人一样活着。
可一次次冒险的结局,都把她最要好的朋友带入了更危险的境地。
她坦白道:
“冒险的事情,我做得太多了。我从来不怀疑林清岁对她的真心,只是……那小孩就像个火种,可我不想让晚云再燃烧下去了。我只想她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
周语墨继续说道:
“活下去才有希望,这句话在她身上得反过来用。你总得给她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萧岚犹疑了,心里依然徘徊不定。
周语墨握住她的手:“我跟你商量那些不是单为了江晚云。等这阵子熬过去,我就隐退,陪你去国外治病。我们的积蓄,足够我们找个小镇生活下去。
江晚云的性子,一定不会跟我们走。
你知道她的,一路走来,你也给过她那么多希望才撑着她走到现在不是吗?如今,这份希望你我都给不了。
只有林清岁,她能给。”
萧岚望向她,要强了一辈子,终于还是卸下了一身重担,靠进周语墨怀中,无论自己未来是否能接受周语墨的安排,也想安于这片刻的松弛。
她从来没有过的松弛。
只是,江晚云的情况并没有随着苏醒好转,而后几天几乎不吃不喝,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醒来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减少,医院连下了好几张病危,最后无奈劝告萧岚她们不如带她回家,让她好好度过最后的时间。
元旦前一周,江晚云被接回了家。
她们从医院后门隐人耳目地离开,却还是发现家门口围了很多人。
林清岁站在人群后,看着江晚云坐在轮椅上,毫无生气地被人推着走。
犹如初见般的一袭白衣,加以病中越发白皙的皮肤让她几乎要和光融为一体,坎肩围着瘦弱的身子,藏去了萧条,只剩下温柔。
她从容面对镜头,没有躲避,也没有迎合。只低落着双眼,无神地坐着,被吴秋菊推着,由萧岚散开面前的簇拥,从众目睽睽中穿过。
林清岁却看见她满身伤痕,满心疮口,心疼得再也忍不住躲藏的目光,灼灼盯着她。
不寻常的眼泪和抽泣声引起身边人的注意,镜头一下扭转向了她:
“林清岁?哎!是林清岁。”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镜头和目光,质疑和非议,也纷纷如落石般砸向她。
“林清岁,可以正面回应一下你另攀高枝,踩着自己恩师上位的传言吗?”
“林清岁,听说元旦已经定下来你首演风辞,现在江晚云醒了,这件事情会有变动吗?”
“你是不放心,怕江晚云醒了这件事情还有变动才过来看看的吗?”
“林清岁,林清岁,请正面回应一下!”
林清岁眉间紧凝,仰首寻望,只为了不被挡掉看江晚云的视线。
江晚云从她眼前经过,如同相隔万里,原本无动于衷的面色还是忍不住为她侧目,却只是轻微一瞥,依然没有叫停移动的轮椅,无悲也无喜地回过了头,进了庭院。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她的师父了。”
那句话在耳边久久回响,一瞬间,林清岁才仿佛被流言蜚语淹没,再无挣扎余地。
萧岚很快折返,一边联系安保人员一边挤过人群,一把拽住林清岁的手臂,又一次逆着人流把她拽进了院中,紧锁了门。
“这种时候,你过来添什么乱?!”
嘈杂声一瞬间被堵在门外,耳边静得有些不真实。因而林清岁还有些失神,抬眼看向萧岚,许久才恍惚问了声:
“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萧岚双唇一闭,听着这话心里也几分酸楚,叹了口气:
“你应该了解她的。”
林清岁咬着唇,不甘心地望向别墅紧闭的门:“我要去亲口问她。”
萧岚无奈拽住了她:“你回来!江晚云她现在不想见你,你给她一点时间,也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帮你。”
林清岁不再动作,只问了她一句:“我们都还有时间,她呢?她有吗?”
萧岚一时间仿佛心脏骤停,鬼使神差地松了手。
林清岁继而道:“她有她的骄傲,可她应该知道我既然说爱她,是爱全部的她,就像她过去相信我一样。我不能明知道她生不如死,还任由她一个人逞强下去。”
萧岚后知后觉林清岁和江晚云之间的感情不同寻常,些许犹豫,还是说道:“她不会见你的。”
林清岁转身向门口,岿然不动:
“那我就在这里等。”
萧岚不再劝她,尽管从前她从来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她总觉得安全感要完全把控在自己手里,尽管江晚云也曾在她神经紧绷时笑笑告诉她:“放轻松,偶尔失控一下,也不是坏事。”,她都从不敢松懈。
只是今天,她想起周语墨说她也自顾不暇,看到林清岁眼中似乎真的能打破一切成规的决心,她第一次尝试放手。
没有说任何嘱托的话,只默默离开了庭院,允许一切发生。
第94章 眼泪“清岁,不要寄托于我了。”……
冬雪把柔水结成了冰,那棵甘棠树零落得几乎只剩下一把树枝。
雪停了又下,覆没了鞋底,压黑了原本净朗的天空,把膝盖冻得僵硬,仿佛一挪动,就要碎成冰渣。
年末的傍晚,家家灯火可亲。旁的院子里有人烧了炉火,起烧烤,打火锅,只有江晚云那间房没有点灯,林清岁望着那扇窗,不知不觉的,也在庭院里等了一天。
她不得结果,必不会轻易罢休的。
吴秋菊隔着窗看了一眼,无奈摇头,再看看屋子里固执不愿流露分毫情绪的江晚云,心里头五味杂陈。
这一天她几乎守着江晚云寸步不离,有事不得已下楼,也总是隔两分钟上来看一次。
江晚云看着窗外落雪,等待着身上的日光一点点走进迟暮昏黄,心本可以愈发沉静,却总被她的探视扰乱。本还能忍耐几分,此刻看出她什么心思,更不想听那些求情的话,开口说道:
“我一个将死之人,何必白费力气去寻死。你要是放心不下,就像在医院那样,把我的手脚……绑起来吧。”
吴秋菊面露难色,她早收掉了屋里的钝器锐器,看着无法移动的墙面桌椅床柜,还是心有余悸。思索再三,还是没舍得对她捆绑。只劝道:
“江老师,清岁在外头站了一天了,天眼看要黑了,这样下去真的会冻坏的。”
江晚云望着窗外,双眸黯然。
见几次相劝,江晚云都是这样不作回应,吴秋菊怕再出坏事,难得自己拿了主意:“那我先叫她进来,您不想见她,就让她在楼下待着。”
说着,便要转身下楼去。
“不许去!”江晚云厉声呵斥,也不过一声有气无力,明明眼眶发红,还是坚持:“我说过不再见她,不许让她进来。”
吴秋菊在看了眼楼下的雪越积越深,心急如焚:
“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怎么遇到事情,都那么不清白?一个在这种时候去跟什么理想较劲,一个明明心里最牵挂,却把人推得最远。互相折磨,到底图什么?”
江晚云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不作答复。
吴秋菊再劝道:“江老师,清岁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不见到你,她是不会走的。你就是有千万理由不想见她,至少也当面告诉她一声,让她知道为什么。不然真等到人冻坏了,再抬进来吗?”
江晚云终还是做不到不闻不问,睁开了眼不再回避,眉间微微凝起,双眸含着点点柔软的光亮,仁慈而温柔,一如她从前。
吴秋菊坚持:“我去叫她进来。”
“罢了,”江晚云无奈叹声,纤柔的指紧了紧扶手:“我亲自去。”
*
冷风里传来了别样的响动,林清岁紧盯着大门,片刻,终于推开。
目之所及,那单薄柔弱的人影勉强地站着,一边被吴秋菊搀扶,一手还撑扶在门框上,微微叹叹,眉间颦蹙,双眼含泪。
风卷动她的白裙,轻轻摇晃着她坎肩上落下的流苏,长发无暇如从前般静心打理,几缕吹散在面容前,屋檐上落下的碎雪飘零散落,她身在其中,也如雪般苍白,盛满了忧郁而深沉的眸子,把目光远远向她投来,破碎又疏离。
林清岁望着她,没等道她唤她,不敢上前,于是双膝落地。
吴秋菊看不下去,心急道:“我去扶她进来。”
江晚云手中一紧阻止下来,眼神却灼灼凝望着雪中身影,无言对视着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微弱的叹息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两心彷徨,泪也朦胧。
她终还是不舍,才拖着孱弱的身子,亲自来迎她,又怎么舍得她久跪不起。
她松了扶着门框的手,试图靠自己往门口迈出一步。
吴秋菊赶忙跟着扶好,她也自知身体状况,没有拒绝旁人搀扶,只是那纤细的脚踝下拖着居家穿的棉麻布鞋,在雪地里一步一印,都走得不容易。
到了林清岁面前,她才松脱放下被搀扶的手,尽力直起了腰身。
林清岁欲行大礼,被吴秋菊喊住:“不要行大礼,你师父现在这身子骨,经不起。”
林清岁从不迷信这些,这一刻,却还是心中忐忑,一念之差,放下了合在额前的手,望着江晚云潸然泪下,唤了声:“师父。”
江晚云却依然坚硬着面容,不愿低头看她一眼:“我说过,我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你走吧,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林清岁直摇头:“为什么?我不走。”
吴秋菊劝慰:“江老师,您这是何苦……”
“没有为什么!”江晚云打断她们,红着眼悲苦质问:“我江晚云做什么决定,需要看你们的脸色吗?赶走其他人都不需要理由,你又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非要给你一个理由?”
吴秋菊双唇一闭,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林清岁眉头一皱,自然不信那是真心话:“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听你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之间连这样的信任和坦诚都没有。我要亲口听你说,说我背信弃义,落井下石……说我是个踩着恩师上位一心只知道攀高枝的小人。你要是这样说了,我绝不替自己解释半句。”
江晚云闭上了眼,紧蹙的眉头下,却是一双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咬着唇,强忍着痛苦。
她还是不忍心中伤她。
林清岁再度湿润了双眼,便紧挪了两步,扯着她的裙摆:“师父,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在等你醒来……让我照顾你好不好?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担心,别赶我走,好不好?”
“怎么?我江晚云离不开你林清岁了?!”
她把裙摆扯回,厉声呵斥,泪却掉落下来。
林清岁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
江晚云心如刀割,望向那固执坚持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让她无懈可击,她颤抖着叹息,继而无能为力地坦白:“苏芷会是个好师父。只是她心高气傲,如果你一直放不下我这个旧人,她是不会真正接纳你的。”
林清岁反驳:“条条大路可选,大不了我放弃她那条。”
江晚云苦叹一声:“你还听不懂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只会拖累你。”
林清岁摇头,哭诉:“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到。”
江晚云心窝里一疼,满眶泪水晶莹,颗颗坠落。
林清岁继而陈情:“我犯糊涂的时候,你也走过山水来找我,不惜放下身段,淋着雨跟了一路把我背下了山。是你告诉我我们可以有千万种方式在一起。
所以现在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我认了那些规矩体统,师父不原谅,清岁可以一直跪着,可以每天都三跪九叩领大罚。
如果你还是坚持不接受我这个学生,那让我继续做你的助理,做你的朋友,或者……就把我当作一把轮椅,一个拐杖……”
说着,逐渐有些泣不成声:
“放弃做你的研究生,等于放弃了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比谁都难受。可是,只要我想到我们不会再是师生,也许未来……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还期待着有朝一日,我们会以我最期待的那种方式在一起。
晚云,是我离不开你。”
江晚云再难自持,再克制不了内心真情,深切望着她,想起她这些日子经历的一切,心中筑起的麻木漠然的墙也在这一对视中瞬间土崩瓦解,泪水也随之决堤,低柔的声线颤抖地唤出她的名字:“清岁……”
林清岁听见这久违一声,再不忍情绪一头埋进她怀里。
江晚云伤心欲绝地闭上眼,终于肯松下一切抚摸她的头,一阵眩晕,身子发软险些晕倒。
林清岁总这般眼疾手快的,起身把她稳稳接在怀里。
一直在旁侧默默落泪的吴秋菊,这会儿才赶紧上前解释:“江老师她身体还没恢复,不能久站。”
林清岁听后,只将她抱起,加快步伐进了屋。
有人陪护着,吴秋菊便也安心在厨房生起火做起饭来。
楼上卧室,江晚云望着近在咫尺的林清岁,眼神哀愁怆惶。
“清岁,不要寄托于我了。我恐怕,会让你失望。”
林清岁握着她冰凉的手,贴合自己的脸颊温着,认真告诉她:
“林清岁永远不会对江晚云失望。
我知道你累了,不管你还能坚持多久,还想坚持多久。我都会陪着你,有一天,算一天。”
江晚云泪如雨下。原来林清岁心中早有预备,也早接受了她是个薄命之人。她这一生都活在亲人好友的期待中,期待她的长久,期待她的未来。她也总小心翼翼拣选着他人的爱和期待,只怕让人失望。
只有一个人让她宽了心,告诉她她只求她的当下。有一天,算一天。
感性之余,她还是放心不下一件事,擦了擦林清岁的眼泪,轻声问她:
“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清岁沉吟片刻,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又犹豫一会儿才开口:“萧岚说出事那天你在车上睡着了,睡着之前,你有喝别人给的什么东西吗?”
江晚云眉眼一惊,沉下面色无言应答。
“我问了小刘那天到底是谁选的路,他顾左右而言他,我只能去查了他和大巴司机的账户,没有查到什么异常。
可是进到剧院之后,我才发现他的女儿忽然从合同演员入了正编,而且还进了主角团。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江晚云脸上并无惊讶,低着眼沉默。
林清岁皱了皱眉:
“你早就知道这不是意外?
他们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吗?逃税?受贿?还是他们包养了哪个女演员?!”
“清岁,你先冷静下来听说我,”
江晚云握住了她的手,坐起身,安抚她越发激动的情绪: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久到底为什么,可是就算他们能改变路线,也算不准天灾。警方勘查了现场,落石就是一场意外。
当时要让孩子们上台,领导层里就有人不满意这个安排,奈何投票结果如此,他们也只能接受。我想,大概只是想拖延我回程的时间,孩子们赶不上演出,我的计划自然也就功亏一篑。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林清岁想不明白:“为什么啊?那些村里来的孩子什么势力资源都没有,能威胁到他们什么?”
江晚云望着她,泪又掉了下来,自责地摇头:“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是我。”
林清岁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可江晚云也没再解释下去,只流着泪水悔恨:“是我害了她们。”
林清岁便不再追问下去,抚着她,坚定道:“不管他们因为什么。他们越是想把我们藏起来,我们就越要站在聚光灯最亮的地方,给他们看。”
江晚云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她的手:“清岁,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卷入这一切。答应我,别再追究了,也别再冒险。我不想再看到更多人为了我……”
她哽咽住,不愿说出“牺牲”那个词,心里也还挂念着那个为了她奔赴一线的至亲,叹息一声,揉了揉林清岁的头发,再接道:
“清岁,我从来不强求什么接班人,你也不该束缚在这些事情里。跟着苏芷,你会有大好的前程,你想要的,她都能给你。
我们的愿望都落空了,我认命了。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林清岁虽然还不完全清楚她说的“我们的愿望”具体都是什么,又为什么都落了空。只知道自己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和江晚云共白头。
可她不敢说出来,怕让她为难。
所以只说:“花辞镜也是奶奶的愿望,不论是奶奶,还是你,都是对我有恩的人。怀安山水养了我七年,那本就是我命里该担起来的,我逃不掉。况且,我说过会让你赢一次。”
江晚云无奈叹息:“清岁……”
林清岁起身,在一旁跪下:“学生不才,多谢师父往日不吝教诲。从今往后,林清岁只有自己一人,往上没有师父,往下没有学生,所作所为,再与他人无关。”
说完,深深叩首。
江晚云撑着气若游丝的身子,受她最后一拜,奈何连伸手去扶起她的力气都勉强,想抬起,却又暗自收回,紧着被褥,心中的不甘又仿佛再次被唤醒。
她的学生,她的唯一,她今生挚爱,从来不信命运,如今却说是她命里的。从来不循规蹈矩,却因她无数次束缚在礼教里。
此时此刻,也不再挣扎于眼前,再没有力气阻止抗拒,只等她快起身过来,好再相拥相依。
她抱着她,感恩着上苍让她再醒来,原不止为了面对世间苦难。
“清岁,又让你受委屈了。我都懂,谢谢你。”
第95章 病危通知(二)不管前路为何,不管上……
那年春天,怀安村的村民提着腊肉鱼干,老早站在村口迎接省城来的医生。几天前听说派来援助的主治医怀孕了,以为又是一个借口躲避下乡的,还纷纷咒骂起来,不想还没到计划的日子,医疗队的车就进乡了。
“大夫,我家男人那病还能看吗?”
“大夫,我家媳妇一直说胸闷喘不上气,您帮看看是咋回事儿?”
那医生怀着身孕,提着小小医疗箱走过了很多山路,从来时还没显怀的细柳腰身,到后来入冬时踩在雪地里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都一路坚持,没有懈怠分毫。后来人还常叹感,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女人,蠢得只知道埋头苦干,却比谁都深明家国大义。
好在腹中孩子宛如天使降临,十月怀胎都很顺利,孕检总是一次通过,甚至连孕反都没有。一直到生产,虽免不了辛苦,也平安顺利。
那医生的丈夫这时才焦头烂额赶来,被村民大骂负心汉,不像个男人,后来才知道他去了另一村头帮扶,行医救人,才耽搁了看女儿降世。
“取个名字吧。”
医生怀抱着不哭不闹的婴孩,看像窗外,明明寒冬腊月,却有月亮高照,云从月下过,温柔似水,淡淡从容。
“就叫晚云吧,江晚云。”
她是春天被怀上的孩子,生在大雪时,等她会笑了,下一年春天就又来了。
今年,冬夜里和那年一样,也有月亮。
江晚云从小就听母亲说,她是月亮送来的孩子,是春天祝福过的孩子。那算命的预言的期限越熬越少,月亮高挂,每一分似乎都是在提醒她,上天要接她回去。
她的生命真会如预言那般在大雪里淹没吗?她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去想了。
林清岁这些日子鼓励着她,会喊醒白日贪睡的她,会劝她多吃两口,排练再忙,也会在太阳好的时候抽空回来,拉着她出门尽量在庭院里多走几步。
这几年清欢的冬天似乎都不比早几年严寒,江面没有结冰,地上积雪不算太厚,路过小学门口,总能看见一群带着各式针织帽的孩童,在灌木丛边逗留,取上头未被踩踏过的白雪下来玩儿。只是江晚云这些日子几乎足不出户,这些事情都由林清岁告诉。
今天排练结束得早,空出半天闲暇,林清岁到家时刚至午后,厨房里的鲈鱼味道还没有散去。
吴秋菊端着几乎未动的鱼汤打算倒掉,见她回来,就多说了两句:“没吃两口就说吃好了,这样下去真的……”
她吞下声,没再说下去。
林清岁看着汤沉吟片刻:“给我吧。”
随后,她沥掉了汤汁,把鱼肉留出来,配了些蔬菜。端上楼敲了敲江晚云的房门,听里头没有响动,就自己推开门进去。
江晚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边还摊着本专业相关的书。林清岁轻巧拿走了书,为她别好书签,又找来毛毯给她盖上,犹豫片刻,却又叫醒了她。
“醒醒,晚云。”
睡意朦胧的眼缓缓睁开,静静无声地望着她,好像还有些出神,不知梦境现实,许久,才恬静一笑。
“再吃一点好吗?”林清岁把碗筷端过来,在她跟前蹲下。
江晚云欲言又止,抚在腿上的手紧了紧。
林清岁早有所察觉,便安慰道:“不用太担心。只是你吃不东西,身体状态一直好不了,当然没力气站起来。”
她知道江晚云心里是不想给人添麻烦,不想让吴秋菊扶上扶下伺候她去洗手间,伺候她沐浴。可吴秋菊显然不明白她的顾虑,一心想给她补好身子,总是熬一大碗补汤送去。
鱼肉喂到嘴边,江晚云犹豫片刻,还是吃下去,尽管她现在身体疼痛无力,食之无味。
碗里东西吃得差不多,林清岁又握了握她的手:
“时间还早,我们再练习一下。”
江晚云抬头看她,万分犹豫。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想辜负林清岁的苦心,还是把手递给了她,借着力一点点起身,强站起来。
仅仅一个动作,心脏就已经突突直跳,等林清岁退后引导她前进,也还是忍着从骨缝里蔓延至全身的疼痛,咬牙迈了半步。
可林清岁越退越多,给她的支撑也越来越少,她的逞强也愈发慌张不定,低弱惊呼:“清岁!啊……”
她跌倒在地,吴秋菊也闻声赶来:“哎呀!怎么回事?!”
“不要扶她!”
情急之下林清岁提高了嗓音,转而看向江晚云,忍下心疼:“自己站起来试试。”
旁人都知道江晚云已经气若游丝,无药可医,都怪她何苦再这样折腾。只有她不信命,更不信那一句毫无依据的预言,就能要了她那么珍视的生命。
江晚云显然有些无助,环顾身旁没有可扶的东西,手也无力,腿也无力。身体的剧痛让她一瞬间冷汗湿润了全身,还是咬着牙,一点点撑着站起来。
林清岁鼻尖一酸,还是在她眼看要站不住时,不舍上前去扶住了她,把她一把抱起,却有些用力过猛,意识到江晚云比从前又轻了些,心间又一生疼。
吴秋菊看不下去,掩面出了门。
林清岁把江晚云稳稳放落在床,等旁人离开,才释放些许克制的爱意,抚摸开江晚云额前湿润的发,轻吻了她的脸,欣喜着她的不放弃:
“一定会慢慢恢复的。”
面对林清岁的乐观和坚持,江晚云心里五味杂陈,喉间哽塞,欲言又止。
只怪自己好像又无端给了人希*望,纵然被喜出望外地抱在怀里,也生怕下一秒自己一身拼凑起来的破碎,就要到达极限,划伤她最爱的人。
后来临近元旦的大演,林清岁日日早出晚归,也还是会抓着早晚那点时间,陪着江晚云在庭院里散散步,聊聊闲天儿。
在细致入微的爱护下,江晚云的身子看起来似乎一天天好转了,能走得更远,也尽量多吃点东西。
就是还是贪睡,时常靠在沙发上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从前针落在地上都能吵醒她,如今都要多叫两声才徐徐睁眼。
期许总是美的,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起,每逢夜里身体入骨的疼,疼得冷汗与泪分不清楚,疼得宁可下一秒死了换个解脱,可想起清岁第二天清晨会如期来唤醒她,又还是舍不得。
可林清岁又怎么会一无所知。
每每家里灯光暗下,她总背靠在江晚云的卧室门口,听着里头时而不忍而发的痛吟,等她熟睡,再悄悄进屋,擦干她身上的冷汗,偶尔也会摸着**她更换睡衣,小心着不触碰到她的身体,小心着非礼勿视,更小心着不弄醒她。只是江晚云那么好的记忆,如今总是受病痛折磨得昏过去,一觉醒来,看不出什么异常,甚至不记得睡前穿得哪件衣服。
终于,到了复查的日子。
没有奇迹,医院又下了一次病危。
青松下,林清岁屏气凝神,等待着李海迎的答复。片子在空中高举许久,自然光下看了又看,李海迎还是摇了摇头:“她心脏的问题,不是手术可以解决的。”
林清岁不解:“为什么?到底是什么问题?你都看不出来,那还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李海迎皱着眉头,不忍心,却还是如实告知:“你记得我们家零几年的时候在二手市场买的廉价冰箱吗?一个性能不好的冰箱,就会出现各种小问题,修了一次又一次,也很快会有它修不了的一天。江晚云的身体通俗来说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天生体弱,如果悉心爱护,兴许能长久,可偏偏她这些年风吹雨打,又经过几次重创,现在想让她康复如初,那只能把她身上所有东西都换了,可这是现在医学没有办法做到的。”
林清岁紧咬着唇,万般不愿也还是问了句:“那她……还有多久。”
李海迎沉默低头,不言而喻。
寒冬大雪,连青松也落了满地松针,何况那单薄易碎的甘棠。
告别李海迎后,她迈着魂不守舍的步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脚下。
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台阶,她突然想起那些卑微祈福的身影。前路到底有什么呢?让那些人不惜冒着大雨和嘲笑,一路叩拜,一路跪行。
可是鬼使神差的,她也弯腰去抚摸地面,指尖触碰到碎雪掩盖的石阶,抚上去,才知道每一级都像一个人世间,坑坑洼洼,坎坷不平。
单膝一落,不顾天寒地冻。
“傻子吧?又是个恋爱脑……啧啧。”
“别瞎说,万一是人家爸妈得了重病呢?”
双膝跪地,不看人言冷暖。
“这么大雪天的,她要一直磕头跪行到山顶去?”
“哎,你看,膝盖都磨出血了。”
再一叩首,不管前路为何,不管上头是佛是神。
终于二十余年来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信仰土崩瓦解。
雪落天昏,山顶人烟寥寥,最后一抬头,只看见广阔天地间,落雪纷纷,无神明应答,无佛祖显灵。
她那一刻多希望那些迷信都是真的。
多希望有轮回转世,多希望有生生世世。
最后一叩首,再念出心中祷告:
“愿人世间值得她留下。”
*
夜色降临,她拖着狼狈的伤痕,独自走在临江大桥上,迎面一架轮椅被缓缓推来,江晚云娴静坐着,一如从前一般看着江水潺潺,冬日路灯照雪,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也不再希望,不再锋芒,只留得淡淡哀愁。
两人看到对方,双双停了下来,隔雪相望,大概都想给对方安慰,疲惫的眼里都露出温和的笑意。
林清岁走到她身边,接过轮椅,李海迎的话一句未提,中医那头的结果一句不问,只说了句:
“回家吧。”
江晚云也持着相同的默契,不问她为何两膝泥泞,也不问她额前伤痕,只含着泪光微微颔首笑应着:
“好,回家。”
第96章 耳语“晚云,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告白了……
轮椅在雪地里走出两道痕,好在后头总有脚印相伴,不会显得太孤独。
江晚云抬头看了看甘棠树,许久,双眸又低落下来,神色有些怅然:
“今年的春天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
林清岁停顿下来,抬头看了看,有些无力又心酸的皱了皱眉。
她一定在想念那满树梨花白吧,每到春天,她最爱坐在窗前,工作之余的抬眸一瞬,病中的难熬,都是被那一窗景治愈的。
可人又如何奈得过时间,风雪催花残,也吹着人往前走,只有时间,不紧不慢在身后跟着。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林清岁忽然想起自己散心游玩时,也只用不到半年就感受了四季更迭,祖国万疆,何时都有春夏。
她蹲身握了握她的手:“我们去海边吧。”
“海边?”江晚云疑惑地看向她。
林清岁点点头:“之前一直说去采集海浪,虽然这个工作交给你同事做了,我还真想让你教教我,日落潮涨,晚风吹浪,这些东西要怎么采集。”
江晚云听明白她的意思,也又心想交给她,只是奈何有心无力,苦涩一笑道:“可现在是冬天,海边太冷了,也看不见日落。等到夏天的话……”
“我们去找‘夏天’就是了。”
林清岁打断了她的悲观,也没有盲目乐观地劝慰她一定等得到来年。
江晚云随还不懂,也持着允许一切发生的心境,随她转。
*
离大演的日子屈指可数,林清岁顶着万难抽了几天时间出来,订好了往返机票,带着江晚云一路南下,越过北回归线,经过了春天,降落在离赤道最近的海岛。
“感觉怎么样?心脏有不舒服吗?”
出了机场温差很大,仿佛一下子来到了夏天,出租车开了空调,林清岁都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关问着江晚云。
江晚云浅浅一笑,摇摇头,也让她安了心。
“不过,我的轮椅……”
江晚云以为林清岁帮她带了,或至少在当地帮她租了,一直到落地转出租去往民宿的路上,才忐忑起来。
“不要依赖它,”林清岁握住了她的手:“依赖我吧。”
江晚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沉默了两秒钟,忍俊不禁。
林清岁眉头一皱脸一红,松开她的手:“啧,干吗笑话我啊?”
江晚云忍着笑意,背过脸去看着窗外摇摇头。
林清岁早看出来她在想什么,脸上烧得越发红了:“我以为你都看些正经书,原来你也看那种霸总文啊?你在想什么啊?不要把我带入那些什么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好了好了,”江晚云赶紧捂住她的嘴,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眼驾驶座的司机,摇摇头笑道:“我不看,你也不是。我就是看你可爱才……”
说着,又忍不住满眼爱意,都从笑弯的眉梢水眸中溢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宽慰她也宽慰自己:“罢了……那这几天,我就靠你了。”
林清岁窘迫害羞之余,也欣慰不止。这些日子江晚云强撑着平和,已经不容易,这是她出事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阳光洒在她明媚的笑容上,就仿佛,一切都会往好处发展。
*
“师父,你听说过海洋疗法吗?”
江晚云犹豫片刻,摇摇头。不是因为没听说过,而是并不想尝试这种疗愈,原先来也不打算下水,虽然在林清岁软磨硬泡下换了泳衣。
她敬畏海洋的力量就像敬畏生命,加以在怀安的悲剧里,总逃不掉溺水身亡,因而她爱水,也怕水。
“海浪声音的频率,能够缓解人的焦虑,浸泡海水,也能舒缓身体的疼痛感。蓝色,也是能让人放松的颜色。”
江晚云也不需要去分清这是她查阅资料的结论还是杜撰,海浪拍打过来的瞬间,只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林清岁知道她身子单薄,从小就畏寒,才更希望她能下水,不只是在海岸边吹风。紧了紧她的手,慢慢把她往前带:“在水里就不冷了。”
江晚云心中自然有对未知的渴望,她不会游泳,也从来没有下过海,儿时跟家里去海边,都怕她身上湿了再吹吹海风会着凉,她不愿下水,也就从来没人强迫她,或者说,鼓励她。恐惧和好奇双重驱使下,她还是被林清岁拉着手,跟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水没过她的脚踝,打湿她的白色雪纺外裙,一个浪打来,就把她的发梢外衫都打湿得彻底。
几次退步,林清岁都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坚持带着她往更深处走:“再过去一点浪就没那么大了,我们试试,你放心,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直到水没过了胸口,她的心跳也一点点变得紧促。
真如林清岁说的那样,越往深处走,浪反而变得平静许多。只是虽然激打不出浪花,水位却起伏不定,浮力让她有些站不住,几度像要被海水卷走。她只得搂住了林清岁的脖颈,尽量往她身边靠去,才寻求到几分安心。
也终于含着低哑的嗓音坦白道:“清岁,我怕水。我心脏跳得好快。”
林清岁顿了顿,顺势环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轻安抚:“原来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呀?不怕,没事的。”
江晚云不想扫兴,迟迟没有再开口,却还是心慌不止,犹豫很久才又低声道:“我有点喘不过来气儿,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想回去。”
林清岁咬了咬唇,听着她一叹一语,气若游丝,看着她水位线迎着她雪白的肌肤起伏,心也跟随摇曳。
也问得直白:“你确定心跳很快是因为害怕吗?”
江晚云顿住片刻,不定彷徨的眼神终于想起来看向眼前人,四目相对的一刻,她也有些不确定了。
又一阵风轻拂过,海水随之起落过,身体的触碰似有似无,彼此的心跳和目光纠缠在一起,又仿佛若即若离,她们纷纷低头撇过脸去回避,不敢再逾越分毫。
“清岁,我真的快站不住了。”
林清岁拥着她,忍不住低头贴了贴她的脸:“我说过你可以依赖我。”
江晚云放弃挣扎似的紧了紧怀抱,靠在她肩头,尝试闭上了眼睛。海浪声低缓,人语遥远,只有林清岁好听的耳语仿佛依旧回响。什么才是治愈呢,金色的阳光洒落蔚蓝色的海洋?带着海藻味道的空气?还是沉淀着日晒风吹的细沙白石?
可能,心爱之人的拥抱和耳语才是吧。
让她在绝望丛生的牢笼里,短暂忘记了,她薄命的一生,就快走到了诅咒中的尽头。
她落了泪,林清岁却误以为是自己的强势欺负了她,不再坚持:
“好了,我带你回去。”
晚风吹来的时候,岸边一双人已经坐了很久。江晚云一改无助的模样,认真地手把手教林清岁调好了家中带来的设备,最后把收音耳机戴在了她头上。
“虽然不如之前向学院借来的那套设备,你还是可以感受一下,耳朵听见什么,它就能录到什么。”
林清岁感受着江晚云的话语,伴着海浪声一起,徐徐吹入耳畔。大概想让海浪声更清晰,江晚云保持了沉默,不言间,林清岁却好像失落了什么一般。
“师父,你能不能一直跟我讲话?”
江晚云笑笑解释道:“可是那样杂音很多,采集到的声音就不清楚了。”
林清岁再争取:“我想听你的声音。”
江晚云眉梢一惊,怅然一笑望向水天交际的地方,依然羞于表达。
林清岁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越界,便也不再强求了,同她一起静静看着潮起潮落,起伏海海。
这天夜里,她们睡在并排的两张单人床上。民宿是一栋独栋的原木风小别墅,楼下是茶水间和厨房,楼上是带一个大露台的卧室。背靠山林,面朝大海,到了深夜里就幽静得只能听见海浪声。
“我能问你个冒犯的问题吗?”
林清岁的声线给安静到有些尴尬的气氛破了冰。昏暗里,江晚云的答复很晚才传来。
“你问。”
她却又犹豫了很久。
“每次都是我强吻你,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对我,有感觉吗?”
这句问题就好像被丢进了深渊峡谷,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回音。
又连忙辩解:“对不起。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从来没有想过要冒犯你。我喜欢你,更敬仰你。欲望……对比起其他,也可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
一个低柔的声线打断了她:“有。”
林清岁心跳顿了一拍,往她的方向看去,又什么都看不清。
“可你从来没有让我看出来你有。一直克制,不辛苦吗?”
海浪声一层层推涌而来,时而细雨呢喃,时而壮阔波澜。
江晚云即便没有什么正式的恋爱经历,也不是未经世事。来的路上就想到过外出旅行难免共处一室,日落潮汐,也那么催人心醉,如果情深难耐,林清岁只要主动一步,她想,她都无力抗拒,就像今天在海上,哪怕心中还有顾虑,只能允许一切发生。
她承认,看见两张单人床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无可厚非的,也有些失落。只是她也自认没资格去主动追求什么,她的身体现况,给不了林清岁最好的状态。
“克制……”一声轻轻叹息:“我可能确实很擅长克制自己吧。”
林清岁觉得有些难过,可能因为心疼,也可能因为江晚云从来没有为她失控过。
可夜色间,那好听的声线又娓娓道来:
“放纵的事,也有过一次。
除夕那天,你吻过我,就丢下我走了。我一路开着车回去,眼泪也止不住淌了一路。可能那段时间吃药调理身体也加重了情绪吧,不过这些我都还扛得住。就是好巧不巧,你什么都带走了,偏偏阳台上留下了一件白色睡裙,偏偏秋姨又错收到了我的房间。”
那头的声音很近,近到几乎耳语。又好似很远,远到沉浸在过往岁月,每一个不曾发觉和珍惜的瞬间里。
“那你……”
林清岁默了声线,只恨错过。
“也很奇怪,明明是洗过晒干的衣服,上头还是有你的味道。其实我知道哪怕为了身体好,也不能不把生理需求当回事。萧岚送的那件东西,我也拿出来过两次,每次都放了回去。
那晚,是我第一次舍得松弛掉我全部的自持,去满足。
和你说这些,你会觉得我很卑劣吗?
抱歉,清岁。
可能会让你幻想破灭。只是……我也是人,一个女人。你对我有的所有,也许也包括那些你觉得冒犯的想法,我同样都有。”
言语柔润,却字字句句都撞击在林清岁宛若又一次新开的情窦上。她懵懂初尝爱情滋味时,第一个爱上了江晚云,以为爱该是清心寡欲,以为爱只是灵魂共振。
今天,她才在无数个纠结往复的自我怀疑里,找到了平衡。
她不再是她的师父了,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是了。这是她亲口说的。
被子掀开又笼上,月色下,人影成双。她从身后悄然搂江晚云入怀,第一次坦然面对自己“龌龊”的想法。
情不自禁的,她亲吻了她的耳后:
“晚云,这是我听到最好的告白了。”
第97章 奖杯她们都是带着遗憾走的。……
江晚云身上的味道,像一盏白花调的茶,浅香中含清苦。
具体哪种白花,林清岁一时间形容不上来,也许是冰肌玉骨的茉莉,也许是附着晨露的百合,或者,更像她庭院里高洁淡雅的甘棠。
只是她不喜欢把甘棠和江晚云等同起来,自古人喜好用甘棠寄予怀念,“勿剪勿伐”,“勿剪勿败”,江晚云守着恩师的树,也守着恩师的德。她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着窗外的甘棠追忆故人,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我很爱你,一直都爱你。
不会因为‘遥不可及’而放弃,也不会因为‘你不爱我’就终止。
就算有时候我也会不管不顾去幻想,也从来没敢想过,你会亲口对我说这些。谢谢你,谢谢你也爱我。”
耳语像远处的海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次次招惹不休。可江晚云还是落着泪摇头:
“清岁,对不起。”
孩子们尸骨未寒,她们没有,或至少不该有心情享乐。
林清岁安静地抱着那柔软清瘦的身体,一线克制和忍耐,撑着天崩地裂。海水已经推上岸了,浸润着夜色中笼罩的花草,退去而复来。
人在极度相爱时,会后悔曾经分开的每一刻。
不在于是那些赌气和拉扯造成的分别,而在于每一次临门却步,每一次沉默转身,如果那些时刻都用来相拥该多好,像此时此刻。她知道夜里的孤寂,知道克制下是苦涩,恨不能把那些错过和遗憾都在此刻补全。只可惜,江晚云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我也不想留遗憾,可她们都是带着遗憾走的。”
沉重的现实打破的梦境,林清岁也倍感无奈和心痛,沉沉叹息一声,沉默无言。只是后知后觉,才体会到江晚云所谓遗憾为何,探过身子借着一点点月光去看清她的脸。
她轻轻抚着她转过来,好四目相望,摸着她脸上支离破碎的泪光,点点滴滴,都疼在她心里。
“你就当我轻狂,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带着遗憾走。”
夜色间,江晚云双眸一颤,泪水瞬间盈满,望着她,知道那不是为换取一夜良宵的说词,也知道林清岁从来不会信口开河。
看着林清岁那么温柔的抚身过来,无力阻止那动人心魄的眼眸越逼越近,只能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枕上。
她都几乎要放弃了,可林清岁只是亲吻了她的泪水,一点一滴,蜻蜓点水。她以为林清岁会就此收敛,轻吻后却又撞倒在她的枕上,揉进她的被里,紧紧拥着她,深吻了她的唇。
爱是克制,爱也是难自持。
喉间止不住的声响,耳旁不停息的微叹,都仿佛预示着今夜不止于此。可情到浓时,林清岁停止了,只抱着她,泣不成声。
江晚云忘了每夜都入骨的疼,只是额上薄薄一层细汗,和吻过后依然苍白的唇色,告诉旁人那些疼痛依然存在。她含着泪,低眉看着怀中泣不成声的人儿,心疼苦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拍拍她的后背,安抚道:
“清岁,我相信你。所以你更不用证明自己。如果感到累了,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半梦半醒间,林清岁亲吻了她唇角,抚摸着她的额,恋恋不舍地轻蹭她的脸颊,轻声细语,却笃定地告诉她:
“我不会停下来。
以后,你做好江晚云就够了,我来做风辞。”
*
“为什么临时砍掉花辞镜?”
面对林清岁的质问,陆杉也着急无果:“你先别激动,我已经动用我能动用的一切关系了,但那件事情影响太大,现在突然变动也是情理之中……哎!林清岁你去做什么?!”
没等人话说完,林清岁已经穿着戏服冲上了楼。
“快给江晚云打电话,就说她的好徒弟疯了!”陆杉话刚放出去,转念又说:“算了!还是让她好好养病……”
戏里,风辞穿着这身白裙一路逃,最后命陨山崖湖底。戏外,林清岁却穿着这身衣服一路进攻,一脚踢开了权势的门。
“哎!你要干什么?!”
她砸了张望德的桌上“道德模范”的奖杯,撕了他桌上道貌岸然的文件。
“林清岁!你做什么?!元旦晚会是重中之重!我这么做是顾全大局!你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就……”
“我问你了吗?”林清岁打断他:“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我给你十倍,百倍,你把节目换回来。”
张望德正了正领带:“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林清岁半阖了阖眼,步步紧逼:
“你们在害怕什么?”
张望德扭过头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清岁接而道:“你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吧?你安排的那个司机,拜你所赐,一辈子都看不到他女儿成角了。他家属不会放过你吧?你晚上一定在做噩梦吧?”
张望德止不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你……你给我出去!”
“哦,对了……我听说你诈捐,害得本来可以得到其他捐赠的女学生被迫退学,她们因为你,一辈子困在大山里出不来了。我要是她们,我就日日夜夜诅咒你不得好死。”
一字一句,都咬牙切齿。
张望德只觉得浑身瘫软,再狡辩不了半声。
林清岁却不依不饶:“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江晚云说你们针对的是她。现在我明白了,阴沟里的虫,最怕见到阳光。所以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做,都足够让你们战栗、恐惧……疑神疑鬼、杯弓蛇影!夜不能寐!!
你以为她势单力薄吗?她身后还有那十二个女学生!那些被你陷害,含冤而死……永不瞑目的英魂!
她们都看着你呢。
不止今天,你未来的每一天,她们都要眼着你吃下你结的每一个恶果。
我现在就告诉你,江晚云这一棒,我林清岁接住了。
还有那些受她恩惠的女性,那些枉死的女学生,那些被你残害的穷苦孩子,她们都接住了。
既然接住了,就绝不会放下。
你们都想打击她的善心,我偏要你们知道什么是善恶有报!”
她转身而去,留下一地狼藉。
张望德还在晃神中,一双高跟鞋踩了进来,没有弯腰捡起他地上被砸毁的“成就”,只一身笔直的站在他面前。
他后知后觉抬眼,冷冷说了句:“这就是你一定要塞进来的,你的好学生。”
苏芷扶了扶眼镜:“你这话说的,林清岁是自己凭本事考进来的。”
张望德冷笑一声:“有我在,就不存在凭本事考进来一说。”
苏芷沉了沉脸色,往桌上放了一份调职文件:“所以,你更得走了。”
张望德爬起来,不敢置信地去翻开文件,抬眼:“你不是……看不上这里,怎么会……”
“只要我想要,就没有拿不到的。”
苏芷气定神闲地走到办公桌后,拉开座椅,用手背轻轻掸去上头的灰尘,坐了下来。
“纪检那边已经来过人了。你的那份更换节目的文件,前五分钟刚刚交接到我的手上,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理?”
张望德惊惶摇头:“为什么……你跟江晚云从来都没有交集,你们明明是两个路子的人,为什么要帮她?”
警笛声响起,一排办公室常年紧闭的大门一一打开,一众隐情内幕没来得及公之于众,就都成历史。张望德或许到死都想不明白,怎么最后会被苏芷摆了一道。
一天前……
“你是……江晚云?”
苏芷看着门后轮椅上的人,狐疑试问。这其实是她头一次近距离见到传闻中的话剧界第一美人。比印象中更让人眼前一亮,也比印象中更弱不经风。
“怎么?这个样子,就来找我要人啊?”
江晚云微微一笑:“三年前我就向清岁提起过您,只是那时候她才疏学浅,心性也不够成熟,当不起您的学生。不过这两年,清岁进步显著,我才又把她送到您面前。”
这回答给足了苏芷面子,她自然也知道这些话是为了给她面子,也不买账,便哼笑道:“既然你有心送过来,她来鹤城集训之前,怎么没人和我打招呼?”
江晚云平淡一笑:“即便我不打招呼,清岁也有能力让您一眼看见她,不是吗?”
苏芷无言以对。
“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
江晚云沉吟片刻,柔声道:“清岁生性叛逆,不服规矩管教,也不信权势富贵。我在业内多年,知道水深火热,本来一心引导她做学术,奈何她还是一头扎了进来,越陷越深。
我知道您的本事,如果日后林清岁她得罪了谁,还希望您记得师生一场,护她周全。”
她撑起身,腰身立得笔直,含着满目深情,深深鞠了一躬。
此刻办公室里,苏芷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答应江晚云的了,只是再想起张望德那愚不可及的问题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只觉得可笑:
“女人帮助女人,需要理由吗?”
*
除夕前日的清晨,也是这一年末的尾声。阳光透过树枝桠洒进窗棂,照醒了安睡整晚的人。
江晚云徐徐睁开眼,摸了摸枕边,余温已经散去了。忽然看着窗外的甘棠树晃了神。
今夕何夕,怎么甘棠花开了?
她撑起身寻看,找不见轮椅,却有一双从没见过的拐杖依靠在书桌旁。她想起来什么,无奈一笑,摇摇头,一步一步走到桌边,撑起了拐杖慢慢下了楼,来到庭院里。
院中雪色依旧,吴秋菊见她出来,立马带着准备好的厚大衣给她披上。她却只抬头看着那不合时宜的甘棠花雨,松落了拐杖,一步步靠近。
抬起手的片刻里,一朵花瓣落在掌心。
是手工做的宣纸花。
“清岁忙活了一天一夜,一大早又排练去了。她说叫你放心,今晚一定要等她回来庆功。”
江晚云了然一笑。闭上眼睛深深吸上一口气,只是依然闻不到春天的味道,再睁眼,水眸已经红润。
宿命一般,院门在此刻敲响。
“您好,是江星辰的家属吗?”
“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消息还是来了。吴秋菊犹豫上前,还来不及听到后续,花雨中,一声轻柔声响,那再经不起打击的人儿,几乎悄无声息地倒落。
白色花瓣落在她身上,泪水又浸湿了白雪。明明暖阳破了云,明明微风轻拂,万物如常。
“江老师!”
“快!先救人!”
第98章 白纸何鞠躬尽瘁尽荒唐,忠孝仁义皆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平日里都说小小舞台留不住人才,也照亮不了书里所有微小人物的墓碑。今天小小的孩子独自捧着白色蜡烛走上台,才显得这聚光灯外,还有硕大一片昏暗的空白。
台下坐无缺席,无一不听过她们的故事,台边电子荧幕,逐一滚动着她们的名字。泪水感染了台前台后,孩子稚嫩的童声哽咽着,带着哭腔,随着伴奏和声迟来的跟随,十二个女学生的歌声传来,响彻整个剧院: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尾声,十二支蜡烛从舞台上空缓缓落下,每一支都佩戴一双小小翅膀,一点点朝着舞台中心的紫荆聚拢,在她身后聚成火焰,瞬间点亮了周遭全部的昏暗,在散落成漫天星芒,灵巧温柔地落下。
就像与她们同在。
台下乌泱泱一片,那些眼睛哭过,赞叹过,感概过,最后都化作振奋的目光,掌声一波又一波投向台中央。
大幕落下,再起,一个个演员小跑返场,现场观众们也重新焕发出振奋的笑容和掌声,像回应感召一般喊着她们的名字。
林清岁最后出场,没有奔跑,弯着腰牵着紫荆一点点慢步上台,抚着孩子小小的脑袋,深深一鞠躬。台下掌声雷动,为她,也为她们。
陆杉把小紫荆抱起来,扛在了肩膀上,与林清岁对视间,两人都微微颔首,第一次认可了对方,肯定了首次合作的成果。
聚光灯下,林清岁目之所及一片璀璨,也一片赤白荒芜。她看不清台下人的脸,也看不清一路走来,越来越遥远的艰苦。
她目光找寻着,直追往观众席最深远的地方,她期待昏暗中有一双熟悉又温柔的眸,晶莹的泪光会在那双眸里久久镶嵌,不再有悲伤和遗憾,只因感动,因欣慰,只因看见她的璀璨夺目,看见她的赤子之心,看见她真的做到了她们期许的一切。看她用实际告诉她,她真的不会让任何人的愿望落空。
只可惜,直到大幕最终落下,她都没有找到那双眼睛。
她面容平静,是媒体报道中面对成功的淡定,却无人知道她面无欢喜,是对逝去孩子们的祭奠。沉落了眼眸,是因为在这个几乎符合她对大获全胜的所有*幻想的场景里,唯独少了江晚云的身影。
她在心里默问了无数遍:
“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师父,你会等我回家吧。”
*
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欢落了一整晚的大雪。
江面上落下一层薄冰,没有连结成块,这里一点,那里一片,支离破碎漂浮在水上,载着刚落下的雪花,随江流东去。
媒体的闪光灯不畏严寒,挤在剧院侧门迷得人睁不开眼。有人高兴留了下来,也有人皱着眉头往外钻。萧岚早有预备,在另一侧门等着,低调接走了林清岁。
“医院那边一早来了消息,说鹤城那边情况不太好,晚云一时间接受不了晕倒了,我就让她留在家休息了。她原本,是坚持要来看演出的。”
林清岁眉间一蹙,紧张道:“江星辰确诊了?”
萧岚沉下一气:“嗯。那小子也真够心疼他姐的,签了遗体捐献,如果最坏的结果发生,晚云都没有办法把他带回来。”
林清岁紧了紧手心,本想催促萧岚开快一点,回头却见那双紧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余光还时不时在意着手腕上的手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离诅咒的期限也越逼越近。
她咬了咬唇,改口道:
“来得及的,别怕。”
萧岚双眸一颤,缓过神来,沉下目光,尽力压下心慌,把车开得更稳一些。
不想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周语墨接近失态地质问声: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相视一眼,赶紧冲进屋门。
只见吴秋菊红着眼:
“江老师说今晚清岁演出,嗓子肯定疲惫,坚持要亲自做一碗冰糖雪梨等她回来喝。我看她还有兴致,就想着晚上还是照先前安排好的庆祝一下。谁知道,就去买个菜的功夫,人就没了……”
话音未落,掩面而泣。
萧岚松了包,上前一步握住了吴秋菊的肩膀:“什么叫人没了?”
吴秋菊再解释:“江老师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打她电话也无人接听,附近监控正好被霜雪冻住了看不清。我……都怪我没看住……”
林清岁沉吟片刻,去摸了摸桌上留下的那碗冰糖雪梨,还存了些余温:“应该没走多久。”
也许还是坚持去剧院了呢?也许是想出门接她凯旋呢?也许就只是单纯散散心。可再数着鞋柜里的鞋子,她们心里头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否决。
一个正常出门的人,不可能连鞋都不换。
林清岁一念之差,回转身上了楼,直觉一般掀开了江晚云床上的枕头,果然发现了一张折叠的白纸,上头潦草写下几个字:
「林清岁亲启」
这个寒夜,雪下得更大了,比往年都要大。街道上寂静无声,忽然闯入了几个人影,几声急促的呵斥:
“去!分散开找!楼顶、马路、铁轨!都给我去找!”
几串脚印无头苍蝇一般踩过雪地,往四面八方去,又从四面八方汇聚。手电筒的灯照向了所有可能的角落,却了无踪迹。
其实谁都知道,江晚云那样的性子,决心要走,也一定不会选择那样给人添麻烦的方式,一定走得悄无声息。
枕下的安眠药攒了好久,却未动,她大概也能想到林清岁推门进来发现一切时惊魂落魄的场面,才百般徘徊,终不忍把自己最后狼狈的样子留给她去承担。
才知道宅院那么大,原来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你再好好想想,江晚云最后还有说什么?!”
“江老师什么也没说,就是醒来之后问了好多遍,清岁还要多久才回来。”
她大概也想再等等吧,再等等,等时针转上一圈,她就回来了。
只是一分一秒,都挑在她的心尖儿上。
她也想再见一面吧。
*
无人寻见的一片雪地,连着江河,轮椅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辙,一人影在上头独坐,冰天雪地,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裙。
那双眼眸依然含着悲悯和深情,望着滔滔江水,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清岁,见字如面。从前点滴不胜细数,往后,便是天人永隔了。
樊老从前总说我的名字取得不好,“云”本是自由浪漫之物,偏偏配了个“晚”字,寓意着迟暮短暂。可你说,这云泥之间的事物哪个不是转瞬即逝的?花开叶落,柳动风摇。既是寻常,也不必为我难过了。
我不悔此生所行所选。只怨自己本是薄命人,却始终心怀悲悯,结了千万心结。心高气傲,总以为只要足够心诚,就能逆天而为。愚钝至极,到终了才醒悟,原都是我错了。
为人子女,生来体弱多病,拖累父母操劳一世,未能尽孝。
为人后生,幸得恩师器重,却是性情软弱,难承大业。
为人师表,明知水深火热,依然自命清高。眼看行旁门左道者步步荣华,忠于我者默默无闻,却一再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纵然也深爱着人世间一草一木,深爱那些在乡土间的最至真至诚的情义,深爱我奋斗终身的戏剧科研事业。
纵然也曾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奈何鞠躬尽瘁尽荒唐,忠孝仁义皆为空。
清岁,唯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那也是我最期待的一种方式。
不过,你不要为我遗憾,也不要太过悲痛。我很高兴终于可以卸下生命的重任,那些曾经不敢言说的‘小情小爱’,在时间的缝隙里也无暇思考的儿女情长,从今往后,会变成我的全部。你也要为我欣慰,我终于把我的血肉之驱归还于江河,而我若还有灵魂,就只为爱你而生。
从今往后,我只唯一地,永恒地,爱你。
——江晚云绝笔。」
“清岁,对不起。
你的一片心意,我终于还是要辜负了。”
泪水流尽,一双赤脚也落进雪里,撑起孱弱的身子,一步一脚印,往江水里去。
雪越积越高,企图困住那双软绵无力的双脚。
江水不断溢出两岸,试图推她回去。
风卷着她的裙摆,妄想动摇她的决心。
桥上鸟雀声声啼血,天上人急得团团转。
她却一步比一步走得更远,一步比一步沉得更深,看不见远处的光在找她,也听不见无数个声音唤她。
终于一步落空,沉溺水中。
*
“江边……
江边找了吗?!”
*
「咚——」
「咚——」
零点钟声,仿佛终于还是敲响了宿命的暮钟。
萧岚顿然停住了脚步,一瞬间瘫软在地,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轮椅,嘴张开了许久,喊不出来一个字。
周语墨带着搜救队追了上来,手里一束光啪嗒一声落地。
水面平静得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轮椅不知所措等着它的主人归来,鸟雀已经飞远,风也停了下来,一切都沉默着,沉默着,宣告着人已离开。
命运似乎就这样安排着,恰到时机的上演了结局。
可偏有人,她不信,更不认。
“林清岁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快!救人!”
一声落水声打破沉寂,她用她纤长而有力的双臂,企图在一道江河上破开一条口。是死是活,她都要找到她,追问一个答案。
为什么?
你明明最怕水。
你明明说过江水太冰凉。
第99章 四合院“甘棠又开花了啊。”……
“甘棠又开花了啊。”
周语墨感叹一声,走到正望向窗外发呆的人身后,交代:“李医生那边说,存惜恢复的不错。虽然以后还是不能剧烈运动,不过总算也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跑跑跳跳了。”
萧岚转过身,看像她,又问:“秋姨回去了?”
周语墨点点头:“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按你说的,等到她女儿来接才让她走的。不容易啊……这些年她跟着晚云,朝夕相处的,肯定也有了很深的感情。”
萧岚双眼一润,哽咽一阵,又背过身去。
周语墨蹙眉苦笑,上前抚了抚她的后背:“晚云走了那么久,也该接受了。”
萧岚眉头紧皱,无言相应。
周语墨思索片刻,问:“其实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算命的话?”
萧岚紧了紧手心,开口道:“我爸妈是个迷信的,做生意也好,买房也好,都爱找人算运势。自从有一年算命的说我会克死父母,他们就再没信过。我本也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江湖骗术,直到那场车祸发生……”
周语墨从来没听过她亲口讲起父母意外的事。知道生离死别是个无法轻易触碰的话题,她不提,她就也从来不问。
“难怪,”叹息一口,再宽慰:“虽然这种话有些苍白,但我还是想说,你父母的事不是你的错。”
萧岚无言苦笑。
周语墨再劝她:“过去一年你一定每天每夜都在担惊受怕,那现在怎么说心里的石头为该放下了吧?不论如何,既然是晚云自己决定要走的,你我都强留不住。”
萧岚还是忍不住泪下,又赶忙擦掉,吸了吸鼻子故作坚强:“你呢?决定了吗?在离最大的奖项一步之遥的时候,隐退跟我走,真的不后悔?”
周语墨耸耸肩:“你要走,晚云也不在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她走到窗边,又想起江晚云,不禁感慨:“我的人生永远都差那一步之遥。相比起来,最大的奖项……她大概都拿遍了吧。”
周语墨从前最羡慕江晚云,出生于书香世家,高知的父母,傲人的天赋,哪怕同样有个弟弟,也是为怕她一个人在世上孤单而来的。相比什么影后,这才是她梦寐以求的大奖吧。
可如今,她羡慕着羡慕着,却也要看着那个生来就中大奖的灵魂,一步步走向凋零,在这大千繁世,空留得一生传奇,叫人叹惋。
“我从前一直觉得,像她这样完美的人,有什么忧愁也不过是她多愁善感。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萧岚沉默片刻,再道:“别说这些了。说你,我和晚云都无父无母了,孑然一身,没有牵挂,你不一样。”
周语墨笑笑:“有时候我真希望和你们一样孑然一身。你从前劝了我那么多次和他们一刀两断,怎么现在倒说反话?”
萧岚沉下脸色:“和家庭的战争从来没有胜利的一方,我怕你将来和我一样后悔。”
周语墨摇摇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我不怕后悔。”
萧岚仍然犹豫不决:“语墨……”
“‘最大的奖项不止那一座奖杯,更在于你我之间的情义。’她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的……”
说着,周语墨回眸一笑:
“对吧?”
萧岚眉目一惊,望着她一双写满“没什么大不了”的眼,终于也无奈落下笑意,点头:
“我知道了。”
春风拂来,吹落了几片甘棠花瓣,像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前来送别。飞机一过云霄,再见,也不知几何。
*
“手术费能垫上,这好不容易要盼来的父爱母爱,怎么凑也凑不齐啊……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是啊,江医生要真有什么事,才刚刚要被收养,又成遗孤了,唉。”
李海迎从病房推门出来,见护士们才纷纷低头住嘴,满面愁容,也不忍心责怪她们什么。这些在前线生死未卜的医护人员里,不乏还有他们曾经要好的同事,谁是谁的父母,谁是谁的儿女,谁又是谁的心上人。
“叫全科室开会。”
护士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照做,等人都召集起来,李海迎才沉重走到会议桌前,摘下口罩:
“虽然不应该提前说丧气话,但是,他们既然去收住了前线,我们就应该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台下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个刚刚上任的胸外科主任,到底要点燃怎样的三把火。
“如若他们凯旋,我们应当为他们理所当然的升职加薪庆贺。如若他们带病而归,无能再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我们也应报以关慰之心。”
“如果他们遭遇不幸,那么他们走后,他们的家人,就应当是我们仁卓全医护的家人。敬他们的父母为父母,疼他们的儿女为儿女。”
“我作为仁卓胸外科主任,应当以身作则,我早和她的第二助养人萧岚商定,今天就当着全科室上下再许诺,如果江星辰遭遇任何意外,江存惜,我会争取过来,亲自抚养直至成年。”
台下嘈杂声一片,有怀疑,也有惊讶。
“你们通通给我记住了,我李海迎,只在仁卓胸外科立这一条新归。十年,几十年,几百年,只要仁卓胸外还在,你们就给我把这句话传承下去——”
她一贯的,秉持着她的原则,如同当年毅然决然接回了林清岁一般,慷慨陈词道:
“烈士,没有遗孤。”
*
“春风渡春水,春水映春花,
春花袭春柳,春柳摇春江。”
一条狭长的江水落入高耸的山崖间,云雾弥漫,掩不住船头撑浆人婉转的歌喉。推着一叶扁舟,缓缓从云雾里出现,转瞬又隐入山林。
都说山重水复疑无路,再叹柳暗花明又一村。
船尾一女子无声静坐,玉骨清丽,英眉秀容,只望着身后万重山,眼中坚定而平和。
另一女子在她怀中轻闭着眼,黛眉冰肌,淡雅温柔,一袭中式白裙周身铺散,墨发如瀑般盖在她轻薄的身上,如同画中人。
这一路山高水长,大难不死的人儿不经路遥,常常不觉间昏睡过去,又在不经意间醒来。
目之所及都恍如隔世,迎春花开满了山坡,绿水春燕,杨柳垂岸。沉睡或清醒,都在温暖的怀抱里相依相偎。
是啊,恍如隔世。
她本该在那个寒夜里沉溺,将爱与悔恨都长寄于江河。
明明窒息的痛、刺骨的寒,都没能唤醒她的求生欲。明明烈寒的气袭随着水流侵占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头痛欲裂,几近昏厥,又痛得清醒,都在噩梦里。明明生命尽头的钟声已然敲响。
以为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再醒来,却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撕裂、灼烧、呛咳、呕吐……重症监护室里那些撕心裂肺的喊叫,新伤旧病作用下身体难以负累的疼痛,药物和伤病在争夺着她身体的掌控权,不断左右着她的意志,叫她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是地狱吗?
还在人间。
明明那些该送她走的人,都要先她一步而去了。她绝望得泪水流尽,也不明白,上天为何还留着她。
“不行,她一点求生欲都没有,这样不配合,我们再尽力也没用啊!”
那时林清岁破门而入: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么死了。你说过剩下的路要带我走的……你说过的!”
“求你了,不管你来这一趟为了什么,不管你是谁,不要就这么走了……回来……回来……”
“师父……”
归零的心跳重新有了反应,她这才一口水吐出,死里逃生。
不是上天不要她,是林清岁不肯。
那最凶险的寒冬终于过去,迷信的诅咒不攻自破,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她却不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留下来等什么呢?气若游丝弱,三魂少一魂,一具病躯残魂,等着一个又一个噩耗降临?
她求所有人放过她,求苍天带她走。她不要再被布条捆绑,不要再大把大把吃药,不要再无意义的治疗,去让她毫无可能的未来再苟延残喘。
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理智全无的时刻,林清岁却一巴掌打醒了她:
“江晚云!我教你克服对水的恐惧,不是为了让你自我了断的!你要是这样走了,我会自责一辈子!你休想!”
她跌倒在地,决绝落泪,即便事已至此,她依然没有憎恨任何人,没有憎恨命运的不公,她只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抓住了林清岁的衣摆,也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跪在她面前,勉强撑起身子望着她。哀求她:
“求求你,带我走。”
林清岁低眉望着她,那双桀骜的眉目红肿得再也没有了傲气,一身傲骨,也早在神明佛祖的石像前卑微进了尘土。
不是为叫医生跑断了腿,就是为祈求上天磕破了头。
她无声地抱着她,拿着医院的与死亡通知单一般的诊断书,沉默了很久,终还是答应下来:
“好,我带你走。”
而今在船上看着一路云烟淡然,她也问过她:“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要拼了命救我?”
林清岁目光总是看着远方,抚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淡淡回答一声:
“江水太冷了。”
殊不知怀中人闭上眼泪如雨下,心中也有数不尽的自责,有数不尽的无可奈何。
船靠岸了,叶玫早早等在岸边翘首以盼,见林清岁背着江晚云下来,捏了一把汗的手心终于松开几分。
“我按你的要求置办了一套僻静的四合院,里有应该是什么都有了,你寄来的行李前两天也到了,你们看看,还缺什么。”
“谢谢,不缺了。”
叶玫对现状爱莫能助,还是忍不住哽咽:“晚云她……”
林清岁回眸在意一眼背上昏睡过去的人儿,无奈苦笑,只轻声告知:
“师父,我们到怀安了。”
第100章 字条“可这些都是她的念想啊。”……
同样是白墙黛瓦私藏的美丽,不同的是清欢那住宅是人工精心雕刻的风情,怀安水乡里坐落的,是自然天成的艺术。
木门推开时掉下了一些松软的泥土,青石板路缝隙里杂草丛生,被阳光滋养得鲜嫩多汁。
一颗参天老树开满了白色的甘棠花,早晨承露,夜里沐风,长得丰腴繁盛,江晚云这些天双眼总是黯然,唯有路过它时,才总会留心抬头多看一眼。
树下桌椅雕刻着百年不朽的印迹,一套干净茶具早早摆在上头,寄托了友人心心念念又惶恐再惊扰的牵挂。
安顿下来以后,林清岁给在清欢的亲友们分别报了平安。
可平安不过是个愿景。
而后几天里,江晚云的身体并没有同春景一般柳暗花明。不是每况愈下,就已经算是天赐了。
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风吹花摇。偶尔有人来看她,她也像往常一样接待,一样泡好了茶,一样耐心地听她们说家长里短,一样浅浅笑着。可人走茶凉后忽然黯淡的双眸,却只有林清岁看见。
她们都知道,尽管来到这里的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却无人和她提往事,也无人同她谈未来。她们都知道没有人心中是充盈的,转过身去也一定在皱眉悲叹。
叶玫了解江晚云的性子,这些天不常来打扰,偶尔来了也只是在侧屋或院内帮着林清岁打扫收拾。
今天趁着她在,林清岁把从清欢寄来的最后一箱包裹也打开了,那里头都是些书籍文件,换做从前,会是江晚云第一个打开的箱子,如今,都放了快一周也无人问津。
叶玫看着这么繁重的工作量,也心疼林清岁这些日子的疲劳,便说道:“你说你也是,把这些东西寄来做什么?叫她看了心里又难受,将来难道还指望能用得上?”
“可这些都是她的念想啊。”
林清岁低声说。
只有她不忍割舍江晚云的过去,也不愿舍弃她的未来。
一本本整理书物,用手绢一本本擦干净,按江晚云过去的罗列规律排在书架上。又置办了一张原木书桌,上头组装了一个网购来的智能台灯。她开开关关,一遍遍调试,直到那光变得明亮又柔和,同她家里的一样,是暖色调的光。
叶玫擦着墙壁,又说道:“这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该向前看。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些道理。你多劝劝你师父,药还是不能断。多出门走走,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唉声叹气,这病怎么能好?”
林清岁顿住了手里的事,其实这些天她心里头比谁都左右为难,徘徊不定。
那汤药太苦了,她都明白,每每喂江晚云喝下一口,总见她蹙着眉撇过头去,咬着唇咽下去,眼泪也不止掉落。
每个人都希望她活下来,在医院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强求她下床走动,强求她吃些东西,强求她把药喝完,强求她忍着剧痛坚持做完理疗。她时常被这些强求折磨得冷汗淋漓,面色苍白,最后不得已才崩溃得央求她带她逃离。
林清岁从来都坚定好死不如赖活,眼见了江晚云的痛苦,此刻竟也开始左右,她该不该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江晚云?
从那个寒冬夜晚过后,她从来没敢再问她——活着,到底是否也是她的愿景?
“你脚边上是什么?好像是书页里掉出来的。”
林清岁闻声低头,捡起一片枫叶书签。
“是风和……”
她回想起来那个总是等在教堂外看梅花的女孩,也回想起她对江晚云说的话:
「“姐姐,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倘若是从前,她大概随手就放下了。可如今她只冥冥之中觉得一切自有定数,鬼使神差下把书签的塑封打开,里头果然嵌了张字条:
“雨花亭,鬼门十三针。”
她把字都念了出来,却没能读懂。
“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中医针法。”
两人双双回眸,江晚云不知何时倚靠在门边,声音低柔,脚下看着也软绵无力。
叶玫赶紧去扶了她进来。
林清岁再反问:“中医?”
叶玫想了想说:“我们这附近是有一家中医馆,就在山上那雨花亭后头不远。不过这鬼门十三针……我是真没听说过。”
江晚云在桌边坐下,摸了摸桌面老木深沉的痕,双眸柔润,微微一笑。
而后解释道:“鬼门十三针在曾经是一种禁术,专治虚症,传说就是在鬼门关濒死的人,也能救回来。”
林清岁正了神色:“那现在还能找到会这种针法的人吗?”
江晚云摇摇头:“虽然市面上对穴位针法的记载很多,但真正传下来的非常少。我从前听一位老中医说起过,鬼门十三针不可行满,因为行针者往往会遭到反噬。甚至也能从他们的亲身经历中,听到很多关于鬼神的说法。从前一部分老中医,传承针法时往往会留一到两针不传,它逐渐成了一种秘术。如今,真正掌握精髓,又敢行鬼门十三针的中医,怕是屈指可数了。”
叶玫怀疑道:“这年头还兴讲反噬?我看这些东西,就是科学没有认可的旁门左道,什么反噬都是迷信,不过是那些医生不愿意承担风险。要真像传说中这么神,国家为什么不重点保护传承?”
林清岁却沉默不语,低头思索着什么。
江晚云察觉到她的思考,眉间微微一凝,转而宠溺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叹息道:“有些事情也许用科学无法解释。有道是世间因果,生死有命。他们不行满这十三针,是要给苍生留余地。”
林清岁与她对望,怅然一笑。
叶玫在旁说道:“这什么鬼门啊地府的我不知道,不过山里头那个中医馆,在怀安很有名,县里头的都特地跑来看。孙姨家那个偏瘫十几年的老父亲,就是给那老中医看好的。我看你状态好些,要不要改天我给人家请下来,看看你这病?”
江晚云垂下眼眸,紧了紧手心。刚想回些什么,就被林清岁握住了手打断。
“不用麻烦,等天气好点儿,有需要我们上去,顺道也走走。”
“那也是,多活动活动。老话不都说吗?生命在于运动。”
听林清岁帮着搪塞过去,江晚云松下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心里头无比感激这份懂得。
这晚,雨下得很大。
林清岁帮江晚云掖好了被子,想伸手去抚摸她的鬓角,又克制下来,问了声:“累了吗?”
江晚云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林清岁又轻声安慰:“不用管别人的话。你不想见医生,不想吃药,我们以后,就不勉强了。”
江晚云有些惊讶,也听到她声线的哽咽,明白她决心说出这些话时内心一定五味杂陈。她因而没有作出回答,只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道了声:“乖。”
林清岁侧脸用唇贴了贴她的手心,低声道了:“晚安。”
她心事重重地走,床上人的目光也念念不舍地送。
等门掩上,江晚云才侧转身拽紧了被褥。她从不肯开口挽留,也不曾言说,每个夜里的离别时分,她内心都充斥着莫大的失落和感伤,多希望林清岁能留下。
只是,她还该有期待吗?
还该有幻想吗?
她闭上眼睛,听着雨声越落越大,感受着生命力每分每秒地流逝,不愿再贪婪多想。
儿时听雨是为听声,如今再听雨,听得却是过往情愁。
夜深人静了,林清岁独自一人抱膝坐在门外屋檐下,看着甘棠被雨水打落,看着夜色逐渐变得朦胧。
她其实不怨劳累,也不悔一路所选,只后怕那晚自己如果再晚一秒,就要天人永隔。只自责江晚云内心已经千疮百孔,生不如死,自己却没能完全察觉。
也无数次后悔情理之下狠狠落在她脸上的一耳光。
“打疼了吗?”
“还疼吗?”
“恨我吗?”
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自问自答,却从来不敢开口问江晚云一句。
雨水打在屋檐上,掩盖了许多声响。借着雨声,她终于不忍释放这几个月的恐惧和压力,隐隐抽泣间,浑然不觉雨声逐渐弱小,身后木门悄然被推开,有人闻声,便硬撑着也要扶着桌边墙角走来,弱柳般依在门口,默默看着她泣不成声,默默心如刀绞。
雨后风和,夜色里甘棠摇曳,苍白的面容也梨花带雨,转身躲进屋内,闭眼痛声叹息。
都说她大难不死,说抢救及时,说还好有岩石阻挡了她的去路,说她还能站起来得益于先进的医疗技术。只有她知道,纵然这一切拼命留住了她的**,却不能叫她起死回生。
是林清岁给了她最完满的爱,满心满眼地,看清了全部的她,悉心呵护着,尊重着,用爱滋养着她苟延残喘的**,拼凑着几近破碎的灵魂。
这世间一切的救赎,都原是爱。
也只有爱。
她终还是忍不住夺门而出,拥倒在林清岁怀中,也抱她入怀。尽管林清岁嘴上那样说了,她却只听见她内心的真实,因而回答她:
“我答应你,不放弃。”
林清岁眉眼一惊,泪如断线珍珠般颗颗坠落,紧紧拥住了怀中柔软的人儿,失而复得的喜悦宛若这一刻才从天降临,终于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