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戒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云来停驻,遮挡了光线,屋子里暗了下来。林清岁本是聚精会神听着眼前人说话的,被开门声打了岔,恍惚间没太听清,想来也不应该是自己听到的那个意思。
才想起来从刚才进门到现在都没看见吴秋菊,这会子正好买了中午饭食材回来了,见了她还很热情地招呼:
“我就说吗,一猜就是你要来!江老师平时都不叮嘱买什么,今天倒特地说了,还是几样荤菜,原来都是你爱吃的。”
林清岁回头想回应几句,再看了眼江晚云,又被那不多见的严厉气势震得不敢多动作。那平时温柔的眉目此刻肃穆相视,双唇紧闭,像等着她做出些什么。
可她刚刚叫自己做什么来着?林清岁还在心中狐疑猜测着。
江晚云不为外界打扰所动摇,又重复了一遍:
“我让你跪下。”
林清岁眉稍一惊,原来没有听错。
她下意识看了一下吴秋菊的反应,想以此来确认现在的情况确时不合常理,可吴秋菊见状,只是忽然收敛了笑容,肃然弯腰示意后便退去了。
虽然不解江晚云的意思,也鬼使神差地迟疑着双膝先后落地,抬头看着她。
江晚云眉心不忍一凝,闭上双眼,儿时拜师的场景宛如昨日。
从前因是女孩,她与陆杉同一天入师门,却要做师妹。也因为师祖过去讲究传统礼数,她不得不跪拜,行礼,供茶。刚学礼仪的时候还因为茶嘴朝向师父的时候晚了一些才想起来用手遮挡,被罚加练了整晚基本功。
她本不想用繁琐的规律体统去束缚林清岁,就连今天让她跪拜在自己面前,也不是她心中所愿。
可没有拜师礼,要怎么区分林清岁与她学院里其他学生的不同,怎么回绝她的学费,又要怎么强调她的唯一。
无奈叹息一声,起身说道:
“我不知道为人师要做到哪一步,才称得上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我已经决心余生为你倾尽我所能。既是师恩如海,又怎么能用钱财回报。你唤我一声师父,就算还清了。”
林清岁眸光一颤。
她从前不是没觊觎过江晚云“关门弟子”的位置,目的是拿到樊青松书房的那把钥匙。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多有德行的人,如果早在刚来到这房子的第一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叫她一声师父。
可现在,她太知道叫江晚云一声师父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江晚云对她的教导早就无形中渗透,早当得起一声师父。
细想后,她还是为将来留了一手:
“我可以拜你,但仅仅是你。至于你的师兄师父师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师门内要是有什么不外传的秘籍,你也不用传给我。我也不会遵守你们那一套体统规矩。这一点我们达成共识,我就认你作师父。”
“秘籍?”江晚云愣了片刻,不忍一笑:“你当我们是什么武林门派,修仙道所?我的老师们不用吃饭?谁不是有点东西都拿去发表出版了,有什么是你们看不到的?”
想来,她又摇摇头叹声道:
“不过,樊老的艺社毕竟是注册过的,如果以艺社的名义收徒,很多事情就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了。筛选考核,签订合同,排资论辈,日后不仅仅是你的工作,就连日常的言行举止也要严格遵循社团内的……就是你说的体统规矩吧,”
江晚云苦笑一声,继而道:“我也不想用那些束缚你。何况只要我们内心都对师徒关系认可尊重,哪里需要其他来证明。所以就按你说的办吧。”
林清岁听完,只浅浅一笑。
云开雾散,像诚心求来的天地证明,不为什么礼仪,也不讲什么形式,她只俯身心甘情愿一叩首:
“学生不才,还望师父日后多多包容,不离不弃。”
江晚云低眉望着她,即便听出她话语中几分俏皮意味,心中也难掩激动的波澜,还是按照传统礼仪训诫: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林清岁抬起头相望,没按规矩说出那句“谨遵教诲”,却至此把这句话牢牢刻在心底。
*
从拜师那天起,江晚云带着她出席了几次学术会议和文娱活动,偶尔暴露在聚光灯下,大多数时间,还是在书房里坐冷板凳,专心致志投入科研的前期准备工作。除了规划她考研来强化科研能力和文化底蕴之外,也给出了同年报考剧院的建议。
做一个准研究生,阅读大量的文献是江晚云对她的培养中她最无法质疑的一部分,也是最乐在其中的时刻。江晚云会与她共处一室,有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翻读剧本,时而也同桌工作。而她大多时候专心致志,偶尔也忍不住抬眼看她。
除此之外,江晚云也会要求她回馈一些小论文,模拟田野采访,也教授她什么是学术道德。
“田野影像资料共享是一个学术道德问题,我也是几年前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千万别犯我从前的错。”
为这句话,林清岁跑了一趟怀安,进了渔村,追了孙阿公一路。
“她说了,一定得分享。”
“我不听!哎呦!你别跟着我了!我都说了我们村里头没得人会用电脑!你这女娃子怎么一根筋呢?”
最后还是修好了老爷子几十年不用的录音机,放上了之前录的音频,才满意离场。
至于剧院考核的部分,形体是必不可少的一关,如今高校里表演专业通常都把芭蕾基训作为形体课的必修内容,江晚云却选用了戏曲中的基本功来磨练她的神韵身段。
为了练功,上课时间也从每天十点提前到了早晨六点。因为还要配合江晚云的其他工作,她的课程也只能放在每天最早和最晚的时间。吴秋菊一句来来回回早出晚归不容易,她又顺理成章地搬着行李在原来的房间住了下来。
*
“我……”
林清岁没有舞蹈功底,一把硬骨头和她为人一样宁折不曲,不想平日里对学生温温柔柔、循循善诱的江晚云,压起胯来毫不留情,几次使力差点没把她脏话激出来,等那柔情眉目冷冰冰瞪她一眼,又只好生生咬牙憋回去。
“要不咱们商量一下,软度这种东西,得循序渐进地加,一上来就二十秒太长了,先十秒怎么样?”
见江晚云默不作声,林清岁又心虚退了一步:“十五秒?再说秋姨的手法专业吗?使蛮力给我压坏了怎么办?”
一旁的江晚云拿着戒尺和计时器不为所动地看着她,沉吟片刻: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话这么多?”
林清岁无语。
江晚云背过身去,令声:“躺下。”
林清岁只好无奈照做,等吴秋菊两手放上来,不由得屏住呼吸,而后不过咬牙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我教过秋姨如何压胯,也让她在我身上试过力道,放心,压不坏你,”江晚云一边轻描淡写说些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一遍检查着她的姿势是否标准,发现任何投机取巧,也毫不马虎地用戒尺碰碰她的侧腰,提醒:“不要闭气,后腰贴地。”
等她调整好,才转而继续道:“坚持住,还剩五秒。”
林清岁不为地豆大的汗珠颗颗滴落,闭眼蹙眉,呼吸也开始微微颤抖。直到江晚云一声轻唤:“可以了。”,才终于歇下一口气来,浑身肌肉酸疼得厉害,坐在地上缓着四肢没有起身。
可江晚云并没有心软:“练下一个。”
吴秋菊于心不忍,看了眼时间,劝道:“江老师,今天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备菜了,你们也休息会儿。”
江晚云对此没有表态,只看了眼林清岁的意思。
林清岁沉默起身,走到了垫子旁边,无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吴秋菊见状也只能摇摇头出了房间。
这些天两份报名名单陆续在网上被人扒出,两人之间约定自成的师徒关系的风声也传了出去。
外界都认为江晚云是自知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花辞镜迟早需要人接手,不论是学会还是社团,都存在多种声音,其中也不乏野心勃勃只为牟取暴利的人,而她唯一放心的,就是自己亲手培养一个接班人。
这个接班人不仅仅要能做主演,更需要具备智慧和清醒的学术头脑和学术道德。林清岁显然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
林清岁虽没有确切了解,也不难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担子,她自己对成为“接班人”这件事并不抵触,也谈不上喜欢。
她只是有些不悦,江晚云从来没有亲口跟她提过这些,也没有正式问过她的意愿,要不要做这个接班人。
外加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她不得不付出巨大的努力。练功免不得磕磕碰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都只能自己消化。而一贯细心的江晚云这些日子也表现得异常冷淡,对她的伤痛无动于衷。
种种积累下,林清岁一时兴起,索性把心中小小怨气发泄出来,午饭时故意说起:“明天上午我想请个假。周语墨在学院的大师课,我想去听听。”
江晚云听完理由,毫不犹豫地回绝:“不行。”
这反应却恰得林清岁意,反问她:
“为什么?”
江晚云解释道:“基本功一天都不能停,有什么事,练完形体再去。”
吴秋菊上了最后一道菜,正好出来打圆场:“您就让她歇歇吧,这两天走路都跟那螃蟹似的,腿脚都迈不开了。”
江晚云下意识看向她卷起裤腿下露出的膝盖,神情中微微动容,只一瞬又克制下来:“语墨的大师课年年大同小异,你们不是没有听过,你想去听什么?”
林清岁拨着虾壳,故作漫不经心道:“她的风格不一样,或许能学到一些从你这里学不到的东西,拓宽一下戏路也好。我是为了考演员去的,不是为了做风辞的接班人。不是吗?”
江晚云停了筷子。
吴秋菊听了这话都愣下来,不由得观望一眼江晚云的脸色,尴尬笑笑:“哎呀先吃饭,饭桌上不聊工作。”
江晚云敛下复杂的目色,只觉得口中无味,心中苦闷,却不得言语,只默不作声继续把午餐进行下去。
林清岁没有激起她的反驳,心间也生了悔意和疼惜,埋头吃饭,暗声嘀咕一句:
“那我……不去就是了……”
第82章 舞剑“我不*会再逃避了。”
「砰!」
“再来一次。”
「啪!砰!」
“再来。”
……
晨曦微露时,吴秋菊已经开始准备早饭,被楼上时不时传来的响动吓得心一怵,抬头仰望,又不敢干扰。
今天林清岁还是按时报到了,江晚云也对昨天的事闭口不谈。
练习是个漫长乏味的反复循环,新加的技巧有些难度,需要一次次旋转身体,腾空,落地。她身体机能不够,每次都重摔在地,身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江晚云却面不改色,一次一次叫她再来。
“……旋子转体需要时间,先把身体转向的感觉练出来,腿部力量和核心需要在无数次重复练习中加强,我们再来一次……”
“一定要做吗?”
她终于有些耐不住,停下来不再听从。
江晚云被打断,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悦,只看向她,静默等她继续说下去。
林清岁接而直言道:
“我不想浪费时间做没有回报的投入,也不臣服于苦难教育,我需要一个非要练这些技能不可的理由。”
江晚云也许也察觉到她的情绪,对有意或无意的抬杠,心里大概也感知到几分,却还是耐心解答道:
“话剧的确和传统戏曲不同,不是所有的技能将来能有用武之地,但话剧演员不可避免地要接触一些武打,或是高难度的动作戏,不比荧幕前的演员可以用替身,所谓技多不压身,戏台上变化万千,演员需要随时做好准备。”
林清岁思索片刻:“但演员自身的气质会把演员限定在某一种类型的角色中。演惯了娴静端庄角色的,难道还要要求她会舞剑吗?”
江晚云顿住。
半晌后无奈苦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停顿几秒:“既然如此,你就亲眼看看她会不会吧。”
林清岁眉间一蹙,只见她捡起桌旁一支笔,随手把长发簪起。又以戒尺为剑,随意一转,便已经让人瞠目。
眉轻挑,眼低敛,身随臂轻摆扭转,随之一个大起落,撤步,仰首带着腰身倾倒,眉轻蹙。这一仰,林清岁本能往前迈了半步,想去揽住她,她却又欲拒还迎般起身坚定向前一击,让她望而却步。
不等人反应,再回转身挥袖一舞,几层白而轻透的衣袖跟随成花瓣绽放,俯身探海,足尖点地一跃,带着腰身旋转,腾空,簪掉落,长发散落,伏地又起,最后轻盈落地。手腕又一回转全部尽收,行云流水。
林清岁静在原地,眼眸灼灼,像月色云间涌起了波澜。
江晚云什么也没再解释,只尽力平复着呼吸,平静地鬓边散落的发理到耳后。耳后收好记录林清岁每节课状态的笔和本子,也收好了那把从来没用力打过她身的戒尺。
她双眸水水,眉间若蹙,双唇分离间还微微叹着气:
“今天先到这里吧。你抓紧时间,去上公开课还来得及。”
林清岁一贯喜欢追根究底,头一次后悔与人争辩。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师父……”
江晚云水眸一颤,迟疑片刻才回眸。
显然,她对这个称呼还不太习惯。
林清岁欲言又止,低头拿出小手绢,忍着手臂酸痛抬起,轻轻为她拭去额角的细汗,全然忘了自己苦练一节课早也大汗淋漓。
江晚云近距离望着她那双充满关切的眉眼,克制许多日子的心疼和柔软也为此翻涌。
而这些情绪其实时常涌动着,才让她不得不逼自己用严厉和冰冷来对抗。
在无人关注时,她常常把目光悄然落向林清岁身上的淤青。每每听见林清岁不忍喊疼,她也总是背过身去。夜阑人静时,她也懊悔,担心自己过于严苛,过于心急。
可身体每况愈下,一想到将来那些人会像饿狼扑食一餐冲着林清岁去,去消费,去压榨,去做她身世苦难的噱头……而林清岁这样锋芒毕露,这样宁折不屈,她又怎么能不心急。
匆匆瞥过脸,避开那手绢和眼神,生怕再多一秒,自己的坚守就会土崩瓦解。
她让林清岁抓紧时间快走,等人真的着急忙慌出了门,双眼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泪却止不住落了。
而林清岁,并没有去上什么公开课。
她在院子门口的石阶上坐了很久。
尚且有理智的时候她也无数遍问过自己,如果不爱江晚云,还会愿意去当这个“接班人”吗?如果换一个“师父”,还会这样夜以继日、无怨无悔地学吗?
到底是在不惧私情追寻理想,还是依然没有对江晚云死心。她自己也问不到一个答案。
江晚云问她如果不去接她回来,她真心情愿她们之间就此别过吗?这个问题她最近一直反复追问自己。
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频频试探,试探自己到底有多放不下,也试探对方到底有多爱。
可她试探的结果是让江晚云带着病弱的身体山水一程,是专业能力已经无需过多证明的她无奈自证后含泪无言。
试探莫不过试出一个爱与不爱,人若不爱你,定会在一次又一次试探中失去耐性心生厌烦。人若爱你,必然也免不了在试探中受伤失望。
所以何苦试探,又何必试探。
落叶纷卷,云过风轻。她起身拍了拍一身尘土,似乎又想明白很多事。
午饭点,吴秋菊正端盘上桌的时候门铃响了,江晚云亲自去开了门,林清岁回来了,还带回了一束花。
林清岁把花塞给她,潇潇洒洒一句:“送你的。”
那双温柔眸一惊,一时间哽住言语。还没反应过来,怀中便被姹紫嫣红充盈。
也许心中郁结太久,此刻又心跳太快,江晚云只觉得有些胸闷无力,端不住那捧沉重的花。
“怎么了?”
林清岁察觉到她的虚弱,连忙扶住。
“我……”江晚云尽力想振作,却还是勉强,扶了扶额头,自觉有些发烫,不想人前失态,便想着赶紧回房:“我身体不太舒服,午饭你们吃吧,我去躺会儿。”
吴秋菊闻声而来:“早上都还好好的,怎么又不舒服了?”
林清岁便顺势把江晚云怀里的花托付给她,贴了贴江晚云的额角后,再问:
“秋姨,家里还有退烧药吗?”
“上次好像都用完了,药房很近,我这会儿去买。”吴秋菊边说边脱了围裙。
“那麻烦了。”
林清岁丝毫不觉得自己这句话在反客为主,扶着江晚云上了楼。
守在床边,替她盖好被子,又握着她的手心贴贴自己的脸颊去试她的体温:“还好,不太烫。很难受吗?”
江晚云水眸颤动,沉吟片刻后岔开话题问她:“公开课上得怎么样?”
林清岁思索片刻,搪塞道:“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江晚云沉落双眸,像写满了晦涩难懂的文字,只说:“我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你去吃饭吧,下午的课照常。”
林清岁羞于表达,很久才说了声:“对不起。”
江晚云眉间一凝,疑惑:“什么?”
林清岁摇摇头:“我会好好学,好好练,不辜负……你对‘接班人’的期待。”
江晚云双眸一惊,欣慰又心疼。
要一个原本柔情似水的人成为一名严师,确实是练不容易的事。吴秋菊都几度心疼得看不下去,她何尝不是心如刀绞。这些年压力多大,对抗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真要林清岁去接过自己身上的重担,她哪里能坦然说一句舍得。
她摸摸她的脸颊,诉说着:
“清岁,我从来不想把‘接班人’的枷锁强加于你。迫切把一切教给你,只是希望你将来有能力为自己做选择。这担子,你要是想接,我要让你接得起。如果不愿意接,有天我不在了,必然有那么多人盯着你,你也要能扔得下。
我知道,对你也许我太心急了。
你偏偏生来是颗明珠,逃不掉被人发现和抢夺的宿命。可是清岁,你记住,世事如此,也许不能皆如人意,但想要独善其身,首先要自己变得强大。”
林清岁目光水水,慎重点头。又一次自然地叫了她一声:
“我不怕,不是有师父保护我吗?”
江晚云双眸沉沉望着她,无言,心却碎得生疼。
没能说出口的,是那句“我不知道我还能护你多久。”
她再次岔开话题,轻声问她:“为什么送我花?”
林清岁坦然:“喜欢你。”
江晚云猝不及防,哑然失语。
她躲避了目光,委婉道:“我现在……是你的老师。”
“我明白。”
林清岁揉搓着她还微微发烫的手,想了很久。
“我……
我想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
江晚云望向她,眼中些许疑惑。
她说:
“我爱你,是我自己的心愿。不是为了索取,也不是为了得到回馈。仅仅是想好好爱你,投入的过程中,其实也在实现心愿。
我不该试探你,也不应该伤害你。
对你的爱,当然……也有爱情的部分。只是爱情在你带给我的一切里,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我想明白了,既然爱是无所求的,那就没有成败,也无所谓结果,无所谓在哪个位置。
所以朋友、知己、学妹、学生……
你把放在什么位置,我就在什么位置爱你。
我不会再逃避了。
我不想谈恋爱,只是很爱你。”
林清岁的话,在江晚云心里翻动起一层又一层涟漪。轻柔如和风吹拂,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撼动。
从前那么多人说爱她,爱她的容颜,爱她的才华,爱她贤良,爱她温柔。或爱她是朵高岭之花,带着征服欲来靠近,采摘不得,就轻言放弃,另辟蹊径。
她从来没有责怪过那些人轻易靠近,又轻易退避。她也知道人都不喜欢做没有回报的投入。
而今只有一个人,说爱她,就是爱她。
她泪如雨下,恨上天为她的生命赋予了一切难能可贵,却偏偏剥夺了长久。
第83章 白棉“因为她常常偷看你。”……
一滴残余的茶水滴入盏中,静默中留声。
林清岁不知道自己昏头昏脑间,有没有把深夜里排演过很多遍的心声吐露清楚,只知道江晚云听了那些胡话后什么也没说,只低声抽泣着落泪。
眉心颦蹙,眼低落敛着碎雨,一副让人心疼的样子。
她忍不住抬手去抚摸那滴泪,江晚云却颔首躲避开了。她心里头一滞,前进后退又都不是了。
“咳咳……”江晚云轻咳两声,含胸抚着心口:“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救心丸,在靠窗左手边的衣橱下头……”
林清岁很快反应过来,去衣橱下面的柜子翻找,拿了药罐倒出一颗,折回去扶起江晚云,就水喝下。等她缓了缓才问道:“好点了吗?”
孱弱的身子依靠在她怀中,泪眼星零地看她一眼,柔柔点了点头:“嗯。”
林清岁心里头狠狠一牵动,自知不能越界,就起身去收拾刚才匆忙打开的抽屉。把药放回去时,才注意到抽屉里还有一个没有开封的小盒。
玩具?
虽然样子做得精巧可爱,她也从来没有关注过这类用品,但网上铺天盖地的广告,早就让人熟悉得能一眼分辨。
她拿起来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眼江晚云。
见林清岁眼神中并没有什么惊讶和戏谑,江晚云也云淡风轻地解释道:“萧岚买的。之前生理期不太规律,也是医生建议……”
林清岁了然地看了眼手中的小盒:“可你还没有拆封。”
江晚云无奈颔首苦笑:“说到底还是我的体质太弱,跟那个……应该没有太大关系。”
林清岁低眉思索片刻,说道:“我上大学那一年,是学校第一年开女性健康教育课。我记得当时老师讲过,有性需求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用感到尴尬,羞耻。”
江晚云点点头:“我明白,”
她怅然低垂了头,抓握着毛毯的手紧了紧,转而又说:
“可人只要还没有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就会对食物和水质还有点要求。对我来说,性,和爱一样需要温度。”
窗口柔和的光洒进来,润在她白棉睡衣上,林清岁怔愣着,蠢蠢欲动,又爱莫能助。看了眼手中捧着的小盒,终还是放回了抽屉里。
「叮咚——」
林清岁疑惑抬眼,不知道这个点是谁来拜访。
江晚云心里有数似的,理了理头发,尽力隐忍了鼻音,轻柔说道:“是存惜。”
林清岁疑问道:“她爸……我是说江医生,不是还没回来?”
江晚云解释道:“这几个月都是萧岚去接。”说着,撑着身子起身,披了件套外,显得有些匆忙地去梳妆台前翻找出一支口红。
口红盖刚打开,林清岁就递上了另一支:“用这个吧,颜色自然一点。”
江晚云顿了顿,对这份了解和体谅心有感激,松软眉眼无奈一笑,接过来给自己纸一般的面容添了点气色。
无声看了林清岁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心才放下一些。
下一秒小孩儿清甜的声音就从楼下传来:“皇额娘~”
“又瞎叫!”萧岚的声音随之而来:“是姑姑!”
小朋友不满意,反驳道:“可是电视里的姑姑都是老婆婆,穿臭臭的衣服,长得也丑丑的。姑姑不像姑姑呀,像皇后娘娘。”
萧岚叉着腰看她,眯了眯眼:“那皇后还都是恶毒皇后呢,专吃你这样话多的小孩儿。”
江存惜眼睛一睁,抿住了小嘴巴不吱声。
“你别吓她了,”江晚云在二楼观望一会儿,温柔一笑,下楼。
小孩儿卯足了一路积攒的兴奋劲儿,跑向她,像个撒欢的小鸡张开双臂扑进她的怀抱,撞得那单薄的人儿一个踉跄,好在林清岁颇有远见地早在身后护着。
萧岚只看在眼里,不作声。
江晚云笑意浓郁,低眉宠爱地看着小孩儿,转而一抬头,却又发现些不寻常:“萧岚,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身体还好吗?”
林清岁随之看去,并不觉得什么异常,顶多是底妆有点卡粉,唇有点干涩,看上去昨晚没有好好护理。
这些细节要说出现在周语墨脸上倒怪了,对于一个整天风尘仆仆的经纪总监来说,并不奇怪吧。一看就是昨晚加班了。
萧岚确也无奈瞥了眼,说道:“我这手底下各个都是祖宗,你让我省点心,我兴许能多活几年。”
江晚云撇了撇嘴,低头看向小存惜:“姑姑又被你萧姨姨说了。”
小朋友一听,转过身双臂一开护在她面前:“不要说云姑姑……”
只是面对萧岚,小奶声儿也逐渐没了底气,越说声儿越小。
萧岚翻了个白眼,看了眼时间,出门前只匆匆留下一句:“我明早九点来接她。”
等萧岚走了,江晚云才起身扶着林清岁的手臂缓了缓头晕的劲儿。
吴秋菊见状走上前来:“小存惜,我们先去吃饭啦。”
小朋友一听,一把抱住江晚云:“我要和姑姑一起吃。”
江晚云不知道拒绝,从来也只温柔笑着,身体再有不舒服,也任由她抱着黏着。
好在吴秋菊有数,再劝了声:“你姑姑和林姐姐还有事。”
江存惜眉头一皱,瞪着林清岁不说话。
江晚云察觉到孩子的不满,还是蹲身下来开口哄道:“你先和秋姨乖乖吃完饭,下午姑姑和林姐姐一起,带你去院子里看小鱼,好不好?”
“嗯!”
她哄得小孩儿眼睛直发亮,那柔缓缓的声线,也吹得林清岁心头直痒痒。扶着她起来,轻声道:“我先送你上去。”
江晚云迟疑片刻,想起林清岁说过爱是她自己的心愿,便还是选择去适应这样被人无微不至照顾,无奈又欣慰一笑,挽着她上了楼。
江晚云靠坐在床头休息,见林清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便说:“趁这个时间,你回个课吧。”
林清岁一懵:“回……哪节课?”
江晚云说:“你的大师课。”
林清岁只觉得当头一棒,以为这档子事儿已经过去了。
她总隐隐觉得江晚云第一时间不让她去听周语墨的课也好,过后又催促她去也好,总有些不自然。如她所愿在吃醋吗?以至于反复提起。
可她看向她真挚认真的眼神,心里头又打消了幻想。江晚云什么为人,一定只是想看看她学到了什么而已。
她不忍失落,回了句:“没什么好回的。”
江晚云问她:“她还是拿金镶玉做的示范吗?”
林清岁压根儿没听今天这场次,当然不知道,只能模棱两可回答:“她一身媚骨,确实很‘金镶玉’。”
江晚云淡淡一笑:“当时要做改编的时候,参考的越剧版。舞台上很多东西是共通的,比起影视作品,演员的神色,姿态,都需要放大,夸张。你如果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越剧的版本。”
林清岁点头。
“不过还真的没有教过你这样风格的角色,”江晚云仰了仰头,继而道:“你从那里走过来,坐到桌上,吐瓜子壳。就这一套动作,做给我看看。”
林清岁忽然有种大学表演课被制裁的压迫感,那种你羞于表达,又不得不甩下包袱外放的感觉。
她硬着头皮走到窗前,深呼吸一口,转身,抬眼,勾唇,学着老板娘些微泼辣的走姿,翘着二郎腿往桌上一坐:“进了这龙门客栈,就是老娘说了算。”
做完一套,眼一松潇潇洒洒下了桌。
江晚云笑容一深:“她是大漠中一朵烈焰玫瑰,不是冰川缝隙里的野蔷薇。你的动作台词都到位了,缺的是眼神里的妩媚。”
林清岁当然知道她不像“金镶玉”,朋友也都说她天生长了张臭脸,就像江晚云生来一副温婉大气的模样。
说到底,她认为她们两个都无法像周语墨一样演出那身做作劲儿。
刚想说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正好江晚云无奈一笑摇摇头,说道:“不过清冷又有棱角,也是你的辨识度吧。慢慢来,等你能收放自如,我这个师父,也就功德圆满了。”
听了这话,眉稍又软和几分。
见话题结束,她又挑起新话题:“你有没有觉得,那小屁孩儿好像很不喜欢我。是不是也因为我臭脸?”
江晚云眉眼一惊,忍俊不禁:“是不是不喜欢你,为什么不喜欢你,你可以直接问她呀。我说了不算,小孩儿是不会撒谎的。”
“问她?”林清岁狐疑:“不要。显得我多在意似的,跟小孩儿计较……我就随口一问。”
江晚云看破不说破,笑道:“好吧……我也就是随口一答,你不用放在心上。”
虽然话这么说了,午后江晚云安稳小睡时,林清岁还是无所事事地晃到了正玩积木的江存惜旁边。
“喂。”
江存惜回头瞅了一眼,努着嘴巴挪了挪远屁股,不理她。
“嘶?”林清岁更确信自己的怀疑,不忍直接席地坐在她身边,追问:“你为啥说我是丑八怪?”
江存惜嘟囔着一声“丑八怪阿姨”,就再也不做声了。
直到林清岁递给她一块半天没找到的积木,那倔犟的小眼神才重新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丑八怪阿姨,心里却承认,其实丑八怪阿姨也很漂亮。
这才低了低头,笃定地开口:
“以前姑姑第一喜欢存惜的,现在第一喜欢你了。”
林清岁呆住一瞬,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转而却也释怀一点,毕竟知道了这小孩不是因为她臭脸讨厌她。于是尽力像一个大人一样去安慰这个受伤的小孩:
“你姑姑对谁都很好啊,像你爸爸呀,萧岚阿姨啊,还有秋姨,她都喜欢不是吗?当然也喜欢你。”
江存惜用力摇了摇头,满脸认真:
“不一样,她第一喜欢你。你不知道吗?第一是不一样的。”
林清岁心跳一顿,转而又笑话自己——
真是够了,怎么连小孩儿的话也信。
“你知道什么?小屁孩……”
“我就是知道……”江存惜低了低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刹时间裹满了泪珠:
“向老师第一喜欢点点,因为睡午觉的时候她只会抱着点点唱歌。李老师第一喜欢小苹果,因为排队的时候她只会牵小苹果的手。以前只有姑姑第一喜欢我,现在没有人第一喜欢我了。”
林清岁对哄小孩的认知基本为零,表面呆滞,内心已经兵荒马乱:“不是……怎么会呢,你爸爸不是第一喜欢你吗?”
江存惜摇摇头:“我知道星辰爸爸第一喜欢姑姑。其实……我也第一喜欢姑姑的,姑姑漂亮,像妈妈。我不敢告诉爸爸,怕爸爸伤心。”
林清岁心蓦然湿润,或许因为有些许共情,或许因为小孩也说起江晚云的温柔。她声线也跟着柔软了些,走心了些,尽管仍然不奢求从孩子这里得到答案: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第一喜欢我啊?”
江存惜望着她眨巴眨巴一双泪眼,看了看厨房收拾的吴秋菊,又看了眼二楼,然后趴在她的耳边,伴随一口热热的气息,用小奶音告诉她:
“因为她常常偷看你。”
第84章 枫叶“不打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每当我拾起一片枫叶的时候,我总以为找到了一片最红的。可是不久,我又找到了一片更红的……”
其实林清岁喜欢这个小孩来家里,尤其是在默默旁观江晚云和孩子相处的时候,她总能看到某种极致的温柔和关爱。
即便此时此刻小孩才是全屋人目光聚集的中心,而她作为不受待见的丑八怪阿姨,站在地毯外缘——离那温柔关爱的氛围最远的地方。
“现在幼儿园都教这么有哲思的课文了吗?”
周语墨皱皱眉头,问萧岚。
萧岚嘘了一声。
江晚云则眼神鼓励江存惜继续背诵下去。
肉呼呼的小手一舒展,小奶音声情并茂道:“啊!我终于找到了一片最红最红的枫叶!它比朝霞还红!比玫瑰还红!我要把她拾起来,送给我最敬爱的老师……”
“啧,烂尾了。”
周语墨摇摇头,忍不住表示对这个结局的不满。
萧岚斜了她一眼。
江晚云则全然把温柔集中在小孩儿身上,微笑着。
但即便如此,林清岁依然不确定江晚云是不是非常喜欢孩子。江存惜似乎是萧岚和江星辰共同助养的,偶尔才来看看江晚云。
她记得临街那个小卖部的杨婶,出了名的喜欢孩子,看见小孩总是会露出一副眉飞色舞的神情,用夸张的乃至惊人的语调,说着一些腻歪赞美的话。
不同于此,江晚云的表达从来都是含蓄的。
正如下一刻,背完书的小孩儿想一出是一出,一个跪地拉着地毯上的几人扮演不同角色,陪她玩扮家家酒。所有人都无奈又好笑地参与进来了,只有江晚云,含眉浅笑着,不拒绝,也不曾迎合。
再观一旁的秋姨,鼓着腮帮子不惜形象尽毁地给她演猪八戒:“那俺就回俺的高老庄了,哼哼……”,看起来似乎比江晚云更喜欢孩子。
她看不明白江晚云是不是喜欢孩子,也看不明白江晚云对她的心意。
只无意间一瞬,她发现江晚云回眸看她。
“她常常偷看你。”
小孩儿的话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有些不知所措,回望向江晚云,却发现那人即使被发现了眼神也没有躲闪,反而朝她笑意一浓。
她率先撇过头回避了目光,发觉自己才是那个总是在偷看的人。
江晚云对情绪的洞察力总是比常人更深更敏感,对她这些心绪似乎有所察觉,陪孩子玩闹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周语墨交谈着,想起来什么,随口问了声:“公开课顺利吗?”
周语墨挑眉:“还行吧。头一次讲柳尼娜,唉!高傲冷艳性感成熟漂亮丰腴的女特务,不得把学生迷死,啧……”
她忍不住弄姿摆首,沉浸在角色里对这堂课的表现沾沾自喜。江晚云却疑惑地蹙了蹙眉头:
“不是金镶玉吗?”
“讨厌!都笑话我十年如一日的金镶玉,你怎么也那么坏!”周语墨不满道:“人家这场特地没讲金镶玉……嘶!我还不能有点长进了?”
江晚云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转而回眸看了眼林清岁,若有所思的。
萧岚看了眼手表,一个眼神,周语墨便起身拍了拍手:“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存惜。”
江晚云也回过神来。
小孩儿一听,也乖巧地收拾好玩具和书包,临走前依依不舍地跑回来抱着江晚云问了句:
“医生阿姨说,存惜长大了,很快就可以做手术了,做完手术,就和正常小朋友一样了。存惜想快点做手术,可是……”
“他一定会回来陪你的,他答应过。”
江晚云显然明白小孩心里的顾虑。
“嗯!”
江存惜用力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挑了个最大的棒棒糖给江晚云。
江晚云哭笑不得,她知道福利院每天傍晚会发小饼干或者是水果糖,但是像这样软绵绵还撒了糖豆的卡通棒棒糖,只有等看望日志愿者来,才有可能收到。糖对于福利院的孩子来说这么难得,江存惜却每个月都收集了一口袋来。
“存惜。”
她走上前去,蹲下来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发,深深拥抱了她:
“下个月我和爸爸一起去接你回来,好不好?”
小孩儿眼睛睁得雪亮:“真的吗?”
江晚云点头:“真的。”
那晚青灰色的天下,孩子蹦跳着远去,江晚云目送的眼光走了很长,直至看不见车尾的灯。
“江医生要回来了?”吴秋菊问。
江晚云点点头,虽然回答的语气淡淡的,眼里却是掩藏不住的高兴:“下午接到的电话,说是项目告一段落了,医院这边也缺人手,着急调他回来。”
林清岁默默望着她含着欢喜的眼眸,心生怜惜。她不知道江晚云这样的云淡风轻人,有生之时能为什么事或什么人狂热的高兴一次,像小朋友在游乐场里尖叫那般释放天性。
恍神中,不知不觉江晚云的目光望向了她:“清岁,今晚留下来住吧。”
林清岁顿了顿,疑惑相望。
江晚云一如寻常地温和一笑:“没什么,就是夜深了,回去不安全。我刚才已经拜托秋姨去收拾房间了。”
林清岁点头答应。
江晚云会心一笑:“正好你的研究计划我快改完了,过一个小时来我房间吧,我把标注修改好的版本拷贝给你。”
“那么晚了,你还要工作吗?”林清岁看了眼挂钟:“这个时间,不是应该洗洗睡了吗?”
“那不是十二点以后做的事吗?”江晚云微微一笑,随后上了楼。
嘴上逞强,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比不上读书那会儿能抗,高压力引起的神经性胃痛头痛,几乎没有哪一刻不在隐隐困扰着她,拖着病中身子强撑了一整天,几度腰酸背痛得几乎直立不起来,奈何萧岚来了,她也不敢显露出几分,怕又被小题大做。这会儿子疼痛又加剧了,好在午后小睡过,林清岁的文字改起来也很顺手。
林清岁对江晚云的忍耐力不会一无所知,心里头担忧,因而江晚云让她留下,她便毫无犹豫地留下了。
收拾得差不多,无所事事晃悠一圈,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江晚云房门口,敲了敲门。
“师父,是我。”
里头无人回应,于是再敲了敲。
「砰!」
一声轻微的响动就让她眉间一蹙,不惜放弃礼教破门而入:“晚云!”
江晚云一身浴袍坐在镜前,正弯腰要捡地上的护肤品,见她闯进来,满脸疑问,才关掉了另一只手里举着的吹风机。
轰隆的声响顿然停滞。
“时间到了吗?”
她疑问。
林清岁回避了目光,摇了摇头:“我以为你又……没事。”
江晚云思索片刻,也了然。
她看着林清岁本能回避目光的反应,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意味深长一笑,拧开了桌上一瓶护手霜。
“你故意提前过来,还破门闯入,为了什么?不打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林清岁听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慌忙撇清:“我担心你身体不舒服……而且,我什么都没看清。”
江晚云慢柔地抹开手背的护手霜,听到这句,低敛的双眸才抬起,透过镜子看她一眼,唇角轻轻上扬。而后起身,走到她面前,用那带着茉莉清香的指尖,轻轻撩转回她撇到一边的下巴。
林清岁目光对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她。即便发梢还有些湿润,却还是得体,浴袍交叠也裹住了全部春色,连肩膀也没有露出来。
只有那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眸,与平日的她*大不相同,也让林清岁觉得自己负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而那人也这样问了:
“刚才没看清,那现在呢?”
林清岁一瞬间耳根赤红,错觉江晚云脸上似乎也泛起了微微红晕,她明明就是什么也没看见,刚才没有,现在也没有。可江晚云那双水眸就这样望着她,质问她,那唇角上扬着,明明只有淡淡的荷花粉色,却像是点了玫瑰般的烈焰红。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江晚云。
“看……看见了……”
她鬼使神差地回答,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可江晚云明明也算衣着得体,却叫她不敢看。
那耳边慢柔的声音问她:“你只知道她是金镶玉的不二人选,可曾打听过,她那一身媚骨师出于谁?”
林清岁脑子一片茫然,忽然埋藏在记忆底层的画面被拉了出来,几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周语墨公开课时,就在台下熙熙攘攘的声音里听到过她的名字——
“我老师说,她的金镶玉是江晚云江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诶!”
“真的假的!听说江老师教学也很厉害,不过我入学以来都没见过她,听说身体不好这两年在家养病?”
她这才茅塞顿开。
江晚云轻笑一声,转过身往梳妆台前走:“明白了吗?仪态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视眼神的力量。”
林清岁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觉那娇媚的眼神早在她转过身去的瞬间就烟消云散。
“嗯……”
江晚云又给她上了一课。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换下衣服。”
林清岁沉默点头,眼看江晚云拿起床上叠好的睡衣进了浴室,刚才的那些,还是让她不忍遐想。
她记得周语墨教学的时候强调了许多,比如如何走路,如何回眸,如何笑,以及肩膀如何露才能既妩媚又不媚俗,媚得恰当好处。可江晚云什么都没有做,也许是顾及她们是师徒有所保留,也许是想告诉她,她光靠眼神,就已经能让她六神无主了。
她走到门前,低声说:“虽然可能没什么必要,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下,我是担心你身体才闯进来的,无心冒犯你。”
里头,江晚云扣着衣扣的手一停,镜中人眉间温柔,笑意怅然。
浴室门打开,她从里头走出来,包容一笑:“我知道的。”
她把人领到书桌前,插上移动硬盘开始拷贝自己精心整理的文献资料,边解释:“工作提前收尾了,我的身体也确实不太舒服,出了一身冷汗,总觉得不能这样见你,就先洗了个澡。”
林清岁面露担忧:“那现在呢?”
“烧退了,”江晚云含笑回应:“你别担心,和你们待在一起我很开心,没太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是刚才发那一身汗,我才意识到下午一直烧着。”
林清岁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拿去吧。”
江晚云把硬盘交给她,随后说了句:“晚安。”
林清岁接过来,点点头:“嗯。晚安。”
她慢慢往门口退去,本该帮江晚云关好门就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关在了门内。
江晚云整理好书册,正把身子探过书桌去锁窗户,听见不寻常的关门声,回眸一看,有些疑惑:“怎么了?”
林清岁直言:“我有话想问你。”
江晚云松下手上的锁扣,转过身来。
林清岁望着她,问:“你说过,小孩子不会撒谎,对吗?”
秋风把没锁好的窗户吹来,温柔中又带着凛冽。那风又不知道走了多远才到达这里,带着山野田间的气息,高远而广阔。
江晚云的发被吹乱,眉间也轻柔一蹙:“是存惜说什么了吗?”
好像早猜到她要质问什么。
林清岁也确那样问了:
“她说你喜欢我。”
第85章 礼物“我不否认啊。”
林清岁自知说出这样的话有些厚颜无耻,背后的一双手拧在门把手上,好像也随时准备出逃。
谁知江晚云听过后,只松了一口气似的撑着身后桌沿,浅笑着,侧脸望向窗外,静默许久后,轻声问她:
“理由呢?”
“啊?”林清岁愣了一下:“她说……你常常偷看我……”
窗外落叶纷飞,老树缠着萧疏的阴影,落散在玻璃上。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沉默不语,目光却也寒瑟落寞。
林清岁从来受不了这样的场景,拧了拧身后的门把手,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开玩笑的……小孩子是不会说谎,但是会乱说话,对吧?那……那你早点休息……”
“我不否认啊。”
某个瞬间,门锁吧嗒一声,又扣上了。把林清岁真正扣在了里头。
她不否认,仅仅这一句,就让那本想仓皇而逃的脚步顿住。林清岁满含着诧异的目光回头看向江晚云,那人倚坐在桌边,目光敛了一窗夜色,回眸望着她,浅笑嫣然: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的。”
林清岁眼中眼中水光颤动,那肯定的答复仿佛把她从遥远的距离拉到咫尺之间,让她终于有底气走到她跟前,问一声: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这句质询近在耳边,几乎是拥抱的距离。
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给出了无数种答案,却从来没有找到真理。或许真理在江晚云那里吧,她那么聪明,一定知道答案在哪里。
可江晚云却低下了头,把晦涩的目光通通埋在她怀间,垂着双眸不敢看她:
“清岁,周末陪我去一趟医院后山的教堂吧。”
*
临近中秋,通往山上的阶梯层层叠叠都是金黄,上下来往的人比平日里多了不少,除了上山祈祷的教友和病人家属,还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
阶梯其实不算太高太长,林清岁自己走的话十几分钟就能到达,和江晚云一起走走停停,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我也不算完全不知道吧。毕竟……那种时候你没有躲开,一次就算了,两次……”林清岁主动说起,回忆着两次接吻,用余光看着江晚云的侧脸,心情还是难以平复。
从而又把目光转向另一旁的树木:“我以为我是那种能把情绪藏很深的人,但是喜欢你这件事情,忍不住告诉了一些人。她们给我的回馈,也都是了无希望的……之前,也确实因为这种纠结无果的感受到极限了,才想离开这里的……”
林清岁往前和江晚云多拉开了两步的距离,继续坦白道:
“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十六岁了,虽然比你小一些,但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也很清楚,只要是感情,都是捉摸不透的。我一直觉得爱是需要无数个证据去证明的,但是不爱,一个瞬间就够了。你对我很好,点滴的积累我都看得见,只是……每次你平和地接受我的离开的时候,那一切积累的信心都会回到原点。但我已经不是那种,只知道反复质问别人为什么不爱我的年纪了,每次失落,都会告诉自己,凡事要多想想自己凭什么……”
林清岁停了下来,转回眸,像问自己,也像在问她:
“凭什么你要爱我。”
江晚云仰头望着她,眉眼中带着惊讶,许多抱歉和心疼藏在心底,想说的话好像有很多,却都化为深切的目光,从细微的神情中流露了。
她低头提起衣摆,踩踏过几级阶梯,尽管依然是平和的步伐,却也是追上那两步,走到了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也在她脸上脉脉流淌过:
“对不起,清岁。这些日子,很辛苦吧。”
红叶落下,风一卷纷飞萦绕,在身旁,在心间,映衬着她的脸,刚好教堂敲钟,次次都敲在心头。
“还……还好。”
林清岁扭过头,牵起了她的手。
教堂外人潮来往,熙熙攘攘中听到有人在讨论:
“哎呦,那个小姑娘蛮可怜的,腿嘛残疾了的,家里面人嘛都忙生意,没得人照顾她的,都是请人过来。”
“她厉害的,自己出书嘞!哎呦我看也是亏得家里头有钱。她那个书我女儿给我念过的,讲得人眼泪水都要掉出来了喂,写得什么来着,什么求上帝什么的……”
“哎呀妈!是讲一个受神明眷顾的少女,给了她永生不灭的时间,却忘记了给她幸福。少女不想束缚在时间里,就去求神明再给她一个礼物,让她可以把时间赠送给有需要的有缘人,真正幸福的人。最后相爱的人长厢厮守,少女也化成蝴蝶飞跃去看山海。是个关于生命和自由的故事……”
“那她怎么不求神明给她幸福?”
“这个……书里头好像是设定,神明可以给一切,时间、财富、孩子、健康,但就是给不了爱。”
“哎呦我就说这孩子缺爱哦……”
江晚云偶然听到这个故事,心生感触:“如果人死后真的能变成蝴蝶就好了。”
林清岁皱了皱眉:“你以为蝴蝶能飞过太平洋还是喜马拉雅?”
江晚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这只是一个比喻吧。死亡如果不是尽头,人生的结局就还有无数种可能。也许那时候,蝴蝶能飞过山海呢?”
蝴蝶都能飞跃山海了,她和江晚云之间,也许也不用畏惧山海相隔了吧。林清岁怔愣着,她好像算不上什么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了,她也偶尔对物质以外的抱有想象,每每听江晚云说起这些,就莫名心生一种向往。
大概江晚云给她的震撼,以及那种美感,早就超脱在物质以外了。
无意间她注意到,枫叶落下的地方,轮椅姑娘还坐在那里。
“风和。”
林清岁想起她的名字。
江晚云随她的目光看去:“你们认识?”
林清岁点头:“见过几面。”
话音刚落地,风和也注意到她们,朝着她们月牙眼一弯,抿嘴轻轻一笑。
“这个季节没有梅花。”林清岁开口问候,看到她状态似乎比上次见面好多了,脸上也不仅浮现出笑意。
“用心看的东西,是不在于时间和空间的,”风和笑了笑,看向她身后的江晚云:“这位姐姐是?”
“哦,”林清岁犹豫的片刻里,是在想如何介绍才是对江晚云的尊重,师父?朋友?或者……
“江晚云。”
她最后这样介绍起,就像江晚云对别人介绍她一样。
江晚云颔首一笑:“你好,风和。”
随之又赞扬道:“想不到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境,我很喜欢你刚才那句话。”
风和眉稍一抬,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闲聊中,她敏锐的目光打量一下林清岁,又看看江晚云,月牙眼里流露出由心的高兴:
“对了,你们来赏枫叶吗?还是去教堂里?今天没有弥撒。”
“是吗?”江晚云有些失落地看向教堂的方向:“还以为可以听到管风琴和唱诗班呢……”
风和笑着摇摇头,觉得江晚云好看,或许因为面善,总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目光忍不住停留,仔细看了看脸色才察觉到一些不同,端详片刻后,关心道:“上这么高的阶梯,没有问题吗?”
江晚云和林清岁双双一愣。
风和说道:“我爷爷辈家里都是老中医,我从小耳濡目染了一些。听姐姐说话声音柔弱,步子也走得轻慢,加上脸上血色浅淡,却不像是有什么病症,因该是从小就比常人体质虚弱。”
江晚云听完后,怅然一笑:“看来你还是个‘小神医’呀。”
风和脸颊微微泛红,低头含笑,转而说道:“姐姐,我能摸摸你的脉象吗?”
江晚云浅笑颔首,指尖轻撩起袖口,把手轻轻搭放在了少女伸出的手上。
风和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轻轻翻转过她的手,指腹轻捏住她的手腕,低眉感受片刻后,脸上笑容也逐渐转为担忧,目光复杂地看向江晚云。
林清岁在江晚云察觉到这眼神前,先一步打断了她们,搂回了江晚云的手,藏在怀里:“看病要执照的,这还是在医院附近,你不怕被举报了抓起来?”
兴许也因为那一点点不易言说的醋意吧。
风和浅浅一笑:“我看不出什么的,就是学着爷爷的样子玩儿,姐姐,刚才胡乱说那些冒犯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江晚云包容地摇摇头,起身捋了捋裙摆上的褶皱:
“我去教堂里点台蜡烛,清岁,你在这里等我吧。”
林清岁点头。
目送江晚云进去后,她问起风和:“她的身体……怎么样?我听说行道深的老中医,能看人生死。你的爷爷如果……”
“我爷爷不在了,”风和笑着摇摇头,惋惜着,转而说道:“不过他有个得意门生,就在仁卓中医部,姓江,你可以去找他看看。我爷爷说,他很有灵性,是他带过最优秀最努力的学生。”
“江星辰?”林清岁想到那不靠谱的样子,满心怀疑。
“你认识?”
林清岁点头:“他是你刚刚见过的那位,江晚云的弟弟。”
“江晚云……江星辰……”风和思索片刻,了然一笑:“原来如此。”
她忽然想到小时候的某次经历——
空荡的房间,小小女孩在轮椅上哇哇哭泣不止,惹得父母面对那些来找爷爷问诊的病人面露尴尬。
“就不该给她养仓鼠,死了又伤心,唉……”
面面相觑的大人里,只有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姐姐走了过来:“仓鼠只能养在笼子里,它们也觉得不自由,才变成蝴蝶,去看高山和大海了。”
“嗯?真的吗?”小小女孩擦了擦眼泪:“可是蝴蝶那么小,可以飞过高山和大海吗?”
“当然,在那里她们不受时间和空间所困,也没有病痛折磨,即使没有很宽广翅膀,也可以飞得很远。”
“那我是不是也能跑,能飞了?”小小女孩眼中充满了向往:“可是……那我就看不见它们了,我想它们怎么办……”
姐姐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用心看。”
“心。”
小小女孩顿了顿,天赋使然,她已经能从心跳中摸出一些不寻常,因而面露担忧。
“你记得窗外的梅花吗?虽然现在不是冬天,但你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不是吗?”
小小女孩望向窗外秋叶零落,丝毫没有梅花的影子,她曾因此落寞,因为花会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节开放,她却困在轮椅上,只拥有一扇窗户去看这个世界而已。
可她如那位姐姐所说地闭上了眼睛,窗外就落下了鹅毛大雪,白雪皑皑的世界逐渐浮现,朵朵玫红色的花影也点滴清晰。
“哇!我看到了!”
*
“风和?”
风和在一声轻唤中收回了记忆,望向林清岁,重新打量了起来,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她也找到了她的高山大海了吗……”
“啊?”林清岁一头雾水。
风和安慰说:“江姐姐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这个……也能从脉象看出来?”林清岁蹙了蹙眉。
风和笑笑摇了摇头:“是我感觉到的。”
正诧异,江晚云从教堂出来了:“清岁,我这边结束了,”转而又看向风和:“天看着要下雨,风和,你想和我们一起下山吗?”
风和依旧摇摇头:“有人会来接我。”
转而又叫住她们:
“姐姐,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江晚云看看林清岁,不明所以:“什么?”
风和松软了眉眼,意味深长地笑着,随后从书页里翻出一枚枫叶做的书签,递给了江晚云。
江晚云弯下腰,欣然接受,打趣道:“最红的一片?”
风和摇了摇头:“是属于我的一片。最红的,清岁姐姐会给你,”
“祝你们,都有幸福而长久的未来。”
江晚云水眸颤动着,起身望向林清岁,含羞低头。
再寒暄几句,道了谢正转身离开,风和望着那萧条温柔的背影,忍不住又一次叫住她:
“姐姐。”
江晚云回眸,林清岁也跟着停下,下意识紧了紧握住的那只手。
风和欲言又止,摇摇头一笑:
“今年冬天大雪,比往年都冷,请一定要保重。”
第86章 月饼“让我来追你吧。”
阴雨绵绵而至,阶梯上空逐渐撑起了一把把伞,伞与伞的间隔中,有匆匆避雨的游客,也有脚步悠然,不畏风雨的行人。
林清岁多余带了两把伞,只能隔了些距离跟着江晚云,见前头人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知道她是听懂了风和的言下之意,不希望她多想,故意找了个话题,抬高声音问她:
“为什么想来教堂?”
江晚云停下脚步,回眸时显然还有些刚从思绪中醒过来的恍惚,些许疑惑,仿佛没有听清她的问题,而后却又淡淡笑了笑说:
“许愿。”
“许愿?”林清岁低语一声,接而问:“什么愿?我能知道吗?”
江晚云颔首一笑,也没忌讳什么说出来就不灵的俗话,告诉她:
“一愿岁岁平安,二愿岁岁喜乐,三愿……”
她本往前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蹙眉含笑:
“前程似锦。”
林清岁怔愣着,风雨相隔,江晚云的声音轻轻柔柔,勉强听得清楚。这些愿望像为她而许,却又含蓄,只说“岁岁”,像是也能代表年岁。可“岁岁平安,年年喜乐”明明更顺口。
尤其最后那句,前程似锦。那会是江晚云为自己许下的愿吗?
“晚云。”
她称呼了她的名字,沉默片刻后,还是走到尽可能近的位置,直到伞边儿挨着伞边儿,直言:
“你还没有回答我。”
江晚云无言相望。她明白林清岁再问什么,即便她问得没有那么明白。
她怅然一叹:“清岁,我答应过你的母亲,会好好引导你。”
林清岁眉间一凝:“什么才叫好好引导?收我为徒?让我考你的研究生?为什么你们也会跟那些俗透了的人一样,觉得只有仕途前程才是最重要的?”
江晚云似乎被林清岁的激动吓到几分,片刻才颔首,沉默着转过身去往下走了。
林清岁心头一揪,是不是自己太心急?她为此自责不已,默默跟上前去,不再敢追问什么。
直到下了山,雨停了。
医院花园里的路还湿答答的,没什么人来往,她们收了伞一前一后走着,脚步放得很慢,一点点声音也因为周边幽静变得明显。
林清岁压着呼吸,怕再吓着她。
江晚云却主动在一处凉亭下停了脚步,说到:
“清岁,其实……我从来不觉得仕途前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不能把这样一份随时都会消逝的爱交到你的手里。”
林清岁眉眼一惊。
江晚云看向满目凋零的叶,和空中聚散无常的云,含着苦涩的笑意,继而道:
“你就当我开个玩笑,一个将死之人,你还问她要这样的答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又叫她如何承诺你未来?
清岁,我也许比你想象中懦弱,面对病痛死亡的恐惧我已经自顾不暇,原谅我没有心力再对你负责。我……没有勇气看见你为我痛苦。”
林清岁紧咬着唇,沉默了许久。
江晚云无奈笑笑,摇摇头:“抱歉,还是把这些负面情绪带给你了。”
她没敢告诉林清岁,她的三愿,不过希望林清岁能放下对她的执念,再寻良人去爱,才叫平安,才叫喜乐,才叫前程似锦。只是她未来似锦年华里,或许早就注定,没有她。
林清岁听完这些故作薄凉的话,只问了一句:“那你还喜欢我吗?”
江晚云眼眶一红,蹙眉低下了头,喉头哽塞而不得言语。
林清岁是个不信命的,只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江晚云,不要给自己心理暗示。”
江晚云一顿,抬眼望着那双坚定而富有力量的眼睛,心里头莫名涌上一股暖流,眼泪也缓缓而落。
林清岁继而道:“不管是那个算命瞎子的话,还是医生说的那些丧气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不要给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人人都说你不好了,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江晚云摇摇头,识图再求证:“可……今年冬天还没过……”
林清岁确定地告诉她:“不管今年冬天发生什么。你要去对抗,要坚持,相信固然有相信的力量,但是不信也有。
你要学会去质询,对一切理所当然的事。”
江晚云静静听完她的话,心中泛起的那一阵从未有过的情绪又浓烈许多。让她又想起那道落入四合院中的彩虹,仿佛也在她坚定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生的希望。
“那……我试试。”
她认真应下。
林清岁欣慰之余,恍然意识到还抓着她的手腕,有些尴尬地放开。
江晚云察觉到她强装镇定的辛苦,脸上还梨花带雨时就不忍轻笑一声,抹去泪水,故意逗趣她:
“一口一个江晚云,江晚云是你能叫的吗?你现在,应该叫我师父。”
林清岁愣住,低头扭捏着叫了声:“师父。”
江晚云柔和一笑,叹息一声,终不忍心让她问询无果,认真给了她答复:
“等你毕业,我们的师生关系正式解除,我也过了我命里的劫,我想那时候,我应该会有勇气和信心,面对我们崭新的关系。”
林清岁悟了悟这话才明白,喜出望外,又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吗?不是……我是说……我可以正式追求你……”
江晚云笑着摇摇头,一束光晕洒落在她身上,照得她目光更柔软了几分:
“等那时候,让我来追你吧。”
刚好风吹过,刚好云散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阳光点点滴滴落在林清岁颤动的心头,期许不止,动容不止。
脸一赤红,又觉得丢了面子,扭头说道:
“那我也要忽冷忽热,欲擒故纵,让你也天天胡思乱想,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
江晚云眉头皱了皱,听明白她的意思,疑问:“我有这样对你吗?”
林清岁点头:“嗯。”
江晚云疑惑的神情更深了些,眉眼中又是至真至纯的,不想转瞬俏皮地弯了弯嘴角:
“哦……原来我让某人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了?那我还挺厉害的。”
林清岁仿佛一个问号打在脑门上:“不是,我没有!等下?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吧?”
阳光下,她们笑靥如花,暧昧总是让人无数次挣扎要逃离,有无数次无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
“姐,照片最左边的就是她。她听说了存惜的事之后,是慎重考虑了一周,才决定想成为她的妈妈,她收集了一大堆资料,研究年轻夫妻怎么通过合法途径收养小孩……当然,我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是同事,更是战友,在这个过程里,确实对彼此产生了很特别的感情……”
江晚云听着电话里反反复复的兴奋念叨,笑意盈盈:“好了,我知道了。你也这么大了,不用事事都跟我汇报。她那么爱你,才想要尽力去爱你的孩子,你要好好珍惜,不要辜负了人家对你的心意。”
“姐,听你今天说话这语气,不正常啊……你实话告诉我,你不会也有事儿吧?谁?谁夺走了我姐的芳心?”
江晚云一惊,下意识看向对面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不寻常,又压低声线道:“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又想让我家法伺候了?”
“哎呀我就开个玩笑……诶对了,我听说你收你那个前任助理为徒了?是不是被胁迫了?我之前还听语墨姐说呢,说她一脸机灵样,耍点小伎俩就把你吃得死死的,我那会儿还不信,我姐这么聪明……姐,你该不会真被她拿捏了吧?”
江晚云又是一惊,咳嗽几声:“好了,不说了,你快去忙吧,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下周见。”
她匆匆挂断了电话,有些尴尬地看向餐桌对面的林清岁,恨刚才手机放在桌上开着免提,屏幕上沾满的面粉让她按了三下才挂断了电话。
林清岁包着手里的月饼,下巴一抬面不改色地提醒她:“你是在捏饺子吗?”
江晚云这才低头看了眼手里捏得不成形的月饼,慌乱放下。
“第一盘烤好咯!”
吴秋菊从烤箱里端出一满盘月饼,金黄油光,香味扑鼻。
“还是咱们江老师手艺好啊!一看就知道哪个是她包的,”吴秋菊笑笑和林清岁赞叹,转而又对江晚云说:“一会儿我挑几个漂亮的包起来,你们带到怀安去招待客人,再冻几个等江医生领着他未来媳妇儿回来的时候吃,这些样貌不好的,咱们就留着自己吃吧。”
江晚云笑笑点头:“再分个小袋给清岁带着路上吃吧,她今晚赶火车去鹤城集训。”
吴秋菊看了看林清岁:“那……您自己去怀安啊?要不我跟着走一趟?车坐得下吗?”
江晚云宽慰:“不打紧,跟团里车去,接上孩子们就回来,不过夜。”
吴秋菊放心一些:“那还好。也好在这些日子您身体状态好多了,说话都精神不少呢!”
林清岁因为即将面临一个月的分别,集训剧院还是封闭式管理,郁郁寡欢了好几天,话也变得更少。
江晚云看向她,也了然她的心情,便趁吴秋菊拿打包盒的功夫,偷偷选了块最漂亮的月饼出来,切下一小块,喂到她的嘴边:
“都说吃了月饼就一定能等到团圆。
这第一口,你来尝尝。”
第87章 高跟鞋“我全部交给你。”……
中秋前夕,四方汇率,家家团圆。
林清岁和江晚云一前一后离了家,飞机没入云霄,大巴隐进山林,一个往北,一个向南。
江晚云独自一人,带了一大一小两辆车进山,虽然一路颠簸,想到终于要兑现带孩子们进程上大舞台的承诺,心里头还是愉悦。即便偶尔低头看见置顶的对话框,还潜藏一点相思苦。
怅然一笑,又抬头,看向前头开车的司机,思量片刻,笑了笑:
“我们之前好像没有见过,怎么称呼?”
年轻小伙子也笑了笑:“江老师,叫我小刘就行。我这周刚入职,本来是要中秋后才正式上班的,老张休假回家了,您这刚好需要司机,我就顶上了。”
江晚云抱歉道:“那真是太麻烦你了,明天就是中秋了。”
“没事儿!”小刘率性一笑:“我家就是清欢本地的,今晚就能回去。”
江晚云听了这才欣慰一笑:“那就好。”
“一会儿是孩子们坐这辆车吗?”小刘笑问:“我看您给每个位置上都放了毛毯和靠枕,还有水和小零食,都是您自费的吧?不然咱们剧院这么抠门……我是说……您真是有心了。”
江晚云回头望了眼满座细致入微的准备,眉眼又温润几分,颔首一笑:“没关系。我这些天也高兴过了头,没想到这些。都是林清岁准备的。”
说高兴过了头,不过是为了中秋晚会的筹备忙得不可开交,又因带孩子们过来顶着巨大压力,林清岁看不下去,才默默分担了不少。
“林清岁?”小刘想了想:“哦!您传闻中那个徒弟吧?之前给您当助理那个。”
“没想到你刚入职,八卦消息倒是听了不少,”江晚云笑笑打趣,又肯定道:“是的,林清岁是我唯一的学生。”
车一路开进山林,叶玫早早等在戏园门口,到这会儿也围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去清欢,上大舞台嘞!”
“以后这些娃儿回来啊,就是咱们怀安的大明星!”
“是啊是啊!明年我也把我家女娃送过来学,学门艺术也能长出息啊!”
“我和我家那个都说好了,三个女娃都送来学,学费大不了挤挤,以后就算不能像江老师那样,像咱们叶师父这样也行啊,手底下这么多学生,一年赚得比咱们多啊!你看看人家现在,带着一群丫头后生进城,多风光啊!哪像咱?”
“是啊……”
江晚云正好下车,于人群中与叶玫对视,心里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些年来,戏园子从落败到如今大见起色,其中经历了多少挣扎,质疑,数落,冷眼,大概只有叶玫和几个老师父才心有体会。
如今叶玫宠辱不惊,素装雅面站在纷纷扰扰之中,也让她看见一身大艺术家气派。她钦佩民间艺术家的德行,也欣慰自己看对了人,走到叶玫面前,两人心中含着万千感慨,一路走来的辛酸血泪,也全在不言之中了。
她轻声问:“孩子们呢?”
叶玫无奈笑笑:“这些丫头,上午排练完说要回家收拾,收拾到现在还没来,我已经叫人去催了,应该很快会到。”
“江老师*!”
话音刚落,姑娘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晚云回眸一看,眸色惊讶几分。
十二个丫头们穿着颜色各异却同样鲜艳的衣服,小紫荆更胜,在姐姐们跟前蹦跳着过来,洋衬衫配个碎花裙子,口红眉毛画的歪七扭八,刘海儿烫得更是五花八门,看见江晚云就加快脚步扑进了怀里,仰头邀道:
“江老师!我舅妈说我这样都像个城里小孩儿了,我像吗?!”
“啊……”江晚云一贯擅长赞许,今天却欲言又止。再看看其他精心打扮后的姑娘们,有些为难地看向叶玫,才发现叶玫的脸早就沉得铁青。
此时人群里一个尖亮的声音传出来:
“陈燕妮!谁让你把老娘结婚的高跟鞋都穿出来了?!”
“不是,妈,我都要当大明星了,穿下你高跟鞋咋了!”
接而笑声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
“让我们大明星穿吗!洋气得很呐!”
江晚云也无奈摇摇头,忍俊不禁。
只有叶玫没有笑意,在满地欢声笑语中突兀得冷冷清了声嗓,周遭才逐渐见势不对安静了下来,姑娘们也纷纷看着她的眼色。
只听她严肃道:“回去把你们脸上的妆洗掉,衣服换掉,半小时后,排练室集合。”
说完,便扭头进了戏院。
一来二去折腾来,离预计出发时间过去了一小时,还不见人上车,小刘都忍不住下车提醒道:
“江老师,再不走就得走段夜路了。”
江晚云听了司机的话,才看了眼时间,听着庭院里一声声戒尺落下,心里也犹豫徘徊,喃喃自语道:
“她是情愿孩子们走夜路,也不愿他们走歪路。”
思索再三,还是按耐下心疼和心切:“再等等吧,这是她们的必修课。”
如此小刘便点头:“好的。”
江晚云看向庭院里,孩子们又换回传统服饰,简单利落,干净漂亮,却是她们这个年纪还无法自知的。纷纷低着头,又回到当初不自信的模样。
如此想来,刚刚那些尽管有些吊诡的穿搭,却让她头一次见到孩子们自信的模样,走过来个个儿像T台上的模特,在她看来,孩子们不过太高兴,无伤大雅。
可她也知道,叶玫的心和她是不一样的。或许只有和孩子们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境遇,才深知这些孩子们会面临什么。才更敏感,也更多愁。
“你们记住了,江老师辛辛苦苦带你们出去,是为了你们能长见识,更是为了咱们的好东西被外头人看见!你们呢?自己看不起自己,就这么想当城里人?想当大明星?”
“大城市是好,可有多少我们农村出去的孩子,被那富贵迷了眼,只看到眼前小恩小惠,为达目的不惜放弃自己的尊严甚至是道德,走了一辈子歪路!”
“如果你们是这样的孩子,我宁愿你们待在这山里,落个干净!”
叶玫苦口婆心说着最质朴的话,戒尺打在孩子们手上,眼泪也滴在被打红的手心。
红春见叶玫哭了,跪下来扯着叶玫的衣摆声泪俱下:“师父,我们错了。是我不好,没带个好头。”
月湘见红春姐姐跪下,也跟着跪下:“是我提议的,我想着我们第一次去城里,要打扮得体面一点,不能给师父和江老师丢脸。师父,你打我吧,别怪红春姐姐。”
其他孩子纷纷也跪下认错,小紫荆衣服妆容都换回来了,唯有用筷子烫了的刘海儿没办法短时间恢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冒了个鼻涕泡:“师父,别……别生气……”
叶玫看着她那样子,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扔了戒尺,孩子们见状,也跟着憋不住笑。
一节必修课,这才敲响了下课铃。
孩子们走出庭院纷纷和江晚云道歉:
“江老师,对不起。”
“江老师,让您久等了。我们下次不会了。”
江晚云看着她们,还是多补充了一句:
“你们穿漂亮衣服没有错,你们的师父,是希望你们不要自卑,更不能自弃。你们这个年纪就是漂亮的年纪,穿什么都漂亮。”
孩子们互相看看,抿着唇笑。
小刘招呼一句:“行李都装好了,孩子们上车吧!”
江晚云看着姑娘们依旧兴奋不减地呼喊着跑上车,心里头宽慰不少。
叶玫无奈摇摇头:“这些丫头,还是太小,沉不住气。”
江晚云宽慰道:“你呀,对她们太严格了。”
叶玫叹声:“晚云,你家境好,也许很难理解我这样做。我们和你们云泥之别,这些孩子和我年轻时候一样,因为教育缺失难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没有殷实的家底容许她们去犯一点错,走一点歪路。却偏偏一点小见识就能让心变野,又没有足够的积累和机遇去满足野心,到头来,就容易走歪路。我也是担心……”
江晚云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她自然是想得到叶玫心有太多顾虑的,也相信这些顾虑自有道理,才一直等待着没有阻止。
“我理解,”她颔首,又紧握她的手再强调:“也都明白。”
随后温和一笑:“走吧,我们做前头的小车,让孩子们自由些,我们路上也能说说话。”
叶玫摇摇头:“我就不去了,晚云。”
江晚云眉梢一惊。
叶玫解释道:“我唱了一辈子戏,就只会干这个,你说让我在学术分享会讲话什么的,我不擅长。你带着孩子们去吧,你帮我们讲。这里还有其他戏要排,还有孩子们要带,离不开我,”
这一切是叶玫的成果,江晚云仍然希望由叶玫亲自带着孩子们站在世界面前,所以还想挣扎:“可是……”
叶玫却笃定地握住她的手:
“晚云,我相信你,我全部交给你。”
*
另一边,鹤城大剧院坐落于城市的文化中心地带,集优质资源人力为大成。
林清岁从清欢这个各方各面都与鹤城势均力敌的大城市来,也还是在到来学习的第一天,就为这里的舞美和演员中不寻常的氛围所折服。
这里不像清欢纸醉金迷,也不像她从前接触的剧院里,能一眼看清演员之间微妙的关系。这里人皆上进,却又都谦卑,后台能看见主角和配角平等的探讨,也能看见领导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和七分裤叉帮着推道具。
用一句能很快概论的话说,单从对专业的虔诚度而言,这里乍一眼看,人人是陆杉,甚至于,人人是江晚云。
摸底考核过半,林清岁自知初来乍到,心里难免打鼓,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头,是江晚云推荐来的人。
倒不是因为这个背景有多强,说实话这里人人背景都不输于她。只因为她不想给江晚云丢人,让人笑话这破天荒收的第一个关门弟子,居然也不过如此。
她唯独没有记起来的是,江晚云耳清目明,看人从来不会走眼。
今年在台下坐的一众大牛里,为首是苏芷。是那位就连江晚云也只因闻其名而心生敬仰,从未得机会见面的人物。
苏芷年初刚过五十五,年纪在她们这样的资历人士中尚且算轻,在鹤城范围内的业界影响力却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前些年被鹤城大学当代戏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正式聘请为副院长。
林清岁沉浸于剧目表演,对台下人对她的考察浑然不觉。
“台上现在这个,叫什么名字。”
“苏教授,她是林清岁,清欢的江晚云江老师推荐来的。”
“江晚云的人?”苏芷推了推眼镜,抬眼多看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有点意思。”
第88章 落石“清岁,尽快回来。直接来医院。……
“清岁,不一起去吃饭吗?”
散场后,同龄的男生女生很快熟络起来,三三两两结伴同行,只有林清岁一再婉拒旁人的好意,找了间小教室,消化一整天的内容。
除了沉浸式的学习如何成为一名话剧演员,她比别人还多一项任务,把点滴心得记录,作为田野日记,为以后的论文提供一手资料。
她回想授课、考核中的细节,翻开田野日记本,用最原始的记录方式一点点手写下来,差点忘了饥渴,直到明月一点点照亮了昏暗的窗口,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佳节。
「中秋晚会应该一切顺利吧。」
她遥望着明月,心不禁去想。
想起来临走时江晚云亲手为她包好的月饼,翻了翻包找出来精心打包好的小盒,打开来,又小心翼翼撕开保鲜膜,才露出一枚金黄灿灿的月饼。
这一看就是江晚云亲手包的。
会是什么馅儿的呢?她猜想。准备做月饼前江晚云问过她爱吃什么馅儿,她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吴秋菊说:
“她们年轻人就喜欢新潮的,什么咸蛋黄啊,凤梨啊豆沙啊,还有什么冰皮月饼。反正只要不是伍仁儿,我女儿说啊,说什么这伍仁月饼狗都不吃!所以我今天什么口味的馅儿都准备了,就是没买伍仁儿。”
她听到这里,便没再开口。
此刻不抱期待的咬下,一口扎实富足的口感在口齿间慢慢受咀嚼,甜腻的味道久久难咽下。
是伍仁的。
她惊喜得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己咬下的缺口露馅儿的地方,再三确认自己不是饿出幻觉。她不知道江晚云什么时候多包了个伍仁馅儿的,更不知道江晚云从何得知她喜好这个口味。
林清岁一口口吃下,过度的幸福让她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委屈,感到劳累,感到孤独,感到被人爱着,才感放肆挥霍的情绪在胸膛里横走穿堂。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看来你那位师父,平时对你要求很严格啊。”
林清岁闻声回眸,来人让她心里实然一惊,也不露怯地颔首问候了声:“苏教授。”
苏芷弯了弯唇:“我看了你的资料,既然志愿是清欢剧院,为什么跑那么远,来鹤城大剧院集训?”
林清岁回应道:“我师父说,鹤城和清欢的风格有很大不同,叫我来学习。”
苏芷思索片刻,了然一笑:“江晚云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至真,至善,至美。我知道她聪慧过人,没想到……还有识人之才。”
林清岁也不为江晚云谦虚,点头应了声:“谢谢。”
苏芷打量着林清岁,接而说道:“你和她一样,也不一样。”
林清岁没听懂。
苏芷笑了笑,走到窗边:“一样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条件,一样勤学刻苦,一样聪明,有想法,有主见,不轻易与人为伍。”
林清岁问:“那不一样呢?”
苏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这次考核台下都坐着谁,别人都指望一跃龙门,卯足了劲儿发挥自己的优势,你却选了花辞镜,还是风辞这个角色。是想借你师父的光?”
林清岁否定:“风辞是我的主心骨,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她。”
苏芷眉头一凝:“为什么?”
林清岁低了低头:“一些个人原因。”
苏芷思索道:“江晚云身后资源不少,做她的接班人自然能吃到不少红利。但每个演员的戏路都是生来就定好的,她那样的型儿,在天上,是眼见天地、心怀众生的上神,在人间,是母仪天下、贤良淑德的皇后。而你,放过去是杀伐果决、惩恶扬善的侠客,放现在是步步为营、野心勃勃的职场新人。风辞这么凄婉又悲壮的角色,你想要怎样才能接得下?”
林清岁说起:“师父曾经教过我,演技是可以帮助演员突破自身条件,去撑起不同风格的角色的。周语墨的金镶玉,就是她一手调教的。”
“但是突破永远是有限度的。”
几乎是话音未落,苏芷就打断了她,再补充道:“比起去全面发展,有时候发挥自己的特色更容易让一个演员出彩。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师父,为什么教得出周语墨,却取代不了周语墨?”
林清岁蹙了蹙眉,无言反驳。
“你真的甘心吗?只做她的接班人?”
苏芷推了推眼镜,笑道:
“容许我唐突,搞学术的,都喜欢通过文字认识一个人。我看过你的论文,今天,也见识了你的舞台实践能力。江晚云循规蹈矩,不争不抢,而你喜欢靠剑走偏峰来证明自己。文字和眼神都是不会骗人的,你就算是学得你师父一身素净打扮,也永远遮挡不住爱冒尖儿出头的本性。
江晚云的确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师父,但唯有一点我不喜欢,太过清高。你将来入行,她最多在专业上助你一臂之力,剩下的,不过在你不知所措的时候,在你耳旁叮嘱些大道理,叫你不要眼昏心迷。”
林清岁听得有些不耐烦:“传道、授业、解惑者即为师。苏教授,您到底想说什么?”
苏芷转过身来,表明了来意:“有没有兴趣,到鹤城来发展?”
林清岁也早想到对方是来挖人的,只因为是江晚云都敬重的前辈,她才给足了面子。到此也直言道:
“我师父能给我她的一切,那请问,苏教授,您能给我什么?”
苏芷笑意一深:
“她能给你她的一切,而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林清岁一愣。
思索片刻,只因在心里头盘算,怎么反击回去,才不算削了江晚云的气势,又不给江晚云树敌。于是盘腿一屁股坐下来继续吃着月饼,漫不经心道:
“谢谢苏教授,您眼光真好。难怪去年我考研落榜了,我师父还跟我推荐了您。您放心,今年我师父要是再不要我,我一定来找您,到时候,您别嫌我。”
不想苏芷目光紧紧追望她,不羞不恼,听了这样的话,也只是笃定一笑:
“那到时候再见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
「晨间新闻:中秋前夕,怀安县怀安村环山路再次发生大面积落石砸车,据知情人士称,环山路为连接怀安县与龄水县、茂阳县等地区的主要道路,恰逢佳节,大批在外务工人员还乡,车流量大,一定程度上加重灾害造成的损伤,有关部门正展开深入调查,目前伤亡人员尚未确定。」
“林清岁!林清岁你去哪?!”
“下周各个剧院就开始招新考试了,你这个时候走?”
“就是啊,你要不再打个电话问问呢?万一你师父没啥事儿,你不就白白耽误了?”
林清岁拖着行李一路疾步往外,同时在手机上订车订机票,身后劝她理智的声音一大片,她都再无从顾及了。
她打过电话了,可不管谁的电话她都打不通。
就算江晚云在开会上课,就算李海迎在手术,就算吴秋菊时常手机静音又正好出门买菜听不到家里座机,就算周语墨经纪人不想搭理她过多,只有萧岚,工作原因从来没有漏接过谁的电话。
除非,有什么事让她无暇顾及。
环山路不是回清欢的最佳道路选择,江晚云通常会选择从临江路回去,那一路平坦,风景也好。现在没有人来通知她任何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林清岁在脑海里用一万种不可能说服自己。
可是万一呢?
回程的飞机上,周遭也不乏有议论这件事的声音:
“哎,你听说了吗?又是怀安县环山路发生落石砸车,今年都第三次了吧?上次不是都说做好了风险规避,才通车两周,又出事。”
“我听说是和龄水县的必经之路,路封了,两边人都在闹,也是顶着压力不得已才开路的。唉,也是麻绳专挑细处剪……”
“不过前天傍晚发生的事,怎么今天早上新闻热度才炒上来。”
“我听说这次出事涉及的权益很复杂,估计被好多地方压下来了,现在是压不住了。”
林清岁听着这些言论,暗自捏了一把汗,她不想胡思乱想,更不想代入什么宿命论。
煎熬到回到清欢市,终于接到了李海迎回拨来的电话,那头嘈杂声她再熟悉不过,脚步声,拉帘声,滚轮碾过地面声、口头调度、争分夺秒、电击……
是急诊的声音。
而对方挂断电话前只仓促吐露几个字:
“清岁,尽快回来。直接来医院。”
她一瞬间宛若听到心电图急促上升又在某一秒钟忽然停滞,发出尖锐的警报。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一瞬间天旋地转。
等再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手术室的门口,她不知道自己一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引她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自己正在等谁。
手术室门推开,李海迎一头汗水,满脸疲惫走出来,面对门口等候的人无奈摇了摇头。接而室中推出一张担架床,看不见人脸,只有掩盖的白色床单。
下一秒哭喊声撕心裂肺,瞬间淹没了整条本寂静无声的走廊。
“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公啊!”
“叫她不要去不要去!老天爷!这么心善的人,不该落得这么个下场啊!”
持着对死者的尊重,林清岁默默等着人都离去,才一步步挪到李海迎面前,迫切想知道答案,却又迟迟咬着唇不敢开口。
李海迎靠着墙,痛心道:“是个下乡扶贫了很多年的女孩儿,这次遇难人员之一,比你大不了几岁。”
林清岁沉重压下一气,终于颤抖问道:“她呢?”
李海迎勉强正起身子,走在她身前领路,声线好似久经折磨,显得疲乏无力:
“跟我来。”
第89章 落井下石“她对我那点情义,还不足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大山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孩子们清澈的歌声里,总是彰显得淋漓尽致。夕阳下,河田边,茶树丛间,她们奔跑嬉闹,健壮的四肢,雪白的牙齿,樱桃般的脸庞。
大城市又是什么样的?
林清岁很难描绘清楚。只是浅显地形容这里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只形容这里有很多的机会,和万千的未来。
可眼下,她能清晰地只有一件事,这些女孩们对大城市的印象,大抵只有阴冷的墙,白色的布,和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她曾经不理解奶奶,也不理解像江晚云、叶玫这样的人。大城市有多好?需要一代又一代的老师拼了命也要把她们往大山外头带。
后来她才明白,那些人拼了命不是真的想把她们带出大山,而是让她们看上去只是为了“招弟”“盼弟”的人生,还有得选。
可惜深林不舍,企图永远留住她们。
“落石正中了学生们的大巴,司机当场死亡。其他十三个女孩儿的情况都很不乐观,在路上就有三个没挺过来,昨天又有个叫月湘的孩子走了。其他人,现在都还在重症监护室,估计也……”
李海迎没再继续说下去,防护口罩里的话模糊不清,那些不言而喻的结果却清晰地撞在林清岁心里,一句一句,一字一字,都宛若落石正中,撞得她血肉模糊,压得她窒息。
……
“清岁姐姐!”
“姐姐,大城市是什么样子?”
……
她对每个女孩的长相其实都不太记得清楚了,只记得那双富有生机的麻花辫,令人怎么也不会把眼前那个身上洒满阳光的女孩,和死亡联想在一起。她不顾李海迎阻拦,走上前一把掀开了白布,试图记住她的脸,却是青肿变形,五官模糊。
她又去掀开另一床白布,想记住她的名字,可冰冷的信息牌上只写了两个冰冷的字:“金娣”。林清岁想,那大概不算是个名字。
“她们的家人呢?来接她们了吗?”
“月湘的父母前两年在工地上出了事,相继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一位八十岁的奶奶,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村里人怕刺激到老人家。金娣的爸爸说,这孩子早就卖给戏班子了,要安葬,也该他们出钱。其他两个孩子的父母,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林清岁不觉发抖,她与她们不过几面之缘,她难以想象江晚云要如何接受这一切,接受突如其来的意外,接受噩耗接踵而至。
她知道于她而言落石不止一次,那一条条死讯传来,每一次,都是落石。
“江晚云的车虽然没有被落石正中,但她的司机说她当时不顾阻拦下车去救人,和重心不稳的大巴一起滚下了山崖,不过好在那段山崖不高,她身上几处伤都不致命,昨天一早就转入了普通病房,只是……”
“只是什么?”
李海迎迟疑了片刻:
“医院内部消息,鹤城那边出事了,江星辰那个实验组发生了严重的职业暴露,现在所有有感染风险的医护人员,全部被隔离观察。江星辰……至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林清岁不忍再听下去,头一瞥,眼一闭,重新盖上白布,温热眼泪在故作冷漠的脸上滑落,哽咽问道:
“李医生,带我去见她吧。我能控制住。”
李海迎顾虑几番,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带你去。”
住院部顶楼套房,落地窗明亮,装潢豪华,只可惜病痛面前无富贵,窗外景色再好,也抵不过落叶纷飞的寂寥,病床中人昏睡不醒的辜负。
“我问了脑外和神经外科的同事,她头部的伤只是皮外伤。一直昏迷不醒,可能是刺激太大,简单来说,不愿意面对现在发生的一切。”
林清岁站在门外,透过一方小窗口看着里头昏迷不醒的人,顿在原地,像有危情要奔赴,又被巨石困住了双腿无能为力。刚搭握住门把手,就被李海迎制止下来:
“清岁,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晚云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些天记者媒体接二连三的来,你们萧总特地嘱咐了医护人员,不让任何人探访。她需要静养。”
林清岁克制着收回手,眼神却切切关注着,眉头一刻也松不开。
“她想进去就让她进去吧。”
走廊那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林清岁回头看去,只见萧岚走过来,面色比上次见面更加疲惫。
萧岚走到跟前,往里头看了一眼:“她之前对你最上心,现在你也理应照顾她。”
林清岁思索片刻,直问:“他们为什么会走到环山路去。”
萧岚没心情多说话,叹了口气道:“幸存的司机说,是为了赶时间。”
林清岁不能信服:“平时就算了,经验丰富的司机,不可能不知道节假日环山路最堵。别说赶路,就是正常预留时间,也很可能错过大联排。”
萧岚有些不耐烦:“领路的司机是新来的,没经验。江晚云路上睡着了,估计也不知道他们选了那条路。林清岁,这是一场意外,谁都不愿意,不要再问也不要再江晚云面前再提起了,她现在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你能听明白吗?”
林清岁眉间一凝,心里头还有重重疑虑,却沉默下来。
李海迎若有所思地听着她们的对话,眼底显露明白几分,也没有表态,只拍了拍林清岁的肩膀:“我晚点还有一台手术,顾不了你,你……”
“放心。”
林清岁笃定应声。
李海迎便和萧岚相视一眼,转身离开。
萧岚心力交瘁地摇摇头:“走吧,我带你进去。”
门打开了,林清岁却顿住了脚步:“萧总。她醒了一定要告诉我,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萧岚疑惑不解,刚想开口,林清岁却转身快步进了电梯。
*
半月后……
「娱乐头条:“白月光风辞”扮演者江晚云工作室今日发布声明宣告隐退,清欢剧院招新名单公布,其接班人林清岁荣登首榜。」
评论区:
“好像是她之前那个经纪人?感觉事情不简单,一看就好有心机。”
“之前不是还炒作师徒情深?唯一研究生候选人?听说师父还昏迷不醒,徒弟就风光上了位了?”
“说得好听接班人,说得不好听就是抢位吧!我江老师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公司你给个说法啊??捧新人不管旧人死活?”
“吃人血馒头!她要演风辞我就去把傻逼导演砍了!公司安排同行竞争者当助理当经纪人,不是蠢就是坏!建议严查落石事件!”
“你他妈再跟我说这是‘风辞’?”
“不要转移重点!我们不关心谁是下一任风辞!我们只关心江晚云的伤情和幕后真相!请工作室给一个明确结果!让粉丝放心!大家复制转发,不要让热度下去!”
苏芷在电脑上翻看这些铺天盖地的言论,哼笑一声摇摇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善良师父养虎为患,心机徒弟篡位夺权。哼……这倒是场好戏啊……”
随后“啪”一声合上电脑,转过转椅,面向在身后等候已久的人,问道:
“既然都已经决定留在清欢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林清岁沉下一气:“您说过,你有能力给我我想要的一切。”
苏芷眉梢一挑:“后悔了?决定背弃你那个柔弱的美人灯师父,来找强者战队了?你现在来鹤城剧院的话,我敞开大门欢迎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林清岁直言不讳:“我知道您的能力不止在鹤城,今年清欢剧院的元旦晚会,我想要风辞A角的位置。”
“林清岁!”苏芷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特地跑回来就是为了来和我开玩笑的吗?!”
林清岁面对她的破口大骂,依然站得笔直,气定神闲。
“作为回报,我可以报考鹤城大学,做您的研究生。”
苏芷蹙眉一顿,表情又逐渐显得饶有兴趣,又觉得眼前的女孩胆大妄为得可笑:
“你要我来帮你坐稳清欢剧院的位置,还要占用我研究生的指标,我看起来很像个冤大头吗?!我底下那么多学生排着队,大把钞票砸给我我都不收,凭什么让你占便宜?”
林清岁不冷不热道:“您一身本事,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自己站在台前,只能把满身力气寄托在培养后生上。可你那些学生资质平平,好不容易看到个有天赋的,投入大把心血,结果学生一毕业就结婚生子去了。所以从那以后您挑选培养目标看得不仅仅是天赋,而是需要一个既有天资,又有野心的学生。您需要我。”
苏芷立起一身寒毛,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有备而来,比自己想象中更有城府,也更精明于揣测人心。
寻常人遇到如此的心机,大概会退却三分,可这恰恰是苏芷想要的。
为何一身本事无的放矢,为何眼睁睁看着那些专业非凡的学生一个又一个雪藏,她深知这个圈子里水有多深,要想成功,绝不是一方优势可促就的。她要的,是方方面面都齐具的种子。
她越发对眼前人感兴趣,心里也早就做出了决定,只随口问一句:“你那师父可是特地为你开的名额,你就这样背弃她,落进下石,不怕人言可畏?”
“您这样的人,难道会害怕被人诟病趁人之危吗?”
苏芷笑笑:“我身上那些丑闻哪个不是不堪入耳?趁人之危?倒是抬举我了。只是你那师父醒来,要是发现她那个重情重义的小徒弟并非她所想那样单纯天真,怕是好久都缓不过来吧?”
林清岁眼神晦涩难懂,沉默许久,只冷漠低下眼:
“她对我那点情义,还不足以捆绑我。”
苏芷怀疑地打量着她,扬唇一笑:“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真是睿智又精明。好,明天开始来学院上课,我要让那些蠢材看看,什么是‘天选风辞’。”
第90章 地不知道哪一声,能唤醒她。……
“哎呀!小心啊!”
虚情假意的提醒晚了一步,林清岁沉静戏中,大意了一旁同事伸出的脚,奔跑的惯例加上坎坷不平的“山路”,让她从道具上重摔出去。
曾经看着江晚云一场又一场的走台,如今自己身在其中,也跑了一场又一场,排练比眼见更费心力,连她也是顶着大汗淋漓咬着牙完成,第二天起来浑身酸痛得迈不开步子,才知道江晚云从前有多隐忍。
陆杉走到她面前,原以为是个是非分明、说一不二的人,却不想只冷淡告下一句:
“决定你不过是为了保住花辞镜,你要是上台前还是达不到我的要求,我宁愿配合上头的决定砍掉这出戏。”
而后高喊道:“所有人各就各位!再来一次!”
林清岁一句话都没说,忍着浑身疼痛,更忍着同组人鄙夷和愤恨的眼神,走回了自己的点位上。
那也是*曾经江晚云站过的位置。
*
“唉,今天排练一直都不在状态,心里总想着江老师。不像某些人啊,那个卖力啊的样子啊,就差没喊着陆导看她表现了。”
“要不是萧总不让任何人探望,我们肯定在江老师身边照顾着,哪像她那个明面上的徒弟,自己师父昏迷不醒,她就攀上高枝了,网上都骂成那样了,我都觉得丢人,她现在还有心思在这里出风头……”
这些天放盒饭期间,演员们七嘴八舌讨论的也都是那些事。
林清岁充耳不闻,拖着沉重的步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前几天来晚了一点,总是没留她的盒饭,今天也是一样。
她从包里拿出自己准备的三明治和水果,刚揭开保鲜膜咬上一口,就看见面包夹层中有根黑色长须。她察觉不对,捻了一半出来,看清是一只蟑螂尸体,手停滞了两秒钟。
这些日子没人搭理她,也因恐她有后台没人敢过分捉弄她。今天大概是以为证实了陆杉的态度,才有了眼下一幕。
陷害的人大概想看见她顿觉恶心,一瘸一拐跑进厕所呕吐的滑稽场面。可林清岁神色淡漠,手轻轻一提将后半截也提了出来,面不改色放进身旁的水杯里,眼一抬,便确认了始作俑者,端起水杯直径走过去。
“哟,这不就是背主求荣的那条狗吗……”
话没说完,那蟑螂连着热茶被泼进了嘴里。
“呸!呕……林清岁你有病啊!”
周遭人纷纷围上来打抱不平:
“林清岁你干吗啊?!”
“自己做了恶心的事,还不允许丽丽打抱不平了?”
“就是啊!干吗欺负人啊,太过分了吧?不就是有后台吗?要不是看苏芷面子,我们蔡丽丽怎么会输给你啊?”
蔡丽丽见势哭泣道:“以前江老师私底下最喜欢我,总是跟我说她将来想让我做风辞的接班人,我一直拒绝,就是不想取代老师的位置,我怎么能跟江老师比……”
“丽丽,你就是太善良了!”
“丽丽,别怕!江老师不在,咱们也不能让猴子称霸王,我们都挺你!”
林清岁等着她们一人一句说完,眼只直直盯着蔡丽丽。
蔡丽丽故作可怜哭着,被这么一问,心里多少有些发怵:“看着我干什么?!”
林清岁笑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从前只听我师父说你蠢笨,没想到还这么丑。”
“你!”
话音刚落,林清岁预判到她下一步的反击眼疾手快夺过她的餐盘,利落地掀翻在她头顶。菜叶汤汁顺着头发流下,满身狼狈。
“林清岁你疯了吧!”
刚有人帮了一句嘴,被冷冷扫了一眼,如此,再没有人敢帮腔。
“你们都看见了,我林清岁睚眦必报,没有我师父的好脾气。这些天你们私下做了什么,心里头想了什么,我装作不知道是给你们台阶下。都知道我后台大,不想转行的,最好不要来惹我。”
围观几人面面相觑,帮蔡丽丽擦着头发的那个,也胆怯放下了纸巾。
人前作威作福完了,过了转角后,还是倚着墙快步冲进了厕所,一捧又一捧的水送入口中,仿佛漱了千万遍也漱不干净那遗留的味道,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隐着声,泪和水混合难辨。
“我还说真是小看你了,结果就这点出息啊?”
林清岁没有留意那清脆的高跟鞋声什么时候走到了身边,抬头见是周语墨,立即擦干满脸狼狈,逞强着固执的神色,瞥过头去不作理睬。
周语墨无奈一笑,拉开拉链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漱口水:“那东西带了不知道多少细菌,再用这个漱漱吧。”
林清岁望着那瓶漱口水,竟然是这些日子里,她收到唯一的善意。
“为什么帮我。”
周语墨见她不接,便放在了水池边,倚靠着台面漫不经心道:“虽然我现在也不明确你到底想干什么,但你一定是在为江晚云做些事情。”
林清岁苦笑:“我们没打过几次交道,就这么相信我?”
周语墨哼笑一声:“我是相信江晚云看人的眼光。她呢,确实喜怒不于言表,也许能忍受一个野心勃勃的助理,但绝不会收一个品行不端的人为徒。”
林清岁眉眼中显露几分柔软,眼中泛红,过而眼神又低落下来。
“我可能……做不到她想要的样子。”
周语墨拧紧水龙头,毫不在意似的擦擦手:“哪能皆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林清岁征愣,思考着这句话。
“我决心放弃剧院的工作,去往流量小花道路发展之前,这是她对我说过的话,”周语墨说着便把手纸轻轻往垃圾桶里一抛,唇角一扬:“现在送给你了。”
江晚云的声音,像经过漫长岁月的风,恍然吹拂在她的耳边,温柔且有力量的,一次又一次修筑着她心里破败的城。
她沉默片刻,忽然叫住正要离开的周语墨:“今晚是你守夜吗?”
周语墨停留,思索后转身回眸:“你在监视我们?”
林清岁直言:“萧岚现在不让我见她。我观察了两周,周二和周四都是你一个人在医院陪她。我想去看看她。”
周语墨挑眉:“我凭什么帮你啊?你可别跟我说什么……为了将来你发达了一定不忘今日的恩情那种话。这套对付你苏教授就算了,我周语墨最讨厌别人给我画大饼,也不至于为了图你个人情,就背叛萧岚,卖了江晚云。”
说完,便头也不回走了。
*
“她这是在干什么?”
“我听姐姐她们说,剧院还是个戏班子的时候,徒弟犯了错,就是这么向师父领大罚的,一般,都是那种要逐出师门的大错。”
“领大罚?就……擦地啊?”
“不是简单的擦地,要双膝不离地,心里默念师训,每念一遍磕一个响头,擦完整个戏园,过程中不管谁打扰,都不能抬头。”
“那以前戏园子才多大,她这不会要把剧院上上下下五层楼都擦了吧?”
蔡丽丽看着林清岁卑躬屈膝,心生一念,扬了扬唇角抱着臂上前:“听说你的苏芷教授,迫于舆论压力不敢收你。前几天不是挺能叫唤吗?现在知道认错了?”
林清岁并没有理会她,只一点点擦拭着木地板,心里头念着: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她总说拜师不过你情我愿的戏码,心中却牢牢记住那天江晚云的训诫。如今人人都说她背信弃义,另攀高枝,她却认了莫须有的罪名,从了规矩礼教,只为了有资格见她一面。
深深一叩首时,蔡丽丽恶意站在了她跟前,她眉头一蹙,却没有停下来。
“林清岁你贱不贱啊?”
蔡丽丽不甘心一拳打散了软棉花,一脚踩住了她的抹布,也不小心连带了她的手指。哪怕坏不至此很快惊吓着立马抬起脚,手背上也留下了尘土和伤痕。
她依然面不改色,只专心做完她的事。
等日落西山,人去楼空,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地擦完顶楼最后一角隅,眼前一双红色高跟鞋像是静候多时。
“林清岁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清岁抬起头,问周语墨:“按剧院的传统,师父让领大罚,意味着重新接受被逐的徒弟回归。现在全院上下都看见了,我还是她的学生,怎么能不去她身边伺候?”
“不是你……”周语墨语塞,摇了摇头:“我真是服了。”
林清岁站起身,拍去一身尘土,转身迈着残弱无力的步伐走进幽暗的走廊深处。
这晚,她光明磊落地推开了病房的门,无人敢拦她,都怕给江晚云落下个苛待新人的罪名,萧岚也只好将计就计,发通稿大肆宣扬师徒情深。苏芷也发文称赞林清岁的德行,并以一声“我未来的学生”,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只是外界流传着什么,林清岁关上了那道门,就全然顾不上了。
江晚云沉沉睡着,她每每抱着她的手,去贴合自己的脸颊,想象着她在为她擦泪,想象着她或笑着,或责骂着,或撒娇服软,或气恼失落。
可眼下她却看不出她和死人有什么区别,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和把耳朵贴近时,似有似无的心跳声。
“晚云……”
“师父……”
她抽泣着,轻声一遍遍唤着,却不知道哪一声,能唤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