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雨花亭“理想和爱,都是。”……
怀安这几日天气无常,一时阴雨,一时晴。
前往中医坊的山路蜿蜒狭窄,无法通车,林清岁本想等这阵子过了再带江晚云上山求医,可见那单薄的身子多耗一天就更孱弱一天,她还是决心不再等下去,江晚云也明白她的心境,不等她多说,就浅浅一笑点头应了。
这天清晨,叶尖儿花蕊上的雨露还未干,山头的云雾还没来得及散去,两人已经乘车到了无法再行车的半山腰。狭长的石径从山脚一路蜿进深林,从远处看,像一缕随意飘带落在山间。
林清岁扶着江晚云下车,到一旁找了出平坦的岩石休整,给她递水,又蹲下来帮她紧了紧鞋带。
江晚云低眸看着她,心里总是泛起微微酸楚,不忍抬手抚摸了她额前的碎发,林清岁因此抬起头,那温柔的手便也顺然抚过了脸颊。四目相对,似乎有许多言语哽塞在心间。
“清岁,如果结果还是不尽人意……”江晚云眉间一凝,复杂的情绪让她不得已停顿片刻,再问到:“你会后悔遇到我吗?”
林清岁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便拉起她的手,轻而温和地扶着她慢慢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她才说起:
“理想就像爱情一样,总有那么一个点,让你不惜一切地一头扎进去。不问结果,也不计得失。”
而后又回眸问:“你说过的话,我一字不落地记着,你自己倒忘了。”
江晚云愣了片刻,在记忆里搜寻她在什么样的语境下说过这番话,而后怅然一笑,柔声*逗她:“那我是你的理想?还是你的爱情?”
林清岁眸色里闪过些隐秘的羞涩和窘迫,只紧闭双唇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江晚云低眸一笑,再说到:“我从前,的确也有一些傲气。再着为人师表,总是不能先于学生暴露脆弱的。可是清岁,现如今,至少面对花辞镜……我很难再忽视掉那些惨痛的代价,云淡风轻地说一声,不后悔。”
林清岁再为此回眸,看到江晚云脸上依然含着平静的笑容,那颗悲悯慈爱的心却依然沉溺在那晚冰雪覆没的江河里,她心中只觉得无尽悲凉。
可要安慰她什么呢?什么样的安慰会不是徒劳的呢?想来只有行动是唯一的答案,她选择不开口回应这些话。只说道:
“都是。”
江晚云有些疑惑的抬起眼眸,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林清岁便再解释:“理想和爱,都是。”
江晚云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力总是超乎常人的,只有这句话,她多余思考了两秒钟。
悬崖边的枝桠上,硕大的露珠将承不住,挂在叶尖儿上摇摇欲坠,终于不堪重负落下。那颗沉溺于悲痛里,几乎被她出于自我保护要忽视的心脏,也跟随着狠狠失重了一拍,提醒着她自己的存在。
提醒着她,即便她自以为一切念想都以化为灰烬,她对林清岁的渴望和贪恋,从来没有停止过。
本以为天公作美,谁料午后还是下起了大雨,林清岁撑起油纸伞,为江晚云披上雨衣,可风雨太大,还是湿透了她的衣身。
“我们去雨花亭避一避。”
她带着江晚云一路小跑到亭里,脱下雨衣,拍了拍她的外衫,擦了擦她的头发。好在她有先见之明,用了防水的登山包,里头备了替换的衣服和毛巾。
“把衣服换了吧。”
即便这一点时间林清岁已经做了很多事,身体柔弱的江晚云却还没有从那段路的小跑中缓过来,含着胸口微微喘息着,无力摇了摇头,勉强抬起眼来,往亭边的长凳上看去。
林清岁疑惑地跟随看去,才看见一个穿着怪异的女人躺在半湿的长椅上,枕着双臂闭着眼,又不像是睡着了,似乎全然不觉这恶劣的天气,微微晃着头哼着小曲儿,神情悠哉悠哉像个神仙似的逍遥快活。
“都是女生,没事的,”林清岁宽慰江晚云的顾虑,而后又抬高声音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们换一下衣服。”
说完,还有些急切地去解开江晚云的衣扣,却被江晚云握住了手,再抬眼看去,江晚云已经面色苍白,蹙眉闭眼,叹息两声便软了身子倾靠在她怀中。
“晚……”她抱着江晚云的上身半躺下,摸到她滚烫的额角:“师父……”
她心急如焚,手机没有信号,只能回头看了眼身边唯一可能帮得上忙的人,求助道:“能麻烦您帮我跑一趟中医馆,去请医生过来吗?”
那人依然闭着眼偷闲,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林清岁有些心急,不得已再次提高了声音:“你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吗?!”
她从不把希望寄托于他人,无奈之下只得背起江晚云,试图冒雨跑到中医馆去。刚要行动,那女子一个转身坐了起来,闭眼慢悠悠道:“急什么?天还那么早。”
林清岁顿了一秒,没打算理她,往亭边迈了一步。
那女人又开口了:“这世上哪有让大夫去请大夫的道理?”
“你是中医馆的?”林清岁仿佛看到了救星,又狐疑一问:“你们是有正规执照的吗?”
“俗货,”那女人路过她身边时斜了她一眼,没说二话就往外走了:“跟我来。”
“雨太大了,我担心她再淋雨会……”
话没说完,那女人眼看要走远,林清岁再心有不爽,眼下这也是唯一的出路,只好闭嘴,硬着头皮跟上去。
雨花亭后不远处,有一方木屋,占地不大,上下三层。最上头木牌挂着“风家中医馆”几个字。
林清岁想起风和,记得她提过她的中医世家,心里头稍微有了些底。
里屋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见她们进来,熟练地去铺好了床,拿来了几个针灸包和一些林清岁不太认识的东西,大概也都是些简单的中医药具。
她按那女人所说,帮江晚云脱去了外衣,只留下最里头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裙。看意识刚刚清醒些的江晚云眼神中有些茫然和担忧,她也只能默默握住她的手安抚。
那女人洗净了手来把脉,神色也显然比在亭子里的状态变得严肃很多,不过多久,就从她那身不知道是道士服还是改良了什么唐装汉服的袍子里,拿出了另一枚和针灸包很像的卷布包。草绳一解,卷一松,里头除了有针,似乎还看见类似符一样的纸张。
林清岁想再多看仔细,却被女人一起身挡在她面前,并给了她两根彩色的细棉线,叫她去外头打上千个结。
“一千个?为什么?”
“想救你师父,就别那么多废话。”
女人出言不逊,随后便拉上了帘。
林清岁没有犹豫太久。以为自己的唯物主义崩塌得够彻底,真拿着这两根细线走进雨里,双膝落地虔诚地开始系结的时候,她只觉得身体里什么东西又击碎了一次。
她没有回头追问,也没有半途终止,再担心再不解再迷茫,她也只把目光放在绕指细线上。所谓信仰不过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你无法确认为事实的事物,她至今才有所感悟。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江晚云会逐渐好转,无论因看起来多么荒谬的原因。
一千个结系完,一夜到天明,云雾再次散去,不知花落多少,总算也雨过天晴了。
“咳……咳咳……”
她听到江晚云的咳嗽声,才猛然从虔诚的祷告中惊醒,起身破帘而入。正好和那女人迎面撞上。不出意外的,那女人又白了她一眼,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她先往里看了眼,确保江晚云的身体完好无损,再追出去问那女人:“她怎么样?能治愈吗?”
那女人点了焚香,摇了摇头,而后慢悠悠道:“无病之躯,何来治愈?”
林清岁抬了抬眉毛:“什么意思?”
“本是无病,不过生来柔弱些,你们去拿那些补药日日养她,咳嗽一声就上那抗生素,寻常体质还能经得起消解,只是她生来体弱,新陈代谢本就比常人缓慢,一药未消解又负累一药。不仅药物会郁结毒素,长久郁闷操劳的心情一样会。身体和情绪相连,一个拖垮一个,相互影响,恶性循环。长此以往,积成毒素郁结,五脏六腑自然都不堪重负。”
“那现在要怎么办?”
“我今为她施了十针,已经到了极限。不过这身体里淤积的毒素,没有办法一日两日排出,心中的千千结,也非医术可解。”
“鬼门十三针……”林清岁低语思索,不安情绪地起身追问:“还有剩下三针呢?我知道你们都信因果,如果真的有报应,我来承受,我来承受全部。哪怕一命抵命。你能不能用你的全力,救救她?”
那女人看着她,沉思片刻:“你放心,她死不了。这前十针足以为她疏通经络、协调阴阳、调整脏腑。至于这十二、十三针于她而言也多余。人的身体需要滋养,怀安好山好水,你只叫她放宽心情,少生病,少吃药,再不可滥用抗生素,总会慢慢养好的。但我见她曾有溺水窒息之征,又有月经不调。这第十一针鬼藏,不可行,也可行。”
林清岁蹙眉疑惑。
那女人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我道行不过如此。以食指无名指之力,重按玉门头,每周一到两次,每次持续三十分钟,也是一样的功效。”
林清岁心里在意,早在之前就上网查询过所谓鬼门十三针,听得懂什么是“鬼藏”,什么是“玉门头”,也大概理解了这女人的意思。一时间有些头脑发热,无意间看到手里头的彩色绳结,便像找到出口似的质问:“你叫我做这个,有什么作用?”
那女人第三次白了她一眼:“你太吵了,给你找点打发时间的闲事儿做,我好清净些。”
林清岁两眼一阖,哑口无言。
“清岁。”
她闻声回眸,见江晚云扶着墙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出来,连忙上前搀扶。那人依然弱柳拂风,面色却看着好了些,不比来时纸一样苍白。也有些气力在她耳边低声责备:“不许在大夫面前胡言。”
林清岁想着自己也没说什么无礼冒犯的话,何至于江晚云还没缓过劲儿,甚至还衣衫不整就着急过来训斥?难道是因为那句要一命抵命?
不论如何,她还是颔首应下,扶着江晚云坐下。
“我学生性子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您就当全没听过。”
江晚云接而问起:
“对了,还不知道您贵姓?”
“不重要,”那女人低头手写着张单子,又回应:“我们师门用风做姓,不过我不喜欢她们叫我风大夫,听起来像‘疯大夫’。”
林清岁不禁抿嘴,对上江晚云严厉的眼神,才没敢笑出声来。
江晚云想起来什么,便又问:“那个小姑娘风和……和您是?”
那女人笔尖顿了顿,在纸张上留下一笔残墨,索性团了扔掉:“这些日子风雨多,下山困难,你的身子还太虚弱,中医馆有客房,你们住下,过了十五再回去吧。”
说完,便起身出了门。
第102章 古琴生命本身,即是意义。
山林间的雨声总是细密,雨一下,江晚云的身体就总伴随而来一阵绵长的剧痛。那怪女人说这是经络疏通后的正常反应,林清岁对此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这一夜,疼痛比往日来得更加猛烈,江晚云疼得大汗淋漓,意识模糊,泪也模糊,被角床单被拧得不成形儿,口中只声声叹息。
林清岁不愿再看她干熬着,起身夺门而出,寻了一圈却只找到了那个年轻女孩。
“大夫说了,这疼痛不能用药压制,发出一身汗来才能好。”
“那也不能就看着她就这么干熬啊!”
里屋传来一声闷响,连同着隐隐一声难自持的痛吟,林清岁便又转身折返,只看见那纤柔孱弱的身子骨,卷着一角被子跌落下床,一息一叹都柔若无骨,仿佛那一头散开似瀑似墨的柔发都成了要压垮她的负累,汗泪如梨花带雨,痛苦难持。
林清岁赶忙上前将她抱起她的身子,坐落在床的时候,怀中人已经松散了蜷缩挣扎,失去了意识。
“师父?晚云!”
在这次剧烈疼痛中,江晚云再次陷入了昏厥,那怪女人也恰到时机的踏门进来,沉静而果决道:“把她身子放平。”
林清岁尽管心中有千万怀疑和不安,毕竟她问过李海迎,李海迎对于鬼门十三针也持着未知不解的态度。但她也还是事事照做了,等那怪女人在那白皙的手上施上几针,确也眼看江晚云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弛下来,双眼缓缓睁开。
这一天起,她逐渐对这个怪女人的医术产生了信任。
那怪女人随后又倒出几粒药丸,对江晚云说:“你身上的痛不会那么快散去,每次反复都可能更烈,这药可以止痛。要是实在受不了,吃一颗下去几分钟就能缓解。但是现如今,这药于你而言也是三分毒,一旦你依赖上止痛药,先前做的就必然功效减半,你自己斟酌。”
说完,便把三粒药丸交给林清岁,带着年轻女孩闭门出去了。
林清岁看了看手心的药丸,又看了看怀中日若游丝的人儿,替她做了决定:“先吃,都痛成这样了那还管得了那么多?”
江晚云微微喘息着,眼前一片模糊,宛如看着黑暗中高耸的洪浪又将席卷而来,她看着眼前的救命稻草,却拼了命也要抿紧了唇撇过头去。
林清岁只觉得无法理解:“晚云,治病也得循序渐进,现在对你来说止疼药就是救命的!你……”
话没说完,江晚云扭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过她的腰身,气若游丝道了声:“你别走就好了。”
林清岁混身好似走过一阵电流,顿了片刻才顺势搂紧她,反应过来:“你刚才,是想来找我,才摔下床的吗?”
江晚云痛得没有一丝气口去回答,林清岁却仿佛懂得了一切,手里救命的药丸散落在地,心照不宣地把她搂得更紧。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去,怀中人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后,终于昏睡过去,林清岁依然保持着倚靠在床头的姿势,几度情不自禁地,手心揉过她的头发,看着她即使在病中也娇俏温柔的脸,无意间又想起来那怪女人的话。
她心中那份渴望,早就到了边境徘徊,雨落屋檐,敲打着她心弦上下摇摆,却要压制着呼吸的不稳,唯恐扰醒了怀中人。
可想来,江晚云早前就拒绝过萧岚给她的提议,心中认定那件事要有温度,大概也不愿因中医的话,就坦然地允许她在这件事情上帮忙吧。
再说到,她对怀中曾唤一声师父的人到底敬畏三分,不敢逾越。哪怕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江晚云给她的依赖和信任,远远超越了师徒情。哪怕气氛暧昧又亲密,几乎让她认定即便她抚摸亲吻也算是自然,手和眼却都敬畏着,回避着,停留着。
真就像一场春雨一场暖,伴随着每一次雨过天晴,每熬过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每发过一场淋漓大汗,江晚云的身体总会比之前轻松不少。
“今天有感觉再好一点吗?”
天朦胧亮,她拨开怀中人还有些湿漉的发,看清她柔白破碎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晕开血色,心疼又宽慰。
江晚云双眸里惺忪的水雾逐渐散去,闪过一丝惊异,撑起身子坐起来,好似有些羞愧于自己疼痛时的失态。面对林清岁温柔抚慰探来的手,她低含着头,身子也不经意往后退了退,无力地点点头,好在这种无力仅仅只在身体,不再是心里头的。
林清岁终于能活动活动僵持一晚的硬骨头,松了口气:“那就好。”
敲门声传来,年轻女孩端着碗汤药进来,又递上一张药方:“这个是后续调理的方子,大夫特地叫我叮嘱,不该滥用药物,不过该吃的还是得吃。”
江晚云颔首一笑应下:“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女孩轻声应了句:“风华。”
林清岁也把东西接下来,看了一眼,大多是些清热解毒的温和药材,其中几味类似于菊花和金银花的,寻常人也会用来泡茶水喝。转而又问起:
“那个……你们这些年一直在这个中医馆吗?哦,我无意冒犯,只是……我师父也往返怀安很多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鬼门十三针。要是早点知道,我师父的病,可能早就好了。”
听林清岁言语中满是懊悔和自责,江晚云满眼心疼,叹息一声,转而问道:“大夫这样医术精湛,只常年守在这无人问津的中医馆,的确太屈才了。”
风华回答:“我们大师姐云游四方,随缘治病。你们能碰上,真的算是幸运了。在她带着你们进来之前,我都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她了。不过我听你们提起风和?你们认识?”
林清岁与江晚云相视一看,点了点头:“见过几面。”
“风家师门,一直传承中医秘术,你们知道的鬼门十三针,只是其中一种。不过你们也别想得太玄乎,不是每个人都像大师姐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有些自己开了中药房,也有几位师兄姊妹在大城市的中医院里头上班坐诊。大师姐原本是我们老师傅最看重的学生,因为一些原因,才变成现在这样子……”
两人双双蹙了蹙眉,又怕涉及隐私,不敢过分关问。
但风华主动说起:“你们也别怪她没把十三针走完。我也是听师门里其他师兄师姐说,大师姐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能独立行这套针法了,但就实践了一次,救了个村里头发疯的瘸子,后来噩梦缠身,不过一年,就生一个下来有腿疾的孩子,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风和。从那以后,我再没听说过大师姐用那套针法救人。这次,应该她为了什么破例。”
屋子里的谈话声逐渐隐去,木屋外的琴声悠然而生。
*
中医馆背靠山林,面朝流水,的确是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山中少有来客,因而主人在家的日子,常在屋外抚琴,一弹便从日出到日落,住上一些日子的人会听出来,她总弹着同一首曲子。
“阳关三叠。”
弹琴人闻声提回一口气,睁开双眼,双手一并收回,回眸见是江晚云,见她仅仅穿了一身单薄白绸里裙就走了出来,难免眉间一凝。
“外头风凉,你……”话音未落,再转过头去,见已经有人为她披上了针织长衫,便又颔首一笑。改口问道:“你也懂古琴?”
江晚云含笑摇摇头,在一旁坐下,欣赏地打量着这把显然有些年岁的好琴:“不过是读书那会儿,恰巧看到过一篇关于五音疗疾的论文。里头提到过这首曲子,觉得有意思,去网上搜了听。真实听到这样好的琴声,还是头一次。”
林清岁扶着她坐下,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五音疗疾?什么意思?”
江晚云回眸望她,宠溺一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而后又解释道:“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只记得那片论文中提到,阳关三叠采用的是中国传统五声调式中的角调式,角调式在五行中属木。木在五行中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而乐曲中又用到许多羽音,羽音属水,水又生木,可中和木生火的躁郁,五脏入肝,能起到调节情绪,消忧解郁的作用。”
她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面前这位不知姓名的风大夫,解释道:
“所以,这首曲子,尤其适合那些内心抑郁成结,久不得志之人。”
林清岁眼光随之看去,那怪女人沉着头,眼神晦涩,思索片刻,便起身借口离开:
“我去看看厨房水开了没。”
江晚云有些疑惑她突然离开,心中大概也有猜想,不出所料的,身旁人也主动开口说起了往事。
“我姓何,单名一个音字。叫你们过来找我的人,是我的独生女。风和,其实是我的号,不过,也是她的笔名。”
江晚云了然地点了点头:“她现在,在哪里?”
何音看着山谷深处,深深叹了一口气,哑声许久,才缓缓吐露一声:“不在了。”
江晚云那双盛满天地星河的眼,瞬间滴落一颗泪星子。
何音回眸看她,顿了片刻,头一次露笑:“怎么?你不会觉得鬼门十三针真能以命换命吧?我以为你们这些国外留过学回来的知识分子,不会信那些江湖传言呢。”
转而那眼眸变得深远,笑意也逐渐苦涩:
“你说这世上要真有什么天道,我苦学医术,行医救人,凭何来的报应,去伤及我无辜的孩子?”
江晚云抿了抿唇,都说善恶因果,可那十二个鲜活的生命在转瞬间消亡,她如何相信这世间善因必然能结善果?她何曾没有质询过天道不公。
何音再叹了口气:“囡囡她生下来不久就确诊了骨癌。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是基因突变导致的,控制了那么久,已经是奇迹了。我的确有心结,以为是报应,这些年放弃前程,也放弃了治病救人。不敢面对现实,也不敢面对她。半年前我收到了她的信,一百多页呢,这孩子……搜集了好多科学论证,去论证她的病,不是鬼门十三针造成的。”
她再次看向江晚云,一双回眸中似乎包含着感激:“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请求我一定要救你。这是她最后的遗愿。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江晚云蹙了蹙眉,眼中泪光还没有消散:“为什么?”
“你不知道你拯救的那些人会是何等人物。你不知道她们因你得救后,又能拯救多少人。”
说完,何音哼笑一声:
“十几岁小孩的话,挺不可一世的吧?不过谁知道呢?你若真有为众生的德行,将来能成什么善事,我今天也算是结了个善缘。”
江晚云却气馁地低下了头:“我来求医,不过是不想让清岁失望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为了什么事,这么恐惧……”
何音无所谓这些,说道:“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遇到了我,命就还不会绝。”
江晚云望向她,感慨道:“我真希望……星辰此时此刻,也正在经历奇迹。”
“星辰?你的孩子?”
江晚云苦笑摇了摇头:“我没有孩子,父母也早逝。血脉之亲,就只剩下一个弟弟。只是……”,她眼神沉落下来,不敢再多想。
何音沉吟片刻,大概也猜到几分:“难怪了,我说一个意志力强到止痛药拿到手都不吃下去的人,怎么需要十针才能勉强恢复神志。不过情绪和身体的感觉关联往往密切,你心中这样纠结矛盾,达不到一个平衡,只会加剧你身体的疼痛。”
江晚云自知如此,也无能为力道:“我尽力在调整我的心态,可是,我不知道我还经不经得起坏消息的打击,也不知道……这样硬撑着,到底还能撑多久。也许我只是在毫无意义地活着吧,枉费你救我一命。我只私心希望……”
她回眸往屋内的方向寻去,低声到:“能陪她久一点。”
何音沉默地望着她许久: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人生哲理看得太多了,凡事都追求一个意义,和我们家囡囡一个样子。所以那孩子才说出那些不可一世的话。听听也就罢了,我行医救人,从不权衡利弊,也不考虑富贵贫贱。”
“生命本身,即是意义。不是吗?”
江晚云眼中顿悟般闪过一瞬间惊奇,而后颔首一笑:“受教了。”
何音起身拍了拍一身尘土:
“顺其自然吧,谁知道等来的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呢?你既还有一丝念想撑着,就要相信,人死之前,一切结果都还是未定的。”
江晚云再次颔首一笑应之,跟随起身:“您之后要去哪里?”
“看哪家医院养得起我这个闲云野鹤吧,”何音收了琴,却赠予了江晚云,知道她要婉拒,不等她开口,就比着手势打住了她:“这是给你那个小徒弟的。”
江晚云眉目一惊。
何音朝着身后的窗口挑眉示意:“一听琴声能治病,就偷我琴谱去了。”
江晚云随之看去,见那窗口罗列的书籍明显不同寻常,看着那些翻动过又笨拙掩盖的痕迹,只觉得哭笑不得。
“本来也是打算托付给有缘人的,”何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又压低声音倾身靠近她耳边打趣:“囡囡也说,你们这个师徒关系不一般哦。”
江晚云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羞怯又惊慌,低敛下来,双手紧着琴布袋的边角,无言答复。
何音只笑笑摇头,潇洒离去。
第103章 相思结“我不喜欢趁虚而入。”……
“所以你这段时间失联,都是和江老师在一起?”
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林清岁听着电话免提声中好友的声音,只简单“嗯”了一声。
“那你还等啥?现在是她最脆弱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她现在应该很依赖你,你这会儿表白,那不是一表一个准?”
灶台下升着柴火,铁锅里的水沸腾了一次又一次,木筷子在其中漫无目的的搅拌着,手上的面条迟迟忘了下进去。
“我不喜欢趁虚而入的感觉。”
林清岁这样回答。
而后又补充道:“而且她现在状态不好,没有精力处理别的情绪,更没有精力……应付我的情绪。我也只想好好陪着她,和她一起把她的身体慢慢养好。”
“你就不怕有一天她再变回之前那个可望不可及,眼里只有大爱,没有私情的江晚云?”
“只有大爱……”林清岁想了想。
也许是吧。
她以为,在那道“博物馆失火,救猫还是救画的”经典辩题里,江晚云无疑是那种会救画的人。为了保护那点可以被视为永恒的人类文明,为了传承那些消失了就再也不复存在的艺术价值,江晚云可以不惜一切,甚至生命。而她自己,在这一点基本价值观里和江晚云背道而驰。她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救猫,没有什么思考和理由,她就是会救猫。
她有时候会羡慕江星辰,因为在他决定奔赴一线时,她看到了江晚云心中除了大爱以外,唯一的私心偏袒。她甚至羡慕江星辰如今生死未卜的处境,让江晚云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个静默的时刻,望眼欲穿,都念想着他。
她想到江晚云如何为那些手稿拼命,如何为那些孩子们拼命,又如何再这些奔赴都遭受重创时,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她的存在或许曾让江晚云在万念俱灰之际还有一丝不舍和牵挂,却从来没有成为她的意义。
她不是没有为此失落过。
可是,她仍然觉得好友问出的问题可笑至极。
因为她是真的爱她,所以会成就她的成就,落败她的落败,爱她所爱,也恶她所恶。
因为江晚云到底为她选择了坚持,不论是出于同情她,还是怜悯她,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把江晚云从死亡边线上拉了回来,就有责任,扭转她“生不如死”的境地。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回到自己最好的状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哪怕那样的她不会那么爱你吗?”
林清岁把手里的面条放进了锅里,回应道:
“哪怕那样的她不会那么爱我。”
汤白面熟,热气和香气早一同飘出了窗外,江晚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了门口,看着她坚定又富有诚爱的背影,湿润了一双水眸,含着浅浅欣慰,转身悄声回到了卧房。
林清岁端着两碗汤面进屋的时候,江晚云正坐在窗边眺望出神,秋水明眸里,依然是那极致温柔中,镶嵌着平淡的忧愁。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别担心了。”
她宽慰,走近去把面放下,用手帕帮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问她:“是不是不太舒服?”
江晚云唇色浅淡,却摇了摇头,弱声软语回应她:“只是刚又疼过一次,不过就像大夫说的,发阵汗过后,又觉得轻松多了。”
林清岁心疼得哽咽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还是不肯吃药吗?”
江晚云摇摇头,从手旁拿起那根五彩细线给她:“不能让你的心血都白费了。”
林清岁拿过五彩神看了看,想起来才问道:“你们聊完了吗?你有帮她聊开心结吗?”
“心结?”江晚云轻声疑问:“你是为了这个才故意回避的?”
林清岁点头,有些难为情:“我想着她肯定更愿意和你聊吗,你天生给人亲切感,不像我,长了张厌世脸。诶?这琴怎么在你这儿?”
江晚云了然一笑。回头看了眼琴,又柔声软语地打趣她:“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们都以为你迫不及待去偷琴谱呢?”
林清岁僵持了几秒钟,有些尴尬:“我用手机扫描了就还回去了,顶多算借用……吧……”,那条五彩绳不自觉在手中拧拧绕绕的。
江晚云眼光低落,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忍俊不禁,温声问她:“我听风华说,那天就因为大夫一句话,你跪在雨里真的系了一千个结,你是怎么想的?”
林清岁也低头看手,嘀咕:“那大夫,神神叨叨的,谁知道这东西是给我打发时间用的?亏得我每系一个结就默念一声平安……”
江晚云眉眼一惊,顿了两秒,心里头顿感五味杂陈。有些酸楚无奈,又有些心疼自责,或许更多是感动。
要说什么万物之源,天地神灵。她从幼年开始就是敬畏的。孩子们走了,她也无数次在噩梦中痛诉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
低头看着五彩绳,那仿佛是细细密密的丝线结成的担忧,虔诚的祈祷,五彩交汇的爱意,或许也纠缠着林清岁不可言说的心结。
虽然她算不上什么信徒,不过教义中有句话她很喜欢——“哪里有爱,哪里就有神的临在。”
她强忍着心中的疼爱,叹了一口气,接过五彩绳来,细说起:
“这是怀安村象征着吉祥好运的五彩线,其实也就是用蚕丝线扎染成五彩的颜色。传言用两*根五彩线系上一千个结,你心中所盼的人就会回来。再用这绳儿在那人手腕系个相思结,她就再也不会离开。”
林清岁认真思索片刻:“什么叫相思结?”
江晚云浅笑着,指尖轻轻一绕,一拧,几次反复,细长的线逐渐编成了一根手绳,又递还回去:“最后一枚结,你来试试。”
林清岁遂不喜欢听信民间这些鬼话,却虔心接过来,丝毫不敢差错地照着江晚云的指引,在她柔白的手腕上,绕上最后一环,把那相思结手绳不松不弛的,戴在了江晚云手上。
“可是……”她又有些犹豫:“这样不就把人束缚住了吗?谁知道,留下是不是对方长久的心愿,万一只是一时的……”
江晚云轻轻抬眸,看她低着头灰心丧气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微笑安慰:“你总能看出别人有心结,叫我去解,那你的心事,又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那温柔的话语如同暖风吹拂,让人心晃荡。林清岁不忍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我……咳咳……”她故作镇定地正了正身子,不再面对江晚云:“我有什么心结?我又不像你们成天担心这个忧愁那个的,想那么多。”
江晚云望着她,欲言又止。
“谁的手机响?!”
门外传来呼喊,林清岁顿然找到一个出口似的,起身应道:“我的!应该是落在厨房了,我去拿一下。”
江晚云浅笑颔首,眼看林清岁落荒而逃,片刻,又神色紧张地拿着手机折回。
她眉稍一抬,微微疑问。
林清岁吞咽一口,声色低沉:“是李医生的公用号码。”
为了以防万一,她在来怀安之前,经过江晚云本人的同意后,阻断了一切医院和江晚云的直接联系方式,一旦接收到任何关于江星辰的消息,李海迎会通过公用电话第一时间通知她。
江晚云柔弱的身子不自觉后倾了一下,想起身去接,却浑身发冷发软得站不起来。
林清岁拿着手机走到她身边,征询她的意见:“你想让我当着你的面回过去吗?”
江晚云有些犹豫,可也知道她早晚要面对结果,再不能像之前那样逃避,更不能让林清岁一个人承受。于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林清岁看了眼门外,寻不见大夫,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再看了眼江晚云迫切又惊惶的眼,早已经嵌满了泪星子,便一咬牙不忍心再耗她。
正要回拨电话,又被江晚云握住了手。
“清岁……”她低头沉默许久,才哑声央求:“你撑住我。”
林清岁把手搭放在她的肩上,轻搂着她,这才回拨了电话。
几声嘟响,已经让她的心脏负荷到了极限,她更难以想象江晚云的心情。
手心在江晚云轻薄的肩头越发的紧,也毫无所觉。
好在,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
“喂,清岁。好消息!江星辰已经持续一周无症状反复,做过一次核酸检测,结果显示为阴性。只要再通过血检确认,应该就能解除隔离了。快告诉你江老师!喂?你在听吗?”
“嗯……”
林清岁哽咽应声,紧了紧怀中人儿,一串泪珠晶莹落下,终于轻声应答:
“她已经听到了。”
第104章 字谱“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清岁,陪我去看看她们吧。”
“好。”
十二个女学生,分别来自不同的家庭,各家祖坟山与山相隔,一天走不完。林清岁知道路况难,却也知道江晚云心里头的路更难,能提出这句请求,一定早就独自走了很远的路。
久病初愈的身子,也耐不过日日掉眼泪,有几次坟前久坐,起身就站不住晕倒,一赶一停的下来,足足七天,才走完最后一处。
“我第一次在戏园做田野的时候,就听见红春在哭。那时候,她大概也才七八岁,边哭边在板凳上扎着马步,小脸涨得通红。
那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孩子们练习的点了,我在旁边采访叶玫,红春就一直保持着不动。我心软,劝叶玫先让孩子休息,她却十分严肃,没有退让半步,硬是让那么小的孩子浑身都动弹不得了,才罢休。
我那时候也不是那么理解,明明孩子已经足够好了,明明她自己背过身来,也心疼得两眼泛红,何苦故作严厉。采访过程中她告诉我,她们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去练习,才守着住老祖宗留下的百年功。
提起红春,她只说了一句:‘那孩子,是百年一遇的好苗子。’。”
说到这里,江晚云再次落了泪。
林清岁大抵理解了叶玫见到她时的那份复杂,传承这些快要被世人遗忘的传统艺术,本就时时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去大城市的那十二个孩子,一定是她们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天捉弄这一趟,就不知道带走了多少未来要身负重任的传承人。
那块厚重的传承石上,一下子被撞出了巨大的缺口。
不过这一切,都还远不及她们的生命本身珍贵。林清岁每每听到关于她们的功绩,都比不上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们时,那两股粗壮黝黑的麻花辫在阳光下晃悠带来的冲击。
*
怀安山水养人,尤其在这春深意浓之际。船桨摇水声,在山间云雾中一道道漫开,散了一圈圈涟漪。
江晚云轻撑着额闭眼小憩,难得身上感觉轻松,才好沉醉在轻悠慢晃中。偶尔几声拨弦声,突兀得像江南烟雨图中突然错落了一笔重墨,惹得她眉头蹙起,几次三番,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
林清岁有些笨拙地对着琴谱捣鼓她的新玩意儿,那字谱对她来说远不比简谱熟悉,也不比五线谱直观,虽然死乞白赖的让人手把手教了,要靠那两天就完整地弹下阳关三叠,根本是痴心妄想。
可旁听的江晚云却做到了。
这会子好像终于忍不了她,弯着腰坐过来,一手抚琴,一手把握着她的手,在耳边轻声教她如何抹、打、勾、挑。
“食指向内拨,叫抹。向外,叫挑。”
“中指向内拨,叫勾。向外,是剃。”
“无名指向内拨,叫打。向外则是摘。”
“大拇指向内拨为托,向外则为劈。”
她低眉软语,认真看着弦。一如既往也是无可厚非的,林清岁认真看着她,藕粉色的指尖、白玉一般柔软细腻的手腕,和隐入衣袖的,那些不可见的。
“你自己试试。”
林清岁回眸看向她,暗想着江晚云要知道此刻她的浮想联翩,一定会懊悔自己的悉心调教。
不得不说,新中式和江晚云很配,半绾的长发,发簪上翠白相间的点缀,丝绸长裙,和轻纱外衫。那几缕松散的发丝,卷着和风一般随心所欲的气息,多余去修饰那张温婉的脸,让她不忍去把发丝别到她的耳后。
江晚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征愣片刻,又了然颔首一笑,握起她的手,揉抚她指腹磨出的水泡,心疼蹙眉,又无奈笑叹:
“你说你笨不笨?日日练,都练出水泡了,怎么还是学不会呢?”
林清岁看着自己的手,又抬起眼来,看着江晚云。
心中带着没解开的结,以至于无法去契合眼前人此刻仿佛一切都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把手抽离开来,转回身去,继续练习。是为了调养江晚云的身体,还是她自己的心性,都无所知了。
江晚云见状,并没有多打扰什么,起身回到船篷窗边静坐,看着窗外景,听着身后音,微微蹙着眉,眸中似乎思绪种种。
拨弦声越走越急,越走越响,终于,一根弦断了。
船篷里静默了片刻。
林清岁问了声:“为什么呢?”
江晚云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刻,依然背朝她静坐着,只有眼眸些许低敛。
那质问声又来:“人哪怕还有最后一丝念想,也不至于去寻死。为什么绝笔信里写得那么深情,却做了那么薄情的事。我不明白。”
林清岁隐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熬到江晚云脱离生死线边缘的时刻,才倾泄。而她的爆发,也不过是平和低缓的质问,加以泪水无声落下。
“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你呢?如果你在天上看见我用一生的痛苦去祭奠我那一晚的错过,你会后悔吗?”
江晚云鼻尖一涩,泪水不止落下,转身回眸,看向身后那人,依然固执如初见那样,事事都要求一个答案。
她深叹一声,回答:“会。”
“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可是……你怎么会怪我?如果不是病痛早就叫我生不如死,我又怎么不想好好活下去?”
林清岁眼光触动,又开始自责。
江晚云继而说起:“我原以为我会死在家中床榻上,可只想到你日后走进房间伤心,就堵上最后一丝气力也要让自己起来。我以为自己根本握不住笔,给你的话,写了那么长,每个字都不容易。在剧院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知道最后一次进去,会衣冠不整,满身疮痍。这些我都顾不得了,就是想再看你一眼。谁又让你来救我了?谁又想有机会后悔了?我江晚云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让人给了一耳光。
你说我薄情。我撑着最后一口气随你上山,忍着剧痛也不吃那止痛药,你以为,都是为了等星辰那个落不定的消息吗?你问我讨要解释,不过为了让我证明我对你的感情。清岁,这些日子我的身子虽是一天天好了,可学生们尸骨未寒,我的至亲生死未卜,我就是心中再想与你亲近,也不可不顾忌道理啊。”
“我,不是……”林清岁有些手足无措,喉头哽塞,大脑好像也梗塞:“我控诉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江晚云叹下一气,瞥过脸去,不再理她。
林清岁起身去坐到她对面,势必与她掰扯明白的架势:“我那么惜命一个人,二话不说跳水里头找你,呛了数不清几口水,好不容易救回来了,结果你又是不配合治疗又是哭啊闹的让我带你走的,你到还怪我多余救你了?好意思和我说道理?你讲不讲道理?”
江晚云神色间有些轻微的尴尬和震惊,想反驳,没开口就被林清岁打止:
“你让我说完。我是怪你最后没为了再多犹豫一下,可我也不希望你未来是单为我活着的,你治病,不是为了我治,你的事业不做了吗?花辞镜真要丢了吗?茶灯戏这次被老天爷挖走了真的一个大豁口,不填了吗?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呢?打击已经这么大了,你这么有用一个人,好好活着尚且还有一线扭转的机会,你也跟着去了,把包袱都丢给我,算什么大女子?”
江晚云眼底的震惊又浓了几分:“我……”
“我还没说完。退一万步说,我知道你多辛苦多痛多累,我不该怪你,不该不理解你质问你强求你。那我是不是也忍到现在才说你几句了?你都这么作践自己的性命了,我埋怨几句就不仁不义了?”
江晚云紧闭着唇,红着眼无声看她。
林清岁这才停住片刻,眨巴两下眼,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过火。
“嗯……我说完了,你说吧。”
江晚云无言以对,愤然起身去了里间。
入夜天凉,林清岁才端了碗热乎白粥潜进里间,这船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暖气。不过要求一个传统的竹篷船上有暖气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怕江晚云着凉,提前备好了厚实被子,在里间门窗上都钉了厚棉帘子抵挡冷风,这会儿进来感受到里间确实暖和许多,才觉得安心。
“师父,该吃晚饭了。”
江晚云坐在床头,见她故作乖巧的模样,只瞥过头去不理。
林清岁放下碗筷,替她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被子,不拱火不舒服似的说了句:“好了,聪明人也会糊涂一时,我原谅你了。”
江晚云这才皱眉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
林清岁抬着眉笑得一脸机灵样,仿佛在说这反应正中她计。
江晚云又气得叹息一声,无言以对,苍白一句:“别叫我师父。”
林清岁主动坐到床边去依着她:“那我叫你什么好?小姐?”
江晚云惊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退开几分:“不许这么叫!”
林清岁抬眼看她,有些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师父也看过这部电影?”
江晚云面露窘迫,低过头闭口不答。
林清岁笑了笑,环抱她的腰身依进怀里,嗔怪道:“师父从前那么宽宏大量,我一再暴露我的目的,利用你,又跟你作天作地,你都不生气。怎么今天就是不愿意多哄我一句?”
江晚云有些无奈地看看她:“从前你什么时候这样一口一个师父地唤过我?我从前到底为人师表,所以才事事宽和,不能因一个学生过往经历复杂就差别对待,也不能为自保,就放弃一个可塑之才。你可以对我有情绪,耍性子,可我不能,我有好好引导你的责任。”
林清岁品了品这话:“所以你承认你刚才是对我感情用事了?平时端庄自持的师父,原来都是假正经吗?”
江晚云再次被她梗住:“我……我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了,自然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对你事事负责。”
林清岁看她慌张错乱,脸红心跳,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头不经窃喜。
“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第105章 油垢“我以为我已经开始了。”……
江晚云怔愣着望着她,那眸子里流转的情绪,是从前少有的,温柔又甜美,疑惑又感伤。林清岁很难形容那是什么,只是光看着,心中便有两个粗俗的念头在挣扎:“不舍得”,还有一个,“亲死她”。
她有些厌倦这种挣扎了,起身端起碗出去:“粥凉了,我再热热。”
星辉在船篷顶遮盖退去的瞬间,救恩般照亮了她阴霾的内心。可她回眸看看,昏暗一片,没有人追出来,那阴霾又更猛烈地重返。
她把粥重新端回炉子上,说是炉子,其实是问渔家借的便携式燃气炉,很小一个,按键都已经不太好用了,还因为老旧积了厚厚一层油垢。她一时没能点上火,用力拍打了两下。
也是撒气了,她想。
“燃气炉哪能这么拍?”
耳后很近处传来江晚云的声音,她回眸见那眼神一如她在早功上想要偷懒时见到的那般,不觉有些心虚,嘴快一句:“我没拿它撒气!”
江晚云那神情,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又冰雪聪明,转瞬就想明白了,微微一笑:“你撒什么气?刚才没说过你的人是我,理亏的也是我。”
林清岁皱了皱眉,觉得她说得对,而后也一瞬间忘了自己撒气的理由,往旁边让了一步。
江晚云拿手绢沾上一点水,擦了擦汽口的油垢,拨了拨气罐子,轻轻一拧开关,火便点燃了。而后又优雅的去洗了手绢,擦了擦手。
“这些油垢不清理掉,很快就没法再用了。不过,要清理陈年累积的痕迹,大概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有这些成本,不如换一个新的。”
林清岁默默看着,喜欢她的每一个细节动作,也喜欢她说话的语调。
“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江晚云诧异回眸,点头:“嗯……不过也不是所有情况都能光靠时间和耐心就能修好。换个新的也不浪费。”
林清岁忽然激动起来:“可她是我的船上唯一的,我就要她。”
江晚云这才后知后觉,直起腰身正视她:“我在说炉子,你在说什么?”
“我……”林清岁自觉有些过激了:“我也在说炉子。”
“你最好是,”江晚云微微一笑,柔声打趣她:“你要是敢在心里把我和这油炉子相提并论……”
“我才没有!我也是说的炉子。你不是一直提倡勤俭节约吗?”林清岁慌乱找补。
江晚云双眼微微一阖,看破不说破。
林清岁松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起江晚云:
“对了,博物馆失火,你救画还是救猫?”
江晚云没有疑问她为什么忽然没厘头问这么一句,当即便沉下眼眸来细想了想,间隙里热好了两碗粥,而后回答道:
“救猫。”
“为什么?”,这个答案让林清岁始料未及。
江晚云微微一笑,问她:“你呢?”
“我?”林清岁同她一起把小木方桌支上,摆好碗筷,清了清嗓:“我当然救猫了。我又不会干那种大洪水里非要去救手稿的事。”
江晚云沉默看着她,不说话。
她才有心虚:“我……我好歹也等洪水过了再去拿。”
江晚云哼哧一笑,摇了摇头。
“啧,你笑什么?”
林清岁坐下来,故作深沉地引用了一大堆辩手的话,希望自己理智的形象在江晚云心里站稳脚跟,好让自己坚持这个论点的目的,不仅仅只是纯粹为了试探江晚云,到底是爱人类文明更多,还是爱她更多。
“……对吧?如果你连生命的意义都不在乎,你又怎么敢说你看懂了那幅画?你都不爱你的近人,何谈大爱?”
虽然她也知道这个类比不那么合适,但在江晚云为之奋斗了前半生的戏剧艺术和女**业比起来,她自觉自己还不如在大火里的那只猫至少还能在辩题中举足轻重。
别问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拉到和戏剧、艺术、怀安的女学生,甚至整个人类文明和真理的对立面上。人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会企图把自己放在所有事情的对立面上让爱的人做选择——包括但不限于“我和你妈”。
江晚云耐心听完了她的所有,公正的,私心的。而后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林清岁有种一拳头打在软棉花上的感觉:“那你又是为什么救猫?”
江晚云放眼远处,沉静了一会儿。
“大概猜到你会去救猫。”
林清岁愣住。
江晚云又敛回满眼星辉,望向她:“所以我想,救猫的话,大概率会遇到你。真有那种两难的时候,我选择和你在一起。”
她人生中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两难的时刻。
在医院昏迷的日子里,在每个沉睡的梦魇中,她总是回到即将带孩子们走出大山的时刻。为了安稳留在山中,还是为了理想再冒险一次。她想,无论是孩子们一辈子困于山里,还是现实一般惨死在追梦的半途,任何一种结局,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救画还是救猫,这个问题无解正确,她只知道林清岁一定是那个打破常规,特立独行去救猫的人。却也会是那个,在所有名师大家都决心放弃那副画时,一往无顾冲进火海的人。
至少在那时候,换做是她,她不能保证自己有勇气向林清岁一样,去把紫荆再一次带出大山来。
在无解的人生辩题里,林清岁总是那个能找到双赢可能的人。
说个没正形儿的,她之所以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有所思考,不过是脑海里想到了一个画面:
大火面前,一群故作深沉的艺术家、企业家、收藏家、政治家正商讨着如何救画,林清岁就已经不经思考地救出了小猫,出门仅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那群依然在权衡利弊的人们,就叹了口气扭头又一次冲进火海里。
所以她又说:
“救了猫,你要再想折回去搬画,我也陪你。”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果必然要承受失去一方的伤痛,和林清岁在一起,也能支撑她走过懊悔自责的后半生。
林清岁一动不动,想着江晚云这种作弊式发言,在辩论场上大概会被判出局。可她就算脑袋里装了个巨大的信息处理器,此时此刻,大概也要烧坏了。挠了挠头,不觉间烧红了脸,埋头把粥一囫囵干了。
“对了!”她找到了一个契机起身,去温了壶酒:“何音说你可以适当小酌一杯,驱驱身体里的寒气。”
随即端过来,斟满一杯:“你是不是没喝过酒?可能不太好入口,你先抿一点,喜欢就慢慢喝一点,不喜欢就算了。”
江晚云双手接过来,按她说的先抿了抿唇边,尝得那是个香醇浓郁的好酒,便一口气喝掉了那一小杯。
林清岁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温错了壶白水,倒了半杯一口闷掉,辣得差点肺都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你不觉得这酒难喝吗?”
江晚云苦笑:“酒难入口,可也比汤药容易多了。”
林清岁听了这话,心里头顿感一阵凄凉。
江晚云为林清岁满上,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解释道:“我读书的时候,喝过一阵子药酒,是母亲在世的时候自家酿的梅子酒,也是为给我驱寒。父母都过世后,家里酒也还剩了半斤,只是我怕睹物思人,又怕浪费干净了再回味不得那味道,就一直不敢喝,让星辰埋到后院了。”
林清岁面露欣慰:“阿姨一定和你一样温柔又有才华。”
江晚云浅笑:“她是仁卓医大的第一批女学生。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她硬是悔了家里长辈安排的婚事,毅然决然走了这条路。我不过是一个乖顺懂事的女儿,她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拉倒吧,”林清岁挥挥手:“你以为你是个多消停的小孩吗?你要不问问萧总怎么说呢?你妈骨子里那点东西,全遗传给你了,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乖顺懂……”
话没说完,被江晚云重重点了一脑门。
江晚云恼羞成怒,温声责备:“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评判到你师父头上来了。”
林清岁白了一眼:“嗯……时有时无的师父。”
江晚云又惊又羞恼,抬手就往林清岁屁股后头拍了一巴掌。
林清岁不服气:“本来就是吗!”
江晚云柔声斥责:“还说!”
“……”
林清岁不情不愿闭了嘴,闷了一杯酒:“……”
“什么?”
只听见她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江晚云没听清。
“我说……”
林清岁左顾右盼的,支支吾吾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开始追我?”
这下子江晚云也愣住了。
“你之前,在医院后山石梯上。”,林清岁强调,生怕她说忘了,
“你说过等你过了命里的劫就追求我,这话还算数吗?”
江晚云低敛眼眸,紧了紧酒杯。
“我以为我已经开始了。”
“啊?”林清岁脑子一转,猛然站了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吗?我错过了什么吗?”
江晚云抬头看向她,心里头五味杂陈。
回想起那个冬夜,她拖着自以为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身躯,竭尽全力到了观众席的角落,追望着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林清岁,也企图把自己的灵魂真正在那一刻定格。
无论是宿命注定,还是林清岁逆天而为,上天终把她那残躯病体重摔回了人间。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她重新拾回她的灵魂,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在生不如死的边缘苦苦折磨,也挣扎着,虔诚地祈求着痊愈,好让她能在林清岁身边陪伴更多的时间。
“追”,亦或是“求”。她以为她都做尽了。
“是我没有表达清楚。”
她终还是摇摇头,颔首无奈一笑,放下酒杯,起身一步步靠近,微微仰头,闭上眼眸,在林清岁的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吻。
或许接触的语言是最直接的表达方式。
总之,林清岁瞬间明白了。
“那我答应了。”
江晚云蹙眉笑道:“可你不是说过,你要让我也天天胡思乱想,夜夜辗转反侧……”
林清岁捂住了她的唇,只怕之前都是一语成谶,于是打断了她:“这些你已经经历过了,不是吗?”
江晚云眼望着她,沉默无言。
“我其实……”林清岁坦白:“知道你好像变得需要我了,知道你心里压了很多事,每晚身上都疼得睡不着。也想过,也许你是希望我晚上也陪着你的,可我还是每次都走了……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开口让我留下。”
江晚云双眸缓慢沉落,泪星子也在夜色中点点落下。
“师父,我明白你因为孩子们的事,哪怕一点享乐,都让你有负罪感。所以你宁愿多受一点病痛折磨,好让心里头好受。可我不是来强求你享乐的,也不是要你麻痹内心开始新生活。
我是来陪你一起承担的。
不管是怀安还是花辞镜,还是你的病,都不是你一个人的担子。它们也是我的。
痛也是我的。”
林清岁主动揽住了江晚云的腰身,望着她继而道:
“晚云。
不要孤立自己。”
第106章 船头就像打翻了的春天难以收回。……
夜里酒意微醺,风摇着船身在水中轻晃,水时而没过船头陈旧的木,润湿了裂痕,也润湿了裙摆,又不过多停留,割舍了全部回到江河里。
清风明月下,两人只静静坐着,心中都默契而无声地祭奠着离开的人。
即便当下不宜歌舞,不宜饮酒作乐,此情此景,何况船身起落无常,又有先前那些无意吐露的情话加持,两人都有些难抑心情。
夜色渐浓,即便理智把她们相隔,偶尔无意间对视,那些早已经在空气里缠绵的,氤氲的,就像打翻了的春天难以收回。
某个节点,不知道谁主导,谁又跟随,她们不再回避偶然的对视,注视着彼此。发丝迎风,船儿轻摇,酒香在袖口缠绕,双颊的绯红淡了又浓,身后景色轮换,只有恒定不变的爱意,在四目相对间流转。
林清岁总想先一步起身拥吻上去,心里头又矜持,坐在凳上寸步不移,手握着陶瓷杯一动不动,里头半杯酒却晃荡不安。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清欢?”
江晚云率先开口问起。
“嗯……等你想回去的时候。”
林清岁回答说。
江晚云低了低头,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清岁,我短期内,可能不打算再回去了。”
林清岁抬头看向她,其实并不意外,却也并不满意这个选择,于是沉默着没有表态。
江晚云又说起:“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无论是剧院还是大学,都不缺一个江晚云。我从前做了那么多,无非是想要发挥自己的人生价值,好让自己不仅仅是个‘病人’,事到如今,我已经知足了。”
那人的情绪总是内敛,说什么话都只淡淡笑着,平静而柔和地诉说而已,因此林清岁看不清她的内心,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妥协,只试图去理解她的处境,可还是替她觉得惋惜,想替她也替自己再争取一把:“我理解,不过……”
江晚云没有打断,是她自己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才能抚慰那些沉痛的伤痕,既然抚慰不了,又如何强求她振作。
可那人却继而说道:“我想留在怀安,尽我所能帮助这里的人,也找到他们的人生价值。”
林清岁眉梢一惊,再看向江晚云的眼眸,才恍然确信了那其中不是悲天悯人,也不是迫于现实而妥协的无奈,而是一种平静的,坚定的力量。
她似乎误解了江晚云的意思,她不想回到清欢重拾旧业,并不是因为依旧沉溺在悲痛里,她已经打算往前走了。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江晚云颔首笑笑:“也是因为我的身体确实不适合再回到那么高强度的工作中去,我想趁这个机会,就好好休息一阵子,好好养病。这里的事,我可以慢慢地,用我的余生去做。也算是……弥补我对孩子们的承诺。”
林清岁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可以和我讲讲你的计划吗?”
江晚云思索片刻,浅笑回答:“算不上什么计划吧,只是……一个愿景。”
“女子学校的事,我想重新扶持起来,我已经申请了院校转调,不过文件还没有批下来。不过,教育固然重要,只抓教育也是不够的,没有经费运作村里头的大事小事,大家还是很容易泄气,只看到眼前抓得到的,孩子们到了能工作的年纪,就好像理所当然地退学去分担生计所需。
我前两天联系村支书,她说有个返乡青年正在操持发展乡村旅游业,茶灯戏、木雕、古宅、茶叶园,这些项目已经在被初步规划起来,我和她们约了时间,等下去了好好聊聊。
不过这里村民们太缺少法律意识了,我担心……”
林清岁接了一句:“你担心被有心之人利用。”
江晚云无奈一笑,摇摇头:“也不全是。村里这么多年,这些手艺自产自销,形成了以家庭为单位的产业链,不够成熟,上下关系也不够分明。如果需要发展新的商业模式,相关的法律*法规,一定需要了解贯彻的。我是担心,以我的专业能力,帮不到什么。”
林清岁思索片刻,转身去里头翻出了电脑,找电子邮件记录,搜索过后把屏幕转向了江晚云:
“清源律所,你记得吗?我之前请律师帮忙下律师函威慑诈捐的那两口子的事吗?就是这个律所的律师,叫……哦这里,容倾。她这几年一直在带队针对怀安做法律援助工作,等他们再来,你可以找机会见见她。不管是教育还是旅游业还是法律援助,都不是割裂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觉得你也可以带律师看看这里孩子们的教育情况。据我之前的调查,她们的援助主要是处理一些家庭纠纷,婚姻方面的问题,好像没有涉及到去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什么的。
哦对了,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清欢,我打算等你身体稳定一点就回去。‘花辞镜’总要有人做下去。我跟苏教授一直有邮件沟通,她现在调来清欢,事情就更好办了,未来五年我还是打算把重心放在归正立意和剧改上。当然了,我还是需要师父你做我的军师。”
谈话间,江晚云的目光逐渐从屏幕里挪到了林清岁的侧脸上,欣慰而感激,又眼含几分抱歉地看着她。
林清岁后知后觉:“怎么了?”
江晚云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她叹了一口气,惭愧坦白道:“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回去,要么就是坚持留下来陪我。是我小看你了。”
林清岁眉眼松软了一瞬,轻握起她的手:“虽然我很生气自己差一点就要永远失去你,可我不是不理解你。
师父,从前做田野的时候你教过我的,想要与人建立深入的沟通,必须要先看见他的内心。所以你教我必要的时候舍弃一切录像设备。
所以你也是个时时刻刻都看见别人的人。
看见萧岚的事业心,看见周语墨渴望被认可的诉求,看见怀安这些孩子们的愿望,看见这些老艺术家心里头的青云志。也看见我。
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最后只落得一句‘不理解’。
我能看见你,看见你的隐痛,看见你的苦难,也看见极端行为背后的原因。
朝夕相处的陪伴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我不是十几岁了,爱情里我不能只看到自己的需求,我知道现在对你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陪伴。
你放不下‘花辞镜’的,不是吗?
未来,你就好好去做江晚云吧,我会替你做好风辞。”
江晚云眼眶红润,一边感激她的了解,一边又埋怨她又惹她落泪,把脸瞥到一边去,嗔怪道:“谁不知道你野心勃勃,自己放不下‘花辞镜’,还想把缘由赖在我身上?你都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朝夕相处对我来说就不重要?”
林清岁愣得眨巴眼,有些不适应江晚云角色的转变,微微红了耳根,低弱道:“嗯……那,那你想怎么办?我不是推卸责任啊,你……你聪明一点,你来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江晚云无奈苦笑,低头认真想了很久,言归正传:“等女子学校的运作步入正轨,我想每周末上去看你。学校每年有两个长假,我也可以回清欢。不过相隔两地都是暂时的,等两边的事业都能脱手了,未来你想到哪里生活,我都跟你去。”
林清岁对此很满意,忍不住抿嘴笑了笑,也坦诚道:“我哪都不去,这是我的家乡。五年之后,按计划‘花辞镜’应该也能步入更成熟的阶段,到时候我能亲力亲为的地方也不多了,那时候我就回来,和你一起逍遥快……不是,呃……一起建设怀安。
诶?不对。
我突然想起来……你这些天都在中医馆治病,什么时候背着我又是申请转调,又是联系旅游业的人了?我只有晚上睡觉不在你身边啊……”
江晚云轻轻扬了扬唇角,笑而不语。随后举杯轻碰林清岁手中的酒杯,点点头打趣她:“嗯,一起逍遥快活。”,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林清岁闭眼痛悔她一番精致发言最后还是暴露了自己粗糙的本性,闷头把杯中酒仰头喝光。
慷慨陈词落定,酒也过了几回,江晚云虽然嘴上喝的爽快,却还是不胜酒力,言语自持到了一定地步,醉酒也很难左右,安安静静坐着看不出来什么,起身才发现有些站不稳。
林清岁搀扶着她,一步一轻晃地到了船篷里间,扶着她躺下。
她从来没敢这样直白地望过江晚云,她从前说江晚云美,是一种氛围感,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气质,是只可远观的明月,温柔而又清冷,神圣不可侵犯。现如今,她才敢怀抱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去细细品味。
江晚云的眉毛不算浓密,也不稀疏,素颜的时候也看清根根分明,却不杂乱,不用修整就已经有很好的形状,像她温和守矩的性情。左眉峰处往前一点有一颗浅淡的痣,不细看看不见,却已经算得上是她脸上唯一的“瑕疵”了。除此之外,那面容清透干净得一颗雀斑都找不到,那双眼睛总像含着浅浅泪光似的,春天的明媚中带着几分秋天的愁,笑起来眼角浅淡的痕,也不过在徒劳增添她的自然亲和。她的唇温和而饱满,平时颜色也浅淡,今天却好像格外红润一些。
不忍,揉开了额前的碎发,手心慢抚过去暖那冰凉的脸颊,几番挣扎,还是退却:“我去外头守着,天亮了叫醒你。”
江晚云却拉住了她的手,难得开口:
“留下吧。”
那嗓音低哑沉醉,又温润如和风,牵动着林清岁本就“不本分”的心思。
可她既能看见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江晚云失去双亲和恩师不过三五年,如今又刚失去十二个孩子,她的心情与江晚云是一样的,享乐之心有多极致,罪恶感就有多极致。
不舍得她独自忍受夜深的难熬,就应她的话留了下来,抱着她的腰身,望了她很久,最后轻轻吻了她的唇角。想趁着还有几分理智松开她,江晚云却没松手。便难自持的,她又在她的脸颊细细密密落吻,眷恋缠绵,却每一次都是蜻蜓点水。
最后,她还是松了理智去吻了她的唇,就当唇齿间还残余的酒香是借口,她吻得很深,臂弯环抱着柔软的她,掌心也尽情抚慰着她的后背。
纵然她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温热的泪,和她身上雅致的浅香。甚至于,她的难耐和隐忍。
最后的最后,却又因爱及时收止。
其实,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及时,她清楚自己的状况,就像江水欲语还休般浸湿了船木。似乎也从江晚云不稳的呼吸间,明白了她的处境。却奈何不了心间还有伤痛,还有缅怀,远远大过渴望。
“清岁……”
江晚云泪眼朦胧地唤她,哭诉:“人喝醉了,是不是都这样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林清岁怀抱着她,想到她三十余载都不曾放纵,即便医生都给过她充分的理由,她也隐忍着熬过每个药物催促的长夜。
怎样才是不忍心呢?
“晚云,上天会理解的。”
她的手心终还是隔着轻薄的裙摆寻到了她的需求,才知道那长久年间无人疼惜的地方,已经悄然泪湿。
「上天啊,不要怪她。
要报应,就都报应在我身上吧。」
她心中如此祷告。
一手搂抱着她,一手缓缓轻揉,没有褪去一件衣物,也不敢有一刻轻浮,时而俯身亲吻,直到怀中泪人儿松了紧蹙的眉头,轻轻一声叹息。
星河依然笼罩着江水,风还是那般柔和地吹拂着,船身依旧在水中悠然的起伏轻晃,无关风与月。
第107章 迷信心安之处,亦是归途。
天蒙蒙亮时,山间那些鸦雀飞过树林的声音逐渐清晰,闭着眼也能想象出它们集体扇动着翅膀,一众腾空,又一众落下。被子里的温度让人贪恋,缱绻着淡淡得香气,林清岁缩了缩脚,深吸一口气,美美把被子裹得更紧实一些。恍惚,她又想起什么,伸手在身边探了探,摸了个空,就猛然惊醒了。
那提起的心,在回眸的瞬间又落定下来。船篷的门帘像是那人有心卷起,好让她一眼能看见外头照进来的光亮,那人也坐在光亮之处,长发如墨,背影温柔。
林清岁嘴角微微上扬,眼光柔和下来,起身走去船头,脚底故意踩出些循序渐进的响声,唯恐一会儿忽然从后背抱她时,会惊吓到她。可即便如此,江晚云似乎还是在被她拥入怀抱时才刚刚回过神来,微微回眸,身子往后靠那一点点,却让林清岁心里头莫大的满足,仿佛怀中人把整个灵魂都寄托给了她。
那双秋水明眸低落着几分,却为她浅含着笑意,白皙透亮的脸颊上,却还挂着泪珠。林清岁试图将那些泪抚摸去,她微微低头,眉间稍一凝,顷刻间就又有晶莹剔透一串的星子落下来。
她很难不回味昨夜的缱绻,即便她想抚摸的被衣裙深藏,她想听见的被克制忍耐,越不得,越迫切渴求,怀中人颤抖过后终耐不住松落一声叹息时,她也在妄想中得到了满足。
她俯身亲吻她的泪,绵绵如和风吻干细雨,又克制直起腰来,闭上眼睛,怀抱又不止地紧了紧。
江晚云转过身来,拿起一枚手绳给她:“这个,是我手系的相思结,丝线是我从中医坊要来的,同我手上你系的,是同一段线。”
林清岁眼中一惊,转后又问她:“我系的时候许愿平安了,你许了什么愿?”
江晚云抬眼,凝望她片刻。在这片刻的停顿里,林清岁设想了很多她的心愿,也许是愿她能承担起花辞镜的大任,也许是愿世间再无苦痛,可那低柔的声音却回答她:
“我愿了……朝朝暮暮。”
就此,林清岁才意识到心中的默念:
「她已经一遍遍告诉你她爱你了。」
她不敢再把自己看得渺小,不敢在妄自菲薄,未来一生总不乏困难艰险,她也从不敢自暴自弃。之因为江晚云此时此刻告诉她,她是她的心愿。
*
“快!快去看啊!仙神娘娘下凡了!”
“就在甘棠花院里!快走快走!一起去看看!”
田野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扬出会有仙神娘娘下凡的消息,这些日子你若往茶田边去,定能看见几个妇人儿童绘声绘色地描述,说那投江未死的女人,其实是仙神转世,为保佑怀安富贵平顺而来。这种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到这一天有个孩子吆喝一路,召集了好多半大的孩子跟随,甚至也有老人听着吆喝声,怀揣着看热闹的心要去看个明白。
之间一方青瓦四合院中,甘棠似雨落下,一女子身穿白裙在树下仰望,明明是阴天,却有七彩光落在她身上,把白裙照得温暖明亮,犹如圣光照拂。
“这下你们都信了吧!江老师就是仙神转世!”
“什么转世?就是活神仙下凡了!先前我妈就说了,这世上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又心善的人!”
“我妈说,要不是江老师,我早就饿死了!”
“是啊,我爷爷的病,也是江老师请来医生看好的!真是神仙啊!咱们还不拜拜,求仙神保佑啊!”
“管他是不是神仙呢!我妹妹的命也是江老师救活的,让我拜江老师,我心甘情愿!”
院内人抬着头,疑惑地看着树枝间高挂的七彩灯光,不知道院外已经俯首一片,只结合这些日子里听到的传闻一想,便知道又是林清岁整的什么幺蛾子。想去兴师问罪,一走出院门就被眼前景象惊了一跳。
“你们……”
“快跑!”
许是敬畏,领头的孩子一声令下,一群小家伙遍四散开来,藏进了各个角落里。老人们相顾几眼,对着江晚云和手作了几个揖,也纷纷离开了。
江晚云只觉得荒谬,沉下一气,正好看见林清岁一脸得意洋洋地回来,一把把她拉到跟前,顾及一眼四周探出小脑袋偷看的孩子们,低声质问她:
“林清岁你到底想做什么?!”
离别在即,林清岁只是不放心留江晚云一个人在这里。儿时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最清晰的部分,就是奶奶那双忧心忡忡,又饱含深情的眼睛。那是源自劝学路上的,她们总是被一家一家赶出家门时,她年少无知,又心怀理解,就总仰头望着奶奶,而奶奶总是叹一口气,看着她笑笑,又牵着她的手,一家一家的去。
她不想把气氛搞得沉重,就故作轻松道:“反正这个村的人对神秘力量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这样我不在,也不会有人欺负你啊。你说的话他们也都会听,你要运作你的事业,不是更有帮助吗?”
不想江晚云厉声斥责:“这不可以成为你引导他们迷信天神力量的理由!”
“怎……怎么就是迷信了?”林清岁心虚,只好抬高声调:“你拜神叫信仰,他们拜你就是迷信?你怎么怎么看轻自己啊?自信一点啊,你能帮她们的说不定比庙里头供的多呢!”
江晚云听着她句句歪理,却振振有词,宛如心头梗住一气,一言不发地甩手转身回了屋。
林清岁连忙跟上,却被“砰”一声关在门外。只好去收了树上的灯,和树下不远处藏匿的风扇。
随后,带着烦闷的心情去往田野间散步。先路过庄稼地,见一农人跪地谢天降赐好雨水,她思索几番,又埋头沉默向前。后又路过一民家,正好那家妇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正大摆宴席。老人脸上难掩喜悦,和街坊邻里的炫耀着:
“八斤二两!生下来就白白胖胖的!”
有个明白人回答:“哦!那你家儿媳妇受罪了。”
又有人说:“儿媳妇厉害啊!头胎就是个大胖小子!我就说屁股大好生养!劝你多花点钱给你儿娶个好的没错吧!当时还舍不得嘞!”
那老人家听到后降低了声音说道:“什么她厉害哦!我特地去庙里头求了!我告诉你,你别声张哦,都说那家庙灵……你以为什么?!那都是送子娘娘的功劳!”
林清岁听着,心里的石块越压越重。且不说他们迷信,人们把功劳归于天,却看低了人的作用。她看了一眼那个在门后隐隐低头坐着,头上还裹了月子头巾的女人,外头宾客满堂,都为她生下个大胖小子而欢庆,这其中又有谁,赞颂了她的功绩。
等傍晚,她想明白回到了院子里,江晚云也早就心软把门打开了缝隙。
她一脸乖巧地猫进房里,跪下身来帮江晚云捶捶腿,卖笑道:“我知道我这注意是有点儿损,但我不是担心我走了没人罩着你吗。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了吗。”
江晚云低头看书,默不作声,显然没吃她这招。
林清岁便才低低头诚心悔过:“是我错了,一是把信仰和迷信等同起来,二是忽视了你想留下来的初衷。要鼓舞她们向前,让她们相信你是个天神,不如让她们相信你身上真实的女性力量。你将来也要做她们的榜样,我却把你一直以来那么多努力,轻飘飘用天神力量带过了。是我亵渎了。”
江晚云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心里头五味杂陈,放下了书,叹息一生,只语重心长道:“教育之所以重要,是要让他们善学,勤思,明辩。如果只是让她们从愚从封建思想转变到愚从于我,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今天的景象,只会让我觉得教育事业任重而道远。”
林清岁眼顾盼左右,底气虚弱道:“那……那你就当摸底测试了吗,以后就辛苦江老师咯!”
“你呀!”江晚云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念在眼前人行事再怪异,出发点都不过为护自己周全,又难免动容:“下不为例。”
林清岁点点头:“我看我还是别给你添乱了,趁早走吧。”,说着,便顺势起身去把收拾好的行李一一挪出来。
那行李箱的滚轮声好似压在了江晚云心头,顿然提醒了她分别在即,什么气恼什么责备,也就都消散了。松软了眉梢,起身去从身后拥住了她。
“我都明白。虽然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不过还是谢谢你。”
林清岁红着耳根,又拧不过心里头的骄傲,嘟囔着:“‘不喜欢这种方式’这句不用强调了吧,我已经知道了……”
江晚云无奈一笑,拉她手让她转过身来,想好好看看她。
“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有任何事,都不许瞒着我。我和你的苏教授在业内那么多年也不算白干,多少也能震慑住一些人。如果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不要一个人傻傻扛着。”
林清岁愣了几秒,没忍住噗嗤一声。
江晚云疑惑看她。
“没事……我就是,想不到你会用‘震慑’这个词。”
江晚云微微羞恼地低下了头:“演艺圈鱼龙混杂,小人得志的,狗仗人势的,没有什么缘由就是存心要踩人一脚的,我见得太多了。我从前好歹有些师门背景,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可我也眼见过语墨她们怎么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清岁,这个圈子也许会配不上你的纯净热忱,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是你不同流合污的资本和底气。你也记住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林清岁不确定如果江晚云见过她纹着花臂叼着烟去校园门口拉架的一面,是不是还会用“纯净”来形容她,是不是还会担心她会不声不响地受人欺负。不过,她能确信“狗仗人势”已经是江晚云能骂出最脏的话了。
只因听见她重新强调了拜师时的训诫,就立马端正了态度,鞠躬俯首:“学生明白。”
转而又问:“这些话,你是不是和周语墨她们都说过?每个从你手底下出来的人,你都要做她们的资本和底气吗?”
江晚云眯了眯眼,早看出她什么心思,便问她:“是又怎么样?”
林清岁撇撇嘴,不说话。
江晚云哼笑一声,摇了摇头:“我作为老师,也只能做她们的资本和底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又依进她的怀里,温柔告诉她:“可是对你不一样。”
林清岁问:“有什么不一样?”
江晚云便回答:
“我不是你的老师了,我是你的爱人。”
一个月后,离别的氛围渲染了整个怀安村,烟雨朦胧中,一把油纸伞送到了码头。
江晚云难掩担忧,欲言又止。
林清岁知道她想说什么,便告诉她:“我们不能再等了。虽然下雨,但风不大,这位老船夫很有经验,水性很好,走水路比走山路安全。也不会太折腾的,睡一觉就能到市里了。放心。”
想到在山路上曾发生过的那些,江晚云也不再多争取了,沉默片刻,只说了声:
“我等你回来。”
林清岁宽慰一笑:“嗯,你也珍重。”
*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船上吟诗声再起,心知此次任务重大,一去便不知归期。
林清岁无依无靠,一人独坐,手腕上相思结紧系,目光坚定地道阻且长的前路。山野深处一座墓碑坚立不倒,地下沉睡着一位曾为理想奋斗终生的女性,她的接班人遍布城市山野,她的战友古往今来从无空缺。船越摇越远,她却频频回眸,岸边泪眼遥送,身后叶落云也落,那里是心安之处,亦是归途。
第108章 字迹春风再起的时候……
一年后——
「据内部人士透露,由陆杉亲导的《花辞镜》电影已在筹备中,结局将保留原著中‘大团圆’结局。女主风辞将由90后话剧演员林清岁出演,定妆照已传出。」
「喝酸奶不舔盖:不是?互联网没有记忆?林清岁不是篡位夺权那社会姐?」
「不吃香菜的奶黄包:????江晚云老师一直反对影视化,做了那么多努力改编二创,强调了那么就悲剧的意义,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花辞镜版权到底怎么到这群垃圾手里的?林清岁什么门路?建议严查。」
「人间理想江晚云:一个是同门师兄,一个是曾经的爱徒,不敢相信我家饱饱现在有多寒心!」
「土豆不嘻嘻:萧岚你没有心!江晚云有艺术要求不受摆布,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找到个好操控的就想捧红,安排在江晚云身边学艺,东西一步步转移过来就直接把人一脚踹开。江晚云整个一人善被人欺,估计都不想争什么了。」
「江晚云你是一只小可爱:额……最大的问题难道不是在于一个女性主题的故事,让一男的做导演……」
「椰汁西米露:楼上的别说了,这本书就是男的写的……」
「江晚云你是一只小可爱:可是江老师一直在改编啊,她是有二创权的。当时樊不是也说了他希望这部作品变成真正的女性作品吗?所以没给陆杉给了江晚云啊,现在等于生生被抢走了?我哭死……」
「见人就咬的狗:娱乐圈都是人设,全员恶人。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江晚云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岁晚cp是真的:楼上网名正确,还有江老师不是混娱乐圈的ok?虽然更喜欢江老师版的风辞,但是林妹妹的演技大家是有目共睹的,那些张口就骂的根本没走进过剧院吧?看过一场林妹妹的戏吗?粉丝问起江晚云她都是满眼敬意(爱意……不是。)。相信江老师会出来帮林妹妹正名的,她两私底下关系很好!」
「不是岁晚是清云:同意楼上!(但是纠正一下cp名是清云)。网友不要恶意揣测好吗?江老师工作室和剧院官博一年前就发文了,江老师因为身体原因不再继续剧院工作。林妹妹是她亲自挑选的接班人!虽然走的路子和江老师有点不一样,但是怎么选择也是她的自由吧?」
「见人就咬的狗:笑死,cp名都出来了,不如叫晚清吧,我看这对也怪不吉利的,塌房指日可待。还选择自由,进了大染缸都被资本牵着鼻子走,还有自由?」
「网友7401ttajd:听说花辞镜要影视化了,我发表一下我的看法吧,第一,女主必须是江晚云,风辞我只认江晚云,我相信老粉也只认江晚云。第二,取景地直接去怀安,拉动一波旅游经济。第三,要消费女性主义就要女性当权,拒绝男性导演男性制片。」
「晚云你是一只小可爱:[点赞]」
「江晚云的小跟班:[点赞][点赞]」
「岁岁平安:相信清岁能做好一切。」
……
“要想保全你的身心脾肺,这些信息就少看。”
电脑被“啪”一声喝上,眼前取而代之一杯鲜榨果汁,林清岁没有接过来,先回眸看向身后突然出现的人。
深红色的唇,饶有光泽的长发。眼里还是一副谁都惹不起的样子。
林清岁不比最初见到她时漠然,松了松眉梢微微一笑:“看见你现在的状态,她应该放心了。”
随后才起身:“好久不见,萧总。”
萧岚红唇一扬,随手放下果汁,反客为主地坐在转椅上:
“说说理由吧。找我做制片,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林清岁解释道:“她总念起你们的愿望。我在公司一年也大概摸清楚,你的野心不止围着手下几个演员转,你一直想做电影,不是吗?”
萧岚轻笑:“前些年确实有想法,也跑了些资源。不过,我没有打算拿花辞镜试水。这次回来,也是担心你这个兔崽子收拾不来这些烂摊子,公关的事,你那位隐居山林的师父,可帮不了你。”
林清岁显然早有准备,坚持道:“你知道的,她一直不放心交给别人,前期拉拢资金链,后期的宣传,她太担心这些她把控不到的环节会被人利用,但这些恰好是你擅长的。不是要你拿花辞镜试水。要影视化,需要一个能在艺术之外把控全局的自己人,这个人只能是你。”
萧岚那原本不当回事的神情,这一刻才略微严肃了几分,沉默片刻后,只轻描淡写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提包起身。
林清岁追补了句:“周语墨友情出演的事,还请萧总多费心。”
萧岚顿下脚步,嘴角含嵌着一丝意味深长,回转身来问她:“林清岁,人生在世难能事事如意,有些愿望就是用来落空的。你师父都不强求,你又折腾什么?”
林清岁沉默许久,问她:“你不关心我为什么在会议上主张重新回到‘大团圆’结局吗?”
萧岚思索片刻,无奈一笑:“为什么?”
林清岁再问她:“你记得几年前我们第一次去怀安的时候,我从墓碑旁的松树下挖出来的铁盒吗?”
萧岚回忆了一下,当初是听说挖出来了什么,但她只注重了那一举动过后林清岁身份暴露,她也因此第一次对林清岁起了戒备心。至于江晚云送了什么去检验,过后结果又如何,那是他们学会里的事情,江晚云本人从来没有透露过,她也早把这事抛之脑后。
“那是刻有奶奶笔迹的木板,半年前,检验人员才把能复原的部分,拍了图片邮件给她。她给我打了一通宵视频,我们把手稿和书信重新按时间线理了一遍。手稿初版完稿的确是悲剧结局没错,但大团圆结局或许不是迫于其他因素的画蛇添足,我们推测,是林惠贤要求的。”
萧岚不明所以:“说重点。”
“那木板受雨水泥土腐蚀,很多手迹,都已经无法复原了。最后也只能看清几个字,‘烧’,‘尽’,‘生’。”
萧岚思索片刻,双眼一抬,显然想到了答案。
林清岁慎重点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才是奶奶当年看过手稿后,一封封书信反驳的,强调的,正名的,怀安女性的力量。”
林清岁不记得这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在何时何景被刻下,奶奶重病那年,又是怀揣着如何的心境烧毁。或许也曾像江晚云一样万念俱灰,或许也曾像燕子那样痛悔。但不论如何,直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她依然选择奔向希望。
萧岚沉了沉脸色,静默许久,明白了林清岁再度顶着压力忤逆江晚云曾经的改编的原由,似乎也明白了林清岁此时此刻想对她说的话。
她用了近四十年的时间接受了自己生而渺小,接受了职场中存在且会一直存在性别歧视,接受了女人在生命的各个角色里注定要活得比男人更艰难,接受了再如何去挣扎,或许也无法作出本质的改变。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遥观中今中外,万疆大地,有人被困锁宫墙,就有人打破传统君临天下;有人被割礼残害,就有人撕下面纱。何时何地,任然有人逆风而行,迎难而上,在一次次挫败中,一次次绝望里,重新点燃了希望的薪火。
她脑海里莫名想到这些宏大场景,过后长舒了一口气,笑道:
“有时候我真的在想究竟是江晚云选中了你,还是你选中了江晚云。”
*
七月的盛夏,雨一阵接一阵。听闻律师和学生们已经到山下营地了,等雨停了就会分一批上来,女学生们个个儿探头挤出窗口,不顾外头冷雨绵绵,盼着雨停。
“我爸说他们来夏令营,夏令营是啥哦?干啥的哦?”
“就是来玩吧,他们有钱,听我妈说,当律师一年能赚好多钱呢!”
“好多是好多?有我们老师在剧院的时候赚得多吗?”
“不晓得,我大伯在城里头打工,讲他们老板一个月能赚八千多!当律师的不比老板差吧?一个月怕不是也有个五千?”
“我的天哪!那钱都花不完!诶?!雨好像停咯!”
“真的诶!雨停咯!”
学生们纷纷回头,看向教室门外。老校长笑骂了句:“有没有点出息!”。
一旁的老职员跟着笑,转而又问起老校长:“今年和往年不同啊,清源律所的好几个律师带着附中的学生们一起过来,那可是个大部队啊,尤其那些学生们,城里头长大*的十几岁,可不像咱们那些孩子们。”
老校长笑着点点头:“所以才特别安排了人去接待啊。她办事啊,全村上下都放心。”
*
这一年有余的日子里,怀安的变化算不上翻天覆地,却也算得上村干部们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去年年末女子学校重兴,和清欢大学,清欢师范大学,鹤城大学,都合作开展了公益“三下乡”援助项目。不断有大学生进村,把先进的教育理念带进来,回去的时候箱包里揣上些好茶好工艺品,无心之举,也让一些电商发展了商机,今年年初蜂蜜和手作茶开了第一家网销点。
那方清静的梨花小院,被来来往往的乡亲踏破了门槛,有半百老人拿着资料来问询机会,有村干部不耻下问干脆把开会地点定在了这里,有学者不远万里来拜访,也有少年捧着书来解惑。
春风再起的时候,梨花吹散,落了一路香。
“您好,清源律师事务所,明理。哦,这位是之前一直负责法律援助的……”
带队的律师眉眼精明冷厉,有条不紊地介绍完自己后,又转身向身边那个风格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女人。那女人不等她说完,便微微颔首,开口轻道了声:
“容倾。”
接待她们的人笑容温润,落落大方。自大学团队和商业人士之后,眼前两位,加以身后跟着那些正洋洒着青春走来的法学后生们,是她今年迎接的第三批贵客了。
“幸会,江晚云。”
第109章 高跟鞋“她叫容倾,倾家荡产的倾。”……
“她叫容倾,倾家荡产的倾,我的她的握手代理,幸会幸会。”
尚未等容倾作出反应,一个忽然跳出来的中学生握住了江晚云的手摇晃两下。惊奇之余,这句特立独行的话似乎不是第一次听了,又让她想起许久未见的人儿,眉目不由得温润几分。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呀?小代理。”
“啊?”那小女孩一下羞怯起来,再不像上一秒壮着胆子猛晃她的手,支支吾吾道:“我叫林少安。”
江晚云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由得有些怅然。她从前只知天地之高阔,悲天悯人,这一年有余的时间身在其中,才知道过去镜处优渥,哪里能真正懂得人间疾苦原是那样细碎。
燕子的死曾给了她莫大的打击,那十二个学生去了,又仿佛老天再一次否定她的作为,如果没有林清岁陪着她振作,她今天大概也难再站在这里,为怀安村迎接新的希望。
“也曾心怀青云志,回首只盼老少安。”
这诗词好似心宽海阔,怡然自得,却不知人要经历多少挫败,打击,才说得心甘情愿。
可她看着眼前少女粉雕玉琢的面容,整洁而带着清香的衣衫,富有灵气的眼睛,加以一番不受拘束的言行,想来在家一定备受宠爱,父母给予她这样的名字,一定也心怀万千祝愿。便欣慰一笑,再道:
“是个好名字。”
听她这样说,那女孩儿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月牙似的一弯,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躲于人后去了。
尽管久闻大名,头一次见到容倾,还是远超她预期的惊喜。她自来是喜欢那些不受拘束的生命力的,不比从前邮件交流时冰冷只见理性,眼前人栗色的卷发,明媚的眉目,一路山水泥沼地来,别人都换了方便的鞋,只有她,踩着一双高跟鞋。
因有先前林清岁无意牵起的一点缘分在,一众律师中,她对容倾的期待和好奇是最深的,怀安的未来,总需要各行各业的有心人来帮持。表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一是怕这份并无正经缘由的期待会让对方为难,二是此刻见了面,容倾并没有主动问起她怀安的事,甚至不像其他几位律师一般健谈,多少和她主动说些话,她也因此失了些信心。
心想着来日方长,便只把她们引到先前布置好的一处阴凉办公地,等见村民们一一与律师们交谈起困处,现场状态稳定下来,就悄然离开了。
“江老师!江老师!”
刚往学校回去的路上,住在附近的刘婆婆提着一竹篮迎面而来,热情挥手叫住了她:“我刚做了点桂花糕,刚去你办公室不见你,就放你桌上了!你回头尝尝,看这次味道怎么样?”
江晚云笑意温软:“刘婆婆做的桂花糕现在可是远近闻名了。”
刘婆婆喜笑颜开:“那还不是你们的功劳!要不然我这个老婆子做了一辈子桂花糕,都不知道这东西能值那么多钱!我去给容倾她们送点,让城里头孩子也尝尝看!”
江晚云心里头一顿,想到些什么:“您和容律师熟悉吗?”
见刘婆婆困惑,她便又解释道:“我头一次和律所对接法律援助的事情,不太了解之前几年的状况。”
“哦!是这样!今年也特殊,听说带了好多学生来?之前几年呐,都是容律师过来,有时候还带上几个人,有时候就她自己一个。对了,前年你和学生们公路上出那事……唉,刚出事那阵子叶玫在村里头不好过啊,要不是容倾那孩子帮忙,恐怕戏台子都给他们砸掉了!”
江晚云低敛下目光:“是……叶玫和我说起过……”
觉得自己说了错话,刘婆婆立马扯开了话题:“容倾几年前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大晚上迷了路,说是出来找信号,要不是我听着高跟鞋声跑出去,还不知道这姑娘自己会走到哪里去了!
唉,说起来啊,我见她也亲切,可能是听着她那高跟鞋声儿吧,总觉得囡囡回来了,那姑娘也贴心,就和她无心提起一次,每次来看我,就都穿着高跟鞋……”
江晚云这才恍然明了:“原来是这样……”
“唉!不说这些,我先去看看她们去!”
说着,老人家迈着大步摇摇手向那片平坝地去了。
江晚云回眸望去,暑热天,那一地阴凉处微风徐徐,她心中也满是慰藉,消怠的信心又打心底复燃,而更加坚实。
*
夜晚,灶下升起火,锅中滚滚浓汤,烫了三碗素面,再放凉水里去热,躁人的暑气好像也随之消解了。烟火气中忙碌的两人都沉默少言,只听见洗菜、切菜声,连动用锅碗瓢盆都轻轻的。
“咳……咳咳……”
夏天山里昼夜温差大,于寻常人来说是一日里难得的凉爽,于江晚云而言却是给又多了个受凉的风险。其实炎炎夏日常人不易察觉这点子凉风,容倾却在听见她咳嗽的第一时间掩了掩窗。
同样,一点难以察觉的善举,也被江晚云留心,颔首一笑致谢,双双心意都没被忽视辜负,自然也拉近了些距离。
“我没事,不用关得太严实。”江晚云浅浅一笑,顾及院中还有个小姑娘,假意捡花捉虫,实则时时往里头偷瞧,是在意还是好奇,她暂且分不清楚,只知道:“林少安她……好像很关注你。”
抚窗的手忽然顿住,慌忙低头清了清嗓子,往旁边挪了一步,好像为了不再站在窗口被人瞧,却也没有再去合上窗户。
其实这个点律师和学生们都回营地了,下午时分江晚云找了个空档能单独约了容倾出来,简单谈及了怀安村今年几个女孩儿辍学的情况,也坦言自己不善争辩,劝学几次未果。对方果真也爽快,三言两语中便答应了同她一起去看看女孩们家中的情况。
劝学之路不好走,她早有准备。什么知识文化、法律常识,对怀安大部分家庭来说,似乎都没有一下午去收几箩筐玉米来的实在。
林少安年纪尚轻,一腔正义,简单分明着善恶,从民家出来就忍不住“迂腐低俗”的骂了几声。江晚云并不意外,想着如果是林清岁在,大概会和她一拍即合,一人一句,骂到天黑不尽兴。
反倒容倾对林少安一番教导之词,确是让她意外的惊喜。(1.见作话),为此,她也更认定容倾是那个可信之人。
相见恨晚之余,一向喜好清净的她才又留了两人吃顿便饭。
眼下不知是否是刻意,容倾岔开了话题:“江老师好像对怀安很熟悉,您下午说……才刚过来半年?”
“叫我晚云就好,”江晚云手上持着细腻的刀工,颔首浅笑,轻声解释道:“是学校的事步入正轨不过半年。之前……也常常有工作需要过来。”
“原来是这样,”容倾了然,随后又谈起:“为了小儿子能上学,就让大女儿辍学打工,这样的事,在怀安应该不少见。抱歉……只是,下午我无意看见你给他们留了银行卡。”
江晚云蹙眉一笑:“钱的事情,倒是最好解决的。只是这孩子将来一生,不知道要面临多少个天平倾向弟弟的时刻,小到一颗糖果,大到地产房产。”
容倾问她:“既然知道这么做治标不治本,为什么还坚持?”
江晚云温和一笑,反问:“你既然觉得我这么做不妥,当下为什么没有制止我?”
容倾低了低眉眼:“我今天第一次跟你走访,和跟案子是一样的,不解全貌,不会轻易干涉。况且,你是个聪明人,肯定有你理由。”
江晚云欣然笑笑,转身去拿了个西红柿洗净:“大人有大把时间去争一个公道正义,孩子读书的年龄,却是耽误一年算一年。解决她眼下的问题,是当务之急。”
容倾放下了手中削刀,回眸望向她,顿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院中蹲身不知道正玩弄什么的小身影,无意识感慨一句:“是啊……解决小孩的一日三餐,比满足大人的正义感更重要……”
江晚云闻声回眸,听着她话中似有深意,随着她眼光看向院子里,不解缘由,却好像隐隐感受到这两人之间的羁绊不比寻常。
她没有追问,只再解释:“劝学是个长久的事情,在我之前已有人为此奋斗了一辈子,在我之后,必然也还有来者。可是,按我的方式继续下去,恐怕为后来者铺垫不了什么。我今日给了卡,如若来日有人劝学就要自掏腰包,我等于什么也没有改变。”
她不仅考虑着读不上书的孩子们,更考虑来日承继事业的年轻人们,劳心多年,她早已经意识到光靠她一人的力量太过微薄,要怀安能好起来,总要有人愿意不断的来。
对方显然也得知了她有更深的思考,或许一天相处下来她考量着容倾的心意,容倾大概也考量着她的品性,此刻两不相疑,自然也越发重视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暂时也没有想到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容倾神情有些落寞,却也无奈,只能承诺自己能力所及:“法律援助我会继续下去,但愿能有个良性循环。”
江晚云为这不必多言就来的懂得欣喜不已,颔首一笑。
“倾倾!我来帮忙好不好?”
林少安忽然跑来,挑高的窗台迫使她踮起脚尖抬头眼巴巴望着里头,模样可爱得让江晚云也忍不住心软,再看向容倾,眉梢唇角都显得俏丽冷艳,只有低眉望向林少安的一刹那,却是柔软。
“马上就开饭了,你帮忙摆摆桌子吧。”
江晚云听后了然一笑,顺势拿了几个桌垫和餐具给她:“那就麻烦容律师的小代理了。”
容倾细觉她的温柔,感激道:“今天让这小家伙一直跟着,给你添麻烦了。”
江晚云眉梢轻轻一抬,迟疑片刻:“小家伙?”,轻声一笑,摇摇头:“我其实很高兴她跟着。可能因为我爱人也姓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她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今天看见少安,才觉得格外喜欢吧。”
“你的爱人?”容倾随口接道:“也在怀安吗?”
江晚云摇摇头,双眸瞬间落下许多怅然:“一年多没见了……她常在清欢,这一年多都有重要的事忙着,她没空来,我也没顾着去。”
说着,她眼望梨花树,想起离别时以为花再开时遍能重逢,如今花开又花落,新叶绿满枝丫,日夜操持着村里头大小事,每每月上枝头不得眠,不见破晓又起了身,要不是今天招待贵客,都得不了这一分空闲去感伤。
林少安长了亮晶晶的月牙眼,说起话来软绵绵的,笑起来甜甜的,哪点又像林清岁呢?不过是心有所念,日思夜想,才看树是她,看花是她,句句不提她,却也句句不离她。
第110章 青石板路“不好意思,我和师父好久没……
“这个身段像点样子,那个台词有个七八分,唉……也都是矮子里头把高子,都比不上当年江晚云首演的样子。”
“再像江晚云,也终归不是江晚云。这几个算是照样子找的了,那个林清岁,哪里都不像,真不明白,怎么江老师就偏偏看中她?”
夜间大巴车颠簸,昏暗的车灯让人心情烦闷,人从剧院离开已经七八个小时了,质疑声却久久回荡在耳边跟了一路。
林清岁环顾四周,身边人明明都在倒头大睡,无一人注意她,却仿佛都在审视她,她压低了帽沿,戴上口罩,索性扭头向窗外发呆,不再想剧院的事。
“别睡了!后座的醒醒!还有个二十来分钟就到站了!”
*
“倾倾!我来洗碗!”
林少安抢着占据了洗碗池,江晚云见状也没再过分和她客气,拆了副新的橡胶手套为她戴上,又替她卷起袖口,欣然笑笑:“那我不和你客气了,不过要把你的手保护好,不然到了冬天开裂,会很疼。”
她本同照顾学校那些孩子们一样关照着,抬眼却发现林少安怔望着她,被她发现,又小心翼翼把手收了回去,偷瞄了眼一旁的容倾。
十几岁的女孩儿,正是大方明艳的时候,这细微的神情,却让她有些迟疑,多留意一眼容倾的神色,随之温柔一笑,交代林少安哪里是洗碗液,哪里放碗盘,哪里放筷子。随后,便邀容倾一并去准备茶和饭后点心。
“怀安今年的茶叶生得很好,我这里还剩了些,正好你们尝尝。不过晚上不宜多喝,尤其少安年纪还小,怕她喝了睡不着。”
容倾看着她,唇角微微上扬:“我来怀安处理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在学校。因为一张卷子分配问题,十几个学生家长冲到办公室,把支教老师打成了重伤。”
江晚云停下手中的事,蹙眉回眸:“竟然还有过这样的事……”
容倾接而说起:“不止,猥亵教师,扣押女大学生,贪污国家贴补的经费。因为知道来的人也不会久留,就让这些大学生睡牛棚仓库,吃剩饭剩菜。贫穷,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家长说话不客气,学生难管这些都算小事。我见过两任支教老师,来的时候都怀着救人之心,走的时候却都恨不得离这些穷人越远越好。只有你,不太一样。”
江晚云低眉深叹一声,感慨道:“‘花辞镜’开篇,曾把这里描写成世外桃源,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如若真是这样,我又何苦来改变他们?”
说着,她起身望向天上明月:
“我曾经……也有过动摇。不知道是不是该教她们读书知理,让她们起心去与现状挣扎,最后又有几人能真的改变?不过怨天尤人,含恨而终。
可是这一年多来,我真正融入她们,才发现那些天真快乐的孩子不过是少部分。这些孩子和大城市的孩子们一样,也会攀比,会有虚荣心,家境好的不过伸手问父母要,而这里的孩子,凡事只能靠自己,如果没有人教他们正确的价值观,他们可能为了一双球鞋,为了一个发卡,就能走上违法犯纪的道路。他们也会长大,恶也会,扣押大学生,拐卖妇女,贪污腐败……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我又怎么能不担心?”
她转身回眸,会心一笑:“既然知道吃力不讨好,这几年容律师一直坚持法律援助,想来我们看问题的角度,是一样的。”
容倾为之动容,却还是惋惜不解:“像您这样的人,留在从前的位置,能做的会更多。为什么甘心留在怀安?”
一天相处下来,江晚云大多都只聊些怀安的事,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如果不是林少安认出来她是“风辞”的饰演者,少有进剧院的容倾,大概也不会知晓她过去的身份。
只是询问者无心,却免不了勾起她的伤心事,苦涩一笑说:“这世间哪能事事皆如人意?都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欢市得来个好名字,却难得清欢。从前太多事,我现在也力不从心,怀安还能容我一席之地,已经是恩赐,我所做的,也不过求个无愧于心罢了。”
容倾眉头一凝,似乎非常不解,思索后便说起:“新闻我多少看过一些。如果是因为那个助理,你和经纪公司有合同上的纠纷,或者是版权问题,我可以帮你看看。”
江晚云眉眼一惊,下午容倾就提过一嘴,她一笑摇头了之,只是那时候没想到她所谓纠纷是她和林清岁之间的那些绯闻。
那些媒体不会做事,哪怕捕捉到一点她们之间的恋情,圈内也能掀起一波轩然,只是几年来,一只往她们两人不合,城府算计上扯,好像女人生来就应该“雌竞”,也只会“雌竞”。
江晚云无奈苦笑,刚想解释,林少安已经小跑出来了。
“倾倾!我洗完啦!”一怀抱搂着容倾,扭头又笑问她:“江老师,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江晚云一笑摇摇头:“没有什么了。茶煮好了,尝尝吧。”
梨树下茶香四溢,树梢结了果,一颗颗长得饱满多汁。月光洒下来,树影落在裙上,照得绸缎银丝透亮。
林少安好奇得戳了戳树上的果子:“江老师,这个大树上的是梨子吗?”
江晚云抬眼望去,目光柔软:“少安真聪明,是梨子。”
转而又浅声道:
“这梨树不知道是之前那户主人栽培下,根种得很好,无需我怎么打理,年年也能开花结果。三四月的时候,一片白,比得上清欢的雪。只可惜,花期太短,等不到人看,就落了。”
林少安月牙眼一弯,嗓音比熟透了的梨清甜:“今年的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的呀!”
江晚云回眸看向她,心中宽慰:“是,当然还会再开。”
只是那双眼又悄声落寞,花谢花飞,总让她想起逝去的孩子们,她何不知道,戏园子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父,年年如一日不计名利地培养着后代,好比一方沃土,养育一棵好树,好花好果,自然是年年都有。只可惜今后岁岁年年,纵然还有明媚鲜艳时,也都不会再是那年那些了。
思绪一远,身旁人再说笑些什么,她也只人在心不在,不知道茶又新烫了几盏,续了几杯。
这些天她常常在梦里听到滚轮磕磕碰碰青石板路的声音,那是林清岁拖着行李离开的声音,梦里声音时而渐远,时而愈行愈近,梦醒时总也好像久久不挥散。
此刻,似乎又隐约听见了。
她听力向来比常人敏感,可那声音未免太远,她揉了揉太阳穴,怕那是耳鸣还是幻听,怕思念早已成病成疾。
直到那声响在深夜中越发清晰,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直到身边人也觉察到停下了交谈,那双微微泛红的眼才敢定睛院门,迟疑许久,声音仿佛梗在喉中:
“清岁……”
她心里头还半信半疑,却早下意识起身相迎,刚往院门口走了两步,一人影便闯入视野中,来不及等她看清,便丢了行李,取了帽,长发散落一身香,温热的手心抚过她的脸颊,唇温热又急切地,吻落在她的“欲言又止”上。
她有意推阻,手在怀间从无措制止到放弃挣扎,理智却越松越远,原本满心疑惑,满眼惊慌,也在她轻重不定,绵长的吻中,逐渐抚平。
江晚云还是克制下来,眼神里带着几分责备,提醒她:“清岁,有客人在。”
林清岁不在乎别人看法,为了江晚云,还是礼貌解释:
“不好意思,我和师父好久没见了。”
江晚云眉梢一惊,看向她,又连忙解释:“让你们见笑了,我爱人性子急。”
明明心跳如雷,表面却压得娴静悠然。容倾显然已经把在脑海中把一切串联起来,了然一笑拉着身旁满眼好奇的林少安起身道别。
她也只微微一笑点头:“是也不早了,我送送你们。”
林清岁一愣,小声嘀咕了句:“还要送啊?”
江晚云瞪她一眼,在她心里已然是不怒自威,只好收起满心久别重逢的急切,默默跟在后头。
路灯照在青石板路上,容倾和江晚云走在前头,一刻不休息地聊着几个女学生的情况。
林清岁跟在后头,目光紧紧追随着日思夜想的人儿,只因为也知道江晚云期盼见到容倾本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才忍耐着万千想念,默默陪同。走了快一路,才留意到身边还跟着个陌生女孩,一直盯着自己。
“干什么啊?”
林少安抿着嘴摇了摇头,过会儿又忍不住看她。
林清岁眉头一皱:“你老盯着我看干吗?”
林少安羞愧低头,转而又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问她:“你是江老师的女朋友吗?”
“是啊,”林清岁骄傲挑眉,逗她:“你没机会咯。”
林少安眼睛瞪成两个小圆月,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又低了低下巴说:“江老师今天心情不好,下午我们一起去劝学,情况很糟糕,她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没有什么说话的人,好像很孤单,我才故意拖着容律师一起多陪陪她的,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林清岁只听到江晚云心情不好,眼神便深重地转向前头的背影了。
“原来她就是容倾……”她思索片刻,朝林少安扬了扬下巴:“喂,帮我个忙。”
林少安扬起眉毛,歪了歪头:“什么啊?”
林清岁俯首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林少安听后很高兴地笑了笑,点头:“嗯嗯!包在我身上!”,恰好也到了律师们聚集的平坝地,前头两人停了下来,她就赶紧跑到容倾身边去了。
听江晚云咳嗽了两声,林清岁便立马脱了自己身上的防晒薄衫给她挡风,随后便借机找了个由头,先带江晚云回去。
本以为相见时会浓情蜜意,不想却是兴师问罪,刚踏进里屋们便听见江晚云一声怒意:
“林清岁,你给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