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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电话“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强求。江晚云的人生往前三十几年的时间里,很少能用这个词形容她的心性。


    五岁那年,邻居家的男孩子抢了她最心爱的洋娃娃扔进河里,朝她做个鬼脸就跑了。奶奶说再买个新的给她,爷爷说带她*去讨要个说法,爸爸妈妈愁容不解,憋着话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却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说没关系不用了。


    十五岁那年,好朋友忽然给她写了绝交信,只因为班里那个“最帅的男孩儿”跟她表了白。她也只是沉默地把绝交信收好,回绝了男孩儿的爱意,接受了必然会被班里那些男孩的簇拥者排挤一阵子的宿命,也接受了往后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的孤独。


    二十五岁那年,药物依赖夺走了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她无力陷在文献里,一点点啃食文字,逐渐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三十岁开始,她身边那些议论开始增多,年轻演员说着要签公司也好,考学也好,先冲着她江晚云去总不会错的。她在学院有人脉,金牌经济总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谁谁谁,又谁谁谁,从前就是她的学生。这些话偶尔也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从来只听着,不动声色。


    此刻,看着玻璃橱窗内的手炉碎片,不免睹物思人。


    “大过节的,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


    萧岚抚了抚她的肩膀劝慰。


    见江晚云一路上都沉默,心里定是为今天的事不高兴的,可她不悲不喜的面容,到底会不会不舍得,到现在也让人看不明白。


    她只是笃定江晚云会签字,即便没有这么多理由她也会签。


    从来是阻碍是利诱,她都会放手。


    那些所谓“江晚云为她送人才”,实际上不过是公司在剧院那边看中了谁,就让萧岚这个“好朋友”去挖来,要么那些野心勃勃的演员里谁瞄准了她,就跳过江晚云自己找过来。


    而这其中,她这个“好朋友”,又接手了多少背叛江晚云的“负心人”,“白眼狼”。多少次一边厌恶这些人的嘴脸,一边又拼命为他们跑资源,拦黑料。在镜头下装作一副疼爱艺人的样子,把他们说成努力又纯粹的赤子。


    她或许不是不爱手下这些艺人。只是身在其中,真真假假,她早就分不清了。


    多少次试图让江晚云汲取教训,可那人听到那些孩子们的消息,总是只温和地笑着,从来没有什么不舍,也从来没有什么不甘。接受他们离开后的成功或失败,也接受他们从此与自己无关。


    这场赌注她怎么可能会输呢?


    江晚云就是如此一个人,大爱燃尽,却是对谁都没有半点私情。


    只是她赢了,心里头却比输了更难受。


    “江老师,门口好像掉了样东西。”


    吴秋菊在玄关外扫雪,扫把还没放下,蹲下捡了样雪地里的东西进来。


    江晚云回眸一看,双目忽然间回了神:“是流苏……”


    吴秋菊把锦缎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了她,确认是枚流苏,看颜色,和那件旗袍显然是一体。


    “清岁……”


    江晚云心头一触,想到什么,显得有些仓促地推开了屋门,屋外头漆黑一片,没有她的身影。又一刻不停地直往院外一路小跑。


    “江老师,小心,地上滑!”


    她无视了劝告,赶到院门口左右观望,却是两头荒芜。


    吴秋菊连忙从屋里多拿了件厚披风追出来,看了眼流苏,思索道:“可能看家里头没人,出去找了?要不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江晚云望向她,眼里藏不住期盼和欣喜,点头。


    吴秋菊为她披上衣服,扶着她:“咱们先进屋吧,外面冷。”


    江晚云却又摇摇头,又看了看寻常林清岁来的方向,眸子里星光点点,想到她大概已经看到了那封解约合同,想到她难免会委屈,心里就不止心疼,阵阵湿润:


    “我想在这儿等她。”


    而她有她的苦衷,心里头愧疚,眼下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这样无用地等在院门口,好在她回来之际,能第一个迎接她。


    “可是……”吴秋菊有些犯难,看了眼萧岚。


    萧岚看着她翘首以盼地目光,第一次挥手示意随她去。


    江晚云回眸,脸上显露几分哀求:“我刚才打过电话,她不接。你帮我用别的号码试试,或者联系一下李医生。”


    吴秋菊见她态度坚决,又见萧岚也默许,这才答应下来,小跑着,又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找来家用电话一个个号码去联系,一刻不敢多耽误。


    院外,枯竭的枝丫上头沉压着雪,月藏在云后,像永远也破不出光亮。江晚云只身薄影站着,看不见任何生气。可手里那东西却告诉她,那雪地间凌乱的脚步车痕里,总有那么一道,是她来过又离去的痕迹。


    什么时候来的?又什么时候走的?


    江晚云心里一遍遍重复。


    不久,吴秋菊出来了,她眼神依然没有片刻分离,深怕错过,直到吴秋菊面露难色地到她身边:


    “江老师,别等了。清岁她妈妈接了电话,说清岁去过一趟怀安刚回来,田野调查结果这两天会整理好发到你的邮箱。萧总的邮件她收到了,也接受公司的安排。”


    萧岚无言撇过头去。


    江晚云目光渐渐收回,望着手里的锦缎袋子沉默许久,浅浅问了句:


    “她一切都好吗?”


    “都好,放心吧。”


    吴秋菊到底服侍她几年,看得出她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好受,只宽慰一句,也没再说多话,同萧岚一起扶着她进了屋。


    江晚云跟着走到家门口,最后回眸望了一眼。


    如若树木和风有灵,大概会看见她人前不愿彰显的落寞和怅然,在这回眸一望一敛中,已然破碎成漫天星河。


    *


    “照你的意思告诉她们了,放心了?”


    林清岁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喉间刚吞过药丸,还有些苦涩哽塞,轻“嗯”了声回应,想闷头大睡,又头痛欲裂,无法安稳。


    李海迎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想到她昏沉中呢喃的那些话,满腹疑团,又不敢再多戳破。


    摸了摸女儿额头,好在烧退下去一些。


    “清岁,不用多想,一切顺其自然。”


    是啊,顺其自然。


    她也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就像婴儿时期的她,努力哭得再大声,也没人抱起来哄一哄,直到声嘶力竭,快冻死饿死的时候,奶奶把她接回了家。


    就像奶奶葬礼那天,她一个人手足无措地听着大人们安排她的归属,等来了李海迎的拥抱。


    她本心甘情愿用一生的运气换这两次救赎。


    今天,却又贪心了。


    感情的事情是无法用理智衡量的,尽管她知道她回去江晚云也不会把她拒之门外,尽管她清楚人际关系要靠人去维系,尽管她明白如果她什么都不争取,就理所当然什么都没有。


    可她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期待着江晚云能主动向她靠近,期待着那人打破成规,非她不可。


    她不知道贪心、占有欲、矫情造作,都不过是人陷入热恋时必然会有的弊端,只觉得是心中不可言说的阴暗面。


    她也怪自己不理智,却还是什么也不想改变。狂妄又自负地想着:如果她乞求了她就给,是不是谁去乞求她的爱她都会给?那还算什么爱?


    翻了个身背向李海迎,等人起身要离开,才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她好吗?说话有精神吗?”


    李海迎怕她担心,就扯了个谎:“听着挺精神的,过年过节的家里估计是有聚会,旁边很嘈杂,就没多聊。”


    林清岁蹙了蹙眉头,沉吟片刻回了句:“那就好。”


    “你早点睡,明天我没手术,调了班在家陪你。我把你的闹铃关了,让你睡到自然醒。”


    林清岁沉默不言,等李海迎出去后把门带上,才爬起来摸了手机回被子里。


    她知道李海迎在骗她,江晚云说话时常都是气弱无力的,哪里可能精神。三十三岁生日,这个人人听了就闭口不谈的日子,她和谁去聚会。


    她想了个法子,在通讯录选了个号码拨通。


    “喂?时晨。你能帮我个忙吗?”


    十分钟后……


    视频那头,时晨的手机正拨着一个她熟悉的号码,免提声打开了,对面很久没有人接,“嘟”声听起来比寻常时刻都要漫长,一声声震动在她心上,颤动着心弦。


    又戛然而止。


    静默一秒中,视频两头都鸦雀无声。


    ……


    “喂?”


    低柔温暖的声线穿过层层阻挡,终于传递到她的耳朵里,一声,便在静谧心湖中央激荡涟漪,化成泪水涌出。


    “喂?哪位?”


    她屏着呼吸,尽管关了自己这头的话筒,依然小心抽噎着。对方也长时间没有说话,以至于空气安静许久。


    而以对面那人的聪慧,不需要太久,那声线就因了然而越发温柔:“是清岁吗?”


    她几乎倒吸一口凉气,时晨也默契地立马挂断了和江晚云的通话。


    心再次平静下来,死寂一般。


    时晨把工具手机还给女友,终于忍不住问她:“为啥要这么麻烦啊?你想知道她好不好自己打个电话不就完了?”


    林清岁把手机放在枕边,镜头朝下,画面里只有一片漆黑。很久才沙哑着声线回答:


    “我不想让她知道。”


    渺小到尘埃里的暗恋者,有时也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卑微。所以故作冷漠,嘴上轻佻。


    这些,时晨倒也理解:“可我觉得她都知道啊,你看她一猜就是你,都不问一句是不是打错了。”


    “我觉得江老师对你可能也有点好感,只是她这个年纪的姐姐都很懂得分寸,也知道利弊……”


    “……你要她像小女孩一样陪你玩这种欲擒故纵,那想都别想。你要是愿意乖巧一点,听话一点,给姐姐提供情绪价值,也许你们还有戏……”


    “你不是说了吗她工作那么忙,满心都是她的项目。你肯定是能给她提供一些情绪价值的,跟你那么亲近肯定也是真的喜欢跟你相处,但你要非把这种关系戳破的话,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可能觉得麻烦疏远你,也可能就冲昏头了就不管那么多跟你在一起?”


    “你自己想清楚吧,要长久就别作,忍不了咱就作完了尽兴了打不开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人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对不对?”


    时晨一个人说了快四十分钟,那些话林清岁听了些进去,大部分还是耳旁风一样过去,无奈叹了口气:


    “那不然呢?我就一条命,还能换几棵树多吊死几次吗?”


    时晨一愣:“啊?”


    林清岁不想再聊下去,挂断了电话。


    才看见手机置顶聊天一条未读消息: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元旦快乐。”


    一瞬间又模糊了视线。


    第72章 梅花人陷入热恋的第一步,是变得感性……


    林清岁病里这些天无所事事,常去医院后山上那个教堂。


    好几天她都会遇见一个生病的女孩,经常一个人坐着轮椅,停留在教堂附近的梅花树底下。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两个人都只沉默看书,不曾交谈。第二次遇见大概是那女孩觉得有缘,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她也礼貌点头回应。一直到第三次遇见,她们才有了第一次交谈。


    那女孩说自己叫风和,就是“风和日丽”的“风和”,至于姓什么,林清岁没问,也许“风和”就是全名。


    风和今年才十六岁,身上却有这个年纪少有的静谧和成熟。月牙眼不大,表情也内敛,抿着唇一弯就是笑了。她说她腿有病,走不远,却喜欢来山上,喜欢这片的梅花。她写作攒了许多钱,都用在请护工上头。其实她生活可以完全自理,只是这座山没有残疾人通道,她必须请个人每天接送她。


    “不是只有这座山上有梅花。”


    林清岁觉得非常不解,这样的投入完全是没有必要的。


    风和笑了笑:“我知道,可我就喜欢这片梅花。”


    林清岁想到什么,细想了想,又问她:“不会觉得辛苦吗?”


    “我写作的钱大部分都砸进来了,那是我唯一的收入。有些护工粗心或者不守信,会把我忘在山上。有次突然下暴雨,我在山上淋了一天,到晚上有人从教堂出来,才好心把我带下去。”


    “你没有手机吗?”


    “我上山从来不带手机。”


    “这样很危险。”


    “带手机就没法专注看花了。”


    “可你现在也没在看花,”林清岁为了强调这事儿赖不到她头上,还补充一句:“我来之前,你在看书。”


    “我的心在看花。”


    “心?”


    “你没有过用心去看什么东西的时候吗?”


    “和用眼睛看有啥不同吗?”


    “当然不同。心是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去看一样东西的,眼睛不行。比如说夏天梅花不开的时候,或者总有请不到护工上不来的时候,我就用心看它们。”


    林清岁阖了阖眼,觉得这孩子多少有点中二。可能是久病太寂寞了吧,也可能因为她是个年轻的作家。作家很多时候都会说些她这种俗人听不懂的话来故弄玄虚。明明可以用“想”这个字,非要说“用心看”。


    原是这样想着,可看着风和,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庸俗。因而她又问:


    “所以,不辛苦吗?”


    风和回答说:


    “不辛苦,那都是我自己的心愿。”


    林清岁留意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果然是那本《我与地坛》。兴许她将来会写一本“我与梅花”之类的著作吧。


    看时间差不多该去接李海迎,她也道别了风和,起身走了。


    台阶一级级走下去,她低着头看着,像是专注看路的样子。


    “妈妈!你看!花花!”


    阶梯下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回过头招着手兴奋地叫妈妈,林清岁才随着他惊奇的方向回眸一看,才发现这些天风大,梅花落了满地,散落在雪地里,花海一般绚烂。


    她天天走在这里,却从来没留心看一眼。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风和的意思。这些天教堂附近的风景她一概不记得,来回的路上有什么,也从来没留意。哪怕是专注看着风和那双月牙眼听她讲故事的时候,也好像是在看着其他人。


    就像风和也并没有看她,而是梅花。


    风和的心在看梅花,她的心又在看哪里?


    兴许是临江的大桥,怀安的星斗船篷,花山庙旁的老树,和江南别院里的甘棠。


    人陷入热恋的第一步,是变得感性。


    她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晃了晃头,避免自己去和十六七岁的小作家共情。谈及爱情,她想说不做无回报的投入,想说世界观价值观是否一致,想说及时止损,平衡利弊。


    而不是什么,万里芬芳馥郁不顾,却千里迢迢,艰难险阻,只为这一枝梅。


    这不是她这样的人该做的。


    她的病总是来得快去得快,一月中旬,她便把在怀安的所见所闻通篇整理清楚,发给了江晚云。


    她以研究学者的口吻,介绍起“花旦和小生”的故事,纠正了历年来专家学者对“风辞”原型人物的错误评定,填补了故事线的空白,句句理性,句句无情。


    而其实即便如此,她还是区别对待了江晚云和学会其他人。她本意不愿暴露“花旦和小生”的那段往事,毕竟当事人已经结婚生子,过着隐秘安稳的生活,她不愿奶奶深爱过的人受伤,也不愿奶奶那些私密的心事被曝光在大众面前。


    但她还是把一切都交代给了江晚云,至于江晚云会如何取舍,她只相信着。


    一月二十号,江晚云很快给她回了一封邮件,表示自己看完了她发过来的资料,想约她在这周挑选时间,线下或者视频聊聊这次田野的事,顺带给她讲讲她为秋季学术会议准备的计划书。


    林清岁指尖敲打着桌面,望着邮件内容挣扎很久,最后选择了明天上午十点在线上交谈,理由是自己感冒没好全。


    十分钟后,江晚云回复她:


    「好的。」


    就算是普通同事,也该礼貌关心一下吧?


    林清岁心里头沉闷,了然无味地扣着木桌上的裂缝。


    算了。


    电脑一合,闷头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她自称是因为李海迎出门闹出得动静太大,绝不是因为十点的会让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得安稳。


    九点半,江晚云发来了预约会议的链接。


    九点三十二,她点了进去,呆呆坐在电脑前面。


    九点四十,她又退了出来,不想让人觉得她早早等在这里。


    九点四十五,她起身去接了杯咖啡。


    九点五十,她点开准备的文件,犹豫着要不要进链接。


    九点五十五,她再次点了进去。


    江晚云还没有来。


    十点整,江晚云进来了。


    进来便官方寒暄一句:“最近怎么样?感冒好点了吗?”


    “嗯。”


    林清岁这头其实有些手足无措,理好了窗口,让视频里的自己显得无比镇定,低着头,只用余光看了眼江晚云,开口道:“先说田野的事吧,那个……相册和日记你怎么想的?”


    “她把困束自己的传统打碎,又从血泊中捡起传统的碎片刺死了‘那个地方的人’,最后她只剩下她自己。”


    江晚云念出日记里那段话,说道:


    “这一段我挺感兴趣的。不过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理解?”


    林清岁早有准备,就按自己整理的思路说下去:“我觉得‘打碎传统’,可能是想表达樊老师带给她的新思想和冲击吧。城乡的女性地位有很大差距,然后,同性恋这个事情,在村里是不被允许的。有没有可能她从樊老师那里听到了城市里对同性恋的包容度。然后向往改变自己生活的环境。这一点我没办法正实。


    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包括创办学校遭受到的阻碍,也许我们可以设想,在她遭受侵犯后,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会发现即使理智上接受樊老师说的‘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但身在怀安,身为女人,她还是不得不躲起来,默默生下孩子,庆幸孩子没能留下来,默默承受这一切。


    董敏奶奶说,她有一段时间‘走火入魔’,完全把自己变成了清欢人,学习清欢市里的女人的习惯,读清欢市里流行的书。但是经过打击以后她意识到她,或者说怀安的女性,永远不可能变成“那个地方的人”。也意识到“那个地方的人”,以及身为男性的樊老师,无法设身处地地考虑怀安的情况。所以她说‘血泊中捡起传统的碎片,刺死’那个地方的人‘,这里的’那个地方的人‘我之前以为是指樊老师,现在看来,应该是指她自己,妄想成为’那个地方的人‘的她自己。


    最后她说‘只剩下她自己’。这样的话,之后为什么她会烧掉手稿,反对樊老师把怀安的故事写得太过真实去发表,就可以联系起来。她真正逃脱了世人对‘农村妇女’的刻板印象,也不以‘知识女性’该是什么样子为标榜,而是真正作为一个女人,作为她自己,去改变当下的生活。当然还需要更多证据,这些只是我的猜想。”


    江晚云思索片刻,问她:“林校长要改变怀安村的初衷,你觉得仅仅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们?”


    林清岁认真想了很久,低头一边看着手头的资料,一边回答:


    “我觉得如果是同性恋的话,和‘为了男人’还是有一些本质上的差别的。一个地方的女性恋爱自由程度,性取向自由包容度,归根结底来说也是反应女性地位的一部分。”


    她知道江晚云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望着她,为她的话欣慰点头,补充道:


    “她即她们,她们即是她。”


    林清岁依然低着头,怄气自己的不坦然,也不甘心对方居然如此坦然。这联系寥寥的一个月时间里,江晚云真的什么都没有多想过吗?


    “你的想法都很好,一些细节,我们之后可以再去考证。然后,嗯……”江晚云停顿片刻,又说道:“你的会议论文我帮你改了几个点,你看一下。”


    在她停顿的几秒钟里,林清岁抱有些她们会聊聊私事的期待,而后终于还是落空。她短暂抬起眸看了眼江晚云,又低回去看论文。


    而后半个小时,江晚云从社会学知识讲到人类学,又从民族文化融合讲到殖民问题,最终都落到她的论点上,通通成为一个仪式由如何的方式呈现,背后的理由。


    她看着江晚云给她修改的部分,宛如看见一座危楼加固了钢筋混凝土,她的论点逐渐站得住脚了。


    可是,江晚云到了也没聊私事。


    “那今天就到这里,有什么问题,你再随时……嗯……给我发邮件吧。”


    林清岁看了眼她,点了点头。


    “那个……”


    江晚云抬头看她,无言等着她说下去。


    林清岁抿了抿唇。


    其实她想问她身体还好吗?睡得好吗?夜里还会手脚发凉吗?身上还会莫名其妙地疼痛吗?过了三十三岁,健康状况有明显地不一样吗?


    “相册……我留给她了。你需要原件吗?”


    江晚云迟疑一瞬,微微弯唇。


    如果允许林清岁形容,她想形容那是怅然的一笑。至少她希望江晚云此刻是怅然的,同她一般。


    “留给她吧,你做得没错。”


    林清岁羞耻于自己会这样多想,飞速回避了眼神:“嗯,那再见。”


    “好……”


    没等江晚云话音落下,她就退出了会议。


    *


    另一边,江晚云愕然失语。看着空荡荡的屏幕,真真是怅然,许久才浅声道一句:


    “再见。”


    第73章 热橙茶另一道是不敢追。


    “新闻你看了吗?”


    “……”


    “真的假的?剧院想培养新人接班她的位置,她极力反对?你不是说她挺无私挺大爱的?唉……不过也可以理解,她还年轻吗。新人是谁啊?我看看……我靠?!”


    时晨滚动鼠标,把页面拉到最底部,赫然一张林清岁的照片。


    “你……你知道这事儿吗?”


    林清岁仰靠在转椅上,显得百无聊赖。手机放在一边,把通话开了免提。


    “现在知道了。”


    电脑屏幕上也是那新闻页面的底部。那张照片是在怀安的时候,她站在演员们的后头,像一个边缘人物一样沉默旁观着他们学习观摩,不记得江晚云什么时候把镜头对准了她。


    电话那头梗住片刻:“……她是因为这个和你解约的?”


    林清岁没有回话。


    “不知道是不是我对美女的滤镜,我感觉她不像这样的人呐。当然了,换位思考一下,说培养新人不就是找个人取代她?要我我心里也很难不介意你的存在。”


    林清岁依然沉默。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现在联系都少了,以前怎么说还能天天见面……唉,她是真的好看啊……林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咱要不换个人喜欢吧?这姐太清醒了,咱是真有点拿不下。”


    林清岁起身去拿了手机:


    “我有点事,先不说了。”


    “行吧……”


    电话挂断,她去储藏室把行李箱拖了来,空落落一只箱子往外走。


    李海迎刚好提着从医院食堂打包回来午饭进门,看了眼时间:“你要出门?”


    林清岁套了件羽绒服,冷回了句:“嗯,去把东西拿回来。”


    李海迎看着她出门,不敢再追问。


    雪太大,几段路都封了,好在走过去也不算太远。经过那座必然会路过的临江大桥,林清岁还是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想到江晚云曾在这里问她她的目的又是什么?每每想到那目光里的破碎和柔情,总让她心里的死灰一点点翻出火星子,不信江晚云会真的是个毫不在乎私情的人。


    幻想她,也许也为她黯然神伤,为她的离去心碎了无数次。


    她深呼一口,加快了脚步。


    “清岁?”吴秋菊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有些东西还在这,我过来拿。”


    “喔……”吴秋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进来吧。”


    林清岁往里看了一眼:“她不在吗?”


    “去学院了。联考点不是在你们学院吗?她这几天忙得不行。”


    林清岁环顾一周,家里头依然明朗干净,厨房里开着火,壶里清透的热茶咕噜咕噜冒泡,满屋飘散着柑橘的香味。


    “这是什么?”


    吴秋菊笑笑解释:“我也是网上刷到的,最近很火,叫什么热橙茶。江老师这阵子有些咳嗽,我试试火候,做好的给她润润喉。”


    林清岁半落着眼眸,一半欣慰,一半怅然。她依然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也有人把她照顾得很好。


    现实里也许没有什么小说主角遭遇创伤,就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算有,江晚云这样成熟又清醒的人,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吧。


    何况,解约一个助理,算什么创伤。


    林清岁浅浅弯唇,目光黯然:“我上楼收拾一下就走。”


    *


    寒冬腊月,却是艺考的高峰期。


    江晚云这三天都在学院监考,都说今年的学生资质比往年都强,台词好,才艺好,外形也好。她大概怀有的期待太多,看下来才觉得有些失落,觉得所谓“好”,也不过是矮个子里挑高个儿而已。


    任何一门艺术都是需要文化底蕴支撑的,可少有人真的明白这个道理。把艺考当作捷径,集训几个月出个像样的结果,看上去有了雏形,可她就是能一眼看出来,这些孩子脑子里没东西,所以眼睛里也没东西。


    她总对这些年纪的学生有无限的包容度,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像她一样,从很年幼的时候就遇到了很好的老师,也理解艺考生的不容易。


    只有今年,她自觉也变得挑剔了。大概是因为,她见过了好的。没有好运气,没有好家世,却依然在野蛮生长中,长成了那么动人心魄的灵魂。


    “江老师。”


    考试间隙,常有本校做考务的学生来找她聊天,她本习以为常,回眸温和一笑:“怎么了?”


    学生手上提了只可可爱爱的手工编织袋,从里头拿出了一个保温壶,又拿出一只玻璃杯:“我听您昨天说话嗓子好像不太舒服,给您煮了杯热橙茶。杯子消过毒了,我给您先倒一杯?”


    江晚云有些受宠若惊,眉稍微微扬起,轻声问她:“你自己煮的?”


    学生笑了笑,拧开保温杯:“我跟着网上很火的教材学的,您尝尝。”


    江晚云会心一笑,不想辜负一片真心,双手接了过来,杯子有些烫手,她还是拿着,烫得拿不住了,放在桌上,也双手虚虚实实捧着。


    “谢谢你。我不记得我带过你的课,你应该不是本科生吧?”


    “江老师果然好记性啊,您带过那么多大课,还能那么确定没见过我?”


    江晚云颔首一笑:“不过如果是公开课,我肯定是没印象了。”


    学生解释道:“我是研一的学生,跟你那个前助理是一届的。”


    江晚云心跳不自觉乱了一瞬:“你认识清岁?”


    “谁能不认识她?您把她开了真是太明智了,她读大学的时候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从头到尾一社会姐,抽烟喝酒纹身没有她不干的,而且我还听说……”


    江晚云眉间微微一蹙,脸色一沉打断了她:“抱歉。”


    学生自以为是道:“没事儿,我也不太喜欢她,所以跟您一起吐槽一下。”


    江晚云松开了烫手的玻璃杯,没喝一口,冷淡下双眸却又坚定地看着那学生,告知态度:


    “我很喜欢她,所以你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后来那杯热橙茶放了一下午,到人走楼空被主人灰溜溜端走倒掉,始终无人问津。


    一天的疲惫,让江晚云的咳嗽有些加重,开车回家一路不止,她含蓄的性子,连咳嗽也隐忍内敛,也不知道什么促使她对学生说出那样的话。


    这两天雪大,天一黑就鹅毛一样下落,吴秋菊听见引擎声,很早出来接她。


    “回来了,今天嗓子舒服点了吗?”


    “咳咳……咳……”江晚云来不及回话,捂着唇把脸埋像另一边咳嗽几声,摇了摇头,声线低得几乎无力出声:“家里有来电话吗?”


    “星辰打过来了,说你没回他消息,让你接的,你不在家。说是都控制下来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放心吧。”


    江晚云应声不答,心里却记挂。


    吴秋菊看她疲惫,心疼得不行,不知道再说什么,只把手上拿出来的外套敞开罩在她头上,护着她赶紧回屋。


    屋里一切如常,为了节能,江晚云不在家的时候,吴秋菊非必要不开一楼的大灯。只有二楼那个许久没动静的房间重新敞开了门,里头暖黄色的光斜照出来,映着走廊投向门口的方向。


    江晚云无意间抬眸,看见那抹光亮,眸子里光晕浮现,颤动几分。


    想问什么,怕落空,又欲言又止。


    “哦,对了。清岁*中午就过来了,说是收拾一下之前就在这儿的东西……”


    吴秋菊话没说完,就听见滚轮在木地板上清晰的滚动声,片刻林清岁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停留在走廊上,用某种陌生的眼神注视她,而后转身从一旁楼梯下来,把家门钥匙交给了吴秋菊。


    “我都收拾好了,谢谢。”


    吴秋菊也看破不说破。几件衣服而已,愣是收拾到了天黑。


    江晚云尽管知道自己没道理这样问,也还是不死心这样问了:“你要走?”


    林清岁目光转向她:


    “不是你签的字吗?”


    江晚云眉眼一颤,看她一如在这个房子里初见那天的眼神,仿佛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在某个瞬间被按了消除。


    她低下头,不想用任何大义凛然地方式表达自己的内心,只说了一句:


    “我有我的理由。”


    林清岁淡漠地质问她:“什么理由?因为保护我的身世不被利用,还是觉得我只在你身边做个助理屈才了?”


    江晚云几乎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林清岁误会她的心意才置气,心里也曾偶尔埋怨她不够相信自己。却未曾想那人早已经想明白她的全部心意。她总沉默回馈,不想再多解释其他。


    林清岁故作坦然,一笑了之。


    “你不用这样。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干净,你犯不着这么护着我惜着我。不过……既然我说过我也是带着目的来的,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确实没必要再留下来。我很高兴你恩师和我奶奶之间没有仇恨。你帮我找到真相,我也帮你弥补了田野的空白,我们也互不相欠了。”


    她期待江晚云给她一些意料之外的回应,可那双眼眸温和得没有半点脾气,眉间蹙着的或是担忧,或是与生俱来的哀愁,却没有半点埋怨。


    “既然来了,要不要吃个晚饭?今晚雪下得大,明早再走也不迟。”


    她明明在关心她,在叫她留下,林清岁心里却越发委屈了。仿佛笃定了,一个人越是温柔,越是稳定,就越是不在意。


    她沉落眼眸,决心认了她们之间的一切不平等。那就当她耍性子吧,她做不到那么成熟,也做不到那么温柔。


    “不用对我那么好,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


    那晚,滚轮声走远了,压过门前积雪,留下整个冬天都融化不尽的辄道。也在江晚云心里,留两一道痕。


    一道是不舍得。


    另一道是不敢追。


    第74章 行头箱“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了。”……


    她的眼神始终穿过暗夜中的风雪眺望着,眺望着,明明眼前的一切早已经恢复沉寂,也依然眺望着。


    直到吴秋菊去把门合上,勉强笑着宽慰她:


    “外头冷吧,喝点热的吧。刚好下午清岁在这儿的时候啊,一起给你煮了热茶。”


    江晚云转过身来淡淡一笑,跟着去餐桌边,没有先坐下以示尊敬,等吴秋菊把茶水端来,随口问了句是什么茶。


    “是热橙茶,我女儿天天跟我说这东西补充维C。”


    “热橙茶?”


    江晚云想起白天这东西让她犹豫过,搁置在那里确实有些于心不忍,喝了又觉得违背心意,没想到晚上回家了还是没能逃过。


    这回真真不想辜负吴秋菊一片心意,还是捧起来尝了尝,没想到那味道出奇的清甜,温和,口中回味。


    她刚才有些慌神,这才后知后觉:


    “你刚才说,这是清岁和你一起做的?”


    吴秋菊笑道:“应该说就是清岁做的。我按我女儿发我那教程试了一次,她尝了,觉得不行。说太酸你胃会受不了。”


    江晚云颔首低眉,又喝下一口。


    是啊,那些千篇一律的配方,定是煮不出这样特别的口感。


    “她加了什么?”


    “苹果和红枣。我还说我帮她,可她都是自己做的。我还说呢,这丫头面积不大,下厨房有模有样的。苹果切片切得那是又薄又匀,红枣一颗颗去了核,都能规规整整。那橙子啊,也是她每个品种买了一个,回来切开了挨个儿尝,试出来的。


    她还说呢,橙子闷久了会苦,时间太短又不出味儿,怕玻璃杯烫手,还特地找了个杯套,算着你要回来的时间才煮的。唉……要么说有本事的,干助理都能干得好些,只可惜啊……还能上哪去找个这么好的。”


    江晚云双手捧着隔了一层绒布的杯子,那刚好的温度不烫手,却好像烫到了她心窝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了。”


    她眼眸低垂几分,怅然蹙眉。


    手机忽然收到剧院发来的邮件:


    “各位专家学者演员们:


    晚上好。


    经过委员会商讨决定,为避免‘消费苦难’敏感及其他多方面原因考虑,原定春节特别场与怀安戏剧团合作暂时停止,后续有待进一步商讨。


    张望德”


    江晚云早想到那些人不会忍气吞声,却没想到以做助学慈善为人设营销的张望德,会拿怀安孩子们的演出机会作把柄。


    “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吴秋菊关切道。


    她浅笑摇了摇头,总是有几分情绪在心里,也不愿在人前展露,低柔说了声:“对不起,我有点累了,晚饭不用做我的份。”


    随后收起手机,也放下手里的玻璃杯,起身回房去了。


    “那你……”吴秋菊含着眼里的担忧,却也知道自己从来无权干涉她过多,只能欲言又止,握了握围裙边角,转身进了厨房。


    只剩下桌上半杯热茶氤氲着热气,久久不散。


    *


    “难得啊,江老师今年准备收研究生了?”


    一段时间修养,江晚云自觉身子好了许多,尽管过程中心事折腾。也许快到春天,好情绪也先一步到来了。比起元旦前后那死气压压的大雪迷雾,雪落得都轻巧可爱。


    对面的男人衣冠整齐,身后玻璃展柜上罗列着两排专著和证书,一旁架子上摆了两罐上好的龙井茶,桌上两杯就是出自那罐子里,飘散着一些虚无的香气。一张油嘴不停说了一大通,她也只含笑听着。


    “你的科研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我一直很看好你的教学能力啊。嗯……你有意向学生了吗?如果没有,我这里可以给你推荐啊!”


    “主任您太抬举我了,”江晚云无奈一笑,解释道:“我心里有明确的人选,虽然还不太清楚她的意愿,不过……还是等学院审批结果出来,再和她联系。”


    “哦好好好,你自己有目标人选那再好不过了。反正审批结果下了,你的指标批下来了,学生这个是,你自己的决定权还是很大的,初试过了就行。”


    江晚云见时间差不多,便预备起身道:“谢谢主任,那您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好在人家也并不想留她:“哎好好!你呀,多跟学院老师们接触接触,你看咱们同事那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来我办公室,同事之间不走动都生疏。以后你有什么事啊,尽管找我,我能解决的我都给你解决,好吧……行,那你先去忙。”


    江晚云始终颔首笑着,直到出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才微微松下一口气,看了眼手里的指标审批结果,眉眼又柔软几分。


    行政楼外,地上积雪两三天没人铲除了,上周送走了面前最后一批艺考生,学校师生也都放假回家过春节了。说起来,还真得感谢主任给她这个面子,今天特地跑来学校告诉她审批结果。


    只是她没有时间停歇,拿了东西就驱车赶往剧院为今晚的区春晚做最后一次大连排。


    每逢春节,江晚云的角色多半会因为“不喜庆”而让出主场,剧院火爆的歌剧、戏曲剧目和室内乐会占主场,其次就是附近学校的歌舞,各艺术文化单元竞选上来的小品。


    从前她总觉得热闹是自足的,唯独今年,她守望着台上热闹往复,心里却无比寂寥。


    看手机记录,自林清岁最后一次离开她的家,已经过去一个月。这雨雪纷落的一整月里,她时常想与她联系,看着空白的对话框,却每每欲语还休。


    除夕了,该说声新年快乐吧。


    “江老师,这句词您能在帮我看看吗?”


    一青年女演员拿着剧本来请教,她回神也回眸,暂且放下了还来不及编辑的对话框。


    见是刚才小品里她也看些问题的演员,便想找个安静地方讨论。后台堆放着许多行头箱,那青年女演员显然不经世事,没想太多就坐了上去,江晚云也就在一旁找了把椅子坐下为她讲。


    不想刚讲完问题,惹得路过的副导演勃然大怒:


    “哪个单位的演员?这么没规矩!”


    演员吓得连忙站起来。


    江晚云这才忽然意识到,其实不管是剧组还是剧团,都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因为有经期,如果坐了行头箱,会给团队带来霉运。


    如此荒谬可笑的习俗,她也无能为力,甚至不知道如何反驳,也不指望去和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惯例去争辩出什么道理是非。


    只是看着那女孩明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冒犯到了别人,就连连道歉,就觉得这个圈子里有太多无能为力。


    如果来时这样的遭遇也称为林清岁的家常便饭呢?


    她心头不觉间狠狠一揪。


    思索片刻,还是有违她一贯作风地去“顶撞”:“刘导第一次来我们剧院,可能还不太清楚,我们剧场条件有限,放在后台供给演员休息的椅子不多。平时我常坐在行头箱上给她们讲剧本,她们也就习惯了。”


    那导演见状立马换了副态度:“哦……是江老师的演员啊,没事儿你们坐坐坐,我以为是哪个学生哦,别把剧院东西搞坏了……”


    说完,找了个借口走了。


    那青年演员不解,问了江晚云缘由,她也一五一时告诉。


    演员听完后知后觉:“原来是这样……那您刚才也太给他好脸色了!我要早知道,我就一屁股坐着不走,他能拿我怎么样?”


    江晚云微微一笑,拉她起来:“下一次,还是要避免再发生同样的冲突。”


    “为什么?”


    江晚云犹豫片刻,说道:“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迷信,可是如果这场演出出了任何问题,他们这样的人回头再想起来,还是会对你心怀忌讳。这对你未来的发展非常不利。”


    “可是……”那演员思索着:“那不就是默许了这种迷信……”


    江晚云松软了眉梢,想到林清岁那事事爱打抱不平,又事事爱出头的样子。如果她在,会不会笑话她的懦弱无能?她又要如何保护一个宁折不屈的倔犟灵魂。


    欣慰又心疼一笑,却只能爱屋及乌的,理了理眼前女孩的戏服:


    “各行各业,都有需要突破的边界和成规,但是记住了,不管在哪里,永远不需要,也不应该让初出茅庐的小朋友去当英雄。”


    后台旁侧隐约听见几声议论:“不是吧,她这去套近乎了?知道江晚云今年要收研究生了?”


    “我看就是……她也是不清楚,江晚云要真的有心带新人,会那么忌讳林清岁?之前还传说那是她私下秘密培养的接班人呢,还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你们看她那谄媚样子,怕不是想当下一个林清岁……”


    那青年演员多少听得见身后的议论,五味杂陈地看着江晚云,抿了抿唇,说道:“江老师,您真好……前阵子看新闻,我还和大家一起怀疑过你,是不是真心想带新人,是我小人之心,对不起。”


    江晚云眉间一凝,转而又释然一笑:“去吧,不要想其他的声音,做好今晚的角色。”


    幸运的是,今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等到节目剩下尾声,江晚云也完成了份内的工作,便悄然离了场。


    除夕夜,吴秋菊放了假,萧岚忙着盯各种活动会场,周语墨今年顺利登上了某台的春晚,名正言顺可以不回“弟弟家”。


    上午的时候她终于抵不过心软接了江星辰的电话,宽慰他对家里的担忧,也再三叮嘱他保重。晚上走出剧场,热闹一落千丈,她才再次意识到今年除夕只剩她一人。


    要是一人落得清净也还好,不知道哪里忽然冒出来几个举着镜头的记者,忽然围堵上来:


    “江老师,您为什么拒绝培养林校长的后代做风辞的接班人?可以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江晚云顿下脚步,头一次遇到这样直白的记者围堵,她一时间有些无措:“不好意思,今天没有安排记者会,借过一下。”


    “您是害怕您恩师樊青松先生与林校长之间的恩怨暴露,所以要提前排除异己吗?”


    “网传林校长的后代就是您之前的助理,这件事属实吗?听说您的助理之前被名导看中,您公司强行捆绑,毁人前途是真的吗?”


    不想记者们穷追不舍,用身体拦住她,用镜头和话筒硬生生怼着她,也难免不经意间手肘或身上行头会磕碰她。


    不知道哪个人身上的哪个重物,沉沉往她上臂一撞,她也没有丝毫不悦地神色挂在脸上,镜头里只剩下她的无助和无奈,一双眼强忍着惊惶,寻找着一个出口。


    忽然,一只手破开围堵拉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把她从混沌中拽出。无数镜头从她脸旁划过,她低头闭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强行带走时心里头还惊了一跳,本能地挣脱,却被拽得更紧。


    “跟我走。”


    第75章 云纱“带你追月亮。”


    江晚云有些时候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她上一秒被人推进了自己的车里,才甩掉那些言语犀利的记者。而眼前这个拉着她逃离困境的人,反客为主地上了驾驶座。


    这人乍一看并不比那些记者“安全”,外头黑色大衣,里头应该是件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深深压着脸,看不清五官,只微微露出一点俏丽白皙的鼻尖。坐在身边不转过脸来,也不说话,只因刚刚奔跑过,还微微喘着气。


    见人不于她说话,她也只好回过身来,静默片刻后,主动开口道:


    “这一年终于结束了。病了好几场,但总算也把该完成的任务都完成了。你觉得今晚怎么样?你肯定看了吧?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其实我挺惊喜的,大家一起把今年的节目做得很好,新晋演员们积极性挺高的。就是……孩子们没能过来。”


    江晚云诉说着心事,隐隐吐露几分哀愁。


    而林清岁呢,这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并不如她奢望那样精彩,却又如她预期那样,自来温柔自持,有礼有节的江晚云,是不可能像任何一部戏中的人物一样,被惊吓或被感动后就哭哭啼啼,投怀送抱的。


    今晚的,她确实都看见了。


    江晚云有条不紊的协调流程,无微不至地打点后勤,台前指点江山一样的魄力,台后循循善诱的温柔,她都看见了。


    具体点说,是看见她在哪里都一样温柔而富有光泽,看见对谁都一样的好。


    她自然妒嫉,自然落寞。


    因此她沉下一气,抚下帽子,仰头晃了晃遮挡在面前的长发,随之看向窗外,深呼吸一口又轻轻叹掉。


    她能感知到江晚云在身后望着她,想象着她的目光会凝在她的下颌线和侧脸轮廓上,想象着自己拥有着夜色一样妩媚又冰凉的气质,会让她迷恋得神魂颠倒。


    路上行人一家三口,小女孩在前面踩雪,夫妻两个在后面手拉着手慢悠悠走,男人身后背着小提琴盒,眉目看起来很温柔。女人手里抱着一束捧花,大衣下隐约看得见裙摆,望着他,笑得腼腆又幸福。


    这也许才是江晚云想要的吧。


    简简单单的,朴质又细腻的,理想又富有烟火气的。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同为女人的她想要给予她,都要跨过千山万水。


    时晨让她直白一点,强硬一点,戳破过往所有的暧昧,哪怕质问她,哪怕惹她不悦,追问一个答案,总比不声不响强。


    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这些想法放在江晚云身上荒谬又幼稚至极。


    不得不承认时晨在这方面比她勇敢,跨越了世俗去经营好了一段同**情。


    同性恋那么难吗?世俗那么可怕吗?其实面对人生的豪赌她从来没有怯弱过,唯独江晚云,她不舍得她委屈,更不忍心她受伤。


    她收回瞥像窗外的目光,挂好了档:


    “我送你回家。”


    江晚云敛下目光淡淡一笑,无言望向窗外。


    车逐渐开稳了,一路雪景一晃而过。江上烟花一簇簇盛开,又一簇簇散落,照得她们的面容忽明忽暗,心头也阴晴不定。


    “刚才出剧院还能看见月亮,这会儿看不见了。”


    江晚云可惜道。


    话音刚落,林清岁猛然打了方向盘,一声不吭调了头。


    “去哪?”


    林清岁没回答。


    江晚云也不问了。


    车没走回头路,调头后往她们都不太熟悉的地方开了很远,一路上没有人说要去哪,也没有人再问起。


    城市的喧嚣越抛越远,繁重的心情也逐渐消散。直到四周万籁俱寂,灯影婆娑,车才停了下来。


    林清岁直接下了车,等江晚云跟随她下车不声不响走到她身旁的时候,指间香烟已经点燃了。


    江晚云看了看眼前不算陌生的环境,平平无奇地街景,问她:“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林清岁沉默两秒,抬眼看着夜空,仰了仰下巴:“带你追月亮啊。”


    江晚云眉梢一惊,双眸里闪过一瞬星碎。抬眼望去,一轮月高挂,算不上明亮,也不完满,带着一点缺口,在云纱里若隐若现。


    她却喜欢得润了眸,露了笑。


    春天还没有正式来临,风却带着初春的气息迎面吹拂,吹动了本属于春天的心绪。


    她们背靠着车身,她又轻轻往林清岁肩头靠去。


    “清岁,新年快乐。”


    林清岁灭了还剩一大半的香烟,没有陪她赏月,而是低头望着眼前黑漆漆的人工湖:“嗯,快乐。”


    安静许久后,江晚云说起:


    “对了,我今天去了趟学院,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不过不确定现在对你来说还算不算惊喜……”


    她把手悄悄伸进口袋里,想翻出手机把审批下来的电子文件给她看。


    “不确定就别告诉我了吧。”


    林清岁打断了她,接而道:


    “我要走了。”


    江晚云松了手,疑惑望向她:“去哪里?”


    林清岁回答:“离开清欢。”


    江晚云蹙了蹙眉,想不到答案:“鹤城?郇宜?还是海外?”


    “不知道,”林清岁坦言:“过去我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想重新开始我自己的人生。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忘记自己的身世,忘记怀安,忘记‘花辞镜’,也忘记你。”


    江晚云心窝里一阵涩疼,很快又被理解和心疼覆盖过去,望着她分明还有些青涩,又沉落了太多心事的眼眸,心底也只剩下心疼。


    “是吗……这些事,压得你太重了吧。忘掉也好。”


    “你不认为我是个白眼狼吗?”林清岁回身望向她:“她对我有恩,我却想忘掉她。”


    这个“她”指的是林惠贤,也是江晚云。她不知道江晚云冰雪聪明,能听到几层含义。


    总之江晚云沉默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这份惦念必然与痛苦相连,我想她也希望你真的放下。”


    林清岁咬了咬唇:“你今年……要招研究生?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听……”


    江晚云释然一笑,望向远处:“不招了。”


    林清岁怔住片刻,她心里有猜测,想来应该是,却又不敢那样想。


    可江晚云很直白地告诉她:“位置是为你留的,你不来,我就不要了。”


    林清岁心跳斐然,却也知道她与江晚云师生关系一成定局,关于春天的那份幻想,就会彻底破灭。江晚云那样正直,那样深明道理,必然不会允许一切发生。


    为此,她又失落于从这件事上几乎能判断江晚云的意思。她对她或许有爱,却不是爱情。


    到底让人空折腾一场,她还是心怀愧疚:


    “对不起。”


    江晚云包容地摇了摇头,浅浅一笑:“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林清岁望着她,她像月色一样明亮温柔,也月色一样冰凉清冷。永远愿给你她所有的理解和包容,却也永远在她既定的轨道里轮转,从不肯越近半步。


    可她还是潮汐一样被她影响着,牵引着,尽管她从来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从来不曾有心要影响她。


    “说些高兴的吧,”江晚云往后退了一步,解开了外衣领扣,向她展示里头的旗袍:“你送我生日礼物,好看吗?”


    林清岁望着她的笑容,目光一点点下落,那种惊心动魄已经不仅仅因为她或盈腴或纤柔的身姿,也不因为她甘棠一样高贵清冷的气质,和胸口那一处惹人心怜的缺口。


    “这个,我只要穿这件衣服就一直带着。”


    江晚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锦缎荷包,从里头拿出那根流苏:“你帮我系上吧。”


    林清岁紧了紧手心,尽管知道会让自己越陷越深,还是不舍得推远她送来的亲近,双手接了过来,亲手为她补全。


    还是不忍,拥她入了怀。


    江晚云柔笑几声,拍拍她的背安慰着:“你就是忘记我,也要忘记漂亮的我。而不是生病的我,劳累的我,或者……想念你的我。”


    林清岁心被她勾得又酸又痒,直白戳穿了她:“你说这些,像个渣女。你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


    江晚云苦笑摇头:“只有你。”


    林清岁惊了一跳,甚至觉得那根理智的弦崩扯到了极致,只要她松解一点,就会成散珠遍地。


    她退出怀抱,摸着江晚云冰凉的脸,久久相望。


    “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用指腹轻轻揉过她的唇,侧过脸相迎。再想欺负她,让她知道人心险恶,也只敢吻在自己的手上。


    可江晚云明明有双手可以抵抗,却只抬起一只轻轻握住了她抚在唇角的手,轻拽着向下,撇开来。


    恍然在告诉她,手不该阻挡在这里,该拥抱她。


    一瞬间,她们在夜色里相拥而吻,比上一次“入戏太深”更轻柔,也更绵长。


    她无力去想其他,只享受当下,享受江晚云唇齿间极致的温情和浪漫,和那忍不住缝隙里偷看,看见的那盈盈破碎的泪珠。


    她抱着她,盈盈一握,落花一样轻柔,融雪一样珍贵。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手,怕揉碎了,也怕消逝了。


    她不舍得太过索取,也知道江晚云早就失了力气,便主动错开了吻,只拥着她,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靠在自己肩头,也听她在耳边凄凄怅然道:


    “清岁,是我该抱歉。”


    那带着绝望和沉痛的声音,让林清岁不禁后悔刚才这样逼她。


    可那声音又说:


    “你该忘了我。


    我也会把想念,带进坟墓里。”


    第76章 照片“清岁姑娘来了?”


    “你弟婚房那事,妈还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你看你现在都挣大钱了……”


    家门“砰”一声关了,把周语墨心里头最后一点指望也关在后头。亲情、血缘、爱,仿佛只有在这道门关上以后,才变得可以想象。


    下了楼,抬头看看天。


    明星,璀璨,影后,人生赢家……她的人生看起来多热闹啊。只是人都贱,越缺什么,越追什么,把拥有的抛之脑后。


    可那些名头给的束缚谁知道呢?自由、潇洒、无拘无束又是什么时候营销起来的人设?要真如此,她不会在手里捏着一包永远不敢点燃的烟,家里放着一瓶永远不敢起开的酒。


    不过她的人生也不算什么值得的都没有,至少目光从夜空荒芜中收回时,总有人接住她的所有情绪。


    红唇一扬:


    “都顺利吗?”


    萧岚看着她,知道她为春晚连轴转了几个月,双眸早就萧条,可就是那么要面子,即使面对她,即使知道她早听到了门后那些争吵。


    淡淡回了声:“嗯。”


    周语墨又问:“去哪里?找江晚云?过年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


    萧岚本也是这么打算,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了,又犹豫了:“吴秋菊说她一到家就进屋了,情绪不太好,一句话也没多说。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我们过去,她反而要克制隐忍,又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


    周语墨长叹一口气:“也是……说到她,我听说那个什么小曲,你放走了?那可是江晚云推上来的人。不跟对手争个你死我活,是你萧岚的风格?”


    萧岚顿了片刻,不屑道:“那种人,有什么值得抢的?”


    周语墨心领神会,也不忌讳去揭穿,弯唇一笑:“是啊,我们萧总这一年陆陆续续把手下艺人都交付出去,不知道的呢,以为你是升职了,这些事不用亲力亲为,要对底下的人放手。但我还不知道?你萧岚是那种会放手的人?”


    萧岚沉默不语。


    “别装了,你我都一样,都是有点东西在手里就拼命攥的紧紧的,生怕被抢了去的。成不了江晚云。就像泥里的船,永远成不了银河里那月亮。”


    周语墨再抬起头,看不见月亮,却想起江晚云,眼眸松弛了些:“你也不希望她孤单吧?才想在她身边培养一个能接班的人。”


    萧岚冷笑一声:“她的接班人,用得着我去培养吗?”


    周语墨回眸转身:“不。我说的是,你自己的接班人。”


    萧岚沉冷的眉眼微微一惊,又一次沉默。


    周语墨也不装了:“说吧,你打算把我交给谁?离开公司以后,你又要去哪里?”


    萧岚看着她,生生觉得后背发凉,直视她问:“你知道多少?”


    “不知道啊,猜的,”周语墨哼笑一声,调侃她:“你这样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跳槽都得带着公司的艺人走,居然手上人都交出去了,不想在这行干了呗?”


    萧岚静默片刻,像是暗暗松了口气,转身朝车走:“是不想干了,你们几个一个比一个作,伺候你们我得少活多少年?”


    周语墨笑而不语,跟着上了车。


    萧岚启动了车,问她:“去哪里?”


    “送我回家吧,”周语墨看了眼窗外,补充一句:“我自己家。”


    萧岚迟疑片刻:“你如果想的话,今晚可以住我那儿。”


    周语墨诧异回眸,知道她从来不带哪个朋友回家过夜,即便是江晚云。和她在一起当然好,又怕她是可怜她才勉强开口。心想着算了,一笑道:“晚云一个人难受呢,咱两聚了算怎么回事?还是回家吧,这两天再找机会一起去看看她。”


    萧岚没有坚持,不言不语踩下了油门。


    “她是因为孩子们还是因为林清岁?唉……林清岁是挺难得的。你要真不在公司了,其他人都好安排,我就是跟你默契点,不过工作吗,和谁不能培养默契?晚云比较特殊,林清岁在的话,至少也有人理解她。”


    周语墨感叹着,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


    萧岚沉吟片刻:


    “该回来的人总会回来的。”


    说完,眼眸沉了沉:“比起她,我还是比较担心你。”


    周语墨心里头一惊,回眸望了她很久。那脸上一如既往地沉冷、锋利,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她的幻觉。


    玩笑一句:“你还是担心担心她吧,我又不会像她一样跟钱过不去,谁给我好处多,我就跟谁好。”


    萧岚却异常认真:“晚云看上去柔弱,内心却有足够的能量来理清楚所有的情绪,不会内耗自己,也不强求什么,凡事也都能看得开,想得通。至于你……”


    她停下车,回头看了眼刚刚的小区。


    “以后我不来接你,你要学会自己走出来。”


    周语墨眉梢一蹙,意识到萧岚的打算里,或许不仅仅要离开这份工作,也许是这个城市,也许是她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为什么?你嫌我了?”


    她把脸凑得很近很近,故作委屈地问她。


    萧岚没理她。


    “啊……被看出来了吗?”她又接着娇嗔道:“我这朵每天游走在各色男人之间却不留情的玫瑰,心里唯一觊觎着一手栽培她盛开的经纪人。”


    萧岚顿了顿,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戏弄,白了一眼:“我迟早有一天要和这些营销号同归于尽……”


    “别呀,亏得蹭了墨岚cp*那么多热度,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在胡扯?”


    她玩笑着,惹萧岚又一个白眼,回眸落目窗外,玻璃倒映下,无声碎了许多落寞。


    甘棠未开,有人在窗前眉眼忧怆,独赏清寥。


    大桥上的路很长,有人走了一夜也没走出来,频频回头望,总期待有人追上来。


    以为落寞是除夕夜里独占一隅的街景,把城市地图缩小,看见办公桌上放凉的咖啡,车水马龙里逆流而行的脚步。死神不看时节,因而有了太多在医院走廊上席地而睡的医护家属。孤单不分富贵贫穷,因而豪宅里人影孤单,筒子楼里挤了那么多人,却也各怀思乡情,不以言说。


    才知道孤独不是个例。


    *


    这年初春,她们的愿望都落空了。


    林清岁离开了清欢,往北去了漠河,往西进了藏区,往东去了片少有人知的海岸。


    她以为白雪皑皑能让人释怀,以为大漠孤烟能让人沉静,以为海浪会洗涤她所有的不甘,以为登上山巅就能让风带去对过往所有的惦念。


    可是都没有,即便她假装她忘了。


    去到每一个地方,她都会留下一张照片,也只有一张,打印出来夹进小册子里。以为将来还会给谁。


    最后,花光了学生时代加工作一年多时间里所有的积蓄,本想一路往南去岛上找份闲职做个几年,却在夏末秋初就回到了故土。


    “清岁姑娘来了?”


    她笑笑回应,知道这里没有人记得她,所以没有人对她说“回来了”。


    记忆里的怀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她脑海里总有一个画面,某个不记得名字的大伯,穿着白色背心大褂,踩着三轮车载着她和其他几个孩子,在乡野田间里兜风。没有人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处被接上来的,也没有人追问他们要去到哪里。总是累了,就歇了。有些孩子会意犹未尽,吵闹着继续走。有些孩子体谅大伯满头大汗,会和那些“不懂事的”争执。还有一些孩子,比如说她,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主见,车要走,她就上去,停了,就下来。如果碰到空位不够,她也会主动让给别人,但如果有人生生叫她下来让位,她就是跟人在泥土堆里大打一架,也绝不会让开。


    奶奶其实长得不像奶奶,皮肤很白,身型清瘦,个子也比许多老人都要高挑,站在茶树田里总是一眼就看见了。也不像别家家长嗓子一扯叫孩子回家吃饭,整个村都能听见。


    她的奶奶会走很远的路来找她,挨家挨户的找,见她身上脸上一身泥就知道她又和别人打架了,也不责怪她,只拿出总是随身带的手绢为她擦擦脸,摸摸她的头,牵着她回家。


    至于记忆中的女子学校,最初是小小一处平房,只有一个班。班级里学生年龄差很多,最大的姐姐胸部已经发育成形了,最小的她头发和牙齿都还没长齐。


    每天的人数也不固定,今天七个,明天可能就只有六个,等过一个夏天,也许就只剩三个。


    年幼的她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总拿着那份名单犯愁。人多人少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和七个人能玩的,六个也能玩,三个也行,再不然自己一个人也能去找野花野草玩一天。


    可是每少一个人,奶奶好像就会难过很久。那时年幼的她虽然不理解,但还是会安安静静蹲在奶奶身边望着,直到奶奶再摸摸她的头,牵她的手回家吃饭。


    “姐姐她们不来了吗?”


    “不来了。”


    “不来上学去做什么?”


    “去田里干活,去城里打工,去结婚,去生孩子……”


    “这些有什么意思?”


    “兴许她们有她们的乐子。”


    “那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那时她看不懂奶奶的沉默,也听不懂那些自言自语,如今却想起来了,听得清楚。


    “她们原本不用这么麻木地去找乐子。”


    第77章 补药“爱是不会让人误入歧途的。”……


    “今年的花叶,落得好迟。”


    吴秋菊一句无意地感叹,把江晚云从凝神注视的遐想中拉回,她回眸温和一笑,目视吴秋菊把温烫的汤药放在桌上,又颔首示意感谢。


    一年四季,她与秋结缘最深。


    虽没有生在秋天,可回回死里逃生都在秋天。今年至此都还算安稳,可到底才初秋,不知道月落霜浓那时,她还能不能熬得过。


    年年花开有时,花败有时。她的病痛也去有时,来有时。这被诅咒气息弥漫的一年已经过了大半了,她照常工作,也照常养病。从十八岁求来那串菩提起,病中闲暇的日子里,常常在手中盘动,病好就搁置,再病就再捡起来。十年过去,那菩提子养得越发好了,她的身子也越发柔弱了。


    吴秋菊看着窗外落花,接而感叹着:“你说今年这树也怪,花开得早,叶落得迟。等着谁似的。说起来,星辰该回来了吧,疫病都控制下来了。周小姐去欧洲录节目也有小半月了吧,萧总这两个月都不见人,又在忙什么大事?”


    江晚云怅然一笑,摇了摇头。


    她自认朋友们愿意对她倾诉生活琐事是她的荣幸,除此之外,她从不打听什么。


    了解的只有江星辰上个月末跟她商量那边院里成立了什么临时小组,针对最后一名幸存患者,研究新型疫病的抗体。医学专业上的东西她不太明白,也不能具体指导江星辰在其中到底担任什么样的角色,只知道他短时间内回不来。


    此时,楼下门铃响了。


    这些日子吴秋菊习以为常:“估计又是想考研的学生,现在的学生也真是不知道礼貌教养,唉……我去回绝吧。”


    江晚云放下汤药,叹息一声,起身道:“算了,我去吧。应该是上午给我发过邮件的,我没回就是了。”


    吴秋菊便应声点头,先一步去开门。


    “您好,请问是江晚云老师的家吗?”


    “是,”吴秋菊见来人有些年纪,不像是学生:“你是?”


    江晚云后一步下楼,只听见声音,未见人面,也觉得这声音耳熟,顷刻便反应过来,只是揣着万千难以置信地情绪,迟疑着走到门边:


    “李医生?”


    李海迎询问的眼神见到江晚云那一刻便化成明朗的笑意:“是,我是林清岁的妈妈。你还记得。”


    吴秋菊也诧异了一瞬,回头看江晚云的眼色,见江晚云颔首一笑请人进来,也就放心去准备茶水了。


    “突然来找你,有些唐突。实在不好意思。就是……医院的时间不是特别好掌控,怕跟你约好了又临时有事被叫回去,只能抽个空过来看看你。”


    李海迎解释着,看着江晚云举手投足的气派,心想着怪不得林清岁那孩子喜欢,人都不开口,就已经看出不是个凡夫俗子了。温婉有礼,落落大方,尽管自己年长于她,在她面前到显得像个小辈,也有些拘谨,也不知所措。


    江晚云受宠若惊,表现出来的也只是温和一笑:“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和清岁共事一场,按理,应该我去拜访您。就是我这身体……怕见了只叫人扫兴。”


    李海迎见过的那么多生病的年轻人,脸上多少带了些怨天尤人的负气。也有些会卖弄可怜,无理娇嗔,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们的,因有病在身上,谁都该让着他们,不是个例。因是病人,她总是包容和理解。况且谁又能说得清楚老天的亏欠,让有些人生来就健康,有些人生来就残缺。


    可江晚云生来柔弱,身上却看不见什么娇气,尽管说话气若游丝,眉眼间却淡淡从容,嘴角含笑也像云高海阔。


    “我听林清岁提过一些,但不是很具体。你是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我方便问吗?”


    江晚云苦笑:“也没有什么疾病。就是生来体弱,别人小病小痛,换到我这里,可能就一年半载都好不了。看过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补药,体质也还是不见好。”


    李海迎观察了一下她的气色,到确实不像有什么重病,重病中人脸色都是不好看的,常常是挂着黑眼圈,面黄肌瘦。但江晚云白皙透亮,双眸也水润光泽,只看得出精神气不如寻常人,更显得柔弱了些就是。


    “那就不是什么大事,注意饮食作息,调整好情绪,尽量少生病,身体总能慢慢养好的。”


    江晚云只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礼貌寒暄过后,李海迎也表明了来意:“我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江晚云眉梢一抬,不忍终于问起:“清岁她……还好吗?”


    李海迎叹了口气:“清岁这半年,很少回家,从一个地方回来,也是匆匆收拾好新的行李,就去另一个地方了。我原以为她是想散散心,可她每次回来也不见她情绪好一点,更像是在逃避什么。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倒也不在乎那孩子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工作,只是担心她再这样下去,情绪会崩溃。我劝不动她,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


    江晚云眉间凝起,欲言又止:“我……”


    那么久了,她从社交平台翻阅,也企图从旁人口中打听,都是了无音讯。不想再听到关于林清岁的消息,是这样伤痛的。


    她当然恨不得立马去见她,也欣慰李海迎会来找她。可她不确定如果对方知道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因她而起,还会不会来拜托她。


    “林清岁喜欢你,不,应该说,她爱上你了。”


    李海迎不过复述着女儿高烧昏迷时嘴里的念词,就觉得心痛无比。


    江晚云双眸一惊,一时失语。


    李海迎心中焦急:“你早就知道吧?那么冰雪聪明,一定看得出来。况且我们清岁我还不了解吗?她喜欢什么,从来都掩饰不住,即便是嘴上不服输,行动上也从来不犹豫。所以她才对你那么上心,所以才一定要到你身边来,也一定要从你身边离开。”


    江晚云头一次因为心虚和胆怯回避了客人的目光,低头不语。


    “我知道我有些冒犯了,可是,我猜你也喜欢我们清岁不是吗?她那点目的心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何况你?可你还是容许她一步步靠近了。”


    李海迎去握住江晚云的手,只轻轻一下,就惊得她心头一颤。


    好在又继而道:“我明白,你对她的爱是惜才,老师对学生的怜惜也好,姐姐对妹妹的疼爱也罢。你也希望她能留在你身边不是吗?”


    江晚云人生中难得有刚才那般提心吊胆,这会儿才稍微松懈下来。


    她对林清岁是怎样的喜欢,那边界早就模糊了。


    她清楚林清岁是理智的,即便在那个最不理智的瞬间里,也为她留有了余地。


    是她自己,亲手拉开了林清岁阻隔在中间的手。


    过去她没有考虑过“同性恋”这个词,只是一不小心,忽然之间就爱上了。爱来得悄无声息,她也后知后觉,感受彼此灵魂相通的时刻那样热烈美好,她哪有时间,有哪有资格去想什么世俗,想什么未来。


    只知道吻到她的那一刻,她心有无数祈求终了的想法。她始终坚信人固有一死,也应该在这样极致美好的瞬间里消亡。


    可林清岁呢,何苦无辜被她牵连,往后那么长远的日子里,要无数次回忆爱人在怀中逝去的痛苦。


    想了想,还是不愿放松理智:“我确实想留她在身边,可是她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我相信她的选择是发自内心的,也应该尊重她。”


    李海迎摇摇头:“晚云啊,爱是没办法通过距离和时间消解的,不过压抑下去,在某个想起的瞬间,又会如潮水一般涌来,一次比一次更汹涌,直到人再也无法承受。这道理她不懂,你也不明白吗?”


    江晚云沉吟不语。


    她从前或许不能感同身受,到底是失去了那么多,也从来没有觉得什么是过不去的。


    只是这段日子里她何尝不徘徊在崩溃边缘。独自消化着情绪,熬过春夏,等到秋天,忙碌的时候好不容易忘记,又在夜里辗转反侧时想起。


    她总在人前作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去留无意,宠辱不惊”似乎成了她的代名词,久而久之,连自己也习惯了这幅躯壳。在夜里攥紧被褥一角,闭上眼在一声叹息中淌落一滴泪水,于她而言就是崩溃了。


    几次三番难忍去找她的心,又怕今日主动了明日反而误了她。


    况且……


    “她已经坚定地和我道过别了,不止一次。”


    林清岁说过的,想忘记她。


    她也是个要尊严和体面的人。


    李海迎有些不确定江晚云这样聪慧的人,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是不是为了婉拒她,为了女儿,她还是坚持做一个不识趣儿的人:


    “孩子闹脾气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发自内心的,可你要是身为母亲,会因为一声尊重就不去找吗?清岁这孩子,从小自尊心就强,嘴又硬。养母和养女之间的关系本就是敏感脆弱的,她也无数次为了我,想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我从来没有尊重过她的选择,哪怕知道她出于真心。”


    江晚云蹙眉思索,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李海迎又说道:


    “我知道你没有义务像我一样爱她,所以这半年我一直犹豫。可我又担心你是身在其中,不知道如何才是对她好,才硬着头皮也要来见你一面。


    你应该知道的呀,一次又一次说着要走的人不需要你尊重她,她需要的是挽留。”


    江晚云的确身在其中,此刻才恍然明白,林清岁一次次说着绝情的话,摆出冷漠的姿态,也许不过是在“闹脾气”。而她每一次温和相待,每一次尊重放手,都在让她失落。


    “可是……您既然知道她对我的感情,还是希望我去找她吗?您不担心她越陷越深,误入歧途?”


    李海迎摇摇头:“爱是不会让人误入歧途的。”


    江晚云漫漫求学的长路里,时常把自己打碎重组,听到这句话时,她坚信这是最彻底的一次。


    李海迎又说道:“我相信我的女儿,她有判断的能力。做了的事,也有承担后果的决心。她从来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江晚云仍然顾虑着,距离能让她保留最后的体面,如果林清岁再与她朝夕相处,她又需要多大的力气去隐忍,去克制,去坚持。


    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了?她时常这样懊悔,怪自己把一切都弄得复杂。


    可是怎么能不动心呢?


    明明三十年来,她都这样从容又孤独地走过了。只要想到林清岁,单单只要想到她这个人,不基于那些朝夕,也不用想起那些边界上的徘徊,心就狂跳不止。


    她想坦白,坦白她的私心和贪婪。


    可李海迎至真至诚的目光,最后落一棋,宛如将军一步,让她无地自容。


    “我也相信你,会好好引导她。”


    第78章 木屑她如神迹一般出现。


    处暑。怀安秋意渐浓,山上绿叶渐黄,黄又渐红,层层叠叠连着碧水蓝天,山中微风轻荡,时而细雨点点滴滴敲打着梧桐,落尽泛起泥土芳香。天上寒鸦独雁,水里一只孤舟,淡淡的,从容的,从一方天高水阔中划过。


    四方庭院里林清岁埋着头,手上雕刻中的物件有了雏形,落了满身木屑。


    “我说你一个清欢的大学生,来跟我们抢什么饭碗?都快一月了,真不打算走啊?”


    木雕坊的小姑娘搬着货物出来,乐呵呵而无恶意地打趣着她。正在屋里指导的老师傅听见了,却还是担心听者有心,便走到林清岁身边,以为人师的威望让那些姑娘们都不再敢戏弄。询问她:


    “都适应吗?”


    林清岁点头不语。


    见她不间断地在木头上刻划,那老师傅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小木块,讲道:


    “这云啊,你别看它形状简单,其实也是有神态在其中的,它不是一朵静态的云,而是流动的。又是在情景之中,而不单独存在的。你要边刻边想,而不是一股脑儿去完成。”


    林清岁默默感悟着,想起这云背后象征着的那个人,何尝不是如此。


    她即使能摘取世间万物去描绘她的形,也无法向人描绘她的一切。不止于美丽,不止是善良,也不止什么聪慧、博学……她的好只有真的见过她的人才能真的知道。


    笃定往后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人,她心里头更落寞了。


    “有烦心事?”老师傅看出来,又随和得像不当成什么大事:“总有大城市里的年轻人,来我们这散心。要么因为工作不顺,要么因为失恋。你是哪种?”


    林清岁阖了阖眼,无语。


    “不会是都占了吧?呀……那问题可不小啊,”老师傅的语气像再逗孩子,又笑笑拍拍她的手道:


    “放心,都会过去的。”


    林清岁看着手里逐渐成型的云朵,想到一个月前,她还连工具都分不清拿不顺。换做从前,她一定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世上所有难事都能被有心人一件件解决。


    只要她想,她能学得会一切,也能成为一切。


    所以当有人问她:“大城市读书费用不便宜吧,现在工作压力也大吧?”


    她还是会说:“事情总会一件件解决的。”


    人便宽慰她:“那好的人也能争取到的。”


    她却迟疑了。


    年初的时候,她还觉得清欢那座繁华城就是所有游子的终点站。莫不然那么多海归回到这儿,那么多小城镇的务工人士和学子削尖脑袋也要往里钻。她自以为做了件很酷的事,是从那里离开。


    可当她看过大江南北,万里河山。听过俄语和东北话混杂的早市叫卖声,采集了帕米尔高原上古老的塔吉克民族的音乐仪式,看见椰子掉下来的瞬间,在海边守了一夜海浪声,才守望到太阳跳出海平面的那一刻……才明白从前不过是坐井观天。


    这世上更多难能可贵,是可遇而不可求。


    这世上有太多地方值得去走走停停,却绝不能占为己有。民族的属于民族,大自然的属于大自然。鸟归天,鱼归海。


    所以她属于她自己,也归于她自己的世界。


    只是很可惜,她在那么好的旅途中依然没有找到信心,去相信离开江晚云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更多是世界给她的敬畏让她释怀了一个道理:


    “好的人啊……”


    想着她,心里也念着她,停顿许久,过后长长一声叹息:


    “只遇见就够了。”


    她记得她听过一句话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切”是不能通过个人努力和奋斗获得的,除了人。


    除了那个人。


    *


    在怀安的这些日子,林清岁心随境转,把一切都慢了下来。天亮起床,困了入睡。要么也在民宿的小酒馆打打零工,早晨煮咖啡,下午煮茶,晚上调酒。大概是加入了些新鲜气息,周围人也都喜欢她。


    从家带来那把自动开合的伞坏了,路过伞铺,想着索性换把油纸伞,买了回家,又羞于撑出门示人,怕与自己太不搭调,遭小姑娘们逗趣。她是不畏人言的,规矩越定的死,越想逾越,越斥责她议论她什么,越招摇什么。却不能逗趣她,会叫她冷若冰霜的脸压抑不住赤红的颜色,失了面子。


    没有工作的时候,除了木雕坊,大多时间都在戏院里听戏。从前也能理解江晚云对地方戏种的痴迷,只是不能感同,这些日子听多了,到慢慢理解了为什么地方戏不能被学院派代替,普通话不能取代方言,小众的也不能为大众的所同化。


    正所谓她就是她唱的,她就是她演的。几百年的怀安历史搅碎融合发展产出了如今的怀安茶灯戏,而怀安茶灯戏又反映着如今的怀安。


    她的灵魂在这些远走八方的日子里,不断的打碎,洗涤,重组。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去。


    只是想靠距离和时间淡忘的,总会在听到她的名字时汹涌复来。


    今晚戏散场,叶玫叫住了她:


    “清岁啊,这些是我岛上的朋友给我带来的剧目大集成,正好你帮我带给晚云吧,省得她单独跑一趟。”


    林清岁没有第一时间回头,霎时间只是觉得原来习以为常的心境不过是荒荒凉凉。


    她转过身去,看见叶玫面对她的犹豫显得茫然,才意识到她来这么久,还没有提起过缘由。奇怪的是戏团里认识的人反而也没问起过。


    叶玫有些不确信了,问道:“你不是在做田野调查吗?这些东西对你们有帮助吧。”


    林清岁恍然明白。


    思索后,便说:“您亲自给她吧。”


    叶玫疑惑地弯起眉头。


    林清岁又开脱道:“我带给她,大家不就少了一次见她的理由?”


    叶玫一听笑了:“这倒也是。可晚云身子单薄,来一趟路上山高水长,不容易啊。”


    林清岁沉默了。这么重要的原件,寄过去不放心,只能亲自交给她,可等到她们再见面,也不知道要几时。


    叶玫见她犹豫,又想起:“哦……你要是中秋之前都不回去,那就等她来再给她吧。”


    “中秋?”林清岁疑惑。


    叶玫颔首一笑:“春节晚会没能让孩子们过去,她心里一直记着呢,也一直在争取。这不,正式文件已经下来了,定好了中秋晚会过去。晚云没和你说吗?”


    林清岁愣了愣,尴尬点头。


    “大概是不想让你再多忙活,”叶玫想了想,还是把手里东西给了林清岁:“这些你拿着吧,你要是最近上去就带给她,要不然就等中秋她来。这之前你看看,你们要是视频打电话什么的,能用得上也好啊,放我这里也是浪费。孩子们还等着排练,那我就先走了。”


    叶玫的背影在幽暗的路灯下照得瘦长,林清岁看着她远去,捧着手里沉甸甸的托付,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


    那晚秋雨绵长,她辗转反侧,数着距离中秋的日子,心烦意乱而不绝。


    头有些昏沉,胃间也隐隐作痛。心头沉闷得时常叹气来缓解,坐起来不是,站起来也不是,走动徘徊不是,停滞不动也不是。


    想着吹吹风透口气,于是出门去。


    一路漫无目的地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某种混沌中的指引,让她无心去甄选其他,只无意地跟着走,走过田边的泥巴路,也走过新修的水泥路,走过流水,也走过石桥。


    最后,不知不觉走进了山林,等再回神,风已经把她带到了那座无名碑前。


    这座山林流传着可怖的故事,埋葬着人人敬畏的先人。她走得时候不体面,学生怕有人报复,为她找了处清净地安葬,还特地不留姓名,以隐去踪迹。


    后来村干部几次合计着翻修坟墓,都被学生们驳回。说校长生前就低调为人,喜好清净,奉献了一辈子,该留个自由。


    林清岁对这些从来没有什么意见,轰轰烈烈的死,还是悄无声息的死,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就没有了。


    可她头一次,在坟前跪了下来。内心巨大的想念宣泄,依偎着分明冰冷的石碑,却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孩终于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只觉得无尽慰藉。


    温室软床不能让她入眠,靠着石碑,却安睡了一夜。


    雨落了一夜,一直连绵到清晨。


    也许想念化作了墓碑前的祈愿,也许温柔的奶奶听到了她内心深处的不甘,也许上天都在垂怜于她。


    不应该有什么神灵,只是梦吧。


    她缓缓睁开眼,朦胧里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撑一把油纸伞,落一袭青墨染白衣,簪一抹白玉绾长发。雨中梧桐叶纷纷飘零,她也如诗如画地走来。


    那人,好像江晚云。


    一点点走近,步伐或因担忧她的现状而急促,又似乎有种早有所料的从容。眉间轻轻凝起悲悯,双眸却含情脉脉,流露着久别相见的欢喜。


    油纸伞为她挡去了雨,她垂爱蹲身,临近她的视线,真真实实抚摸她的脸,叫她看清了,这不是一场梦。


    她如神迹一般出现,就在她眼前。


    “清岁……”


    林清岁早分不清自己脸上是雨是泪,一并被江晚云温柔手抚摸逝去。


    这世上真的没有神灵吗?


    她头一次动摇了。


    第79章 暖炉“剩下的路,我带你走。”……


    到怀安的路山高水长,也总有人愿意千里迢迢的来。


    江晚云低和的目光,带着柔柔疼惜和心痛,落在林清岁的脸上。


    而林清岁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目光那样破碎,又那样桀骜。以至于她被这目光惊得眉梢一抬,无言疑惑,不想林清岁忽然起身撇下了雨伞的庇护,直径闯进雨中,朝着山林深处走去。


    “清岁!等等!”


    雨路泥泞,她来的时候着急,没留心换双合适山路的鞋子,林清岁越走越快,奈何她也只能撑着伞一路跟。


    林清岁一路往天梯石阶上去,步伐不算快,甚至因为高烧昏沉,走得有些晃晃悠悠。


    江晚云也许早就能追上,只是也逐渐明白了林清岁想与她保持距离的决心,克制着担忧和无奈,只一路默默无声地跟着。


    好在风雨不算无情,只细细绵绵地打在她的油纸伞上。


    那伞很重,她总想着要为她遮风避雨,才一路都不舍得丢掉。


    终于林清岁走到了天梯尽头,在花山庙前停了下来,体力耗尽瘫坐在长椅上。江晚云停留片刻,怕越了边界让她不适,又怕让雨淋湿了她的期待。最终还是走到她身边,无声为她撑着伞。


    林清岁垂着头,再没有力气逃跑,只无力闻声问声:“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重新抬起头,对视着那双眼睛。她知道江晚云像是含得下世间一切,看得清苦难,也容得下险恶。以至于自己曾经那些自作聪明的目的,又因这份“目的”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利用了江晚云而抱有的亏欠和纠结,都像是跳梁小丑。


    江晚云追了她一路,她才明确江晚云是来找她了,不是因为来接山里那些孩子才顺便看看她,也不是刚好路过。


    可她也深有自知,江晚云会追过来绝不是因为她有多好把江晚云死死拿捏了,而是江晚云就是这样一个会对别人放心不下的人。


    她讨厌江晚云没有和她一样的生气烦闷的情绪,讨厌江晚云在她冷漠告别后任然对她无限宽容,也讨厌自己那芝麻大点的心眼,无法比拟江晚云的德行


    她无地自容。


    “你回去吧。我也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明知道配不上的人,我林清岁高攀不起,也不要你垂怜。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说完,她抬起头来用最冰冷的目光漠视着江晚云的柔情,心中却想:


    你如此,我怎么敢觊觎。


    可江晚云既然能看透她的“目的心机”背后的热情单纯,又如何看不透她冷漠无心背后的真情流露。她只无奈蹙了蹙眉,把这只小刺猬拥入怀中。


    她知道那每一根刺都是一处伤口,小到童年在乡间跌倒爬起来却四顾无人的委屈,大到用一生的爱与善意都无法治愈的被抛弃的噩梦。因而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抚摸在她的尖刺上,尽管偶尔也刺痛着自己,也依然一遍又一遍妄想抚慰。


    “我上个月就出发了,可是这一路天气实在是太不好了,我一直赶,紧赶慢赶,还是太晚了。让你等了很久吧,对不起。”


    林清岁在她怀中疑惑地抬头,眉头一凝,过后眼泪短线珍珠般落下。她没有想到江晚云会这样轻松又松弛地回应她的问题,也无法抵抗地又一次沦陷,掉入她的温柔陷阱。


    她想挣脱她的怀抱,告诉她不要把她当小孩一样哄。可她实在没了力气,只昏倒在她温柔怀中,什么都不再想了。


    江晚云揉着她的头发,终于忍不住落泪。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想,这世上万事万物也许冥冥中自有命数。如果不是樊老的戏拯救了她病中的灵魂,如果不是林惠贤和李海迎救助了那个与她们毫无血缘之亲的婴儿,如果不曾有哪些偶然和意外,如果林清岁不曾坚持不懈地靠近,如果她不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她步步为营,她们不会相遇,更不会相惜。


    至此她相信这是她的宿命,相信是因为等着这个宿命的实现,上天才让她苟延残喘到现在。


    也许笃定了昏睡中的人听不到吧,她才敢吐露*心声:


    “她生前耗尽她的一生把路铺了一半,死后,一定也是四处祈求神明,好不容易才把你送到我的身边。你一定不能自暴自弃。我也不能放弃……


    清岁,你就是我的宿命。”


    等到雨住云开,日落的余晖染红山头,天梯的尽头连起一道彩虹,延续了往后的崎岖。


    远远望去,七彩的光影中,那柔弱的病西施不知道哪里来的毅力,背起了高烧昏沉的一把倔犟骨,走完剩下很长的路。


    只听她呢喃低语:


    “别怕,清岁。剩下的路,我带你走。”


    *


    木屋中燃着附近村民传递了好几手才送来的电暖炉,干燥着着屋内潮湿的空气,烘烤着椅背上挂着的滴滴答答落水的衣服,也灼烧着江晚云的目光,让那份凝望昏睡人的双眸几度泛红,又几度隐去泪光。


    她这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再对话框中打出简单几个字:


    「一切都好,安心。」


    从自家里出发到此刻向吴秋菊报平安,已经过去小半月了。


    按理如今的交通,再山重水复,飞机一追跃也不过一天内能抵达的路程。可飞机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了,她在机场等了一天一夜都没能等到复航,只能改坐火车。


    不想临时能买到只有廉价绿皮火车的站票,她不比那些返乡的农民工自在自如,随处找个地方就能躺下一宿。随身行李里带的披肩给了受冻的孩子,把厚衣服盖在了打盹儿的老人身上,自己在窗边侧倚着墙站了整个车程,没能合眼。


    摸了摸林清岁滚烫的额头,把她还没干透的头发捋顺,她又心疼惋惜:


    “怪我身体不好,路上又病了一场……不然早该见到你了。”


    她轻描淡写说病了一场,实则如果不是晕倒在怀安县中心火车站,被受恩于她的老人和孩子父母一起送到医院,昏迷几天醒来,又被这些热心人士和医生联手强硬要求她住院……她不会耽误这么久才来。


    见林清岁睡得逐渐安稳,她便起身在木屋里巡看,企图找到更多林清岁这些日子如何度过的痕迹。先看见桌上那叠剧目本子,页脚贴了很多便签,标注了年份和来源,也有些不大清楚的打了问号,不同色彩的便签做了分类。


    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她曾言传身教给林清岁的习惯。


    手背无意间触碰到她的电脑,发现有些发烫,才知道电脑很长时间没有关机,本只是想动动鼠标帮她保存再关机,点亮屏幕才发现她这些日子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她的理想。


    去打的每一份工,认识的每一个人,在林清岁记录的笔墨下,都不亚于江晚云手下任何一个演员做的人物观察日记。那些字里行间敏感的记录了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同一个人,在怎样的位置会有怎样的习惯姿势,持怎样的身份会有怎样的说话语态。她还录制了一些视频,记录了田野中发生的事,也记录了自己在田野中参与的细枝末节。


    江晚云看着这些视频,逐渐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于工作重点,而在于林清岁每一次低头雕刻,每一次抬头望天,每一分细节,都清晰地摆在她的眼前,也印刻在心里。


    直到所有的痕迹都被她收入眼底,她才松了一口气,又难免失落地,把目光转回床上熟睡的人脸上。她想欣慰于她不曾真的自暴自弃,也失落这所有的痕迹里,唯一落下的,是林清岁心间对她藏有的,那份隐秘的感情。


    也许都写在她苍白的脸上了吧。


    她过去是那么富有生命力。


    最后一盏昏灯熄灭,她独坐床头,一如每每病中林清岁悉心照顾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守着她。紧握着她的手,整夜没有松开。


    *


    “离中秋就剩下小半月了,这么着急回去?不等我们一起省事?”


    叶玫握着江晚云的手,久久舍得松开,难得一见,想不到这么匆匆。


    江晚云温和一笑,回头看了看车里的人,怅然蹙眉:“清岁低烧反反复复,带她回去医院看看放心一些。”


    “也是,那天淋着雨了吧,大医院看看放心,别拖成肺炎了。也好,你也好好休息,不用再来接我们一趟,等中秋我带她们上去,咱们清欢再聚。”


    江晚云也没有嘴上反驳,只笑着不应答,心里笃定到时候是要亲自来接孩子们的。


    “那我们先走了,”又弯腰和叶玫身边的小紫荆挥挥手:“中秋把我们小紫荆也带上,好不好?”


    小孩睁大了眼,眨巴眨巴不可置信问道:“真的吗?”


    江晚云笑笑道:“真的呀,不过你要好好学歌,才能争取和姐姐们一起上台哦。”


    小孩欣喜地露出缺门牙一笑:“紫荆会,紫荆唱给江老师听,长亭外——古道边——芳草……”


    吓得叶玫赶紧捂了她的嘴:“好了好了,别在江老师面前丢人现眼。晚云,孩子的话不用当真,她不去,去城里演不是儿戏,咱们不能出错。而且她过去,你还得自掏腰包……”


    “没关系的,”江晚云笑笑:“孩子们不会丢人的,你要相信她们。”,转而朝小孩伸出手:“我们拉勾好不好?一定要一起努力,把这次任务完成。”


    叶玫到这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看小孩高高兴兴拉勾,只能由着江晚云宠惯她们。


    车窗后,林清岁转回头去不再看她们。


    尽管这些天她们交谈甚少,尽管她还不知道这次回去又算什么。可那天雨中,昏睡里听到心声如雷贯耳。


    一声“宿命”,她也像那孩子一样,被江晚云哄着,宠着,惯着,未来是成是败,都抛之脑后,无力去怀疑去抵抗去挣扎了。


    她只能跟着走。


    因为,她原本不相信什么宿命。


    可是爱上她,宛如也是她的宿命。


    第80章 野雏菊“我如果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


    回程的车一路颠簸,从怀安到清欢。


    山水间的野雏菊开了,微小的,摇曳的,如同它的花语般默默无声倾诉着埋藏在心底的爱恋。


    一入清欢,目之所及便都是大厦高楼。就连菊花也朵朵绣球一样大,缕缕花瓣绽开又拥簇,高洁雅致,落落大方,彰显着这座走在时代尖端的大城市的气息。


    车后座只有她们两个人,司机也沉默寡言,因而气氛时常有些微妙。林清岁不禁回头看向江晚云,好多不定和疑惑就像怀安的野雏菊一样在心中摇摆,从眼光中微小流露,又暗自深藏。


    江晚云手捧着书,娴静如常,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也只是坦然抬眸,温柔一笑:“怎么了?”


    林清岁总是对这样的坦然感到无力,明明有那晚临别前的吻,明明来接她回去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江晚云什么都没有说,好像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想到终究是自己比不得人家成熟,又无奈低敛目光,只无声递了那枚木雕小件儿给她。


    江晚云眉梢一惊,合上书接过来:“给我的?”


    林清岁“嗯”了声,继续往车窗外看去。


    江晚云手中细细看了一遍,尽管是原木色,却看得出是一朵被日落染红的云。那有些粗糙的手艺,却雕刻着富有灵气的巧思,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出自于谁的手。


    低眉看着,欣喜之余心头一阵阵温润,却又百般克制下来。


    “咳咳……”


    林清岁不忍几声咳嗽,引得江晚云连忙放下手里的一切,去翻找包里的保温杯,书本礼物散乱着也无暇顾及:“感冒不能不重视,拖久了会落下病根。医生开药之前,也只能多喝点热水了。来……”


    林清岁昏昏沉沉,目光却在意着匆忙中被无心抛下的云朵雕刻,还不禁在心中责怪江晚云不珍惜,却不知到那么知礼的人要如何心乱如麻,才会忘了说声谢谢。


    就着她喂来的水喝下些,又接而咳嗽了几声,每咳嗽一声心肺都在撕裂一般疼痛。无奈蹙了蹙眉头,想起来生病那么难受,对于江晚云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心里头便更不是滋味。


    于是撑起疲惫的声线关问了句:“你自己呢?还好吗?咳咳……下着雨,不该让你跟那么久。对不起。”


    江晚云双眸一润,心头也跟着一软。


    想起来一路上三言两语,谁也没有主动把话说开,眼看着车开进了清欢,才想着抓住最后一点车程时间开口问她:


    “我如果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林清岁心头一咯噔,瞥过头去看向窗外:“我没什么打算。”


    江晚云眉间一凝,拧好了保温杯,收好了礼物和书,深长又轻柔地叹息一声,沉默很久,又说道:“我承认那天晚上我也是不理智的。可我以为你散散心,想明白了,就会回来。”


    林清岁回头,有气无力地质问:“想明白什么?”


    江晚云看向她,眼神依然平和温柔:“想明白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不能一直逃避。一个堵气出走,一个放任不顾,小孩子吵架才会这样做。”


    林清岁迟疑片刻,坚持道:“我没堵气。”


    江晚云反问:“再也不回清欢,再也不接触戏剧,我们之间也真的就这样了,这些是你的本意吗?”


    林清岁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知道再嘴硬说不想再带着痛苦去塑造理想,也可以接受两人之间就只一场遇见,那些也都不是真心话。


    她沉默很久,归根结底是:


    “可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呢?她心中其实没有一个具象的答案。只是对于极度美好纯洁的事物只远观而不敢亵玩,似乎是人的本能。


    江晚云眸光一颤,低眉沉吟片刻:“也许我们有千万种方式在一起,只是不是你最期待的那种。”


    林清岁望向她,饶有期盼,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打算,也不明白除了她期待的,这世上还有什么关系,可以称为“在一起”。


    江晚云这才把自己的心思表明:“离春季招生还有时间,我的指标会一直为你留着。你要是愿意做我的学生,在我生命里,也是唯一的。”


    也许是被这一声“唯一”鬼迷心窍,也许是重感冒烧昏了头,林清岁听到这些的当下只沉默无言,没有第一时间回绝。


    回到相识前,她做梦都想拜师在江晚云门下,也许人就是会因为拥有就变得更贪心,这居然成了她当下退而求其次的追求。


    江晚云能给她的,太多了。


    顺风车直接把她们送到了仁卓医院,一通检查下来,好在没有引发其他问题,只是感冒发烧,需要打点滴消炎退烧。


    江晚云去缴费的间隙,林清岁独自躺在病床上。偌大的病房里三张床,却只有她一个人。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门,白色的床……她似乎这才有些感同身受江晚云的孤独。才几分钟,她就已经感到无助了。


    何况那时小小的她,何况那么多日日夜夜。


    她眼眶一阵酸涩,不忍再想下去。


    来不及睁眼,一抹温柔就抚摸上她的脸庞,逝去她不自知留下的泪,和风一般的语调又几分急促地关问她:“怎么了?还难受吗?”


    林清岁不睁眼也能想到江晚云那双水眸会如何望着她,羞于对视,便扭过头去,闭着眼问:“你今天没有其他安排了吗?”


    江晚云犹豫片刻,说道:“我一会儿要去机场,跟几个同事一起飞一趟鹤城,见见中秋晚会的几个特邀嘉宾。”


    林清岁心头空落一瞬,又低声问:“陆杉也去吗?”


    江晚云顿了顿,点头应到:“嗯,这件事情主要是他在负责……”


    林清岁事不关己一样打断她的解释:“那就好,有他在萧总会放心很多。多久回来?”


    江晚云无奈苦笑:“你已经不是我的经纪人了,我不需要事事都像你报备吧?”


    林清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毕竟江晚云一贯礼貌得体,很少用这样厉害的语气说话。是终于对她冷漠的态度有了不满?终于肯对她展露心中的小情绪了?


    她回眸望向江晚云。


    可那人又颔首笑了笑,告诉她:“我们当天去当天回,明天一早这边学院还要赶着开会。”


    这一笑,又把林清岁那点幻想打破,便“嗯”了声,扭回脸去,不再追问。


    江晚云抬起目光,看着门口的方向怅然一笑:


    “清岁,接你的人来了。”


    她睁眼看去,清一色的白里,只有白大褂是有温度的。对上了李海迎担忧寻找的目光,那一刻,似乎也恍然大悟这世上的确有千万种方式可以让人在一起,就好比她们,也好比她们和奶奶。


    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不听话,要打针了吧。”


    李海迎一边打趣她一边走近,习惯性看了看林清岁的药瓶,觉得又心疼又好笑,两眼一弯,娃娃脸上又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江老师,谢谢你。”转而摸了摸林清岁的额头:“我就知道,这臭小孩就听你的。”


    江晚云浅笑摇头,又低眸看了看林清岁:


    “既然李医生来了,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身体。下周一开始,每天上午十点来我家,我给你上课,当作考前培训。”


    “考前培训?”林清岁面露疑惑,回头见李海迎一脸早就知道的笑意,才了然。她沉下脸色,拒绝道:“这件事情,我还需要时间考虑。”


    话音未落,被李海迎狠狠点了点脑门:“装什么呢臭小孩?成为你女神的徒弟,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林清岁两眼一阖,窘迫失语。


    江晚云忍俊不禁,想不到在那冰冷桀骜脸上,有朝一日也能看到这样的尴尬无措。歪歪头打趣她:


    “那周一见了,小徒弟。”


    林清岁失了面子,隐隐红着耳根,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江晚云和李海迎颔首一笑,便走出病房合上了门。


    强撑着理智得体的姿态,这才掩不住惆怅,透过玻璃窗念念不舍,目涩悄然落寞。


    她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林清岁内心深处的野心和不甘,才和李海迎一拍即合。可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林清岁成为她的学生,她们之间就再无其他可能。


    她没有妄想过吗?没有贪恋过吗?没有一点因她而生的小情绪吗?她扪心自问,斐然跳动的心脏,早已经给出了答案。


    可成年人做事,不能不计后果,也不得不权衡利弊,顾全大局。


    她短暂停留,过后不停歇赶往了机场。


    她没有时间去享受浪漫,没有时间去享受林清岁给她的热烈和自由,不知道下一次又会在那一刻病倒,分秒间对她而言,从来都是弥足珍贵的。


    *


    周一如约而至,林清岁的感冒也恢复得大差不差,即便昨晚还在为这件事和李海迎争辩,一早还是整装待发,不忍心错过任何与江晚云拉近距离的机会。


    “哎!清岁!”


    李海迎拿着药追上她,嘱咐她中午一定记得吃。又把一个信封放进她包里,解释道:“我还是特地去找同事打听了一下课时费行情。你们大学副高级别以上的一节课时费一千,你江老师虽然还年轻,可是论资历论名气,都不比你们学校那些教授差……”


    林清岁察觉到什么,拿出信封看了一眼,见里头金额不少,立马蹙了蹙眉把信封包好,断言:“她不会收的。”


    李海迎解释道:“我知道。可她不收是她的事,咱们不能不知道礼数呀。妈妈先给你准备了五千,当是第一周的。”


    林清岁看着这些钱,也知道李海迎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市场价”,那个所谓同事,其实是院里某个科室主任,去年卖了一套房,把孩子送进了电影学院。


    她知道李海迎不是个不知世事的人,寻常也最讨厌攀附关系,投机取巧,只是怕亏欠她。


    她直言调侃:“李医生,你一年赚多少钱?”


    李海迎面露难色,过后还是故作轻松:“家里又不是没有存款……再说了,你妈妈现在可是三甲医院大外科的副主任。你不用担心钱的事。”


    林清岁这几天听她嘚瑟了不下三次升职的事。女医生在外科有多难,她从小也算是“耳濡目染”了,无奈笑笑:“知道了。”


    她收下信封,细心叠好放进包里,接而道:“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的,不过,我肯定她会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并且觉得你在侮辱她,一生气,说不定连人带钱一起赶出来。”


    李海迎吓了一跳:“啊?会吗?我没有其他意思啊……清岁,你可要好好跟人家说。”


    林清岁一改严肃,哼哧一笑:“逗你呢。”,转而挥挥手出门了。


    “这孩子……”


    李海迎目送女儿走远,无奈摇摇头。


    *


    尽管林清岁知道,李海迎是出于不了解江晚云,也不了解那些所谓“行情价”是什么,才会好心准备这个信封。也知道递上信封一定会惹得那人不悦,可她还是把信封摆在了江晚云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


    江晚云脸色严肃,不比寻常。


    林清岁如实回答:“学费。”


    江晚云眉间一蹙,瞥过头去,沉默无言。


    林清岁接而道:“我知道你从来不和那些人为伍,但是上课缴费天经地义。这五千块钱,你按照你正常的课时费分配,到时候多退少补。”


    江晚云这才看向她,得知她的了解,也稍稍松下一口气:“我让你来上课,不是为了这个。”


    林清岁便冷言问她:“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白白让你付出?”


    江晚云怔愣无言,想来对方已经把话说得中规中矩,要说心中还有不愉快,那就是出于私心,不愿林清岁与她那么生分了。可她难以启齿她的私情或偏心,沉默许久后,只能沉下一气道:


    “你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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