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帘内春绽,误作镜中看……
这一夜平常,没甚值得琢磨的事。应怜同新近寻回来的一个女使雁回说了些闲话,熄灯便去睡了。女使几个睡在楼下,她独自个在小楼珠绸凉簟上,睡到了半宿。
依稀是中天月满,隔着窗纱也瞒不过的清明如水,隐约只觉有人到了床头,黑影笼罩,逼仄得迫人。那气息似熟非熟,教她蓦地心悸,猛一睁眼。
果真是有人。应怜半醒之时,又吃惊、又恐惧,叫了半声出口,却被一只手情急之下捂住了唇,不教再出一点声。
“惜奴,是我。”他离得近,声音压在喉间,霹雷一般惊入她耳中。
应怜浑身真如被雷电窜过,只是不可置信,早已惊飞了睡意,张了张嘴,唇下却触到了他宽大手掌心里的硬茧。
月夜朦胧,无灯无火,她望不清那笼罩的幽黑,唯能借着月光勾勒他脸容肩膊的轮廓。常时压抑在心中无人可诉的思念陡然如洪,滔滔自轰倒的闸中倾泻,排挤了一切杂念。
应怜攀上他捂来的手腕,瞪大着眸子,又疑心自己是在梦里,“唔唔”两声,摇摇头,将他手掌攀了下来,绞握在自己手指缝间。
“宗契?”她真如在梦中,声如游魂,连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宗契又应了一声,“是我。”
应怜笑了一声,近乎于喘息,贪婪地尽力想要瞧清他眉眼鼻唇,想即便是梦,也足够甘美了,这样清醒的梦,上天入地再也难寻。
她顾不得轻薄衾裯半遮半掩,支起身来,又将他脖颈勾下来,有些疑惑,却心满意足,“你来了么?”
片刻,却颤了一颤,挣扎着推开他,跌跌撞撞摸到灯架,去点了灯,好几次火折颤得擦过了灯芯。灯火反复几回,终于半亮起来,驱散了窗外的月光。
她回头,嫣红的唇发颤,泪珠便滚了下来。
宗契半撑在床,仍是方才被她勾下半拥的姿势,年余未见的熟稔眉眼,如峰如岳;眼眸深墨,跃动着澄亮的光火,将她纳在眼中,落在心底。他似乎也在发怔,注视打量
着她。
此时方知彻底不是梦。她再也忍不住,几步扑倒在他身上,力势之大,竟将他半抵在了床上。
宗契牢牢接着她,一把将她按在怀中,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抚平,下意识便亲了亲那股令人沉醉的女儿香。
多少回魂梦空虚,终被这一瞬填满。哪还有半分怨言,这已是老天予他最好的赏赐。
只是应怜既出了梦,却想起话来,细细的声音在怀,“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不仅惊醒了宗契,也惊醒了她自己。
方才还如饮了醇酒甘美,转而心思如油煎,七分神智回炉。又有些冷气窜上心头,应怜灯火下窥见他神色,却恰撞上他一双欲言又止的眼,先气软了几分,没由来地心虚。
她推推他,抿抿嘴,“你、你一路来很难吧?”
宗契这才如惊梦之人,勉强平复了激荡,“不难。你……”
他在她温软湿润的眼眸下反倒先不自在起来,微微错开眼,本欲张口,却先瞧见了随意挂在一张案架上的深青鞠衣。近旁摆着一副头冠,上镶红翡绿玉,错金银勾出繁复楼台亭阁,当中神仙人物栩栩如生,缀珠联宝,烛火下熠熠生辉,光彩眩人眼目,一瞧便不是平日里所戴,非隆重庄严时分绝不可用。
宗契猛地被那光耀刺伤了眼,一颗心便沉到了底,重逢的狂喜遽然下跌,再看她春霞朝露般的粉凝玉面,只觉荒谬。
“我来,是问你一句话。”他口舌仿佛也僵,说出的话不由心地冷硬,浑然忘了两人还拉扯在床上,她只着了一件松散的小衣,“都传你……要成亲,可是真的?”
这一句问,应怜早有所备,当真说来,却仍觉扎口,于是不敢瞧他双目,低头只盯着他滚动喉结的脖颈。
“是真。”她道。
那喉头再三地动了动,究竟没说出话来。慢慢地,她听见了昏黄烛火之中,他喘息渐浓,含着焦躁愤怒。
“是元羲?”沉默良久,他再问。
应怜抬头,目中已现哀求,几次冲动欲说出口,只是理智拦着心头横冲直撞的那只小兽。那声音如此冷静:你与元羲是如何赌誓的?
出他之口,入她之耳,这是千万条人命的事,不是凭她一己私情,便能随告于人。
“为何?”是宗契不甘的声音。
他不止不甘,更嫉妒、委屈、憎恨,心中积聚着从未有过的暴躁,却无处发泄,在她面前,一举一动都狼狈。
直到应怜吃疼地轻叫一声,宗契猛如被锤击,撤回手,清楚瞧见了她腕上被自己钳出的清晰红痕。
应怜低声,几不可闻,“不为何,我与他本就有婚约。”
宗契从头冷到了脚,如千尺薄冰一朝脚底融,感到失重的眩晕,“那我呢?”
他问完便后悔,面上火辣辣地烫,为自己难堪可笑。
应怜回答不上来,迟疑片刻,忽觉失了依靠,身子一凉,却是他推了自己,沉默僵硬地起身,再不等什么答言,便要走。
她一急,将早已在脑中过了千遍的话没头没脑地丢出来,与此同时,手忙脚乱扯住了他,菟丝子一般缠在他身腰上。
“你别走!”应怜低声叫,“十日后是亲迎礼,我要你来喝一杯喜酒!”
宗契陡然僵住,极不可置信,一时连言语也忘了,震惊太过,几乎冷笑出声。
“你……”
才挤出一个字,外头忽传来一阵仓促的登楼脚步声。随即有人紧张相问,正是雁回:“娘子,出何事了?”
应怜正攀扯着宗契,闻声脑中弦一紧绷,四下慌乱地望望,小楼之上也没甚可躲藏的地方,门仅虚掩,前后脚雁回便进得来。慌促之下,她顾不得分说,一把拽住他下按,扯过衾裯缎子,纠缠着盖在彼此身上。
门开了。
雁回秉灯烛逡巡四望,方才听得动静,这会连鞋也顾不得穿好,趿拉着瞧向薄薄的一层天青帐幔之中,里头人影曲线起伏,瞧不真切。
“娘子夜惊了么?”她担忧道,便要近前,“怎么点了烛盏?不如我陪你睡吧。”
应怜吓得血都凝结了,牢牢按宗契在身下,嗓子眼发紧,“别来!”
雁回顿了顿,“……娘子?”
便是去岁一路送她来京,有几回逾越,宗契也从未经过这样场面。
应怜暖玉温香的身躯压他在凉簟之上,炙出火一样的热意,春山连绵,酥雪绵软,好巧不巧正在头脸之上。她紧张得过了,还一个劲地将他向里按,险些教宗契埋得吃不过气来,再有多少恼怒,这刹时也顾不上了。
察觉她身子紧绷得不像话,宗契无法,只得一只手轻抚了抚她,正是软款玉骨的腰肢,手掌下便是一抖。
应怜倒回了几分神,舔舔唇,强压着慌乱,努力镇静地答话:“我衣衫不整,平白教你见笑。做了个噩梦而已,你去吧,不妨事的。”
她道衣衫不整,却提醒了按在身下不得动弹的宗契,血冲颅顶,热意涨得眩晕,又不得出声,反倒邪乎地生起了一点邪乎的欲。念。
欲。念一旦滋生,就如野火,星星点点燎在枯草荒柴之间,猛地窜上四肢百骸。
那头听见雁回松一口气、又有些含笑的埋怨,“这一番别离,娘子反倒见外了,我难道不是自小侍奉你惯了的……”
又嘀咕了几句,终于闻听嗝哒一声关门轻响,脚步声下离楼去。
那关门声彷如魔咒,一把将应怜松懈下来,头脑发晕,手脚软绵绵的,懒怠似的难撑起,唯觉宗契掌心茧硬,粗粝地摩扯下更牵动心痒难耐。
宗契艰难别开一点头,在她脖颈间
吐气,“我走……”
走?
走什么走。
应怜脑子里发涨晕眩,也是情急、也似迷梦,鼻尖向下摩挲,从他轮廓分明的眉骨眼窝,到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又挨到那张微微丰厚的唇,带些讨好补偿之意,又要教他忘掉什么走不走的事,啄着着便吻了下去。
轰然仿佛野火燎原,唇齿下宗契急促地喘息一声,夏夜之中被她点燃,将愤恨嫉妒怨怼一股脑炼化成愈燃愈旺的火,带着几分莽撞,回应反击了上去。
什么成亲,什么了断,什么人伦。
滔天的烈火将理智烧断了线,宗契拥着她再美好不过的身躯,翻身将她覆在凉簟之上,一面焦躁地吻,一面感受失而复得的狂喜。应怜以战栗与温柔回吻,与他紧贴,便愈发清晰地听见他几欲破开胸腔的狂乱心跳。
迷情纵放,又有她几分纵容的心思,宗契便陷在海一般无边无际的欲潮之中,吻着她甘甜饱满的唇,吻着她密密颤抖的指尖,吻着散发馨香、流淌血液的颈项,舔去她夏夜情起时湿热的一层细汗。
纠缠之间,他直裰的衣襟被扯乱,腰带也松散,便不像平日里那个沉稳磊落的僧人,睁眸时欲念惊人,直烫进应怜心底。
她巍巍颤颤地抬手,与他相牵,心跳急促,伸手去抚摸他遒劲肌肉勃发的手臂,却不慎碰落了个物件。
那东西滚落身侧,宗契一滞,抚着她粗喘,迟钝回了一两分理智。应怜软在他怀中如一汪春水,拈着那纸包儿,嗓音也如水绵软,“这是什么?”
宗契将它搁在床头,指腹摩挲她的微红的眉眼,像爱抚一片颤巍巍绽放的花瓣,心中早已消散了怨怼,但觉她惹人怜爱得紧,禁不住又亲了亲那尚残存泪意的眼角。
“梅子姜。”他声音喑哑,并未餍足,却如已被她上了笼头的兽。
他有些鲁莽,她却只是含着温软爱意的笑,包容着他。
“你不嫁他了,是么?”宗契说不出的欢喜,唇齿厮磨间,与她耳语,“是我不好,久不曾来见你。若不然,我带你走,如何?”
应怜的笑意一僵,知他误会,十分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那还是……要、要嫁的。”
几个字才出口,气氛便翻天覆地转变。
宗契支起身子,咬牙上下瞧她,已是在怀中予取予求,到这会眼巴巴地却望将过来。他只觉受了戏弄,“若不要我,你这是做甚!”
他猛地抽身撤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是怒火还是堵在心中消散不去的欲。火。应怜拦他不住,连手攥的腰带一截也被他夺回去,僵了半晌,又回头高处盯着她,甚而有隐隐的哀求,“你果真……你再说一遍,同不同我走?”
应怜小衣半褪,长发披散,与澄黄的光火一道笼着春色朦胧的身躯,衾裯早已委落在腰腹之间,眼眸是软的,说出的话却硬。
“我不能走,我要嫁人。”
宗契心中更不知从何而来的疼,好似心肝被一扯为二,连怒意也消磨得七七八八,木着脸,点头,连道了几声“好”。
他转身飞快结了腰带,勉强拉拢齐整,脸色已冷落下去,情知此时万般不堪,尽落入她眼,紧咬牙关,不泄分毫,却唯觉那目光教人狼狈,便左右避而不见。
“宗契……”应怜伸手去半空,仿佛想拉他。
他避退半步,烛火便倾泻进黑影里来,衬得他俊朗的面容半明半暗,灯火之中,打断她开口:“你自能作主选夫,也并未应诺过我什么。我不怪你,只是从今断绝,各不相见。”
说罢又想到什么,紧攥的拳头松开,从衣襟深处取出一物,灼灼流光在银丝的翅骨,是一只青纱闹蛾。
他不望她泫然欲泣的面容与颤抖的唇,转将当日临别所赠的表纪扔在她身畔,本欲从门而出,又想到已惊动女使,若被发现,与她名声有损;却又在此干立,片刻也是难熬,索性一掀窗,下望那小楼并不太高,纵身跃下,半空之中朱红墙上足点了点,落地屈身一滚,猫儿似的无声息。却将应怜吓得不轻,忙扑到窗畔去看,见他分毫无伤,才松了一口气。
应怜擦擦眼泪,勾着身子向下探,见他直起身要走,脑子里乱糟糟地发热,生怕他忘了,压低了声音紧叮嘱:“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话声不大,却气得宗契心头急火乱窜,到底忍不住,恨恨回头,仰望小楼上透露的昏黄烛光,与她倾泻下浓墨青丝的玉色脸容,差点没挫碎了后槽牙,只想问一句“你有没有心”,到底说不出口,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含怒而去。
应怜瘪了瘪嘴,向来还未被他甩过脸色,落了窗,披衣坐回床上,先拾起那枚闹蛾,抚摸凝视了半晌,不似方才心中难受,却也闷得慌,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唇,只觉得发苦。
她叹了口气,枯坐一会,方想起来,摸到床头那纸包儿,早已没了他袖内贴身的热气。打开纸裹儿,拈来一颗甘酸辛辣的梅子,含在嘴里,顺着咽喉便淌下了一股说不出甜辣滋味,直渗满了心头。
是酸,是甜,是辣,却终究驱散了苦。她细细嚼着梅子姜,嚼了许久。
也罢,这回是委屈他了些。下回见了,少不得得多哄哄。
闹了一宿,清晨起得便晚些。
雁回等人楼下仔细听得动静,方进来捧瓯持盆侍奉盥洗,又妆镜前为她一点一点梳妆。
应怜还有些困,半睁半阖着眼眸,想自家心事。忽听雁回“咦”了一声,点指脖颈,“娘子这处怎么红了?”
她一怔,震飞了困顿,望进镜里,不动声色,脸却有些薄红。
那项上可不是红了,二三片红痕,也不知是挠是咬出来的。
“昨夜总觉着有响动,怪道娘子睡不好,我也睡得浅呢!”雁回又道。
另一个女使嘴快,“许是闹猫儿吧。”
应怜正支吾,闻言顺嘴便答应,“是猫儿,闹了半宿。”
雁回皱眉,“闹猫?总不至闹到娘子房里去,这红莎……”
应怜没脸听她继续讲下去,红着脸赶她取一件薄罗褙子去了。
那样大的一只猫儿呢,来也蹑足、去也潜踪,偷入人闺房里,又别别扭扭负气走了,还好道是只正经大猫。
心中念想着,应怜又悄悄搓了搓那印儿。红莎消不去,她嘴角的弧度却止不住扬了起。
第132章 第132章万川映月,月逐一人还……
流言如火舌,一旦势起,便要一路东烧西窜,不得停歇。
洛京城里,从不缺这样那样的流言,尤其是正值人心惶惶的战时。如今街市坊巷最甚嚣尘上的流言,要数剿匪的主帅刘升叛降之事。无数则面貌不一的谣言遍传,有的说刘升因折损兵力太过、惧怕被责罚而反叛;有的说刘升已被重金贿赂收买,倒向了贼匪一边;更有甚者,凿凿言道,那刘升本就是叛党一伙,受了贼首的指派,来朝廷做个伪官。
元羲收到这些流言,自然不负那头的托望,着人收集整理,齐数上言向了天子。
当今天子急躁易怒,本当是预料中的雷霆震怒。却不想郭禧今日稳坐御书案后,没急着发作,先打量了一番元羲。
天子藏不住心事。他的目光中有犹豫、疑虑、冷酷,通通遮盖了隐隐的怒势。元羲等待圣谕之时,不动声色,心中却猛然一跳。
天子问:“这些流言,是坊间听得?”
“是。”他垂首答。
天子点头,“不忙。我来问你,你与应氏女之间,可有未曾告明朕之事?”
元羲微微抬头,隽秀的眉宇现了一丝縠皱,也是十分悦目,“只除了年幼时琐事……”
“朕不问你这个!”郭禧扬手,打断他话,不满地盯着他,“你再好好想想,那应氏女曾陷在江宁一二年,可与什么人过从甚密?”
那四字一出口,说者有心,听者不啻于惊雷。元羲后背如冷芒一刺,仍是冷静,只多了几分困惑;渐渐地,那困惑泯然,转为了沉默的耻辱。
神色数遍,悉皆在郭禧眼中。
半晌,元羲双膝跪下,深深俯伏在地,“臣有罪,因此事不好启齿,损人名节,臣……臣向陛下隐瞒过了,万乞陛下宽慈饶恕!”
郭禧冷眼俯视他。
“这一二年间事,应氏曾与臣提及过,在江宁时,她为……一贼僧所惑,有些走动,却绝无首尾!”元羲急急诉说此事,顾不得额上起了密密的冷汗,在郭禧的注目下追言:“她与臣自幼相识,一言一行在臣看来,皆如澄水游鱼,没丝毫可瞒得过的。自回洛京,应氏幡然悔改,已与那僧人断了往来,其门下奴仆皆可证印臣言。若陛下不信,尽可将干系人缚有司推勘!”
郭禧面色和缓些,眼底却依旧存着冷意,不过从御书案后转出,玄丝方舄驻于跪倒尘埃的元羲前一寸;但只轻轻一抬脚,便可轻松碾上他颀秀的脖颈。
那只方舄毕竟未碾上去。且方舄的主人果然以宽慈的姿态,亲自弯腰,虚虚将元羲扶起。
元羲对上了天子那双含着笑意、笑意却未达眼底的眼。郭禧似乎很满意,宽慰道:“你是朕的股肱之臣,忠贤公允,哪是旁人一两句便能离间得的!应氏蛾眉联娟,与你乃是天成的璧偶,朕还等着喝你一杯喜酒呢!”
元羲一身冷意未除,心弦仍是紧绷,面上却松懈下来,勉强笑了笑,“官家是臣一家之主,杀赏奖惩,皆是天赐。臣无长物,唯此心昭昭,愿以死报效。”
他面有难言的隐忍,郭禧见之听之,怕他一个想不开当真做些什么傻事,有些讪讪,追了一句:“朕便问问,墨池不要胡想。”
元羲长舒了一口气,重整面容,仿佛卸去了一些负担,振奋精神,向郭禧深深下拜了拜。
“官家能有此言慰臣,臣再不敢委屈。七日后乃臣人生喜庆之日,盼官家圣躬屈降,则臣蓬荜尽扫、门庭生辉矣!”他道。
“朕无事便去、无事便去。”郭禧道。
君臣相别。郭禧脸面无光,回后宫便召皇后卞氏答话。
卞氏虽貌美,却已不大受恩宠,闻召意外之喜,忙忙地重梳了发鬓、戴整了花冠,将面庞又妆粉了一遍,收拾得柔媚端庄,才来见天子。
不想才跨入门槛,便被郭禧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吹得好歪风!道什么那应氏勾结贼匪!墨池是朕得用的心腹,事无巨靡皆合朕的心意,若为此事教他离心,可是你那奸懒无术的兄长能赔得了的!”
卞氏闻言,畏葸
在侧,一言不敢发,只待郭禧将火气一股脑倾泻了,才壮着胆子,委委屈屈地跪下,自陈道:“官家乃我妇人的夫主,您有几分好,妾便有几分好。妾与您荣辱乃是一体,自然盼望官家千秋圣明,莫教小人蒙骗了去。今此一说,宁肯教官家多骂几句,也防得万一那应氏果真是个不贤的,带坏了元翰林,可不损了官家的威严?”
郭禧发泄过了,又被她哄得气消,逐渐才回心转意,不再追究她胡乱谗言之过,但只生了疑心,便难以放下,索性挥挥手,“你去吧。”
卞氏十分委屈,心中又不甘,将自家兄长与那胡乱出主意的朱女官暗骂了个狗血浇头,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官家,今夜玉华亭外白昙将绽,妾整治一席酒宴,陛下可来赏玩,如何?”
郭禧心中正烦着,想也不想便拒了,“你自赏玩吧,朕还有国事操心,哪得那许多闲工夫!”
卞氏黯然退去。
郭禧思想着前事,总是不放心,虑之再三,叫来了宦官中的心腹,耳语吩咐:“你去寻些信得过的人,四面到那贼营里打探一番,见有议论元应两家婚事的,悉来报朕——尤其当中一名贼将,是个高大魁梧的僧人,切要打听得他言行如何,观他神色是否不正。可晓得了?”
中贵连连点头,当下点了入内内侍省几名伶俐机敏的黄门,赐予宫外行走的佥押腰牌,教去勾栏瓦子里踅摸些流氓闲汉、三教九流,三三两两去二百来里外的叛军军营中打听去了。
天日昭昭,寸心暝暝。
下朝的车马渐渐于内外城中四散,车毂平缓,车中蒙蒙如黄昏。元羲端然稳坐车内,闭目冥神,后背那一层冷而黏腻的细汗却总也褪不下去。
外头自家车夫问道:“官人,家去还是应府去?”
“家去。”一会儿,他平稳声调,回答。
车夫一拍脑门,“嗐,瞧我,问个什么!再几日便要亲迎了,夫妇总不好先见面,自然是家去!”
说着,吆喝一声,鞭牛赶车,辚辚地沿着御街驶去了。
元羲车中闭目静坐,无人瞧见,连自个儿也未察觉,手已成拳,身侧捏得铁紧。他睁开眼,见仿佛杳杳黄昏;闭上眼,则不见天日。
郭禧的声音犹如恶鬼魔咒,一遍遍在脑海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幽幽发问:“你与应氏女之间,可有未曾告明朕之事?”
他猛地睁开眼。
后背又起了一层冷汗,他顾不得,心内急剧盘算,在接近郭禧的五花八门的人选中,一个一个在脑海中过滤。
究竟是谁,向郭禧告发此事?
他朝中树敌颇多,总的想来,处处都如筛网。他置于筛孔之后,一道道似箭寒光,都能将他照得现形无疑。
告密之人为谁,此时想来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曾泄露?
寂寞之下告与贴身的女使、书信中泄露一二……甚至,有宁德军中人,偷入洛京,与她联络,晓得了底细?
多少双眼睛盯着,元羲不能也无法再登应府的门,问她此事。他在她身上得不出个答案,思索得额头隐隐发痛,一遍一遍地揉,却又一遍一遍地想。
性命攸关、成败攸关。
不。他心中猛地一悸。
“我该信她。”他双拳放松,随着车身微微摇摆,喃喃自语,“我该信她,我信她、我信她、我信她……”
后宫禁苑,蕙兰台。
宫人自外而回,关起门来,悄悄在范碧云耳边诉说了几句。
黄昏将至,范碧云才自午睡起,妆镜边慵懒地梳整,闻得耳语,好一阵后怕,转又喜笑颜开,撇了撇嘴,“教那虔婆嚼舌根子!诬人不成反遭报了吧!那朱女官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宫人掩嘴笑道,“磕头告罪呗!她拿半道上所见闻说事,只是毕竟事已隔了一年,我想那应氏也不是傻的,怎肯放着大好的高官诰命不做,偏去就一个反叛的破戒僧!”
二人又嘀咕了几句。范碧云一时喜、一时忧,又心有戚戚,“这后宫之中,果真一着不慎,便要为人所害。我不过受些宠爱,皇后便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拉我下水!好是这一回应氏女不曾有错,若真与叛匪有什么瓜葛,我这保媒的月老平白无辜被牵累!”
宫人又道:“听说……发了好大脾气,有只言片语的泄露,扔了国舅爷送来的一匣子北珠,还气得怒骂:‘教那姓黄的有多远滚多远’……”
范碧云若有所思,半晌微微笑着点头,“是他。”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太湖畔的义兴县,对面来攻的官兵统帅、报虚功洋洋回师的黄仲骕。
内有皇后嫉妒自己得宠、要施暗害,外有黄仲骕与元羲结仇,走了国舅的门路,盯着应怜与贼匪纠葛不清的软处,大肆攻讦。
她坦坦然道应怜不曾行差踏错,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好教她们都信。
只是……范碧云微有些疑惑,将一支嵌宝的金帘梳比在鬓边试看,镜中人明翠解语,也眸露困惑。
他们当真没有瓜葛么?
她忆起扬州与他们一个屋檐下待的那几日。那时僧意的确坚似铁。只是百炼钢还能缠成绕指柔。如应怜那样一个惹眼的人,那僧人当真能不为所动?
左右这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关。范碧云喜喜地暗想,今夜被召了侍寝,她还得早做准备,妆扮得更讨皇帝喜欢;有皇后谗言在前,她总也得委屈几分,教那狗男人哄一阵子;否则百依百顺,他不稀罕,自己也不值当。
“今日便做个泪妆吧。”想定了,她望着菱花镜里,妃嫔娇蹙,自若喃喃。
五日后。
已是元羲的婚期前两日。他告假在家,专心备二日后的亲迎礼。
请帖早已广送朝臣各家的门首,元家家人得了元羲的嘱咐,再三传话:诸同僚凡与己交好者,务要亲临。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若是不来,日后便是交恶,再不做朋友相处。
以元羲如今在朝中的圣宠独占,泰半朝臣,谁敢不来。
正处置琐事时,却又有中贵亲自上门,传来天子口谕,教即刻入宫,官家有事相商。
元羲忙整束朝服衣冠,又厚予了中贵好处,私下问:“都知可晓得,陛下召见,有何事理?”
中贵收了钱财,笑道:“这臣不知。但只见官家喜上眉梢,连道:‘是朕的股肱、是朕的股肱!朕实是错冤了他!’”
元羲便放下了心,跟随中贵一路车马,进了层层宫门。
郭禧只在宫后苑的莲池畔小亭中召见他,一见得人来了,连对方行礼也不及,搀起来便道:“前日里疑心你与贼匪纠葛,实是那些小人诬构,朕心中是丝毫不信的。”
“官家肯付信任,是臣莫大之喜。”元羲心知肚明,笑道。
必是他两头核验了,未出一点纰漏,这才有此语。他信她,不曾看错人。元羲想着,心底轻快愈发显在眸中。
郭禧便以为他果真感厚恩,也愈发喜悦,一时间君臣相得,好一阵谈论他婚事,半晌才说到正事。
“刘升那厮,实是不如你忠心,竟有反叛之意,可恶至极!”
郭禧这话迟到了五日,全因五日前因疑心元羲,故此连带他的话也不信,如今解除了误会,自然对此事重视起来。
但他并不太过烦恼,只是轻飘飘地发下了处置叛臣家眷的谕令,口吻不比处置一根草芥更无谓;接着又道:“先前他折兵损将,朕只是心疼;如今看来,反倒是好事。二十万叛军现下只残剩一半,便有郑氏反叛相随,也不过二十万。朕的禁军尚有五十万众,且武将文才如过江鲫、盔明甲亮似浪中鳞;又有皇天紫气,祥瑞自罩,怎不能诛灭叛贼!”
元羲沉默片刻,罕见地不知该附和些什么,只得点头。
禁军哪还有五十万数,都是吃惯了空饷的,实数勉勉强强能凑够十万就已到头。有盔甲又如何,当初刘升挑走的那二十万兵已是精良,留在京畿
的那些,军纪松弛、操演不精,俱是些老弱、纨绔,以及检阅时拉来充数的闲汉。
不过郭禧正在兴头上,他没得去败他性子;所幸郭禧言意并不在此,而是抛出了个更骇人听闻的话头:“武将俱不可轻信。朕决意已定,调集禁军,御驾亲征!”
元羲道:“……官家便是为了此事,而私召臣议对?”
“正是。”郭禧扬起嘴角,年轻的面容勃勃蓬发,“朕并不似先帝,只会书画经纶。墨池,你是知道的,朕自幼习学武艺,弓马刀矢不称无双,也足能夸百步斩敌于马下!朕比那些草包武将又如何?难道不够上阵杀敌,做个马上皇帝?”
元羲抿抿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为了掩饰扭曲的神情,抬手又揖了一礼,将朝服宽袖遮住了头脸,半晌才直起身,斟酌道:“官家固然勇猛,可此举是否太过……”
“朕便知朝臣迂腐,必要争论,才与你先知会一声。怎么,你也要驳朕?”郭禧盯着他。
元羲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官家既要亲征,可决定在哪一日?”
郭禧这才微露满意,“大军调拨不是儿戏,粮草征调、点将征马总也得月余。只是叛军日近,等不得那么长时日,朕当催促整备,尽量半月开拔。”
“虽如此,朝臣之中必要掀起波澜,恐怕官家难行。”元羲顺水推舟,心眼雪亮,“臣有一计。不如便在二日后,臣家中的婚筵上,官家圣临,宣召此旨。那时节稳便,一来赴会的必都是与臣亲善的同僚,最是忠于官家;二来喜事当头,毕竟不好争吵,纵有人想驳,也得掂量莫要搅扰了人家婚事……”
他条条说得极在理,都中了郭禧的心坎。郭禧喜笑颜开,愈加斗志勃发,拍白玉石桌而道:“好!好!真是恰当时!如此说来,朕必得赏你这份光,去赴一赴亲迎盛会了!”
这一句的保证,又比上回“无事便去”更加笃定。元羲便不再纠缠于御驾亲征之事,权当清风过耳,喏喏应付了郭禧一番,便回去家中,继续准备他的婚事了。
二日之期,犹如眨眼。
应怜这一日自晨起,心中便怦怦直跳,早已心头捋过千万遍,却总是有一份不稳妥,非得事定了才休。
她也没睡多时,天蒙蒙亮,便被人催促叫起。家中除了女使奴仆,又多了不少车马,里头下来十数个高官的内眷,通是有诰命在身。年长的足够五六十、年轻的也有二十岁数,都穿戴了命妇衣冠,大妆大扮,喜气洋洋地来与她做娘家人;她们带来的仆妇女使也有头有脸,一家几个,便填塞得此间屋中快要搁置不下。脂粉香气充盈内外,直要冲到九霄上去。
这样的热闹中,应怜被安坐在妆镜前,由心灵手巧的梳头娘子一面唱吉祥词,一面从头梳到尾,一遍又一遍,直到将长发绾绾结结,一丝不苟地高盘起——未必有多么好看,戴上那亭台神仙环绕的镂金冠时,却意外的合宜。
然而头冠太重,仍然压得她脖颈酸疼。
妇人们又拿来成套的金玉牙翡,点点缀缀,摆弄在她头上;又有女使长捧着一面再清晰不过的铜镜,映在后脑勺上,以便她随时可瞧见后头凤尾似的繁丽花结。
镜中人望镜中人,层层叠叠,像要直望进无穷的心底里去,教她忽然想起一些事。
如今这样新嫁的场面,这顶压得头疼的冠,她也曾料想过的。
头一回是在十岁头上。那会子还是个梳双髻的丫头,应栖也不知如何,与她闹得不睦,便说出话来吓她:“你是不知,新嫁妇的头冠有多沉重!像咱们家这样的,若要嫁时,便要戴七八十斤的头冠!我见过一个妇人,她就戴着这样的冠,结果到了夫家,人家掀开轿帘,她的头就咕噜噜滚出来了,只因那冠压断了她的脖子……哼哼,再有几年你便要嫁了……”
她年少无知,当真以为自己也要被这么压断脖子,便摸着脖颈吓得大哭,嚷到母亲跟前,说再不要嫁人。
也是那时,才小小少年、远没有如今这般高颀的元羲头一回与应栖争执,脸面都争红了,捏着拳头几欲要打的架势,被小厮们拉开,还怒道:“兄长只不该吓她!你晓得她胆量本就小……”
末了是元羲做贼似的,悄悄偷出了自己母亲刘氏当初婚嫁的头冠,摆在她面前,依旧红着脸,说话腼腆得蚊子哼似的,“哪有兄长说得七八十斤,不过二三十斤沉,重是重些,何曾压断过脖子……你戴上瞧瞧?”
那冠灼灼生辉,她好奇地戴上,太过宽大,便压下来,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再瞧不见少时元羲已隐约有情意的眼眸。
后来一朝事起,她辗转到了吴地。青玉阁里,折柳也曾挖空了心思,百般地诱哄,说到嫁娶,很是煞有介事,“只是外头名声不那样庄重,实则都是一样的,牵巾坐床、合卺撒帐……般般皆有,那郎官也需将你做正头娘子视之,你一样嫁夫找主,吃穿度日,哪里过不得了?且如今无论怎样,你的名声也已坏了,不趁此青春,为自己挑个可心的,难道挨到年老落魄时,挨饿受穷,还得做那不要钱的娼。妇么?”
那时泯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嫁娶之念,真正领悟了与元羲之间的云泥之别。她晓得自己像只没头的苍蝇,在污秽的溷厕里团团乱转,寻不到出路是绝望、寻到了出路也还是绝望。
只是未想,那光照进来时,是以她
从不曾预料的方式。
宗契拉着她,一步步将她拽出泥淖,洗净她脸上污浊,拍落她身上尘土,教她如今想来,都还欢喜得颤抖。
从此心中又萌生了一念:若是有朝一日,真与他能结良缘,二三十斤的头冠与否、鞠衣与否、诰命与否,她都不在乎了。那不是她要的。
她要的,从来都只有宗契一人而已。
命妇们团簇着她,妆扮得比平日又艳丽,夸赞欢笑不尽;又曳开深青鞠衣、团花帔子、缂丝却扇,这样那样的叮嘱后,这才搀着她步上从门廊直铺到中门外的红毡,仿佛她是十分易碎的琉璃彩瓷,从一双手送到另一双手,一直送上了迎花担子。
绸帘放下,应怜听见了轿夫吆喝索要利市、鼓乐锣鸣喧嚣喜庆,众多呼喊的、讨彩的、唱喜词的人声中,间或夹杂了一二道熟悉的清朗声线,那是来迎新妇的元羲。
果然却扇掩面,她只一闪而逝瞥见他绯红的朝服,似乎幞头旁缀了一枝花朵,却未细看那是什么。
一会儿,讨得了利市钱的轿夫长喝一声,起轿开道。应怜将却扇搁在膝头,默默地坐于轿内,与轿外马上的郎君,去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地方。
迟来的亲迎礼像是报复一般,比所料场面豪奢更甚。元府车马盈门,顶着晌午热辣的日头,各个大小官员穿着严严整整的官袍,位重的先入堂得了席位;卑微的排着次序,等在门庭之中,只为亲自道一声喜,捂得热汗直下,却仍喜逐颜开。
这一切都与应怜无关。她被不知是谁扶下了轿,只端然持那一柄却扇,凤头丝履踩过门口的谷豆,跨马鞍、坐虚帐;热热闹闹中,却扇被人拿走,顶头又盖上了一方罗帛的盖头,生花翠草、鸳鸯和鸣,晃眼的金红锦绣。
应怜便如头一回偷戴刘氏的喜冠,被辉彩遮住了眼,除了人裙袍鞋履,其余什么也瞧不见;直待一杆喜秤挑开盖头,头一个入眼的,不是元羲、不是傧相,也不是欢笑的宾客,却是一脸勉强挤出笑意的刘氏。
刘氏那笑,涂了口脂的嘴唇上扬,擦了妆粉的脸面抖动。深凹的眸子里,却有类似厌恶仇恨的东西。
应怜漠然视之,心中平静地想:是了,她恨我。她怪我,怪我夺走了她的儿子。
她依旧不在意,甚至对这位曾参与构陷她父亲与兄长的妇人,以高堂之礼,拜了一拜。
她不是非得恨一个人。恨是掩了双目的力量,凭借着恨,人将一往无前而盲目偏执。
填筑于她心中的,是宗契给予她的过往,是另一股坚定而温柔的力量。她借此在长夜中望见了前路。
却扇重又回到应怜手中。她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步向新房,坐于撒满了金银彩果的床帐中,已是喧嚣沸腾,忽又闻得外头一阵动山震海的呼声。
那是山呼万岁的声音。
皇帝亲临了。她默默地盘算,抬眼仔细瞧,依稀于荧煌的灯烛光耀之中,窥得窗外天色已黯淡深沉,约摸入了戌时。
命妇们俱已离开,只有女使仆妇守在此。应怜命人打听堂前的事,仆妇欢喜激动地回来报道:“是官家亲临,夫人果真天大的恩宠!”
她笑着点头,将撒帐的金银果子抓了一把,各人赏赐些;又遣散了众人,教她们各自外头吃酒,只留自幼侍奉的雁回,一道守候。
逐渐夜深,沉香龙脑之息渐浓。时间随着庭院中的更漏,一点一滴地过。入戌时、出戌时,又入了亥时。寂寂人定初,本该郎君回房,可前头不知何故,另有一种吵嚷之声,不大和谐地钻入她耳中。
约定的时刻将至。应怜毫无睡意,拍了拍等候在一旁、不住瞌睡点头的雁回,道:“你自去睡,后半夜再来侍奉罢。”
雁回腾地转回精神,红着脸臊搭搭地答话:“哎,娘子……噢不,夫人,奴还是守着夫人。”
“日子长得很,有你守的。”应怜不理睬她心中盘算,只是催促,“快去睡。”
雁回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慢腾腾走了。
外头已是夜露升腾,月愈发地明朗。应怜默默于床帐里坐了一会,又起身,缓缓踱行,来来往往,听着那一声声愈加变味的吵闹争执,时时转过屏风,那后面掩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新房是元羲特地选定的,为的是前后有门,且后门挨着整座宅院的后角门不远。那一路寥寥挂着几盏风灯,混人眼目地出入皆方便。
应怜的心尤其砰砰地跳起来,时而微开后门观望,但见偶有仆妇匆匆经过,谁也不会着意望来一眼,只是一径转入前头穿堂了。
她逐渐心焦起来,枯等时辰,坐立不定。
终于,不知到了哪一刻,有微不可查的几声急促叩门,暗响在外。应怜早已准备齐当,抄起一旁的瓦灰大氅,扔了披在肩的长帔,一股脑捉着鞠衣大袖,两膊塞了进去;本待要摘了喜冠,无奈那梳头娘子好手艺,发丝缠结,牢不可分。她扯得头皮发疼,也没扯下来。
外头叩门声又响了几下,依稀是有些发急了。应怜再也顾不上别的,一顶帷帽盖头,长长的纱帘几乎遮住半身,任那二三十斤的冠硌在帷帽与脑袋之间,不得服帖。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帽缘,无声无息,开了后门。
门外猴儿似的立着久未见面的元平,缩在一方阴影里,愈加黑瘦,两只眸子却神采奕奕,绽放出尤其精明的光来,甫一见她,咧嘴想笑又想哭,抹了一把脸,“小子便不行礼了。大事已定,娘子,我带您去寻高僧!”
应怜咬着唇点头,一言不发,听着心跳之声喧腾,盖过了遥遥飘过红墙的臣僚的吵闹,阖了门,跟定元平,再不迟疑,坚定而去,融入逐渐悄寂无声的黑夜。
第133章 第133章把此良宵,等闲抛掷……
那是一家不大的客店,一圈马也跑不开的泥粉墙,围定了前后院,院外的木板门前,挂着一盏风里乱晃的灯笼,右面斜挑着一帘旗,也被夜风扫荡得扑剌剌乱卷,勉勉强强露出上书的几个字:孙员外店。
客店落在城外,也不知是荒僻或是年景不好,并瞧不见个住店的人。院子门大喇喇地敞着,一望进去,空空落落,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四面游荡,鞍韂也没卸,紧着啃那马槽石座下挤出头的零星青草。
应怜的心鼓噪起来,便要往院门里跨,却被元平一把拉住。
元平道:“娘子,高僧就在里头,小子不远送了,咱们就此告别吧。”
“你要回去?”想起出城时,那样兵甲森森的异常之景,她心中有些不安稳,“此夜动荡,你不如待在这里,明日再走。”
元平摇了摇头,一向伶俐的眼眸里罕见地出现了执着的意味,“官人叮嘱,将您送到便回。小子还得去复命。”
他却也早清楚这一场婚事的内情。因此当旁的人一口一个“夫人”地奉承,独独元平却打一照面,便依旧唤她作“娘子”。
应怜终究有些愧疚,叹了一声,“那你去吧,护得你家官人周全。再烦你转告他一声,我承他这份情,望他今后平安喜乐。”
元平巴巴地望着她,又有些孤落落的,教人为之不忍。
“我晓得您要走。”他道,“只是……往后娘子还回来么?这儿毕竟是您的家。”
应怜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怎样答,但只点头,“会的。”
得了这一句诺,元平便笑了起来,眸中有晶亮摇动的光彩,吸了吸鼻子,脆挺挺地应了一声,挥挥手,“我瞧着娘子进去了便走。”
他果真定定地瞧着她,直目送进了客店的大前门,寻着了那一熟悉的高大身影,才默默地离去了。
应怜步入了昏黄的客店前堂。
四面排着些桌椅,柜台在角落,青布帘儿遮了旁屋的门,再走几步便是后院。地界不大,桌案也简单,因此应怜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大马金刀坐得笔直
、正在喝酒的僧人。
他背对着她,穿着普通的灰布短衫,领口皱巴巴地揉了些污渍,同袖口衣摆一般,那污痕红中泛褐,却是溅上去的。他身旁委弃着一摞甲,鱼鳞似的密密叠叠,护心镜间杂在甲胄之间,耀映着半明不暗的灯烛摇颤。
木桌是使了多年擦擦洗洗的,本是油泥点点,如今上头搁了一把带血的锃亮钢刀,一旁还倚了一根长棍,浑朴的精铁制成,同样沾染了厚厚的血渍,顺着棍身往下淌。刺鼻腥甜的血腥气,便混杂在扑鼻而来的酒香之中,惹得应怜直皱眉。
她近前几步,踢开滚在脚边的几只酒坛,踮着脚,以免又教碎片硌着,才转到了他跟前,欣喜是欣喜,却不得不夺走他将要入口的一碗酒,掩着鼻子问:“你究竟喝了多少?”
宗契浓而深的眉峰微颤了一下,仿佛对她的话有所反应,然而目光只是漠然,又涣散,一时在她身上游移,一时望向空落落的某处,而后笑了起来。
“是喜酒。”他醉醺醺地开口,勉强聚焦望着她,努力辨认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喜酒,拿来。”
罢了不由分说,却来摘她手里的碗。应怜自不肯给,才要泼了酒,他却使了个小擒拿手,也不知如何,花活儿一绕,应怜眼前一花,已被叼住了腕子,吃痛之下手一松。
他接住碗时滴酒未漏,鲸吞牛饮时却顾不得沾湿了脖颈衣襟,一只手却还攥着她。
应怜既恼火又好笑,任他攥着不松手。他又去摸那酒坛,半晌已是空了,于是丢在一边,不甚满意地唤道:“店家!店家——”
未想闹得这般阵仗,竟当真还有个店家哆哆嗦嗦打柜台里头探出脑袋,白着脸来送酒,见她又跟见鬼了似的,转身就要跑。
“站住!”应怜扒拉开宗契铁一样的手掌,问店家,“你是孙员外?这店做营生是不做?”
孙员外哭丧脸道:“这煞星爷爷拎着把杀、杀人刀来,便是客人也都吓跑了,做甚营生!”
宗契接了那一新坛的泥封,仍要喝。应怜心疼不过,叹了口气,捉住他的手,“别喝了。”
他又茫然地望过来,定定要将她看进心底里。
应怜想了想,上下寻不到钱财,索性问店家,“有镜子么?”
“有、有!”孙员外一骨碌跑了。
一会儿回来,手里头捧着一面粗铜镜,不那么清晰,却也照出了人面花红。
应怜就着铜镜,一点一点地摘那冠,将缠络的长发尽数松懈下来,好半天才取下,揉了揉发紧的头皮,拢了散发,在孙员外惊异莫名的目光中,递过了那金枝宝叶的头冠。
“左右无客,这店我买下来了。”她指指那冠,见孙员外发傻,以为不够,便又摘下了两只镶了红翡的金荔枝耳坠。
孙员外嘴张得合不拢,躬身弯腰,话也说不利索了,“够了、尽够了!”买他十家客店也够了!
应怜便又吩咐,“收拾一间干净的厢房,再多备些热水、醒酒的茶汤。”
都备齐了,她一人扶不住宗契,索性同着孙员外,一左一右架着,歪歪晃晃送去了厢房。
孙员外捧着那冠,生怕化了,跟财神爷回话:“那老儿家我、我、我便去了?”
“钥匙拿来!”应怜百忙之中伸出手。
孙员外一把塞过前后院的钥匙,溜也似的逃之夭夭,临走前还牢牢地替她阖上了门。
灯烛尽有,只是再多也仿佛不明朗,就这么明明暗暗地燃着,照映在相对的两人脸上、身上。
应怜褪了大氅、鞠衣,松了口气,摸摸额头后颈的汗,又捂了捂安静坐于床边的宗契的额头。
他脸面发红,两只眼眶也是红的,唯有眸中瞳子乌黑,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一会儿,应怜笨拙地替他解了衣衫,捏着鼻子将那堆汗涔涔、血糊糊又酒气醺人的布料扔到了一边,拧了热手巾,从头脸开始,一点点替他擦拭。
她瞧见他前胸后背十数道半新不旧的伤疤,细的是剑、阔的是刀,深的是矛尖,皮肉翻出的是枪与钺。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皆是离别在江宁时所伤。
今夜新添了一道新的伤口,不深,却在脸上,先前被污渍与阴影所遮盖,这会子毕现无疑,自颧骨向下,划了不长不短的一道,往后不知是否要留疤。
但他眉骨鼻梁、脸面轮廓依旧深刻俊挺,此时不动不语地盯着她,精赤着上身,教她脸面逐渐热了起来。
“不成想你喝醉了是这般。”应怜为她擦拭手臂手掌,将手牵紧他粗大的五只手指里,感受掌心的灼热,“平日里都夸海量,如今怎么也醉了?”
她才要抽出手来,那只手掌却收拢一翻,将她扣在了内,连带着人也往怀中一扯。应怜受了一惊,抵不住身,扑在他身上,下巴却磕在了他肩头。
那肩也不知是用铜还是铁烙出来的,硬梆梆硌得她舌根发麻,捂着下巴抬头,却正撞见了他俯首注视来的滚烫目光。
“惜奴。”他含混不清念了一句,而后略带干燥的唇却更加滚烫地落了下来。
一刻后。
应怜从他怀里手脚发软地挣出来,先灌了一盅姜汤,凶狠拍掉了宗契又要来拉扯的手,并塞去了一只海碗,“喝光!醒酒!”
宗契本能地觉得口干舌燥,乖顺地依从,一仰头,果真喝得一滴不剩。
应怜嘴唇里外被无章法地啃过一回,臊红着一张脸,认命地换过一盆净水,温温热热地继续往下擦。
沿着虬结的肌肉纹理,隔着皱巴巴、污糟糟长裤单薄的布料,挨着个物事。应怜手背一烫,下意识缩了回去。
她面红耳赤,跪坐在床边,皱眉瞪眼与他对峙。宗契乌沉沉的眼紧盯着她,醉后毫不遮掩,直白而热烈地昭示对她的渴求。
接着,他开始低头宽解腰带。
“呀!”应怜一捂眼,心慌意乱又有些窃喜,“你做什么!”
宗契却不说话,也皱着眉,难耐的模样令人心痒。他顺理成章地起身,一面解裤带,一面寻摸到门口,在黑暗的角落里一站。
哗啦啦的流水声传来。
……
应怜摘了双手,头顶冒烟,咬牙切齿,“……秃厮!”
依旧只得坐立不安地枯坐床榻上等着。烛火熄了一盏,半明的残烛里,她直勾勾仰头盯着床帐,那是一片青莲素色,什么花样也没有,但应怜似乎就是瞧见了上头两只交颈的鸳鸯与一双并蒂的莲花。
等待的片刻,她索性解了发髻,烛火下披散开如瀑如藻的长发,从肩头一直垂落,打着旋儿盘绕在膝头。
宗契回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灯下美人的旖旎之景。
他浑浑噩噩,不知为何心跳过速。这时美人扔来一条热手巾,结结巴巴,又有几分颐指气使,“自己、自己擦!”
她指着下头。
他困惑却顺从,依言低头,果真一处处擦净了,见她红着脸噗嗤笑的模样,只觉说不出的动人,便捞起一绺长发,继而捏了捏她后脖颈,一片腻脂般的温热。
应怜心跳轻一声、重一声,毫无规律,但觉那酒意朦胧,似乎也醉了自己,跪坐挨着他,渐渐离近了,咬着唇,緩緩剝落自己衣衫。
灯花爆了爆,一瞬颤晃的烛火之中,两个影儿合二为一,一个嵌进了另一个,再也难分。
应怜的亲吻逐渐发烫,醺醉的不真实感也逐渐扩大。身体中仿佛剥离出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清醒,平静而喜悦地注视着另一个自己的沉沦。
她一点点亲吻陈旧的伤疤,唇下感受粗糙愈合的微凸,听他血液急促地涌过脉络,听他一声比一声明显急促地心跳。
宗契的手紧锢在她腰后,无论她做什么,都绝不放松,生怕一个不慎,便又将她丢了。
他愈发含糊低沉的声音自喉间弥散。
“惜奴。”
“惜奴。”
“惜奴。”
……
应怜眼眶发烫,浑身也发烫。他唤一声,她便应一声,又依偎上他胸膛,将湿热的泪意全抹在他心口上。
而后,她忍着羞意,想按那些个命妇们私下里递与的册子行事,便从他胸
膛上撑起身来,推推他。
宗契不动。
应怜臊得脸抬不起来,又推推他,半晌不见动静,才疑惑地抬头。
宗契四仰八叉,一只胳膊还牢牢箍住她腰身,只是阖着眼眸,睡死过了。
烛芯燃得十分长,又无人来剪,爆了几爆,摇晃的烛火勾勒得那静止的颀秀身影也微颤起来。
他在阒静的新房里、撒了零落满床的金银彩果的合欢帐中躺了一会。外头朝臣们闹了半宿,后半夜尘埃已定时,才各个惊疑不定地被送归家去,此时寂夜无人,已静得很了。
满目是喜庆的张灯结彩,那朱红翠绿刺眼,他索性阖上了眼眸。
不期然便冲了个盹儿,做了一个经年期冀的荒诞的梦。
梦里没有变故,他与她像旁人期望的那样,稳稳当当地结成了连理。少年的夫妻,操持相伴,也有争执、也有口角,也有鸡零狗碎惹人心烦的琐事;生儿育女,儿女又各自成家立业。他们便白了头,同穴而眠。
就这么依偎着长眠。
“官人,鸡唱了。”说话声伴着叩门声,并不很大地响起。
元羲睁开眼,梦还真实着,心跳声尤其清晰。
醒来的一瞬,他便从幻梦里抽离,并不意外,整了整稍有些皱乱的朝服,去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宿未阖眼的元平,眼红红的,似乎来的路上哭过。
“何时回的?”元羲揉了揉额,望着外头隐约泛白的天色。
“一个时辰前。”元平回答,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沙哑,“您吩咐鸡唱便去朝中点卯,何必这样辛苦……”
他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今日不同以往,大事初定,我得去。”
又道:“你哭什么,谁给你罪受了?”
元平垂下头,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盯着脚下一方新人曾走过的毡毯,不见喜庆,唯觉心酸,又摇摇头。
元羲便不理会他,向外而去。
车马早已齐备,元平亦步亦趋,跟随主人家踩过满地狼藉的廊院、穿堂、花厅,登上车马。
浓云淡雾,破开黎明墨色满盘,挣出一小片虽不光彩、却究竟明朗的天空;再不多时,熙辉便会自那处先破,终会有新的一天昭昭而始。
他将那梦掩藏在心底,随着徐行的车马,渐渐如阴霾被遗忘。
第134章 第134章人双影对今方好,从今……
晨钟暮鼓,宗契一日日山中擦拭殿上的弥勒佛,扫塔林下的碎石与枯枝,练武、奉香,磨砺尽了尘世的气血与心性。
他从未下山,也从未遇着过什么人。恍惚中这又是一世,一世清静一世佛。
但他越是念佛,心中便越是空寥,那无着无落的死寂泥潭一般扩散,逼得他血肉里生出翻腾的焦灼,仿佛在叫嚣,总少了点什么。
他少了谁。
佛光寺的钟鼓里,他再也寻不到完满。那缺口从他心底深处,撕裂出一道巨口,沉沉的无底深渊幽暗地将他吞噬。
宗契猛地睁眼。
那股焦躁失落,伴生随之而来的难忍的暴戾,从魂梦延伸至昏暗的现实。他脑中钝钝地疼,不知怎样得以缓解;动一动,手臂却微沉。
他偏头,不期然便极近处瞧见了应怜沉睡的脸,瞬间一阵微妙的、令人震颤的心悸。
她云鬓半松,拂在白皙饱满的额边,拂过挺翘精巧的鼻尖,划在睡得嫣红如樱的唇上。她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又埋着半张霞锦似的粉面,向他臂弯里蹭了蹭,继续酣睡。
心中的空洞与焦躁一刹便被填满,失而复得的情感激荡胸臆,令宗契一时竟眼眶发酸。
是了。他魂梦中残缺的那一块,总也找寻不得的那一人,正是她。
狂喜的激动攫住宗契,他半梦半醒,不知该怎样喜悦,长臂一卷,将她紧紧收在了胸前,虔诚而感激地亲吻她的鬓发、额角。
怀中人被闷得不大舒服,挣扎喘了一声,带着浓睡未醒的慵懒,动一动细脂香凝的身子,在他肩膊、腰腹间交错。
宗契渐渐清醒,继而愣住,继而僵硬。
昨日种种,迟钝却凶猛地涌回脑海,他望着眼前一切不胜餍足的绮靡景象,心火乱窜,却呆怔怔回不过神。
直到应怜也醒来,懵懵懂懂嘟哝了一句:“天没亮呢……”
她还要睡,宗契却喘着粗气,如遭雷殛似的腾地坐起身,在她绵软无力的拥缠下面红耳赤,又转青转白,最后几乎咬着牙问:“惜奴、惜奴!你……我……我……”
应怜被他一闹,枕了个空,再睁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个窘迫尴尬的秃厮。
“什么你啊我的,如今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了。”她掩了掩唇,遮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笑意却在眼眸中显现无疑。
在她的注视下,宗契连话都说不利索,“昨夜你、你分明……大婚,同、元……”
一颗心又沉到了底。他捂着额,里头突突地拉扯,挖空了回忆,只是记得出城喝酒,其后的事竟分毫也记不清。
难道……醉后失态,大闹了人家喜事,将她掳了来?
宗契喉梗了几梗,说不出一个字来。
若是这般,那惜奴的名声便教他败得一毫也不剩。他万死也难弥补其罪。
那双微微笑着的极清亮的眸子,见他颓唐后悔,渐渐便不笑了,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乌瞳银丸在氤氲的水间,轻轻开口,“不是你强迫了我,是我自个儿追来的。怎么,你不要我?”
宗契最见不得她伤心,猛地便道:“我怎会不要你!只是……”
他脑子乱得如麻,也不知想着什么,一股脑便倒了出来,“我不通文墨,不懂风雅,又没个爹娘亲族,夯疏惯了,还是个和尚……”
“你那会子也是一样,怎么就爽直,与我订了终身?”应怜也坐起身,长发瀑散,半遮朦胧挺翘身段,眸中水色欲落未落,像是诉情,又像诉怨。
宗契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沸腾的杂念难消,只道:“那时不一样,那时我……如今有元官人,无论亲事如何,他对你总是真。那样一人,玉一般……才配你。”
应怜皱着眉,见他在黯淡天光中起伏的胸膛,以及眉宇间难解的郁气,心疼他自薄如此,又怜爱他自薄如此,索性靠过来,手臂绕过他胸腹,搂住了他蓦然僵硬的身子。
她将脸贴在他背上,听着那一声更比一声剧烈的心跳,问他,“你还记得,当初你送我来洛京,咱们钓上的那条鱼么?”
宗契发干的嗓音震动胸腔,“记得。”
“你那时说,鱼儿自在惯了,我若要它,便得想法子去钓。”应怜道,“我那时便想,你说得对。好东西,得自己争取。你在我心中,件件都好,我不该只等你回心转意。因此,这一回,是我来寻你。”
她察觉他身子一震,喘息声也顿了顿,仿佛怕出一口大气,便惊走了她似的。
她想瞧他的脸,于是转过来。果然他脸绷得铁紧,耳根子仍是红的,眉峰疏朗,眉骨英挺,略微丰厚的唇紧闭,眼底却有异样的光彩闪动。
应怜心中那怜爱之意便愈益如水落石出,目光描摹他微红的眼眶,发怔的眉眼,甚至那道颧下的细疤,开口时是自己也不曾想到的温柔,“至于元羲,他是很好,可风华卓绝又如何?”
“你尊师敬友,重一诺而轻千金;不媚上,不欺下,勇可冠三军,坚可定磐石。你知恩、怜恤,曾为我赴千里,散尽财帛护我得生。外人只道你是破戒僧,是反叛,是贼寇;可在我心中,你是神佛,是罗汉。”她一字一句,水汽横陈的眼眸里已满是他怔愣的倒影,“我心中,从没有什么玉面郎君,唯有这一尊顶天立地的罗汉尊相而已。”
天光渐亮,窗外树影、鸟鸣却已入不得宗契的眼、耳。他唯长久的发愣,目中她色相光艳动人,本相清慧怡和,世间再难有第二人令他心旌如此颤动。她语声清灵,字字如风动竹、如竹扣窗,泠泠地教人感受无尽平静喜悦。
宗契便在这样颤动与喜悦的心境中,迷失飘荡,许久后喘出了一口气,心绪一松,却久违地察觉眼眶发烫,天光依稀模糊,非但此前阴郁一荡而空,更多了一股激荡在胸的莫名情愫。
他苦苦压抑,唯怕她笑话自己软弱,顾不得失态,打一个挺跃下了床,胡乱扯了件衣衫,在她吃惊的目光中,既狂喜又窘迫地寻了个由头,“……我去问店家要些早食!”
说着竟落荒而逃。
应怜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句还未出口,却只及见他一道闷扎出房门的背影,张了张嘴,话在屋中消散:
“店家就是我呀……”
宗契一口气东逛西窜,也没个人拦,直奔进了厨房。
灶间有个旧木桩子做凳,他着了魔似的,躲进犄角旮旯里,叉着腿抱头坐着,心里一面问自己:我是做什么?
哦,是了,店家也不知哪家串门去了。他自煮些米面,免得应怜饿着。
又问自己:那方才说的是谁?她一句一句,那样好的一个人,总不成是他自己?
兴许是。他那样欢喜。
又不是。不是吧,她说错了,或认错了?
便丢了魂儿似的,脸孔发烫,耳根子发烫,眼眶也发烫。脖颈发烫,胸膛
发烫,每根手指都发烫,动动指节,一根根末梢窜上一股似悸动、似酥麻的难耐感。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甫一笑便收不住,那喜悦成倍成百地弥散,和乱窜的心火搅和在一起,又一遍遍同她柔软爱怜的声音绞缠着回荡。
角落里灰暗,宗契的心却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望外头倾进来的天光,那光彩教他想起方才的应怜,美好得不可方物。
它照着他,他便在这缕光中,心境开朗,慢慢重识了自己;一面又不禁惊讶:她怎么那样聪慧,不啻于拿最好的话来褒奖他。她怎么那样惹人爱,又那样爱他?
天上的明月,竟也有独自照耀一人的时候,那这个人,岂不是世间古今最得意、最欢欣的人?
这个人是他自己。
应怜仓促裹了一件中衣,蹑足从布帘儿缝隙中向内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厨房里弥漫着黍米的喷香,雾气与火光腾腾摇曳,宗契的脸孔便被灶膛里的火映得通红。他一面添柴拨火,一面若有所思,似乎入了神,嘴角挂着笑。
那笑有些发傻。他两目瞳中又有火焰跃动,无端令人心迷。
应怜松了一口气,掩唇无声地笑,这才放下心来。
她还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冒失,将他吓得从此走远了。
宗契往常甚是警觉,这会子被窥视了许久,竟一毫儿未觉察。直待应怜作声咳了咳,他才猛地如惊醒,一眼望见她,眸中猛地绽出光亮,长腿一伸,腾地便起了来。
那壁上挂着个旧木架,宗契一头便顶上,又捂着脑袋坐了回去。
如此前所未有的笨拙无措,应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掀了帘儿近前,摘开他的手,“你这脑袋是铁瓢做的,倒没怎么,反是架子松晃了。”
宗契脸面更红,顷刻头上又教她轻轻吹了吹,应怜晶亮的眸儿眨动在跟前,“怎么,就这么欢喜?”
“欢喜。”他喉头动了动,憋出两个字,又怕她更笑话,索性一把拉下来,跌坐在自己膝头。
应怜一阵天地倒转,转眼已如骑马鞍,这使人格外地羞赧,又更生遐思。
胡想的不止她一个。宗契喉结滚动了一下,揽着她薄薄绸料下柔细的腰肢,触手生温,莫名有些干渴,低声问:“你……还成么?”
应怜懵懂不明,顺着他话点头,“还成。”
说着又啄了一口他丰阔的唇。
宗契意动难以抑制,青天白日地又不好太孟浪,便捉着她唇舌,抚着她脑后如云的乌发,再深不过地尝了进去。
两人都有些气喘。宗契轻轻揉着她腰,沿那青丝垂落的一路抚摸,又开口,有些结巴,“疼……么?……酸?”
应怜眨眨眼,恍然领悟,臊得满面通红。
她又不好说什么也没做,仿佛她成心骗他似的,便支吾着去蒙他的眼,“还成、还成……”
他再一次笑起来,下半张脸的鼻唇面庞英气得难以形容,惹得应怜一颗心左突右撞。
“你与我说说,昨日你们仔细的事体?”怕他又说些什么,瞧出破绽,应怜转移了话头。
第135章 第135章雁成其双,共秋长……
宗契便珍宝似的搂着她,与她讲了一宿前发生的事。
“主营兵马尚未至,六王先带了二千亲兵,叫开洛京城门,乘皇帝銮驾,趁着入夜昏暗,蒙进宫城里。”他说得却也不大细致,只道,“我令人调换殿前各处的巡军,并未随入銮殿。一切安排停当,那郭禧不回则可,一旦回宫便是瓮中捉鳖。”
应怜默想片刻,便一一对上榫头,“入城之事,是元羲与六王里应外合,銮驾车马也是他所备。内宫之中也有接应。先帝的发妻顺成皇后、近侍李胜儿皆暗中憎恨郭禧,因此约定,于昨夜扣住宫人。宫禁换防,便是有人生疑,一旦顺成皇后的谕旨抵达,宫门的守将迫于压力,也不得不从。”
宗契望着她,心中没由来的温柔与欣赏如潮涨涧满,漫上了生春草的堤岸,不禁开口:“果如你亲见一般。城门、宫门皆有人接应,否则我们不会进入得那样轻易。只是你却拿你自己做了一场豪赌,竟连我也瞒了过去。”
他微微粗粝的指腹抚过她鬓发、眼角。应怜闭上眼,感受他热切的目光注视,微赧地一笑,手臂拥去,与他交颈厮磨了一阵。
“不会了,今后再没有瞒你的事了。”她在他耳畔道。
二人权且用了一顿素淡的早食,又寻出店家两套干净衣裳。应怜也做了郎君的打扮,一身青灰的短衫,头巾覆发,干净且爽利。
“如今大局已定,正是封功行赏的时节,你真要走?”她问。
宗契瞧她唇红齿白的鲜朗模样,一晌挪不开眼,忆起在扬州时,也曾见她如此伶俐扮相,如今更比记忆中眉舒眼媚,从头到脚是粗布衣衫掩也掩不住的一段春意风流。
他心猿意马,又微有些困惑:她比从前二年,似乎哪里又不大一样了。
应怜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神怡乐,嘴角微微勾着,又叫了他一声。
宗契这才回过神,一刹微动,“嗯?哦,是要走。”
他别了已擦净的刀在腰侧,执了镔铁棍,左右也无行囊包袱,落得一身轻松;才转半个身,却见应怜已并肩身畔,抬脚出了门槛。
“赏赐无非钱财功名,我一出家人,要来何用?”他将昨日念头说出来,却只见她瞥来取笑的眼眸,意态鲜活明媚而不自知。
宗契咳了咳,大掌一按她脑袋,隔绝她盈满笑意的目光,唇齿乃至心口里都热辣辣起来。
“那你这出家人何时还俗呀?”她摘下他的手掌,眸子乌黑晶亮。
宗契任她牵着,又反捉住了她柔软的手,“这一趟先接了萍儿,咱们一道,你去见见我师父,如何?”
应怜笑眯眯地点头。
二人来到空阔寂静的院子,已是金阳洒落,晨曦里一草一木皆生动,枣红战马依旧闲闲懒懒地嚼天嚼地,蓑草席拼拼凑凑的马厩茅顶上,落叶叶缘镀着金红的光,光里折射出悠远的天空。
那马一夜未卸鞍,脾气有些差。宗契简单刷洗了一下马匹,又喂草料,饮了一会,这才又搭了鞍韂兵器,与应怜两个,溜溜达达地牵着马而去。
那客店才买下一夜。应怜锁了院门,有些感喟,“只可惜咱们要离了此地,否则便就张罗起来,我做掌柜,你就……做个茶酒博士,会会南来北往的人,倒也挺好。”
“那咱们在代州张罗一家行当,客店、茶坊,不拘什么,你做主便是。”宗契道。
应怜却想起一事,不迭地后悔,“早晓得便多捎些财白出来好了!说要生计,我却没钱,这可怎么好?”
宗契道:“不要紧,我在寺里存了些身家,够生计了。”
“那好……”她松一口气,却见他只是笑,便问,“你笑什么?”
宗契不答,应怜便缠着他问,两人走走缠缠,逐渐荒芜的草径里愈走愈远。
到前头老远,秋风吹没了低伏的草迹,高爽的秋阳里才传来湛湛然笑意的回答,鸟雀也不惊动,伴着和悦的声线啾啾鸣空:
“笑你长进了,出门记得念叨钱了……”
没几日,义军大部兵马赶至洛京,斗柄移转,尘埃落定。郭氏兄弟相继,继先帝之后,郭禧坐天下八月,未满年,便腾出位子,出诏书禅让与了六王郭显。
这是一次再温和不过的朝堂震荡,温和到朝野并未为此多流一滴血。百姓们日落归家,月出闭户;转过天来,各自开始忙碌一整日的营生时,上头已换了天子。
应怜并不意外,每每想来却仍是为此吃惊,想起郭显那张平静俊秀的面容,又想到了他如何入宁德军、如何从寂寂无名到立稳根基,又如何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这一支草莽的
骁勇,只觉如隔云雾,始终瞧不真切。
“单将军呢?他甘心将权柄拱手让人?”她问。
宗契赶了一辆新车——拉车的枣红马对自己从战马沦落为脚力的现状感到委屈,不时喷一喷响鼻,拧拧巴巴地向前走——道:“他并不是为一己之私、便执意动干戈之人。”
应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郭显之所以这样轻易便得了天下,正因为他姓郭。闹来闹去,不过是郭氏自家的争斗。若换了单将军,朝臣未必肯服。”
宗契深以为然。
一则单铮的兵众毕竟有限,二则他出身草莽,远非郭氏血统,想要取这天下,必得与郭显决裂。到那时干戈再起,也不知这血是否要染厚三尺。
“单将军是个十分得军心的雄主。”应怜叹了口气,掀着车帘,越过他宽阔的肩头,望车前的一条碎石嶙峋的牙道,“只盼郭显心胸当真如他所表现得那般宽厚,能容得下他吧。”
马车徐徐向前,前方漫漫千里,是战事平定后的江宁。
一个月后,二人渡江南来。
渡江的路颇是迂回,只因前一番攻守,渡口毁去了好些,久久也不及重修。也非是守军惫懒,而是附近州县城墙屋舍都在紧锣密鼓地修缮重建,人手很是紧缺。
直到上游至真州,他们才得渡人载车的渡口过江,此时去江宁,反得回西而去。
途中宗契偶逢各路修整的宁德军,有小校报说,守城的吴先生已携将领们的家眷动身前往洛京,如今江宁城中恐怕只剩了不愿走的一些军民。
沿着牙道,又到了上元县。城中各处也在修整,宁德军的身影无处不在,倒是一派百废待兴的繁忙景象。
那牙道因千军万马踩过,已失了旧样,尤其破烂不堪。应怜一路来被颠得浑身骨头缝都酸,因急着去接萍儿,又不似前年游山玩水般轻松,直是有些吃不消;入城后,索性下车,与宗契慢慢地一路走。
四面是叮叮咚咚的凿石声,又有拉倒焦黑残破的木梁墙垣的噼啪声,人们在一座废墟之上重建家园,奔走忙碌,四面交谈。应怜一边走一边瞧,唏嘘的景象看多了,便也习惯了。
忽又有人先瞧见了他们,从一座才起了骨架的桥头奔下来,拨开人群,欢快地叫着跑到近前。
“高僧!柳……应娘子!”他高叫,脸上沾了灰土,眼里却迸出兴奋的光彩。
应怜见他穿了一身像不像样的衷甲,甲片鱼鳞似的密排,在布衣下互相碰撞,很有个威严的架势,一时未认出来,直到宗契出声,“小乙,你如何这副模样?”
一旁有随从递来手巾,小乙擦了把脸。应怜瞧他五官样貌,这才回忆起来,这是从前江宁时,看守宗契宅院的家人。
小乙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挥走瞧热闹的兵士,牵了宗契的马,与他们慢慢穿过城,道:“官兵撤走,他们烧毁了许多房屋城墙,到处都在修。这不是人手不够么,我便也来,沾高僧的光,如今也算得一个校尉了。怎样?这身甲足不足够威风?”
“威风。”宗契笑道。
他便又问了些江宁中事。小乙晓得他们此来意图,便也道吴览前日里已离开,带了不少人,当中或否有萍儿,他却不大清楚。
宗契瞧一眼应怜,见她虽心情愉悦,脸色却有些憔悴,心中一动,想到一事,便问:“我记得这处有一座延祥寺,寺里有温泉池?”
“是!”小乙道,“延祥寺也毁得不轻,不过修得最早,那温泉池想来也疏通了,怎么,二位想去?”
应怜也瞧着宗契。宗契便与她商量,“此去江宁,不过五十里路程,我骑快马,半日便可来回。不如教小乙陪你在延祥寺候半日,你解解乏,我探听个准信,日落前便回,如何?”
应怜想了想,“这却好,我跟着你,车马到底慢,不如你一人独行。”
小乙也满拍胸脯,教他放心,自己必跟紧了应怜,寸步不离。
才是日午,二人说定了,宗契要了匹饱壮的快马,又叮嘱她几句,当即驰向西面江宁而去。
小乙则说说笑笑,拨了些人手,一同送着应怜到了城外延祥寺。他办事缜密仔细,前前后后亲手操持,单为应怜在寺后的温泉池畔辟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一路行来,前头已重修得七七八八,仍有工匠不停地忙活。小乙带来的兵士便也跟着垒垒土、架架梁,不一时忙了开来。
延祥寺的后院静谧,越发听得前头叮铃哐啷的凿锤声响。隔着一道墙,应怜又闻听得有人来问:“厢房才新修,有些灰土,咱们哪一间先洒扫铺整,供客来用?”
又说了什么,凿击声震了过去,而后小乙的布置十分稳当,“西面那间不行,太小……冲南那间?不好,靠着月门,人多眼杂的……最东头那一间便好……这位娘子是贵客,占一间大的怎么了?少废话,快去置办!”
一会儿,却又有妇人捧了罗衣鞋袜、提了铜瓯茶瓶,殷勤带着应怜踩过新砌的小石子路,到了温泉池。
应怜往昔曾来过一回,一般的雾气缭绕,却又新栽了些花木,如今正是桂树盛放,满院温暖馨香;池畔有些碎石堆垒,湿润的石块压伏了凌乱的野草,果是才修整不久。
晌午日头有些沉,起了黑云,风一刮,便有些发紧。温泉池四畔搭了长架,上又有棚顶,虽不见日光,却因泉水更不觉寒冷。应怜谢了妇人,打发人走,独自在这池中泡了小半日,浑身都松快懒散起来。
她解了乏,消了渴,迟迟地穿戴回裙钗装束,将发拧干,见阴翳蒙蔽了日光,也不知黄昏了没有,想询问个时辰,便走出院子,却听得先前那妇人与砌屋的匠人聊天,说的什么膏药。
“才新得的呢,那老大老长一只!”那妇人将臂张开,比出一个长度,声言振振,“在水底下气力可大,能拖人下水;捞上来就弱了,爬也爬不远……”
那匠人问:“那东西你们得了,可怎么处置?”
妇人道:“炼了呗!你不晓得,那一种獭子熬油,比寻常的又更好,陈年累月的旧疮疤也能抹了,往常官府都差人来索要呢!”
应怜听得心中一动,走出来,问道:“是什么样的油膏,当真能去疤?”
“可不是!”那妇人见她来了,堆起笑脸,忙来道,“前些时日清河道,网子里钻了只恁大的獭子!才熬了新油,娘子想要?”
“若有的话,匀我几分,那果真好。”应怜道。
她想着宗契那一身的疤痕,脸上一道也结了疤,颧骨到侧颊好几寸长,怎么也不忍心,便忙忙地叫了小乙,拿几
贯钱,塞与了更喜笑颜开的妇人。
“够了、够了!”妇人将钱揣在腰下,抬脚就出山寺门,“那能值几分钱?娘子且等着,我取回油膏就来!”
第136章 第136章山外云雨,池畔鸳鸯语……
那巴掌大的一罐獭子油讨来时,天色黑沉得紧,淅淅沥沥的雨点已落下来,更兼到了昏时。应怜心头揪起,不知宗契可已回程;又怕路上坎坷,或有歹人出没,万一有个好歹,连照应也无。
她又后悔起来,懊悔不该贪那几十里的懒散,驱他独自上路;眼见着雨势愈发地大,秋风又一层紧似一层,吃了饭便拄着伞,到那山寺前张望着等。
昏蒙蒙黯淡的风雾里,冒着雨,遥遥驰来一人一骑,穿过树林,牵马上了平缓山路。
应怜几乎望眼欲穿,才见那高大灰朴的身影到得山场,便提灯撑伞,迎了上去。
雨势越发收不住,宗契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向下淌,直流入衣领内,接过她手忙脚乱递来的帕子,带她回到本寺。
“萍儿跟着李娘子同去洛京了。”他一面走,将那帕子握在手里,并不去擦。
应怜道好,“有定娘表姐照顾,阿苽又与她玩耍惯了,无一不妥,你无需挂心。”
“我也这么想。”宗契瞧向她,只用衣袖抹了把头脸,笑道,“这便不急。咱们先回一趟代州?”
应怜不说话,低头收了伞,塞在他手心里,又扯了那帕子回来,瓷白的面颊凝上一层轻粉,唇微微上翘,像月牙儿那一勾,勾得人心底发酥,却又比月牙儿多了几分嫣红。
她要替他擦一擦脸,伸手到一半,想行人路过瞧见,又怕臊,索性将他往后院里推,“你去温泉池里洗一洗,我教小乙给你拿套干净衣裳。”
宗契眼眸中含笑,低头瞧见她发红的耳尖,染了妆粉一般,沾了细碎的一点雨水,饱满得似凝珠。他应声便心不在焉起来,步子向外走,脸却扭着去望她,又想拿那手指头捻一捻她耳垂,熬得手指尖都发烫,到底被她打发了走。
应怜心跳匀了,这才作若无其事的样儿,教小乙送去了一套衣裳。不一时,小乙回来说话:“衣衫鞋袜簇新的一套都送了去,娘子若无别的吩咐,小子便去睡了。”
她答应一声,留在房中,窗边托腮听着风声雨声。
宗契的屋就在隔壁,也不知他几时才回来。她忽想到,温泉池到此,仍有一截子顺墙根的路,顶风冒雨,又不知他有伞没有,可别洗得一身干净清爽,回来又成了落汤鸡。
她放心不下,干脆又提了盏避雨的风灯,还拄了那一把湿哒哒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顺墙根摸过去找他。
温泉池附近,风絮雨丝也变得柔和黏腻起来,暖意直往人心缝里钻。应怜小心翼翼绕过新栽的花木,在一汪灯火照映的光亮里向前,转过院墙,果然瞧见深深的浓暗之中,也有一团橙色的暖黄,那是搁在池畔的一只灯笼。半明半暗的光晕里,坐着一人,半身没入池水,水面之上,蒸腾的雾气中,勾勒出大片宽厚的铜色身躯,流镀着灯火金黄的光耀。
应怜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雨帘垂下,见他闭目凝神的面容断断续续,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惊动。
宗契却先听得动静,睁了眼,“小乙?”
“是我。”她总有些不大好意思,于是别过眼,一道花架虚虚掩映下,到了池畔对面。
宗契本闲散仰靠石壁旁,腾地坐直,抹一把脸,低沉的声音里携着尚未驱散的懒散,大不似平时,“惜奴?你在那头作甚?”
雨声淅淅沥沥的,应怜隔着稀稀落落藤叶的花架,回答:“我来送伞……”
说罢才迟钝发现,她好像没带伞,只手里这一把。
水声哗动。宗契水中走了过来,近处的边缘停下。应怜再抬头,他已在几步外不远。花架上连着顶棚,潺潺雨幕与花木掩映,为他肩颈与胸膛起伏隆涨的肌肉增添了不真切的模糊感。
他也不知瞧没瞧见应怜的伞,只是笑音从喉间震出,“过来,外头雨大,别受了寒。”
应怜绷紧下颌,抿着唇,耳尖发红地从花架后转了出来,一手拄伞、一手提灯,眼盯脚面,一步一挪地过了来。
地面垒着碎石,雨水流过,松散的土块污腻一片,她险些滑了脚,好容易才入得里间,束手束脚;但扑面的暖意又驱散了清寒,教应怜不由自主放松了身子。
没什么可羞的,她默默念叨,他身上哪处她不曾瞧过?
宗契卸了平日里警觉与沉稳,再放松不过地泡在池水里,双臂闲散搭在两侧石壁,静静地瞧着她。
她寻了池畔一块平整的青石,盘腿坐下,将风灯搁在身旁,双手交叠,搭在过膝的衣裙上,目不斜视,那模样规矩极了。柔和清澈的火光映亮雾气,氤氲蒸腾之间,笼罩着她昳丽的眉眼,是连笔墨也难描摹出的动人心旌;她坐一会,又飞快地抬眼,在瞧见他身形时,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宗契爱极了她如此模样,眼也舍不得眨,贪看了许久,便使得她乌松的鬓发间那只小巧的耳朵又红了一层。
雨帘隔绝了这一方水雾缭绕的小天地。
应怜坐得久了,腿脚生出酸麻,忍不住挪了挪身子。宗契隔着几步之外,这时也缓缓到了她跟前,这一处池水深凹,没在腰腹之上。应怜偏头,微微低垂,红着脸瞧他。
他像一只蛰伏的、已被驯服的猛兽,心甘情愿低她一头,因着主人惧怕他,便有意趴伏在石壁上,侧身对着她,闭上了眼,仿佛专心享受温泉的浸泡。
应怜果真松了一口气,更自在地偏头去瞧他近在咫尺的身形。这个距离,得以再清晰不过地瞧清他隆起的肩和宽阔魁梧的背,伤疤纵横交错地布在起伏与沟壑之间,使得肌理的纹路增添了几分野性狰狞。
水珠滚落在他头与颈、肩与臂之上,又顺着肩胛汇入水中。池水腻滑,淡淡的浑青遮掩了其下光景。分明水汽晕湿,不知为何,应怜却觉得口干舌燥。
宗契闭目,与她说江宁的人与事,声音低沉悦耳,“李娘子去了洛京,大半守将的家眷都同去了。封赏的诏令已至江宁,吴先生任了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是什么官?”
“是为天子草拟诏书的。”他不瞧着,应怜便得以自在地舒展了一下腿脚。
“这么说,是很要紧的官了?”宗契又问。
“也未必,端看官家允不允他兼知制诰,否则便只是空拿饷的官。”
他“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懂了,或是因池水舒适而喟叹。应怜心思也活络起来,虽不能如他整个浸进去,索性悄悄褪了鞋袜,撩起些裙裾,便在他身侧,将两只脚伸进了池中。
暖意窜上肌骨,她熨帖地弯了弯眼眉,又小心地避开了他水下的身躯。
两人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靠着池水,说起闲话来。
随入洛京的宁德军将领,各依战功大小,获了官爵,文封文官、武封武将。使人意外的是,单铮被封了大理寺卿,掌刑狱之事。
“好是好,只是……”应怜想不通,“这是个文官,以单将军统兵征战的能耐,他本不该做这样的官。”
她喃喃不解,却见宗契偏过了头,懒懒地支着臂肘,望着她两只水下乱拍的脚,隐约发笑,眉眼在灯火下显得十分幽深,挺直的鼻梁上沾了一点水珠,欲落未落。
应怜瞧得眼发了直,半晌回神,嗓子眼发紧,咳了咳掩饰心虚。
“你呢?”她胡乱地问,声音还是如常,两只脚却在水下绞紧,脚趾蜷了起,“……他们给你封了什么官?”
宗契闻言,略拧了拧眉,很快又松开,似乎短暂划过个微不足道的烦恼,“国师。”
应怜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池水也跟着泛起急促的涟漪,一圈圈震在了他胸膛上。宗契伸出手,做了件他方才一直想做的事。
应怜不笑了,一瞬满面通红。她的脚被握住了一只,不轻不重地圈在他掌心里。水流温热地淌过,却不如他的手掌更炙烫。
宗契就这么托着她一只不大的脚,本能地指腹在那一排珠圆玉润的脚趾上摩挲而过,激得应怜叫了一声,不比个猫儿声音更大。她一缩脚,半途却卸了力,装模作样地挣了两挣,也就红着脸任他握去了。
“他尽可封,我不受便是。”宗契单手将她足趾笼着,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每个细微的愉悦神情。
应怜咬着唇,微勾了勾,抵在他掌心,声音很轻,“你可晓得,你这官比他们都显要。且不说荣华富贵,一旦封了,便受天下人敬仰,连你那佛光寺也跟着沾光,可抵得过洛京的大相国寺呢。”
“上一位国师是大相国寺的慧行禅祖,他与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也不见得师父有多推重他。”宗契说回此事,“且我若受了,便一辈子还不得俗,与你又怎么好?”
应怜乌圆的眼儿盯着她,蒸腾的雾气在眼睫凝成了细碎的水珠。她眨了眨,水珠晕成一片,那双水色横陈的眼眸愈发望进了他心底,“咱
们从前……不也见过出家的僧人,照样娶妻生子。”
宗契心中的爱意与怜意愈炙,松开她的脚,跨近前了一步,在她眼前,微微仰首看着她。热意伴着水汽弥漫,白雾之中,有两人相抵的心跳,错落起伏。
“平白教你受人口舌。”他道,“我也不愿做什么国师,倒不如像你说的,开间客栈茶坊,会南北各色的人。”
应怜噗嗤笑了起来,热气蒸出一副湿红的花容,颊面嫣红,低头瞧着他,伸手指尖拭去了他鼻梁上细密的水珠,拂上他细长伤疤的侧脸,又划过耳畔,最终按在了绷紧坚硬的肩上。
“我做掌柜,你跑腿。”她轻声道。
宗契竟认真考虑了她的话,微微皱眉,“我——嘴皮子不那么利索,行菜还可,唱念却不会。”
应怜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做铛头。”
“……也不大够。”他犹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会什么?”她横了他一眼,眸中粼粼的水光几欲溺他深陷,“不如我把这掌柜的位子让与你得了。”
裙裾不知何时已浸湿了,黏腻地乱叠在膝上,与纱白裆裤的裤脚交错,凌乱推在膝头,踝足玉**致,竟使他一掌圈住仍有余。
他近在咫尺,嵌入那一叠罗衣裙衫之间,微微仰头,应怜得以清晰瞧见他沾着水珠的喉结怎样滑动。水珠汇聚、垂落、流淌,又顺着她衣衫的素纱,蔓延到仍未湿透的布衣之中。
宗契英挺的眉峰动了动,眼中透出笑,“那你做什么?”
“我做……”她抿了抿发干的唇,低头时一绺散发垂落,发梢湿漉漉地盘旋在他侧颊与肩颈。应怜硬生生编排了一个,“客栈前指挥使!”
“那是什么官?”宗契困惑。
应怜道:“就是管辖掌柜的官。”
她说罢,却只见宗契松了神情,不住地笑,便梗着脖子耍赖:“你笑什么?”
他笑了一会,胸膛里逐渐震动平息,心跳却急促起来,双眸湛亮,盯着应怜。
“不是这个名头。”他道。
应怜问:“那是什么?”
宗契便凑到她耳边,忍耐不住,亲上她早已红透的耳廓,低声道:“叫内掌柜。”
第137章 第137章莲生并蒂,人逐欢情意……
夜雨潺潺靡靡,雨声盖不住狂乱的心跳,也掩不住罗衣轻衫下炙热的情意。
雾黄烛光在应怜眼角。她透过迷蒙湿气,瞧见咫尺的近处,宗契眸中幽深滚烫的暗潮。
她双手撑在他肩头,从肩至颈,感受他皮肤下滚烫的血液在流淌叫嚣。宗契急促地吻从耳畔到了唇边,脸颊的水渍凌乱落下,淌入她被纠缠的唇舌之间。
手被他捉住,指尖指缝一一抚过,激得她颤栗发软,难耐的痒意从头顶直窜到脚尖。涟漪水声之中,她微蜷的足趾划过了他紧绷如铁的侧腰。
应怜觉着热,别过脸喘气。宗契却又亲上了她最脆弱的脖颈,迫得她仰头,眼中早已湿润一片,潮红难以自抑,蔓延上眼角,又在他唇齿沾染的每一处靡丽地绽放。
“你……”她抚上他英挺的脸颊,想要说什么,脑中却仍是他迫切的吻。
宗契胸膛剧烈起伏,勉强秉持一丝理智,唇触碰着她掌心,面上现了难以察觉的愧疚与窘迫,“上回我醉过了头,不大记得……”
应怜被亲得迷迷糊糊,眨了眨潮湿的眼眸,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前襟的素衣淡而薄,沾湿了凌乱在领口,难掩一片腻如脂玉的莹白,也跟着颤动起来。
“傻子,我诓你的。”她既得意又爱怜,看着他满布情。欲的脸,“那一回你睡过去了。”
宗契呆怔一刹,罕见地浮现了无措的神情,似乎拿她不知该怎么好。
应怜绯红的指尖划过他侧颊黯淡的细疤,向下到涨红的脖颈,又到起伏的胸膛,按在那一块跳得猛烈的心脏上,与他四目相对,面庞犹如春夜凝露的海棠,独怜他一人而悄然绽放。
“这一回……可别再睡了。”她在他耳边极轻声地道。
海棠嫣红,在他复又重燃的炙火之下款款舒展。看花人成了痴,折过春。宵,且与她一生欢好,从今夕始。
也不知如何回的厢房,只记得秋雨经宿,似乎是一枝伞内,卷卷缠缠,踢了门、灭了烛,褪了衣衫。
应怜眼中迷蒙的雾气终于凝成湿意落下来,一夕忍耐温存,将他背上挠出了纵纵横横的红痕。
宗契却也难进难退,帐中哄了又哄,亲了又亲,才生涩地伺候得这个娇娇儿舒艳了眉眼、缱绻了意态,慵慵懒懒地被他揉搓得伏贴了。
末了雨散云收,却仿佛两世为人,血肉里又长出一副血肉来,是玉做的骨、冰做的肌,从此相生相缠,与他一世再不可分。
应怜已累得睡了,花容艳绽尚未收却,鸦青鬓发枕上松散。宗契侧卧在畔,秋雨秋风的夜中凝望着她,唯觉心底满得将要溢出,曾望明月于天上,怎知明月也有心,独独落在他眼前。
他便将这一副冰肌玉骨揽在怀中,亲了亲她尚有泪痕的眼角,黑暗之中温柔与独占的欲。望肆无忌惮地滋生,与她相拥睡去。
一宿的秋雨,清晨时才放晴。小乙提着食盒茶瓶,踩过院墙边湿润的土壤,先到了厢房院东头,宗契高僧的那一间。
门掩着,里头静悄悄的。他扣了三声门,又叫了一声,仍无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但见里头静息无声,浮尘悠悠,地面是毫不曾沾湿过的清爽,这才放下心,将早食茶饭搁在桌上,也不张罗出食盒,空着手儿,自自在在地把门一掩,依旧走了。
一墙之隔。
应怜捂着宗契的嘴,眼像猫儿似的瞪得圆圆的,大气也不敢出,直待那溜溜达达的脚步声走远了,才猛地松一口气。
宗契忍着笑将她的手捉下来,“走了。”
鸳鸯枕上一双人,应怜瞧瞧他又瞧瞧自己,臊得满面通红,揭衾被盖过头顶,把自己蒙在了里头。
地上凌乱交错着他的与她的衣衫,那一大一小、一黑一红两双鞋也杂沓地扔着。素净的纱帐里,衾裯縠皱,遮不住下头一截温玉似的小腿,只瞧一眼,便叫人口舌发干、心底发烫。
宗契将她从层层布料中剥出来,拂去了蓬散的发,露出那一张嫣红彷如朝霞的美人面,乌眸秋水,一点红唇绽破了樱桃,透着已知了人事的无措的风韵。
大清早的浇不灭火气,宗契多看几眼,便又心浮气躁起来。
应怜本来脸热,略略一瞧,惊恐地将他床下推,“去去去!你这、你这……孽债!”
不想没推动他,却牵了自个儿的腰,往前一歪,恰好被他接住。宗契就跪坐着搂她,心意餍足,与她的慌张相反,将手在她软玉一样的腰肢上极轻地揉捏。
干燥的热意传来,熨帖在腰间。应怜半推半就地趴好,舒适地眯着眼得他侍奉,又口不应心地哼唧两声,娇气性儿做了十足,“疼,酸……”
宗契缓缓地为她揉腰,不说话。
应怜手臂支着下巴,被按得舒爽着了,水润的眸子半阖,又扭回头望他;但见人还是那个人,却彻底破了僧家那一戒,一眼一眉便多了些惹人心动神摇的七情与六欲,在他宽健的胸膛起伏间,在手臂每一牵动时、微显的筋脉间。
她简直对他再喜欢不过。宗契对自己却有些不大确定。
“还是疼么?”他微微皱了眉。
应怜泛红的耳尖藏在云雾半蓬的发里,怎么也难为情与他细究昨夜的感受,只得囫囵点头,又摇头,“疼,也不尽是……后头……哎呀,我饿了!”
宗契便捞了衣裤穿好,背身穿那衣衫时,借着已大亮的天光,应怜清楚地瞧见那些纵横的伤疤之上,昨夜又新添的几道凌乱的红痕。
那一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涌入心头,仿佛那些情难自已之下的痕迹是她予他的花押印。有了这些,她便
彻彻底底地拥有了眼前的这个再好不过的人。
“小乙想是来送早食。”宗契声音如泉漱石,低沉却清湛,眸中尽是肆意的温情,“我去取来。”
他便要下床。应怜拉住他,“慢着。”
在他询问的目光中,她红着脸,眼中却有笑意,拉过他手臂,示意他俯下身,便在他唇上流连了一串浅浅的吻。
宗契一窒,反衔住她唇舌,屈起一膝在床缘,晨起时那一簇火被轰得点燃,烈烈地向她烧来。应怜一个支撑不住,同着他倒在凌乱不堪的衾褥里。
……
延祥寺里幽静,前头哐哐啷啷地修声不达后院。温泉池畔,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昼夜。
白日里众人只道平常。夜来那一间厢房仍是空着;这一边的枕上,有鸳鸯交颈,食髓知味。
梅蕊初开,经不得狂狼,事到临头,应怜哭咬也不济事,只得委委屈屈地跟着他行那夫妻恩爱,到头来她得了滋味,把宗契闹得不亚上了战场,千军万马地破阵,再难禀平日的自持;直将她欺得嗓子也哑了,第二日心满意足地受她数落。
第三日,小乙将路上吃用、车马齐备丰足,亲自送二人离开。
马车被换成了宽敞舒适的内厢,应怜安安稳稳靠在里头,辞别了小乙,随宗契北上代州。
小乙办事十分贴心,行囊里备了各式各样的果子脯条。应怜里头拆出一个包儿,盛的是蜜渍的甜莲子。
莲子无心方甜,那甜入她口中,却更觉心欢。宗契赶车的宽阔背影就在咫尺,应怜拈一粒递去,他微偏头,就着她蜜甜的指尖,张嘴将莲子吃了。
应怜笑眯眯的,一边吃,忽想起一事,“我得给家中去封信,有好些事要嘱咐呢。”
“哪些事?”宗契问。
她掰着手指数,“给元羲报平安、请定娘表姐照料妥萍儿、香山寺里逢年过节的香油钱、你赠我的那三株红莲……”
马车不疾不徐,她再喂了他一粒莲子,听宗契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莲花如何?”他问。
“什么如何?”应怜不解,反问,“那回你偷摸着半夜过来,没瞧见?廊下那大瓮里栽的便是。”
宗契拧眉想了许久,唯记那一夜教怒火与妒火冲昏了头,哪还记得什么瓮里莲花?
“那三株莲花虽与旁的没甚不同,可因是你送的,我很喜欢。”应怜说得十分认真。
宗契松开眉头,放缓了缰绳,任那马在牙道上自在地走,侧过半身,含笑的眼眸深深望向她,“那三株并蒂莲,我总想着是你跟我……”
“并蒂莲?”应怜纳罕,打断他话,“只是三株寻常的莲花,不是并蒂莲。”
这回轮到宗契发怔,“那花匠说得分明,确是并蒂莲!”
末了得了她好一番笑,又问花了多少钱财买的。宗契脸面黑了又红,红了又黑,“一百贯。”
应怜惊呼。
“……一颗。”宗契脸色彻底黑了。
应怜抹了抹笑出来的泪,忆起当时与他阔别的思念,心中又生起了无限的温柔。
“并蒂莲是世间罕有,并非育种可得。”她慢慢道,“我曾偶一见之,十分玲珑。往后咱们若有缘法,或许也能得见呢。”
宗契捏了捏她的手,却也笑了起来,心头月明在畔,便不去偏求那莲花是否并蒂了。
又行了一会。
他仍是好奇,问:“那并蒂莲果真是什么模样?”
应怜想了想,将身挪在了挨着他的车座旁。四下罕有人迹的牙道上,秋霜秋草,秋水蒹葭,缓缓伴着他们摇曳而行。
“像这样。”她凑上前,将下巴搭在他坚硬的肩上,与他头并头,眼儿弯弯,像柳梢上的新月。
那悸动与欢悦从应怜心中蔓延向宗契的胸膛里。他接过她倾来的身子,偏过头,轻缓而绵长地吻上了她的唇。
第138章 第138章下山入世两相随
南北迢迢二千里,二人一马一车,只当沿途赏景,一路而至。三月倏忽过去,便从深秋走到了岁暮。
也是凑巧,腊月廿六,挤着挨挨的车马行人,应怜二人赶至了代州五台山。
此历来便是释家名山,山脚山腰山腹里也不知多少大小庙宇,究其来历,最早可溯至北魏,佛光寺便是其一。
山脚之下,宗契轻车熟路,驱至本寺的马厩,放了马匹。应怜仰首望不尽的连绵山脉,心生敬畏,道:“不如我便在山脚下,投一间客店住了,毕竟不大方便入寺……”
“有甚不方便的?”宗契将车也卸在马厩,搀了她下车,“寺里不禁女客,且正值交年,你瞧前来供奉香火的人家,哪个不是携儿携女?”
果真,自山脚绵绵向上,数条山道之中,也不知多少拜佛的行人,男女无忌;妇人更不遮覆头脸,谈笑自若,与洛京风俗世情又大不相同。
应怜瞧着奇异,渐渐地便也心生了悦意,将本要戴上的帷帽便撇在了车中。
宗契携着她,捡了条上山的石径,并肩而行,路上逢有好奇探究的目光也不在意;却又有小沙弥见着,远远地便来说话,目中是掩也掩不住的惊喜激动。宗契便教回寺知会一声,那几个小沙弥应了,猴儿似的便窜腾了回去。
“那些俱是本寺的师弟,几年不见,都也长高了。”他道。
应怜“嗯”了一声,瞧瞧他,又瞧瞧寒山松林掩映的古寺翘角,又瞧瞧他。
“怎么?”宗契被她瞧得发笑。
她说不出此时心中所想,唯觉心中某处丝弦微动,彷佛刹那悉知眼前人与脚下山本为一体。她与宗契的命运相连,却从不知他少年时怎样度过;如今见了山,便彷佛聊以想象,旧年间日日月月中,少时的他也曾如那些小沙弥,穿着古朴的灰衣,蹬着粗麻的僧鞋,来来回回踩在这方石的阶上。年复一年便过去,他成了如今山岭间松与枫的模样。
万千思绪萦在心中,应怜摇摇头,虽未开口,眸中却流淌过一缕温情。
宗契有所领会,心绪一时如穿林打叶的山风,簌簌有所动。
这将是他作为一个僧人,最后一程出世的路,由她陪伴着。
二人一路少有言语,宗契放慢步子,同着应怜一步一步走他经年踏过的山路。转过重重不老的山松林荫,又穿过山中枯林寒水,赫然便见了一处开阔的场院。山门在外,一重灰瓦的院墙隔绝了红尘内外,前后、东西大殿俨然巍峨,门廊洞开,山场前灰布直裰的僧人执帚扫清尘埃,一如既往。
这即是佛光寺,宗契的来处。
寺中香火络绎,行人不绝,将一座世外的庙宇,染上了不尽
的人世喧嚣。宗契领了应怜自山门而入,又拾几重石阶蜿蜒而上,寺中师兄弟重逢,纷纷抢上前来问候,便有无数双惊奇的目光落在应怜身上。
应怜乖觉,人散后,将宗契拉在一旁,悄悄道:“你去与住持说话,我不去了,在外等你。”
这处不比山脚,僧俗毕竟有别。宗契想一想,便也应了,便叫来个小沙弥,教四处陪着走走,自己去方丈室寻慧理住持了。
日午才过,薄光散淡,无风便有暖意稍住,令人安心,也令宗契十分熟悉。
按惯例,慧理住持此时在方丈静思。
方丈室在寮房上首,一应布置与僧众寮房并无不同。他蹬上傍山的石阶上行,一二丈高后,便到了方丈,门外先扣了扣。
里头传出声音,虽苍老,却很是矍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是宗契么?”
那声音教宗契有了一种归家的牵念。他答道:“是,弟子回来了。”
慧理道:“进来。”
轩窗敞亮,明净不尘,竹藤的桌椅案架皆是旧时所用,连一瓶一炉的摆放也未有丝毫变动。倚墙设了一张竹榻,榻上盘坐一人,年迈苍苍,容皱身缩,已是八十许高迈的年纪。仿佛年岁一高,再多添个三五年也不过是沙山之上蒙尘埃,毫不为人在意。
时光在这一室一榻一人上,全然凝滞。似乎自三年前辞别师父,他一旦踏出方丈的门槛,里头人与物便从此停滞不动,直到今日他再归来。
宗契禅床前跪下,先磕了个头,“弟子愚鲁,三年前别师下山。本计较迟至半年便回,不想世数变化,留至如今,师父一向安好?”
老僧将眼皮撩开,“好,好得很。我僧在家中坐,福自天上来,岂能不好?”
“师父这福,指的是……”他纳闷。
慧理冷哼了一声,抖衣下榻,全然瞧不出八十高年的衰迈,从旁边竹奁里头取出一物,劈面扔到弟子脸上。
宗契手疾眼快一把攥住,却是张卷轴。摊开来一瞧,轴柄乃青黑的犀角制成,锦帛细腻,织了描金云纹,上头行楷如流水,押印威赫鲜明,分明是一卷圣旨。
“读。”慧理阖上那一屉的杂物箱奁。
帛上字迹昭然,却繁杂冗长。宗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门下,代州五台山佛光真容寺第三十二代僧徒宗契,伟膂慨德,释理以深,性明自成……”
读着读着便噎了住,他颇尴尬地挠了挠头。
慧理道:“读啊,怎么不读了?万真宏照辅国显教至善西天正觉自在大国师?”
宗契窘得没话可说,只得嘿嘿地笑,“师父,我……”
“你人未归,敕封的圣旨倒先来了。徒儿,你干的好大事啊!”慧理扯过他手里圣旨,胡乱卷做一团,仍旧塞进那一竹奁里,冷着脸,“这一次回来,是再不走了,还是另有打算?”
凡事都被他照得明朗了。宗契实话实说,又磕了个头,“弟子不孝,愿归世俗,成在家的凡夫。”
有一时,慧理没再说话,方丈静谧,风声鸟声,而后是他深重地叹息声。
“前年你的信至,我便早有此见,料得是俗世绊你,恐怕你再回不得山寺。”他紧盯着高大的弟子,问,“是同来的那位娘子之故?”
“是。”宗契直视师父,“弟子已决意与她结为夫妇。”
“你倒不惦记富贵显名,给我惹来忒大麻烦。”慧理并不意外,也不惶恐,只有些嫌弃,“罢了罢了,终究世事难料,这也是你的缘法。你虽不能承我衣钵,到底传了贺家的香火,你父母在天有灵,该是宽慰了。”
“正要与师父一讲,我已寻明了爹娘的旧事,母家的亲人……”
慧理一边听他说,一边缓缓出方丈,迎着外头煦明的日光,瞧着一手养大的、更比从前沉稳的弟子。岁月在自己身上愈发苍老,在年轻人身上却日渐隆盛。他对这种偏爱感到欣慰,也勾起了一些陈年的旧忆。
“再住几日,过了这一年,我为你还俗。”他严苛挑剔的目光中隐隐闪现慈爱,话中平和,少有地透了些衰迈,“趁着这几日恰好,你与我讲讲三年来之事,我也去见见那女娃,看究竟如何。”
宗契不大放心地跟在后头,沾了应怜的事,便罗唣起来,“她年纪小,师父您可别拿辈儿压人,莫吓着她!”
“我省得!”老住持冲着日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二人一前一后,听鸟鸣梢、风鸣廊,缓缓地去了。
应怜随着小沙弥在佛光寺内四处闲看,东西殿皆拜了一拜,祝祷些平常祈福之语,又捐了香油钱;转到山门前宽敞的廊下,又见诸多小贩杂卖叫唱,图画、香药、风筝、泥人、腊梅水仙、羹酒果蔬,样样皆备。甚而有卖各样缎匹绣作的女尼,游人也熙熙攘攘,挑拣还价。
她兴致勃勃赏看了一回,买了几枝横斜的红梅,擒在手中,一时等不到宗契,便转一圈又去了清静些的后院看山。
寺内后院有成排的厢房,也辟了赏景的园林,四处皆疏落有致。小沙弥为她爱花木,便带她去了一丛梅林。正是梅树恣意寒香的时节,抬首又见浑朴的苍山,应怜捡人迹罕处逛了逛,正待要回,却见隐隐的一层梅枝后,掩着一座不大的八角亭子,因着地势略高,教她瞧得见几分,里头背向坐着个人。
她瞧了几眼,总有些疑惑,却渐渐挪不开目光,但见那人一身靛蓝的衣衫,高挑劲节,斜斜地倚在栏上,一只膝头屈起,十分闲散里透着一二分世家子的气度,也正仰头望那高山。
小沙弥见她干立不动,便问:“娘子不走吗?”
那人戴着一顶箬帽,又不回头,应怜怎么也瞧不清模样,才转头问:“那人是谁?”
小沙弥奇怪地望着她。她怔了怔,才觉这话问得冒失,心中却漫起一股刺痛的滋味,听小沙弥讲:“许是借宿在此的香客,并不知名姓。”
应怜便又回头去看,目光一转,却见那亭中空空,已失了那人所在。
到那亭中,但见石桌石椅悠然,四下环望,却再不见人。
她若有所失,再没了赏景的兴致,回味着那背影的熟稔,茫然回了前头,照样听喧嚣的买卖之声;穿过前廊,到了山门相对的天王殿。
天王殿里有宗契曾擦拭过的弥勒金身。应怜顿了顿,再一入内,仰望高高的未来佛常开笑口,也有人拜、也有人走。
方才才拜过,她又捡了一张蒲团跪下,双手合十,心中不知念什么,唯有方才那散漫斜倚的身影回荡不绝,令人难忘。
他像极了应栖。
父兄赴曹时,她被押在牢狱,并不得见,也就失了诀别的最后一面,不知应栖含那样大的冤枉,该怎样愤恨。如今前尘早已落定,她原以为沉痛也已抚平,可当真不过见一人背影肖似,才觉那痛其实锥心,再多少年也难平。
愿来日河清海晏。愿终有一日,世间再无人可操生杀予夺大权,人命皆贵,不再如草芥。
她低头再拜,望着未来佛,许下了此愿。
宗契与师父到天王殿,香客已出,殿前一人在偌大的佛前跪拜,回过头来。
她面有悲悯,竟与菩萨化身相类。宗契晃了晃神,迈入殿内,将她搀起。
“怎么了?”他见应怜神色黯然,便问。
“我偶见一人,背影肖似我兄长。”应怜摇摇头,不再提此事,望向住持,迎上前,端端地施了个礼。
慧理住持瞧着很是和气,搭上那副苍而矍铄的面容,十分像宝殿里的燃灯佛。他问了应怜些话,毫不端着世外高僧的架子,就如个自家的长者一般,使应怜觉着慈和。
问完了家世来历,慧理住持便更慈和了,“年前便住在这寺里,若要热闹,州城里逛一逛便是。待过了年,一应事你们再处置。”
应怜自然应好。
又一会,两下里相别,宗契同她去往后院的厢房,便商量,“往后洛京里你去少离多,不如将亲人的牌位接来,咱们在寺里供三盏长明灯,旬日年节时皆可祭拜。”
“我也是这样想。”她听出了他话中的关切。
又说起住处。宗契有些赧,见无人处,道:“这几日委屈你独自在厢房睡,毕竟是寺里,且人多眼杂,外人不明情由……”
“我晓得。”应怜微微红了脸,背过身去,噙着笑走了。
昼夜倏忽,这一年新旧更迭,他们在佛光寺度过。
每每想起来,应怜总有些不敢相信,曾心愿的与他去代州,观四季分明的山色,尝截然不同的世味人情,到如今,果真一一实现了。
新年过了初三,慧理住持拨开冗芜的杂事,单在一日清晨,唤了宗契在释迦佛前,寺中诸人的见证下,按惯例,收了宗契度牒、僧衣僧鞋,却独不见那一串下山时所带的念珠。
“念珠何在?”住持问。
清晨的光照映入殿,辉光熙熙,浮尘里,盘余着苍老的声音。宗契闻言,面有愧色,“向年下山赎人,因买药钱不足,已质当了换药。”
住持并不怪罪,只是长叹一声,“是缘分若此,偏教你弃佛入了世。”
说罢,一样一样点检,将度牒上法名划了。从此放了弟子还俗,还归贺姓,为贺宗契。
众僧皆去,慧理独留下宗契,又私取出一匣,令他带去。
“这是什么?”宗契想打开。
慧理止住,并挥手喝他离去,“是你不惧内的本钱,下山再看,竖子!”
宗契摸不着头脑,只得再三应承了初一十五必上山来拜望,在师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满之下,出了山门。
向下的山路前,立着正等候的应怜。
宗契再回头,向着自己待了将近二十载的山寺,与他视作父祖的师父,如今已过耄耋,苍苍然同此山一般,衰老却坚毅。
他在山门前,郑重跪下,向慧理住持拜了三拜。
“弟子幼年丧亲,全蒙师父养育成人,磨我心性、教我事理;又传授武艺,我才得以立于此世。师父再造之恩,无论我出家在家,永世不忘。”他道。
慧理想说什么,一辈子找茬抬杠的嘴皮子如今翕动了一下,最终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挥挥手,又挥了挥手,教他离去。
曾经的孩童
长成了人,有了主意,离了旧巢。他欣慰之余,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双见惯了冷暖世情的老眼,也有了点久违的湿意。
一会儿,应怜过了来,十分乖觉地在宗契身旁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慧理大惊,忙教她起身,“你这是作甚?”
“我的性命是宗契所救,您是他的恩师,便也是我的恩师。我为您做不得些什么,只望您弥老弥坚,大德布泽世人。”应怜道。
慧理哈哈大笑,擦了擦眼角,点头道:“好、好!此乃佳儿佳妇,一同下山去吧。”
宗契将应怜搀起,二人相视一笑,别过住持,并肩下山辞去,背影终成连理,消隐在岁始新春的山路尽头。
山中无寒暑,世路有分明。应怜曾两回山寺前送他离别,也曾画过、梦过随他而去,到如今,终是遂了心愿。从此她随他下山,他随他入世,无论寒暑年月,再无易节。
山寺后院。
他收拾衣物行囊,本来简洁,也无甚好整备的,最大不过那一雕花的方匣,静静摆放在最显眼的桌案上。
他将那匣收起前,最后打开,瞧了一眼绸锦之中,嵌进的那一块金玉。
凤印。
天下至宝无非有二,一为玉玺,一为凤印。他盯着这枚天下女子之至的、独一无二的珍宝,瞧了一会,最终将匣盖阖上,如一般物件,塞进了行囊。
外头传来缓而庄重的脚步声,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人走了。”
他背了行囊,抄起手边箬笠戴上,如同来时一人,去时依旧一人。
开了门,老住持立在外,不冷不热,却眯起了眼,仿佛要探究箬笠下是怎样一副面容,“这几日情形,你也瞧清了,该死心去了吧。”
他一言不发。慧理余光向下,瞥见了他露在外的一双手,坑洼疤痕,筋脉布结扭曲。
那是一双被火烧毁了形状的手。慧理虽不曾见他真容,但不难想到,箬帽下的脸,或许也是如此。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来何干,”慧理道,“但却晓得,你所求者,未必是彼所求;与其强塞与人,不如少管闲事,乐得逍遥自在。”
“老和尚,你懂什么。”他声音嘶哑干涸,神色却难得的平和,久不曾与人争执,今日对着这秃驴,也不知是心中放下了执念或是破罐子破摔,却来了反唇相讥的兴致,“她生来便在锦绣堆,吃穿生计何曾挂在心上?她该得的是无上的权势,你那弟子又能给什么?”
慧理也不恼,十分慈和地与他辩经,“虽不能以率土之滨相赠,总能给一匣子地契作聘。你想是与她娘家人有几分瓜葛,那我问你,甭提那送不出去的印,实打实的嫁妆你出了几贯?”
鬼面人不说话。他箬帽底下沉默了。
慧理呵呵笑着,打佛礼送他离去,好意提醒:“回去典典当当,弄些嫁妆来吧,谁家女儿空身人出嫁?娘家人好大的脸……”
鬼面人抬脚便走。
慧理也不送,老眼里瞧着负气而走的人,迎着日头,感喟地叹了一声。
生生死死,俱是缘法;坎坷多磨,到底比他这半入土的老朽好一些。
“年轻人啊……”他木底的麻鞋哒哒踏过地面,一边念叨,一边远去了。
这一年,新帝仍是姓郭,继位正统,弃了旧年继隆的年号,经群臣议定,改元宁德。
这一年,战事初平,百废待兴。小股的贼寇被剿灭,走出山林的人们纷纷拿回了犁与锄,在荒芜了经年的野田里耕种。朝廷得以腾出手,应对边疆报来的战事——匈奴诸部联成多支人马,趁边军回师、关防空虚之际,南下侵扰。
这一年,是为宁德元年。
第139章 第139章楼头云起,风雨晦不明……
宁德元年,才正月,边疆急报传来,匈奴多部联结成一支十多万人马的大军,汹汹欲袭边境西凉府。
这战报非来自于边将,而是从乌孙的小昆莫部飞书至。小昆莫部势力衰微,并未跟随侵边,却有意暗中交好。故新帝郭显得以早做打算,先使郑武陵帅兵依旧回边,又新调了鬼面人迎击。
他自代州而归,将凤印交还天子,郭显仍有心思闲聒一句,“朕可不是无信义之人,有心求娶,你也瞧见了。怎奈如今连人也不见,朕恐怕是古来头一个求娶不成的天子,唉。”
说罢谈起边关战事的信报,令他即刻领兵前去,不得贻误。
鬼面人领了虎符文书,几日间拨辎重、点兵将,便腾不出手来处置库里成堆散落的金银玉器。他也可寻个经纪倒换成财白,却鬼使神差,最终递了张帖子与李定娘,请她过府一叙。
自那回在汤山延祥寺的温泉,自己狼狈离去,与她便罕有相见的机会。她有心躲着,他也没什么由头来见,一路到如今,兜兜转转回了洛京,却成了陌路。
李定娘如期前来,见家宅阒静,鬼面人一相见,便领她径入库房,不由得笑笑,从女使手中接过食盒,将人遣走。
“将军坐拥千万家资,求我办事,却连桌酒食也吝赐。”她如此说,却并不真的在意,将食盒漆木的盖儿揭开,“我有酒无菜,你有财无心,凑合着吧。”
鬼面人面无表情——
准确的说,没人能瞧见他鬼面下的表情。
但她便静静立在这一堆金光耀眼的宝瓶宝器之中,是唯一温柔的素色。仿佛刹那之间,从她身上褪去了少时至今的遭遇,她又成了那个比日光还耀眼的李定娘。
他的心因此狠狠地扯动了一下,极为怪异。
满库他所拥有的金银珠宝中,唯一不属于他的珍宝在其间晃了一圈,四面看看,末了捡了张玉枕坐下,并很好心地将一双鸳鸯玉枕的另一只搁在身旁,拂去尘土,拍了拍,“坐。”
他在某只奁里,翻出了一匣地契——足顶得上那老秃驴所给的两倍——递了过去,默不作声在她身旁坐下。
李定娘一手接过,跟着还来一只银盏,醇酒四溢流香,混在这散满浮尘的库房中。
他在面具下饮酒,她则叼着空盏,埋头数匣里的地契田契,从头至尾数了一遍,才从满眼的缎庄银铺茶酒坊中抬起头来,惊叹道:“原来做将军这样有钱!”
“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他攥着那空盏,舌根都发紧,话仍是漠然。
李定娘摆了摆手,浮尘受她扰动,在她脸庞周遭飞舞。
二人便在这金山银山之中,坐在一双鸳鸯枕上,也无侑酒的菜,就这么空空地对饮,如同熟稔多年、唯剩了亲情的夫妻。
李定娘喝着喝着,忽想起旧事,便道:“从前咱们也进过一间库房,你可还记得?”
实则他从头至尾也不曾承认过什么,可她只是笃定,并且默认他也承认了。鬼面人便不愿费口舌再纠正,任她去了。
不过他当真记得,并且记得她从不曾记得的事。
“那一日你不知怎么,弄到了姨母家库房的钥匙,诓我说那库里有珍奇的至宝,将我哄进去,你却在外锁了门。”到如今她想起来仍有些咬牙切齿,皱着一双柳叶的黛眉,微颦时也自有一番风致,“你支走圆儿,与姨母说我归了家。我爹只道我在姨母处,因此无人来寻,生生将我锁了整夜。”
那时的应栖当真讨人嫌,李定娘恨不得拿锥子戳他两个洞。
鬼面人没有前尘,他不再是那样人憎狗嫌的模样,只是如木雕泥塑,同时想起那段她不曾知道的事。
那一夜过了,他溜进库里,蒙蒙的日光洒下来,淡淡匀在她红粉的脸上。她似乎哭肿了眼,有些可怜,窝在几匹缎子里睡了。各样艳丽的锦绣萦缠在她身畔,当中的那一个人,竟比画中的织女更秀丽。
似乎也正是那日,那一时辰,那样一个刹那,十多岁的应栖突然间便不再是孩童,生出乱缠的心思,蜕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他呆呆瞧着她未醒的睡颜,百爪挠心,懵懂便一步步走去,跪在那堆锦缎里,伸出手,想要触碰。
后来,李定娘醒了,打了他一巴掌,又踹了他一脚,恨恨地飞奔了出去。
他曾多少回梦见当真触碰到了她,往后又亲吻了她,又有多少回便有了男欢女爱;只是白日里醒来,仍是与她像一对猫与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李定娘道:“每每想到你,我便觉着阿苽也能看得过眼了,好歹不那么惹人嫌。”
他们又饮了一杯。李定娘又问:“惜奴那边如何?”
他捡只言片语答了,干巴巴的。她听过点点头,“我早料得,她与那和尚能善始善终。”
鬼面人转过脸来,张牙舞爪的青铜恶鬼里,一双幽沉的眸子紧盯着她。
“是你关心则乱。你难道不曾见,她每向宗契时,眼儿都亮了?”李定娘与他分析,“凡事都得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元墨池虽也有心,却输在了天时。从前她年纪还小,能懂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半晌,二人喝光了一壶酒,再没更多,李定娘便道:“听闻你要西征了,这一回也算是我为你践行的酒。往后不知咱们是否还能相见。但我总想,莫若不见,免得都不快活。”
浮尘散在日辉中,黄昏像极了清晨,他推开门,瞧见辉光中照映的她的颜面。
她不快活,他们相互会从任一一个眼神中,回忆起各自不堪的过往,因此不见方好。
李定娘酒后有些微醺,心情却正好,点齐了那些胡乱搁放的金银,估了个大致的数目;又与他商量准,将匣子里契书留一小半,其余换了作财物,也免得应怜人在代州,还得分心支应洛京里外的铺面。
鬼面人交了库房钥匙。她道:“过段时日,这一处都处置妥了,我便将这些作她的嫁妆,去一趟代州,顺便捎了萍儿去。”
说罢,她不再逗留,抬脚出门。
鬼面人忽开口,嗓音嘶哑含混,唤得她留步、回头,日光一如从前,照映在她白玉般的颊面上。
“那时,”他到底承认,且此时也不知是狼狈是不甘,或是仅剩的一点执念,将话问出口,“你为何不愿嫁我?”
李定娘幽静的目光住在他身上。有一瞬间,她仿佛掀了掀唇,想要张口,而最终却什么也不曾说出来。
从春园事发,他杀了那贼人;三个月后,她因孕小产,纸包不住火,闹得洛京里流言蜚语,名声尽毁。他想要娶她。
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前一日在她家中,她分明点了头。转过几日,便听闻了姨父上疏辞官,她随父将去扬州。
李定娘说不出答案,转而挑了挑眉,没心肝地笑了,“幸好是不曾嫁,否则你获罪身死,我岂不跟着吃挂落?”
她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十日后,粮草辎重先行,人马齐备,鬼面人奉命西御匈奴。那一场战事不知何时了结,因此他们当中,也就彼此皆不清楚,这即是最后一回说话,也是所见最后一面。
余生,他与她再不相见。
君臣纲纪,偏有人不吃这一套。
大理寺卿单铮连上数道奏疏,请去戍边御敌,俱被新帝驳下,不许。敌情已至,烽火狼烟起,单铮竟卸官衣,重着戎甲,自作主张联络旧部,将四万人带去了西关。
四万人马,尽是当初宁德军所部,虽已入禁军,却仍奉单铮为主,待将军一号令,齐声炸出连营。
天未平明,大小旧部兵将奉单将军令而出。一个时辰后,遥坐金殿的天子郭显得知了消息,气得面色铁青。
正值升朝,文武官员这一日惶惶,俱议论此事。元羲道:“虽私自领兵是大逆,但军心正是壮时,又为着御敌保家之故,不可强召而归,否则军中定然积怨。”
“仅此一着,便等同谋篡,那单铮居心叵测!”有异议道。
又有人出言:“四万人马,又无粮草,能走多远?难不成他仍要做那打家劫舍的生意?”
群臣哗然,争论无休无止,有的道追回严办,有的恳请宽宥。郭显但觉心寒,对单铮更增添了恼怒,道:“朕并不以出身薄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下乱子,教朕如何宽宥!”
当初他才登基,正要论功封赏,诏令还未赐下,单铮却先只身劈入了刘升营中,激刘升立下生死状比试,末了一杆长枪将人搠穿,钉死在了三丈的校场上,染血的煞神一般,将来宣召封赏的中官吓得好悬没摔下马,这俱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所见。当时郭显费了好大心思,以旧怨了结的名头,揭过了此事;后为着他耿直清正,令他做了大理寺的主官,他果然再秉公不过,但凡上核的刑事,皆依法办了,谁的情面也不讲,又因此得罪了好一批勋贵旧戚。
事到如今,郭显扪心自问,对他的心思,连自己有时也猜不透。
——或更确切地说,不愿猜透。
他难以对自己直言,从入洛京那一刻起,单铮便从助力成为了某种威胁。郭显想,比起欣赏,他更多地该忌惮。
难道他不知大理寺卿是个什么样的位置?难道他不清楚单铮嫉恶如仇的为人?难道他从未预料过他与贵戚之间将有仇隙?难道他不知今日此言,公诸于臣子,将使他们明了自己的心意?
果然,他说了此话,那些求情宽赦的声音便小了。朝堂之上又喧嚣起来,大声争议的是怎样定单铮不遵王命的大罪。
郭显只是漠然听凭事态发展,任不满的骚乱滋生。
然而,其间忽有人奏言,郎朗之声打断了发酵的指责,“单铮虽自专,却实一片公心。且国有外侮,执刀刃当向外,岂可先剖腹内丹心!”
那人身着绯红袍、腰佩银鱼袋,面容清瘦,行止有节,是一向亲近帝王左右的中书舍人,如今领知制诰衔的吴览。
相较于宁德军中那一班武夫或屡试不第的秀才,吴览是个标标准准的官身。他已做过二十载乡县的官,懂得体察民情,也懂得怎样与同僚答对,在归于旧日所熟稔的官场中,他本该尤其如鱼得水。
可连月来,吴览却反常地消沉了下去,旁人有何策议,他只是唯唯附议而已。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到了如今,一众言辞愈发激烈的斥责单铮谋篡的声音中,他却独独为他说起话来。
郭显眯起眼,话中有了些寒意,“卿所言,单卿盗兵出营,朕不仅不当罚,还应当嘉奖?”
“奖惩与否,何不搁置再议?”吴览执笏奏对,并不惊慌,眼中有郭显看不懂的死寂与执拗,“如今当务之急是御外侮,不如便教他领兵去,若果能克敌,便将功补过;倘或败了阵,再并罚不迟。”
元羲也出班来奏,“这数万人马,是军是匪,只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若能容,追拨辎重粮草,他们便是为国尽忠的好儿郎;若不容,但得二三日所携粮草尽了,沿途劫掠,便又成一支叛匪,到时再想收伏,却是万难。”
郭显岂能不知,心意与理智两难之间,忽有奏事官趋步入殿,报外有校尉杨兴,捧天子御剑,求谒天子。
“宣。”郭显道。
杨兴便双手捧定一柄乌黑镶银的长剑入内,柄端嵌玉,玉色温润鲜明,方拙古朴。剑在鞘中,众人不见其锋芒。这一位随着单铮征战南北的亲信心腹,如今的六品的振威校尉,全然仍是从前出鞘的刀一般锋锐,直面向着天子,毫无一点惧色。
“臣为此剑而来。”杨兴凛然道,“单将军去时,将剑予我,要我归于官家,并教我问一声:官家可还记得当日之誓?”
郭显冷冷盯着他,仿佛在瞧一个真正的叛臣贼子。
杨兴不懂官腔,不懂礼节,连怎样谒见天子也不懂,唯有一副忠心。
——对单铮的忠心。
他见郭显不言,便扬起头颅,眼中迸出熊熊的烈火,与那时的单铮如出一辙。
“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一字一句,“官家还曾道,若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执此剑,杀之。”
群臣
皆震骇。
“殿前仪节,岂容你如此胡言!”有人喝道。
郭显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手,止住了即将前来捉拿下殿的侍卫,也止住了众人责难的沸釜之声。
“这是朕的誓言。”他道,“天家有信,朕不违誓。你去,告诉单铮,教他奉朕命西关御敌,粮草辎重,随后便至。”
杨兴眸中烈焰陡然化作骄傲的神采,嘴一咧,高举长剑,下拜领命,掷地有声,“臣领旨!官家英明!”
中贵取了长剑,奉在天子案前。郭显意懒神倦,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将杨兴挥出了殿。
议论峰回路转,事已落定,众臣将各自奏疏一一报来,都是些陈词滥调。郭显按惯例处置了,退朝回内宫。
内宫之中也清清冷冷,并无中宫料理主事,原先郭禧的嫔妃们俱已安置在西宫,那处妇人们的哭闹计较传不到他的寝宫中来。
郭显仍回想着那年轻莽撞的校尉,想着他拙嘴笨腮的一句“英明”。
我英明么?
“官家自然是英明的。”身畔的宦官恭敬答对。
他才发觉,自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瞧着宦官柔顺粉饰的脸,忽然觉得心中厌烦。
坐在御座之上的人,自然都是英明的;御座上的帝王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怕御下列国不宁、民怨沸腾,他也还是英明的。
他从此听不见真话,无法相信人心,哪怕是从前一度心中敬重的英雄。他更不敢信,那誓言竟是自己口中所出,平白授人以柄。
郭显枯坐陈锦堆绣的圈椅之上,寝殿外室之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良久干渴,便有一双手执着玉盏,在天青碧翠的杯中盛了新煎的茶汤,汤中膏泽乳白如雪,那双手竟不亚于,反又多一分柔润鲜嫩。郭显呷了口茶,才回过神,却见身旁不是宦官,却是个面生的宫人,年华碧玉,鬓云环翠,眉眼鼻唇生得极是可爱。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了一声,又将目光落向她那一双赛过凝脂的手。
“你唤作什么?”他问。
那宫人面微粉,更有一种别样的明媚,眸光流盼,轻声答:“奴姓范,双名碧云。”
“范碧云。”郭显点头,“好一双巧手。”
“多谢官家夸奖。”她更羞赧,乖巧且柔媚地悄悄瞟了他一眼。
郭显面容如玉,比他两个帝王兄长皆更俊美,哪怕没有无上的权势在身,仅凭这副容貌,也能得多少妇人娘子青眼。
这是范碧云最后的机会。她花光了所蓄的钱财,再不能故技重施第三回。她更不愿回到那个挤满了失势嫔妃的西宫里去,那里连皇后卞氏也活脱脱煎熬成了怨妇。
她要出人头地,哪怕将来名分更不光彩,总有的是机会……
“李胜儿。”忽闻郭显开口唤人,唤的是寝殿外侍奉的宦官,“把她拖下去,砍了手来给朕。”
范碧云尖叫着被低头入内的宦官李胜儿攥住了手臂,面如土色,瑟瑟挣扎。郭显心中复聚的那一团恶念的乌云才散去了一些,又吩咐,“那收了好处的内侍,一并发落,首者罢黜,余人各贬一级。怎么?”
他望着死命挣脱,跪伏抱住自己双腿的范碧云。
范碧云已没了方才巧笑倩兮的明媚,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她。她那双才被夸过的巧手指节掐得发白,惶恐磕头,告罪哭道:“奴不敢了、奴不敢了!官家饶奴这一回吧!”
李胜儿乖觉地侍立在一旁,垂头不语。郭显心中暗道了一句人精,踢了踢范碧云,解脱自己那一双脚,也不当真要剁人的手,又觉得聒噪,问:“你除了献媚,还会做什么?”
“奴、奴……”范碧云哭花了脸,惊恐地抓住一线希望,结结巴巴,“奴会绣!奴绣的花样是宫里出了名的!奴要手来绣的!”
郭显挥挥手,这一回叫李胜儿实实在在将她弄下去,“发去尚衣局,做绣活去。”
李胜儿犹豫片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修容?”郭显挑眉,那目光不再教范碧云觉着欣喜,反令人想起了森罗的阎君,“什么修容昭容,如今既是宫人,便不用回西宫了。”
范碧云鬓散容乱,呆呆地便被拽走了。
郭显见妇人献媚,便想起了中宫虚置,继而想起那枚空空而归的凤印,再便想起了应怜。
他忽有些羡慕那得了她青睐的僧人。以那样卑微的身份,又不容于世俗眼光,她宁肯舍弃生来所拥有的锦衣玉食,舍弃只要一点头、将来也会拥有的威赫权势,去与他结为夫妇,想必那一片心才是真正赤忱。
若他能有这样一片至真至纯的心,是否如今便不会觉着偌大的宫殿太过空虚?
他不敢说十分爱她,但真真正正的,想拥有她。
今晨的奏疏被搬至了寝殿,厚厚一摞,俱等着他今日批阅。郭显揉了揉额,不教自己沉溺于胡思乱想中,开始处理政事。
奏疏俱是臣子所进,所奏事有些朝会时已议论过,有些不必在朝会上讲,专与他进言。郭显一本本地翻,翻到其中一本,目光驻留了片刻。问身边人:“前些年那身死的江宁知府袁淮,可还有子弟在朝?”
李胜儿应一声,竟不用查看往年的簿子,想了想,答道:“袁淮仅一子,昔日已被戮,朝中并无子弟。”
“可还有什么恩师亲族?”他又问。
李胜儿答:“袁淮乃康成皇后之父、卞温的门生。”
郭显便了然。
随着他的好三哥郭禧禅让,外戚卞氏一族如今说话更没什么分量,早已夹起尾巴战战兢兢做人。
他执着奏疏,皱眉想不通彻,“仇家俱灭,他为何却要辞官?”
这一问,李胜儿便不答了。他晓得何时该张口,何时该闭嘴,这会只垂首退在一边,任天子喃喃自语,但也未错过那一瞥间,瞧见的奏疏款名。
那上头字迹板正清瘦,奏的是辞官归乡事,题的是中书舍人吴览。
郭显将奏疏扔在一边,食指扣着桌案,“哒哒”的声响,落在寂静无闻的寝殿里。
“好啊,这也要走,那也要走,显得是朕亏待了他们。”他瞧不出喜怒,半晌哼了一声,“走便是。走了,再不要回来。”
第140章 第140章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他走了。”
琵琶声久不弹起,多了几缕生涩,却逐渐珠落玉盘,宛然有韵。
折柳开口,是哽喉的涩意,指下却未停,依旧如风拂柳,那串再和美不过的琵琶语声,便泠泠淙淙地入了秾李耳中。
非但琵琶,无论笙、箫、笛、琴,折柳都能信手拈来,指下生春。秾李的琵琶也精熟,便是她亲手所教。
折柳曾是她见过最华艳的人,到如今也仍是风韵,但总是不再青春,熬红
了双眼,平添几分憔悴可怜。
就像她一路行来,所见廊庑下喜庆的灯彩与壁衣,是两个月前,单铮与她明媒正娶时所张挂在家宅里,为着折柳喜欢,便一直未撤下。风雨一吹,便憔悴了几分颜色。
秾李问:“姐姐为何不拦住他?”
折柳恹恹地,龙香木的拨子弦上划过,发出一串烦闷的弦鸣。
“我如何能拦住他?”她话里有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没有仇恨,就没有他。如今他为复仇而去,我若拦下了他,那个单铮便死了。”
秾李不大理解,“可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君心,便是立下赫赫战功又如何?下场非死即伤啊!”
折柳垂下眉眼。琵琶声歇,一室荒凉的寂静。
秾李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心头梳理单铮一路行来的种种,忽觉姐姐实不该打他的主意,从一开始,路便走错了。
或许自林江啸身死,她们姊妹便该离了那股贼匪,另寻个生计。
只是那时兵荒马乱,两个女子,又能寻着什么生计?折柳若不死皮赖脸地留在那伙人里,恐怕她两个到头来仍旧要落得个倚栏卖笑的地步。
哪是赵芳庭逼她们到了这一步,分明是命运推着她们,一步步到了如今。
她眼睁睁瞧着、等着,似乎瞧见了折柳可以预见的惨淡结局。
——她将会随着单铮的陷落而陷落,随着他而香消玉殒。
秾李打了个寒噤,回过神,仍瞧见折柳心不在焉地蹙眉发怔。
折柳忽问,喃喃地有些伤心,“我从前一向盼着赵芳庭死。这会想来,若那人还活着,他未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吧?”
秾李不答,只安静而锐利地盯着她。
半晌,她放缓了目光,将一只手搭在折柳手上,柔声劝慰,“死者已矣,再说这话有什么用呢?不如想想咱们的出路。”
脑中想的却是:若他不死,你哪还有生路?
“你知道吗?”折柳忽笑了,面色仍是苍白,“他临行前,留了一箱财货与我。好大的数目,抵得上我那些年所得的十倍之多了。他又为我得罪过郑将军,现去了边关,怎能与之相处?他若当初应肯,与郑将军结了姻亲,朝中好歹还有个根基,全是我坏了他的事。他此一去,满可拥兵西凉府,再不回京受制于人,又是我拖累了他……”
她絮絮地念叨,秾李静静地听,捂不热那只手,自己的手心也冰凉。
罢了,秾李同她用了午食,辞时叫她放心,“单将军是我家官人的恩人,他二人又有生死的交情。我回去同官人说一说,请他出个主意,必能保全了单将军。”
折柳不迭地点头,又叮嘱了数语,殷殷送她离去,满目中是重燃起的希望。
秾李上马车离去,在她瞧不见的背身处,宽慰笃定的容色蓦地卸下,由心头升起的茫然蓦地沉重压来,在昏暗的车厢里被无尽放大。
她被挤占了空间,渺小又卑微地缩在一角,无力地想,吴览又能做什么呢?他连辞官的奏疏都呈上去了。
自那半截玉笛后,他们再未亲近过,吴览与其说是厌恶她的行事,不如说是自弃。他同样厌恶自己的同流合污——抉择摆在眼前,他投向了郭显,而选择向单铮隐瞒。
马车平缓,她一路浑浑噩噩地想,不知不觉便到了家;下地的那一瞬,思绪重又变得清明。无论情势怎样如恶潮,她但得有一根定了心的锚,便任惊涛乱卷,也失不掉方向。
那根锚便是折柳。无论怎样,她得护她。
吴览想要辞官。
这事他已告与秾李,今晨得知她去了单将军宅,待到日午方回。他下了朝,独自一人坐于书房,冥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恰逢女使来请,道秾李娘子请去用晚食,吴览应后,心中叹息。
他与秾李,到底非一路人,从前因着怜爱与私欲,拧在一起以为和美,其实不过是她有意逢迎而已。如今他既愿辞官,想着回乡守妻女的坟茔,更无可能强捆着她一道。
晚食是秾李亲自下厨,因着早春,又兼入黄昏寒冷,尽是暖暖和和的热食,酒鸡酿鸭、盘兔旋炙、煎鹌子、紫苏鱼,又有羹蔬醪糟,温了暖口暖心的热酒,只待他能多用一时,二人说一会话。
她侍奉自己,从来尽心。吴览瞧这满桌满盘的佳肴,忽想到,她晓得他爱吃什么、爱哪一口酒,甚至爱用哪一双筷,却从来只道自己样样皆可。到今日,他竟不知她真心爱什么。
屋中点着炭火,暖烘烘的。秾李伺候他坐下,褪了氅衣。吴览道:“如今不似从前,家中许多僮仆女使,你何必亲自整治酒菜?”
秾李道:“无妨,他们做我嫌不尽心。这二年来为你也做惯了。”
吴览心头又起了愧疚。
秾李为他布菜,又斟了酒对饮,酒入心肠,新添了辣意与涩意。吴览酒力尚可,今日却借故有些醉,红着脸,将平日里听了都嫌齿冷的话,委婉地道来:
“我已呈了辞官的奏疏,你晓得的。我祖籍在舒州,自数载为官,多年未归。前三年将辛娘与彩儿的坟茔迁了回乡,因身份上尴尬,竟也不曾去吊过。这是我不孝不亲的罪过。我打算辞官后,便回故里,残剩半生,也算是落叶归根。”
秾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官人回了故地,想要做些什么呢?躬耕的话,未免辜负了您一身才学。”
“我已四十有三,筋骨日渐衰朽,哪还能躬耕劳作?”吴览想到今后情形,不免微微笑起来,驱散了些阴霾,“便支应个馆学,收几个村童弟子,将书念一念罢了。”
秾李一盏酒饮下,颧上红润润地起了鲜妍的光彩。吴览所见的女子中,青春妖娆的也强胜于她,却无一有她如此聪慧的风情。
“那,我呢?”她问,“官人将我安置在哪里?”
吴览目光无法与她相视。他做不到问心无愧,便愈发羞惭,但牙一咬,终将话说出口:“秾李,我归乡但只一人,你……自去吧,我将所余钱财尽数予你。”
秾李静而柔和地瞧着他,并无他预想中的惊愕或伤怀,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已想到有这一日。”她缓缓道。
吴览无言,眼瞧她独自饮了二三杯,面色愈红,眼眸里也有了雾一般的湿润。
半晌,秾李道:“官人,你可曾想过,你因辜负了单将军而心中懊悔,不愿再做郭氏的官;可若你一走,他在朝堂岂不更势单力孤?”
吴览摇头,面现颓丧,“我救不了他,何不早去。”
如同折柳拦不住单铮,吴览同样也救不了单铮。自古成王败寇,以单铮英杰,有项羽之勇,又
有刘邦之雄,输便输在他竟同时有着兼爱天下的仁义。
他做不了枭雄,草菅人命而逐天下;也不能自污自弃,使人主卧榻安心。从他向郭显称臣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后路。
秾李与吴览一样,洞彻这一点。平心而论,对于单铮,她并无特殊的崇敬。她只想拉折柳一把。
“官人所求,与我不同。无论是我强留您在京,还是随您回乡,咱们都会彼此不睦,不如便各自离分。”她道,“您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当初若不是您,我与姐姐几无立锥之地。人各有志,您守亲眷的坟茔,我归在姐姐身旁,与她同进退,也是一种圆满。”
吴览皱眉,“单将军此次盗兵出征,已是大忌。折柳娘子下场未必中意,你又何必……”
秾李微抬手,以一个柔和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们二人仿佛交谈的不是各自的命途,而是家常的琐事一般。吴览却只觉平静之中自有一股骇人的潜流。他心底逐渐不安起来。
“官人想必觉着我傻。我想与官人讲讲我幼时的事,您便不难懂我了。”
逐渐灯昏夜深,一壶酒罄尽,不知不觉烛火也变得悠长,摇晃得壁上一双人影幢幢。吴览随着她的话,仿佛年岁倒转,回到了她娓娓道来的那些岁月。
【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从前的事她一应不记,只依稀从某一日起,忽而明亮起来。
她坐在道旁,因着饿与冷,茫然只晓得哭。白日里行人忙忙碌碌,无人肯顾她一眼,偶有善心的,扔过去一角干饼,她便接过来吃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风呼呼地刮进她衣襟,刀子似的;不知哪一条深黑的巷里,又总有凶恶的狗追逐来,冲着她狂吠。
狗咬她,她跑便跑开了。她最怕的,还是人。人竟不如兽,她跑也跑不开。直到一日,她误打误撞,到了一处高大朱翠的门楣前。四面的屋舍,没有修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彩楼下挂着栀子灯,瓠瓜似的可爱。一入了夜,神仙似的娘子便点亮了烛盏,那栀子灯亮起来,驱散了浓而可怕的黑暗。
又有多少衣饰华丽的郎君官人们进进出出,几乎踏破了此间的门槛。欢声笑语,直闹到三更后,才渐渐冷落。她安心睡在光亮里,不过一个时辰,天亮后,自有人将些残羹冷炙一股脑倾出,她便捡了,竟也能吃野兔獐子鼋鱼之类的美味。
那门楣的匾上三字,很久之后,她方认得,写作“青玉阁”。
过了些日,后门里丢出来个磕了沿的破瓷碗,并一双竹木的筷子,她不知它们因有什么毛病才被弃了,只觉那碗上花朵好看,筷子也崭新,便收作己用。
那一日黄昏,出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娘子,便是一向拨灯点烛的那个,挑着一双柳叶似的弯弯的眉,两只眼儿又大又亮,穿得一尘不染,连鞋底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她忙躲到一边,却见那娘子一手窝着汤婆,一手舀着个瓢,瓢里咕嘟嘟杂着米面肉菜混合的香气。
那娘子唤猫儿狗儿似的,不大耐烦地将她唤来,“怎么还讹上我家了,真是……碗!”
她愣了半晌,忙将碗捧过去。娘子的瓢一扣,咕嘟嘟热气的羹菜便落进碗里,香味直冲她天灵盖。
那是一顿再美味不过的佳肴。
自那之后,她的日子过得奇妙起来。
那位娘子时常与瓢同来。她来时有热腾腾的粥或饭菜;她不来时,里头隔三差五总抛出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好比絮了绵的窄褥子、长短不一的木板条、涂了桐油的纸伞,竟还有几双厚底的布鞋。她将一应琐碎都捡拾起来,在那一间后门的拐角,悄悄为自己搭了间小屋。虽比人家狗笼也不如,到底算是有了家。
就这么拉拉杂杂,在那娘子的院墙外住了下来,一住便是半年。
天光渐暖,日子好过了许多。她手上的冻疮结了疤,又褪了疤;身穿的是那屋里扔出来的衣裳,很合身,想来是里头那几位稍长的小娘子们穿不下的衣裙。屋里时常传出些丝竹之声,很是动听,她听得也很是快活。
直到一日,那娘子午时打着哈欠出来,没带着瓢,手里却抓着把瓜子,门口绣墩上一坐,眯着眼冲盹儿,嘴皮子却利索得很,一会儿,磕了一大把,末了瞧瞧“狗笼”里的她,唇角一挑,招招手,“来。”
她羞赧地挨过去,娘子捏着鼻子,给了她剩下的瓜子。
瓜子浸了糖,沁甜鲜美。那娘子瞧她又惊奇又喜欢的模样,开口问:“小乞儿,你有名姓没有?”
那是此生,折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她噙着瓜子不敢咽,小声地吞吞吐吐回答“有,叫李家丫头。”
对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家丫头?什么破名儿!”
她忽觉着很羞惭,低了脑袋不说话。
娘子又问:“你家哪儿的?家大人怎么就扔了你在外头?”
她茫然摇头,并不懂这话。娘子再问:“你娘呢?”
“我娘睡了,被他们拉走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娘子便不笑了,拿奇怪的眼神扫量她,半晌叹了一声,不再与她搭话,晒了会日头,便进去了。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娘子生气,胆战心惊的,好容易挨到傍晚,得了对方的晚食,憋红了脸,蚊子哼似的,“神仙娘娘,你莫气。”
娘子没说什么,又回了。半晌却旋身出来,抬高了下巴,有些傲慢的神气,“我叫折柳,甭瞎喊!”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将这位娘子从“神仙娘娘”换作了“折柳娘子”。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尚不懂什么是营生,只觉折柳娘子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并心生了艳羡。她也歆羡那几个里头的小娘子,她们有吃有穿,识得字、学得琴。她们唤折柳“娘”。
做她家的女孩儿,想必是很好的事。只是她自有娘亲,不是折柳的孩儿。
成日成月,又过夏入了秋。
一日,折柳板着脸,给了她饭食,却开口:“李家丫头,你走吧。”
她慌了,捧着瓷碗,“走、走去哪里?”
“做女使、做养娘。我给你洗刷净了,再舍你套衣裳,往后别来了。”她语气硬梆梆的,有些恼怒,“我这处不养正经的女娘,你又不是我买来的,没得丢人现眼。过来!”
她直觉折柳是要将她“洗刷净”,再而要赶走,眼中射出了惶惑的恐惧,头一回不似只狗儿,教她一招便去,反退了一步,抿着嘴跑了。
后头传来折柳气冲冲的咒骂声。
……
翌日,秋光晴明。过了日午,她怏怏地回了,缩在折柳笑话过的“狗笼”里,只因无处可去,肚子又饿。
一个女孩儿出门来,瞧着要掀她撑伞的“屋顶”,手才伸,教她吓了一跳,冲里叫道:“娘,她还在呢!”
折柳抱怨着出了来,将眼眯着,透过晌午的日光瞧她,“又回来作甚?当真赶不走了……”
她目光凝住了,将女孩儿赶回屋,又将她死拖活拽从逼仄的阴影里掐了出来,寒着脸上下一打量。她在这目光下似无所遁形,提了提昨夜里失掉腰绳的裤子,从她手下挣出来。
折柳什么话也没问,却指着门里边,“进去。”
她给她洗了个大澡,从头至脚,换了四大桶水,将大小虱子乱窜的蓬发剪得干干净净,指甲缝里也不许留一点泥。虽动作粗鲁,却奇异地很轻柔,落在她身上,一毫儿不似昨夜里的人,教她难受。
折柳洗到她一年来长了些肉的大腿,咬着牙骂了一声,“下贱的穷鬼!”
她一缩,折柳将她提溜回来,“不是骂你!”
折腾了一通,她万不敢信,今日竟交了天大的好运,整整齐齐地立在这一片方砖铺的院落里,穿了再洁净不过的衣裙鞋袜,虽光着的脑袋有些冷飕飕的。她捂着头,龇牙笑了起来。
折柳却很糟心,“你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啧了几声。院儿里几个小娘子都围来瞧看,嘲笑她的秃脑袋。她们各个都俊俏可爱,玉娃娃似的。
“她真丑!”那个叫白露的女孩儿道。
“长开了不比你差。”折柳不耐地挥挥手,又将人通通赶进内院,“练琴去练琴去!”
折柳将她带进了一间尽是陈设的屋子,那些瓶、鼎、架、案瞧得她眼花缭乱。她被折柳按在一张椅上,那椅过分得宽大。
“你晓得我这处是做什么的?”折柳问。
她不安地坐在椅子里,摇摇头。
折柳嗤笑,“就是做你昨夜那种事的。”
她惊恐起来。折柳赶在她跳起来之前,又道:“好不到哪儿去,但总要好些——他们给钱,也能等得你大些。”
她战战兢兢问:“多、多大?”
折柳道:“十四……十五吧,我说了算。”
她一下又放了心,乖顺地缩在椅子里。折柳有一时面色很复杂,蹙起了弯弯的眉头,却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丽。
“你无处可去,呆呆蠢蠢的,做人家养娘恐也难得。我在此间名声不好,也难将你付个正经人家。”她盘算着与她说话,仿佛对面是个与自己一般大小、而不是几岁大的娃娃,“我自可以收留你,只是也不养闲人。你入了我的门,便要随我操这一行营生。不光彩,也没名节,但总有饭吃。”
她便忽有些明白,自离了母亲身边,所遇的那些事,原来是“不光彩”的。
前者是不光彩、也没饭吃;如今是不光彩,却能填饱肚子。
于是,她努力做出大人的成熟,点头答应,“我愿的。”
折柳又叹了一声,想了更长的时间,想定了,便开口:“成,你姓李,我给你改个名儿。你今日起,便唤作秾李了。”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她一般吃、一般穿、一般学、一般挨折柳的板子。
她与折柳一般,过上了不光彩、但有饭吃的日子,直到林江啸的人踹开青玉阁的大门,世界天翻地覆。】
吴览静静听她说完了过往,面有微微的不忍,三分醉意已心头褪去,说话十分冷静,“她并非全然为你。这些年来,你所能答报的也尽够了。如今各人四散,你何必非得与她在一条船上?做自己的事,不好么?”
“做什么?我因她而生,长在她手心里,她便是我的天。”秾李尽所能与他解释,但究其根本,其实连自个儿也不能解透,“好比一只兽——虎、熊,或恶犬,我长在它肚子里,吃的是它的血肉,它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它冲谁吠,我便憎恨谁。我不是自己的,我是它的。若有朝一日,它
死了,或将我从它肚中剖出来,我也活不成。外头的天、地、风、水,我都不想要。我只想回到它肚腹里去。”
吴览默然。
“官人,求您帮我。”她道。
他有些无力,“我能帮你什么呢?”
秾李目视他的眼眸,看进他心里,一字一句:“您帮我,笼络天子一宵。”
他眸中终于有了震骇的神采,面色先涨得紫红,又变为铁青,将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疯了不成!”
“成败与否,我总得一试。”她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却更加冷静,“天子坐拥四海,多纳一个妇人,算不得什么。他若连这点随心所欲都不能,还称作什么帝王?倒是您,您口口声声愧对单将军,如今他有一线生机得活,您难道顾念男人的脸面,不愿为此事尽心么?”
吴览被她激得心内如针扎,酒菜再难下咽,所闻之事又太损人伦,豁然立起,又僵立了半晌,末了颓然应答:“你教我想想。我……我想想。”
秾李微低了低头,以答谢意,起身送他离去。
他消失在院口的背影有些气急败坏,匆匆逃窜似的。但秾李晓得,他会应允。
他是君子,君子如璧玉。白璧微瑕,他已为那一库的公用钱懊悔终身;单铮之事,又怎能不在他心中终日噬咬?他向单铮隐瞒了那半支玉笛,总也想有个法子,加以补救。
果然,不出所料,未至深夜,她才要睡下,外头女使传来回话:“官人说了,三日后是旬假休朝。他前一日将请官家赏临,望娘子早做准备,备晚食佳肴,以迎圣驾。”
他应下了。秾李吹熄了灯烛,独自安寝,睁眼望着昏黑床帐的顶,缓缓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有了安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