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李下自有人,辟草成蹊……
宁德元年,三月十九。
秾李将酒菜早已备得,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必大排大办;天子宫闱里御膳时的舞乐一应皆无,果真这一回再清素不过。
就像她笃定吴览会应下此事,吴览也笃定天子必会亲临。郭显与他做脸,这是一个臣子莫大的荣耀。
黄昏即至,郭显乘着一辆紫衣皮饰的轩车而来,虽不是规制的銮驾,明眼人却也极易识得。殿前司的御卫扮作扈从,随侍左右,几步一哨,将吴览家宅守得严严实实。
好在与天子对座饮酒的是吴览,侑酒的只秾李一个,否则僮仆们一一盘诘搜检一回,好生败兴。
郭显此来,一是为君臣亲近,二则也想借此时机,探探吴览的心意。若能许以加官进禄,唤得他回心转意,不再提那辞官的事,即便他要个三公的名衔,也不是不可破例。
毕竟人才难得,死心眼、少私欲的人才更是千金难求。
君臣入花厅饮酒。说是花厅,实则由后宅院里一间内室布置而成,饰玉的红绡帘帏以金钩挽起,微露里间围榻一张。桌酒佳肴,君臣寒暄落座,对饮了一杯,又说些近日家常的话。
郭显问他家中亲人。吴览道:“我母已故,家父高迈,不愿离乡。臣便在祖籍舒州起了宅院,雇买僮仆,使家父晚年安闲。”
“舒州风物合宜,却到底远在江淮,不如将父祖亲人接来洛京,见一见地博物繁的景象。”郭显道。
吴览笑了笑,推说故土难离。郭显并不较真,而后与他饮酒。
秾李在一旁递酒布菜,并不张挑风情,只是本分行事,进退十分得度。
那酒尤其辛辣,色泽淡金,也不知怎样蒸得,虽比不得光禄寺所酿的浓醇,入了口,却一路火烧火燎地滚过喉舌,烫进了肚中。郭显不由赞了一声,“这酒尤其性烈,观石从哪里得来?回头朕取个方子,教光禄寺那帮人照法儿蒸酿。”
“此是秾李使人酿得,臣糊涂,只是贪饮,并不解其方。”吴览道。
郭显于是转向秾李。秾李乖觉,并不藏私,囫囵说了个方儿,“不过器皿上讲究些。使一木甑,甑下火燎,甑上又有物以盛初酿的酒,其间引一管入瓯。将火烧了,那酒便愈蒸愈烈,如此滚上三滚,自比普通熟酒更烈一些,只是失了甜醇。”
郭显听得意动,不觉想得更深了些,“虽少甜醇,却能发起热性。边关苦寒,若将此法与将士们传用,必然合宜。”
他面上每一入微的神情,皆落在吴览眼中,几日来的难堪与忧虑倒不显得那样沉重了。
“怎么?”直到对面传来天子关切的询问,吴览才发觉,自己嘴角竟扬起了些微的笑意。
他定了定神,道了一句:“陛下圣明。”
郭显自登基,每日里要从无数人口中听得无数遍这样一句。但他盯着吴览,发觉吴览的神容里没有恭维,那是再真心实意不过的一句夸赞。
许是烈酒发性,郭显对他,终不再弯弯折折地试探,直问出口:“观石可为我留下?纵然宦途不比莼羹鲈脍使人悦意,但有君辅佐一日,我便如披裘袄,抵得高处寒意。我愿求良才,观石与我,岂止是良才可比?失你一人,我好比鸟失一翼,观石不效于我,难道不怜悯天下苍生么?”
天下至主,将话说到如此份上,已是剖露肺腑。吴览也饮了烈酒,心肠里如火烧,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冲撞,撕扯得他没由来地生疼。
辛辛劳劳为官廿载,他无时无刻不渴求有一明君,窥见他一片朗朗的忠心、辅国的明智;也无数次下定决心,哪怕有朝一日身登高位,也绝不忘体恤的心意,他将要以一身之学,为君王、为百姓、为千秋的基业呕心沥血。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大梦醒来,他仍是米粒一样的卑品县官,磨勘转调,被刁难、被苛责,被上峰轻描淡写地拿走一次又一次的政绩。
他尚可不在乎外显的名声,踏踏实实为民求利;到头来七尺之躯,却连妻小也保不住,落得以身从贼。
忠心不可一改再改,热血早已一凉再凉。他保不住妻小,又保不住单铮,与秾李诀别,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处。
郭显还在等他答复。
吴览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从未觉着如此疲惫,“陛下,人生难得八十,臣已寿过其半。年少时踔厉苦读,满心指望出人头地,从无一日敢图宽闲;青年时仕途为宦,三年一转,飘蓬各方,从无安定之处。运途舛途又忽顾我,臣失至爱,反得了青云,至此方知尘世渺渺,凡人皆是恒河沙粒,何必争得一世不休呢?臣忝年四十,方才了悟此理,所幸尚残半生,放下未晚。臣在乡野,一样祈年上苍,愿祝陛下基业千秋,绵泽世人。”
郭显听罢,默默无言,半晌执杯举向,道:“我自幼长在人心欲壑之
地,少见君子,观石当之无愧是其一。我敬君子,愿赠千金伴君归乡。观石莫辞,全我千金买骨之念。”
吴览便不再推辞财白赠受,领了天子心意,还杯相敬。二人以朋友之义,推杯换盏,尽了君臣的恩情。
郭显醉得有些深,便从了吴览之言,留宿一晚。按常理,这不是为君的圣明之道。
他四肢有些沉重,头脑也昏沉,灵台却还很清醒,便想得透彻:凡事哪能都按常理来呢?按常理,也轮不到他来做皇帝。
他便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闻着淡淡燎过的安神合香的气息,醉沉沉地吩咐,“备漱洗。”
外头有人脚步轻灵,搁了热水架上,拧来手巾为他擦脸。那水里添了蔷薇花露,隐隐的一缕淡香,十分似女儿家的柔软。他依稀记得,应怜身上曾有过这样的淡香,像露,一拂就散。
他抓不住真切,便伸出手去,想捞着些什么。本以为是彩云,空空地无影,却意外地攥住了个物事。
睁开眼,眼前半跪半坐,却是个温柔貌美的女子。他揉了揉额,出了口气,“怎么是你?”
秾李将一条腿屈起,如今全然跪坐在他身侧,被他攥着腕子,也不挣脱,只是道:“妾来侍奉官家安寝。”
郭显将眼眯起,俊美的脸上一瞬有了些空洞的神情,扔了她腕子,却也未起身就走,反问:“这是何意?吴观石为辞官,又不为加官,为何遣你来做奴婢的活儿?”
秾李只拉着他的手,每根手指,都细细地擦净一遍,又捧了牙香盥瓯来,请他漱口。
她侍奉得到位,郭显便顺着手用了。间隙,秾李道:“吴官人将回乡,守在妻女的坟茔旁。他夫妻和美二十载,自不愿添个侍妾在旁。妾如今,是自由身了。”
郭显漱净了口,略顿了顿,转头瞧向秾李,半垂眼眸半垂首,半缕发落颊腮面,那面也微红,眼也微红,无端地楚楚可怜,气质不与平日相类,倒有些……
许是灯烛晃眼。他移开心神,将脑海中忽又盘旋不去的应怜的身影撇去。
“是他厌了你那玉笛的心计?”他问。
秾李侍奉他宽衣脱靴,未答言,也未离去,反道了一句不相干的,“官家方才瞧妾,心中想的是谁?”
郭显感到一股被窥破后的恼羞成怒,这感觉久不曾有,竟令他觉察出几分另类的新鲜。
他的目光真正落在了她身上。
秾李样貌生得好,自有一种沉静柔和的气质,无论心计城府如何,灯下观美人,自然是赏心悦目的。
秾李点到即止,并不当真戳破他,而再度开口:“人主之欲,如笼中之兽,锁柄只在一念之间。官家将这兽平日里锁在笼中,它憋闷得狠了,坐成了病,终有一日心锁断开,猛兽出笼,谁能挟制?”
郭显挑了挑眉,觉着她话中有话,“依你之见,如何行事?”
红绡玉帘内,倚墙榻有三围,饰的是青松远山与云烟。围缺处,是活色生香,美人臻首,缓缓下拜。
“妾不才,伎俩浅薄,但使得一物。”再抬首时,那一缕缕风情便自她眼眸里流泻出,有了些色授魂与的笑意,“此物唤作‘游仙枕’。”
软枕、高枕、竹枕、缀玉枕。
阖天下,他却从未见过游仙枕。
“枕在何处?”他问。
秾李身着素淡天青的褙子,长衣任敞,露着里头窄窄紧紧的腰身。那半截有一根绦带,她褪了褙子,散了绦带。薄衫轻小,杏花红的抹胸向下一收,现了象牙白一截细软腰肢。
她将那绦带覆向他眼睑,使他闭目,微微撤身时,耳畔说的是:“妾便是游仙枕,枕上一霄,君可放任笼中兽出。”
烛火被吹熄,短短的一刹,郭显生出扯开蒙眼的绦带的冲动。只在他念头即将付行之际,瞑晦幽暗处,身畔一个声音响起:“殿下,是我。”
他猛地僵住。
那声音浅浅的,仿佛不笑时也带着笑意,嗓音里浸了霜糖与蜜的甜。
他近来愈多地想到这声音,无论在白日游湖苑,或寝时孤枕上。渐渐地由声音想到那双眼眸。他再未见过一双比之更令人心魄摇动的眸子,那里头波光曳曳,岚雾轻舒,眨一眨,笑一笑,便是三月春朝千金也难得的晴暄景致。
他也愈来愈多地有这样一念:作为天下至高的人主,若连一个妇人也摘不到手,苦苦地孤枕难眠,岂不是过于可笑了点?
那冲动在心底升腾如火,伴着酒意,复又侵占了他的头脑。他在绦带下执意睁开眼,恍惚见了窈窕绰约的一个影子,分明是她模样,虽瞧不真切,却足以想象她在幽夜之中,在他垂盼之下,巧笑倩兮的模样。
郭显不由分说,将那人一把拽过来,力道之大、之急,连自己也惊了惊。
她被带得与他一同倒在围榻间,略略撑着身子,急促地呼吸。郭显翻身将她压下,嗅着那细细的颈项上一般无二的淡香,终将那一头猛兽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
“惜奴……”他借着沉醉,头一回唤出她小字,吻了上去。
一宿放任的错乱,郭显再回想时,只觉可笑。
不知是秾李刻意攀附可笑,还是自己着意放纵可笑;不知是他将错就错可笑,还是对应怜浅薄的执念可笑。
既荒诞,又可笑,他终于踏出了作为天子、为所欲为的第一步。
既做下了,没得翻脸不认。郭显自认还不至于脸皮比城墙厚,翌日晨起,得了秾李侍奉盥洗后,便令她同乘轩车,折回了宫禁。
此时后宫尚无主,一应事皆由先帝的顺成皇后——如今已升为顺成皇太后——代管。他携个妇人回宫,自然要经顺成皇太后过问。
顺成皇太后章氏来与他询问封策之事,又探听此女来历。郭显全不隐瞒,将她出身及江宁识得的种种,捡梗概与章氏说了。
章氏回宫时,憋得脸面发绿。女官来问秾李的品秩,章氏贤惠,只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品秩,无品,册个御侍罢了。”
有些讳言的事,天子可以说与她,她却不可说与旁人。关于秾李的出处,她谨记讳莫如深,只道是市井人家养出来的,册了御侍,宫殿三千,随指了一间与她,便不再亲问,忙眼前这一批选良家子充后宫的事去了。
自此,凡世之中,再无秾李;深宫里却不起眼地悄悄多了个李御侍。
三月时日不满百,一晃而过。
郭显初处理政事,尽是些烂摊子。近的是郭禧好大喜功遗下的,远的是先帝任人唯亲遗下的;自然,还有更远的,那是他们共同的好爹爹理宗皇帝昏聩无道了四十年积下的。
理宗皇帝有着一串长长的美谥,贻下的祸患也比前头任何一个皇帝都大。郭显忙着补锅,昏天黑地,几已忘了后宫里某处还有个李御侍。
他忘了,有人却没忘。三个月后,顺成皇太后特地穿了常服,喜气洋洋地扣进垂拱殿侧殿书房的大门,恰值天子才与元翰林商谈政事毕,元羲行一礼,自然告退。
郭显恭敬与章氏行礼,问:“太后如何到了前殿?今日有何要事么?”
华服宝冠的章氏反倒糊涂了,疑惑道:“才使女官来传报,怎么,官家竟不晓得?”
外头廊下尴尬侍立着女官,轻轻出声咳了咳。
郭显恍然,“是有此事,朕与元翰林议到要紧处,教她外头候着了。”
说罢唤人进来。章氏笑道:“也不必她开口了,老身自来报喜,李御侍承恩,已有了身子。此儿虽非嫡出,到底是宫里头一个,一般的金贵。老身此来,为的便是与官家商量进封之事。阿李有孕,御侍之位便不合宜了,官家觉着,哪一品秩恰合?”
郭显沉默,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了震惊的神情。
“孩儿?”他初觉陌生,甚至花了一会子回想李御侍为何人,而后越发地惊讶,“……朕的,孩儿?”
顺成皇太后以过来人的姿态,笑吟吟地望着他。
郭显才动了动,第一是回身向御书案上、
厚厚的那一沓奏疏里,翻找出其中两本。他并未一字提及加封,后脖颈处却涌来了一波又一波热意,密密地起了些汗。
章氏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半晌见他攥着奏疏,交与自己,“这是尚书内省的札子,一议立后、二议选嫔妃。朕本已批允了,如今既宫妃有孕,便拖上一拖。”
照理说来,这位李御侍,应当很得圣心了。章氏暗暗地揣测,却也不对,自她入宫后,官家分明一回也未幸过,不闻不问。怎么却单为她延了立后选妃的大事?
只是天子之语便是谕令。章氏进一步道:“选妃可延,立后却要紧,万不可再拖到明年去,顶多三五个月罢了。”
“那便五个月。”郭显道,“待她坐稳了身子不迟。”
章氏依命,又议了品秩,与郭显定准正二品的修容,这才稳稳而去;回寝宫的路上,追忆旧事,在踏入寝殿的那一刻,终恍然大悟。
早在十多年前,长一辈的宫妃们尚呼唤郭显乳名。他乳名迟儿。
迟儿迟儿,迟迟不来,生生熬死了他的母亲。那位嫔妃……唤作什么来着?
章氏记不清了。那已是多少年的旧事。她只是有所耳闻,据说那位没福的娘子正是因坐胎未稳时,逢了采女入宫,与某位不懂事的嫔妃因口角冲撞,伤了胎气,这才难产而亡。
迟儿才离娘胎,便抱在元慈太皇太后膝下,说是待如亲子,实则内里辛酸苦辣,只他自个儿知道。
如今他不再是没娘的孩儿。他成了帝王,帝王无私爱,到底不是没心肝。他也盼自己的孩儿有个生母照料。
新入暑夏,虽燥热,章氏却还不敢用冰,怕寒伤了内里。宫人为她打扇,见她面上隐隐怜悯的笑意,便道:“太后这是想起哪家的好女孩儿了,才这般的喜爱!”
章氏叹了声,命人将后宫内苑各处的图册拿来看,为即将封品的李修容新择一居处,“我想那宫人阿李,因着有了天家后嗣,往后便一步登天了。她是个有后福的……哎,太上皇从前的修容们都住哪儿?那里头器物陈设有现成的规矩,免得内造劳动了。”
专司寝居的女官为太后点指了几处。章氏挑了一回,指着其中一处,定下来,“这处离官家的寝宫倒近。我瞧瞧……蕙、兰、台,就此处吧。”
当即使人整治一番,库里拨了惯例的赏赐,又唤尚衣局为李修容量裁衣物,尚药局、尚食局排办其饮食滋补。一应人等,为着几个月后将诞的帝子,初初地忙开来了。
一旦后宫里有了变动,便有些人碰人、人挤人。倒并不是人多没处下脚,只是殿中省的女官、内侍官们,隔三差五地便被占用,尽是在喧闹杂乱的西宫。一时是那位太后卞氏头疼脑热啦,一时是某位嫔妃缺少秋衣啦,一时又是掐架嘴角啦,闹得章氏皇太后烦不胜烦。
郭禧是个好新鲜的,在位不满年,在册的嫔妃竟有八九十名,本就良莠不齐,如今一齐挤在西宫的犄角旮旯,更难免闹出事端。她便趁李修容有孕的时机,说与了天子,请一个处置发放的法子。
郭显听闻了,只道他自会处置,章氏也就不再问了。这关乎“自愿”禅让的太上皇郭禧,本就有些忌讳,她乐得撒手不管。
太上皇郭禧并未留宫,而是移居在了距宫城不远的灵光殿。这本是理宗皇帝求佛求道的别宫,如今用作郭禧的居所,内外重重禁卫,着甲持刀地严守,莫说是人,连只蚊虫都飞不过。
郭禧在位八月,到如今禅位也足了八月,过得是煎熬还是舒心日子,群臣谁也不清楚。他们只将脑袋一低,两眼一闭,山呼当今天子万岁去了。
至于当今天子能不能容,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外臣管不着。
郭显有这么一帮见风使舵的臣子,比谁都清楚,气节、操守这种东西,早在理宗皇帝长年累月的治下,已被一点一点磨得精光。有棱角者,如文献应公,早已化作原上一抔黄土。
臣子们,尤其是上了岁数的,就这么得过且过,只要帝王仍然姓郭,他们便不在乎究竟是谁。今日效忠郭显,若哪日灵光殿里的太上皇复又回来,他们依旧将奉为万岁。
这一切使得郭显难以安寝。天下之口悠悠,他又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忍了足足八个月。
一切的契机刚好,他渐渐将兵权与民心把稳在手里,终于抹去了最后残存的一点对兄长的友爱。
第142章 第142章碌碌此中人,奔走不得……
他唤来了元羲。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效忠于太上皇郭禧的一干文武,自新帝登基后,已放的放、贬的贬;唯有元羲元翰林,如朝堂的砥柱,依旧牢不可催,不仅未遭贬黜,更加赐了爵禄。
这一回郭显传召,并不在明堂,而在青莲浮香的宫后苑一处池亭,十分有君臣闲话的兴致。
郭显谈的也的确是闲话:“祖宗礼法、历朝历代里,有无嫔妃守陵的惯例?”
“有。”元羲不知他为何提这个,便答,“远的的不提,先帝山陵崩,圣眷便已为守陵,如今半年有余了。”
郭显点头,又问,“顺成皇太后留待宫中,秉持内事。自太后而下,为先帝守陵者有几人?”
“按一向的惯例,凡有宠、无子的嫔妃,皆要侍先帝于陵园。”元羲道。
郭显不置可否,只是揉了揉眉心。
宫人皆退守苑外。此处雅静,鸟鸣清幽。天子有一时未开口,元羲便斟酌开解:“政事繁冗,官家当以圣体为要,切勿多忧多虑。”
“你是不知,朕哪里是为了朝堂的政事。”郭显终于接话,眉宇中有淡淡的疲倦,“后宫的那群妇人们,成日价吵闹不休,鸡毛蒜皮的琐事也要闹到眼前。西宫里康成卞太后,与顺成皇太后同辈,她处的事,顺成太后时常竟管不得,总要朕来拿主意,故此惹人心烦。”
郭禧的嫔妃多,这元羲是有所耳闻的。八九十个妇人,各个有侍奉的宫人内侍,摞起来竟比小山高。但若说西宫里就搁不下,那也未必。西宫荒僻,那处的争执当真能闹到天子跟前?
元羲缄默,半垂眼眸,余光却不放过天子面上每一个神情。
果然,一会儿,郭显似是无心,喃喃了一句,“待到那帮妇人去守陵,朕方能得些安稳……”
元羲此时便不低头了,却与郭显对视,平静、沉冷,坦坦荡荡。
郭显未从他眼中搜到一丝震恐的神采,仿佛如临明镜,照得自己的心肝纤毫毕现。那心肝里有血肉,有恶念,有隐隐不敢向人言的脏污。
“墨池可愿为朕解忧?”郭显紧盯着他。
元羲松缓了一口气,仿佛
因此言卸下什么重担,“臣愿尽心竭力。”
郭显笑了笑,不再复前言,只与他观赏曲桥风荷,内心里却在琢磨。
他有些弄不懂他。若说郭禧对自己而言,是卧榻之侧的虎、是心腹大患,可到底他并不曾亏待元羲。据郭显所知,太上皇当初登基,便予了元羲荣宠爵禄,不仅令常随左右,朝政之事,也莫不依从,甚可谓百依百顺。元羲以弱冠之姿,临人臣之极,实不该对郭禧报如此切齿的仇恨。
若说皆为了应怜的缘故,以郭显想来,却总有些不足。
无论他心思如何——郭显总对他放心,只因如今的元羲,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妻子、无朋党。他是个孤臣。
心上巨石即将挪移去,郭显望着池亭苑柳、宫阙飞甍,仰望映日的青天,真正望见了这一片属于自己的基业。
元羲退出池亭,出了宫后苑,在内侍的领路下,从掖门而出。即将到外城时,那内侍却趁无人,近前一步,悄悄塞与了一件物事,而后笑容满面,躬身一礼,施施然而回。
待到归家的马车中,他将揣在袖里的物件取出,瞧见是个不大的锦囊,上绣着通草的花样。马车微晃,车中渺渺的淡光一摇,那通草瓣脉舒展,摇曳竟似鲜活,其精绝之妙,是再难得的绣作。
锦囊里塞着张字条,相较于绣工,这笔字便平钝得多,堪堪称工整而已。上头字字哀求:【元官人,绣院苦熬难忍,奴惶怖无依,衰残将死,盼凭旧日主翁之念,搭救一时。再拜、再拜!】
落款是【范氏罪奴,碧云泣书】。
想来她满口称罪,是听闻了外间风传,他元家的新妇庐中潜逃之故。她为着先前向郭禧撮合牵线,如今已失了颜面,却也无人相求,只得厚着脸皮,不知怎么,买通了引路的内侍,才传了这一张小贴。
绣院,尚衣局。
元羲将那锦囊翻来覆去瞧了一瞧。范碧云的针黹当真是卓绝,想来在尚衣局那样的地方,凭她一手拈针刺绣的本事,熬上几年,未必不能出头。
只是人心不一,他怎样想,此女未必如此想。
他收了锦囊,闭目车中,渐渐地,心中有了主意。
范碧云被发落到尚衣局的绣院中做活。
奚落与讥笑总是难免,女官掌事派下的活计又多得做不完,一时要绣帕子、一时要绣新衣、一时又要鞋袜,俱是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起初光是纳鞋底子,范碧云便将几个指头戳得生了疮疤,下水也生疼。
她实在难忍,求到掌事娘子跟前,要些绣作的细活,又将一方绣过的旧帕子献与人瞧。掌事娘子相中了她那一手绣活,私与她定了规矩:每月的绣作里,总要挑三样好的做孝敬,余下派来的活计,不许怠慢,如数完成。
时日略长,范碧云磕磕绊绊,稍稍摸清了里头的门道——绣院的宫人们,除了定准的绣活,私下里也绣些别的,要么是承了人家托来的活计,要么是绣了拿去换钱,愈精细的愈贵。
她做修容时,所有的钱财都已费在买通天子跟前的中贵,如今一毫皆无;后宫之中,除了定例的饮食穿用,其他一应增补都所费颇多。尚衣局的那点月钱,还不够她多吃几颗鸡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范碧云过惯了**衣贵的日子,愈发只觉步步维艰。被逼得急了,她狠狠心,一咬牙,将平日里不多的闲暇时候也用起来。旁人闲唠,她绣;旁人冲盹儿,她绣;旁人睡觉,她还在绣。
就这么苦熬苦掖,在尚衣局的第四个月,她做完了份例的绣活,献上了三条与掌事娘子的团花帔子,竟还私留了一条再精细不过的腰上黄。
时人腰系腹围,贵鹅黄色,多绣富贵团锦,如牡丹芍药、如意祥云花样,这风气自宫苑里传开,云为“腰上黄”,精工细绣的一条腰上黄价可二三十贯。范碧云掰着指头想着数钱,好容易寻人换了,却只说回了三贯的钱;捏着鼻子收了,回头瞧瞧自己那张常日熬夜憔悴的脸,以及红肿无神的眼眶,酸苦自心中来,将门一锁,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没奈何,她若还想有个出头之日,便得一贯一贯从心血里逼出钱来攒,依旧得这么忍着旁人冷眼讥笑地熬下去。
就这么,又熬了三个来个月,变着法子俭省,几乎是牙缝里抠出了二十贯;打定了主意,探听得元翰林时常入宫,车马等在外宫门,内宫门里走的是由南向北的一道掖门。她将些好处,时常与那位姓袁的值守内侍孝敬了,说得上话,终逢得一日,元羲又谒宫门,范碧云决心不再等,求那袁内侍帮忙通气,传个锦囊与元羲;好话又说尽,将余下的十几贯全做了好处与他,这才引得阉人松口,答应帮这个忙。
范碧云不知这法子究竟行不行得通,毕竟阉人无义心,未必收了好处当真办事;又或许他与了元羲,元羲却因婚事不谐而憎恶她,不愿伸手相帮。那样一来,这宫禁便真成了牢笼,她一辈子料不能脱了。
便这么惶惶不安地等着,日日夜夜地难受,将要坐出病来时,忽有一日,掌事娘子携了个人来,满面堆笑,指着正埋头绣活的范碧云,“正是她!阿范,快来拜见中贵人!”
范碧云茫然抬头,腰背酸疼得厉害,晃了晃才立起身,尚不解发生了何事。
掌事娘子嫌她愚愣,过去抄走了她绣了一半的蜀锦。范碧云才张嘴要夺,忽脑中一清明,打了寒噤,忙忙地失礼,心中忽然跳得又急又快起来。
中贵人点头,面露怜悯,“的确是久病枯干之相,不宜长居宫中,免得过了病气与贵人。范娘子,随我来吧。”
范碧云心知这是惯常对外的话。久病不愈,不就能放出宫了么?她激动得面颊一阵潮红,什么也顾不得,抬脚就要随人外走。
却又一把被掌事娘子拉回来,眼眉一横,悄声叮嘱:“你傻了?细软捎上!”
“我不剩些钱了。”范碧云瞧着掌事娘子些微真心的脸,勉强一笑,“奁里有一方我私留下的帕子,姐姐拿了去吧。”
中贵人在外等着,容里头一二说话的时间。
掌事娘子一贯来严苛待人,除非见贵人,几乎从不曾笑;这时瞥了范碧云一眼,什么也没说,拔下冠旁的一根金钗,高昂着下巴,麻利又熟练地插在了她发心的髻上,依旧颐指气使,“快去。”
范碧云愣愣地点点头,转身而去,跟在中贵人的身后,即将迈出绣院的门时,才有所领悟,回头而望,恰见穿过一枝绿梢头,掌事娘子遥遥望来的平静目光。短暂的一顿,对方背离了身子,将好奇探出来瞧看的宫人们赶回去了。
她初时不大能理解那目光,但觉这位严苛残忍的妇人忽然不似平日里死板,显出了些温和。
而后,她跟随着穿过重重院墙,走在严整华贵的长廊上,忽又理解了那目光中另一层含义。
——那是一种艳羡和期盼。
猛地一瞬,她心中针刺了一下,眨了眨眼,泪便失控般涌出了眼眶,滴在白玉石的地面上,无人察觉。
她低头亦步亦趋地跟随中贵,一道一道阶下、一重一重门出,无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头上的金钗冰冷,沉甸甸地不知是冠还是别的什么份量。
她是离笼的飞鸟,早已没了当初一头扎进樊笼里的骄傲与盲目。她懊悔不迭,终于重又回到了青天之中。
直到出了最外的宫门,城门洞里,与烈烈的晴光一线之隔,中贵人不再向前,待在阴影里,用细长温和的声调,催促她,“范娘子,恕不远送,去吧。”
范碧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一片朦胧中,望见城门狭小被框死的世界外,明艳艳夏日的天,以及宽阔的御道两旁,无尽排开的绵延屋舍的青黑。
从这条御道而去,她便挣开了枷锁。范碧云迈出一步,走入晴光之下,又迈出一步。
中贵人仍在阴影里,向她点点头,回身而去,无形的笼锁在他与嚷嚷尘世之间隔开。
范碧云空身无着,顺着墙根走了几步,却迎面撞见一辆正缓缓行来的马车。驾车的马健壮神气,
车夫撩开帘,宽敞的车厢里头,坐着个颀秀俊雅的年轻人,着平常的衣衫幞头,却已浸染了上位者的冷漠与漫不经心。
“上来。”里头的人道。
她有些惶恐,更多的仍沉浸在那股巨大的、倾倒的悲伤中,手脚并用爬上了车,坐在离他远远的对面角落。车帘放下,她终于不再憋着,放声大哭起来。
元羲不言不语,甚至兴许没听她放悲声,只是闭目任车马回行。
哭了许久,范碧云终停了住,抽泣地拿了帕子拭泪,才想起该谢他。不料想才一动,元羲却仿佛醒了,睁开眼,单刀直入,“你如今是告病出宫,名籍仍在宫人簿册上。”
脖子上像是被人劈了一刀。范碧云一哽,再哭不出来,惊恐地盯着他。
元羲的俊俏是她第一眼就发觉的。他的执着与死心眼是她后来渐渐领会的。
他的可怕,是她最后才悟出来的。
“官人想要我做什么?”范碧云的声音有些抖。
他赞扬地瞧了瞧她。
范碧云晓得自己问对了,不由得心底却更冷。果然,若不是有事,他压根不会理会自己那锦囊。只是她想不通,以他高高在上,自己已卑贱如泥,还有哪里能够他驱使。
元羲道:“我要你去灵光殿,见一见太上皇。”
范碧云登时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压低声音惊恐道:“见他?见他做甚!”
“叙旧、叙情,与他哭诉,随你。”元羲随口讲来,才切入了要点,“若他要你救他,你便应,与他定个时辰搭救。”
范碧云震骇难言,险险马车里与他跪下,哆哆嗦嗦将话挤出来,“我、我、我……官人,我只是个不成器的奴婢,做不来大事!您换一人吧……我万不敢向人讲的!我不成的……”
她真是被架在火上烤,急得汗都出来,又十分想哭。元羲却泰然,教她安坐,“平日里伶牙俐齿,舍了脸什么都敢做,怎么这会孬了?说一嘴而已,又不当真教你救他。”
范碧云被闹糊涂了。
她默默缩在角落,思想良久,领会了这话,马车临到元氏家宅时,终汗涔涔地点了点头。
“我做。”她艰难开口,又疑惑又惊怕,“只是,官人为何要诓骗他?”
元羲并不答她。马车微微一晃,停稳了。
“事过后,你在宫中便勾了籍。为着你自己,更名换姓,远走了吧。”下车前,他丢下这一句,算是对她的承诺。
灵光殿在宫城南面不远,与宫城里殿阁错落的恢弘相比,不过是孤零零碧瓦琉璃几角翘檐的顶。一带院墙原占了百亩见方,后随着理宗皇帝薨逝,渐渐被侵了墙界,坍的坍、退的退,如今唯剩了三十来亩。中殿仍存,四面也有左右配殿、池塘园林、开阔的道场,只是入内便扑面而来一股荒败的气息。平砖下生出青草,砌石的阶上沾了苔痕,野狐鸟雀都来寻觅,将污秽遗在墙角边、栏杆上、屋瓦顶,无人相问。
范碧云走过重重把守的禁卫,肃穆的气氛教她腿脚发软。她努力目不斜视,不去望那些泥塑般的执刀护卫,学那掌事娘子的傲慢态度,高昂着下巴,一步一步地走过了道场。
仍旧壮伟的中殿矗立在眼前,瓦顶便是青幽幽的天,一般有丹墀白玉阶,阶角破碎,丛生团团的野草。她循着野草的痕迹,上了丹墀。
宫门是锁着的,外头拦着禁卫。她默不作声,将手中攥得已有了汗意的腰牌递过去。禁卫仔细检看核对,复还腰牌,开了门锁。
并无一人出声,连范碧云的脚步声也变得沉默起来,跨过门槛,才向里一步,身后的门便轰然阖上。她惊得一跳,刹那间生出错觉,仿佛被囚的不是郭禧,而是她自己。
里头幽暗昏昧,四面的窗皆已钉死。有一会儿,范碧云才适应了眼前的昏黑,猛地一眼,吓得叫了出来。
原来外间空旷的殿内,仍立着七八个禁卫,各个顶盔掼甲,也不出声,活死人似的直直瞪着她。
范碧云心惊胆战,如前那般,递过腰牌。最里一重禁卫终于放行,将一处内室的青铜大锁咔哒打开。这一声尤其突兀,范碧云心头积聚浓浓的不安,简直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却生生忍住,拖着步子,扼着自己双手,探了进去。
里间有动静,响了一下。范碧云眯着眼,生疏地打量比外间更加幽黑的四周。
一个嘶哑生涩的声音冒然升起:“是谁?……碧,碧云?”
他竟能瞧得见她。范碧云心中怪异地冒出这个念头。
她费了许久,才又近前几步,探出手,先摸到了一排冰冷的锁栏,而后忽有一双同样冰冷且黏腻的大手覆盖在了她手上。范碧云一惊,猛地后缩。
“碧云、碧云!”那人似因久不开口,生涩得厉害,又有些语无伦次,“你来了,怎么?他们肯?你莫走!……”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双眼终于适应,瞧见了个模糊的轮廓。眼前有个高长的身影,披头散发,仍着旧时衣衫袍服,有些脏乱。他脸容形销骨立,眼中直直射出迟钝、怔愣的神采,的的确确就是记忆中那人。
郭禧。
他身后有一张床榻,角落里一只木桶,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旧日渺立云端的帝王,如今竟落得这样惨淡的下场。
可范碧云怜悯不起来,哪怕这个败落的太上皇,曾正经算是她的夫主,她也还是可怜不起他来。她满心里想的是讲完话,快快地离开,回到那个有光、有风、有活气的人世间。
于是她示意噤声,忍着恶心与害怕,隔着铁栏凑近一些,瞧着他如获至宝似的迎上来,将眉眼都硌在栏上,挤出了怪异的形状。她无视那些,以再轻不过的声音,悄声道:“我是奉命来传话的,二日后子时,将有人来救您出去。”
郭禧猛地一惊,大喜过望,盯牢了她,目光里透出癫狂的喜悦,“是谁?”
“是卞将军,皇后的兄长。”她按着元羲教的话答。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将郭禧煎熬成了一副会走路喘气的骨头架子,挑着名贵的衣裳料子,露在外的骨节格楞楞地支着。他喘着气来回踱了一圈,身形有些佝偻,精神头却全数回了来。
“卞羽、卞羽!朕往常只道他百般无用,未想事到临头,他才是忠心的那个!”他眼眶湿润,话里带了哽咽,又憎恶起来,“待朕出去,诛灭谋逆,第一便要剐了那元氏贼!”
他喋喋不休地咒骂元羲,范碧云没耐心再听,撤步便要回走。郭禧又忙将她拉住,左思右想放不下心,“你一孤弱的女流,他们可信你?”
“信……”范碧云回头,话说了一个字,瞧此人一无所有的孤绝模样,忽心里升起个不成形的念头。
总之他也用不着了。
“未必全信,官家有何信物么?”她改了话头,蹙起眉,思索的架势,“您随身的物件?”
郭禧摸摸索索浑身上下抠了半晌,脑子也不知转到了哪一节,便开始宽衣解带,“朕血书与你一封衣带诏!”
范碧云嫌弃得不行,还得拦着他劝,“那、那兆头不吉,换一个吧!玉佩玉带、发簪?”
郭禧的确有一枚玉佩,那玉色洁白,通透得如日辉耀映雾岚,上雕栩栩如生的四象纹样,贵不可言;范碧云曾见过不止一次,到此时也还缀在他腰间,并未被禁卫取走。
他摘下玉佩,有些犹疑,“此物不如朕的亲笔手书……”
“足够了!”范碧云双目湛亮,激动得面颊发红,将那玉拿了,敷衍地安抚:“官家且忍耐两日,往后便好了!”
御用之物,尽是无价之宝。她想,单得了这一枚玉佩,她何愁换不来千八百贯?到那时,便远离洛京,寻个繁华的州城,买房置地,再招赘个夫婿,她一样能出人头地。
郭禧仍欲与她叮嘱,她却早已背过身,将玉佩深深地纳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了这暗无天日的牢笼。
第143章 第143章归归与去去,俱是在歧……
人,一旦生出希望,连生不如死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自范碧云走后,郭禧不再浑浑噩噩,陡然间有了些光彩,在不见天日的灵光殿里,既恨又盼地数着时辰。
禁卫按时与他递入饮食,他便凭此瞧见外头天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再一日,晚食送过,他盘腿在床,心中便一点一滴算计起来。
不知卞卿究竟怎样来救,那外头禁卫也不知是被买通或悉数杀尽。总之,无论旁人如何,他身为帝王,候臣子来时,必得气概风度一应不减。
想到此处,他便又急急地起身,抻了抻早已褶皱凌乱的衣袍,又勉强拿指头梳拢了蓬乱的发,愈发焦急地渴盼起来。
酉时,戌时,亥时,子时。
正当他以为是否自己太过心焦、而错盘算了时辰,咔哒一声,外头门开了。
也不听禁卫如何声响,却有一轮光晕鬼魅似的飘了进来,四下阒然无声。
郭禧心中猛地一跳,眯着眼,才瞧见那光晕外的轮廓,原是一人手执灯盏,无声无息地走进来。那光火随着脚步雀跃,映亮了近在咫尺的一张平静的脸庞。
哪怕在如此诡异的幽深之中,那一张脸也仍是隽秀风雅,带着几分与世无争的柔和。
“你!……”郭禧却失声,紧后退半步,又忍住,露出了切齿的恨意,“元羲!如何是你!”
与此同时,心底里张皇而飞快地盘算起来:他为何来了?如何此时会是他来?难道……
不,不,不。要么是凑巧,要么是他听着了什么风声。郭禧如此安慰自己。
“太上皇。”元羲在内室之中,铁栏外,与他不远不近地峙立,“您为何大惊失色?难道料想有除我以外的人来?”
郭禧按捺下一闪而逝的慌乱,冷笑一声,“这样的鬼地方,以你如今高高在上,又来作甚?难道便为了奚落朕?”
与他相反,元羲从始至终也不见一丝紧张,平静得有些死寂。他道:“太上皇智卓武功,不会料不到我所来何事。”
他将那一支烛盏搁在脚边地上,眉眼间多了令人瞧不真切的幽暗,令人无来由得不安。郭禧瞧见,他从所怀袖中取出了一只精细小巧的玉瓶。
郭禧直勾勾地瞪着他,从惊慌到不甘,又无端地急乱。
“这是何物?”他声音发紧。
元羲话如平常,“牵机。”
郭禧心中有兽嘶吼,狂乱地发怒,两只眼射出怨毒的刀锋般的光,恨不得剐下他一片肉来;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却更惊慌。他总不能功亏一篑……
“几时了?”他突兀地问。
元羲算了算时辰,“子正。怎么,太上皇还想选个吉辰殡天?”
那便仍有半个时辰,兴许卞羽尚在来路上。
郭禧正想着,忽一惊,是元羲将那玉瓶不轻不重扔在了他脚下。
他死死盯了那玉瓶片刻,拾起来,攥在手中,感受牵机毒药一阵冰凉的寒意,却向着元羲,忽没了方才怨恨,仿佛要与他促膝长谈一般,问:“元卿,元墨池,朕自问待你不薄,更有予你满门荣宠之意,你有为何要陷朕若此?”
元羲挑了挑眉,“满门荣宠?太上皇所谓,指的是我父子反目、兄弟相欺、故友离叛?”
好,好。
郭禧要的便是他接话往还,自己但拖过这半个时辰,便能得一条活路,那时再将眼前此人千刀万剐。
他索性一撩袍角,坐了下来。元羲见此,隔栏几步,与他相对盘坐。二人一内一外,若不是昏黄灯烛黯淡,气氛怪异,真如多时不见的好友一般。
“你父子为何反目?”郭禧问。
元羲道:“他为立稳朝堂,不惜陷害多年挚友、儿女姻亲的亲家应安仁,如此行径令人不齿,却叫我如何尊他为父?”
“不错,元坚自诩清流,却最终投入朕麾下;与大哥的亲党分道扬镳,本是应当。他不过尽了为人臣的本分,你是他的儿子,理当以父为纲,却谋亲叛逆。”郭禧目有不屑,如今瞧他像瞧一条咬了主人的毒蛇,“你振振有词,说什么元相不义,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一妇人的缘故!那应氏女究竟有哪里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不惜弃了君臣父子的伦常!”
元羲静静听罢,并不恼怒,候了一会,见他不再言语了,忽问了个不相干的,“您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么?”
郭禧冷不防他这一问,愣了愣,脱口而出,“皇位。”
元羲笑了笑,如玉的风姿在黯淡烛照下蒙上了几分平和。
“我父严苛,我母虚荣;我的三个哥哥,为名为利,暗自相斗。我本无心官场,不过指望太平安稳一生。”他缓缓开口,像是回忆,触动了某颗温柔的心肠,“应氏女温蕙良善,她的兄长有侠肝义胆,她的父亲古板却清正,心口如一。我自与她家结为姻亲,欢欣无限。她,与她的家,便是我一生所求。”
郭禧仿佛懂了些,又不能全懂,只是皱起了眉头。
“我原本可以拥有这些,却全为你一己私欲,旦夕尽毁。”他紧紧盯着郭禧,那目光教人不寒而栗,再不见了方才温和,“你为着你所求之物,毁去我的所求。作为答报,我理当教你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这不是很公平么?”
“疯子!”郭禧如被当头一棒,恼恨得面红耳赤,“痴儿!朕予了你权势,你要多少个妇人没有!便是要取那应氏女,若不叛了朕,早也已到手了,又何必拖拖沓沓,最后成一场空!”
人与人永远不相通。正如他觉着郭禧对皇位的执念荒谬,郭禧也从不会懂他的渴求。
应公已去,应栖已去。他所敬者皆付断送,唯剩一所爱,如何舍得再断送了她。
他漠然地望着郭显。郭显显然记起了时辰,又强按着冷静下来,那模样搜肠刮肚的,尽捡往日的旧事,与他拖拉时间。
元羲也不急,郭禧想谈,他便陪着谈。郭禧从往昔为三皇子时的游苑射猎、到为帝时近臣私报与的诸臣秘辛,一股脑倾出来说与,生怕那一瓶牵机毒再被想起来一般。
声、色、犬、马。这位帝王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总不离这四字。
好歹拖得将近过了半个时辰,郭禧深陷的眸子里,光彩愈来愈急切,急切到了焦躁癫狂的地步,而后那急切化作了迷惑,又成了惊惶。随着子夜一点点将尽,烛焰腾高了一寸,料想中的卞氏族人,一个也还不曾出现。
外头世界死去了一般。
郭禧口干舌燥,再也说不下去,眼见着一刻比一刻颓唐,愈频繁地瞥着手心里玉瓶,眼眶几乎瞪出血丝来。
元羲不再与他接话,只是道:“太上皇在等什么?子时早过,再要迟滞,外头禁卫可等不及了。”
郭禧默然无语,半晌,绝望的目光盯在了他脸上,望见那深井无波的神色,忽如梦初醒,如被照门脸狠狠揍了一拳,头晕目眩,骇然道:“你、你……你晓得!你从一开始就晓得,是不是!”
“晓得什么?救兵?”元羲唇边绽出笑意。
“元贼!”郭禧无望化作了深彻的狂怒,猛地跳起来,扑在铁栏间,伸出手便要抓他的头脸,却堪堪只到元羲面门前,再近一寸便能碰着,再近一寸却也不可得。
困兽笼中,也不比此时的郭禧更愤怒。他狂吼:“朕是你的旧主!你尽可杀戮,怎能如此折辱!”
元羲淡然无比,好整以暇地问:“候救兵久而不至,方知一场泡影。得而复失的感觉如何?”
郭禧目眦欲裂,双手颤抖起来;紧接着,整个人如风中秋夜,浑身也开始颤抖。
“这也是,你的报复……?”他喉中咕噜噜不清,一瞬由怒转衰,连话也失了气力。
元羲望着他,冷漠催促,“黎明将至,太上皇,请早上路,这是您最后的体面。”
若待禁卫入内,强押着灌入牵机;或一条白绫,按着头勒上,没得丢了他帝王的颜面。郭禧最终认清了现实。
他无言,拾起滚落在地的玉瓶,冷冷笑了一声,再不望一眼元羲,拔开瓶塞,仰头将整瓶毒药吞下,半丝犹豫也无。
倒有了几分旧日帝王的果决。元羲冷淡地想。
他眼望着这位篡逆的帝王、如今的太上皇回躺入床,平心静气;一刻毒发,牵动浑身筋脉血肉,肌理怪异扭曲,伴随着嗬嗬连声痛苦的咝响,又从床榻滚落在地,抽搐半晌,最终仍以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俯面倒在了血与秽物之中。
烛焰极细极长,像被掐住了脖颈,也命悬一线。元羲将烛火吹熄,立起身,拍了拍衣袍的尘土。
内室的门无声洞开,禁卫闪在两旁。正殿的门也依次打开了,豁然射进灰白黯淡的光来。
元羲走出内室,跨出正殿门槛。里头昏黑,尚未发觉,此时已上接天光,屋宇殿堂重重檐角仍深黑高耸,夜幕残存,天边却已有了灰蒙蒙的鱼肚白。
黎明已至,将失败与过去永久地留在了前夜中。
他叫来禁卫的头领,清明淡漠,“去,向天子传丧报——太上皇,殡天。”
太上皇殡天。
范碧云手心一个哆嗦,险些摔了笼在袖里的那块白玉。
她干立在这一间玉器铺子里,耳听着一旁店掌柜与人闲谈,正说到昨日才有的新事。为着太上皇殡天,要行国丧,停市斋醮三日,百姓人家一月禁宴乐嫁娶,又得家家户户挑了麻布丧幔于门首,以示哭悼。
那店掌柜又嘱咐伙计,“咱们家又不比别的 ,更是要仔细真着,这时节多有贼徒趁宫城里忙乱,偷了贵人的物件来质,更莫提那随葬的珍宝!倘或咱们瞎了眼收上一件,事若发了,你阖门老小都要吃罪!”
说着,才上下一打量门槛里边的范碧云,摆上个和气的笑脸,并不见怎么殷勤,“娘子来瞧我这店里玉件?”
范碧云勉强点点头,再不敢将那玉摆出来人瞧,胡乱指了个镯子,“这个几贯钱?”
……
如论如何,自然是买不起。
她一身再素不过的衣裙褙子,细麻的料,顶着店伙计凉薄的目光出了铺子,在晃眼的日光下,一时失了主意,不知何去何从。
所幸剩有掌事娘子赠的那一支赤金簪子。范碧云得换了二十一贯钱,思来想去,实在无处投奔,终想起了自己的娘家。
那屋舍在京城外二十里处。自范碧云被卖与牙行,无论流落江南,或重回洛京,再不曾会过家里人。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只当他们死了,自己是好是歹,她独个一人撑着。
她更不敢去寻元羲,如今走投无路,勉勉强强地,打算回那低矮的茅屋里瞧上一眼,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念想。
熟门熟路地踅摸到老屋,那里三两处人家,是个零散的村落,有几户家墙篱笆已败坏了,里头透着冷落的气息,一些个旧邻乡亲也不知是远走或死散了。
她远远地瞧见一户屋舍,茅草的顶,围着一圈泥垣篱落。午日的晴光宣泄,将些粗陋与猥鄙尽数遮掩,一派生机盎然的景况。
范碧云闭着眼也能想见那处的路。入院门,左手横木一尺二寸,有道斧劈的痕;向内十二步,便是正屋;屋前堆着草垛,草秸支棱向外,时常勾住她衣衫。她甚至能想象,靠窗的桌椅边,坐着个作绣活的妇人,门前有个扎着总角、流着鼻涕的小子,正团着脏兮兮的手,搓那泥丸子耍乐。
那是她娘与兄弟。为了养活兄弟,她娘将她卖了。
范碧云不想家去,却一步一步,一双脚不听使唤,忙忙地向前走。在墙垣外,果真见里头有个小子,一般的年幼、一般的肮脏,口中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她墙外仔细听来,听出那娃娃含糊不清地唱的是:
“啾啾鸣不休,东西南北头。黄莺黄莺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扑扑飞不休,东西南北头。画眉画眉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刹那间,一股又苦又酸的滋味哽上喉头,猛地泪水湿了眼眶,打落在她手背上。范碧云慌慌地抹去泪,瞧仔细了,松了一口气,那是个不认得的娃娃。
她在墙边探头缩脑,那小小子一眼见着,不玩闹了,回头冲屋里大叫:“娘——”
里头出来了个腰粗脸红的妇人,包着一方青布头巾,眯着眼瞧过来。
范碧云一愣,不是她娘,一时觉着脸熟,却想不起来。
那妇人望清了她,惊诧地招呼:“泰娘!”
范碧云教这名儿惊了一跳,半晌方才辨认出,这是从前邻家的阿姊,幼年时总一处玩耍。她想走,又心中犹疑,脚下生根了似的,问:“四娘,我家里人……”
四娘通身打量了她好几眼,先艳羡了半晌,拉着她手说话,“大娘子同二郎好两年前便走了,大娘子寻了个……寻了丈夫,可不就搬走了么,这屋子咱们便照管了。泰娘,你这是打哪儿来?一别四五年,你竟贵气了许多……”
她喋喋不休,范碧云只是茫然,渐渐地失望化作了没根底的慌张。
“这回回来了,你还走么?”四娘试探着问。
范碧云将手从那双粗糙生茧的手里抽出来,敷衍答对了几句,转身逃也似地离了去,再不回头瞧一眼儿时那个家。
她忙忙地远走,并不知方向,扑面的泪迹已干,悲伤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四顾茫然的怅惘。
从此,前路失道,她唯有孑然一身,及所携的一枚无价的白玉、二十一贯钱,又该往何处去?
她停在牙道旁的十里亭外,上望洛水河波连天,道迹杳杳,想起了祝兰。
想来,祝兰那时动了念,是想带她走的吧。只是她自个儿贪富贵花丛,迷乱了心目,反暗嘲她不识金玉。
如今她悔了,祝兰又在哪里?
身后的四娘再没跟来,连那屋舍村落也不见了踪影。天地寥远,她终孤独一人。
第144章 第144章良夜帘卷,一双人不眠……
代州的日子逐渐安稳下来。亏得慧理住持那一沓地契,应怜同宗契两个仅是挑屋宅便附近州县满逛了一圈;挑来择去,仍是相中了代州城里的一处,只在五台山以西四十里,一日间可宽宽裕裕地往回。
宅院也宽敞,里外二处,四面有廊枋相连,外头说话的正室、待客的花厅;里头略改,依着应怜的习惯,一般起了一座二层的小楼,敞阔又幽静。两廊院布着耳房、书房、杂库;其次又有后院马厩,养了一匹高健的公马、一匹温顺的驯马。
宅院内外修整过一遍。应怜亲自相看,雇了一个女使、一个粗使,又有个前后跑腿的小子。如此一来,家中五口,外加马两匹,家口便热热闹闹安置了下来。
宗契总还觉着委屈了她,她从前住的是乌头门的宅子,家中有院落池塘,女使仆妇十数个,廊枋上饰着朱翠,明耀悦目,灯火不歇,更不似如今简朴冷落。
应怜经过一回树倒猢狲散的光景,对些外物早也不大执迷,反是对着宗契,总有些心心念念的事,又不好白日黑夜挂在嘴上,没得招人笑话。
她想催宗契快些娶过自己去。
婚事已预备着排办了。打此间宅院一落定,宗契便请了媒人,依着六礼的规矩,小定大定,从她家门三进三出,花红表礼、并两只亲擒的活雁,惹得近邻纷纷来道喜帮衬,为应怜做足了脸面。
只是这六礼一一办妥,少说也得半年。
应怜掰着指头数日子。自打去年九月,在延祥寺的那两回,过后五台山的路上又有几回,零零星星,那夫妻之间的事,统也有个七八回。最后的一次,是在这间宅院里,僮仆们尚未雇买,家中只他们两人,夜来说着说着话,便……
每每想来那事,她总有些脸红心跳,身子发烫,说不清是喜欢是烦恼。喜的是与他亲近,烦恼的是总担心月信不至,到时落得个未嫁先妊的名头,总好说不好听。
好在转过一月,癸水至了,这才使人松了一口气,也由此点醒了应怜,嫁娶之前,收敛着些,切不可再纵着乱来。
另一则,代州安置之后,成婚之前,在左邻右舍的眼皮子底下,宗契不好与她就一个屋檐下住。索性如从前在江宁 ,将她家对面的一间屋宅赁了下来,两家正门冲外,后院的小门却一巷相对,二三步便至。
宅院落定一月,正逢三月春夜,夜暖风定,幽香自来。应怜初初过惯了此地的日子,白日里与宗契说话,夜来各自归家,又打发女使自去睡了,自己挑着灯,翻了几页杂记,写的是幽窗话鬼狐之类的怪诞云云。正看到兴处,忽听后头的窗外,突响了两声,似是有人击敲窗纱,不防被吓了一跳。
她住的是小楼上,不知是窗松动或是怎么,忙忙地去关牢。忽心中一动,微微拨开,见漫天明月清辉如水,一泓而下;月中挨着廊,正立着个才翻墙而来的高大的身影,仰首与她相望,眉眼里有躁动的炽热,愈发地湛朗。
应怜已卸了簪环,素云似的乌发垂在肩头,夜气馨暖,外衫也未披,只着里头小衣,眸光更比月色动人,才惊魂落定,掩嘴噗嗤一笑,几乎晃花了楼下人的眼。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他招招手,复阖了窗,却虚掩了门,将烛吹熄,霎时光暗,只留了窗隙间泻下的一缕清月的光。
宗契上楼时轻敏无声,片刻后,将门推开,目力十分敏锐,一眼便瞧见了浅淡的月光下、坐于床畔的应怜。花颜映月,小衣素白;略松着领口,被几缕长发盘旋结绕,隐没于愈发饱满的中间幽壑。
二人将近一月未亲近过,本就血气盛烈,见了她此夜中情状,宗契更是难以自持,几乎顷刻便窜起了心火。
他几步过去,俯身抄过她后腰,依着本能,吻上她再柔软不过的唇。
应怜本要起身相迎,却被他沉重地压下,无依地环着他颈项,与他一同倾倒在床帏里,张开唇迎他入内,与他纠缠厮磨,在他抚弄下细密地发颤,不一会,眸中便已水色横陈,急促地喘息,一时却忘了要说的话。
她身子一点一点地发软,宗契却杵铁似的,烙在其间。已与他经过人事,应怜自然晓得接下来如何,只是腰带解落的一刹,忽紧张起来。
宗契的手掌已探在内。应怜被他粗粝双掌上下揉搓得险些难耐地哭出来,一只手没什么气力地拦他的手掌,另一手颤巍巍抚他脖颈,又沿着向上,发颤的指尖蜷曲,微微揪住了他才生出不长的粗硬发茬。
宗契亲吻她不住颤抖的颈项,已箭在弦上,分不出神管被扯得发紧的头皮,半晌感受她在怀中扭动推拒,才松开些,瞧她被引逗得满是春。情的嫣红面颊,侵占与怜爱的心思炽盛难忍,喘声问:“怎么了?”
应怜衣带宽解,抹胸也解落了一半,松松地半挂不挂,被吻得浑身发烫,下意识拿手抚他眉眼,片刻才清明些,却又被他捉起手,将指尖一根根含入口中亲吻,喘息复又急促起来。
“你……”她出声才觉软得似水,那水意泻了他一身。应怜强忍着抽出手指,无视他的讨好,轻声拒绝:“成婚尚有四月,我这一回癸水至了,再与你……与你一回,又得担惊受怕。”
宗契眉宇间情。欲未落,闻言不大解,却也不逆了她,撑起身,揽着她柔软的腰肢,两人坐起身,“担惊受怕?怕什么?”
“怕有身子!”应怜满面通红,想到那时,那担心中却混了些别的滋味,瞧瞧他,不觉又抚上了自己的肚皮,总想象不出,这里头若有个孩子,是个什么情景。
是她与他的孩子……
可宗契全未料到,甚至从他的神色里可瞧出疑惑,渐渐化作了震惊,也盯着她肚腹,瞧了半晌,伸手去摸,粗糙温热的触感惹得应怜笑着往后缩。
“怎么,你但会像只公驴似的,却不晓得若做下了,我许便要有孕么?”应怜笑话他。
宗契震骇又茫然,“那你、你……”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不错眼地在她半掩的腹上,又移上她脸庞,反倒使应怜不自在起来,微微拢了小衣,话出口,仿佛是埋怨,“都说了,我癸水才至。你不晓得孩儿的事么?”
宗契窘了半晌,盘腿在她对面,正色起来,“娃娃是肋窝里生下的。”
应怜瞪着他足足数息,忽然开怀地笑起来,又怕惊动了外头的女使,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宗契见她左摇右倒,索性将她接住,触上她腻脂细润的肌肤,又是一阵心旌摇荡。
“谁与你说的?”她伏在他胸前,仰起头,心中划过一阵柔软的战栗,亲了亲他的下巴,“娃娃是阴阳交。合,就如咱们前几回那般,而后从、从……”
她牵着他的手,半明的月色下,从相贴的幽暗的一带,一路划过去,咬着唇,眸中春色滟滟,一瞬有了些雾气,迷蒙地呻。吟了一声。
“从那里出来的。”她依在他耳边,喘声不匀。
宗契耳尖发烫,手有自己的心意一般,与她戏耍,逐渐闻听应怜细声娇气,似喘似哭,两手掐在自己臂膀上,指甲猫儿挠似的,痒得他愈发炙热,喝了烈酒一般。
他豁然初悟,前后大半想明了,再不提那肋窝的话,也忍了自己的性子,不敢再如前几回那样胡来,抽出手,指头上酥得发烫,意犹未尽,“我竟不知……罢了,往后不欺你也就是了。”
应怜被吊在当中,不上不下的,初尝些滋味,倏忽又没了,又臊又恼,一巴掌拍了拍他肌肉鼓胀蓄势的肩臂,却像打着了生铁,拍得自己的手掌发疼。
她又说不出更孟浪的话来,只得眼睁睁瞧他面有愧疚,为自己系了抹胸的带子,又将小衣拢回去,一寸一寸将温香软玉掩了。应怜低头瞧见,说不出的来气,将他散落在旁的衣衫皱巴巴地团了,一股脑扔去将那害眼病的硕长轮廓遮了。
宗契却又舍不得,亲了亲她嘟嘟囔囔的唇,又亲了亲她柔软的耳尖耳垂,才放开她,开始穿整衣衫,下了床榻。
他自还俗,便再未剃发,如今发茬短有一寸,像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应怜拥着薄被瞧他,一面没由来地气恼,一面心中生出无限的欢欣眷恋。
宗契见她堵着气不言语,也不知究竟为着什么,便捏了捏她的手,哄道:“是我不好,太轻佻了。夜中不便,明晨我再来,陪你说话。”
应怜闷闷不乐地点头,也不知是盼他守礼还是不守礼,心中另有一种难熬的滋味,似乎是一把火窜起来又灭不去,只得轻轻地哼了一声。
宗契搓了搓她的脸,笑了起来,也极为恋恋不舍,本已要去,回头见她巴巴望的眼神,脚步一顿,复又折回来,鬼使神差地开口,“……那我陪你睡下再走?”
应怜心里好受了些,挪向床里,拍拍身侧,将外间的位子留与他。
宗契便合衣上床榻,与她枕在一处,闲话白日里早已说过,此时情绵意定,只伸臂将她搂了,又闻出了她发间颈边熟悉的一段馨香,有些心猿意马,不由又想到了她方才所说。
“孩儿……”他起了个头,又停住,思忖起来。
应怜闭着眼在他怀里,只是懒懒地答应一声,也不去瞧他混着惊奇与深思的脸。
半晌,宗契想到了别的什么,“往后咱们也要有孩儿。”
他竟从未想到过这个,如今一旦被提醒了,便愈发地深想,起初总是不可置信,而后却想象起了那孩儿的模样。
若是个女娃,定是像应怜;若是男娃,长成了,他便将一身所学尽授予他。
他越想,如同冒然闯入了个新天地,待初时的陌生感褪去,便感受到了无尽的欣喜,与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便更紧地拥住了应怜,照她脸上亲了又亲,唤了一声,“惜奴。”
应怜有所察,心中一动,睁开眼来,定定瞧了他一会,有些臊,仍问出口:“难受么?”
宗契咧着嘴,胸腔里心跳一下一下,热烈又浑厚,点点头,“我真欢喜。”
他尚沉浸在方才思绪里。应怜听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也笑了起来,眼眸里晶莹温柔,红着脸,垂下眉眼,探手与他,察觉他浑身的肌肉蓦地一绷。
却又生疏不得要领。她下巴搭在宗契肩窝,声音极轻极赧:“我不大会……”
“会什么?”他闷哼一声,像只驯顺的兽。
应怜又瞪了他半晌,觉着棘手,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大会,他是全不会。
没白做这么些年的和尚。
于是她回想那传授夫妻敦伦的册子里所描绘,十分果决地照猫画虎起来。
半个时辰后。
应怜越战越挫,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打了个哈欠,十分恼怒地丢开了它,并指责宗契,“你真不教人省心!”
宗契从她手底下讨得生还,也不言狼狈,奇快地系紧了裤子,将她按在床上,一臂揽过,闷在自己胸前,拍拍她后背,“很……舒坦,你有劳了,快睡吧。”
应怜被抚平了几分挫败,很快倦意上头,困顿中仍有些困惑,“许是那册子画得不准,明日我再去买一本,咱们再试来……”
宗契惊得虎躯一震,被搓得火辣辣的,囫囵哄着她,好歹教睡了,又待她熟睡气匀了,这才将她安放下,抚了抚她粉团儿似的脸。
中霄明月,愈发地清湛。栖鸟双宿,花眠不语。应怜带着一点不甘入睡,睡得深沉,连宗契何时离去,竟也丝毫不知。
一旦安置,时日便过得飞快。八月的婚期,一晃春残夏至,到了六月,迎来个意外之喜:李定娘携着阿苽与萍儿到了。
“原该早些来的,我与你书信,满以为四月便能至,不想弄到如今。”李定娘仍是那样端端稳稳的大家气度,一路舟车风尘有些劳累,兴致却高,推来萍儿与阿苽,教他们行礼称呼,又将应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笑道,“你信里道好,我总不放心,要亲瞧一瞧才好。如今看来,你过得不错。”
应怜欢喜地令人张罗接风,又教家里的小子六郎去外头与宗契报口信。她拉过来一双童儿,多时不见,竟都窜高了一截,尤其是萍儿,竟长在阿苽前头,盖过了他一头。
萍儿眼眸明亮,已初有了些少女的风姿,今年九岁,正是抽条的年纪,迎着风地窜高,笔挺挺地立着,气质态度都胜过寻常闺房里养出的小女儿,向应怜唤一声姐姐,清脆响亮,利落得出奇。
应怜越瞧越爱,又有些惊奇,执着她手,掰开来瞧,果见两掌心及指腹皆生了茧,“啊”了一声,“谁竟教你耍枪弄棒了?”
“你走后,她因眼馋小山随着人习武,便闹着也要学,成日往校场里窜,拳也学、刀也学。宗契不似你那样拘着她,由着她去了。这一二年,竟也吃得下苦,学得有模有样。”李定娘道。
萍儿便欢快地拉着她,笑嘻嘻要比与她瞧。应怜忙将拉住,这许多人跟前,好歹有个沉稳的行止规矩。阿苽则在旁,目不斜视,谨言慎行,收敛了幼时爱耍脾气的任性,反
倒像个俊俏的小女娘似的。
过不至一刻,宗契也被寻回家来,亲朋相聚,总是欢欣。当日关起门来,一家子团聚饮宴。到得晚间,李定娘便与应怜同睡,姐妹俩叙一叙别情。
到无人时了,李定娘才携应怜去瞧白日里卸下的两只大木箱,各个沉重无比,家人架不动,还得宗契与人搬抬着置入了屋中。箱上有大锁,也不知里头盛的什么。
李定娘入内室,换了条腰带,将原先随身系的那一条二寸宽的斑斓锦绣的带子换下,问应怜要了剪子,毫不怜惜地将那绸带剪了。应怜惊异地瞧,却见里头某处落下两个黄铜的物事,李定娘捡起在手中,原是两枚锁钥。
她将其中一枚与应怜,同去开那两只大箱。应怜玩笑道:“你藏得这样深,不知底细的人恐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呢!”
李定娘噙着笑,微微一点下巴,“你打开来瞧。”
应怜依言打开,一瞬间,在灯烛的辉映下,险些被里头黄澄澄的一排排齐齐整整的金铤晃花了眼。
她不可置信,揭开一层金铤向下,里头一模一样,尽是五十两一枚,握在手心,份量沉重得令人心慌。她转眼向另一侧,李定娘已揭开了那一只木箱,里头略小一些,尽是二十五两的金铤却也密密麻麻,排得不见根底。
李定娘捡起上头几枚,漏下孔洞与她瞧。应怜见那箱底下似乎有物。李定娘道:“这些俱是十分金,共三千二百两。这一只箱中,除了金铤,下头有个匣儿,里头是代州附近州县的田地契,你好生收着,这便是嫁妆了。”
“你哪里来这许多钱财!”应怜惊得魂都飞了,猛地一阖箱盖。
李定娘无视她大惊小怪,“哪里多了?姨父姨母若在,你的嫁妆比这只多不少。放宽心,这是咱们几个相好的通家凑的份子,不是一家出的。”
应怜这才略放下心来,却也觉得太多,很是不过意,总问那几家的名姓。李定娘却嫌她罗唣,敷衍过了,闲聊了几句八月婚事,又道这一回来,得亲眼瞧她发嫁了才走,引得应怜眉开眼笑,终是与她两个并头睡下了。
第145章 第145章怜君高洁意
七月二十。
烧衣节后,撤去了供祭祖先的素案供酒,宅院里开始紧锣密鼓地预备起亲迎婚事来。
开春择屋时,应怜与宗契竟都忘了一事:亲迎的规矩,是新妇自娘家至夫家,两处屋宅的地契各自有主,泾渭分明。当初那宅院的契书里,白纸黑字,佥押是应怜的名姓,因此算得上所谓的“娘家”。
而连月来,屋栋院瓦修、门廊方砖饰彩,新房铺整安置,各样备以亲迎的事体,皆在这一宅院里张罗,临了再要更换,又恐延误了婚期。可若不换,也无新妇从娘家到娘家的滑稽事。
那媒人便道:“若不然,新妇便委屈些个,将贺将军赁下的对面屋宅简饰一番,权做新房,三日后再回本屋居住不迟。”
宗契皱眉,“我那处全无饰彩,内室也窄小,如何能做新房?”
“那便只得仔细地修饰了,里里外外,少说也要两个月。下月初九是上上吉日,若再拖延,这样的大吉良辰可不容易找。”媒人道。
宗契与媒人商酌琐细,未嫁的新妇自不好露面,便由李定娘在旁添补,但见媒人讪讪,紧咂嘴没个法子,仿佛事果真难办一般。
“有甚难办的?”李定娘嗤笑,拿眼扫着媒人,“你却闭口不言,还有个主意——教贺将军赘过去便是了。”
如今左右相识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便知了宗契根底,虽是个白身,从前却随着新帝征战的,有着赫赫之功,便都尊称一声“将军”,奉为代州本地了不起的稀罕人物。那媒人唯恐这桩婚事里奉承得不够,哪敢提入赘的事,如今被一语点破,十分尴尬,不住地赔笑。
宗契却眼一亮,望向媒人,“这可行?”
“行倒是行,只……”媒人讪笑,“便是个庄稼汉,不到没饭吃的年景,谁肯去做上门女婿?”
李定娘不言语,只唇边噙一抹似笑非笑,抱臂洗耳恭听。
宗契想也未多想,“那便入赘,何必大惊小怪。”
本主既发话,外人又置喙什么。媒人听了一耳朵奇事,回去与人取笑去了;宗契与李定娘便回宅院,同应怜知会。
正是暑盛之时,日午将至,此地却不似江宁酷热,只消待在院廊下,移屏来遮了日盛的光,便不用冰,也有些凉快。他二人回时,便瞧见应怜与阿苽带着僮仆廊下坐着,应怜手里正拿着什么,低头细细地瞧,闻得人语声,抬起头来,眸中淡雅的光彩使人如饮沁蜜,甘甜柔软到了心涧。
李定娘见了她便打笑,“瞧瞧,我带了个赘婿与你上门!”
应怜微有困惑,但见宗契有几分赧,却也坦率,直言道:“为着两家地契的佥押名不好更改,又不至耽误婚期,如今是我入赘与你,全凭你做主了。”
应怜起身相迎,与他接入廊下,唤人取过了绿豆饮子与他,再要与定娘阿苽一碗,却见大小两个早已分别而去了。
女使也乖觉离开,留他们二人说话。
穿廊的风徐徐,带着几分暖热,
又不知从哪里飘来素馨的香,微凉沁人。应怜端着半碗饮子,道:“入赘的男子,古来从罪,一向为人取笑。你便为了这些琐碎的小事,轻易入赘了么?”
宗契不很在意,“于我而言,咱们是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你嫁或我赘,并无不同。”
“你怕委屈了我?”应怜偏着头,眉眼微弯,由心底漾出了几分笑意。
宗契爱看她这样温雅随心的神情,又见她饱满嫣红的唇上一点痕渍,是方才饮的蘸了蜜的水,心中一动,只觉那薄薄的清露诱人,想要探身相噙,才一低俯,见应怜颊上微红,眼却瞟向院门口的来处,生怕有人此时瞧见。
他索性起身,先将那遮日头的薄锦列屏挪了来,正阻挡在跟前,隔绝出方寸的狭窄天地,唯有他与她二人。
应怜坐于绣墩之上,半倚着廊墙,仰起头,便迎上了他俯来的极有压迫感的身躯,滚烫的唇恣意,碾揉舔吻。
宗契将钟情的那一点薄薄的甜舔净,又吮弄唇舌,享尽了内里更甘美的蜜,这才微微松开,却早不知将应怜的唇吮得如红熟的樱桃,湿润润的将要绽破一般。应怜被吻得昏头涨脑,红着脸喘气,宗契呼吸粗重,半晌才勉强压下心火,抚那一张琼霞散漫的晕红的面,忽见她手中紧攥着一物,方才那样吻时也未松开,便取过来,“这是什么?”
应怜忽紧张起来,方才发软的身子有些僵,却什么也未说,递与了宗契。
那是一封信。
宗契含着笑意,又贪看她一眼,才去读那信,先瞧落款,“嗯?大仁写来的?”
接着一字一句念,念着念着,神色变了。
“……我等属部,无论心腹外众,苦口相劝,晓以厉害,更有锥心痛泣,他但取孤直之道,一字不入耳。留则生,归则死,谁人不知?……初旧盟汝等三人,陶慨已去,将军愈重高僧,常喟念思怀……”
“钱美写来的。边关飞马传书,却也辗转一月方至。”应怜将他推在身边,相对坐下,唇尚余甘甜滋味,方才缱绻却已消散,道,“信交在佛光寺中,他信中仍呼你为高僧,想来不知还俗之事。”
宗契又将信默念了一遍,“单将军击破匈奴联军,匈奴溃败在即,已有部族内乱,撤去漠北。钱美望我早去,劝说与他,阻他回师,留在西凉府。”
这一往一返,料期三月,若有淹留,兴许四五月方归。钱美盼得急,只因单铮回师在即,一旦大军起行,便绝难更改。他若要走,万宜速行。
可若就走,下月的初九的婚期便要耽搁了。
应怜望着他,宗契有些心乱。
片刻后,她开口:“你如今入赘与我了,是不是?”
宗契点头,将那信攥着,不知不觉在掌心里已揉皱了,又豁然放松,望进她留恋的眉眼,下定了决心,“是,我全听你的。”
“我想你留下。”应怜道,“待婚事成后再走。”
宗契笑起来,抚了抚她面颊鬓发,“好。婚期即至,料想这几日也耽搁不了什么。”
静院幽香,锦绣的屏风内里,应怜凑过去,亲了亲他。
“你去吧。”她眼底有某种难言的温柔,包容了挣扎的恋恋不舍,话十分平静,“过午便走,我为你备行装马匹,不要耽搁。”
宗契愣住了,“可婚期……”
“我就等在此,又飞不走。婚期赶不上,改日便好了。”应怜握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抚摸他掌心的茧痕,“你不愿委屈我,我也不愿见你失信于人。单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该落得身败名裂。但他有自己的坚守,你去劝说,能成则成;若不能,莫要硬拗,回来咱们再想法子。”
宗契说不出话来,久久凝望她,回握她柔软温暖的手,将她拉入了怀中。
应怜果与他备了行囊,教喂得后院那良马饱足了,又一一叮嘱了宗契些路上的事,将财白分与他行囊身上几处藏稳妥了,这才送他出门。
“可惜这一趟事急,我不好同你去,平白拖慢了行程。你记得早去早回。”她道,向他挥手,“我会将家中打理仔细,待你回来,咱们便成亲。”
邻舍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宗契翻身上马,迎着热烫的日头,环顾相向,向四邻拱手,扬声告请诸邻照看家眷,众人莫不点头,又来相送。
宗契向应怜点头,“回吧,日头大,莫晒着。”
二人相望辞别。宗契踏马而去,马上背影高大,已不再是往昔僧人的模样,发虽不长,到底留了起来,覆上帻巾,便可遮掩短处。那是应怜为他扎起的——他还不大熟络怎样以帻巾覆发。
他却仍不似市井男子,爱着锦簪花,一贯灰黑的朴质,却也愈发显得沉稳峻拔;此时穿梭市道,逐渐消隐于攘攘的人众,无端教应怜想起从前的无数回,遑论白昼黑夜,他阔步朝自己而来的模样。
邻里争来相问,应怜一一答了,礼节已毕,末了早已无离人的痕迹。她关闭了院门,与李定娘一处,守着家人孩儿,悠长的昼夜,缓缓地等了起来。
等待的日子有些枯烦,却并不难熬。
宗契并不就走,却先寻了一家标行,雇请了十来个精悍强壮的标师,有男有女,只在原先自己那屋院里住下,早晚守着应怜家宅,以免他去后,专有那强横的无赖欺她家无男丁,唯有妇孺。
山寺里的慧理住持也晓得此事,先使弟子来询问过,而后专托了那正经清贫尼寺里师姑,日日跑一趟腿脚,见得应怜,说上几句,以报平安。
应怜便再不担心平生事故,有了闲暇,便将些书来,教一教萍儿与阿苽。
时日长了,两个孩子的心性不同,便愈发地水落石出,显见起来。阿苽喜文墨,不好言辞,外相方讷,心思却敏感温柔。萍儿好动,不喜文章,应怜所教中,唯惯熟那算经数科,余下心思全在摆弄拳脚上,一日里有大半在对面那院里厮混,歪缠着标师们耍子。
秉性截然不同,萍儿却很喜欢阿苽,有一阵闹着要教他骑马。阿苽正依着应怜前日吩咐,指秋为题,按去声五未与去声六御各自做五七绝律的新诗,才做到第五首,便被萍儿不由分说地扯去,只得搁下笔,十分无奈,“骑马我已会了。”
萍儿道:“你不过会坐在马上,可会仰身避箭与疾走跨马?”
“我好端端骑着马,哪里来的箭要避?”阿苽很是烦恼,觉得她蛮不讲理,“马备好了鞍,君子将不趋不乱,扶鞍上马,为何又要疾走?”
应怜与李定娘正在明窗内说话,闻得动静,都出来瞧看,正听得萍儿吵吵嚷嚷,“若路遇歹人,他可认你做君子,先拜你一拜,等你上了马,再目送你离去,道一声‘君子保重’吗?”
姐妹俩廊下瞧热闹,李定娘有些苦恼,“到底是个郎君,这样文弱的性子,难道是我从前拘得他太过了?”
应怜噙着笑,倒不觉有什么,听萍儿使人去牵后院里那匹驯马,趾高气扬的样子,从心感慨了一句,“萍儿跳脱,倒有些像我家人,随……”
她想了想,欢欣消退了几分,有些怀念,“随哥哥。”
李定娘应了一声。二人眯着眼,目光穿过明亮的日头,瞧萍儿立于马旁,拉着阿苽比比划划,后一个利索地跨鞍上马,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躲避的姿势。
“你还记得么?哥哥总自夸他剑术精妙,可若依我看,他的弓马其实最熟。”应怜道,“他当初那一招夺人的马匹,自作了名儿,唤李广……李广……”
“李广夺胡。”李定娘道。
应怜一拍手,“是了!他当真能夺了疾驰的奔马,竟还能撂了马上的人下去,那回将人家刘侍中的郎君掀下马,好悬没折了刘衙内的腿,教爹一顿好打。”
他们都还记得那事。李定娘凤眸内隐有浅笑,映着炽盛的烈日,竟有几分年少时无忧的韶华风姿。
那头萍儿与阿苽还在掰扯,阿苽被强推在马上,萍儿却下马,正要
一拍那马的屁股。李定娘见事闹得有些不规矩,便上前拦阻,应怜忆起了旧事,默默心中念了念,也便将这份忆念重藏进了心底。
十月下旬,家家户户捣衣已成,秋霜降,寝夜寒。
应怜收到宗契的一封来信,道已至西凉府,单铮却又在府城以西,出得关处。应怜收好了信,盘算时日,军阵之事她不大懂,却也晓得关外道途壅塞,本部人马所在并不易寻,不知他年前能否得归。
她虽思念,但晓得他平安,也便放了一半的心,耐心等待。
又转过一月,宗契又一封信至,这回比上一封长些,道已寻得单铮,重逢叙别,营中留了三日。
单铮并非不知自己处境如履薄冰,也不是不知若拥兵囤于西凉府,便可与朝廷对峙,与匈奴、边军互为掣肘,只要不明挑着生事,天子不会不顾及边境安稳,执意取他。
只是单铮与他说得清楚,他非止一人。与他同来的,更有四万追随的将士,他们有家有口,有盼归的老小妻儿,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他们舍下禁军中安稳,肯与他千里远征,他为主帅,不能不给他们一个荣耀的归宿。他不能为一己之私,教他们顶着有贰心的责难,终身难归。
宗契信中写了许多,并非都有条理,只是一股脑将心事诉与她,同时信中也道,他三日后回程,不再相劝,与单铮辞别,不知今日别后,还能否再见。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收起信,想起了慧理住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一封信写于十月廿三,算算日子,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便要回来了。
应怜的心雀跃起来。早是晌午,便将信拿去与李定娘看,恰逢定娘未午睡,正坐于内室,静静地也在瞧着什么,见得她来,招招手。
应怜进屋,女使为撩开碧翠竹帘,竹节碰撞,发出沁人的相击。她在她身旁坐下,偏头瞧去,见李定娘手中也是一封家书。
李定娘将书信递去,应怜则将宗契的信与她换了。
这一封是她家中掌事写来的,催促她早归家,因天子欲册封为公主。
李定娘看完了信,抬起头来,“恭喜。”
应怜也抬起头来,不言语,起初有些疑惑,渐渐心沉了下去,喉中哽住了一般,那“恭喜”二字怎么也讲不出口。
“我本想瞧着你出嫁,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官家催得急,我得即刻回去。”李定娘微微一笑,将信还来,道,“往后你在代州,与宗契好好过日子,无故别往洛京里跑,免得人心难测,又与你生事。”
应怜皱着眉,又松开,勉强点头,“过了年,表姐你已二十五了,况你已有过丈夫……”
“你嫌弃我?”李定娘撇撇嘴。
应怜攥着那信,怎么也想不通,“那他好好儿的封什么公主?又在这关节上,匈奴多部已败退,总不能指望你和……”
李定娘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应怜心里没底,却见她清清明明的眼眸,似乎通透了然。
“你所虑的,于我而言,并非是坏事。”她松开手,有片刻出神,望向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而后发自内心地有了笑意,“无论怎样,总不至坏到哪里去。来,与我道声喜吧。”
应怜闷闷不乐,却依她,一边心中祝祷,一边言语,道了声“恭喜”。
二人又说了会话,应怜出门时,也还是疑虑重重。
“我走后,记得点算那嫁妆箱底的田地契。”李定娘嘱咐,见她望来,别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应怜没精打采地点头,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郭显,将她的话清风过了耳,方才去了。
第146章 第146章红烛终相对,彩结绾同……
两三日备齐车马辎重,李定娘虽不舍,终依依与应怜别去,带走了阿苽与随来的仆婢。
偌大的宅院,登时便空了大半,应怜不由失魂落魄。萍儿虽也蔫头耷脑了一阵,到底是走马灯般的性子,过不上三五日,便又疯跑玩闹去了。
宗契尚未归,应怜独自个守着宅院,到底百无聊赖,终想起了那两只嫁妆箱。
平日里财物尽收入库,除了那两口大箱外。箱中盛了连城的财货,不便就搁了库中,应怜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放,暂且囫囵堆在新房,想着待成婚后,教宗契与佛光寺的长生库里收着,免得徒生事端。
李定娘走前似乎教她盘点。应怜左右无事,便摒退家人,独个入新房点看。
金铤摞放分明,下头皆有金匠刻印,足十分的成色,果然三千二百两不多不少。应怜再去点那田地契,先将箱底一尺见方的匣儿起出来,打开后,果见一沓地契、一沓田契,平平整整,压实了也足厚厚的一寸。
单这些产业,便不输于那金铤。应怜心中总有几分纳罕,不知那些家怎样凑来。许是定娘出了大头,她那性子又拗,怕讲明了,自己不收,便假托几家一齐的彩头。
论理,她这是二回再嫁,不该有这许多添妆。京中门户最是精明,头一回与元羲的亲事,满朝文武都送了表礼,更有借名头孝敬的。这回轮到她与宗契,一来宗契并不登朝堂,二来元羲正炙手可热,有眼色的人家,没得千里迢迢地送了礼来,触元羲的霉头。
她一面散漫地想,将那地契抄起来,却见底头又有一册簿子,先被那契书掩得严实,丝毫未露。应怜经过一回那压箱底的秘事,心里一跳,先做贼心虚地向外望望,而后去紧锁了门,这才捧起簿来,掀开来瞧。
一会儿,面红耳热,捂着胸口砰砰地跳。
定娘这册子,可比前头那做娘家的夫人所赠厉害多了……
外头似有穿廊的脚步说话声。她猛地噤声,连书页也不敢翻,待那声儿过去,才松一口气,捂着脸又瞧起来。
啧啧啧。
噫噫噫。
哎呀呀。
真教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里头花样之多,应怜竟不能全懂,头一日做贼似的看罢,第二日便偷摸着藏了只画眉墨,削尖了,如前把自个儿关在新房中。
外头女使与人道:“唉,咱们娘子思念离人,不知在房中要怎么哭一场呢。”
里头应怜掐着墨尖,在那册子上勾勾描描做注,拿出了当初学文章的究根问底来。
有些个衣下交叠,半掩半露,掩处不见龌龊,露处形势分明,竟能全学得仔细。应怜恍然领悟,眉墨一扫,【妙】。
另一些借山水之势,山有山伏,水有水迹,鸳鸯半解,又比窥得全貌更引人心动。也不错,【妙】。
又有那非但鸳鸯成双,又成三成四的,众星眠月,瞧得应怜大为惊悚,匆匆而过,惜字如金。
当中一页,她前日里瞧过,既惊奇又喜欢,里头勾勒一上一下、一仰一伏,吞吐含露,直使莺莺蹙眉啮衾,谷溪湲湲。应怜面烧如霞,咬唇在上头勾注,【甚妙】!
后头便没了图样,改作些文字,道那阴阳和合,乃是人应于天,意动情投,交才可得昌寿云云;又详解了何为势、何为谷、何为庭、何为阜,如醍醐猛灌她头顶,由一知半解彻底化作了了悟。
到第三日,她自觉将那上头术学成记在心,正阖页默想时,忽听外头连贯急促的叩门声,女使惊喜叫道:“娘子!将军回了!”
惊得应怜慌了手脚,将书向床榻里一塞,连批注的墨也顾不得,猛地开门,“怎么!?”
外院里传来牵马的动静,又有大踏步的脚步声,满含了仆仆风尘,贯入此廊。应怜趿着靸鞋,裘衣也不及穿,心跳密密如绷线,匆匆便奔向了外。
正与来人撞个满怀,被他一把扶住。应怜豁然望去,腊月冰寒之中,瞧见了宗契含了笑的面庞,以及英挺的眉目间热切思念的神情。
他口中嗬出的热气成了雾团,冷硬的轮廓变得柔和,执了应怜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向屋里领,“怎么只穿了小袄?”
那只手宽大温热。应怜任他牵着,共入了内室,女使将火墙烧得暖热,递上热茶热水与擦脸的手巾,笑着退了,又仔细地为关掩了门。
此一去三个多月,他想是昼夜星驰,有些风霜,发又长了些,也不知怎么胡乱地扎裹了,覆在帻下;颔下生出了粗粗的胡茬,粗犷里添了几分悍朴,来亲应怜时,她被扎得推拒,却悄悄酥软了半边身子。宗契便又笑起来,将她按在了怀里。
应怜喘息匀了,面颊耳尖仍褪不去红粉一片,问了些漠北的近况,宗契捡着便与她说了,有些信中已提及,有些更详实,谈到单铮时,却只是叹了一声。
应怜便将所想与他宽慰,“事态未必那般糟糕。天子牧万民,自然在意民心。单将军节节得胜,打散了匈奴联部。他若回师,是国之功臣,声望一时显赫无两,官家必不敢动他。即便有忌惮之心,也得徐徐图之。”
“是。”他望着她晶莹微润的眼眸,忍不住又凑低头亲了亲,“若能功成身退,是再好不过了。”
应怜闭眼,眼睫轻轻一颤,再睁开时,漾出浅浅的笑意,“旁的先不急,我这有一件最要紧不过的事。”
她坐在宗契怀中。宗契细细地打量她,从额发到眉眼,伸手指腹捻了捻她嫣红的唇,胸腔里震出了深深的愉悦,望入她眼:
“咱们成亲。”
早在九月,亲迎礼的万事已俱备,只欠了新人。如今忙趁东风,赶着元日双喜,为一双新人完了婚礼。
因是入赘,比寻常嫁新妇又有所不同。这一回应怜倒不怎么折腾,只安坐新房,由四邻有德行福运的妇人帮衬,绞面整鬓,戴了团锦四时的花冠,满头为插了金晃晃的钗梳;又着深青的团花褙子、穿花牡丹纱罗大袖、云月纹的刺绣霞帔,底下结一滴通通透透的镶金玉帔坠。珊瑚郁金裙下,一双纤月窄窄,举动之间,高华绰约如仙子。
妇人们穿红着翠,各个喜气洋洋、吵吵嚷嚷,又别有一种市井烟火的生机,与上一回时的命妇截然不同。应怜心境也如此,上一回晓得是做戏,犹如隔岸观火,并不如何紧张;这一回不同,再三地对镜望颊面上珠靥,又教取来帕子,将额发间密密的细汗揾了,总担心花了妆,或那裙襕绊自己一跌,闹出丑来。
元日的寒天,她竟紧张得手心发潮,但见镜中人,两靥生春,又总掩不住唇畔眼角那一缕缕流泻的笑意。
宗契在外头打马游街,总要转经几条街巷,才入得家门来。
他今日要穿一件比自己略浅的青衣袍,按的是最低品的文官袍服,百姓人家婚嫁,莫不如此。应怜还从未见过他穿青,也不知那新衣穿在他身上是如何模样。期待犹如缠在心头密密麻麻的结线,越缠越紧,她便愈发在这一片闹闹嚷嚷中听得清自己心跳的声音,激动、欢喜。
日上了三竿,又渐升高,忽廊院里来来去去的小厮们齐皆喊嚷:“新婿到门了——”
伴随一阵锣鼓笙箫,又有傧相唱念的什么,隔着重重屏门,应怜尚听不分明,便教妇人们催促着:“新妇快快出门,迎新婿去哩!”
她瞪大眼,登时心跳如喧鼓,面上涌起了热意,紧攥着的手被不知哪家妇人拉住,磕磕绊绊迎了出去。
廊上早已铺彻了红毡,一片张灯结彩,照耀得角落里也澄亮。处处是来贺喜的人,从连廊花厅一直罗列到中堂。应怜被人引着,以红罗盖头掩面,迈进了中堂门槛。
盖头轻薄,全不掩四顾的景象。中堂上首,虚设了铺锦的圈椅,并无长者落座,当中壁上,却有一面等人高的画像,上头一矍铄的禅师喜容,是前些日应怜丹青所图的慧理住持。因宗契是还俗的弟子,不便亲请了恩师,聊以此敬为新人所拜。
中堂室内悬了一方帐帘,是为虚帐,本是新妇所坐,如今宗契既赘来家,便由他走这一过场。重重纱掩,应怜瞧得不大真切,于堂中望去,隐见一人身形岿巍,负了门外日头,缓缓而入,气度沉稳有节,待入虚帐,略坐了一坐,全此礼后,再挑帘而出,三两步向前,到了她身畔。
应怜如置梦中,一时竟不知如何行动,只呆呆瞧着他,见那一身略浅的青袍,缘饰盘绦锦重重连钱,暗纹展展,与素常灰衣皂鞋迥异,峻拔修长,尤有渊岳的峥嵘。
宗契绷着下颌,盯着她,稍稍一动,头戴的鸦青幞头两脚便迎风招晃,向来泰然的眼眸里隐忍着欢欣与紧张,见她痴楞楞地瞧,喉头动了动,轻声道:“……莫笑。”
他忍得额角的青筋都迸显了出来,幞沿耳后,做新人的被宾客们戏弄,插满了滚地锦似的绒布花,更有几枝时令的红梅,别样艳质凌芳。
他不说罢了,一说,应怜憋不住笑,噗哈哈地笑疼了肚子。
宗契满面涨红,幞脚两旁招风似的晃,连那满头的花胜也乱颤起来。簇花满面,他花阵香海之中,脖子根也红了,瞪了她一眼。
应怜抿嘴艰难地忍笑,接过傧相塞来的牵巾同心缎,一齐拜过了上首慧理住持的喜容,又教人簇拥着纷纷至新房,一旦傧相教拜,便与他争先对拜起来。
宗契佯作不察,慢她一步,教她争了先拜,在四邻儿郎们哄笑声中,才足足地与她一拜。
新房中尚未闹完。有老小俱全的妇人口念撒帐歌,催促二人喜床上左右坐了,将一把金银彩果掷去,惹得孩童们纷纷嬉笑拍手,过来争抢,又将二人推在一处。应怜到此时也满面难褪的红晕,慌乱乱羞答答地不知如何抵对,瞥宗契好几回,全见他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含着笑,有几分冒傻气。
合髻毕了,待得吃过交杯酒,应怜擒着那一只彩结系的酒盏,众人闹着教掷。她望望宗契,怕不得个仰合,坏了彩头。宗契执着彩结另一端所系酒盏,眼带笑意,下巴微朝床下,“但掷便是。”
应怜捏着盏,手有些抖,鼓足了气,向那床下掷去,心中巴巴地默念:成、成、成。
早有人俯身瞧去,笑嚷:“仰!仰口!”
她紧张地瞧宗契。宗契轻巧巧地向那处一抛,杯盏稳稳划过弧线,带着彩结而去,到得床下,轻轻一扑,正挨在应怜盏旁,只隔毫厘。
“合!”瞧看的人大叫。
众人便笑起来:“一仰一合,大吉大利!”
应怜提起的心倏忽落了回去,松一口气,转向宗契。他面色不改,微微冲她挑了挑眉,隐约几分邀功的意味。
应怜掩嘴,别过脸去,眼角眉梢却泄了三月春暄般的笑意。
不待新人眉来眼去,少年郎君们早已哄扯了宗契,放嗓门嚷着饮酒。宗契左也被拉扯、右也被拉扯,只来得及与她道一声:“我速去速回!”
接着便被推搡出门,灌酒去了。
妇人们又陪坐一会子,各自便去欢笑宴饮了,留应怜在房中,用了些饮食,坐床等待起来。
早已是黄昏后,花枝般的灯盏重重点起来,晃亮得如同白昼。应怜剪过三回烛芯,由紧张渐渐作了微恼,埋怨起宗契来。说的速去速回,二更鼓点响,他人也还未归,前头仍是喧嚷的人声,半点无歇的意思。
她叫来女使,前头去催一催。一会儿,女使回来,道:“将军被强留了饮酒呢,满院儿的人,轮番地灌!”
“教他们少饮些个。”应怜无法。
又过两点更鼓,她又教去催,女使回来,仍道在饮酒,只是一院的人散去过半,又有东倒西歪已喝躺下了的。
应怜一急,“宗契呢?他醉了没?”
“瞧不出醉。”女使答。
应怜只得等,觉那时辰一点一滴熬得漫长,望穿了秋水,几近了子时,侍奉的人早已歇下,这才闻得外头脚步飒踏,流星一般折入了内院。
她等得发恼,也不管他,自去一盏盏吹熄了烛火,要合衣睡去。烛盏良多,才吹熄一半,幢幢发暗的烛照下,宗契推门入屋,眸光映入烛火,瞳子湛亮精光,目光先四处寻她,待落定在她青衣喜服的身影上,唇边微略的笑意涟漪般扩散,旋身关了屋门。
应怜扫了他一眼,面上冷哼,心中却倏地如擂鼓般跳了起来,渐渐地轻粉的面又染上了云霞。她只背身不理会他,立在几支未熄的烛盏旁,也不去灭灯烛了。
忽而一个温热的胸膛抵上,她被从身后拥住,落入了他怀抱。
宗契在她身后,环着她,唇在耳畔,说话时相触,并不见醉意,却比往日多几分深,“惜奴。”
应怜自耳尖起,连绵地烧了起来,垂着头,扯开他手,向床畔去,不理睬他。
才走几步,后头又追上来,蓏萝藤似的缠了她手脚,下巴搭在她脑袋上,压得应怜鬓髻发紧。宗契又低低地唤:“惜奴。”
他话似胸腔里震出来,带着十分的愉悦满足。应怜被他感染,再摆不出恼意,扭回身来,与他相对。
宗契深深地凝望她,眉眼间的笑化作了专注的情意,仿佛看不够似的,眼眸深处竟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你瞧我做什么?”应怜被那样的眼神瞧得臊起来,不自觉笑意盈眸。
“惜奴,”他又良久,似不大敢信,喃喃道,“咱们是夫妻了?”
应怜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摸摸他额,“闹了一日,你方才晓得?莫不
真是醉了,问的醉话?客都散了么?”
他摘下她手,团在掌心里,爱不尽似的,又牵着她按到床边坐,“散了。我本要走,他们只不许,才拖到这一时……不大醉,你瞧。”
应怜尚不知他要教瞧什么,但见宗契先摘了幞头,褪去盘绦锦连钱纹的青袍,只着里头浅淡的夹袄,愈发显得蜂腰猿臂,烛火一映,眉宇间深邃,透出些往日不贯有的潇洒恣意来。
他揉拳摩掌,动了动筋骨,而后在并不宽敞的新房里,耍起拳来,招招如行风走箭,凌厉穿云,震得烛架上光火乱颤,壁影眩晕。
应怜目瞪口呆。
宗契在她目光下,愈发地勇武,一招一式还拿眼角去睇她,又招摇又炫耀。
半晌,应怜点点头,解了盘髻,长发瀑散开来,“我要就寝了,你自己耍吧。”
宗契一顿,停了住,微有困惑,却在她匀淡春霞般的面容下目光凝了住,生根了一般,渐渐地忘了耍什么拳脚,心火有些发燥,足尖一抄,将正要躺下的应怜牵着手臂一带,拦腰卷住,锢在自个儿怀中。
应怜推不动,一个绊跌,向后倒仰,却因着他摆布,眼前一旋,便与他歪在了床榻上,半撑着他起伏的胸口,腿脚缠在了一处。
她勉强支起些身子,“你醉了。”
“不曾醉。”宗契声线平稳,喉头却发紧,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将身嵌进她腿间,又喜爱地将脚去戏弄她缠了罗袜的足趾,引得应怜躲闪扭身,目光渐渐转深,“我知今日洞房花烛。”
应怜抿着唇,任他摩捻足踝,呼吸有些急促,别开眼眸,声音又轻又绵,“你放我起来。”
宗契却收得更紧,衾褥间跨了半步,将她全压在身下,从眼角起,渐渐向下,一直吻上了她的唇。
第147章 第147章朝夕尽欢,春秋富盛……
宗契的气息又沉又烫,交错在应怜鼻息间,去与她缠弄,比往日少几分柔和,多了些攻城略地的侵占。
应怜支应得勉强,又被那手掌逗弄,轻喘着拈他粗长的指节,“痒……”
他二人早已有过夫妻之事,才领略个中滋味,便久别至今。应怜初时不觉得,如今被一拨弄,方觉早已动情。宗契更是如此,呼吸尤愈急促,去解她衣带。
烛枝影长,光火澄澄。床帏里一双人影交叠,旖旎难言。
枕上相缠之时,不意里头碰着个物事。
宗契随意扯出,正要丢开,却见是本册子,动作略停了停,“这是什么?”
应怜正迷迷蒙蒙,含春雾的眼眸一扫,登时惊得一跳,却被压在锦褥里动弹不得,只拔出两只手,要来夺书,“无甚,闲书罢了!”
宗契也不争,只是以膝抵着她腰下,手略抬了几寸。应怜便碰不着,又羞又急,“还我来!”
“阴阳交泰……仙乐钧天?”他一只手掌便轻松制住她两只腕子,将它们按在自己胸膛上,另一手去翻那书页,才一见,便惊异起来,眉宇间笑意转深。
应怜掌下觉察他胸腔中愉悦的震笑,愈发羞恼,又有一丝被撞破的窘迫,赶在他开口前,先画蛇添足地描补,“这是、是成亲时妇人家压箱底的物件,我也没瞧过……”
宗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接着盘坐起身,“来。”
她正不解,腰身却一紧,被他揽臂抄了起来。宗契将她旋个转向,教坐在自己腿间,从背后拥着他,抵上她散满青丝的肩头,向那侧颈亲了亲,两手抄向前,将书翻上一页。
“既未瞧过,咱们一道瞧瞧。”他在她耳边说话,眼却向着书页。
应怜被箍在那副魁硕的身躯里,浑身热意沸涌,脸红得要冒烟,而后宗契声音却又喑哑,按着不教乱扭,“莫要动。”
便只得顺从地窝在他怀里,被迫着与他同看那图册。哪用她细瞧,早已烂熟于心,眼一搭便晓得那是在做什么。
宗契却头一回瞧此种春兴之物,有些新奇,翻上几页,失笑问:“没瞧过?”
应怜必得抵死不认,“……没。”
宗契便亲亲她那早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妙。”
又翻一页,亲了亲她肩颈,“妙。”
再翻一页,微捻弄了弄她饱满的唇,“妙。”
他每念一个【妙】,应怜气势便矮上三分,羞窘难耐,心底却渐渐涌起隐秘的酥痒。
“改日再瞧,宗契……”她颊颈潮红,回身捂她双眼,轻舔他略宽厚的唇,妄想以此迷他心意。
宗契唇舌间有些微醺醉的酒意,沾染得她似乎也有些醉。他轻拉下她的手,最后一页瞧去,指腹从她再熟稔不过的娟秀字迹上划过。
“【甚妙】。”他目光从那首尾相接的仰伏春色间离开,落在她潮红羞窘的面上,喉头紧了紧,声音添了几分哑,“你喜欢这个?”
应怜臊得抬不起头来,却被宗契轻柔地捏了捏后颈,才要别开脸,却又被他揽着腰,推在床里。
“咱们试试。”他低伏与她交凑,喘息耳语。
而后向下,大掌一伸,扯了衾裯遮盖。应怜便迷蒙只见烛红,橙红光影之中,裯下轮廓伴着她足弓难耐扬起。
……
元日春宵,良辰幸时,院落阒静,唯深深处猫儿动静,又似断续声泣,难以自抑,直闹到夜半后,才渐声渐消。
里头云暂收、雨暂消,酒意却复涌起,使人更不知今夕何夕。
宗契心甘意美,吮尽了她腮边堕的泪,意犹不足,愈瞧愈爱进了心底。
应怜乏得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一身瓷白细腻,红靡地盛开了无数海棠,青丝委乱,余韵难消,横陈在半光半影中,懒怠再动一动。
“渴。”她柔顺无力地地伏在他肩头。
宗契便下榻,倒了温茶与她。应怜枕上观去,但见那人腰臂胸膛无一不精悍健壮,极为高挺峻拔,当真是外显岿巍,内蕴蛮勇,略一回想前一番床帏里相交,便面热心慌。正眼神乱瞟、心思胡想之时,那茶已抵得她唇边。宗契将她散乱的发微拢在后,露出那一截红润小巧的耳朵来,眸光略顿,唇边有笑。
应怜就着咕嘟嘟喝了几口,余下便教宗契喝尽,将杯盏搁回了,回身见锦色衾枕斑斓,灯下凝脂春棠,美人玉色,不觉将目光在她身上良久,又引得意动。
应怜早已知他这一身筋骨力势,绝难草草便收,乏虽乏了,总有几分食髓的滋味,嘴上仍道:“夜半了,咱们睡吧,明日……明日再……好不好?”
少年贪欢,连说话时的心意都不坚牢。宗契三分酒醉成了七分,往常里总收敛着,怕吓着了她。只是情人在侧,有几个能当真收得住血气?
他便俯身去,宽容她方寸空间,不桎得那样紧,唇舌沿她耳尖向下,调摇吮弄,声音有些含混,“再一回,我保证轻些。”
应怜最禁不得戏,没几下便气喘连连,耐了乏意,半推半就地由着他去了。
床帏里又一次摇起春色,情人良宵,恨苦太短而已。花影羞闭,月懒照映,赤绳千里一系,但得如此一人,世尘滚滚,辗转重山叠水,也将来赴,从此一双我与侬,同眠同穴亦同心。
二个月后,单铮班师回朝。
四月,春正放时,洛京里信至代州,应怜展信,瞧之渐默。
乌孙使者来朝,求娶大周主女。天子选其妹李定娘为丰平公主,远嫁乌孙,与蒲察氏王子和亲。乌孙蒲察氏并未参与一年多来的匈奴南侵,因祸得福,保留了实力,如今隐隐有取代北匈奴的架势。蒲察氏几位较年长的王子各自因战或病,早已死去,如今最长者,乃是失散多年得归的一名少年。公主嫁与,也算是郎才女貌。
京中人不知情由,以北地为苦,多有怜悯丰平公主者。应怜却依稀想起了曾与李定娘有过私情的那个少年。
“袁……”她一时有些记不清,浅浅地蹙眉,“袁武,是他么?”
“是他。”宗契与她一同瞧信,答道,“小昆莫部,蒲察氏,失散多年,想来便是袁武。”
应怜眉头终于松开,“定娘表姐曾钟爱于他,若真如此,他们也算得成正果……”
话顿了顿。她发了会怔。
宗契见此,便问:“怎么了?”
应怜回过神,冲他笑了笑,摇摇头。
李定娘曾告诉过她,自己因胎宫伤损,以后不再能有子嗣。可若不能诞下儿女,往后在那部族里该怎样立足?
良久,她轻叹了一声。
“愿她将来,一切都好。”
世事无常,往后的命运谁又能早料到?非止是定娘,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今后还会不会波澜再起;所牵挂的人,能否一世相安。他们能做的,只有走好如今的每一步。
“定娘表姐远嫁,两国的亲事,绝非草草能就,少说也当有半年聘嫁之期。我想着,不如也西去一趟,就沿着你当初出关的路,送一送她,怎样?”应怜道。
宗契一切都依她,不过又问:“那之后呢?回代州后,你想做什么?”
应怜心头阴霾被驱散些,眼儿弯弯地笑起来,“这几年,你随我东奔西走,又是下扬州、又是去洛京,也尽够了。回来后,咱们张罗些产业,嗯……就开间客店,如何?”
春日暄暖,院那头萍儿与女使玩闹,秋千笑语之声飘过墙垣。应怜取过纸笔,教宗契磨墨,自个儿在一张空白纸上涂涂画画:这一间是正堂
、这是穿廊、这是后院、这是厨房……
宗契一边磨,一边噙着笑听,瞧日光透过轩窗,照射在她莹白玉映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匀红。她的眼眸因想象未来光景而清亮温暖,时而望来,那里头便溢出了深深的笑意。
当年初下佛山,与她伴一程世路,未曾想缘分牵绊之深,成他一生之幸。
往后年岁漫长,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第148章 第148章嵇氏身虽死,广陵事不……
她还有的是时间。
秾李入寝殿,瞧见了穿花薄纱的帐子里,午睡正深沉的孩子。
宁德五年,她的厚儿已五岁。
厚儿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头一个皇子,即便不是嫡出,身份也足够显贵。母以子贵,天子宠爱厚儿,她便跟着升了几次品秩,如今已是淑妃,后宫之中,仅在皇太后、皇后之下。
而皇后自宁德二年入主中宫,到如今只有一女。郭显不重人欲,后宫中至今不过一后三妃,又有一妃嫔诞了皇儿,如今还未满年。
李淑妃的地位便愈发稳固,纵不大得天子宠爱,敬重总别有一份。
厚儿睡时,幼嫩的眉眼比平日多了几分憨态,十分可爱。秾李无声挥退宫人,独自坐在床边,长久的、怜爱地瞧着孩儿。
许是生在天家,又被寄予了厚望,厚儿并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样贪玩,反倒更愿随先生们学习。据皇太后章氏所言,他更像他父亲幼年的时候。
郭显儿时,便文武样样功课努力上进,在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只是后来渐渐不学上进,失了理宗皇帝的喜爱。
秾李猜想,那是因他懂得了木秀于林之故。故而他对于厚儿的好学,予以了十分的嘉奖与鼓励,甚至每日拨出时辰,亲自指点。相较于帝王,在厚儿的心中,他更像个不错的父亲。
厚儿当然是个好孩子。
只是她不一定是个好母亲。
她坐得久了,厚儿入睡醒来,有所察觉,懵懵懂懂叫了一声,“小娘娘?”
后宫无论嫔妃所出,皆唤皇后为“大娘娘”,生母为“小娘娘”,以示尊卑。
秾李伸开手,抚了抚他细软的额发,“嗯,我在。”
厚儿欢喜地笑起来,醒了,便要起身。秾李不用宫人,亲自为他穿衣。厚儿十分聪慧,见她似有心事,便问:“小娘娘要与孩儿说话吗?”
“要的。”她道,“待会儿有个人来,厚儿得唤他翁翁。”
厚儿很好奇,“是谁?”
“是你爹爹身边的李胜儿。”她道。
厚儿好奇的神色转为了纳闷,“那不是李都都知么?为何要唤翁翁?”
秾李拍拍他的脑袋,“你记着就行。小娘娘还有话与你说,来。”
偌大的寝殿,宫人们俱守候在外。秾李使人又退到了院中,留与十几步,候着他们母子说话。
她替厚儿将小小的袍服角带系严整,在他隐约不安的神色下,牵着来到桌边,坐下后,温柔地与他说话:
“你是我的孩子,更是爹爹的长子。你的身份尊贵,不源自于我,而是源自于你的爹爹。只要你好学上进,不为外物所动,心性秉坚,爹爹就永远不会冷落你。哪怕小娘娘有朝一日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因此而遭贬黜,可明白?”
“小娘娘要到哪里去么?”厚儿扁起了嘴。
秾李只是笑了笑,“小娘娘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宫中。”
只是宫苑深深,宫墙三千,足够将两个人永隔天地。
但毕竟只有五岁的孩儿,不懂得权力对于人心的禁锢。厚儿放下了心来,记住了小娘娘今日的话。
话说起来,李淑妃与李胜儿,同出一姓,还算是本家。李淑妃性贤淑、知进退,明里暗里曾帮过李胜儿些私事,故李胜儿也给足了李淑妃的面子。他领了天子的差事,中途教李淑妃的人截过去,微微一犹豫,便转了个道儿,去了蕙兰台。
他是入内内侍省的都都知,这几年亲随天子左右,位至极品,出入皆有小黄门随侍,今日却独自一人,更亲手提着一只食盒。蕙兰台的宫人殷勤要替他提拿,却被李胜儿婉拒,“你在前带路就是。”
至蕙兰台,李淑妃已端坐在堂,等候着他,见人来了,唤坐于对面,先寒暄了几句,而后问:“都都知手提食盒,是要去哪儿?难道得了什么山珍,要躲在旁独自受用?”
李胜儿道:“淑妃娘娘这般损我,可羞煞人!我正要出宫,奉命去一趟单将军宅,若是娘娘无事,我还得速速办完差,回覆上命呢!”
“不忙。”李淑妃瞧瞧天色,笑道,“午膳未开,单将军住在城西,往返又得一个时辰,误了饭时。我正要用膳,都都知留待一刻,与我一同用些,再走不迟。”
李胜儿面极为难,不说是,也不说否,只定定垂头不语,内心似在挣扎,半晌抬头来道:“圣命不可误。若有所差池,官家唯我是问,那可怎样好?”
李淑妃不管。她竟起身,亲自去接他手里食盒。这大大失了宫中的规矩,李胜儿咬着牙,手紧攥着不松。李淑妃并不蛮抢,只道:“我知这是官家与你的差事,也知办不好这差,官家定要怪罪。只是都都知是被我叫来用顿便饭的,这么一
会子时候,不耽误什么。若官家真要怪罪,都都知尽将我招出来便是。”
李胜儿为人,处事圆滑,城府也深,却并不奸诈。他曾是先帝提拔起来的小黄门,少年时的一腔忠心早已尽付了先帝,因此才在太上皇郭禧夺位后,甘冒剐罪,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如今天子郭显勾打连环。既报了仇,他便为郭显做事,但那十二分的忠心早已随先帝而去,如今人到中年,愈发地内敛谨慎。
只是,有些禀性,早已融入风骨里,那是什么样的深渊与冰霜都不能掩去的。
他与世人一般,皆崇敬英雄,怜惜义气。
他食盒里那一壶酒,要断送英雄;他人之所以在此,是为了成全义气。
一杆称的两端,那头是仁、是义,是天下间至高至伟的、再光明不过的东西;这一端只有一样——他自己。
他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垂头不语。
他在衡量将他自己卷入博弈的棋局里,是否值得。
李淑妃不催促他,只与宫人耳语几句。不一会,宫人们侍奉着小皇子来到正堂。
小皇子已秉持君子的风度,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虽只顶了孩童的两只总角,眼眸中却无幼儿的懵懂。他端端正正来到李淑妃跟前,先一礼下拜,“小娘娘安。”
李淑妃将他牵来,目望李胜儿,指与厚儿道:“这是宫城里最有节有守的人。你爹爹有他,是人君的福泽。去,唤翁翁。”
李胜儿惊震惶恐,骤然抬头,身仍板正,却在小皇子下拜时,不自主低了半截腰。
“李翁翁。”厚儿清稚的声音唤。
“奴婢何德何能!”李胜儿腰躬得更厉害,脊背有些发颤,慌不迭将小皇子持臂扶起,“担不得、担不得……唉!”
他又转向李淑妃,“淑妃娘娘,您又何必……您已贵为四妃之首,荣宠已极,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枉自费心!”
李淑妃反问:“你当初又为何承懿旨、开天门、迎天子入宫?”
李胜儿长久缄默。
堂中早已屏退宫人内侍。李淑妃在他沉默时,来到他跟前,以四妃之身,向这位中贵人行了一个大拜之礼。
“这事未必会有人知,也未必会流传千古,成不了忠义的佳话。”她任凭李胜儿慌措来扶,只是一双水清天明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只是,总有些事,咱们做来,并不为旁人——不过为着自己的良心,得与自己有个交待。”
李胜儿定定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淑妃娘娘。
她说了交情、许了愿景、论了仁义。她找上了他,并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从一开始,就洞彻了人心。
李胜儿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承认了她对人深幽心思的把握之精准;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则并不似所表现的那样柔弱安分。
荣华富贵,他什么都有了,如今倒想瞧瞧,自己若抬一抬手,她能借着他的风,再飞向几尺高的云霄。
——又或是折损羽翼,一落千丈。
他终不再推辞,脸色也好看起来,笑眯眯地问了小皇子些饮食、功课,又在她下首安坐下来,“时近日午,娘娘随手赏赐些吃喝便好,奴婢便叨扰了。”
他将食盒搁在了一旁。
李胜儿带着赏赐御酒而来的消息至时,单铮正在画一方阵势。
他近期来突发奇想,主动研墨蘸笔,要将自己从前兵法上所学与大小数战的经验融会贯通,编成一簿新的兵书。他将此想说与折柳,不出意外,又得了她好一顿嘲笑。
他与折柳共同度过了七八年相伴的日子,说来奇怪,愈是深入了解,愈是发觉他与她之间,无论禀性、喜好,岂止是截然不同,简直可算远隔云端。
他寡言持重,她爱说爱闹;他坦阔直性,她口是心非。他好武、重义,她却时常讥嘲他不通人事情理,不懂变通。
这一回,他要修兵法,折柳晓得了,便抓着瓜子,歪在对面桌边,边嗑便瞧,一会笑他那偃月阵画得像一群秧鸡落水,一会聒噪那带头的将军怎么生得一尺三寸长的挫个儿。单铮被她恼得像教三月的拂柳挠了脸,又痒又烦,索性捉她来身侧,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我总得做些什么打发时辰,不然成日里在家,与你大眼瞪小眼,却没得被你笑话秋后的蚂蚱!”
往常折柳被他损斥,定要啐上一口,凭心情决定是捧脸胡亲几下,或是瞪了眼回骂过去;今日却不知怎的,闻言没了话答对,反愣了愣,一双鲜亮嬉笑的眸子黯淡下来,沉默地瞧了瞧他。
单铮也自知失言,搁了笔,不再提那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二人静静地就这么呆了一会。
五年了。
自五年前出征而归,荣耀一时,手下的副将、裨将校尉们尽加官进禄,同归的兵士也一时成了禁军里风光无两的人物。那时节烈火烹油,真是家家传唱英雄故事。
天子封了官,当着朝臣之面,与他将功补过,撸了差遣,只留了寄禄的闲职,从此留在洛京,无所事事。
单铮倒并不怎么在乎那些。他想辞官回乡,却总不得允,便眼睁睁瞧着身边心腹的人,一个一个厚赐了爵禄,却远远调离洛京。
郭显曾与他道:“只要你留在洛京,朕便予他们一世官禄,子孙恩荫——只要你留下。”
这是个交易,也是个威胁。
于是钱美走了,杨兴走了,李三郎走了,林文贵走了。他们一个个地去,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对他失望至极。
人都会变。五年前他能召集旧部四万,长去边关;五年后,他的将士们也有妻有子,有了家室牵绊,不会再抛下一切,仅凭一腔热血便跟着他踏破贺兰祁连。
郭显用他的隐忍,五年间,一点点蚕食宁德军的根骨。到如今,水到渠成,非止宁德军,连单铮也被消磨了冲霄的意气,回不到当初豪勇。
“边关烽火已平,若再回乡,你还要与外族不死不休么?”窝在他怀里的折柳忽然问了一句。
单铮目光落在那册尚未编成的兵书上,抚了抚她的头发,觉着可笑,“他们早已躲得远远的,我还打什么?安心度日罢了。”
折柳将脸贴在他肩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李胜儿便来了。
单铮将她放开,“许是宫中的消息,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要离开,却被折柳蓦地拉住,回头,望见黯淡近黄昏的光线里,她落寞到凄切的眉眼。她眼角有了细纹,仍是风韵艳美,教单铮总回想起与她初见时,她笑靥瑰姿、夺人心魄的模样。
折柳攥着他手指,“哎,你……你就没话与我讲么?”
单铮顿了顿,在愈近的黄昏中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回,而后道:“照顾好小山。我那书房柜下有暗格,里头……”
“有金子,我晓得!”折柳恼了,咬起牙,将他的手一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货!”
单铮浓烈的眉宇一耸,显了几分笑意,向来泰然气度,此时有了些温柔。他迎着她发怒而更晶莹的眸子,俯下身,亲吻上她格外柔软鲜红的唇,轻车熟路地将她吻得气喘吁吁,终于嘴硬不起来。
“同你做夫妻,我真快活。”他低低的话在她唇畔流连。
折柳仍闭着眼,不敢睁开,眼泪慢慢在睫下盈了出来。
单铮直起身,不再与她徘徊,将她的手轻柔却坚定地掰开,转身决然而去。
折柳指尖颤抖,继而整个身子颤了起来,撑着他方才坐过、还留有余温的圈椅,一时难以起身。
桌上偃月阵才画了一半,墨渍未干。她蜷缩在宽大的椅中,咬着牙,无声无息地流泪,模糊的视线里,他高长的背影离去,黄昏泻下最后一缕金红,天地失色。
单铮离去后,她丧荡游魂一般,在内室、外堂,乃至廊院之中漫荡,没个去处,也不知前头如何。有些禁卫跟着来了,并未阻她的出路,只将他们谈话的花厅围了起来。家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都有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折柳失魂落魄了一阵,半晌收拾心神,净面洗脸,重整了衣襟发鬓,唤人取过她一向收藏在奁里的琵琶,款步出屋,坐于庭院当中,面上已不见方才哀恸哭泣之色,唯余世事落定后的平寂寥落。
她垂眉眼向琵琶,先清泠泠试了几根弦,而后轻拢慢捻,声声切切地拨弄了起来。
“你一向不许我调弄丝竹,说那是卖笑的贱业。”那些婉转曲调,她闷熟于心,信手拈来,目光与弦乐相随相伴,向前院花厅的墙头而去,乐声逐渐急切,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我今日便将此曲拨与你听,好教你晓得,卑贱的不是曲子,是人心。”
初时的婉转已近于无,手指挑捻翻覆,如一场急骤的狂雨,琵琶声竟如金石,怒怒昂昂,翻滚着刺破愈幽深的静谧夏夜。虫鸣因而震恐,乃至喑哑无声。院落之中,响彻这一支悲愤的乐曲之音。
隔墙的花厅之中,单铮饮下杯酒,在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李胜儿亲眼得见下,将空杯掷落。
李胜儿听得那铮然琵琶乐声,不由侧耳,片刻回过神,心下微惊。
单铮一直漠然的神色终有动容,眼望向乐声来处,明晓得目光被层层所阻,却依旧久久凝望,喃喃出声:“这是什么曲子?”
他听不出来,李胜儿却清楚,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教他做个明白鬼,“是《广陵散》。尊夫人精熟乐律,将琴曲翻作琵琶,慨然有楼头风雨之铿锵。”
那乐声一声更甚一声,暑夜本就燥热,如今更使人气血翻涌,恚愤难平。
“她发恼呢。”单铮苦笑,“拙内任性惯了,中贵莫与她计较。”
李胜儿道:“自然不会。单将军倘还有什么话,要带与官家,如今不妨说出来。”
听他道“官家”,单铮一哂,将真心收掩在了微略讥讽的神色下,“与我他之间,终有这么一日。他已无人之义,盼往后做个清平君主吧。”
他与郭显,崎岖孤道并行,终是他选择了退让。而一让,便不得不再让,直至自绝了生路。
《广陵散》还在继续,云晦风卷,金石相击。单铮再无话,盘坐于地,渐觉昏夜深深,窒闷眩晕,跟着天旋地转,眼前的李胜儿,嘴角那一丝切然的怜悯也分化成数千万重,神鬼般飘散飞逝。
药力发了。他放弃了挣扎,栽倒在地,耳畔泠泠音节,如骤雨淌过最急切的繁乱,渐而有了平伏的趋势。
都道人死前将过走马灯。单铮最后一念,心头模糊地想:他却怎么万般记不起从前,唯有那曲子,切合他意,带着对人主莫大的讥嘲与不甘,逐渐远去。
第149章 第149章魂魄去兮梦将归
杳杳冥冥,仿佛魂梦在黄泉里走了一遭。
这一时开始走马观花起
来。先是幼承家学,学一杆尖枪;少年时家人四邻罹难,蹚一条血路;后十多年辗转,起家举事,结一帮弟兄,一齐吵吵嚷嚷,倒反天罡。这一路走来,有人附聚、有人失散,他手里密密麻麻,也不知有了多少条血债。
忽一倏忽,神鬼哭啸,他冥冥中若有所感,踏上了一条茫茫的路,瞧见了一个瘦长轻佻的人。
那人穿得像个儒生,穿一领道袍,斯斯文文,一张略文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尤为活络的眸子,东瞄西望,煞没正行。
单铮一见,心头大喜,忙伸手来,“十八,你教我好找!”
赵芳庭嘻嘻笑笑,揣着手到他近前,上下一打量,“哥哥近来安好?”
单铮心下闷怪,“什么安好?快与我回去,我找了你……”
他话到此茫然,仿佛觉着黄泉碧罗寻了他多时,总寻不着;却又仿佛记着昨日才见,一时昏蒙,不知何所思。
赵芳庭瞧着他,笑过了,是感喟的神情,仿佛放下了一桩难解的心事,眼中透露了几分再难得的孺慕温和。
“哥哥,咱们在那世上,是一对异姓的兄弟。我本想着与你同去同来,未料先行一步。”他慢慢道,“果真世事难测,那妇人我一贯瞧不入眼,以为污了你品性,想要替你剜去。不意我毁在妇人手上,你却因她而活,如此一想,也不怎么为憾。”
单铮皱着眉,只觉空空落落,攥着他肩臂,“你胡七八糟说些什么?快随我回去……”
分明捉着他人,周遭一渺茫,他却虚虚悠悠,又远了些,仍朝自己微笑,似是作别模样。
“我不能再随哥哥了,我等哥哥许久,如今该是走的时候了。”
“哥哥,山长水远,阴阳泉分,你往后多保重。”
那瘦长斯文的身影倏然空淡,逐渐失却。单铮徒劳追去,四处地寻,上天入地,再不见他。
他心中大恸,仿佛身死过一遭,猛地一悸,便骤醒过来。
脑子里还晕着,但见四面昏暗,壁上角落吊着灯烛,晃晃地刺眼。有个人正在身畔,上下左右地拿湿帕子为他擦脸。
此处格外幽冷狭小,不知是什么地方。他尚未开口,那妇人见他醒了,激灵灵一怔,丢了帕子,扑在他身上便哭起来。那一滴两滴的泪砸在他头颈上,教他缓缓地回了魂,想起了自己是谁。
“……折柳?”单铮出口,才觉后头艰涩。
折柳呜呜哭了一会,抹一抹泪,费力地将他扶坐起来。他才觉浑身散软,肚里空响,饿了多时一般,再一观左右,猛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卧室,分明是一间昏沉的石室,而自己所躺也不是熟悉的床榻,内里窄小,施展不开,竟是一具棺木!
他才要开口,折柳抢在前头,尽为他答了:“你喝的压根不是鸩酒,是蒙汗药。他做帝王的自个儿心虚,停棺一日夜便草草葬了。我便入得墓来,咱们一道走,往后‘单铮’便是个死人,你与我远离洛京,做一对布衣夫妇,你肯不肯?”
单铮怔愣良久,想通了前后,“我有甚不肯的,只是你受委屈,再过不得富贵的日子。”
“暗格里金子,我取出来了。”折柳通红的眼眨了眨。
她又喂他喝些水,揉碎了干饼,教他用些。单铮正饿着,也不觉寡淡,风卷残云般囫囵吞了。
“慢些吃,你躺了小两日呢。”折柳道。
他一边嚼,脑子里却尽是生死的一回事,起先有些乱糟糟的,而后渐渐豁朗,又总觉着滑稽可笑,于是便当真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止不住,坐在棺木里,搂过折柳,将她胡乱大力地向怀里按,胸腔也笑得震动起来。
折柳先有些莫名,挣了两挣没脱开,便也随他去,片刻却也笑了起来,一颗心终落了地。
“那姓郭的满以为你死了,恐怕正做他江山永固的春秋大梦呢!”她又是侥幸又是自得。
单铮亲了亲她微有些细汗的额发,却摇了摇头,“恐怕不好瞒过去,又或他早已晓得,单放我一马罢了。”
无论如何,先出去为妙。
二人相携着起身,随取了壁上一盏明灯,照映着出了不算太长的甬道。这墓室临时建成,事过仓促,也不见什么壁画石门,粗陋得很。折柳沿着入内的来路,带他往外去。单铮忽想起来,“小山呢?那日他说去打猎,他可晓得此事?”
“打什么猎,不过寻一借口离家罢了。”折柳道。
话音落了,便近墓穴土道的终点。尽头黑漆一片,无光无火,却冷不防钻进个人来,单铮汗毛孔乍张,才要抄前挡住折柳,忽听那一声音神采奕奕,带着少年特有的粗噶嗓音道:“义父,是我!”
跟着义父义母来京,初时尚是个孩童,如今陶岳已一十五岁,身量张开,堪堪与折柳齐平,肩臂宽长起来,脸孔也有了少年人的清湛。他手拿一把铁锹,锹尖还沾着新鲜的土,向二人道:“马匹车辆已在外备着了,咱们趁夜便走!”
他扭过头又要出去。折柳一把扯住,问:“宫里头可有了信?”
“有,”陶岳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按义母的话,穿红袍、佩玉锦鸡,申时末打御道北街过,逢见小黄门,与他道平安,他便给了我这个。”
折柳殷殷切切展开来瞧,上头寥寥一行:【一切如故,平安,无期。】
宫中一切如常,你我计策并未泄露。我如今平安,你离洛京,从今相别,再会无期。
她长舒一口气,将秾李的手书贴怀安放,仿佛那是一张保命安身的神符。
单铮便问:“这一场谋划,是李淑妃所为?若瞒不过天子,岂不拖累了她!”
折柳却教他宽心,“她自有保全的法子,不可为外人道。你早已失势,便是从前,也帮衬不了她半分,不如早去。”
墓室坐落京畿城外,本安置了守陵的人,今夜尽被陶岳打发离开。他早已捡了要紧的细软家当安置,趁着疏星淡月,同单铮折柳二人,驾了车马,遥遥而去。
马无嘶声,车卸铜铃,一行三人走得阒寂。来时怎样浓墨重彩,去时便如何冷落寂寥。而单铮的心绪再一次起伏,不禁掀帘前望,陶岳劲瘦的背影旁,是向前漫漫幽幽的长夜,道途杳渺,仿佛无尽。
他忽有几分回想起那一场魂梦,隐约只记梦见了十八,却究竟说了哪些,已然漫漶不清,唯余见他远去时,那一股袭涌来的哀恸滋味。
他若有所悟。
往常他一贯想,若哪一日身死,宁德军一场烈火,便算终了;到如今才真彻地了悟,实则早在五年前入京,宫
城侵破的那一刹,宁德军已然走上末路。从此“宁德”二字,成了记刻岁月的年号。
岁月会过去,年号会更改。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单铮从空茫的黑夜中回过神,见身边的折柳却正侧身掀帘回望,眸中落落辉光,耀映着遥远洛京城中华彩。那不知是谁家高门朱户,笙歌夜饮绽放了旖旎的光。
她望着宫城的方向,久久地出神。单铮握了握她的手,微凉,柔软,像她常被人鄙薄市侩的心性。
“你若当真放不下她,不若……”他低低地安慰,本想说自己想一想法子,能否帮得秾李一二。
折柳却仿佛受了一惊,摇头阻道:“生死事岂是儿戏。你如今再不能见旧人,否则平白连累了他们。她……无妨,不会有差池。”
单铮不解她为何如此笃定,借着晦淡的星月光辉去瞧她,却见她别过了头,仿佛继续遥望宫城方向。
他不再发问,渐渐不在意。折柳才略略缓下了绷紧的身子,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秾李的筹码,是保全她的东西,也是将令天子忌惮一生的秘密。
——那半截玉笛、赵芳庭身死的真相。
她会将这秘密烂在肚中,为秾李,也为单铮。
宁德五年,忠武将军单铮因疾殁,时值盛暑,灵柩难停,仓促二日便落葬于京畿北山。
无论合不合规制、有多可疑,总之人已故去,绝难转圜。妻儿并无怨怼,离京回乡;单铮的死成了一个隐晦的、禁忌的事实。
郭显说不出这结局于他,是好是坏;甚至于自己,他也一时难以判断。
他将李胜儿贬出了宫闱,怀揣着盛怒,面上却不显,寻了个错处,将李淑妃重贬回御侍,发在从前康成太后卞氏所居的西宫。
宫中人噤声不言,谁也不知李御侍究竟如何触怒了帝王。但章氏太后、皇后及嫔妃们皆来求情,又带来了厚儿,言道不看夫妻情面,也顾及父子情分,莫要将事做得太绝。
但归根究底,为李御侍保下一命的,不是皇后皇太后,也不是厚儿,是她自己。
“我若身死,那玉笛的真相便再守不住。以单铮与他视若手足的兄弟赵芳庭的情谊,您以为,他还会善罢甘休?”五年的时光,足够秾李看清一个人。她晓得郭显的命脉所在,晓得他哽喉的那根刺是什么,“又或,您兴许想瞧一瞧,时隔五年,他是否还有一呼百应的能耐?您要以您江山的稳固,来撄他锋芒么?”
郭显被刺中心事,恼怒之中生了狠戾,恨不得便就亲手杀了眼前此女。他掐着她柔软的脖颈,只需稍稍一用力,便能将她生气断绝。
偌大冷落的西宫,寥寥几个宫人,早已脸无人色,吓得躲避在了外。而已任他摆布的秾李,纵使咽喉被扼而说不出话,连脸也涨得通红,眸子里却仍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东西。
讥诮、平静。
郭显扔开了她。
秾李伏在他脚下,咳嗽不止,连泪都咳了出来,嘴角却扬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笑。
她赌赢了。多年来筹划,在这一刻,终得到了圆满。
岁月淡得如水,平静得也如水流。
她在西宫独守了七年。
宁德的年号,自单铮去后一年,便改换了,如今是天授六年。
前尘的人与事仿若一梦。她在梦中曾如胡姬旋裙翻飞,血色酒污,轻浮欢笑年复年。而后飘飘摇摇的风,便吹着她似杨花,落入这片幽深宫墙。她再未听到折柳或旁人只言片语的消息,也再未见过天颜。
她再未与她的厚儿相见。
但宫人们琐碎的言语,仍旧零零星星传到她耳中,一路谲诡地偏差到了某个方向。
天授二年,秦德妃所诞皇儿二岁夭亡。
天授三年,皇后诞下了嫡子,普天同庆。
天授四年,厚儿有了正名,乃天子所拟,为“煌”。
天授五年,中宫嫡子夭亡。
天授六年元春,皇后因丧子哀恸,又久病难愈,薨于仁明殿,举国哀。
西宫里,逐渐有了些人气。
说“人气”,并非大张旗鼓地来拜她这位受冷落的御侍,一切犹如春风化雨,一点一点渗入寂寥已久的冷宫。
起先是用度。早春的炭火燃得更旺;炉香里重又有了龙脑、沉香的味性不再浓烈;有损痕的绣墩被不着痕迹地换了新……
而后是侍奉的宫人,早晚更殷勤了些,欢笑也多了些。又有一日,秾李瞧见她们褪下了冬衣,隐约露出腕上金镶玉的新钏镯。
再又有耳目灵通的消息。宫人们为哄她欢心,会主动凑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几句皇长子郭煌的近况。他聪慧秉钧啦、六艺精熟啦、仁贤果决啦……
她自然也晓得了朝堂上,自这一年始,便拉扯开的立储争议。争议的核心并不在于立哪位皇子为储君,而是要不要立郭煌为储。
——虽说天子春秋鼎盛,久不立储却总使人心不安。后宫子嗣零落,虽新近入宫的几位妃嫔中,已有人有孕,可既未知男女,又非嫡出,为何臣子们要弃年已十二、聪慧仁善的大皇子不顾,而去等候一个不知是否又会早夭的皇儿?
秾李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她缄口不言,却也在等待。
终于一日,等来了他。
郭显于深秋的一个午日,踏足了西宫。此时黄叶新落,他脚步踏于落叶枯枝之上的声音,像极了命运的转机造访秾李时,发出的细微、颤动而又令人心悸的轻响。
秾李得了信,早早已迎候在廊庑,远远在淡金的日光下望见他,微微有些讶异。
宫人们跪了一地,她却盯着他,将心中的话道出来:“您鬓边生华发了。”
诚然,郭显如今未满四十,可鬓边已有了霜白,久于帝位之上,渐渐地已不见了从前那一份舒适的从容。他变得更内敛、更有城府,也更冷漠。
郭显并未在意她的冒犯,只是瞧了她一眼,“你却未变分毫。”
秾李笑了笑,仍是青春正好,七年来西宫寂静的生活将她愈发打磨得如一颗内蕴温润的珍珠,淡然丰美。
仇怨似烈火,当初烧灼得他焦躁愤怒,恨不得打碎眼前一切;如今烈焰熄灭,连那点余温也逐渐冷却。他对着秾李,再难生从前的怨怒,反倒勾起了些陈年旧事的忆念。
二人也不再剑拔弩张,秾李亲斟了盏茶,递与他手边,“妾处无上等的茶汤,官家将就着用一些吧。”
郭显呷了一口。那茶微苦,回舌却甘香,不是最上乘,却也是今岁上的新茶。
他唇舌里回荡着茶香滋味,想寥寥问一句她近来如何,却不知从何而问。再一想来,实则他对她知之甚少,当初带她入宫,比起兴之所至,更像是一个意外。
他们之间有一时的沉默。
还是秾李先开口:“厚儿……可还好?”
这便才有话可聊。郭显道一切安稳,又依着她话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秾李晓得,他这一回来,本就不为着要说什么,不过是显个苗头,以示宽慈。
果然,他在西宫坐了一刻,再离开时,她这小小的冷宫,已然变换了风云。
嫔妃们得知了此信,便今日明日地络绎来走动。她们娇靥如花,眸中神情各不相同,但大体都有些嫉羡。
连章氏太后没几日也送来了些新秋的瓜果,俱是才贡入宫中的物件;又使女官妥妥帖帖问了饮食需用,方才笑盈盈地回了去。
秋后,连月拖到岁暮,秾李被请出西宫,复为淑妃。
又三月,天授七年开春之时,经由元羲等臣子谏言上疏,立李淑妃为后,禀凤印,入主中宫。
中宫所出,自然为嫡子。既嫡又长,其年五月,郭煌被立为储君太子,天下称庆,国泰民安,又议改元,来年为宝凤元年。
中宫续定,宫外被黜落的内侍李胜儿,复又回到宫中,随侍太子身旁;虽已不复为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太子郭煌却时常呼为翁,宫人便皆称呼为“李翁翁”,荣宠更甚以往。
太平昭盛的年岁,人们很容易忘记过往。
一代人尚且记着从前荒芜疲敝,道无行人、屋舍破败、盗匪四起,也记着揭竿举事的群豪、不世出的英雄、翻天覆地的洪流;
二代之后,这些汹汹烈烈的往事由着人口口相传,黄口小儿尚且听说村口某某阿翁,拄着拐,成日里自夸:“我从前入过宁德军!随过单将军征战西戎!”
三代后,旧事成了半传奇的故事,在好无病呻吟的文人话本子里,在年节时愈发热闹的勾栏瓦肆里,在渐渐老去又喋喋不休的阿翁的颠三倒四里。
他们最终被逐渐淡忘。岁月走了几轮,年号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国号也一并更改,新的风云再次搅荡,步入往事轮回的覆辙,再无人记得“宁德”,再无人记得宁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