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淡荡春光寒食天
一番下来,直到黑云越压越沉了,也还一条鱼没上钩。
应怜泄气得很,想着从前家中锦鲤争相咬饵的光景,不禁纳闷:“莫非这水太清,养不下鱼?”
“哪条河的活水不养鱼?只是你没钓着而已。”宗契笑道,“亭台小园里作景的金红鲤,因是向来喂惯,呆呆傻傻,你来钓,它求着你还来不及;这又不比园池,河水东西流,鱼儿自在惯了,你若钓,便是你求着它,怎么能一样?”
应怜从未想过此,教他一点醒,若有所思。
非止钓鱼,似乎往昔里般般件件,无论事或物,只要她想,言语一声,它们便一股脑送在她手里;可天下好物,如鱼鲜嫩,却不是手心朝上等来的。
她得去求、去取。
宗契见她怔怔的也不知想什么,以为她钓不着鱼着恼,便宽慰:“无妨,我早先见路过处有家张挂酒旗,想是个村店,待买些酒米撒了,另挑一处水草丰美的,自能聚拢来鱼。”
正说着,天色浓阴,雨点子却一晌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这一场春雨来得意料之中,却又急不可耐。二人忙忙地回转,正摇着桨,轰隆隆隐约的雷声闷闷响彻山外天边,惊了蛰虫、湿了百花。
应怜有些怕雷,急急地催着船行。饶是宗契船走得飞快,到了竹屋,两人也浇得一头一身湿哒哒的雨水,滴滴答答顺着衣襟鞋袜往下淌。
宗契找来手巾与应怜,又要炉里生起火烘一烘湿衣,却被她拉住,“别动烟火了,我穿你一身衣衫就行。”
“那可不大合身。”宗契道。
应怜散了长发,手巾里慢慢地搓,歪头望着他,有些零星的笑意,“我凑合凑合。”
也不知是被她笑的,或是想到她将要穿的是自个儿的衣裳,宗契有几分脸热,回马车挑了又挑,取了一套再干净不过的衣裤,腰带齐整地搁在上头,并一双崭新的靸鞋白袜,交与她,便回了马车里等。
一会儿,竹屋里头喊:“我好了!”
宗契推开门,望见一
个靛色短衫的小郎君,肩腰都仿佛被裹在宽长的布衣里,一根玉簪别住乌黑长发,黛眉秀目、婉然含情,唇如破蕊红樱,别有一番深藏的春色。
那衣袖裤脚对她而言,委实长大了些,露着一双凝霜似的腕臂,卷一卷袖口,又弯下身拽一拽裤脚,才俯下些,牵动了束得紧紧的纤细腰身。一个错眼,宗契又约略瞧见了一抹极白的痕色,从遮掩不住的领口里,欢快地打他眼底一划而过。
应怜再一次挽好裤腿,直起腰,轻轻一踢,那宽大的裤腿又下掉了三分。她有些苦恼,一瞧宗契,却见他别开眼,盯着竹面的墙,也不知什么可看。
才要开口问他瞧什么,他却察觉动静,扭回头来,声音有些发干,“太宽大了些。”
“都吃一样谷米,你怎就长得这般长手长脚?”她半抱怨半玩笑,踢腿给他看,“卷起来也不行,三两下总散了,喏。”
宗契才反应过来,道了声“你等会”,转身又去了马车里;不多时再出来,手中攥着两根白布绦子,便教她坐于榻上,垂了两条腿,自个儿蹲下身,从她小腿肚起,为她一圈圈细密地绑了腿绷。
应怜乖乖坐在榻上,他伏身为她绑腿绷时,她便悄悄地瞧他。春衫轻薄,替换了臃肿的冬衣,便显出他结实隆起的肩背来,随着他动作,块垒遒劲地相互挤压,使人几欲觉察其间溢出的汩汩热意。那热意顺着他的手臂、指尖,压在与他相触的应怜的小腿上,她觉着从自己小腿肚起,似乎也有一股热意缓缓攀上了腰身。
应怜咬着唇,忍着不知哪里游窜的麻痒,实在忍不住,轻轻动了一下那只被他双手圈牢的脚。宗契只当她淘气,一把扣住脚踝,将松开的腿绷重新系起,“别动,就好了。”
他低着头专心系绦子,丝毫未见她面上已红晕一片。
应怜心里恼他一板一眼,却又爱他这无关风月的专注模样,心尖上只觉被人轻轻地一挠,酥酥痒痒的,不知做点什么好缓一缓。
她于是另一脚踢了靸鞋,穿得是一双合他脚长的新袜,松松垮垮缠在自己脚上,便用这脚悄悄地、轻轻地从他肩臂划过,在他不解抬头时,搁在了他肩头。
那只脚的力道不比一只蝶儿更轻,蝶翼轻展,她足趾在晃荡的袜里也微微地蜷了蜷。这一蜷,便被他觉察到了。
宗契的脸到耳根也红了,只是顿了顿,再没脾气地斥了句:“……胡闹。”
他取下肩头她那只小巧的脚,掌心里扣着,一时没放手,接着才捡起鞋为她套了,开始缠另一只腿绷。
应怜脸红耳热地任他施为,又拿那只松开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碰他,支支吾吾,“宗契……”
“怎么?”他又抬起头,专注的眸子望着她,嗓音有些哑。
应怜被他这样的目光瞧得有些迷糊,动了动身子,不知是热还是不自在,“我、我没穿抹胸。”
他低下头,手中动作不停,“嗯”了一声,半晌两边都缠完了,才起身,望见她宽大的领口,便别开眼,“我裁一条与你,你权且用着。”
应怜好奇起来,“你哪来布裁?”
宗契不答,只笑了笑,教她下地走几步。应怜依言,来回走了一趟,惊喜发觉他那腿绷绑得实在利索,既不太紧,走起路来又不再被那裤脚拖泥带水。有这一双腿脚,真恨不得再走上一二百里。
她旋风似的四个角窜了好几圈,末了在他跟前停住,啧啧称奇,“倒比衣裙省事得多。想来若非女子总囿在后宅不走动,往后定也爱穿这样的衣裤!”
她见宗契发笑,眉眼里也不知有多少喜爱,心头发热,一下踮起脚来,捧着他的脸,在那略厚的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宗契笑意更甚,总有些赧,咳了咳,往外走,“我去裁抹胸,晚食前定与你用着。”
他走到门口,手上却被应怜一拉,回过头,见她眼眸亮晶晶的,万千的毓秀都蕴在里头,冲他勾勾手指,压低了声儿:“再亲一下。”
她的唇比蜜糖还甜。宗契顺从地低下头,想吻一吻她唇。她却比他更快,勾下他脖颈,趁他低头间隙,在那颗才剔过、又长出青青的发茬的光脑袋上飞快地亲了一记。
那声音又脆又响,宗契头皮上过电似的炸开一层酥麻的甜,捂着被亲过的地方,瞬间面红过耳,半晌没说出话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回了马车里。
身后传来应怜得逞的清脆的笑声。
晚饭前,宗契果将一条白细布的抹胸与了应怜,教她试来,看合不合身。
那抹胸布面素淡,极是柔软,针脚算不上高妙,却也瓷实,两头系带各自细细地缝了,应怜穿在身上,嘴上不说,心底猜着几分,想是宗契裁了一件自个儿的衣裳制成。他本就不是重外物之人,宁德军再多的赏赐,一股脑只留与她用,自己在穿戴上并不很讲究。这样轻软的细布,在他衣物里绝不大多。
如今在路途中,他随带在身的更多是些粗糙耐磨的麻纻,这样一件细软素布的,他裁断了与她来用,自个儿也不知还剩不剩。
宗契依旧外头等了一时,敲门来问:“可成么?”
“合身的。”她又拽了拽有些发紧的胸口,回了一句。
晚食是几里外村店里张罗的冷豆腐、生茭白,腌蜜枣,并几张早烙得的饼子;另还打了一角村酒,不为喝,宗契将酒混在黍米谷子里头,又将买来的巴掌大的糖糕掰了揉碎,搅和匀了,灌入个小盅,封了盖儿;做完了这些,才来用饭。
外头雨还飘着,丝丝片片,落在屋后的水泊上也静谧无声。天色已黑沉沉的,往常时分早已掌了灯,这日应着寒食,便不起烟火,二人将一只藤凳作桌,摆了碗碟,筷子绊筷子地囫囵用了一顿。好在此时节春暖复萌,并不多少寒冷。
应怜心情舒畅,觉着眼前大和尚眉宇俊朗,佐酒下菜甚是令人食指大动,有滋有味地啃着干饼子,啃完了,掰着手指与他数:“你前几日一身鸦青的衣裳,今日钓鱼时换了身浅灰的,这会子又换了干爽的一身,与我一套靛青的、裁了一条白细布的,少说也有五六身换洗的衣裳……这位师父,你说送我一程,恐怕不止是一程,存的是一路送我上京的心吧?足以见得你果真心中放不下我。”
宗契被她调笑,有些难为情,好在仗着黑灯瞎火看不大清,撑着给自己打圆场,“防人之心不可无,谁能料那一行人中是否混了歹人,万一途中有变故,我也好照应。”
“真的不是你舍不得,思我……唔唔唔?”
她嘴里嗦了颗对面塞来的蜜枣,甜津津地让人心也化了,眼巴巴地望着他。
宗契对面说话,声音似乎镇静,“一则怕出疏漏;二则心中爱你。好了,莫拿我取笑,吃枣。”
应怜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终于歇了好半晌的话头,一时只有竹筷碰动的细微声响。
她红着脸啃完了一张饼,那枣的蜜意从舌上甜进了心尖,又把她的脑子给甜得想不出一丁点招数了。
第112章 第112章意有所思,情有所爱……
翌日,应怜清晨才起,已见屋外河畔宗契生了篝火,围晾湿衣。破晓的天光冲散了淡雾,冲不开浓云,仍是阴沉天气。
昨日酒米浸了一夜,她揭开盖儿来闻,扑鼻的醺香。
外头宗契招呼,就着篝火煎了一壶野茶、几张胡饼,与她用过一顿简便早食,取了钓竿酒米便又上小舟,如昨日一般,只是另寻个钓处,收桨放钓。
应怜闹了一回笑话,不敢再托大,任宗契钩饵打窝,静悄悄下了钓。二人屏声静气,瞧河薮里鱼儿散聚穿梭,耐心地等待。
等待并不焦急,反倒有些悠闲的滋味。天色逐渐发白发亮,云气朦胧愈淡,不知多久,有一线耀金光芒剪开云边,乍泻下一二缕,天光瞬间明亮起来,点缀得河面粼粼。应怜甚至遥望见鱼儿摆尾、欢畅摇曳的水花,顾盼间见他在侧,偶尔目光交错,彼此情意里有着无限的欢欣。
若是以后,他们年复一年地在一处,闲来无事,春昼初晴时便这样散漫地泊舟、钓鱼,待到黄昏,肩并肩地归家,哪怕空手而归,她心里也是满满当当、很乐意的。
应怜出神地盯着水面,余光里是他高大坚实的身影,盘坐自己身侧,巍峨的山石一般,给予她无限的宽厚与依靠。
正漫无边际静思时,忽一双手握住了她的,宗契沉稳的声音身畔响起:“咬钩了,拿稳。”
手心里一沉,羽漂吃进水下,涟漪水花骤然翻起,粼粼日光碎金之中,应怜但觉那双手牢固、温热,带她纵着钓竿随游鱼而去,压着她的手,并不急着起钩。
“份量不轻。”他话里带了笑意,目光紧随水花掀动,“这竿儿有些脆,仔细别折了。教它跑一会,累了便不再挣了。”
应怜有些紧张,攥着钓竿,
依他的话,任那鱼挣逃了一回,渐渐觉着那力道缓了,又片刻,听他道:“起!”
二人手把手一处,当即将那竿儿一拉,哗啦一声,一条漂漂亮亮的长鱼便啪嗒弹落在了脚边。
应怜快活极了,稀罕地伸开二指比量了一下,“这鱼真大,得三拃长了!”
“草鱼。这物长得快,两三个月便翻着倍长。”宗契取了钩,熟练地搓了草杆穿过鱼鳃,拎了拎,“只是急水里生得多,不意这小河沟里竟被你得了。”
应怜头一回钓野鱼,新鲜劲儿上来,顾不得腥气,拎了草杆的串子,喜滋滋地贴着脸瞧,冷不防被甩了一尾子水,惹得宗契大笑。
她以为才没一会,望望日头,竟已午时过半,才惊觉时辰之快;便与他一道回舟,商量着先到前头那村店里,托店家炙了鱼,顺捎些酒食回竹屋;歇过一夜,明日清明,烧些纸钱为家人遥祭一番,便接着赶路。
一道说说笑笑,二人沿着一条半荒不荒的野径,行过几家零落低矮的茅舍,向村店方向而去。
正争论是沾芥酱炙烤更辛香,还是涂了蜜炙烤更甜美,行径一处松散篱笆围绕的村舍时,却恰听着叫骂哭声。
篱笆破敝,上遮不住蟊贼,下拦不住野犬,里头一个憔悴褴褛的妇人,正骂自己的孩儿:“恁地娇气!手指头自个儿吮吮,莫沾污了苇子!编得了再吃饭!”
那孩子的哭声传来,又细弱又委屈,“娘,我疼呀!我饿——”
“哭哭哭!没人要的小娼。妇,怎不哭死了你去!”她娘道,“没得苇箔,哪来换钱吃食!你快快地做,我劈了柴,送去城里换黍子,换得了给你熬粥!”
说罢,她娘便去后院劈柴。那孩儿抹了抹泪,把手指头嘴里吮着,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身旁散落一堆杂杂乱乱的长苇子。
应怜路过,越过干枯残损的篱笆,望见那又瘦又小的身影,还不如编出来的苇箔长,正埋头灵巧地做活,一蓬杂乱发黄的头发上还粘着草茎,是个女孩儿,瞧着也不过萍儿一般大。
她望着,便想起了萍儿,驻足立了一会,于是到门前。说是门,不过一道横木,贫苦得连贼儿也不来的。她推开横木,见那孩儿惊奇地抬头望来,脏兮兮的瘦脸上还挂着泪,一双手也脏,更粗糙得不像孩童的手,痕痕道道,指头上被苇子锋锐划破了,血珠子又隐隐渗了出来。
四面徒有些凋敝的破屋,也没个邻人,不知是走了是死了。院里匍匐生长的野花,一经风吹,盎然里透出荒败,徒然辜负春光正好。
踏在这样一方地上,应怜自个也不大晓得要做什么,于是笑了笑,向那女孩儿问:“你多大了?这苇子是你编的?”
对方只是睁大眼,警觉而惶恐地盯着她,似乎不会张口说话。
她和萍儿一般大。萍儿梳三丫髻、戴花朵一样的珠缯,寒冬里裹狐裘、貉裘,暖和时穿葱绿鹅黄的绫罗襦裙,女使婆子跟在后边追跑;她坐在泥地里,吮着手指上的血珠子,将苇子编得又密又好,见了生人,害怕得不敢再哭。
小舟里钓鱼的快活慢慢便如飘云散了,应怜半晌才领悟想做些什么,仍笑着问:“这苇子,你卖么?”
她点点头。
应怜便从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叮铃哐啷些碎银子,抓了一把过去,“我买你这苇子可好?”
那孩子瞧瞧她手心,又瞧瞧她,瑟缩着不说话。
身后宗契拍拍她,将银子接过去,随手扔进剩了小半的酒米里,同一小串铜钱一并递过来。
应怜恍然大悟,这样人家的孩子,恐怕不认得银子。她瞅了瞅那一条三拃长的新鲜草鱼,顺手也抄了过来,活蹦乱跳地搁在地上。
“我用这钱与鱼,换你的苇子,好不好?”她放轻柔声音,又问。
这一下那孩儿眼睛亮了,点点头,露出个笑,又有些害羞,把苇箔卷了,踮起脚往应怜怀里一塞,生怕她反悔不要。
应怜把鱼、钱与酒米一齐换给了她,她便一溜烟跑去后头了。
没待屋主人再出来,应怜同宗契携着编了大半的苇箔,慢慢地向村店去。
她心里头想得杂乱,无非是这家的男人约摸也像邻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又想到那些人或许被征了为官府做活,像年前被征去固堤的人那样,堤毁了,人也就冲走了;或他们此时就在江宁、在宁德军中,也不过是妻离子散。
便又想到,不知往后哪一年,宁德军打去洛京,也要行径此处,到那时这一家母女是否要罹难,或在那之前就已走了或死了,就连她将要去的挂了酒旗的村店,也不知那时是否还能留存下来。
这些注定没有答案的疑问太过沉重,连这几日的欢乐,一并都从她心中抹去了。
直到宗契出声,打断了她愈发消沉的想象,“只是可惜,再没沾了芥酱的炙鱼了,嗯?”
应怜思绪一断,心神被拉扯回来,偏头望着面含微笑的宗契,他英朗的眉眼浸在柔和温暖的午日光亮里,那一份眼角眉梢的锋利与棱角在她怔然的目光下,连安慰也变得和缓无声起来。
她勉强笑了笑,又觉得难为情,“有人终日冻饥,我却还为芥酱或蜂蜜争执。”
宗契叹了一声,那叹息中也有隐约的笑意。
他一只大手蒲扇般盖上了她头顶,将阳光遮去,也将她钻牛角尖的劲儿遮了,轻轻抚了抚她头发,片刻才开口:
“这世上人本就多。有人贫、有人富、有人饱、有人饥,你有饭可食、有衣可穿、有屋可避风雨,这是你的福运;而没有得到这些的人,他们固然可怜,却不是你的罪过。有多少人只是在心里悯弱怜贫,实际上却连一个子儿都没施舍过。你能见贫弱而施援手,已是很好的善举。若你行了善事还仍羞愧,那么天下未行善事的人岂不得掩面自尽?”
应怜默默听着,他话声不大,却如浸润山林的酥雨,一点点渗进她心中,使她心中的焦渴得以减轻,那股不知由来的愤懑也一丝一丝被抚平。
但毕竟还有些怅然若失,仿佛一叶障目,她只差一点,得以仰见巍巍泰山;只差一点,却心中有毫厘阴翳,就犹如隔了天堑。
“以我只身一人,今日行善、明日行善,哪怕日日行善不绝,一辈子又能善施几人?便如那妇人家,我施予的银钱总有用尽的一天,到那时,她们不还得堕入贫苦么?”
二人在春日中漫漫地并肩走,踏过多少早已无人迹的野草荒郊。应怜将心中磐固不去的失意缓缓道出,不奢求他能指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纯粹地与他分享心底里的烦恼;又想起苦难并非只源于贫困,如自己、如定娘,甚至如那个生在天底下最尊荣、最威赫的富贵窝里的六皇子郭显。
“贫困时因贫困而悲苦,富贵时又因富贵而生出种种恐惧。”她琢磨自己的心意,试着将心中所想用言语吐露,“难道为人的一生,总有数不尽的烦恼?先前我因不忍见那对母女贫苦而施舍银钱,按理说施舍后应该快意满足,可却因此又生了更多的忧思——只因愿天下人皆衣食有着,却也明了这根本是痴心。若如这般,因有所思有所想而一辈子困在樊笼中,岂非还不如无知无觉的鸟兽鱼虫快活?”
宗契定定瞧她,唇边似有笑,眼却清明如镜,照她所思所想所烦忧所困扰,听她说罢了,静默了片刻,道:“佛中所言人生八苦,你便陷入‘求不得’之中。可正是这样求不得,你才会去求。你愿天下无饥寒,便尽你所能去施善。又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如今能做的也只有施舍寒户银钱;至于庇佑天下世人这样的心愿,该是为官为君者所举。若他们也有这样的求不得,又如你这般去求,那天下迟早河清海晏。鸟兽鱼虫无所求,便无所进益,又安能比类?”
应怜若有所思。
直待遥望见村舍酒旗,又是过了大
半时辰。道中初晴的尘泥,是她一路踏足;幌帘招摇如柳,在她眼里渐行渐进,直待近了人家,她终悟了其中一点,“无所求,便无所进。鸟兽鱼虫无所求,高人隐士亦无所求。但我在高人隐士之下,又比鸟兽鱼虫高几分,不高不低的,求便求吧。至少我让那妇人与她的女儿,往后一段日子里好过了一些。”
“这就是了。你做到了你所及之事,这便够了。”宗契笑了,“若非你行善,恐怕我也活不下来。”
村店里没什么好物,不过山水人家常供的鱼米雉雀、莼菰菘韭等等,宗契买了些吃食,又教店家炙了一尾鲜鱼。自也没应怜爱的芥辣作酱,只能求些野蜜了。
好在脆甜酥香的炙鱼也别有一番滋味,店家殷勤备至,又洗净一支老姜切了碎末,供应怜蘸来佐鱼。
用罢了,二人又带了些归家,以做晚食。一路上仍沿原路而返,宗契忽想到一事,便来问:“你既钓上了鱼,我便应你一事。是什么?”
应怜先前与他赌赛,本来已忘了,教他一提醒,想了想,有些脸红,见道旁附近无人,支支吾吾:“我胡想的,算了。”
“胡想?”宗契不解。
他含笑发怔的模样有些憨直,瞧得应怜又有些心痒,走出一段,在他身侧小声道:“本来是想要亲香一个。”
日头偏西,扑朔的暖意晒得他脸上发热,仍答她的话,“……已做了。”
“嗯,做了的就不算。”应怜瞧他一眼,又扭过脸去。
又走了一段。
“那换一个?”应怜扭回头。
“嗯?”
她面颊染玫瑰色泽,眸儿里晶亮,宗契细瞧时,里头盛着几分促狭的笑。
她附耳过来,悄声言语了一句。
宗契轰得通红了脸和脖子,想也不想,“莫闹,不行。”
他推开应怜过近的脸,掌心里沾了一片羊脂般柔腻的触感。
应怜撅起了嘴,瞧他羞恼,自己就不急了,哼了几声,“我本已忘了的,又是你撩起来;我说了,你又恼。好好好,我是登徒子,行了吧!”
她别了脸不理睬他。宗契转到她眼前,她抖开一片苇箔,刷拉挡住了脸和半副身子。
宗契无法,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热意退不去,低眉顺眼地哄:“不是我不肯,你是个女儿家,怎好……”
苇箔编散的间隙里,露出两颗乌如墨、明如玉的眸子,眨了眨,长长的眼睫便蝶儿似的颤了颤,含着些半真半假的怒,“你这野僧,晓得我是个女儿家,却还每日里歪缠我厮混!”
宗契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应怜也不是真恼,自忖不过玩笑,只是宗契心直,见她不语,倒仿佛他理亏似的,直到日色下了,煮茶、收拾衣衫、安置晚食,把她像个菩萨供在龛里,妥妥帖帖。饭毕,应怜嚼一片姜消食,瞧他忙里忙外,得了空竟还续编上了那苇箔,虽不如已编得的那般细密,到底锁紧了边,又将散着淡淡青草湿气的整幅苇箔挂在门墙上,动作利索稳当。
应怜正想那马车里狭窄,以他宽长身量,睡在里头恐怕腿脚蜷缩不开,不若便换一换他睡榻、自个儿睡马车里,却听宗契道了句:“我出去一趟,有事你便高声喊我。”
她散漫地答应一声,拿茶漱口,才见外头天色已沉沉地黑了,但见近处一片河水,却瞧不清远山连绵。
有她在侧,宗契每日里下榻前,都得附近巡查一番,得个安心,今日也如此,不见她更多叮嘱,便取了角落里摆靠的镔铁棍,同往常一般出了去。
应怜推开窗,临着河,歪头望他一路行去,拐了个弯,身影便隐没在一片青幽幽的苇丛后了,连渐升上来的半轮月也照不见他身形。
她便落了窗儿,粗毛竹横栓了门,把自己守在竹屋里,等他回来。
过了二三刻,有沉稳的步履行来,是宗契怕她害怕疑为歹人,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今日他又慢了些,一步步上了竹屋,停在门前,扣了扣,“是我。”
应怜忙来开门。
天已黑透,月色却清明,透过竹木的窗隙,丝丝漏来。她放宗契进屋,隐约闻到自他身上传来的一二分清新的潮意,以为是春夜水气空濛,沾了僧衣。
宗契入得屋来,直着身子,便将她身前月光占了大半,愈发显得竹屋里逼仄。他转身关门,依旧横了竹栓。应怜觉着太暗,便去推开了半爿小窗。一霎时,泓明的月色水一样淌进来,沾了人与物一身。
他立在屋里不动,木柱子似的,只是目光跟着她走,半晌低声道:“……你别恼。”
应怜才反应过来,噗嗤一声,想说先前不过闹着玩儿,回头瞧见他忐忑沉默的眉宇,仿佛含了什么古怪的决心,又羞于与她启齿,便又一声不响地近前几步,任明月清光映出魁硕身形,白腻的糖霜一般,倾落在他头脸上。
“嗯?”她不解。
月色下瞧不出他是否脸红,只是手搭在腰带上,那长绦与衣衫一色瓦灰,不细看瞧不真切。他微微一扯,解了腰带,宽大直裰便松散开来。
月霜皎皎,泻了他铜色胸膛一身,肌肉遒劲鼓壮,蓄发着蓬勃的力量与热意,幽微潮湿的气息一瞬勃发,浸透她周身。
三四月春暖宜人,他一身直裰,里头仅着长裤,丝毫不觉夜凉。
应怜觉着自己心跳都窒了窒,屏住了呼吸,愣愣地瞧他,热意被感知,直窜她天灵盖。
宗契手握着绦带,似乎迟疑下一步如何,见她眼神直勾勾的,便好似在油里煎的鱼一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分明是春夜,却热得仿佛又闷又潮的夏,每个毛孔着了火似的,背上已有了难忍的汗意。他愈发在她的目光下难以自处,索性蒙住她眼,将绦子在她脑后一系,牵过手,带着她来到榻边。
“我……应你,还不成么。”他无奈至极,嗓音又低又哑,字字敲在她耳膜。
应怜着了魔似的,直到眼中一暗,才回过神来,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他,差点被绊住,倒在他身上,既心虚又有一种失控的欢喜,不满地抱怨:“你蒙了我的眼,我什么也瞧不着!”
只有她自己晓得,这抱怨有多口不应心。
她嘴角克制不住的笑意,被他清清楚楚地瞧在眼里。宗契有种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尴尬难耐,咳了咳,尽力平稳声调,“不能瞧,会害眼病。”
他盘腿在榻,捉着她的手,带着一点点下移。那只小巧又温软的手却不听话,指尖一舒,在他腹上划了下去,力道如鸿毛,却烫得他浑身肌肉一紧。
应怜任他领着,在他身前笑得花枝乱颤,只是一双眼瞧不见,因此宗契任她取笑,隔着衣料,将她手按下去。
她便不笑了,手一抖,微微的一声惊呼从喉间低低溢出来,笑意再遮盖不住害羞,又十分地好奇,惊异地捏
了捏,“硬的。你平日里放哪?”
宗契“嘶”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话,“轻点。”
她神情惊奇,想起青玉阁的那些屏纱绢画,有些模糊的轮廓,却到底不能尽懂,耳畔听着他压抑不住的粗热的呼吸,自己也跟着热了起来。
片刻,她更诧异:“变大了……你……”
宗契捂住了她的嘴,任她泄出几个表达不满地音节。
一片黑暗之中,他喑哑着嗓子,她几乎可以想见那双再英气不过的眉峰是难抑地拧起的。
“平常是软的,有了欲时才如此。”
那轮廓清晰且有一抹难以忽视的滚烫。应怜又有了一点领悟,唇角翘了起来,另一只手按在了他急乱心跳的胸膛上,听了一会。
“这是欲。”她指尖描了描那形状,又点点他的心,“这是情。”
宗契此时约摸再没有更窘迫的事了。她的羞与爱也如夜间水泊上弥漫的雾气,渐渐涨满起来,不再轻薄,撤了手,在他肩臂上,摸索着凑过去。
他一把接住她,在怀中渡了一个绵长的吻。
那物件的存在感不可忽视。应怜动了动,促狭心上来,又想调笑。宗契即刻心有所感,将她按住不得脱,亲了亲她被布带遮覆的眼眸,笑意随之而来,“是软肋。凭他武艺高强、铜头铁臂,你只踢他这处,他便束手就擒。”
“当真?”应怜将信将疑。
“当真。”他道,“女子若被欺,以此自保,百试百灵。”
应怜笑起来,又笑倒在他身上。她拉下眼上布条,瞧见了月下他含着欲与情的面庞,眼中有对她的爱恋与痴迷。
一股奇异的怜爱从心头升起,她扪清自己内心,有些惊诧,又有些欢喜:我怜爱他。
于是她又捧着他的面颊,细细密密地亲吻了一遍,从额头、到眼角、到鼻梁,最后在唇上轻轻地咬了一记,带着一颗同样跳得又急又乱的心,下了榻,胡扯了个由头,“屋顶有些漏,昨夜雨落进来,被褥都湿了。我要睡马车里,你睡榻吧。”
宗契草草系回了腰带,闻言在几处床褥上摸索了一遍,“湿么?我换床褥子来。”
他便要起身去拿马车里自个儿的。应怜把他按下去,不由分说,趿了鞋便向外走,“算啦,明晨就走了,你凑合睡一夜。”
宗契向来顺她的心意,见她坚决,便不再执意,望她进了马车。他四面将车辕与竹屋的木柱又系牢了几分,仍不放心,索性将竹榻拖来门前,就这么敞着门,镔铁棍靠在身边,盯着马车,慢慢阖了眼。
一夜月明如水,鸦栖人静,水泊雾气氤氲,升腾弥漫,萦绕梦魂之中。
第113章 第113章行行复行行,离人长将……
转过天来,到了清明,二人将早买得的纸钱花果遥祭了一祭先人,收拾了铺褥器皿,归在马车里;又饮了一回马,踏着蔚蔚蒸蒸的朝霞,动身上路。
三月,杨花缭乱如素雪。
杨花沾在驱车的宗契短衫上、沾在梳洗得柔顺的马鬃上,又沾上了正掀帘观澹荡晴光的应怜发鬓间。
“杨花入水,次月化浮萍。”她道,拂去宗契肩头的杨絮,“那么这些未入水的,又会变作什么?”
宗契反问,“你晓得这是胡说的吧?杨花根本变不成浮萍。”
应怜与他争辩,“变得成的,是我家女使亲眼得见。她们轮流守着小池值夜呢。”
宗契道那是女使偷奸耍滑,逢迎她而已。
应怜总不信。从此车中多了一瓯清水,内里浸三月的杨花,直浸到四月。
四月,子规啼在春山里。
幽幽清鸣,车马行过山野。宗契勒马,遥指前方,“瞧!”
野无人迹,车帘早被卷起,应怜怏怏地晃荡铜瓯里残水,妄图杨花化萍的念头成了死灰,闷闷不乐地撩眼皮向他指点处望。
“呀!”她惊喜起来,郁闷一扫而空。
满坡满野炽烈的红,彷佛金乌栖处,他们行到了日落天尽头。
“是杜鹃花。”宗契道,“还有个诨名,唤作映山红。”
应怜扔了瓯,满眼里是染了望帝血的杜鹃,转头见宗契舒朗眉眼,眼中盛的是她与花红。
“想要?”他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望帝死后化作杜鹃,啼血染红此花,因此也称杜鹃。我还是莫去簪它了。”
宗契瞥一眼那瓯,“只是我没法把那望帝捉来,否则咱们也瞧瞧他能否化只雀儿。”
他浓深的眉眼里噙着笑,应怜才回悟他是在笑话自己,恼得去戳他脑门,却惊了那马,前走几步,抖了一抖。车身一颠荡,没防备下,应怜踏足不稳,狼狈扑了下去。
正被他一舒长臂,捞在了怀里,心悸之余,又向他嫣然一笑。
宗契眸中花红褪尽,填满的是她的倒影。他不语,俯首亲吻下来,手按在她脑后,逐渐炙烈肆意,烫得她眼睫沾了溢出的细泪,在一片迷眩的心神里,又见了那杜鹃灿灿漫野的红。
五月,桃李梅杏莘莘忙。
“停——”应怜将探出侧窗的脑袋收回来。
宗契住了马,四望一条野蹊青草依稀,也无人家也无城,回头瞧向她。
应怜扶着他手臂跳下车,道了声“等等”,欢快向后头奔去,丛草里踩出一条浅浅的足迹来。
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宗契便望见了道旁一株茏葱碧翠的树,并不大高,累累结着青红硕果,压弯了枝条,颇惹人喜爱。
是李子。
苛政日重,兵祸盗匪又连年,许多乡里村舍早已败坏零落,凄凄古道,徒生长着硕硕桃李,却无人来羡,更无人采摘。
应怜得以挑了一长枝,串着一串向阳的红映映的李子,得意地向他招摇,“约摸是无人晓得此处有一株这样好的李树,倒便宜了咱们。”
她掐了颗最大最红的李子,擦净了,想要吃,却又想到道旁苦李的故事有些道理,转了念头,抿着笑,与宗契很亲热地挨在一处。
“你一路赶车辛苦,便吃这最好的一颗吧。”她将李子抵到他唇边。
宗契挑眉,目有笑意,洞明她小心思,却也不言,受用了她玉指红李美人面。
应怜巴巴地瞧他,“酸……甜吗?”
宗契将果子吃了,吐出核儿来,“甜。”
他神情自然舒展,应怜便放下了心,又采一颗,在他注视下啃上去,险些酸倒了牙,皱着脸气愤愤连皮带肉吐了。
扭脸见宗契一边漱口一边笑,晚春的晴光洒在眉峰鼻梁上,熠熠生着光彩。
应怜眼眉仍带着恼,拔开水囊喝水,余光却住在他挺拔如山巅青松的轮廓上。他若有所觉,行囊食匣子里翻出一小块蜂糖糕,塞进她口中。
酸苦后又生了甘甜。她在清甜滋味里,尝到了他甘醇的心意。
六月,莲叶翠底有鸳鸯。
正夏时分,即便卷起车帘,马车里仍十分闷热。牙道上行人既零星,应怜便不爱闷在车里,时常坐上车辕,在他近旁扇着香风。
离洛京已不算太远,时常可见墅宅田庄,收拾得齐整盎然,与曾所见的荒败破屋景象截然不同。
行径一池莲田时,正是莲叶青碧如盖,垂连数顷,风送荷香。
应怜手搭凉棚,就这么火辣辣地晒着日头,却贪看莲塘风光,指点他赏那硕大的莲花莲蓬。
宗契三分瞧莲,七分瞧她,跟着下了马车,朝莲田而去。
便也跟着下车,“做什么?”
话音才毕,鼻端一香,艳阳被一片碧翠遮覆。
宗契折一枝浑圆厚绿的荷叶,盖在了她脑瓜顶上。
应怜笑着将荷叶摘下,擒着伞盖,与他凑着一双脑袋在叶下,“这莲田必是人家栽的,你怎好攀折?”
“皮娇肉嫩的,别给晒化了。”他心情好来,远望莲田对面主人家严整阔气的院墙,念了声佛号,“小僧犯了偷盗之罪,下回再还了钱财与那朱门人家吧。”
话说着,碧波塘里游来一串粗噶的禽鸣。宗契回身去栓马,应怜独个撑着荷伞,半臂襦裙鹅黄绦,再漂亮不过的磨喝乐似的,低头好奇地去瞧那禽鸟。
“是鹅!”她睁大眼,欣喜地望那几只嘎嘎叫着来迎自己的雪白大鹅,心驰神往,“这是王右军最爱的珍禽呢!你可晓得,他手书精妙,昂扬姿态正如……”
宗契顾不得栓马,叫道:“快回来!”
娴雅可爱的磨喝乐荷伞下回过头,目露疑惑,莫名不解。
那鹅四五只上了岸,拢翅伸颈,姿态昂扬地冲向她,一口啄在纤细的脚踝上。
应怜花容失色,揪着荷茎,大叫着扑腾,堪堪斗出了王右军手书的矫健。幸得宗契及时赶到,拎着鹅颈,一只只扔回了水里。嘎嘎乱响,莲底深处一片狼藉。
那头里惊动了护院的庄丁,气势汹汹地遥遥打来。
宗契搀扶应怜,往车里一送,也不栓马了,一抽鞭子,飞驰离去,徒留那一群庄丁与白鹅面面相觑、聒噪相骂。
一刻后——
应怜发松裙污,车里狼狈地褪下鞋袜,揉足踝上一片红痕。
“伤着了么?”外头他问。
“没。”她气恼地拔下一根根沾
上衣裙的鹅毛,“万幸万幸,若是留疤了……”
“王右军手书,必也好看的。”他接话。
“……”
六月十七,荼蘼尽矣,蔷薇红盛。山水迢迢,他们终于近了京畿。
宗契入不得洛京,便只在十里外送她归去,早做了打算。
“城南香山上有一座香山寺,我家自来只请他们做门僧,年节也都不失香油供奉,上下僧众多为相熟。我便教个小沙弥入城报信,省得只身归家,为人非议。”应怜与他计议,“我家宅园早先被查封,如今也不知什么光景,从前老仆们是否有放回的……”
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住,缄默不语。
宗契猜想得她是念起了亲人,二三年笼统风波,再有多少被放归的人,总没有了父母与兄长。这一家一户,唯独只剩了她一人。
他也再不能相从,与她排遣忧闷,只得缓缓行车,到得山下放马处,停了住,将她接下车,陪她最后一程。
香山寺一向有香火,正门前车马不绝。为避闲人耳目,应怜绕至后山,与他捡小路拾级而上。
山岭长巍,苍苍绵亘,蜿蜒小道上石阶古旧。二人并肩上山,宗契侧头望她,却只瞧见飘曳的帷帽纱帘,如山间濛濛白雾,遮挡在他与她之间。
应怜春霞朝云般的脸便在雾白的纱后,似乎也在瞧他,那一双眼眸沉静似月,有了些脉脉的情愫浮沉。
石阶一层一层,山路周而复始。宗契忽然忆起,从前仿佛也与她这样走过,也是晴光斑斓,洒落一地。那时他以为山路尽处,便是与她短暂缘分尽处,却不想才是一段相始。
这一回,到得山路尽头,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别离而已。
他仰头,隐隐望见婆娑枝叶边缘镀射的日光,耀人眼目之中,现了山寺飞檐的一角;铜铃摇动,耳畔传来的却是浓荫里鸟鸣清幽。
走走歇歇,上得山寺。
宗契上前扣门。不大一会,便有缁衣僧开门,正欲询问,却一眼见旁立的应怜,有些迟疑。
应怜取下帷帽,拭了拭额角细密汗珠。那僧人盯着她,顾不得失礼,辨认了半晌,合掌大惊,“应施主?”
“是我。”她微笑道。
僧人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望天而拜,急请他二人入内,见了正内殿里参禅的住持,一时间纷忙迭至。
应怜便道了来意,住持自然无有不允,当下唤来个伶俐的弟子,去到城中应氏旧宅探看报信,因着她家早先的遭遇,又叹息了一回。
应怜是女客,住持不便久陪,便唤来个龆龄的小沙弥,教听候吩咐;自己告了失陪,转去前头宝殿了。
那小沙弥剃得圆溜溜的脑袋,行止学了些规矩,却藏不住幼童的天性,叽叽呱呱地缠着宗契说话,口口声声唤他“师兄”。
应怜瞧着发笑,便问:“你那时也似这般?”
宗契眉峰舒展,想了片刻,有些出神,“那倒不是。”
二人转过寺僧的寮房,四面走了一走,寻个僻静开阔的地儿坐下,望云天寥廓。应怜好奇,“那你是个什么样儿?”
“闷葫芦一个。”他一面回忆,一面道,“头几年才上山时,总想着爹娘家事,心里烦得很,见谁都不说话。师父便教我每日擦半个时辰的弥勒金身。我日日独自擦那佛像,瞧见弥勒慈悲常笑,一来二去,心里熟了,便将心事说与他听。他也不动,只是笑。”
“他若动了,那才可怖呢!”小沙弥插嘴。
宗契敲了敲他溜圆的脑袋。
“……擦了十来年,照看得佛像精光圆滑。一日浴佛,师父将弥勒抬在大殿,湛湛金光,受人膜拜。我见他大肚笑口,听世人多少坎坷过往,却只许一片光明未来,忽有所悟。虽说不出悟着什么,却实在慢慢地将前事放下了。”
应怜静静地听着。
山风漏过苍朴古树浓荫,扑朔朔送将来,拂在他一身浩荡身躯上,展平他眉目,吹送了隐约一点笑意。
“我也有一尊佛。”她见岚光与流云,见了他,道。
他于她身侧瞧来。
可应怜便不再说下去,将那佛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向他而笑。
日午便在香山寺用了斋饭,饭毕,又等候了一时,到得晌午,那小沙弥忽来道:“山下来了多多的车马,有人上山,道是来迎应施主!”
应怜蓦地抬眸,半晌默然。
宗契道:“想是你家人来接,你去吧。”
“你就走么?”她问。
他“嗯”一声。
二人起身。宗契依旧从后门下山。应怜道:“我送你几步。”
宗契失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也不知说的是谁送谁。
只是笑过了,又归于寂寥,彼此无言,转到寺口山路,应怜望他下山。
溽夏繁荫,婆娑树影,镂在他宽展的直裰上,斑斑缕缕拂之不去。他眉目间也落下了光影,最后一眼沉默望来,像是要将她生生烙在心底,打上永世不忘的记号。
应怜定定地立在石阶尽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便散了。
“去吧。”他宽沉的声音含着安抚。
她张了张口,却难以发出什么话,一切画面随着他转身、一步一步地沉沉离去而苍白失色。
两年前,与他初识,相送一场,她也如此目送他去。
一切一切,周而复始,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不,不一样。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忽记起来一事,提着衣裙、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石阶,“宗契!”
下山的路不平,他陡然回过头来,怕她一脚踩空又摔着,忙伸出手,迎了上去。
她唤着他的名字,急促而激动地奔来,十几步石阶前,一把被他接住,扑在暖热的怀里。
“当心些!”宗契稳稳揽住了他。
应怜白玉的面颊红了起来,目光如月皎皎,乍破了暗涌的乌云,顾不得才立稳身,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个物件,塞在他手里。
“这个给你!”她急急地开口。
他低下头去瞧,微微怔住:手心里躺着一只勾了银丝骨的青纱闹蛾,两只翼翅轻薄,在一点漏下的阳光里颤动欲飞。
他下意识合拢掌心,将蛾儿锁在掌中,半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你一直带着?”
她脸颊微红,眼眶也有些红红的,却笑了笑,点点头,在他怀中的心跳仍清晰鼓噪。
“我等着你,”她按捺下喉头哽咽,想临别时在他眼中仍娴静美丽,而不要像从前那样,回回哭得花了脸,努力平复心情,道,“若是……若是……无论怎样,你一定好好的,哪怕不能来,我便去寻你!”
宗契虚拢着闹蛾,抚着她鬓发、眉眼、脸颊,最终忍不住,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好。”他一声应。
应怜眼中酸涩,从他怀里挣出来,最后望向一眼,再不流连,转身落落归去,身形挺秀,肩头却伶仃。
那只蛾儿从他掌心里翩翩飞去。
宗契最终望不见她的绰约的身影,轻轻又轻地将闹蛾藏在怀中。来路依稀,他只身离山。
第114章 第114章偏是宿怨来相对,醉眼……
她走在宫禁的廊苑中时,宫人们各自停下手中活计,敛容垂首,口称“娘子”,避让在一边。
过嫔御殿芜时,有眼尖的小宫人遥遥见着,一溜烟回身,几息之后再扬着笑脸出来,与她作礼,“祝娘子奔走辛苦,咱们小娘娘教问:早食可曾用了?若不曾用,便来吃些茶点?”
“不了,我有事出去一趟。”她步子只顿一顿,又往前去,“代我谢过小娘娘。”
宫人们艳羡尊崇的目光中,她携几个与有荣焉的女史出内宫门。閤门内吏望见,便堆起笑容,收了出宫的腰牌,放外宫行走的牌子,磕绊也无,亲亲热热地送出一程,这才回转。
外宫门的阍人也如此,收换了腰牌,更道一声:“娘子好走!”
她点点头,在女史的搀扶下,登一辆翠羽香檀的安车,檐角琉璃夺人眼目,金玉铃铛、孔雀翎羽纷纷四垂。响铃清越声
里,驷马鸣嘶,启程而去。
祝兰坐在御赐的安车里,轻缓的声儿道:“去元相家中。”
御者难得犹疑了一下:“是那将要致仕的元相?”
“怎么,你也闻听了?”祝兰笑了一声。
安车便缓而稳地行驶起来,沿御道走过内城门。御者道:“谁不晓得呢?他家三郎前些时日吃醉酒纵马撞伤了行人,苦主告去府尹,很是闹了一阵子呢。”
“此案已交大理寺了。”祝兰道。
御者吓了一跳,“不过撞伤了人,又是元家的郎君,也这般阵仗?大理寺那帮人可不是吃素的。”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纨绔子。”她不以为意,不再纠扯这话题,玩笑道,“因此你得勒稳了缰绳,若也撞了人,便自去大理寺告首吧。”
非止御者,连随车而行的女史们俱都掩唇而笑。
安车轻轻松松,一路御道而行,半个时辰,便到了元家的乌头门。
门前依旧气象严整,四个门人立定守着,衣着光鲜崭新,驱赶驻足布衣,勒索投帖家人,并笑脸迎那贵客。
安车车驾一至,四面孔雀翎流光溢彩,晃花了人眼。门前人忙恭迎上来,噤若寒蝉,听候吩咐。
女史上前,告明身份,无需二话,两个门人便慌不迭地入内告禀,另两个牵马坠蹬,恭请贵人下车。
祝兰踩在铺了锦绣的杌凳上,由女史搀扶着,端然下了车。此时过了乌头门,元家紫檀旧匾下中门大开,红毡铺道,不多会,家中男子、女眷俱来相迎。元相因去了宫邸官署,并不在家,主母刘氏便亲持迎迓,又告急切失礼之罪。
祝兰倒安之若素,并不怎么摆官家眼前红人的架子,望向郎君之中的第四子,道:“我此次前来,是为寻你家四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四郎元羲,向来与后宫无甚联系。刘氏疑惑且有几分不安,仍摆上了笑脸,诺诺应下,当即唤元羲作陪。
外人退去,元羲引祝兰入了自己的院子。祝兰一面走着,一双清明妙目不动声色观量四面,见院落里奴仆女使,皆屏息肃然,垂头而立,很有大家的规矩。
廊下小僮入正厅奉茶,依着贵客的吩咐,便将门敞了,静悄悄依旧侍立屋外廊下。还未听得里头动静,却见自外匆匆进来一人。溽夏晨日升起,他脑门上便热出了细细的汗珠,一面掏出帕子囫囵地擦,转过院门,先一眼见外头两三个端庄曼妙的女史,愣了一愣,眼尖地认出腰牌,便趋步而来,极灵巧地向那几位行了个礼。
“小子是四郎家人,见过女史姐姐。”他一笑起来,和善又伶俐。
里头传来元羲的声音,“进来。”
元平跨进门槛,依样与主客作了礼,冲元羲点头,意有所指,“来了,才入城。”
元羲目光一凝,隽秀的面上绽开一缕笑,极是丰神俊朗,竟湛湛然使人无法逼视,那喜色却只一闪而过。他望向对座的祝兰。
祝兰虽无笑,一双眼目中噙的却是柔和。她常行走后宫,清淡眉目之下,总有一份孤傲,甚少露这样神色。
“是谁来了?”她问。
这是元羲的私事,凭她问来,总有些突兀。
元羲稍一怔,抚平那一点笑意,语焉不详地答道:“是臣的……一位朋友,近日来到洛京,本待要去见一见。”
她见他神情里添了一分迫切,便不追问,单刀直入,“我来,是向你讨要个人。”
“何人?”元羲不解。
“范碧云。”祝兰微微一笑,任凭他诧异犹疑的目光扫量,“她未必会同你讲明我们的关系;甚或……她以为我早已死了。但无妨,我听闻她在你处,你可肯割爱?”
元羲迟疑片刻,“她不是卖在我家的奴仆。去留与否,我唤她来,当面与你分说吧。”
说着,吩咐元平将人唤来。
院中并没有范碧云的身影。她被指使去花匠处寻一盆蕙花,花匠今晨起却又不在,她瞎踅摸了二三回,寻回一株开得硕大芬芳的,回来却被耻笑为不识花,只因拿的是一茎一华的兰,并非一茎九华的蕙。
这时节元平将人找着,急匆匆带入院。范碧云心里忐忑,问:“那前来的女官娘子姓甚名谁?当真唤出我名姓?”
元平领着她,道:“我两只耳朵听得真真的,哪里会有错?你也曾长大在洛京,此地难道没有三两个显达了的亲戚?或是她记得你,要带你去那帝王乡,到那时你可别忘了我家提携你的好……”
他越说越有些酸溜溜的,心下又怅惘了一回。哪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他家眼见着势衰力竭,就要树倒猢狲散;这小小的丫头竟能得贵人惦记,一脚蹬他们在足下,直入青云?
范碧云却不语。
只有她自己清楚,哪来什么显贵的亲戚?若有,她还至于被她娘卖了做生计?
“哦,对了,那位女官姓祝,据说是官家潜邸时的旧人,如今恩宠加身,连中宫娘娘也要礼遇三分的。”元平又道。
范碧云先是心头一跳,而后安下心来。
祝姓不常见,但既是潜邸之人,那便不是她所识得的那一个了。
况且……
她心中暗嘲笑自己愈发鼠胆,跟着元平进院子,鼓足了勇气,低头进屋。
屋里原有说话声,他们进来时,便停住了。范碧云低垂着头颈,感到仿佛有视线逡巡在她身上。
那是那座皇宫禁院里出来的人,是官家的圣宠、云端里下来的仙娥,贵不可言。若自己真有那造化,得她一言襄助,那便能直上青云。到那时,非但连日来纠缠自己的烦心事可烟消云散,她也更不必因自己的心意动摇而有负罪感。
元羲,元羲。
元羲再好,哪能抵得过宫苑里的凤翥龙翔?
“娘子瞧瞧,是否是这一女子?”元羲的声音依旧瑰采华章,但渐渐已不能拨动她心弦。
贵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是个年轻的娘子。范碧云心中暗暗描摹那一声,想象她因圣赐的宝簪玉梳而愈加华美;她必定梳着高鬟云鬓,婵娟一般静美。裙裾的宫纱翩跹,她目光略向上移了三分,不大清楚地瞧见裥裙之间隐现的琅玕环佩,连系佩的宫绦也如水波稠丽。
“抬起头来。”女官又道。
范碧云不敢不抬头,却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那股被压下的惶惑成团膨胀起来,盖过了所有对华美宫禁的联翩浮想。
这声音好熟悉。
她斗胆抬起眼皮,将目光一扫,望见了个清雅娴淑、却乍然使人魂丧胆裂的剪影。
蓦地一下,范碧云好比三十三层云霄一脚踏空,堕入深渊玄冰的窟窿里,骇然不知身所处,牙关不住地打起寒颤来,眼却被钩子勾住似的,死死定在了女官的脸上。
姓祝的女官笑了,大度而温柔,“怎么,不记得我了?还是说,你不愿见我?”
范碧云周身发冷,目光恍惚,神色空白;一刹那后,双膝发软,噗通跪倒
在地。
元羲乖觉地想要带着元平出屋,给她们留独自说话的机会,却被祝兰叫住,“不,不必走。我与她没什么阴私的事——是不是,泰娘?”
“是……”范碧云心胆快要吓裂了,满脑子尽是扬州、马车与歹人,“……是,娘子。”
祝兰叹息了一声。
“你起来,并未有过错,又为何下跪?”她道,“若非你,我又怎能兜兜转转,侍奉在官家身侧?说起来我还得谢你。”
一旁的女史上前将范碧云搀扶起。范碧云抖衣而战,彻底消了那点做神仙的心思,蔫头耷拉脑,以待听训。
没料祝兰却未训责一句,只道:“夫妻大难临头,都还各自离分,何况你我?你不经事,有难当头先我而去,这是你的本性。如今我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范碧云下意识要说不,却对上了女史们的眼神。她们各个审视、核量着她,仿佛要看穿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引得女官祝娘子青睐。
也不知是由于惊惧、惊诧,或是那没根底的一丝丝惊喜,范碧云糊里糊涂,咽下了那一声回绝,半晌没个头绪,忽然想哭,红着眼含糊问了句:“娘子不怨我?我……我卑劣自私……”
祝兰道:“从前是怨的。”
范碧云的目光穿过泪眼,模糊地望来,望见果然戴了宝簪玉梳的祝女官,脸庞白皙、眉眼秀丽,除了隐隐的那一点羸弱不足,通身是一派贵气天成的模样,丝毫不见往昔被禁在夫家、形容枯槁的疯癫。
她不知她是怎样逃脱、又如何辗转上了云霄,只心中盘旋着她的话:从前是怨的。
——如今看淡了,不怨了。
也是,她如今身在锦绣天家,早该看淡从前那点不顺遂。况且若换任何一人,处在自己那样的处境,难道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不曾想为自己开脱,只是经祝兰一提,没由来的委屈一股脑袭上了心头。范碧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直哭得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怕是羞是喜。
祝兰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愿、愿的!”范碧云不敢瞧元羲,抽泣着点头。
祝兰便从从容容地笑了。
“行了,我宫禁里行走,不得自由。她既跟我去,我便忝颜向你要人了。”祝兰呷了口香茶,站起身,向着元羲,“也不耽误你正事,不必送了,替我向你……朋友问好。”
元羲颔首,“娘子好走。”
祝兰略望望身后,女史们鱼贯随她出屋。范碧云麻利地跟了上去,出在院门口,脚步顿了顿,匆促回身,向元羲施了个礼,权表收留的谢意,便低头而去了。
元平皱着眉,驻足在院口,待人入穿堂了,这才道:“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枉咱们家待她不薄,平日里她口口声声要报答郎君的恩情;如今家中落难,她倒好,尥蹶子就跑了,真真攀高踩低的小……”
元羲扫了他一眼,将元平一肚子骂人的怨气憋回了肚里。
二人又马不停蹄地准备出门,半途却被母亲刘氏截去,先埋怨了几句,道怎么就任祝女官走了,她如今是宫里红得发紫的人物,好歹得摆开一场筵席,款待了再恭敬送回;又连声追问那祝氏是否与他相识,否则寻个奴婢而已,何用亲跑一趟。
元羲只答没有。
刘氏将信将疑,又留了元平私下质问。元平低眉顺眼,答得只字不漏,坚定地说没有。
刘氏这才放去了,唉声叹气地埋怨三郎吃酒纵马,埋怨御史小题大做,又埋怨丈夫吃错了药、想不开非要上表致仕,闹得家里仆从遣散了大半。
元羲听不着这些话,早急急地出门,吩咐牵最快的马来。
下人面面相觑,大着胆子劝:“四郎可莫要学三郎,要那快马做什么?城里人多又跑不开。”
“教你们去就去,哪来许多废话!”才被刘氏放出来的元平匆匆奔来,踢了说话的小厮一脚,那小厮闭上嘴跑了。他自个儿溜到郎君身边,低声地嬉皮笑脸,“适才主母相问,我可一个字儿没漏!您只管去勾栏茶坊吃酒,哪一回把小子我也带上……”
连月来,元羲携他出门、临了又把他撇下独自耍乐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在元平看来,少年郎君舍了心腹的家人,无影无踪好几个时辰,铁定是风流快活去了。
元羲却不置可否,眼风也没给他一个。
焦急地等候马匹间,门口那几个门子取笑的话便一句不漏地飘进了他耳里。
“你只顾瞧脸,没瞧见后头才妙呢,她就这么一撅,那背、那腰身……啧啧啧……”
“那是马墩子,又不撅着腚,有何可看?那双眼泪汪汪地才好看呢,平日里她对咱几个爱答不理的……”
元平听着新鲜,把门子叫过来问,门子挤眉弄眼地说了。
“咱们见那女官出了门,嚯,好大架子,说脚疼,踩不得杌凳,要踩软和的,便教跟着去的阿范给她作人凳,阿范要哭不哭的……”
元平愈听愈解气,末了评了一个字,“该!”
才家门口就吃了这样一个下马威,至于那丫头跟着去了,又得受什么磋磨,元平想,那他们家管不着了。
不一会,两匹快马牵来,元羲一踩马凳,翻身上马,带着元平一路扬尘而去。
洛京大小街道四面纵横、坊市相连,中有洛河穿城而过,叉开细渠若许,无数石桥、木桥、飞虹桥跨河而过;无论外地州县怎样凋敝荒芜,天子脚下,大街小巷、尤其内城之中,连一砖一瓦、一木一栏总是严整优雅的。这样,天子从五凤楼头,才能居高俯瞰,望见阊阖而外,千家华宇庄严连绵、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感喟江山稳固、福祚绵延。
这样熙熙攘攘的街面,除开三哥那般醉酒硬闯,根本跑不开马。
元平与他并驱,问:“一会儿见着了,四郎要上前说话么?”
元羲默了片刻,摇摇头,“见着就行。”
元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相认,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就这么策马溜达一段跑一段,二人向西南而行。当中一河拦道,上有一条弯弯的石拱桥,桥身并不宽长,普通轿马堪堪可擦身而过,桥上行人络绎,又有小贩张罗叫卖,更是拥挤。
“应娘子便是西南城门而入,想来咱们过了桥,若望见香车宝马,便是御赐的官驾。”元平早已探听明白。
元羲点头,“走。”
马行上桥头,才要挨着人过去,不期然对面却踏上一队车马的行列,前簇后拥,当中二马骈行,载着大抵是新入京的官员。
洛京城中,大小官员遍地跑,这本是常事。元羲只略略望一眼,便别过去,目光继续寻应怜的车驾。
不想那骈车与他对面而来,将要走过时,队伍骚动了一霎,跟着便有家奴拦住了去路。元羲被截在桥头马上,微微皱眉,越过家奴,向车中人略做了一礼,“敢问相公……”
“当不得一声‘相公’。”两旁车帘一拨,当中现出端坐的人来,朱袍革履银鱼袋,身形宽胖、官样文章,“下官才外放回京,忝居五品,比起贵大人还差得远。元郎君,别来无恙啊?”
元平眼尖,望之变色,“哟”了一声。
元羲形容淡淡,并不下马,认清了车中人,“黄官人。”
黄仲骕。
他在江南义兴县时,曾与此人有一回照面。那时他循着应怜的踪迹,到得义军帐下,为赵芳庭驱使,说项太湖对面发兵的黄仲骕,连骗带哄,哄得他班师而回。
有一阵子,朝廷听了黄仲骕邀功讨赏的表奏,以为义军已散,便大肆褒奖提拔;结果不到几月,那帮人重又啸聚山林,势力更大;朝廷派出的斥候也探得了信报,说是黄仲骕弄虚作假,压根没有战胜之事。先帝一怒之下,将人贬官外放。
黄仲骕落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怎能不恨元羲?
如今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更兼同宁德军暂缓了关系。这黄仲骕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得复了官身。旧日的怨怼,今日好
巧不巧挤在桥头遇见。
第115章 第115章见归人处,何处更似此……
元羲不欲多言,便要从窄桥而过。
黄仲骕的亲随却再次拦住了他,并以恭敬的口气说出了倨傲的话,“桥头拥挤,官人的车驾不可冲撞,还请郎君退至桥下,暂避一时。”
街巷桥路,两拨人马兜头相遇,必要退让时,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卑者退、高者进。
元羲去年逢恩科进士第擢拔,选为著作佐郎,掌修典史,虽清贵,到底是个六品官,低了黄仲骕一头。若说从前,有元相在朝,作为元氏的郎君,哪怕无品秩在身,阖京人也颇得另眼相看;可如今元相失势在即,以黄仲骕人品、过往嫌隙,寻了这机会,便要踩上一脚。
“我从旁取道便是。”元羲道。
黄仲骕却讽道:“下官闻听,前日里有人当街纵马伤人,是令兄长否?汝家马快,的卢不能及,下官可不敢挡其锋锐!”
桥头来来往往看热闹的闲人多了起来,不远不近地私笑窃窃。
“你这下吏,怎样说话呢!”元平跳下马,扯起方才无礼的亲随腰带,揪着不放,大喇喇地指桑骂槐,“我家官人温良敦雅,你是什么腌臜东西,桥面儿上站一站都污了方圆十里的河水!”
眼看对方脸面气成猪肝色,随从们围聚来,正要推搡动手,忽听一阵笙箫奏乐,对面飘彻而来;当头开道官鸣锣,分拨桥上人众,竟也挤上了桥,与黄仲骕的人马齐头并进,气派却压过了不知多少。
侍女仆从之中,拥簇着一辆宝盖雕车,银铃清脆,缓缓到了僵峙的两方之间,无声歇住。
车中伸出一只白玉纤纤的手,五指如葱。清雅的声音问出:“为何桥上人头攒聚?”
揪着人腰带的元平一愣,将人一搡,当先回过头,望见马上元羲。他明净的面庞在昼日映照下湛湛通透,却仿佛出了神,眼直勾勾盯着雕车,半晌无言。
女使与周围人打听得了,回禀主人,低声言语几句;对方指尖轻点了点,女使乖觉,递进一顶帷帽。
顷刻后,一袭窈窕娉婷的身影,在女使的搀扶下,悠悠地下了车。
元羲的目光随那身影流连,不期然的照面,喉头如哽阻了一般,竟不知头一句该说什么。
瞧着这样被勾了魂的郎君,元平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施了个礼,“……应娘子,今日凑巧,在桥上相见。”
帷帽纱帘轻轻掀开一角,里头果然露出应怜桃杏春萼般娇润的面庞。
她向元平点头,微仰首,迎着日光,瞧见了元羲。
他回过神,扶鞍桥下马,到她近前,定定地望进她眼眸,压下陡然高涨波澜的心绪,又退了半步,行了一礼,良久才开口:“娘子回京了。”
“嗯,回了。”应怜笑了笑,眸中温暖。
他这厢故人重逢,悲喜暗涌;黄仲骕**晾在侧好一会,本待不满痰嗽一声,乍见开道官腰间执物,赫然是殿前司的牙牌,晓得是御赐的圣驾,登时吓得不敢再拿乔,滑下了车便拜。
争执的始末,应怜听了一耳朵,很是和善地请黄仲骕免礼,劝道:“官人不必多虑,元郎君那匹坐驾我是识得的,最是温顺,从不冲撞人。”
“是、是、是!”黄仲骕哈腰点头。
“莫说是人,便是只会说话的畜生,它也不冲撞的。”应怜又温言道。
“是、是、是!”
她这才笑眯眯登了车,向元羲道:“许久未见,我正要回旧时家宅,郎君若无事,不如与我同行?”
元羲又一怔,才道一声:“好。”
开道官将黄仲骕的车马挤在一旁,伶仃可怜,护着文献公的家眷仪仗泰然安稳地过桥去了。
元平跟着元羲重又上马,紧随其后,路过脸色憋得通红的黄仲骕时,着意一拍马脖子,夸了句:“好畜生!”
那马打了个响鼻,马尾垂梢的流苏一甩,堪堪抽了黄仲骕一脸,与主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了。
城楼之上巍巍苍天,下瞰千门万户,檐飞似群鸟翔集;条条幢幢,是通衢的道路。人群如蚁,渺小得令人诧异。
范碧云就这样诧异地俯瞰着这一切。她于洛京长大,印象里却只记得左邻右舍高大的屋舍,洛河那样宽长,几乎望不到尽头。而在城楼的垛口里,洛河缩成了细细的一条,还抵不上她娘手捻的一簇绣线;屋舍也小、人更小。原来她满心琢磨的旁人的善念或恶念,到此时甚而不如一粒粟那么大。
只要她登得够高,就全可以将那些善恶踩在脚下,将人也踩在脚下。
祝兰目力深远,静静凝望某处桥头如蚁聚的那一团,待那处乌压压散了,她指与范碧云,“那里,那一穿天青的,是元四郎。”
范碧云心头一揪,先前元家门口被奚落的光景又尴尬羞恼地浮现出来。她被祝兰戏耍,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人凳,供她登车。那时羞窘得想要跳河,这会子一回想起,后背隐约还火辣辣的,那一双脚的鞋印子几乎踩进了她脊梁骨里。
她望见那一抹微小的天青色身影,缀在草茎般细弱的桥上,仔细盯了许久,除了衣色,仍瞧不出一点元郎君羡人的风采;终于惊诧地发觉:原来风华卓绝如元羲者,当她居高俯瞰时,他竟也寂寂泯然于众人,不过尔尔。
范碧云若有所悟。
“那一行列,想来是应娘子了。”祝兰又道,话音几不可察地柔和下来,“应公平反昭雪,她也算是苦尽甘来。”
她们都还记得,去岁的新旧年交,扬州深深的宅院里,她们相依偎地守岁,同饮了一壶里的椒柏酒;熬到明日,各自肿着一双眼皮,哈哈笑着拜年,口中咝咝白雾,将寒冬也融化了去,“吉吉利利!百事如意!”
她有一瞬的怔忪,继而便又忆起了临行的车马、道深路险、她心慌意乱地弃她而去,又想起了踩低她脊梁的脚印。
“你不该只怨我。”范碧云心中怅惘及懊悔在这一瞬几乎压垮了她,更伴着浓浓的委屈,“马车不是我雇的,歹人不是我引的;搭救你出王家,我也有份;平白经那一遭惊吓,我的苦又向谁说?你要怨,也只该怨正主,又来磋磨我作甚?”
祝兰收回目光,冷眼瞧她,“李定娘?”
范碧云不说话,面色难堪。
“她已得了还报,家败人散。听闻那王渡与她也不偕,如今一死一伤。”祝兰噙着又冷又轻的笑意,数丈高的楼头,缓缓舒出了胸中恶气,“你该庆幸,只是私心离我。否则,你便是这城墙下一抔黄土。”
“她、她遭遇不幸,分明是贼匪所为……”
范碧云望着她闪烁明亮笑意的眼眸,六月中夏,却只觉后背恶寒、冷汗披沥,丝毫热意也觉察不出,一霎时,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是怎样逃脱的……”她恐慌之中,后退一步,背抵在了冰凉的城
墙夯砖上,“你手眼通天、你……你已得了这样的富贵权势,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祝兰却伸手来,攥住了她的腕子,毫不计前嫌一般,“当心。”
继而将她拉来一步,免得失足坠楼。在她畏缩无措的目光下,斯条慢理道:“不要急,你是我放在心里的人,这些小事,我都会一样一样与你讲来。你曾经应过,刀山火海,随我共赴呢。”
她喜一阵恶一阵,范碧云如被架在火上烤,每时每刻都在受煎熬,浑浑噩噩地任她牵着;她说的话,钻进耳里,似懂非懂。
“那日你先我而逃,果然,随后那些个假标师便要害我。是我情急之下,纵身投水,本怀着必死的心,没料想上苍怜悯,竟为人所救。我求了些川资,寻到一旧相识的官宦,辗转赴京,那时举目茫茫,更不比你如今惶恐。好在天不绝我,阴差阳错,我入了时为太子的官家府邸,治好了他的病,由此才立稳了脚跟。如今官家为圣主,我自然随侍左右。说起来,我能有今日的显赫,这其间还有你一份功劳呢。”
城楼的风有些紧,裹挟着热浪吹在范碧云脸面上。她木然任着风吹,缭乱的鬓发细微地刺着脸颊,是祝兰轻轻地替她撩开,别在了耳后。
范碧云忽活了回来,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的手,哀求已极,“你……贵人放了我吧,我不敢肖想了,我情愿再回元家。他家要败了!我落不了好的!我、我跟着他们吃苦受罪,遂你的心意,好不好?”
此时祝兰却又仁慈起来,笑她说傻话似的,“跟着我不好么?宫里去过鲜花着锦的日子,强似在元家行将就木。你好好的,今后不再叛我,我必给你指一条明路。”
她宽和大度地笑,范碧云瞧着瞧着,哇一声却哭了。
那时她光顾着怕,全然忘了她话中之意。这是范碧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洛京内城的城楼。她以为她从此将被困锁樊笼里,再不见天日、不得安稳。
很多年后,当她兜兜转转,又回到曾所厌恶的那种庸碌卑微的生活,在城下徒然仰望城楼,才发觉原来那里离天那样近。她站在那里,伸手能触及苍天、展翅将欲翱翔。
她曾有机会翱翔,却终被浮云遮障眼目,生生剪断了自己的翅羽。
第116章 第116章芭蕉绿,芳时歇
应怜同元羲回了旧宅。
说是旧家宅,实则二年前被查封后,早已归了他人。那一户就着原先屋院园池的格局,改改修修;又嫌主家曾有逆事,在堪舆风水的指点下,填了一园小池,尤其将先人祠堂掀了个底朝天,植上了郁郁的花木。
应怜立在一丛丛葱茏争艳的蔷薇与素馨之间,艰难地辨认祠堂前曾矗立的那块碑的方位,却只瞧见一片连绵的青翠朱红,茉莉欢畅地拂过同样欢畅来去的女使的裙裾,毫不再残剩那一道长长的拖曳的血痕。
父母所居的正堂也已被推倒重修了。应栖院里、他向来最爱的那块假山石被挪在了新的小池畔。一切面貌全非,全无了旧人的痕迹。
家中旧仆各自流落,零星几个被寻回,围簇着她,一时嘈嘈杂杂地说话,一时悲悲切切地笑,一时背过身去偷偷抹泪,争相打理家事。
元羲道:“屋宅、奴仆俱是官家着意为你寻回的,可见他念应公旧情谊。”
“是啊。”她觉着有些恍惚,眼前之景处处熟悉,又处处透着陌生,教她悲也不知悲从何来,“我家为他获罪,这本是人之常情。”
他们一面走,却又在一处天井的廊外瞧见一株巍巍硕大的芭蕉,叶叶如盖,深青新翠,溽夏里说不出的蕴凉可爱。
“这芭蕉竟也还在么?”应怜说不出的感慨,如重逢了旧友,轻轻捏着它伸来的一枝大叶,欣喜地瞧之不尽,“还是这般绿映映的……不过仿佛矮了些。”
元羲于她身畔,见她鲜妍清婉的面容,半臂襦裙像极了芭蕉最嫩的一点蕊黄,笑靥比翠玉流光更留人心魂,不由望了良久,便忽地忆起一幅画面:她髫龄丫髻,欢笑地在芭蕉叶底穿梭,与他玩捉迷藏。
那也不知是多久以前。这株芭蕉望着他们长大,从两小无猜,到情意逐渐懵懂。
“那是你长高了。”他道,清润的声音教人想起芭蕉叶间拂来的风。
应怜心有所感,似笑似叹了一声。
此时女使又来问,先前朱女官送来的那几车行囊家当怎样安置。应怜一一吩咐了,有条不紊,又格外教仔细当中那一盏红鲤无骨灯,摆放到她床头去;过后才来与元羲说话。
元羲噙着笑,微有些出神,待人走后,才道:“你如今,很有当家做主的模样了。”
他说罢,又怕这话勾起她惦念亡人的伤心事,随而换了个话茬,“朱女官携了你的行李,却未与你一道归来。我听了些风言风语,道你与……”
他难得迟疑了一下。应怜却了然,情不自禁有些脸热,却坦荡应了,“我与宗契师父同行而来。”
元羲沉默了一晌,渐渐地,俊明的脸上隐约颓然了下去,却也不再像从前,听到他的名姓,便要捕风捉影地狐疑、恼怒。
但终究还是不肯死心,再问:“你……你十分看重他……”
“我心中有他。”应怜接了他的话,神色郑重,无一毫隐瞒,“且我与他,早已许了百年之好。”
——那么我呢?
元羲极难、极涩地将那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里,死死按住,不让再冒一点头。
他瞥眼匆促地瞧见芭蕉,瞧见枝干上深深浅浅的一片斧痕,那是花匠斫去的几片老旧的蕉叶;便蓦地一念了悟:我是她已斫去的那片蕉叶。
芭蕉常绿,哪怕再过数岁隆冬,新叶翠色转深,并不枯败。可因查抄府宅之时,兵荒马乱,伤倒了那几枝蕉叶,转过年来,它们便被斫去了。
他便是被斫去的伤坏的蕉叶,宗契则是生发的新叶。
她仍是这一株盎然的芭蕉,甚而比往昔更修挺碧翠,只是再不必有他。
他点点头,开口才觉喑哑,又说不出道喜的话,只枯涸地挤出一个字,“好。”
他们良久皆未言语。应怜心头慢慢地生了些难过。
清风拂过芭蕉,蕉叶微摇,满眼浓浓淡淡的绿。
“上回忘了问你。”她轻声道,“你已加冠了么?”
“嗯。”
“字呢?仍是早先定的那个?”
“是。”
应怜勉强让自己笑起来,笑着笑着,当真心涧里散开了一点清风。
“墨池。”她道。
唇齿生香,抹掉了元羲心中那一点不甘。他望进她依旧明澈的眼眸里,望见那倒影,有了光风霁月的虹彩。
范碧云以宫人的身份入了宫,在祝兰所居的蕙兰台侍奉。
蕙兰台里的宫婢内侍早塞得满满的,合香者有、煎茶者有、捧花果者有,连专司洗脚的都有。祝兰又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人领了回来,角落里一丢,先忘了些时日,直待宫婢问起,才随意安了个差事,“听闻她针黹的手艺不错,教她二三日呈一绣品与我。”
宫婢才要去,又被祝兰叫住,“唔,也给她派个值夜的班次,好教你们几个清闲清闲。”
如此,范碧云便支使得日夜不得闲,又气恼又愤懑。
更可气的还在后头。
当她重又拈起最厌恶的绣针、捻金银入线、分丝穿锦,绣到头晕脑胀、腰酸背僵,好容易一幅松鹤祥云的帕子绣得了,引得众人瞠目夸赞,纷纷道她有一双再难得的巧手;范碧云怀着微妙的既得意又报复的小心思,将锦帕献与祝兰。祝兰只略扫了一两眼,点点头:“不错,比尚衣局所出更精妙。”
接着,教人取来金剪子,当着她欣喜的面,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将帕子剪了;裂帛一声,断了鹤的翅羽、折了松的枝叶,也僵了范碧云来不及显出震愕的俏脸。
“去吧,接着绣。”祝兰道。
自此之后,蕙兰台里,范碧云的地位一落千丈。
祝兰却又保着她,罚了两个欺生太过的宫人。范碧云心中更不比那些个宫人糊涂,还未理出个头绪时,却先渐渐察觉,自己成了最受忽视、冷落的那个。
奴仆总是瞧着主人脸色行事的。主人的好恶既不明朗,最稳妥的自是不亲近、不挤兑,但无视了。
这样的日子,范碧云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来,祝兰也不知毁了她多少针线,夜来若醒了,必定又要香壶、又要热茶,生生磨得范碧云险些崩溃。
她无数次十分想照她略显苍白的秀面唾上一口,指着她脸门骂,“你若要杀,与我来上一刀便是!难道你装疯作疯,当真疯了不成!”
又多少次生生忍了下来。
说来可笑,偌大的宫城,上下讳言“疯”字,只因官家得过疯症。
某一日,她似乎也被这宫禁里隐隐的疯癫传染,没由来一念顿悟:她不想被这么漫无止境地折磨下去。她要……她要……
要什么?
她闷头在角落做针线,听打帘来报的宫人细声低语:“娘子,官家今日将过来用晚膳,请您吩咐如何安顿。”
恍如一声惊雷炸响进范碧云耳膜。她怀着近乎惊厥的狂喜与恶意,绣帕捏得死紧,手心里绞出了热汗,不动声色地想:
祝兰只是女官。而她要做贵人、做四妃,甚至……甚至……做皇后!
她要将祝兰在脚底踩得死死的,将一沓绣帕扔在她脸上,教她没日没夜地绣;要像祝兰侮辱她那样,剪碎她的鹤、她的云、她的松。她要将她的一切统统剪碎!她要剪碎她的头发、剪烂她的脸!
“安顿什么,还如每回那样,不就行了。”祝兰淡淡的回答,漫不经心拂开珠帘,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范碧云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
她从谵妄的臆想中回神,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祝兰是官家视作眼珠子一样的人,别说宫妃,就连皇后也得敬她三分;而她还是那个她,卑微地、可怜地缩在角落里做针线的范碧云。
但一个念头,强韧如野草,在心中生根,便再难拔除;一旦
逢了丁点雨露,疯狂抽枝发芽,任谁也无法抵挡。
转机发生在入宫后的第三个月,时值仲秋,寒露已降。
宫人们都已习惯了范碧云不尴不尬的地位,连范碧云自个儿也习惯了,若哪一日祝兰未向她阴晴不定地发作,反会教她心中没底。
这夜漏至三更,她如常睡在外间小榻,并睡不安稳,又不敢翻身,怕惊醒祝兰,惹她不悦;只得直挺挺地僵躺着,越发地睡不着,只等着困顿朦胧的时刻来临。
外头忽起了一阵骚动,急急的一群人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声私语,却喁喁地听不清楚。范碧云被惊动,披衣下榻,蹑足到门口,才碰着一道边,也不知是她开了门,或是外头大力挤进来,险些被搡了个一踉跄。
宫禁内苑,哪里有粗蛮的歹人,胆敢抢入宫室;待她瞧清那人脸貌身形,吓得登时腿软,噗通跪倒在地。
那是只穿了寝衣的天子,胡乱披着件绣罗袍,头发也松散着,全无圣主的气度,夜月一衬,反倒发青发白的面色,紧抿着的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身后仓皇跟了一批人,皆是服侍就寝的内侍宫人,跟到门廊下,反倒不敢入内,噤声屏息,分列在了两旁槛外。
范碧云心惊胆战地听里头动静,依旧衬着月色,遥望见内间绣闱之中,水样的绸纱帘一荡,依稀里头人惊醒,很快短促地唤她:“泰娘,倒茶来!”
祝兰的声音听着并无惊慌,从从容容的,便稳住了她的心神。
范碧云答应一声,也顾不得外头人众,将门阖了,将入夜便温着的热茶斟了一杯,低眉顺眼地端了去。
淡淡的湖青帘帏半开,里头隐约偎着一双人影,却不是鸳鸯交。欢,仿佛一个受惊的孩儿,钻进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似的。白日里那个圣明威严的天子、云端之上的帝王,如今便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攀缠着祝兰,脸孔埋在她腰间,两人垂散的发乱散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祝兰才从睡梦中惊醒,尚带几分困乏,神情便显得淡漠,屈腿而坐,轻抚着腰腹间男人头颅的动作却耐心而温柔。
揭开帘帏,范碧云瞧见的便是这样如胶似漆的一双人影。床帏里帝王惊惶而急促的喘息鼓荡着她耳膜,范碧云只觉得粗蛮又诡异。她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将手中茶盏递与祝兰。
祝兰像哄孩子似的温吞地哄他,“来,张嘴。”
官家顺从地仰起头颅,任温热的水流灌入口唇。他喉结上下滑动,才止住了发抖的身子,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颓然伏在了她腹上。
祝兰将茶盏还给范碧云,示意她离开,又使唤她:“将灯点上半盏。”
那宫灯有厚厚的遮罩,转上半圈,里头便暗了一半。范碧云依言,无声点了半盏灯,在堪堪映明轮廓的宫室内,垂首蹑足退去了外间。
她木雕泥塑般躺回小榻上,心口仍扑通扑通地跳,总觉着恐惧,又说不出的兴奋,仿佛森冷坚冰似的宫廷巨兽倏然磕出了一个缺角,她得以乍窥见里头扭曲绞缠的血肉。天子悚怖急促的喘息尚在耳畔,有声音低低浅浅地传来,不是错觉,是内间床帏里人的私语。
“又做噩梦了?”
“宽心。这是蕙兰台,我在呢。”
“您登基了,是天子,不会再有人害您了。”
“有我呢,睡吧。”
……
祝兰的声音比之往日,更加低柔,含着无限的安抚。伴着她的话语,天子惶惧未定的话声虚弱尾随:
“我真的不是疯了么?”
“他们都说我疯了……他们在我脑子里,他们在叫!”
“兰娘,若这都是一场梦,我醒了,被废、没有你……我如何活!”
内室灯火虽昏,却依旧蒙蒙地映照出来。里头的人似乎已忘了范碧云的存在,低低的私语时断时续。她也不知受何而引,竟昏暗之中,复又下了榻,鞋履也未穿,赤着足,猫儿着地似的无声,一点一点挪在了隔墙边,将耳贴在熏得馨香的墙上,窥听那头受了伤的巨兽身子里的血肉脉搏的砰动。
天子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长久的宁静沉沉压下。
而打破宁静的是祝兰。她说起了范碧云从未听过的一些话。
第117章 第117章学舌作金雀,身向樊笼……
“三殿下年前奉先帝旨意出兵讨贼,如今也不知怎样了。说是一病病在了途中,陛下也使御医遥去医治,可始终不见究竟。如鲠在喉,怎能安稳?”
天子呜咽了一声,从胸膛深处发出,更似兽,而不似人。
祝兰温柔而怜悯地抚着他披散的发,一下、又一下,眼出神地望出帐外,望那半盏宫灯里明暗的灯火。
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范碧云以为他们近乎睡着时,祝兰又说话了。
“咱们走吧。”她道。
那里头传来天子困惑的反问:“……走?”
“走。你跟我走。”她话音轻得帐帘也掩不住,一层一层泛荡在半幻半真之中,“你不是想瞧鸿雁的居处么?咱们追着鸿雁的踪迹,去南地、去川蜀、去邛笮,咱们去麻逸、三佛齐,好不好?”
帐帏里传来了他似哭似笑的叹声。
“天子富有四海,却不能至四海之边。非但不能至,甚连皇城也出不得。”他道,“兰娘,朕是天子,朕不再能望飞过院墙的鸿雁了。”
祝兰道:“那就不做这天子!你从前被囚在东宫之中,如今被囚在金銮殿上,可能得几分安稳?何不与我去了,逍遥做一对燕雀?”
天子反倒冷静了下来,尤其被她惊愕住,半晌道:“你胡说什么?天子即朕,怎能去位?”
隔墙这头,范碧云瞧不真切二人面容,唯觉一阵古怪的冷漠与生疏,仿佛那只巨兽轻易填缝了血肉,重又张牙舞爪地盘伏在黑黝黝的禁宫之上,露出口是心非的狰狞之态。
她更缩在了一边,忽听里头起了几分窸窣拉扯,似是凌乱的衣衫摩挲之声,间杂了男女的轻喘。
这声音她在王渡与姬妾之中听过无数回,并不陌生。
只在她暗自揣摩天子雨露也不过凡夫相交时,湖青的绸帘一阵晃荡,竟是祝兰好容易挣脱了出来。
她赤着白皙的足,整衣拢发,面色寒霜,向着欲而不得的颓然的天子,语气也冷了下来,“官家三千美眷,不该强逼我一无心之人。我不愿与人共侍,您难道忘了?”
天子倒在温暖却空荡的床帏里,手掌遮住了脸面,良久起身,恢复了白日里常态,不再见一点被魇住的癫乱之色。他勉强将寝衣穿戴整肃一些,仿佛以怒容掩盖尴尬,不发一言,拂袖冷哼而去。
范碧云惊怖欲死,浑身冷汗如雨;祝兰却仿佛司空见惯,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反倒怔忪了一时,叹了口气,枯坐在了床上。
此夜灯再未熄。一里一外,两个人虽皆醒着,却各自存着自己的心事,一夜无眠。
那夜之后,范碧云惴惴不安,总以为蕙兰台受了天子冷落,很快逆事将至;没料想等了两日,她吃睡不下,却等来了圣上的嘉奖。
天子赏赐了三尺的红玉珊瑚一对,缕金云月冠及东珠头面四套,罗三十匹、绢二百匹,金银不一而足。范碧云奉命将钱物与宫人抬入私库,听人小声议论:“官家既夜寝赏赐,为何不升咱们娘子的品秩?”
众人皆猜议纷纷。范碧云却又忆起那夜里十分僭越的私语,以及祝兰的抗拒。
是她不愿,而非官家心不许。范碧云从未料过,竟有痴人不愿伴驾帝王,承人主恩泽的。
虽想不通,但赏赐既下,她心中终安稳了。
这一日,祝兰又要出宫。
她往日里出宫办事,总要带上范碧云,将她作个随身的物件似的,日日非要挂在身上、摆在眼前。这一回范碧云自觉要随,却被她拦住了,“你留下,等我归来。”
“娘子要去哪?”范碧云意外。
祝兰却不答,“做你的针线便是。”
说罢便带着宫人去
了。
范碧云便乐得清静,独自在外间屋做了一会针线。
屋四角的冰仍镇着,凉夏宜人。前头的门虚掩着,宫人们皆在耳房或院中歇息,无人进来搅扰。范碧云捻了一回绣针,心思不由自主,又飘回了先前窥见的那一夜光景。
天子伏在祝兰的腰间,依恋她似母,却又紧密纠缠,菟丝攀援松枝也不过如此。他们之间彷佛有一种外人堪不破的隐秘与扭曲。
祝兰不愿。
若换成是她……
正胡乱地想着,忽听外头中官说话,是教宫人传禀,圣驾来到。
三宫后妃处,凡官家欲至,必得提前去话,好教宫妃有备迎驾;唯独蕙兰台,他一念兴至,随时便来,有时逢着祝兰漱洗未毕,披头散发地便也相见了。这些官家都不在意,只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好。
今日不凑巧,正逢着祝兰不在。官家扑了个空,听院中宫人回禀,有几分气闷,抬脚便要走。
那念头在范碧云心中也不知存了多少时日。她一收针线簸箩,按了按跳得厉害的胸口,眼瞥见小妆台上的菱花镜。镜中人笑靥微露,一双再灵澈不过的眸,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善。
她与祝兰截然不同。祝兰高挑,她则纤细;祝兰面冷,她巧笑倩兮;祝兰孤傲,她可以做小伏低。
官家心里有祝兰,没有她。
外头几双脚步已然要走。范碧云飞快开了门,步下廊阶来迎,于一众侍人莫名的目光中,平心静气地下拜,“官家请入内少待,咱们娘子去去便回的。”
才要走的官家又回转身来,眼光在她头顶住了住,略一思索,“善。”
他去而复返,入了祝兰的屋子;中贵人亦步亦趋,随驾侍奉。范碧云也要入内,教躬身垂头的宫人一把拉住,悄声斥道:“你这烂舌根的奴婢!祝娘子至晚方归,你胆敢哄骗官家,不要命了!”
“官家固然盛宠,可咱们娘子三番五次忤逆,又没有妃嫔的品秩,后宫之中树敌多矣。”范碧云匆促低语,“一旦圣心稍移,咱们阖院宫人难免遭殃。我有法子,为娘子固宠。”
几个宫人将信将疑,又惧怕起来。范碧云微笑自若,不待几人再言,跟随进屋。
炉中燎着瑞脑沉香,冰鉴里盛着鲜红如美人指的荔枝,交映在一堆碎玉琼冰之中,丝丝寒雾,溽暑尽消。锦屏之上荼蘼盛放,薄薄绢纱之后,燕服冠袍的天子端坐于花间,面容隐约,自有一份常年浸染的清贵气度。
天子算不上年轻,行将至不惑,若单论容貌,自追风也难及元家四个郎君;然天下至贵若此,本无需容貌锦上添花,无论美丑,皆是天颜,使人战战兢兢。
中贵人只随入一个,是早年便跟在天子身畔的宦官李胜儿,最是通上意,此时正近旁侍立,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
范碧云步履轻盈,转过绢屏来,拜见因略微头疾而皱眉的天子。
“她可与你说过,今日去了哪里?”上方的男人淡淡问。
她摇头,“并未。”
“是朕惯得她。”沉默一顿,他叹了一声,眉心又拧紧了三分,“她那孤标的性子,若离了朕……”
他却又很快不再说,似乎觉着这话不该,甚至想也不该。
李胜儿专注地侍奉,缄默寡言,并不接话。
范碧云垂头默立,终于将心横下,是成是败,总有豁出去的那一刻。
“娘子吩咐奴,有一物要独示于官家。”她略抬起眼眉,盈盈一望,很快又温顺低下头去,“奴这就去取,请官家少待。”
天子有些意外,果被勾起了好奇,微扬了扬手,李胜儿停住,乖觉退下。
范碧云掀帘入了内室,行过香案时,纤纤身形带起一阵缭乱的瑞脑香。她回头,轻望了一眼,正对上天子扫量的目光,略一驻足,手拂鬓发而笑。
那双手从不曾被圣目所留意,此时一抹纤白如温玉乍现,柔美仿佛无骨,嫣红指尖恰似美人唇一点,鬓角上微微一勾,便勾住了男人的眼目。
极短的一瞬,她抹过身去,不见了身影。
里头仿佛没有了声息,那有着一双妙手的宫人不过春。梦一缕。天子心弦微动,本已止息;不过片刻,却听里头传来轻柔的宫人说话:
“此物已备,官家请屈驾玩赏。”
天子依言移步。
里头却四望不见人与物,唯祝兰铺陈了锦绣的卧床之上,湖青帘帏如水波轻晃,里头隐隐约约,勾勒出个曼妙的轮廓来。
他想象着里头坐着祝兰,一步一步上前,揭开帘帏,一刹那失望后,果见那小巧的宫人,柔媚地披散了发,褪了轻薄的褙子,穿着一件湘色的抹胸,缘角精致绣了一枝带朵的胭脂海棠。
那是祝兰的抹胸。
“你姓字为何?”天子不见惊讶,目光却深了三分。
“官家想唤什么,便唤什么。”她话音低得仿佛在他耳畔,却大胆地伸来那双暖玉一样的手,轻轻一勾,便将他勾向床帏。
那双手轻轻摘了天子的玉冠,散了他的袍带,十分僭越地将他按在了她腰腹之间。
范碧云屈腿坐起,如那夜景状。那枝海棠温热柔软,紧贴天子的头脸。他惊诧于她的胆大,一时却闻到了祝兰常用的那缕衣香,散在她年少的、汩汩生春的身躯上,奇异地糅杂成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唤我。”她再轻不过的诱引,一点一点,带着他重温那夜的幻梦。
暑热又起。男人的呼吸湿润了海棠,由轻而重,渐而浑浊。那夜他是恐慌,此时是焦渴。
“……兰娘。”他从胸腹中发出声音。
范碧云勾起了唇角。
第118章 第118章伞上微微雨,不知晴何……
晌午时天色昏昏漠漠的,又卷起了风,残夏已了,不知是否要落一阵秋雨。
应怜才送走了客。
新来的女使们进进出出收拾
残盏,她便将花厅让与她们,自己默默到了廊下,一时漫无目的,茫茫地走。
客是贵客,人是故人。她从未想到,祝兰竟还活着,惊喜交加之余,互诉了阔别后的境况,自是无限唏嘘。
祝兰此来,是为重逢,却也说得明白,这一登门,往后便再不相见。
“洛京乃深险之地,我不愿再久留于此。”她道,“今日来,一是圆了与你契阔之谊;二是与你赔罪。再有,总有些事,我不吐不快。”
应怜百般地不解,“赔罪?这是哪里来的话?”
祝兰深深地望着她,“这事几经波折,我与你慢慢地讲吧。”
“一切要从二三年前,一本忽入王家的账簿说起。那时我尚在扬州,为王家一疯妇。他家上下人等,皆以为我神智尽丧,便有些事当着我面做来,甚不够仔细。我从王渡的言语里得知,有一孙姓的先生,从前做得固堤度支的账房,里头曲曲道道,尽是偷省、挪用。那堤你想必曾记得,后来毁于一旦。孙先生惧怕被牵连祸殃,来到王家避祸。可笑王渡当时存着想要投效贵人的心思,稳住了他,骗得了这一账簿。
“你可知那时派去固堤的州官,十有八九是为新任?只因彼等为三王麾下之人,结成朋党,要做些政绩来,因此又要修堤、又要开河,惹得民怨沸腾。彼时我为王氏夫妇所害,幸得活命,满怀冤怨,颇费了些功夫,探听得曾与先父交好的前任扬州知州,正因二党相争事贬官外地。他自是如今官家那一头的人,急切想抓些三王的把柄。可巧,我去投他,那账簿之事便做了敲门砖——我本藉此了己私怨,但那李氏到底是你的表姐,我行此报复事,终究与你有损。这是赔罪。”
往昔的一桩桩、一件件,本以为是伶仃的琐事,如孙家投宿、王家法事,却未想它们竟串成了一条明里暗里的线,伏脉至今。应怜心中滋味百转,问:“我曾听闻王家那一起匪祸来得蹊跷,想来……”
“是官府行事,为的是搜检那一本账簿。”祝兰承认得很爽快。
她这一招借刀杀人,拉仇家下水,手段实在利落。应怜无话可说,只得又问:“那……找着了么?”
祝兰点头,“我带着账簿,在知州的护保下,入了洛京,得见了官家。”
她所言并非先帝,而是时为太子的新帝。
合一合时间,那正是太子失势疯癫、朝中动荡不安的一段时日。
“我到了他身边。打头一眼,我便心知,他所患疯症,与我是一般。”她微微地笑起来,眸子里有奇异的悯色,“我自然没有你当初治我的那一碗符水,不过与他讲了些话。许是那番话与那一账簿,愈了他的病。他病症已去,便入宫见先帝,再不提什么兄弟不恭,也不提朝臣相斗,只涕零重叙父子情谊,终得了先帝一句‘吾儿知错甚善’。”
“朝臣皆道他天家父子失和已久,你是否觉着纳罕,为何最终登位的是官家,不是三王?”
这些尽是宫闱秘事。所幸二人所在内室,便是有人窥听,也听不真切。然应怜仍觉着心悸,匆匆向门口瞥了一眼。
祝兰道:“这便是我要与你讲的第三件事。我想,这是他为你做的,若就此埋没了,总是可惜。”
“我从此侍奉东宫。时逢先帝沉疴反复,官家便日日亲奉汤药,纯孝之至;哪怕三王口角讥讽,他也一盖揭过,不予争论,慢慢地使得先帝软了心肠。恰逢江宁叛军上表,请早已落入敌手的六王为质,触怒了先帝,便令一向善于弓马的三王再领大军前去围剿。可先帝那时已将近灯枯,大行在即,三王哪肯离了洛京,磨磨蹭蹭,又暗自群集了心腹党羽,询问对策。
“你可晓得,自你家败落,元家早已交好了三王?元四郎又是他兄弟四人中最才高智绝者,一来二去,得了那殿下十分的青眼,甚而出入随行。他向三王献了一计——先帝弥留,三王可速备冠冕仪仗,以免即位仓促,贻笑于人;又言,宫禁之中有通情者,一旦先帝大行,可速报知,三王即携冠冕绛袍入内,先定名分、后置大典。三王极善之。”
“通情者,”应怜将话听在耳中,又落在心里,如巨石激荡,“……是你?”
祝兰一笑,予以默认。
“先帝心中已不再怨怼太子,从前未褫夺他名分,如今更不会。三王只得兵行险着,非如此不得登大位。一日先帝病笃,信报传出;三王未得容禀,随行即带了赶制的冠冕,闯入后宫,恰见先帝正进汤药,因此狼狈至极。近侍又搜出了绛袍与冠冕,先帝大怒申斥,本欲要贬黜三王,在元相等人苦谏求情之下,才改为了命其速下江宁剿匪,不得再拖延。三王挨不过,终领了六万兵马离京。不多日,先帝薨,官家即位。又有飞书至,言三王恸哭、哀毁骨立,以致病在途中淮宁府,进退不得。”
元相乞骸骨归乡,辞表再三,月前已终获允,连带四个儿子及其亲族,外放的外放、辞官的辞官;唯有四郎元羲,暂还领着著作佐郎的差遣,想必在这位子上也留不了多久。
回京三月,从夏至秋,元羲绝少与她会面。除了初归巧遇的那一回,他也只上门过一次,说不过几句平常寒暄,便匆匆离去了,似乎不愿与她接近一般。
倒是元羲的母亲刘氏,亲自递过一回拜帖,亲亲热热地登门,与她好一番阔谈,话里话外透着撮合小儿女的意思,磨了半日,才恋恋地去了;此后却也不再来。任从前两家怎样亲近走动,如今却成了洛京里两户最生疏隔阂的人家。
他做了这样惊涛骇浪的事,分明有拥立之功,却又宁肯寂寂埋没,若非祝兰提起,连她也不知晓。
祝兰走了。徒留应怜一个,在新的、旧的、识得的、不识得的人与物之间,百般的滋味,化作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心口木木的疼痛。
父母兄长皆已去,她成了顶门立户的那一个,女使奴仆见了便来行礼,问茶水问饮食、问采买问修;又有许多生的熟的脸孔,都向她摆出一样的笑,既亲热、又怜悯。他们拉着她,说各式各样的话,问遭遇的、感圣恩的,又有保媒拉纤的,那架势非从她嘴里得出个准信不可。
应怜忽心中十分厌倦,不愿再见人迎着笑来问东问西,几步顺着连廊,向着人少的去处躲避。宅院半新不旧,在密布的黯淡浓云之下,也与她一般,倦怠无力。
走不知多少步,却来到了一座假山石畔。那等身高的嶙峋山石,中有孔窍、玲珑多姿,十分地眼熟。她想起来,那正是从前在应栖院儿里的那座。
假山中有洞,能容二三个孩童挤在一处。她年幼时,常与应栖、定娘与元羲在此玩耍,若是捉迷藏,里头准保躲着一两个,一捉一个准。
应怜自己也喜爱这石洞,如今稍弯着腰,像会一个旧友似的,反倒新奇地蜷身钻了进去。曾觉十分幽奇宽敞的地面,如今直起身是不行了,她蹲坐下来,才有了七八分安稳,四面见不是石就是暗沉的云天,反倒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她仍能在这处,躲一躲世人的眼光,连心事也不用想,只是发怔。
又不知多久,头顶上响起了空荡荡的啪嗒声,有几瓣水珠溅上面颊。应怜伸手一抚,外头听来,才晓得是落雨了。
秋雨卷尽夏燥,细细密密。石壁上洇出水迹,一会儿却干了,里头仍是安安稳稳的。应怜想了一回宗契,猜他如今正做什么;又想提笔给他写信,只是书信不能通,写得了,也只能压在匣子里,积得多了,成了满满一匣的絮叨。
她茫茫地地窝在假山里。外头昏暗,更不知时辰,直到蜷得累了,才后知后觉,石窍虽多,雨水渗来的却少,稀罕之下,提裙裾出了假山,却蓦地入了一青绢的伞下,便是一愣。
有人撑着伞,替她与假山遮雨,一般竹青的衣衫沾湿在空濛的
细雨里,愈发轩朗滴翠,真如一株修挺的青竹。
“你何时……”她心绪如潮涨落,望着半边肩头有些湿意的元羲,话不知从何而起,“……你怎不出声?我竟不知你来了。你今日如何来了?”
“是你想得出神。”元羲道,“偶然路过,便想来瞧一瞧,因此未及投帖,你莫要责怪。”
应怜横了他一眼,“你来何须什么拜帖?是你自己生分,我回洛京三月,通共见了你三面。”
外头细雨绵绵。二人在一张伞下,慢慢地往回走。元羲温温郎朗地与她辩解,嗓音已有了青年人的低沉,道近来家事繁杂,为父亲辞官之故,与人总该避嫌。
“方才我听老仆道,宫中有人来?”末了,他随口问。
应怜笑了一声,“若她不来,你想必仍不会偶然路过吧?你何时这样多心,怕她与我说什么呢?”
元羲面上瞧不出忐忑,只是顿了顿,才道:“无论她讲什么,惜奴,你信我。”
一路行至附近一座翘檐的小亭里,应怜捡了一张倚栏的长凳,与他同坐下。二人并肩瞧亭外濛濛的湖面上雨丝风片。
她问了他家中近况,又安慰了一些闲云野鹤尽逍遥之语;他也一一作答了,又替母亲的唐突登门致歉,道那是家大人一厢情愿,非他本意。
那假山石嶙峋孤独立于池畔,早已不见了从前猫着腰捉迷藏的玩伴。物是人非,掩人心事,不过如此。
第119章 第119章红去碧来深深锁,朱墙……
自那日之后,官家便常背着祝兰,私幸范碧云。
按理,这事不当偷偷摸摸,只是官家对此甚多心虚,回回范碧云问起名分,只推说前些时才进了一批佳丽,不好此时又添,意竟在不许。
范碧云哪里不晓得他真正的心思,不过是兔子吃了窝边草,怕祝兰耿耿于怀而已。却委屈了她,承的是天家的雨露,守的是宫婢的卑贱。
徐徐图之。她在心底这样宽慰自己,这样的事,便如纸包火,哪里能瞒得住,祝兰迟早要晓得,到那时便捅破了这一层纸。自己终究能得个嫔妾的位份。
只是一日两日没动静、三日四日还遮掩,到了半个月头上,范碧云愈发地不能平心静气,逮着一回,恰与官家厮混时,“不慎”勾破了燕服袍袖。宫中风气奢靡,官家损了一处袖口,这衣裳便得弃置。范碧云却留住他,温温软软地劝:“民生多艰,民力不易。官家体恤百姓,如何为了一只袖子便扔了这衣裳?奴试为补全便是,只是您不要嫌奴针线粗陋。”
这话在人听来,既贤良又温情。官家不由得心悦,又对她刮目相看,“你补来一试。”
当下褪了外袍。范碧云也不教多等,将现成的锦绣丝线比了几个色儿,本就手巧,更用了十二分心思,细细地补来,非但丝毫不露痕损,又于袖口绲缘上绣了一片素逸的祥云,较尚衣局、文绣院更不差分毫。
官家赞叹之余,自又多了几分昵爱,尤其把玩那双玲珑无骨的小手,好一番床笫里颠倒狎玩。
今日他便未换衣衫,就着那只缀了祥云的衣袖,昏时又至,与祝兰一道用膳。
席间范碧云垂首侍立一旁,偷眼瞥祝兰神色,见二人如常说话,官家举箸饮酒,扬手抬袖之间,不经意将那云彩露在人前。她分明瞧见,祝兰某一时刻动作忽滞了下来,目光凝在那云上,其后,连笑容也仿佛勉强了几分。
官家归罢,祝兰回转。范碧云的心狂跳起来,忐忑而激动地等着即将爆发的诟骂或斥责。
然而祝兰回屋,只是轻飘飘瞧了她一眼,如往常一样,问了几句绣活,排布了值夜,便不再多言,自掌了灯,饮茶去了。
一切彷如无事发生。秋风夜起,渐渐吹凉了范碧云那颗狂热的心,也吹醒了她的脑袋。
她咬牙冷笑,肚内骂祝兰好个缩头的乌龟,竟给她来了个佯作不知!
她这厢忿忿地倚着墙冲盹儿去了;祝兰却就着灯火,又继着先前未写完的书信,添了寥寥数语,待墨渍干了,依旧锁进墨宝的匣儿里,这才吩咐漱洗。
转过两日,一大清早,中宫里有人匆匆地来请,道宝慈宫内,太后又为着毫毛的小事与皇后闹将起来,眼见着要闹出阵仗,万要祝兰去走一趟,好生开解开解。
祝兰插手这杂乱令人头疼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闻听人言,囫囵填了两口点心,交待几句蕙兰台中事,便跟着去了。
她也未吩咐再要范碧云什么绣品。范碧云便难得清闲了下来,只是今日自晨起,便有些饮食不济,不知是否夜来受了寒凉,正坐在廊下歇息,忽耳闻一阵啁啾的清鸣,睁眼来看时,跟前对面,一枝竹梢上,却停了一只黄嘴的白雀儿,百种啼声清扬婉转,也不惧人,红宝似的两眼盯着她,高低枝头地扑飞。
那竟是一只十分稀罕的白画眉,百金难求,想必是谁的爱物,撒手弄丢了去。它叫声实在动听,范碧云不禁起了喜爱的心思,悄悄地踱到小厨房,抓了一把黄米,伸手捧着,一动也不动地觑着它来食。
人养惯了的雀儿,胆十分地大,三两下便不怕她,竟扑腾着啄她手心里黄米。范碧云瞅个空,一把合了手掌,将个欢蹦乱跳的画眉拢在了掌心里,喜笑颜开。
许是这宫里一样脸孔百样心的人见得多了,她便越发喜爱这扁毛的畜生,东西两处地找,寻思哪里弄只笼儿,将画眉养了;正廊下走动着,忽泼剌剌涌进一帮人来,靛灰的是内侍、葱青的是宫婢,另有七八个妇人,皆是乳母,团团围簇着一个锦衣的龆龄幼童,吵着嚷着,四面要寻什么物事。
当中一个眼尖,隔着半个院子瞧见范碧云,点指着便言语什么。那幼儿怒气望来,也跟着点指,一边来一边嚷:“那婢子!你手捧的可是白刺史!”
宫禁里横行的孩童,不用想也晓得是天家贵胄。既是他处走失的雀儿,便再不能为范碧云所有。她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一声,捧了过去。
那也不知是排行第几的小殿下,得意之余,又咬牙切齿,“教我在七哥跟前丢人!要死的畜生,我便拿它去喂狗!”
范碧云没走两步,听得那样的言语,又觉手心里毛绒绒一团,白刺史两只豆大的小红睛眼巴巴透过手缝儿望着自己。她也不知如何,忽地便想起自个儿曾辗转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的可怜样儿。
她一脚绊在了廊外小阶前,惊呼一声,扬手飞了受惊的画眉,待小殿下怒火攻心地赶来了,顾不得揉搓发疼的膝盖,瑟瑟地跪了下来,不住告罪。
“好哇!你丢了我的白刺史!”小殿下恼得跳脚,指在她脑门上怒斥,“我要打你!”
乳母手忙脚乱地拦不住,终是范碧云情急之下,为了自保,求告道:“殿下若宽恕,奴可做一只漂亮的小雀儿,毛羽璀璨,保准殿下喜爱!”
小殿下将信将疑,为她再三求饶不过,才高了高手,命道:“那好,明日你便做来,若果真不错,便饶了你失物之罪;否则,我定告娘娘,重重地罚你!”
范碧云千恩万谢,忙忙地答应下来。
饶是如此,为出心中一口气,小殿下仍令盯着她在廊下跪足了一个时辰,这才揭过不提。
范碧云回到屋中,已是日午,膝头痛胀,肠胃里难受,因着承下大话,又不敢耽搁时辰,捉了剪子裁开布,马不停蹄地又开始绣起雀儿的眼眉来。
她做这些,是连绣样也不用画的,早已熟稔在心,手中忙活不停,心里却胡思乱想;一时想那雀儿在手心里还没焐热,一时又想那孩子托生得好,从娘娘肚里一出来便是人上人,哪像她家小郎,什么玩意儿也没有,只有姐姐拿碎布断线为缝的那几只布老虎、布小鸟……
祝兰忙乱了一个上午,好容易将那对婆媳各自劝哄开了,得了几句夸赞,饥肠饿肚地折返回了蕙兰台。
还未进院,紧挨着墙垣的一洞花窗下,却恰瞧见了对面窗牖
半扇,空着的里头坐着一人,隐隐不大真切,举着手来回晃着。
她脚步顿了顿,仔细望去,半晌瞧清,却是范碧云,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眉眼,手里捉着个七彩斑斓的物件,自个儿与自个儿玩闹。
屋后的窗与墙挨得近,院前听不着,院后却隐隐能闻听。她在自说自话:
“啾啾鸣不休,东西南北头。黄莺黄莺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扑扑飞不休,东西南北头。画眉画眉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祝兰饿着肚腹,微微捂着,火烧火燎地仿佛到了心里,空落落地难受。她抬脚要走,那声儿却停了。
她不由得又扭过头去瞧,却见屋里青春正少的女孩儿,也白着脸、皱着眉,低头捂嘴,仿佛要吐,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怏怏地坐在一边,也不去耍那只布雀儿了。
她发怔;她也发怔。
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祝兰却想通了:何苦为难她。
她跨入院子,各处惫懒的宫人们皆出了来。慌慌促促出来的,还有范碧云,抿着嘴,面上摆开的是一贯澄澈的笑意。
祝兰教张布饭菜,慢慢地吃了一会,肚腹里这才缓了,教旁人出去,只留范碧云一个侍奉。
范碧云为她正剃鱼骨。祝兰问:“我记得你家在洛京?”
“是。”她低着头,筷子不停,“只不在城里,在二十里京畿处。”
“家中都有谁?”
“我娘;还有个兄弟。”
“多大了?”祝兰又问。
范碧云觉着她此问稀奇,不由得抬眼瞧了一瞧,很快又垂下头去,“今年八岁了。”
她将剃了骨刺的鲜嫩鱼肉奉上来。
祝兰瞧着她,“想家么?”
范碧云迟疑了一会,觑她面色。
祝兰便清楚,她不是不知想不想,而是不知怎样答才更讨自己欢心。果然,片刻后,她答:“我娘已将我卖了……但为人子女,哪有不念亲人的。”
“那我放你出宫,可好?”祝兰道。
范碧云不知她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心思百转,便想明了:必是此女善妒,已晓得她得了天子爱宠,明面儿上不说,却故作好心,要遣散了她。
从前蕙兰台里不受待见,日夜劳苦,没见祝兰放她走;如今她已沾了雨露,眼瞧着脚下一条通途,却饶她来假惺惺。
范碧云哪里肯依,忙求道:“娘子不要我,我能哪里去?那家我是再不回的,情愿留在宫中,与娘子为伴!娘子便将我作个猫儿狗儿,得闲时耍上一耍,我也愿意的!”
迎着她百般乖巧笑脸的,是祝兰久久沉默凝望的目光。
当真奇怪,范碧云觑上一眼,极不真切地觑见了里头隐隐的怜悯。
她搁了牙箸,拜伏在地,“求娘子留我在宫中吧!”
祝兰仿佛一尊被她跪拜的泥塑观音。长久地、从头顶上方传来了她的一声叹,以及一句令她回过味后激动不能自已的话:
“既如此,请尚药局的奉御来按一按脉吧。”
凡诸宫人、内侍,病者只可自去尚药局求诊,或移居别院安置;请来奉御按脉的,必得为嫔御之列。祝兰这话,即是认了她的名分,更宣之于诸人。以此为凭,不久之后,她便能获一进封。
范碧云喜不自禁,正要再拜,祝兰却摆手,“你身子不爽利,先回去歇着,诊过再说。”
这才点醒了她,才想到,已大半个月未见信至,难道……
范碧云如踩着轻飘飘的云团,手脚发软地回了屋,肠胃里那一点不舒坦早已被抛在了脑后,直待奉御到了眼前,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算算次数,猫儿偷着腥也总有个十几回,她又正值年华,若真能诞个一儿半女,从此便当真一飞冲天了。
……
奉御按了脉,点点头,开了张方子,向一旁的祝兰恭敬答言:“是受了寒凉,又因年少,气血不足。无妨,用些调补的饮食即可,近几日不可多沾油腥。”
范碧云那一点愈涨愈大的心思,嗖一下又被一针扎破,难堪得面孔上火辣辣的,勉强谢过了奉御,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翌日,祝兰又有事出宫,带了个轻省的荷包,又留了一只带锁的匣儿与范碧云,丢下话来:“这一匣,你收着。目下用不着,过几日再打开。”
“这里头盛着什么?”范碧云纳闷,又问,“娘子要去哪里?”
祝兰却不答,待出得廊阶下,映着秋晴方好,在和煦的金风里,仰头上望了望。
范碧云也跟着上望了望,却只除了四四方方碧瓦琉璃的宫墙,余下什么也没瞧见。
“我走了。”祝兰今日不教人跟随,独自一个,遣了旁人各自去做事,唯剩了范碧云一人在侧。她难得迟疑了一下,“你……”
“娘子有何吩咐?”范碧云忙问。
“那回你将我丢在马车里……”
范碧云就怕她翻旧账,慌不迭地插言表忠心,“我再不敢了,娘子宽宏……”
祝兰望她,如那日她望手心里拢着的白画眉,眸中有了怜悯,更有一份释然,微微笑了笑,使得向来那一张略显苍白的面上增添了鲜活的颜色,“行了,咱们扯平了。”
说罢,她赶她回去,独自慢慢地离开了宫苑。
范碧云不大懂,以自己的心思揣度,兴许她指的是这些日被反反复复剪碎的绣帛。她未深想,总之已过了明路,便携着一份对未来殷殷的指望,含笑回了深深的宫墙。
第120章 第120章昨霄冲天去,今日下江……
谁也未曾想,祝兰走得那样决绝,不仅舍弃了蕙兰台里所得的一切,连天子的荣宠、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抛置在了身后。
头一夜时众人虽私议纷纷,却还可瞒了不报;第二日仍不见归,宫人们着了慌,因着范碧云新得宠,俨然将她推作主,催着她去寻一寻。
范碧云也六神无主,又委屈置气起来:“她是两只脚的活人,官家允她宫外行走,我又怎晓得她去了哪儿?怕不是她这一走,合该咱们全抵了命就是!”
就这样惶惶到了第三日,事终漏了,官家亲来蕙兰台质问答对,闻听得早三日前她人便走了,一怒之下,气得头脸涌上血来,手足却冰凉,睨着抖索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发白的唇颤颤巍巍,也不知点指谁,“找、给朕找……”
范碧云跪于下首,也不知怎么灵光一闪,猛地一拍脑门,叫道:“娘子有一物留下了!”
官家教她拿来,正是那只四四方方的小匣儿;着人勾解了锁,揭开匣盖,却见了里头几张薄薄的书信,头一封便是写与他的。
官家不住地颤着手,甚连紧攥的书信也颤个不停,白纸黑字,目视了一遍又一遍。
范碧云瞧不见写的是什么,但见一向来高高在上的天子,面色由恼怒的涨红转为铁青,渐而白了下去。他抄起手边的莲花金盏,似是想掼,半晌却又未掼下去,重重摔回桌上,震得茶水四溢,沾湿了袍服也不觉。
他又将其下的书信拈开来瞧,一目十行,已颓丧而沉默。
后宫的仪仗还在廊下等候。李胜儿久等在侧,见官家也不知要出神到何时,凭着亲近得用,小心翼翼问了句,“可使皇城司追回……?”
“不必了。”官家又沉默良久,失了力一般,摆了摆手,又目视垂首而跪的范碧云,语声艰涩,仿佛为外人所使,不得不如此,“擢此女暂辖蕙兰台,一切如旧。”
说罢,起身缓缓而归。
圣口玉言,点了范碧云为蕙兰台之主,此地便全能照旧,不必封宫贬黜;却又没给个准信,究竟要擢成哪一品秩,从这一日起,便成了一笔糊涂账。
祝兰的消失成了后宫中的一则禁忌,无人敢提、无人敢问,只当此人从未出现过。蕙兰台果然一切照旧,范碧云心惊动魄之余,一面颇感庆幸,思忖祝兰留下的手书里,恐怕为自己及蕙兰台求了情;一面又颇为困惑,乃至焦躁,以致官家几次来时,她实在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了几回进品之事。
是的,纵然失了祝兰,官家也仍常幸蕙兰台。念旧伤情是一码事,宠爱小意伶俐的范碧云是另一码事。
因此范碧云敢问,也因此官家皱了几回眉头,末了含糊搪塞了一句,“皇后处正拟序品秩,你等着便是。”
说罢,又教她穿着祝兰的旧衣,趴伏在锦褥里。湖青的帘帏一下,男人的恩爱冰冰冷冷,范碧云喘不过气,唯觉后方耳畔传来的声音像兽一般急切且无人伦,“兰娘、兰娘、兰娘……”
她恨极了这聒噪的声音,却只敢低低地应“我在”。一旦稍稍放浪形骸,松懈了去,那男人便毫不留情地手掌抵住她后脑,威胁似的,“不许回头!”
都道床笫之间千奇百怪。范碧云想,此人恐怕全将她视作了祝兰的替身。可笑堂堂一人主,掩不去骨子里的懦弱平庸,不敢留下真正想要的人,却只在旁人身上发泄扭曲的欲。望。
她虽瞧不起,却也不大在意,唯独在意的是——皇后将她的品秩定下了没?
怎奈朝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官家的神色日渐凝重,来蕙兰台的次数也愈见稀少。眼见
着仿佛便要失宠,名分又迟迟不定,范碧云心里呕得要死,回回还得穿着祝兰稍显宽长的小衣,陪着他逢场作戏。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了,颠鸾倒凤之时,趁他销魂已极,便扭回头,将那双蜜一样的含情目望向他,“官家……”
才说了两个字,对方倏然而怒,猛地从对祝兰的肖想回忆里分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容骤然铁青,草草地完了事,唤人来侍奉穿戴了,抬脚便走。范碧云自知惹了祸,苦留不住,眼睁睁瞧着富贵权势从她身边水一样流走了。
自此,官家再未幸临蕙兰台。
迟至她被冷落,范碧云也还未捞着个品秩,名为蕙兰台之主,实则与宫人的奉例一般无二,内心颇感耻辱。
外头局势无论怎样紧张,风声递不进她小小的蕙兰台。从秋至冬,这些时日,范碧云忙活的是另一件事。她偕同此处零零落落所剩无几的几个宫人,找来了祝兰从前的墨宝,摹着她的手迹,学那风骨刚正的笔体,一遍又一遍。
有从前元郎君教予的手书要诀,她磕磕绊绊,好歹是仿出了一封瞧不错眼的书信,塞在套子里,假作祝兰曾写,便以此为由,辗转托人情面,直至求到李胜儿跟前,说动官家念起旧情分,再踏足一回蕙兰台。
宫人们扫尽了宫苑的秋叶,于初冬一日,迎来了圣主再幸。
范碧云这回再不敢拿乔,想通了个中情由,也并未再如祝兰一般妆扮,却简单梳了个发髻,好似个扬州的小女使一般,留官家晚膳时,主动谈起往昔祝兰在王家的一些旧事。撇了坏的、捧起好的,有的没的一通瞎讲,自然都是祝兰从未提起过的事,果然勾住了官家的欢心;她趁势又取出那封书信,道是祝兰从前的一封家书,两下里细细地瞧看,共忆旧人,唏嘘了一番。
眼见着天色将晚,李胜儿问何处歇驾,官家瞧着范碧云乖巧秀丽的面孔,沉吟片刻,“蕙兰台歇了。”
范碧云心中得意,且观今日模样,她可不必再是祝兰,床榻之间,也好做一回自个儿,要官家眼里真正瞧得进“范碧云”此人。
晚间,她娇羞晕红着双颊,侍奉天子就寝。
宽衣才至一半,外头闹来些嚷嚷的声儿。李胜儿出去斥责,片刻却回来,谨慎小心地禀道:“是皇后处来人,道她身边的魏美人不大好,夜间惊厥。”
官家悚然而惊,急急地披衣,顾不上呆怔的范碧云,催道:“去瞧瞧。”
他来得快、去得也急,范碧云委屈地唤了一声“官家”,却只得了一句,“你自歇了。”
她恨得几乎绞断了指甲。咬牙心中骂那魏家贱婢,仗着面貌上有几分生得像祝兰,不过也是皇后手里的一只狗儿,争宠的手段实实上不了台面!
她这厢肚里含着气,迷迷糊糊睡了,却哪料到是祖坟冒烟,祖宗八辈舍了神魂来保她,这才不至一刀成了宫墙里冤死的鬼。
转过天来,瞧着又是冷冷淡淡的入冬时节,还未过年,宫城里便换了天。
原来早在月前,三王的兵马未至江宁,便打着主帅病重的幌子回师,大军乌泱泱压至洛京城外五十里,三王却借故不还兵符,朝中正是为此争执了半个多月。局势日渐紧张,三王递出书信,道是要学三代周的建制,裂土封王,也不要好地,哪怕就将荒漠如凉州的土地割与他,他便就此赴国,永世再不回洛京。
未料想此招是缓兵之计,禁军尚未动,一日夜间,三王却带精兵强将,与早买通的閤门守官按照既定的时辰,赚开了宫门,径入内苑,寻到正在宫妃处歇宿的官家,揪将出来,本欲囚禁后再逼禅让,又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一刀捅了个对穿。
三王郭禧正自懊恼,一见小殿内室里慌乱逃出来个女子,正是方才陪驾的宫妃。她魂丧胆裂,指着死不瞑目的血人一样的天子,浑身寒噤说不出话。
情急之下,郭禧身边的武将一把揪将她来,一刀割下了宫妃头颅,血淋淋地高举着呼喊,“刺客已伏诛!余贼杀尽,莫放走一个!”
就这样,此夜本当在蕙兰台范宫人处歇宿的官家,莫名其妙成了先帝;而谎称夜惊争宠的魏美人,含冤受屈地成了谋逆的刺客,连带三族,其后一齐被夷灭。
转过一夜兵荒马乱,平明日起,百官入朝,正打算接着摩拳擦掌,再吵一顿嘴架,争那三王是否该受列土封疆,却愕然发现,争议的中心——三王已自侧立在了金銮殿上、御座之旁。
更令人惊恐的是,三王非着常服,却着衰衣麻绖,满目哀恸,道昨夜因有逆贼谋叛,行刺了先帝,以致山陵崩,如今率土之滨无主、天下之臣无父,自己心乱如麻,还望百官拿个主意。
若按惯常,百官之首,当推元相率先表态。可如今元相辞官,相位一时虚置,臣子们你望我我望你,有一刻谁也不敢先发话。偌大朝廷杳然寂静,针落可闻。
僵持不是良久之策。有人终出班站列,已是离御座遥远、却靠近门廊之处,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
“臣议,先帝既行,虽治国丧,却乞殿下登位,先统臣民而后服斩衰。其由有三。”
那小官虽只六品,绯色官袍著身,望之却愈发清隽,声言郎朗,震荡殿堂,其人其声皆如玉琅玕,有君子之器。
这样大事,本不该一六品官先定调。然众臣目望是他,各自心中雪亮,无人扫兴,来驳他话头。只因他是元家郎君,早便才绝名满洛京;又只因元家与三王亲厚,阖朝人臣皆知。
元羲铿锵之声如金石,久久在朝堂回荡:
“——其由有三。一,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人不可一日无首。先君已去,哀虽甚矣,却当早立新君,此为夺情而顺天;二,继位大统,乃从嫡、从长,顺位不可逆乱。先帝乃元慈太后嫡长,既已崩,按行次而下,二王早薨,论长当属三王继位;三,内外臣民皆知,三王勇直信智,强体仁心,且早已立世子,嗣位顺矣,国祚绵延。三者并立,国统非三王不属,民心非三王不顺。臣虽微末,愿请天子登极,固效死而已!”
说罢,一躬在地,行了人臣大礼。
他先定了调,其后若再有人异议,便是不识时务了。
当班朝奏之中,也有小声议论几位年幼的皇子的,但在愈来愈多的拥三王为君的主调之中,逐渐声微不闻,乃至淹没于洪流之中。
原本亲附官家的一干旧臣,譬如敌已至而结城下之盟,哪有的选;不情不愿地,含糊其辞,心中却清楚大势已去。从前他们有多针对三王,以后的宦途便有多难窄险。有些行礼之时,已在默默打算效仿元相,寻个事由便辞官去;有些心里却艳羡起那小小的六品著作佐郎来:瞧人家元官人,振振其词,今日一役毕了,还不知怎的得新君青眼,要扶摇直上呢。
三王郭禧麻服之下,心喜却仍面悲,请了众臣起身,仍按三辞三让的
规矩行事,辞过了第一回,勉强应了周公之职,暂行辅政之权;当日下朝,留了几位老臣议事,又亲令元羲也留在侧,一并商议先帝葬殓之事。
中朝的事传到后宫,已是半日之后。各处宫禁之中,唯见禁军突闯罗列,纷乱了两个时辰,到得天亮,便又有了森森的秩序。以从前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为首,其次端坐着已顺位的太后,以下嫔御美人,凡曾承恩在册者,皆罗列在宝慈宫内外,拥着尚且年幼的几位皇子公主,瑟瑟然惶恐围聚,不知命运前途为何。
当此人心惶惶之际,却独走漏了一个美人,便是蕙兰台的范碧云。
全因从前的官家、如今的先帝庸懦反复,虽与她早有首尾,却迟迟不见册封。范碧云没个名分,享不了嫔御的富贵,如今却也不必领受嫔御的遭遇,只是一颗心怕得像秋风里的旋叶,无着无落,与几个宫人闭门瑟缩在内,饿着肚子,从早候到晚,连头也不敢冒一下。
直等到入夜,才有秉着灯火通夜传告的内侍,道先帝殡天,在册后妃嫔御,一品四妃以上及有子者,不移宫、不减奉;四妃以下、二品以上如淑仪昭容者,移居别宫;再下的在册嫔御,通通发出宫门,为先帝守陵。
余者宫人内侍,例行不变,各宫侍奉。
范碧云总也不愿一辈子守那劳什子的陵,因此向那几名同样惊惶的宫人,悄声道:“咱们蕙兰台同气连枝,我若不得好,你们也必吃挂落。从此后,无论谁来对质,咱们只是一般的宫人,官家从前幸的都是祝娘子,可记住了?”
“内起居注上记得明明白白,你怎样差对?”一个小宫人道。
范碧云答不上来,胡赖道:“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内起居注?你们只休提这茬儿就行!”
实则她心里也没个定准,不过想着一贯来运气不错,连抵命的事都有那替死鬼魏美人做了,那便再赌一把,赌那诸后宫娘子们急着灭自家的火,无人记起她来,她便可逃过这一劫去。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无人再来蕙兰台。
新挪进宫的一后四妃九嫔,纷纷忙乱眼前的事,暂且顾不上整肃内宫。蕙兰台仿佛被遗忘了。
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