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为人作嫁,借花献佛……
腊月十二,雪霁,沉云。
岁暮总有各样琐事冗杂,吴览一早便出了去,秾李则留在家中,料理些琐事。
腊八才过没几日,城中各大小庵庙办了一回浴佛会。香油钱得供奉,便这几日陆陆续续使人布施过去。今日也不例外,秾李早遣了袁武去送。
袁武于吴览有活命之恩。当日吴览身陷上元县囹圄,若非袁武星夜奔驰,寻人搭救,他早已尸骨埋了一把,因此感念忠义之举,将他留在跟前听用;名为家里的僮仆,实则出入并不拘束。
袁武倒也勤勉,时常外头跑动。他并不偷奸耍滑,一来二去,便更得了吴览看重。
秾李令袁武去捐香油钱,一上午便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在女使的看顾下,喝一碗调养身子的药。
是药便没有不苦的。女使却笑吟吟地煎了端来,瞧她蹙眉快快地喝光了,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颗甜腻的蜜胶枣,“娘子快压压。”
胃里翻江倒海,被这点甜意慢慢压下去,她终于好受了些。
“这药还得吃几贴?”秾李恹恹问。
女使说不准,“手头里还十贴,早晚各一贴。只是大夫也没个凭准,这药且得喝呢。”
她点点头,出了会神。
女使又来宽慰她:“药虽苦,却是官人疼你的一片心。若不是真心爱你了,哪会花那劳什子功夫请名医来为你调养?待身子养好了,再有个一儿半女,你便真正立稳脚跟了呢……”
秾李并不是正头娘子,甚连妾的名分也没有,下头人说话便没那许多顾忌,随意一些,也亲热一些。
她只是一笑,并不多言。
当年在青玉阁,从梳拢了那日起,便日日要喝药。比这更苦的她也屏着气一口喝尽了,只为着断了月信,免得有孕。这一时又得用药调养回来,显得像个循环的怪圈,她来来去去找不着出路。
所幸那大夫说了,她年纪小,那伤身子的药喝了也不过二三年,若用心调养,今后不影响子嗣。
想到此,秾李有些微妙的感觉。
她不自觉抚上了自己小腹,想象着那里有朝一日,会多出个肉团儿,见风这么长,十月坠地,便来唤她娘。
从前对有孕的恐慌,如今也还残留挥不去的阴影,她想起来,便下意识厌恶;转而却又想到:这一回不同,这里头的不是野。种,是一个受人期盼的孩子。
她想起与吴览相对时,他榻上抚着她,手掌贴在腹上,带来一阵令人迷眩的温热,说话的热气播撒在她耳畔:“为我生个孩儿吧,儿女都好,有个孩儿……便是一家人了。”
“可我……”若说不惶恐,那是假的。秾李想到她自己,像个物件一般被随意抛掷路边,从此再不见家人;同样,她把握不住这个还未来的孩子的命运,“我是个卑贱之人,若真有了孩儿,他想必以我为耻。”
吴览将她搂在怀里,温和的眸中却有些不赞同,“子不教,父之过。他若真有此想,那便是我这做人父的教导之失。你放心,你的骨血,绝不会轻慢你。”
她温顺地与他依偎,心中却愣了良久,明知说出的话分量最轻,却仔仔细细咂摸了无数遍。
约摸有难得的一个迷蒙时刻,她半睡半醒,依稀见他睡容,倏忽闪过了一个念头:或许她真的可以成为他的枕边人,而不止是那个被送来助他忠心的筹码。
女使还在叽叽呱呱说着儿女子嗣的琐事。秾李含笑听着,时不时搭几句话。
她心中那个浑身脏兮兮、坐在道旁大哭的小乞儿的身影逐渐淡去。她成了如今的自己。
晌午,袁武还未归。
山寺离府署纵远,一个来回也够赶上午饭了。这时候他却还不见踪影,秾李便问了一嘴,教人去催。
约摸大半个时辰,派去催促的小厮却慌慌张张回来,报说:“袁武那厮捐了香油钱,上午便离了寺。咱们遍寻不着,却听几个和尚道,他们见了一伙闲汉,打一破落的老道,那老道直叫嚷着个人,说什么‘是个北蛮的小子’,那伙人便汹汹地去了,想是找寻袁武呢!”
“什么老道、闲汉,详细说来。”秾李皱眉。
那几人便说了打听来的原委。
事有凑巧,原来今日那山寺前,设了赈济的粥棚、棉衣,施舍穷苦。这本就是宁德军的差事,放给女眷们去做。这一回正是舟横先生王渡的家眷——李定娘主持施粥。
这本没什么,穷苦人家,每日早晚两次领粥、经冬一副棉衣棉鞋,便足以熬到来年开春;女眷们到此,也不真为添个人手,不过略做主持,好教饥民晓得宁德军仁义。
只是饥民一多,什么人都有。那里头便有个破衣褴褛的老道,穷厄至极了,还不忘贫嘴,领了粥米,裹了棉衣,一见那李定娘,却“噫”了一声,直叫道:“此娘子好特殊的命格!怎奈是半生着榴裙,半生着胡袄!”
“半生着榴裙,半生着胡袄?”秾李有些意外,把这话念了一遍,又气恼起来,“袁武那没皮没脸的,何时起得这样糟烂心思?必是他使了好处,教老道饶舌。李娘子有主的妇人,他怎好在人前攀扯!”
“可不是!”小厮道:“那老道回头就被人一顿狠揍,打得鬼哭狼嚎,哪里有什么神通,供出来是个深眼目的少年教他说的两句。好在是山寺前,有和尚拦着,否则就教打死了去!”
秾李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头疼。袁武到此时不见人影,怕是中途教人截了胡。
若只如那老道一般,讨一顿打,打便打了;可那王渡是什么人?先前他眼里能揉得沙子,不过因着鬼面人势大,他撼不动罢了;如今一个小小的袁武,他哪里放在眼里?
只这么一层非分之想,就足以教王渡打死了他,吴览还不能明面上翻脸。
“拿裘衣来。”想到此处,秾李便坐不住了。
女使乖觉,晓得她要出门,隔间取了熏得暖香的一件貉子绒裘衣,又灌了热热的汤婆,一齐为秾李备了,跟着她便要出门。
晌午不过未时,秾李一只脚才出门槛,忽顿了顿,回头向女使道:“昨日嘱咐你的果子五味粥,可煮好了?”
“且炖着呢。”女使道,“娘子不是说申正才要么?”
“那中午吃的澄沙团子呢?还有剩么?”
“独剩了一个,娘子想要吃么?”
秾李摆摆手,沉吟片刻,“算了,前些日新得的胡桃,我记得家里存了不少。你去盛一食盒来,记着,挑皮相好的。食盒也要精细簇新的。”
女使应了自去,不多会,果然提着食盒回来,黄花梨上墨漆描金,花鸟盎然,十分的锦绣气派。
秾李揭开盒盖,亲自查了一遍今年才出的胡桃,见个个大而饱绽,干果新香,点点头,“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上得马车,来到府署。
此处出入不止一二十回,女使轻车熟路,去向舟横先生当值处,却不想被秾李叫住,走了另一条僻静的后园路。
穿过园廊,幽幽寒梅香砌,残雪余墙角未消,渐渐地地分荒僻了起来。
江宁府的府署里若填满人,少不得一二千也塞得下,只是单铮不喜奢靡,除了值守的兵丁每日轮岗,府署各处,竟空置了大半。
荒有荒的好处。没了人多眼杂,消息便不会传得那样快。
二人到一院前停住。秾李接过女使手中食盒,教她守在外头,自己入院,门口与一重铠甲刀兵的守卫交了核对的腰牌,便行入里间。
一路皆有刀斧甲士,冷光森森。秾李过处,那刀上反光晃晃地耀在她眼目,生冷得刺人。她目不斜视,向廊下侍立的一个从人行礼,道:“我来给殿下送些果子,烦请通报一声。”
她不是第一回来,各人也都认得,当下一人便去报禀,另一个就地打开食盒,细细地检查了没有夹带,又道:“唐突了。”
按规矩,凡送来饮食,此人要先入口。秾李晓得,点点头。
那人便挑了两个胡桃,用牙崩碎了,挑出果肉来吃。
“今日如何?”他磕果子时,秾李问。
那人一面剔着果壳,一面道:“就那样,写写画画、弹琴下棋,都是风雅事……哦,单将军把他那剑送还了,嘿,他那剑耍得真怪好看的!”
这里头守着的,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刀兵拳脚皆精熟,得他一句“怪好看的”,秾李就晓得这位殿下的武艺如何了。
天潢贵胄,花架子有;真本事么……据说棋下得精绝,琴声也高妙。刀兵就算了。
很快,里头报禀的出来道:“娘子请进吧,殿下在后院竹林里练剑呢。”
秾李便跟着入内。
穿过厅堂,便是后院,里头宽敞,甚至纳了一片竹林。幽篁之间,有空地丈余,寒翠的竹间残雪时时坠下,幽冷晶莹之中,一袭竹节松枝般的清影在剑光中划动,刚节凛然,不亢不俗。
正是前些时候被“请”来江宁的六皇子——郭显。
他今日一身浅过天青的道袍,萧萧肃肃,舞起剑来格外轩朗,晓得秾李来了,剑势却不断,走过一遭后,才挽了个收势立住,额上微有汗意,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手巾,随意擦了擦。
秾李道:“殿下的剑有君子之风。”
郭显向她颔首 ,“多谢娘子照拂,送来胡桃。”
他将剑交给随从,教他回去,又问秾李,“娘子行色急促,可是有事?”
“有些家中的小事。”秾李道,“稍后要去寻广陵县主说话。”
郭显瞧在她面上的目光顿了一顿。
“我倒忘了,大妹妹去岁封了县主。”他一笑。
一旦身停下来,寒意便逐渐侵人肌骨。郭显请他回入屋中,教人斟上茶来,略略问候了吴览近日安然。
那剑当真只是舞来耍弄的,如今被挂在壁上,做个壁饰。秾李一眼扫过,见那珠玉玛瑙的鞘子甚是华贵,穗子也流光溢彩,更不知挑了什么丝线编成,只是美中不足,许是前些日兵荒马乱,扯了些乱丝下来。
秾李便请道:“殿下这剑穗仿佛有些损了。恰好我略会些织补,您若信得过,我补来与您。”
“这有何信不过的。娘子巧手,肯为我补就,我自当谢。”他倒也爽快,径取下穗子,交予她。
秾李送过了胡桃,又得了穗子,便就告辞。郭显唤随从代送一程,两下里相别,更无旁语。
王渡此时却不在府署,从人道晌午才走,说是家中有事。
秾李怀揣着剑穗,又只得马不停蹄赶往王家。
所幸大小将军家宅,皆离府署不远。马车快行不过一二刻,便停在了王家正门一条街上。
门子报过,秾李从正门入,便察觉了内里一股紧张寒噤的气氛。
她是个外人,若不是今日事与自家相干,她也是不会管的。本又不是什么占理的事。
王渡很快接出来相迎,只是面色不大好看,平日里随和淡然的脸上,这会子有一股难得的阴云。
秾李自然晓得这恼怒的态度是正对她的,只是寒暄自如,说到正事,便拿出了六皇子的剑穗,道:“我来寻李娘子,因她见多识广,又与六殿下沾亲,必定认得这穗子是用何种丝织成,也好教一教我,怎样织补。”
这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来寻李定娘,为何让人报禀要见他王渡?
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王渡一时闹不准那穗子的门道,便看在六皇子的面儿上,接了剑穗,只道:“今日她身子不适,亏了礼节;改日我教她过府造访,还这穗子。”
秾李自然说好,便又自然带出一句:“仓促登门,无有谢礼。搅乱了你们伉俪燕居,我实在心有不忍,回头必致重谢……哦,对了,我那家人年少顽劣,多有冲撞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王渡皮笑肉不笑,“娘子这话,我却听不懂。”
“那袁武小子,原是我家官人跟前得用的人。”秾李微垂下眼,将话再说明白三分,“只是非我族类,不通礼义,但望先生不计较,今后我必多加管教,再不使他冒犯。”
“娘子自管教家人,又有我多说什么?”王渡道。
他八风不动,秾李还想再说,王渡却叫来从人,“去,点一瓯汤来。”
汤为干草及香药汤,点汤则客辞。他这是不愿再与她纠扯了。
秾李未得他点头,哪敢就此离去,怕的是今日走了,过几日街头巷尾水泊里,捞见袁武的尸首。她不好撕破脸,唇略沾一沾甘香的汤水,与他步至中庭,当着内外女使人力数人的面,顿住再不向前。
“那袁武不修口德,坏人门风,实在可恶。但他与我家官人,不是平常主仆,却有活命之恩。”任多少目光窥来,秾李高扬声音,愈发恳切,“非得袁武义仆舍命搭救,我家官人早已没命在。故此为这恩情,纵是我,也得拿命来还!先生若为他恼,我愿代偿这过错!”
她说罢,也不顾王渡是何脸色,噗通一声跪在庭中,以额贴地,再不肯起。
王渡面色骤变,便要使人搀扶。秾李却犟得再三跪伏,不得他一句宽言,大有跪死在他家的架势。
她是吴览屋中的人,她的脸面,就是吴览的脸面。今日这么多双眼瞧着,她多跪一刻,便是多打吴览的脸。
王渡被这无耻的妇人彷如架在火上烤,心内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还得故作惶恐,亲来搀扶,实在没法,终于松口,道了句:“如此义仆,吉人自有天相。他或只是贪玩,今明日也就回了,娘子何必担忧。”
“真的?先生大丈夫,不诓我?”秾李抬头,已是泪眼里满含希冀。
“真、的。”王渡牙缝里挤出话来。
“那可不能缺胳膊少腿,若是伤了,我家官人可得心疼!”
王渡气得七窍生烟,寒声几欲啮齿咬碎了她,恼道:“想必无伤!”
秾李这才破涕为笑,任由他搀扶起来,还不忘再三地提醒:“先生神通广大,所说必定是真,一毫儿不差的。”
“送娘子出门!”王渡猛地撤手,大步往回走,断喝道。
第102章 第102章郭显的一天
他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更不是官家最爱的儿子。
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宫人所出,官家一次酒醉、一次狂狼的结果。小娘娘没等到封品秩便死在了产褥中。该是时来运转,恰逢先皇后才夭了孩儿,他便顺理成章地填了她丧子之痛,养在了中宫。
无所谓嫡不嫡这一说,宫中所有的龙子们,都是记在中宫名下的。但他的确因此与太子哥哥格外亲厚,长成后,理所当然被视作太子一党。
太子失势,官家病笃,他便被踢出了洛京——借着剿匪的名头。
郭显由此来到了江宁。
江宁的日子比想象中好过。他名为“囚”,却被精心供养在府署,一应饮食穿用无不丰沛,除了不能走出那四四方方的院墙,其余一应与个普通的王孙公子并无不同。
郭显的一天,从侵晓鱼肚白始。
鸡唱三遍,正是内室香暖、槛外幽寒时。若是洛京,如此早起,不待三日,有心人便要夸赞其“勤勉”,除了得官家几句轻飘飘的嘉奖,这并没什么好处。
一日十二时辰,当真太短。他暗自珍惜,却又不可向外人言。
江宁此处,便没那许多顾忌。
漱洗穿戴后,先练剑一个时辰,不为剑术多精进,但为强身健体,遇敌可堪自保;
早食,一刻;看书,一个时辰。
此时曦光渐盛起来,院中又别有一种冷光森然,交相传映,那是把守甲士所带刀光。
他们守在外头,阻他自由,却不拦宁德军中人出入。郭显身处漩涡之中,每一片潜流,都与他相干。
巳时初,他放下书,瞧金盘中沉水如意篆烧过云头一缕,闭目憩息。
外头传来话声。他支开窗,目光穿过庭院,瞧见正入中庭的一人,与自己的从人说话。
“舟横先生既至此,径入便是。”
“拜谒贵人,不可失了礼节,请入通传。”那人不肯依,执意在中庭中等候。
从人无法,只得进来禀报了。
郭显早已起身,开门相迎,省却了这一来一回的礼节,向那位已来过几回的军师颔首致意,“先生不必多礼,请入内说话。”
王渡王舟横恭恭敬敬向他一揖,抬
脚这才从容前来,又回身向从人,“你们自去,我与殿下相处片刻。”
他在宁德军中权威赫赫,院中人无有不依,便沏了茶捧与,撤去廊外。
王渡回身关了门,留屋中一蓬春暖,隔绝了外头寒气。
左右无事,郭显便摆出棋局来,令他入座对弈,王渡欣然相从。二人一黑一白,纵横厮杀,却不见硝烟,唯有平心静气的对话。
王渡道:“近来天寒,邪气易侵体,殿下当保重身子,若有所需,尽可与某讲来。某当尽心竭力,不使殿下忧心。”
郭显道:“贵处已待我厚甚,我铭感在心。倒是先生挂念,拨冗顾我,令我感怀。”
二子相缠,郭显执黑,并不急于包抄,却如游龙观望之势,静观其变。
王渡道:“殿下本是贵人,不过时局弄人,才暂陷吾地。如龙游浅水,一旦得风雨,便复可入海,搅荡风云。”
郭显道:“借你吉言,只不过话虽如此,我却哪能当真如鱼得水?不过是干涸的泥坑里一条将死的鱼罢了。先生一番厚意,我恐怕回报不了了。”
王渡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殿下不要悲切太甚。某比殿下又如何?虽是一介草民,当日却也在扬州地界有些家业,本道一生顺遂过了,不料陡遭变厄。叛军入城,某家破人亡,那时无望愤懑,不在殿下之下。如今又如何?家业复起,比从前更胜三分。以某所见,殿下远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万不可消沉自扰。”
王渡的白子紧随黑子,无意于缠斗吞吃,却依稀有了相生相随之势。
郭显略有惊讶:“我观先生,才俊人品皆不在人下,从前又有为贼所害的仇隙,本当以破贼驱虏为念,为何又从贼?如此暗昧,岂不欺心?”
王渡叹道:“从前是身不得已,随波逐流。如今某身在暗处,虽有向明之心,却何处去寻明路呢?”
说罢,两下里沉默了一时,俱各盯着棋局,落子不下。
半晌,郭显道:“情势之语,不足为人信。但我有一言,不吐不快。以先生大才,未得郡宰辟擢、朝廷任用,是社稷之失。若我命当无虞,有回京那日,必设法明言先生之能,免先生之罪,更赐擢拔。”
若听了这话便感恩戴德,甚而痛哭流涕,那也不是王渡了。故此,他听后,只是真切地一笑。
“若论起来,我与你却还沾亲带故呢。”先前言语太过沉重,郭显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王渡道:“是,内子与殿下乃表兄妹。”
郭显便道:“大妹妹家逢变故,我听说后,实在痛心。她生性好强,不愿人前示弱,必定只在心中难受,妹夫万要善待她,莫要因她娘家沦丧而轻待与她。”
这一声“妹夫”叫得熨帖。王渡虽面上不显,登时如五脏六腑都饮了热热的甜姜汤,每个毛孔都飘逸逸舒爽开了。
“殿下……”
郭显却一摆手,“无外人时,咱们亲戚相称便可。”
“舅兄,”王渡从善如流,改口道,“不瞒舅兄,我在此处,也只是情势所迫,更不愿长久从贼。若舅兄肯屈尊青眼,我自当以死相报,勉力保您回京。”
郭显清湛风姿的一双桃花眼亮了一瞬,已然压低声音:“不知妹夫可有主意?实话说与你,我心中焦灼甚矣,九月离京之时,官家圣体就已沉疴,这一回怕是积重难返。朝中局势瞬变,我若再不回去,怕是以后想回也回不得了。”
……
屋门紧闭,屋中人话声低微,有心去听,也听不见一二句,唯有落子清脆的击石声,琅玕似玉,每一声都仿佛敲击人心胸。
外头人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终见屋门被打开,里头淡然走出舟横先生,日常的一身石绿道袍,风骨高标,也不说什么,简单作别而去。
郭显身份在此,并未起身相送,却一颗一颗地拾掇残棋。
他惯常做此事,从来不要人伺候,秀雅的面上有一抹出神,不知思忖发呆,却显得格外有华彩,从人窥见,也不禁心折。
午时用饭,照例下头人一一尝过,再侍奉到他案前。
今日菜食是六道,二蔬三荤一汤,兼有一碟旋炒银杏、一壶温温的热酒灌在注子里。
比之从前,恐怕他府上门子日常饮食,也盖过此;这样一餐,说是寒酸真不为过。
郭显由初次的吃惊,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反倒样样菜都吃出些滋味来:这贼巢里的厨子,也堪有一手高妙的活计,并不偷工减料。
想从前餐餐荤素冷热二三十道,已是比照东宫的饮食,又减了三成份例;回头想来,自己当真下筷的又有几道?还不是都撤了与下头的人受用。
饥民甚众,卖儿鬻女,都不是繁华如洛京可见光景。只有出了洛京,到沂州、到宿州,甚至到江宁,才能看得见。这一趟出离洛京,他实则所感所思颇多。
饭毕,又有人报:“吴先生的娘子送来些甜杏仁。”
“请进来。”他道。
吴先生从前是个官人,本已做到了通判,却也从了贼,钦封的官职便不再能用了,人皆呼为“先生”。他家娘子,便是秾李。
秾李时常送些吃食来,从人们都已习惯了。
她这一回送的是甜杏仁,入得门来,微微一礼,将雕花的小食盒搁在桌上。
郭显已教撤了饭食,才漱几口茶,见杏仁便笑道:“我喜杏仁甜香,尤其爱这一口,娘子有心了。”
秾李道:“微末零碎,不算什么。我家官人时常嘱咐我,莫要以两军对垒的敌势而轻慢了殿下。”
吴览因曾有一层官衣在身,如今愈是要与郭显避嫌,免得落在有心人眼里,传作通敌;他身份不便,秾李却能借着送点心果子的由头,说上几句话。
便说到吴览。
“单将军是我家官人的恩人,为报其恩,官人情愿追随。”秾李道,“这也是时运所至。他从前一片丹心,怎奈被人踩在脚底践踏;如今虽名为贼,单将军待之如座上宾,高下立现。”
郭显问:“那若朝廷为其平冤昭雪,何如?”
秾李秀面平静,回向郭显,“死人尚可复生否?”
郭显沉默。
又说起家常事。
秾李道:“杏仁味甘润肺,岁暮时服用,最是好物。只是凡物再美,也不宜多吃,殿下一日所食当不过二十颗为妙。”
“娘子说的是。”
“殿下既喜爱,我不防多嘴一句。”她又道,“甜杏仁是美物,与之绝类的苦杏仁却是恶物,若不慎吃用,轻则目眩呕吐,重则可丧命。这一些是今岁夏末我亲自去采的,必是甜杏仁不差。若在外头买来,殿下还是要当心,以免混了苦杏仁充数。”
郭显道:“良莠掺杂,饮食常误人至深。多谢娘子提点。”
食盒里的的确确尽是甜杏仁,一毫儿不差的。
秾李送吃食点心,不过一刻,说几句话,便告辞离去。郭显也不多留,教人妥帖地送走了,自个儿拈了几颗甜杏仁,唇齿里慢慢地嚼。
甘美清香,真是再新脆不过。
吃不过五六颗,他又散了一些与院中人,拿来茶水漱口,便到了午睡时候。
他照例要睡到未时一刻,今日却又格外叮嘱从人:“若柳娘子来了,可不必等候我睡醒,唤我便是。”
从人道是。
他睡下后,几个从人在院里一面晒太阳,吃着杏仁,压低声儿聊天。
“那柳娘子是个什么来头?说是低贱的出身,怎么那位却唤‘二妹妹’?”
有稍知内里的人便道:“我只提点你一句,若真出身寒微,怎能与前些时候那洛京来的大家公子结亲?莫要瞎打听,其中再是曲折,与你我也无干系。”
余人喏喏,不再言语了。
那位柳惜娘子也当真孤标,京里来的殿下递贴传书,几次请来说话,她却都不来。
晌午的日头还暖着,晒得人昏昏欲睡。才没多久,一番好睡却被人打断。
“殿下正午睡么?”说话轻细,不紧不慢,莺儿啾啾似的,莫名地听来教人喜欢。
立在跟前的,正是柳娘子,臻首娥眉、瞳如剪水,一点绛唇如樱桃,在腊月的严寒冷硬里,硬是使人如窥见莲蕊花萼,若含若露;便是平常至极的杏黄袄、葱绿裙,也遮不住娉婷春色。
委实生得太好了些,怪不得那位殿下巴巴地贴上去。
应怜在庭院里,屋檐下望了一眼,好声好气,“是我来得不巧,一会子劳你与殿下说一声,我下回再来。”
从人被这如许的美人一惊,七八分睡意全醒了,跳将起来,“巧的、巧的!殿下已醒了,我这就去禀!”
他一溜烟跑进屋了。
应怜有些气闷,不是说正午睡么?他三请四请,自己总不来也不是事,专挑了他午睡的时候来,本以为糊弄过去就好了呢。
一眨眼的功夫,从人便转回来,殷勤道:“殿下请您去说话呢!”
她只得教春莺在院里候着,自己进了屋。
正屋有三间,正中的厅堂,一左一右,分作待客的小间与内室。郭显已然在小间里饮茶,专候着她。
他倒是一如既往,衣食住行,皆体体面面,没半点囚徒的模样,甚而两年不见,比记忆中更又沉稳了一些。
只是应怜自忖与他不熟,没什么话说,行了一礼,落座于他对面,便磨磨蹭蹭地小口抿茶,偶尔不着痕迹瞥一眼他。
郭显轻松自如,手里拈着几颗杏仁,当着她面吃零嘴,方才那点子稳重气度全没了去。
她不说话,他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嚼了杏仁,漱了茶,添一丸香在博山炉中,又窗畔案上取了一张仲尼琴,脱履竟盘腿上一围榻,置琴在膝头,拨了几个低沉音韵。
应怜终于沉不住气,“殿下召我,所为何事?”
琴声希微,余韵尽显。郭显在这缭绕满室的大音之中,看着她,“无事。”
“……殿下是拿我取乐么?”
她再也不是那个当年被侍卫吓一吓便落荒而逃的白兔了。郭显忆起她豆蔻未满时,睁着一双兔子似的乌溜溜的圆眼,那模样当真有趣。他稍觉可惜,但道:“二妹妹经年多遭变故,我以为你有满肚子的心事,要与个故人诉一诉。我算作你半个哥哥,你便在我面前哭上一哭,也是无妨的。”
郭显通音律,琴声抚来,尤其如怨如诉,催人心肠。
应怜却无动于衷,“殿下抚这《湘妃怨》,是为了催我哭一哭么?”
“心之所感,情便移在琴心,随手而已。”郭显琴声慢了下来,没了定准的音律,随手拨来,叹了一声,“你何必对我那样冷淡,若说起来,你我不恰似同病相怜么……杏仁在你手边,请自用。”
她就手拈来杏仁,慢吞吞地咂摸,而后问:“怎么,你父兄也被杀了?”
琴声一噪,戛然而止。
“二妹妹开得好玩笑。”郭显被噎了一下,“你我一般出身,如今沦落贼窠,身不由己,不是同病相怜是什么?”
“那怎么能一样。”应怜品那甜杏仁,颇觉着味美,便又多用了几颗,“我在此处,入得府署、出得江宁,街头巷尾走得,游园瓦肆去得,正是如鱼得水;而你却连院儿都出不去,心腹人半个不见,怎么会是同病相怜呢?”
郭显那笑便闪了一下神,停了手,半晌道:“你从前可不是那样喜欢戳人肺管子。”
应怜不理睬他,自顾自搓那焦黄的杏仁皮,一会儿,桌上聚了一小撮。而后她才抬起头来。
“说真的,殿下,我真搞不懂你这是闹哪一出。”她道,“你本有七千精兵,纵然打不赢,逃回去总是绰绰有余的。你却束手就缚,玩儿似的。如今做人阶下囚,滋味可好?”
郭显笑了,“阶下囚总比取死好。纵我浴血奋战,赢了又能如何?如今爹爹沉疴难愈,太子哥哥与三哥闹成那样,我可不想平白被卷进去。”
应怜蹙眉,慢慢领悟到了他的意思。赢则进、输则退,他已是天家龙子,再进一步,还能做什么?
郭显于是抱着琴,竟未着履,就这么下了围榻,“别老皱着眉,多烦心。来抚一曲吧,我尚记得你的琴音最好,不知如今有无精进?”
他将琴搁在桌上她面前。
“你觉得,他们谁能做天子?”她不碰琴,却问。
郭显心道:这二年未见,她竟比从前胆大了许多。
“我知道你心想什么。”他道,“这样,你抚琴一曲,若不比从前差,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应怜将信将疑地瞧着他,末了选择了相信。
她将以往在扬州二十二贯买来的一支残谱,与他奏了,听得郭显眉头紧锁,半晌评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懂,这是南人高妙的琴心。”应怜道。
郭显真的不懂,难评优劣,只得按下这茬,道:“想来迟不过开春。若是太子哥哥即位,你便能回洛京了。”
应怜愣住,好半天明白了他所谓的“好消息”。
她父亲是太子的老师,兄长与太子尤其亲厚;他们蒙冤遭诛,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定会为其昭雪。那时节,她便再无需隐姓埋名,旦夕便能恢复荣华。
这是她从前心心念念所企盼的,可如今从郭显口中听来,却蒙上了一层轻飘飘的不真实感,一时间所想竟不是喜悦,而是荒谬。
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皇家倾轧、兄弟内斗,便教她的家人填上性命;一朝时又说:杀错了,真对不住。
应怜心绪难平,久久盯着郭显,盯到他心里犯嘀咕,问:“你不高兴么?”
“我阖家满门如今只剩我一人,你说我高不高兴?”她话里死水无波,平寂得吓人,“且你也说了,太子还保不准能不能即位。我容后再高兴吧。”
郭显长长叹了一声。
“你想弹什么便弹些什么吧,我都爱听。”他复又回了榻上,侧卧其上,正对着她,形容不甚整齐,“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倒想做个安安分分的质子,却只有在二妹妹跟前,才能真正静一会心。”
没了外人搅扰,他在她面前,放空了心思,阖上眼,听那淙淙的琴音,虽不成调,却如天上流云、溪涧泉水,信手拨来,尽是往昔思怀。
他当真睡了过去,续上了今日的午觉。
再醒时,却是如意篆香燃过大半,一问,竟已申末了。
应怜早不知几时已离开,他自己却身披了一张裘氅,暖得一时懒怠起身。郭显也暗觉稀奇,自己向来警醒,今日却何时她走、何时来人披衣,他竟一无所觉。
还是那琴声太催人欲睡了。
他欠了欠身,眼见着外头擦黑,却一发神思清明起来。恰是外头人听见动静,进来问了晚食。
郭显只道随意安置。从人去后,不过一刻,又有客至。
这回来的是戴鬼面具的青年人。
“鬼面将军。”他颔首。
从人备置了晚食,同午食一般六七样,郭显便招呼:“将军晚食已用否?不如一同饮几杯酒。”
鬼面人身量修长高挺,立在屋门口,外头已落黑的寒夜衬着,总有一种幽冥里现身的压迫。
郭显一向晓得,他从不与人对坐用食。那是他毁了脸容之后,养成的习惯。
不过饮酒尚可。郭显亲执酒盏,为他斟了一满杯。他便微一掀面具,如鳞片布满的喉间凸起倏忽滑动,吞咽下所赐绿酒。
“今日宾客络绎,先是舟横先生,再是吴先生家眷、又柳娘子;这时分你来,陪我一杯酒。”郭显在明晃晃的花枝灯烛之下,自饮了一杯,缓缓一声叹,“快哉。将军果真不与我同桌饮食?”
鬼面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酒盏还搁在桌上。
他日日都来,也没什么话,不过饮一盏酒,或一杯茶,短暂歇上片刻便走。郭显却从不因此意外或不满,任来任去,仿佛与他有什么默契一般。
起初旁听的从人还支起耳朵,想
听个只言片语,好回头报说与赵芳庭;渐渐地从人连看也懒得看一眼了。
果然,这一杯酒后,鬼面人抱拳一礼,转身便辞。
从人对他每日匆匆来去的行径,只领会出一种含义:这是例行的视察,为的是亲瞧一眼这位殿下是否还活着。
他走后,郭显独自饮食,这一顿便再没受搅扰,直到夜深。
第103章 第103章单铮的一天
这日休沐。
单铮习惯了卯初醒起,难得今日闲散,又被折柳迷迷糊糊缠着,便多留了一会子。
早上火气格外大些,馨暖如春的室内,有她懒懒地挂在自己身上,动一动便往脖颈里蹭,方切悟何为温香软玉。
他有些意动,这些天的食髓知味,轻抚一抚,三分的火气便窜成了七分。
折柳也随性,懒怠睁眼,任他施为。
好事正酿了一半,不上不下的当口,忽听得外头喧嚷,却是从人正与个半大小子说话。
说话的是陶岳,“我都起了,义父怎么还不起!说好今日教我枪法,他却怎好睡大觉?”
一沓忙乱脚步,从人拦阻:“小郎君稍安勿躁,去花厅吃些蜜茶,再略等一等!”
……
撩起的兴致被搅扰,折柳把他掀下去,吃吃地笑起来,“你的好干儿……去吧,别教孩子笑话。”
“……再一会子。”单铮亲她,话有些含糊。
折柳却不依,“你这一会子,他茶都要多吃三碗……好了好了,你去就是,我等你。”
她取来早熏好的衣裳,为他穿戴。单铮只得偃旗息鼓,才穿整好了,外头人进来,备下盥洗时,那皮猴儿又忙不迭地跟进来,手里尚托一盏蜜茶,咂摸咂摸两口,上蹿下跳地为他递青盐、递茶水、递手巾,毛手毛脚地殷勤。
单铮哭笑不得,一会儿,里头掀帘出来了折柳,略略拢了散发,也不动手,只坐一旁瞧着。
陶岳献殷勤之余,又干脆利落地向她一拜,“义母。”
“哎!”折柳笑得合不拢嘴。
“我一个时辰便回。”一应齐备了,单铮教取来自家精铁枪,向折柳道了一句;见她满腹心神,大半却在那小子身上,心念一动,偏头凑过来几分,声儿轻轻的,“咱们以后也生一个。”
折柳那笑才凝在脸上,想说什么,他却已往外走了。
去后府署校场的路上,单铮问陶岳,“小山,你想家么?”
“不想!义父与叔伯们待我都好得很。”陶岳道。
而后转过连廊,到了空地,猴儿似的皮实才慢慢多了一分窘迫。陶岳抓抓总角,有些难为情:“……有一点。”
单铮笑着拍了拍他脑袋,校场上,丢给他一柄比寻常枪身更短小的铁枪,那是特为他锻制的,“以后得了空,我与你义母再去沂州,便带你归家,如何?”
陶岳道了声“好”,执枪杵地,想了想,又觉不妥,“义父以后日理万机,我怎么好搅扰?还是我自个儿回去吧。”
“日理万机?”单铮觉得有意思,“谁教你这话儿的?”
“十八叔。他说你以后要做皇帝的,做皇帝都是日理万机。”
单铮立了片刻,在孩子跟前,便不再揪扯这话题,拉开步势,枪杆一拍他肩,“行了,上回教你的‘斜挑千山’一式,耍来我瞧瞧。”
“是!”陶岳一双乌皂的眼陡亮,更凸大起来。
一大一小,便就蒙蒙的天色中,纵横来回,攻者迅猛、守者沉稳,练起了同源异势的枪法。
如此往来,一个时辰。
休沐日,陶岳得了解脱,不再要去学堂跟随柳娘子学那之乎者也。单铮便叫来两三个枪法出众的,陪着他继续耍练,自个儿则料理别的事去了。
天色这才大亮,日头斜升,单铮依原路返,回到后宅,想折柳这会子不知正做什么,也许在梳妆。
果然所料不差,才进得屋,见内室一帘儿掀起,半露着折柳花玉似的侧脸,两个女使在左右,正替她髻上玲珑小冠旁簪带朵的红梅。
梅香如玉砌冰晶,在这蓬莱暖春的室内,勃勃地发散,浸得单铮心中一角软了下来。
他退了女使,来到她近旁,同在鸳鸯相缠的镜里,亲自替她将一簇梅花攒上。镜中人鬓发婵娟、修眉横翠,一双盈盈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他,而后偏了半个头,眉梢眼角里携着淡淡情意,将他勾下身来,亲吻温存一晌。
单铮怜爱她已极,坐下来,将她纳在怀中,半晌才想起,“你吃过了么?”
“等你呢。”折柳就着这略显浮浪的姿势,向镜里观瞧,脸晕了霞红,秀美的指尖唇上轻抹了抹,将被他吃花了的胭脂勉强匀了。
他也有些脸热,才要带她起身,去用早食,却觉折柳轻扯他衣袖,开口时淡淡地有些忐忑,“我有一事,要与你说清楚。”
“你说。”他微笑。
“我……难有子嗣的。”折柳低着头道,“恐怕这辈子,也不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你总要有后,不如……”
单铮一愣,恍然悟起,先前竟说错了话,却教她勾起了伤心事。
他抚了抚她下耷的眉眼,想了片刻,问:“你跟我,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自然不是。”她纳闷。
“那我娶你,又怎是为了子嗣?”他慢慢地安抚,“像我这样行大逆之事的人,纵有子嗣,也要遭我所累。不如就咱们两人,图个轻省。”
折柳眼睫微颤,勉强有了点笑意,“不许说丧气话,我等着见你封王拜相呢。”
单铮抱住了她,如拥了珍宝在怀,将心事一点点剖来与她,“我从未想过封王拜相,更未想过什么大位。我那时反出,心中只为报仇;一步一步走到此,又添了为兄弟百姓立命的想头。他们信我,我便不能负人所托。但若此间事了,我不愿坐在富贵权势之上,一辈子无所寄托。你可要随我遍游九州,见山河风光?”
折柳睁大了眼,望着他。
她心中慢慢地随他的话而勾勒出山河轮廓的胜景:玉门关外无西虏,千家灯火照长城。好一个河清海晏的大天下,容得下他们两个尘埃一般的人走遍,再无所累。
她从未想过,她的未来,竟还有这样可能。
“……好。”折柳久久说不出话,只能吐出这么一个字,又点头,怕他反悔,“好、好!”
单铮笑着亲了她嘴角一口,携她起身,“那好,咱们先去用饭。”
虽是休沐,作为主帅,他却一日也休不得,总有不分白昼黑夜的事务堆积起来,等他决断。
巳时,单铮来到府署正堂,处理公务。
这里就如一个小朝廷,各班各房的值官都有。其中权力大者,有采买度支的王渡、民政刑律的林文贵、军政粮草的赵芳庭,余下各人等分管调度,有如鸿毛鳞羽,一支一缕皆丝毫不得差池。
各主事已将文书分类齐整,只等他最后拍板。这一日的文书摞起来,也尽够一二尺高。
单铮一边核查批阅文书,莫名便想起陶岳的那一句“日理万机”,不由得心叹,才
江宁附近几个州县,忙乱待核之事已多如牛毛;真如龙座上天子,管着率土之滨,一天十二时辰,恐怕连如厕的功夫都难有,他竟有闲情逸致纵情声色。
怪不得百姓无依。
赵芳庭也在值,只在隔壁处理些事,又随听他招呼,问些事理。两下里埋首到日午,赵芳庭唤来从人,“几时了?”
“午时末了。”从人道。
“竟这样晚了!”赵芳庭欠身神了个懒腰,到外头来请单铮,“哥哥,左右过了饭时,咱们歇一歇。我正巧晓得有一家食店,古董羹的吊汤最是鲜美,咱们去尝一尝,好不好?”
单铮也意动,批完最后几道文书,一发来了兴致,“行,只是人少寡淡,不如将宗契、大仁几个叫来,咱们一道去吃。”
大仁是钱美的字。他家远些,赵芳庭当下着人去请;杨兴、李三郎正值在校场里射靶子玩,一会功夫便兴冲冲地来了,几人一道出府,顺着路去寻家住附近的宗契,一伙同去吃古董羹。
一行马至宗契家门口,入到庭院,见从人小乙笑道:“将军们来得正巧,一道来瞧高僧那写真!京城里来的孙娘子妙笔圣手,当真画得绝了!”
原来正有一丹青手,号孙娘子,据说曾做过朝廷画贡院的翰林待诏,尤其善人物写真,近日不知如何,来到江宁,阴差阳错被以往相识的柳娘子逢着。故人相见,百感交集,便请入家中,这一日为宗契画了写真。
众人攒簇着进到厅堂瞧稀罕,果见当中堂上坐着一人,簇新的青灰直裰,皂色领缘硬挺利索,更勒衬得肩宽体魁,云霄的青松一般。
他本就目清而神俊,眉宇间更有一段由心生的英气,比之常人出类拔萃;却偏偏出在尘世之外,一点禅性悟在仪态之中,与丈夫气概融成极为醒目的一体,教人心旌随动,难移眼目。
那对面作话的孙娘子,凝神静气,纸上丹青一一作来,不知不觉之间,竟肖得了十二分神意,将眉眼身形里出俗的禅性蓦写得明晰澄澈,教人惊叹。
单铮等人屏息立于左右,惊异满面,愈发心驰神往。杨兴便轻声道:“这娘子好神异的丹青!好不好我也请了家来,写作一幅!”
孙娘子置若罔闻,依旧作她的画,却纸上人面相看了良久,蹙眉不语。
宗契向各人一点头,见孙娘子久久不动笔,问:“可已好了?”
“尚未。”孙娘子面貌清秀,却自有一股无可撼动的严肃,使人不敢调笑,“你心中所想为何?”
“无物。”宗契不解。
“有神,无情。”孙娘子评价,对所画不甚满意,却一时难更描摹,不觉踟蹰起来。
一旁单铮看了又看,把画几欲看穿个洞,觉着已是大妙,“拿出去画影图形,一逮一个准。”
“哥哥,孙娘子丹青臻至化境,哪是街头那些庸笔可比。”赵芳庭啧啧称叹,“至此,意已不在一颦一笑,而是个中性情了。”
说话间,屋后的帘儿一掀,冷风乍携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寒香入内,却是应怜带着女使茜草而来,见几人,行了一礼,便教茜草将才煎得的茶沏了与新来的客。
那一点幽微的寒香,便被甘美的茶香盖过。众人见茶中膏腴如细雪,食之清苦却回甘无穷,称赞不绝。应怜亲捧了一盏与宗契,望望孙娘子,低声与他说了句什么。
宗契不觉扬唇,笑入眼眸。
孙娘子眼一亮,蘸了墨,往那眉目间极细微地飞了几笔。
那寥寥数笔,便好似龙目生睛,霎时点得一个出世的罗汉,生出了人世间的鲜活;所谓得一缕造化神秀,不过如此。
她落完了笔,长舒一口气,“成了!”
众人争相细看,赵芳庭抚掌赞道:“娘子非止妙笔,堪称神异!比阎公又如何?他凌烟阁上二十四将,哪个比得上我宗契兄弟如谪降的星宿!”
应怜也去观瞧,久久目望,不觉动容;又越过一幅丹青,笑向宗契,半晌未得一语,却早有诉不得的情意满目。
墨迹未干,孙娘子留画在案上,收拾笔墨箱奁,与应怜说话:“几年前我避祸离京,只道失了画贡院的老师,画艺再难精进;未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由此见了人世间种种,生、老、病、死,离别、相会,万般苦乐,皆是人情。千般形状,唯情相通,一乞儿之情,未必不如王侯。”
应怜道:“多年不见娘子,如今见你,比之曾经又少了几分孤傲,颇有悲悯心肠。假以时日,必成一代传世的大家。”
孙娘子笑了,“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往常眉间孱弱娇怯已尽褪了,爽利些才好,我瞧着喜欢。”
这头里,几人争相邀了孙娘子作写真,见已晌午未时,连钱美也来到相催了,便扯着宗契去吃古董羹。
也不真为吃,相熟的兄弟几个一处乐一乐、玩闹一场。
一晌间热闹过了,单铮并未回府署,又同着赵芳庭,按例到了城外,军中巡察一回。
江宁城郊原本有些零散低矮的茅舍,如今城外住的孤老弱小早已被迁至城中。长长的一带,却磊起了砖土的屋舍做军营,外拦木栅辕门,俨然与府城相对的一小城寨;由此而外,一面开拓良田,一面又集聚了做买卖的商贩、浆洗、勾栏,手艺匠,甚至一些个艳妆的妇人,心照不宣地做些军营里的生意,一派安稳热闹的光景。
这些好的坏的,俱是屯兵周遭常见。单铮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理,定下了不扰民的军纪,只要不违反,便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军中也有休沐,只是放假不放人,大小兵士们只在营周遭转转,不得离营入城。单铮于各军查过一遍,处理些报来的军中事务,看一回校场比射,也就过了。
今日却逢一节外生枝的事。一个老儿哭天抹泪在辕门外,正被守门的小校轰走;恰撞着单铮,这才道出缘由,竟是某营中一伍长,因见其女有姿色,便杀其婿,占了此女。一问,已是月余前的事。
单铮震怒,拘来该营的校尉责问。此事露了,哪经得起一来二去的问责,日头未落,干系人便都跪在了单铮跟前,原委已清清楚楚。那伍长因是校尉的同乡相熟,仗着这层关系,犯了军纪,压下事来。
那女子哭哭啼啼,诉说冤屈,情愿回去家中。单铮教老儿领了女家去,又抚恤了钱财。父女俩千恩万谢,磕了一连串头,泪眼婆娑地相携着走了。
单铮留下来处理犯事的二人,教赵芳庭亲自督查,又问军纪。
赵芳庭道:“**者,杖八十;杀无辜者,市口斩首;藏匿罪业不报者,按等视之,此桩官司,应杖五十、罚饷半年。”
单铮点头,“再核查。核查属实者,按律处置。”
任那伍长怎样讨饶,单铮不动于色。见他如此,那校尉也不敢再求情了。
干系人带下去后,他默想于中军帐里,直到赵芳庭回来。
“你说,我该下令军中严查么?”单铮揉了揉额角,问,“此种藏污纳垢、压瞒不报,军中必不少见。若令彻查,该如何?”
赵芳庭道:“哥哥不必如此,纵查,又能查出几桩?人性本如此,一味清正,反失了军心。哥哥将此事交与我,斩下人犯头颅后,但只挂在城头,示众三日,张布榜文,严明教化即可。另外,年节将至,我打算搭个高台,选拔军中勇士角力,胜出者予以提拔嘉赏;一来扩充人才,二来以示赏罚分明。既能严肃军心,又可吸引更多百姓来投。”
单铮觉着有理,“好,就这么办。”
说罢,想到赵芳庭办事牢靠、心思缜密,卸下心神之余,左右近旁无人,说话便不经细想,他叹了一句:“若说做皇帝,十八,你可比我合适。”
未料到赵芳庭面色陡变,嗫嚅一刹,竟跪了下来,慌得单铮来扶,“玩笑罢了,好端端的,你做什么?”
“求哥哥今后莫再说这话,我当不得这玩笑!”赵芳庭真不是做样子,脸都白了,急道,“我的诚心,哥哥难道不晓?你只作玩笑,若教有心人听去了,徒生事端;那时不是逼着
我去死么?”
单铮怔了怔,“我再不说这话了,你起来。”
一场尴尬,这才消弭。
可直待赵芳庭走了,单铮半晌心绪不平,回府署的一路上,骑着马颠颠荡荡,想了一路的心事。
日头落了,夜升上来,百姓家里也有点灯的,也有吆喝饭菜的,也有拌嘴啼哭的,多的是市井中烟火。想来无论数载,朝代更迭,左不过众生芸芸,草芥而已。
他忽又想到前些日看过的汉家旧事。汉高祖斩白蛇起家,一路征战辗转,也有多少良将知己舍命相随,寒微之时,未必不如自己这伙弟兄们深情厚谊;可一旦功成,到底鸟尽弓藏,杀光了功臣。
难怪十八那样惶恐,竟是自己所虑太不周。
可他若真坐上那个位子,有朝一日,还会像今日所想么?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府署。
折柳早备下了晚食,二人用饭,各自说些今日之事。单铮便把辕门外那对父女的遭遇说与了她听。
折柳听罢,点头若有所思,“此女果真有些志气。”
单铮怪道:“这又怎么说?”
“你不晓得,这样事我见过不少。有那自认倒霉的,想着左右生米煮成熟饭了,便认命跟人过一辈子的。”折柳道,“……别大惊小怪,世情如此,到底她牵扯官司在身,再不好择人家。过日子呗,还能怎么着?便不说她,只咱们李娘子,舟横先生的内眷,还是什么‘广陵县主’呢,教丈夫打了,还不得忍气吞声,跟着他过?也没见和离怎的。”
“这又是几时的事?”单铮皱眉。
折柳道:“就前两日,秾李来说的。为着个奸。情的丑事,闹将起来,那小厮受吴官人看重,舟横先生处置不得,便冲李娘子发作,据说那一巴掌打得可狠呢……”
人家关起门来打老婆,还是最搅不清的内闱私事,单铮虽不认可,也没得去干涉。
戌初至亥正,单铮照例在书房看书。
不知多久,折柳带来的小女使琥珀来报,“娘子来问,将军可歇了?”
他正看到一节《萧相国世家》,到精彩处,便道:“再过一刻。”
琥珀便去了;一会儿又来传话,自个儿哈欠连天的,嘟哝:“娘子说挨不住困,她先睡了。”
单铮失笑,给琥珀抓了两颗林檎果,“你也去睡。”
琥珀一瞬时抖擞回了精神,喜滋滋去了。
他便将这一篇《世家》反反复复咂摸了几遍,直待灯烛芯高烧了,外头锣鼓敲了二更四点,这才惊觉,已快入子时,晓得夜深,出了书房,蒙冷风一吹,却了无睡意。
外头从人即来为披一件裘衣,他忽想起一事,便问了一嘴,“西院里炭可还尽够?”
西院荒僻,却住了人。重重守卫里,押着个郭显。
不料从人面面相觑,一个道:“咱们万不敢短了石炭。他自个儿疯魔,入了夜不睡,才坐在庭院里吹冷风呢。”
单铮纳闷,担心有事,索性教人取过灯笼来,令他们去睡,自个儿抄了灯笼,去到西院一瞧。
一路上自有守卫值夜,实则即不提灯笼,也亮堂得很,七拐八弯,灯烛堂皇地照进西院郭显的住处。
守卫远远见着便来行礼,单铮摆手,示意过了,趁着凛风寒霄,来到近前;还未入院,却依稀听到几声对话,是从人呼啦啦着急着慌,劝说郭显回屋。
郭显的声音打着寒颤,拐过院墙来,清晰入耳:
“你们都回去……我再,待一刻。这不算什么,有裘有袄,好歹冻不坏我。”
从人苦劝,“您身娇体贵,哪比得上咱们糙实,有裘袄也不成呐!”
又有人埋怨道:“殿下哪里是体恤穷苦,分明没苦硬吃。想咱们从前,塞几根草杆、稻草窠儿里窝一宿,熬便是了。您倒好,有暖腾腾的屋子不住,非要折腾!”
郭显一时没声儿。
好一会儿,他才又寒噤着问:“你等,从前过得很苦么?”
“还成吧。”说话的人并不大在乎,满心只想着把他倒腾回屋,“家兄弟姊妹十二个,死了八个,卖了三个,我吉星高照呢。”
“你是哪儿人?”郭显又问。
“衢州。”
“衢州江南地分,物好水美,怎么,不得过么?”
那人道:“咱没见过什么物好水美,只晓得出趟河,捞得着鱼、捞不着鱼都得交鱼课,还得与拦头好处。前二年舟子教官府征去了,鱼科还得交;兄弟死了两年,不得钱祭扫,却还得交身丁钱。”
郭显又沉默片刻,“……便跟着单将军反……揭竿了么?”
“那倒不是,”另一人嘲笑,“他是个耳朵软的,屋头被运花岗石的拆了,没地儿落脚,同乡怂他来投,他便来了。”
“那你呢?你为何投宁德军?”
此人骂骂咧咧开来:“恁地直娘贼,刨粪吃尿的狗彘!进花岗石的阉人征咱去挖石头,又抢了咱浑家——”
话太过粗俗,不忍耳闻。
郭显无言半晌,窸窸窣窣,起身离了庭院,不再硬扛冷风,问:“单将军,待你们好么?”
“单将军是咱救命的恩人!”那几个七嘴八舌,话里分辨不清,“若不是他带人来,咱早饿死了!”“单将军不单发饷银,还发给丸药,我老娘也能活了……”“严明清正,比那些赃官好多了!”
……
单铮一一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原本想要近前的脚步缓了缓,止息在院外角落。
风起了,那里头谢天谢地,是郭显终于咂摸出了民生疾苦的滋味,不折腾自己,也不折腾下人了。
“我往常总觉着,自己命途坎坷,原来竟是无病呻吟一场。”他道,“这天下,有的是人比我难,活着就已不易。”
他在从人松了一口气的埋怨嘲笑里,慢慢地回转在屋檐下。
冷寒的夜,浓云阴翳,并无月光,唯地上点点灯火。风一起,吹得火光晃荡,单铮以手轻笼灯火,走出几步,到了院口,正见连屋的廊中,那位殿下被人簇拥着,回屋前最后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庭院,不期然与自己的目光相遇。
二人一个院外、一个廊下,隔着岁暮寒冬,相互望见对方沉默的身影。
单铮点了点头,郭显面色淡淡,也颔首致意,彼此无话,转身而别。
唯灯火映明,照亮一瞬的眼眸如星、如燎原的火。
他是个英雄。郭显迈进门槛时想。
他是个君子。单铮离开西院时想。
第104章 第104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宁德军过了个安稳的年。
所谓“安稳”,是因为洛京里的老皇帝实在病笃,新旧交替之时,自顾不暇,压根分不出心力来解决江宁的叛乱,短时间内再无兵马打过大江来。
安稳是安稳了,却并不大热闹。一来百姓早被折腾得家无余财,二来在这宁德军盘踞的地界,到底不敢放开来玩闹。
这年关稍显冷清地过了。便有人提议,年后的上元,由宁德军主持,办个热热闹闹的节庆,好洗一洗那萧条的景象,安定军民人心。
提议的人是王渡。他因有着扬州大贾的底子,如今管各方度支,井井有条,直是如鱼得水,使人信服。
可到底办节庆不是小事,所费资财甚广;以吴览为首的一些人,便不大乐意去办,主张节俭为要。
赵芳庭却认为此议可行,民心远比钱财重要,城中一味的萧条冷落,更是留不住富户贵绅。
两方争议摆上单铮的案前。末了裁决下断:依王渡所言,预备上元节庆,但不可靡费过多,图个热闹便可。
谁主张、谁办事,况王渡本就负责采办事宜,这事交他来做,最合宜不过。
王渡过了年,便忙开来,忙碌之中,又不无得意,只因言行可左右宁德军,连进出步履都风光了一些。
处处风光,唯李定娘给他添堵。
他不常归家;即便归家,也绝不与她同床共宿,并非嫌弃怎的,那因由连自己也不好启齿。
——他怕枕边人害他。
李定娘到底有无这个狠毒心思,他不敢去试,因此不仅不与她同室而处,也绝不用吃经她手的饮食。养着她,全为的是自己一点脸面与名声。
这一回操办上元节庆,预备的时日颇短,王渡便急急地忙碌开来。
他较之从前,行迹却有些不寻常。
李定娘毕竟不是真的摆设,总有一回两回见着或听着他在书房里与人谋划。那些个人却眼生,也不是家人、也不是他府署里常用的人,倒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精明与匪气。
他不在外头谋事,却闷头在家中见些不三不四的人,她便起了几分疑心。
她从不能独自入书房,那里总守着个他最心腹的人,唤作王温,是从扬州一路跟随来的家人,向来只听王渡之令行事。每每他与人书房说话,王温便在外警醒,任何人都靠近不得。
李定娘直觉有些不安,也不止一次从旁敲敲边鼓,想探个底,“上元节庆事大,你怎么反倒一日日闷在家中?你不亲自去巡看,难道只嘴皮子动动、喝令下人们去做就行?”
王渡只道:“你自安分守己,没得来管我的事!”
说起来好笑,上回袁武的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是托了为质的六皇子的福。否则,王渡怎会只一个巴掌了事。如今他对她,纵是心中厌恶,面上却得客气一些。
看他言辞避重就轻,轻飘飘地揭过,李定娘越发觉着书房里有些什么,便起了摸进去观瞧的心思。
瞌睡来了递枕头,恰逢这日,却不期然有客至,王渡殷勤相接,就在家中设了场宴,款待来客。
这客不是别人,则是与他私交不错的赵芳庭。
赵芳庭晌午来,为的是与他商议上元采办的事宜。王渡便顺理成章留客至晚,当下命厨房备酒肴饮食,便在花厅设下了宴,找了几个幕僚清客作陪,又唤些乐伎歌舞来 ,面面俱到。
席间,李定娘作为女眷,自也要来拜见,又饮了几杯醇酒,脸面儿上酡红一片了,这才告失陪,携女使退下。
出离花厅,李定娘带着女使转过一廊,到了条岔路口,正望见依稀高张的灯笼半明处,书房的院儿只在岔路百来步远;四面静悄悄的,花厅的笙箫乐动已听不真切了,便佯作头晕,指使女使,“我走不动了,歇一会,你去给我灌个汤婆来,再将我那条厚实些的狐裘取来。”
女使踟蹰,“此处地僻,主母一人怎好待着?我搀着您慢慢儿走吧。”
“谁要你多嘴?”李定娘却恼了,指着她脸门道,“你才来多久,只认得你主君,不认主母了么?你若不听我话,我还将你还回人牙子家!”
那女使晓得她脾气孤拧,也不敢还嘴,吓得一溜烟去了。
那才前脚走,李定娘后脚便溜进了书房。
书房的廊下,照例守着家人王温。严寒的天气,他却尽忠职守,廊下干立着,也不叫冷,面上冷硬,一如寒铁,望见李定娘晃晃地来了,一皱眉,迎上前:“主母,您怎么来了?”
李定娘将手揣在羔羊裘的手套子里,左右望望,一双柔丽的凤眸落定在他身上,“大冷的天儿,他们在花厅里吃酒耍乐,却教你独个孤零零地守着,真难为你了。”
她走近了,与他一起在廊下,一身暖融融、香氤氤的气息便迎面袭了来,王温有些不自在,低了头,“这是小人的职守所在。”
她却还不停步,又来了一点,这便要凑到他面前了。
离得又近些,王温便闻到了暖香里的酒气,浅浅的一缕,有些醉人,又有些惑人。
他不自觉后退,脸面有些红;李定娘却得寸进尺,更前一步,直将他逼得向后靠了墙,又见那一张桃李生春的脸,唇上红润润的,噙着一点笑,说话轻了些,便更没些份量,缠在他耳畔周遭:
“官人唤你过去,我却不想你走呢。总之他那处也乐着,不若你与我在此也乐一乐,教你晓得这‘主君’是怎么个做法?”
王温一僵,却接住了个温软纤细的身子,什么东西灵蛇似的攀上了他腰间,将他紧紧地一缠,教他心肝都颤了起来。
那声音柔媚,也像蛇儿似的攀缠着他,还在继续:“我从前见你就喜欢,只是你实在冷脸冷心,见我也不假辞色,连说句体己话也不肯,我只好去找旁人了。”
她与那袁武拉拉扯扯、家中大闹的事,别人被瞒在鼓里,作为心腹的王温却一清二楚,这时节也不禁有些晕乎,只觉主母这私情来得忽然,只是殷勤的对象成了自己时,怎么也有些飘飘然起来,一面鄙夷此女果然浪。荡,一面又忍不住想窃一窃这香玉一样的人。
那双软腻生香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身子也挨蹭。王温心旌神荡,才想着她既送上门来,没有不收的道理,忽猛地震神,暗骂自己鬼迷心窍,这又不是一般的家妓女乐,她高高在上的一个主母,哪是自己随意淫。乐的人物?怕吃不得肉,反偷得一身腥。
想到此,王温一刹惶恐起来,情急之下,胡乱将她一推,闪开几步,慌乱心神,一时抓住个由头,道:“主、主君唤我,我这便去!”
李定娘阴晴不定的脸色,在灯笼的照映下,恍惚透着几分嘲讽。
王温迫自己拉回了心声,不敢再说什么,一转身,几乎落荒而逃。
直待他身影没了,李定娘嗤一声笑,整了整衣裳领口,手里捏着个物事,嘲笑此人鼠胆,送上门来的肉,连一口也不敢下嘴。
她攥着从他腰间摸下来的钥匙。
锁开的那一瞬间,她却又仿佛听到那个来自心底的、一模一样的嘲讽的声音:
你心中,还剩什么可值得坚守的?人的信义、女子的坚贞,你一样也不剩了。
她回想起方才那一连串做来干脆利索的勾。引,心底也没什么波澜,竟更有些可惜。
可惜王渡在花厅里吃酒。若恰撞见这一幕,想必他定要气得脸成猪肝色,保不准便一刀砍了那王温。
这么想象着那快意光景,她下了锁,回身关了房门,先摸到一支蜡,折了半截烛心,点成一豆小小的灯火,勉强照亮一角,一手倾着灯烛,迅速翻找。
桌、案、书页、箱奁,一处一处,细细地搜检,终于在一本《黄石公三略》中,翻出几张薄薄的纸页来。
映着烛火,她一点点地看,似乎是几张钱领,上头白纸黑字签着王渡的花押,买的物事却怪,有木炭、盆硝、皂角、硫黄等物。非止一二斤,量却极大,仅是那木炭,便要二三百斤。
家中所用皆是石炭,他要那许多木炭作甚?
还有盆硝,若说用来制冰,可这会就是严冬,用冰的话,去山上凿就是了,用得着一二千斤盆硝么?这样大的份量,他搁哪儿?
李定娘疑窦重重,直觉这东西有异,又仔仔细细瞧了五六遍,默记在心中,才原样儿收好,又找了别的一阵,再无所获,吹熄烛火,蹑手蹑足出屋落锁。
那钥匙她则随意丢在廊下,黑沉沉的夜里,在灯笼下反射一点细碎光亮。
待坐回岔路口的廊下栏杆上,也才不过一刻功夫,恰巧逢见才赶来的女使匆匆而来,她佯作无事发生,便换了裘衣、接了汤婆,好整以暇,慢慢地回了后宅。
再说那王温,着急着慌逃出书房院儿,还未到花厅,一手摸到腰间,摸了三四回,吓出一身冷汗,最后一点欲而不得的惋惜也灭了。
那钥匙好好儿挂在腰带上,怎样说没就没了?若教主人家晓得,还不得打死他。
遥遥正见李定娘主仆廊下离去,他生了疑心,思忖那主母究竟是淫或有别的企图,又不敢贸贸然上前讯问,只得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书房,低着头找寻,万幸书房门前,得见那钥匙反光,一把抢来别回腰间,再不敢放松。
他见书房门锁完好,松了一口气,想着许是方才胡闹时,不小心丢了钥匙在地,更不敢告与王渡知晓,只当无事发生,遮掩了过去。至于二返花厅,寻人来问主人家是否传唤,又是后话不提。
过了年,应怜按例又要收一份学堂束脩的礼。
各家大人待她甚殷勤,早早地年初三日便来拜年,又是节礼又是束脩,登门送了一箩筐。
初四这日,李定娘上门,也为阿苽送了束脩,乃是十条熏得韧而硬的干肉、两匹光璨璨的蜀锦,另有果子脯条若干、志怪笔记两本。
应怜接出门来,笑道:“难为你自家人还送这么些东西,我厨下已积了百十条干肉,都是这几日送来的,吃得吃到明年头上去了。”
李定娘教女使抬着肉干匹缎送进去,自己亲捧了两册书,待女使去后,交与她,“我必得亲来
的,这书是我千挑万选,里头有趣得很,你保准喜欢。”
说着,微微翻了些页。书页哗啦啦散动,显出里头约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应怜想瞧清楚,李定娘却压了一只手,不教她翻,一双眸子盯在她身上,“照我说的做。”
转眼间,女使送毕干肉,已各自回了来,毕恭毕敬跟在李定娘身后。
应怜心中有异,面上未露,只是答应一声,收好了。
姐妹二人说了一番话。待送走了李定娘,应怜径入内室,屏退了春莺等人,翻开那两本笔记,里头赫然夹着一封薄薄的信,抽开来一瞧,当先写着:
【交赵将军芳庭,务必亲启。】
信也没上火漆泥漆,是李定娘信得过她。应怜便摊开纸张看了一眼。
她写得明白,此是王渡书房中所藏,却是几份钱领,王渡私下采买了大批盆硝、木炭、硫黄等物。
应怜一惊,心口砰砰地跳了起来。
李定娘或许不认得,她却记得,应栖曾经胡闹,买了些硝石、木炭、硫黄、皂角,又杂七杂八的零散粉末儿,混在一起,险些炸了人家院子,还被爹爹一顿好打。
这些东西……是造火药用的,这样大至千斤的量,总不会因要制烟花爆竹。
她心中惴惴,收好了信,更不耽搁,当日寻了个空,私下里将信便给了宗契,说明原由,教他从速交与赵芳庭。
宗契自是无有不应,这些日时常与她相见,却甚少摒绝了人等独处,总有些话掖在心里,想说却不大好说。
此时正逢着时机,二人内室里相对,应怜催着他快去。宗契将信揣好了,脚步却顿了顿,眼望着她,“……快上元了,又是一年。”
“是啊。”应怜随口一答,见他迟迟未动,眸中情意早已不遮掩,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有些发烫。她便也后知后觉地脸面微微热起来,两只手推他走,力道却轻,“年景过得快,你若没别的话,快去办事。”
宗契索性回身,只垂首见她在眼前,两只红红的耳朵尖,白玉饺子似的,教人心里痒痒的,生出欲来,想咬一口。他闪了闪心神,将话问出来,“将军应了,上元热闹一日。你……不如咱们,还如去年?”
去年如何?她想了想,哦,是了。
去年他们一起过的。
应怜不住地嘴角翘起来,瞥了他一眼,却教他着急,“晚了,我已应了人了。”
他一怔,皱眉,“谁?”
她笑吟吟地瞧着他,想:这大和尚原来也会拈酸吃醋,她从前还以为他是铁做的。
“不闹你,是定娘表姐。”她笑起来,眼儿弯弯如去岁上元世界的一泓月,“前一时辰我与她才约好,上元一处玩耍,总不好为了你失约。”
宗契有些失望,却也爽快认了,又贪图瞧她,提了个索求,“那明年上元,我先定了。你莫再应旁人,可好?”
应怜脸红成了一片,当真一双手将他往外赶了,“应了应了,只有你,没旁人了,你快去!”
这才将他撵了出去。
第105章 第105章明月初满,东风几度,……
江宁府有内外二城门,外城门乃是州城府界,内城门囿于州城之内,隔绝的是普通百姓与达官显贵。内城门而外,设了一带极广的空地,甚可供十辆马车并行,一来走了水时,火势蔓延不开;二来若有敌袭,不致教敌军使抓索等物从外头屋顶攀上内城墙。
上元节庆,宁德军主帅单铮与其下将军们便会在此城上露面,与民同庆。故此过了年,周遭一早便忙活开来:要搭山高的彩楼,设连排的木棚,还要堆一座千灯山,绽放宝树仙光。
不论花销,待到这一日,想必是一场喜闻乐见的盛景。
新一年景,时日便在众人的期盼下来到了十五上元。
应怜挑了件八达晕灯笼纹银红锦袄,印金的白绮褶裙,外罩一件浅浅的月白缎子貉袖,喜喜欢欢地将那些个蛾儿、蜂儿、雪柳一簇簇攒在团髻上,唯一支青纱银骨的闹蛾短簪点缀当中,毫无改换。
春莺道:“娘子,这闹蛾有些有旧,不如换了?”
“不必换。”镜中应怜自望,顾盼间楚楚生云雾,额间一点宫黄,直如广寒里谪来。
茜草扯住春莺的衣袖,嘀嘀咕咕地咬耳朵,镜边笑作一团。应怜偏过头来,“你们笑什么呢?”
春莺抢道:“茜草说这支闹蛾必是有人送的,娘子这才舍不得换。”
她们是曾听着宗契与她道还俗事的,应怜瞒也瞒不过,嘴上说着“别瞎猜”,脸上却早已有些红了。
她又将萍儿打扮得粉妆玉琢,玉娃娃似的,一大一小,便乘牛车一路来在李定娘家门前,恰逢见府署里常在的五六个妇人,后头跟着一串儿:阿虫、琥珀、陶岳,一个个整齐利索,上蹿下跳。
李定娘无奈道:“这几个小的闹着要来。也好,我再添几个人手,你们把阿苽也带去,我轻省些个。”
萍儿眼巴巴望着应怜,一抬头,髻上的铃铛叮当清香,霎是可爱。
“你也想去?”应怜问。
萍儿点头。
应怜便乐了,索性教他们几个小的一处玩闹去;自个同着李定娘出来,一路赏玩花灯、看杂耍、听曲子,又买那花朵儿似的果子来吃。
这时节,出门看灯的人陆陆续续多了,大街小巷里如滴水入海,逐渐汇入宽敞的南北主道。灯、火、星、月,起先零星,随着四合的暮色,渐至繁密,交相辉映,驱散了寒意,添了几分立春薄薄的馨暖。
应怜虽与李定娘说话,却见她神色间总有一份隐约的心不在焉,要寻时总没个痕迹,以为她因着王渡的事而愁闷,不好细问,只得越发谈笑,想引她开心一些。
二人正没用晚食,便寻了个茶店铺子坐下,要了几样羹蔬酒食,一面闲聊,一面四望周遭的花灯。吆喝声中,应怜环顾,忽人众里若隐若现见一僧人高峻身形,隔了攒动的人头不知凡几,目光断断续续,却不挪眼地望将过来。几个照面间,眉眼疏朗,已是映了月色一般柔和。
她“啊”了一声,心头不受控制地噗通噗通跳动,引来李定娘询问,又向着她目光方向张望。
一会儿,李定娘笑起来,“这却是我的疏忽,忘了你与我不同。”
“什么、什么同不同的。”应怜扭过脸,阻绝了街对面的那人,分明素酒不醉人,却一路滑过喉舌,烧得每个毛孔都热乎乎,“咱们吃咱们的。”
“我怎敢一直占着你不放。”李定娘道,“况我也有些自己的事要办。他既来了,这后半程——便他来替我一替吧。”
应怜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想人众挨挨,他别真给挤没了。
不想一打眼,恰又望见不远不近的那处,喧腾熙攘的人群,他却似在红尘境外,闹市中自有一股沉静。
宗契静静地瞧着她,不急也不缓,仿佛晓得她就在此处,他也不会离分。
有这携来的目光,时间忽然如静淌的流水,有了实质,一点一滴,教应怜于喧闹中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归属感。
李定娘用了些点心,起身要走,才拉扯回她心神,忙问:“你要去哪儿?”
对方的神情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释然,不答她,反道:“千金易得,一心难求。你们这样,就很好,莫要相负。”
说罢,她不再瞧应怜红着脸张口结舌的模样,辞她而去。
赏灯只看了半程,应怜唤她不回,不由得向她去路而望,仰首只见内外城交界之处,满月皎皎之下,矗立着一座好几丈的灯山,彩幔飘扬,大小异色花灯如东风里百花姹紫嫣红,又有蜂蝶焰火飞旋其间,美轮美奂;相较之下,其后的内城楼虽有灯火千点,却又不如张扬的华彩,黯然失色。
看得久了,那漫天华彩似飞天灵动起来,飘飘彻彻下落。光华之中,她不觉移目,怔然便望见分拨人众、向自己而来的那高大的僧人。
他入
了红尘,来寻她。从前如此,今亦如此。
那一瞬,灯火明霄,应怜近乎痴然,呆呆地想。
外头焰火放起来了,映在苍白的窗纸上,一刹一刹的模糊光点冲天,意想不到的好看。
萍儿捏着鼻子,悄悄儿道:“这里头乱糟糟的,还有一股子怪味,咱们快走吧!”
她说话时,脑袋一动,丫髻上的小铃铛随之乱响;寂寂然幽暗的屋子里,吓得陶岳一窜,捂住她脑袋,想方设法把那铃铛揪扯了下来。
“嘘——你想被守卫捉了去吗!”他凸凸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前头阿苽倒淡然不惊,蹑手蹑脚,在黑漆漆一片里踅摸了一圈,只是杂物太多,连路也不好走,一会儿便又绕了回来。
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萍儿、陶岳、阿苽、琥珀、阿虫,最大的琥珀不过刚满十一,最小的阿虫才只六岁,本同着妇人随从,拉拉杂杂十几人看赏花灯,却因嫌管束太多,有心甩脱了几个,又在城门楼处叫住几个望风,他一行五人却趁守卫不备,溜进了内城楼里。
此处不比以往,因着预备上元节庆,便堆陈了好些零碎,光那塞得下三个孩子的木箱,便抬来了百十来副,尽皆挂着大锁,也不知里头盛了什么,又有做灯骨架的竹篾、油纸、麻绳;张布幔的麻、纻、罗、绢;杂耍百戏的各色衣物头冠;林林总总,这里一堆、那里一团,黑咕隆咚,像一只只奇异又扭曲的野兽。
只是萍儿说的不假,味道难闻了些。也不知哪里窜来的一股子刺鼻气息,像硫黄,又掺了别的什么焦臭。
几个孩子挤挤挨挨地施展开来,压低嗓门,争执是走是留、是玩捉迷藏,还是探宝藏。
正争论不下,忽然陶岳手一伸,压着人不得说话,“有人来了,噤声!”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光火时而半明,依旧照应窗纱,几人以为是守卫来捉,俱不敢动弹,缩在杂物堆的角落里,屏住呼吸。
很快,那门悄无声息地溜开一条缝,一条人影挤了进来,带着一团光火——他提着盏灯笼,所照之处,笼起了光亮。
几双豆大的眼睛眨也不眨,暗处悄无声息地望着。
那也不知是什么人,脸面模糊,同他们一样,到这黑乎乎的屋里来,灯笼浅浅探了一圈,却径往里走。
不是守卫。陶岳心想,守卫都是厚底的方履,踩在地上,总有哒哒的沉闷声响;这一个却好比猫儿,轻巧无声,仿佛也有一双肉垫子似的。
他耳聪目明,眼见着那光亮停在一处不动,僵死了一般,一会儿,门却传来了极轻微的“哒”的一声。
那人掩门出去了。
他又等了一会,觉着再无声响,在一簇一簇映窗纱的光晕里,终于悄悄探出头来,环望四周,比个手势,“走了。”
里头呼啦一下蹭出来四颗小脑袋,顶着五彩纷呈的布幔子,各自脸上带着惊恐。
陶岳却愈发地兴奋,先扒到门边,细细地听了一会,见无动静,回过头来,“怎样,咱们再楼上去瞧瞧?”
才说着,外头又吵闹起来,纷纷乱乱的脚步上得城墙,有人说笑,有人交谈,当中一个最清晰不过的声音宽洪而沉稳:
“怎不见十八?宗契与舟横先生呢?”
刚伸出去的几个小脑袋,连着陶岳,呼啦一下又缩了回去,布幔子里面面相觑:糟了!
单将军同着一大帮子人过来了,只是在外头高处,俯望城下,似乎并无入城楼内的意思。
那灯山的千丈光明,乍然间九霄里绽放起来,连屋子里也亮了。城下波涛般涌来山呼庆贺之声,有宁德军、有望灯而来的百姓。一瞬间,陶岳耳膜里都被这雷鸣之声震得嗡嗡响。
这就是与民同乐了,义父合该做皇帝的。陶岳无不飘飘然地想。
忽然琥珀一拉他,带着哭腔,指着一处,“火、火烧起来了!”
他一惊,猛望过去,不由得大惊
该死的贼人,竟放倒了那灯笼在此,里头烛火烧着烧着,便将灯笼纸皮烧着,呼啦啦的火燃了起来。
更使人惊恐的是:他先前竟未察觉,那灯笼旁引着一根粗长的绳儿,黑漆油滑,也不知涂了什么。
那绳儿无穷无尽,绕过箱子、绕过布幔、绕过竹竿竹篾,竟盘蛇似的处处露首露尾。陶岳隐隐觉着不妙,眼见着火舌即将舔上长绳,头皮一麻,“快灭火!”
城下也不知围拥了多少人,怎么那山呼海啸,连绵不绝,竟要把天掀翻了去,连单铮等人的笑语声也被盖住了。
几个孩子惶恐去灭火,拿棍子捅、拿脚踩,直把灯笼踩得稀巴烂;那火熄了这处、起了那处,更有一点火星子迸上漆黑的绳儿,一瞬燃了起来。
“泼水、要泼水!”琥珀哭起来。
几个孩子急得“呸呸呸”吐口水,收效甚微。
萍儿道:“咱们出去叫人吧!”
“不行!”
“不行!”
“不行!”
几个七手八脚捂住她嘴,阿苽恼道:“教人晓得了,我得被姐姐打死!”
陶岳急中生智,“尿、尿!尿上去!”
他当下撩袍脱裤,却挤不出两滴来,“……巧了,我才尿过!”
萍儿、琥珀一把捂眼睛,“哎呀!”
阿苽仍在脚踩,脸涨得通红,“君子、君子不露锋芒!我绝不会脱裤子的!”
唯独一个阿虫,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自年前一回发了高热,好转后阿虫便不那么机灵,据说从前能将《千家诗》背出百来篇,后却连几句“子曰”也记不住,脑子里时常混沌,傻乎乎地跟着人胡闹。
阿虫吃了一路的热饮子,此时节腰带一解,呼呼啦啦一泡长长的童子尿浇了一地,把那漆黑的绳儿教了个透湿。
火便零零拉拉地伏下去了。陶岳长舒一口气,“成了!这一回记你一大功!”
阿虫嘿嘿傻乐。
才说没两句,刺鼻的气味里,几人眼睁睁下,便望见一点火星复从绳上某处燃起,一路猛窜,沿着那黑黑的长蛇,得了势一般,邪乎地烧将起来。
竹木布料尽被点着,也不知是那只木箱被烧穿,呲啦一下,在几人目瞪口呆中,冒出了无尽的浓烟,呛得人对面也难见。
陶岳猛地僵住,想起了在沂州时曾见,真正惊惧起来,拉着几人向外跑:“是火药——”
第106章 第106章多歧路,人散聚。归去……
浓烟瞬起,百十只木箱旁,漆黑的粗绳锲而不舍地燃烧着,将杂物也一齐燃着,原本幽暗的楼宇忽闪闪有了些光亮。
城楼上众人被惊动,有破门而入的,顾不得孩子胡闹,一个个接了下去。烟从窗隙、门缝中挤出来,滚滚上冒,观望人群一时怔住,紧跟着骚乱起来。
好在事先早已有了部署,着甲的兵士成伍成行,维持秩序,疏通人潮,方不致造成踩踏。
饶是如此,应怜也被裹挟在人潮之中,不由自主地行了一段。
她却远不如去岁上元时那样恐慌,只因有人牵着她。任去哪个方向,她身有所依,犹如一只风筝,牢牢地被线牵紧,无论怎样也丢不去。
宗契在她身旁,怕人潮将她冲散,便又拉紧了一些。两人挨得很近,同被挤在疏散的人群之中,四面的热意一齐涌来,教她从脚底到头顶、每个毛孔都感受到了一股坚定与执着的滚烫。
兵士的指挥呼喝中,人潮最拥堵时,他攥着她手臂、执着她肩膀;渐渐地一路疏散,人与人不再挨得那样近,也不知是谁先主动,他们的手却牵在了一起。
应怜被他牢牢牵着,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指腹间尽是粗粝的茧,坚硬却温柔地将她围覆。她掌心里热出汗津津的黏腻,心跳得又急又快,悄悄偏头望他一眼,见他微垂的眉眼,耳根也泛着薄薄的红。她轻轻一动手指,热意传递,那薄红便深了一层,怎么拂也拂不
去。
察觉到她的目光,宗契不由回过头来,眸光中情意与热度几乎满溢,牵着她的手也紧了三分。
天上明月玉阙,照映旁人风流云散。笙箫繁杂渐歇,脚步两双,分隔众人,闪进了一处深邃幽长的僻巷。
宗契原本只想带她远离人群,到僻静处落一落脚,待人彻底疏散开后,再寻出回路;待与她真在这一深巷中了,见不知何处的光火映照下,她彷如染了昳丽灵韵的眉眼,一时心跳鼓噪,竟没了话,只顾怔怔盯着她,又离得近些,她便全被笼覆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之中。
应怜离了人群,松一口气,嘴角几分笑意,见他默然不语,仿佛发怔似的,不由又忆起一年前,他们扬州游上元,依稀也是这样光景;那时她要慌乱得多,却也被他这么寻着,躲进条小小的巷子里。
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宗契勉强回过心神,眼眸定定,低声问:“你笑什么?”
“我笑咱们兜兜转转,又与去岁上元相同了。”她抿着嘴,微微翘起嘴角,楚楚流波婉转,剪水之中一点星火跃动。
外头仍有喧杂之声,势头已弱,三三两两人众似抱怨地走过巷口,谁也没注意到里头轻声耳语的两人。
“不,不一样。”宗契低语,喃喃出声,想去思索哪里不同,却又未得,只在她眼眸流转的情意里一再跌落、下陷,仿佛陷入绮丽的幻梦深渊,不愿复醒。
应怜任由他手掌握着,颊面发烫,凝望间接受他眼眸中炙热,臊得心慌意乱,低下头去,只望自己裙下踮来点去的脚尖,故道:“嗯,不一样。那回我丢了鞋,这回没丢。”
往常她说这痴话,他会笑;此时却并不曾听他发笑。
她心又慌乱,从脸颊热到耳根,热意涌上全身,连冬月的严寒也觉不出了。
宗契的身影覆在她周身,将她逼紧在他与墙壁之间。应怜成了自甘投入罗网中的一只飞鸟,栖息在他身怀中,闻着他衣上、身上的气息,忍不住心神晕眩,却毫无再振翅飞出的意愿。
恍惚间,一点温热,落在了额上。
她已是觉着自己脸上发热,未想到这一轻点流连的触碰更为灼烫,回不过心神,不由得抬起头,热意蒸笼之中,有些困惑。
她望见宗契灼灼汹涌的眸光,自上而下,倾压在她身上,那爱意的热度滚烫灼热,几乎要将她烧穿。
一瞬间,心潮疾涌,横冲直撞在她心尖,她愣愣地仰面瞧着他。
宗契在她额上印了个吻,又向下落到她鼻尖,又小又翘,哭的时候便要通红,他每次瞧都觉着十分可爱,心痒痒时便想要碰上一碰。如今终于碰着——用自己的唇。
他微微俯下头,呼吸近在盈尺,与她相触,晓得她受惊,也晓得自己逾礼,但心中爱怜早已深涌,一旦倾泻,再压抑不住,什么规矩、礼节,全数抛在了脑后。
“……不一样。”他凭本能,话语消失在她唇边。
不一样,那时他为她吸引、为她欢喜,却远没有现在这样深入肺腑。那时他尚可昧了心意,割舍离开;如今他的心神、灵魂皆是她的,心甘情愿被困在她一颦一笑的樊笼里,哪怕她让走,他也绝不会走。
他心里只盘旋着这一个念头:不一样,不一样。
然后吻上她颤颤迎来的唇。
眼眸紧闭、脸颊摩挲,唇齿温存。
应怜覆下的眼睫颤动如蝶翼轻展,连唇也在轻颤,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紧紧攀附着他,从手掌、到臂膀,紧紧攥着衣袖,不敢放开。
宗契与她双唇摩挲,但觉口舌中那片颤巍巍的唇**珠比花瓣更柔软,似乎也沁着芬芳,不由得细细含吮;又察觉拥抱之中,她纤细的身子也随之轻颤,仿佛不胜,起先僵着,逐渐温软了下来,攀着他,却又有些受不住。
他索性搂过她身腰,横了一臂在腰后,将她牢牢缚住不往下滑。那唇舌太过美好,一时教他如堕迷梦,忘却了此身的本分,一味地与她纠缠。
应怜被他欺在墙边、搂在怀中密密地亲吻,微张口舌,纳他攻城略地,只觉与他唇齿摩挲处,有股细细的电流窜像四肢百骸,从头顶麻痒到脚心,整个人几乎软如春水,只凭本能依附在他身上,缓缓伸出手臂,踮着脚,环上了他脖颈,与他勾缠。
体内那快意一波一波,犹如浪潮,恰似她心中快意。
她从此有了他。他们真真正正、心意相通地有了彼此。
城楼的烟继续燃着,黑雾一般笼罩在碧瓦屋檐的上方,但久久却只有烟、没有火,更没有火药爆裂时震天的巨响。
王渡骑着早已备好的一匹快马,原想着一路驰骋,一刻内便能奔回府署;却不想路上总有惊慌的人群游走,马不得放开来跑,生生又拖了一刻才回。
风声过耳,早已行至一半,他抽空回望,遥遥见火光闪烁的内城楼上空,盘旋滚滚的浓烟黑雾,却迟迟听不到那一声震天动地的轰响,不由心中犹疑,却转而抛之脑后。
火药没炸,约摸是配比不大准。没如预想中的,将那一干人炸死在城楼,已是失误;为今之计,他只能压注在六皇子身上。只要将六皇子趁乱救出,无论是江宁易主,或随他回洛京,他便从此踏上青云,再不是贼寇可比。
也不枉他这么长时日的刻意结交、拉拢,但得到了洛京,他甚至可以踩着郭显的头更上一步,涉足朝堂,甚至左右风云。
这么想着,王渡全身便灌涌了一股急切的热意,连寒风也被屏退,只得不甘地拉扯他衣袍,发出猎猎衣响。
这一刻的府署,里里外外早已安插了他的人手,只要他一下令,便足以倾覆整座府署,迎六皇子出来坐镇。
王渡一路飞驰到了府署,来不及栓马,径跳下鞍韂,大步入内,在满目琳琅的灯火光亮中,穿过前庭、厅堂、游廊,向那愈发僻静的西院而去。
作为囚犯,郭显自然没有上元观灯的机会;此时他却也未睡下,正在窗边案前看书。窗纱灯明,投下他静谧的剪影,柔和的脸廓依稀分明,若不是身形修长高大,正好似一纸美人图,烙刻在幽窗。
王渡带人进来时,西院守卫瞬间警觉,刀刃各出鞘,却在瞧清他脸容时,为难了起来。
“舟横先生,这不合规矩。”守卫头子道。
仅仅是深夜入西院,就已不合规矩。王渡心内嗤笑,更不答话,只手一挥,后头跟随的一群兵士便一拥而上,随即是喝骂、刀枪之声,杂沓交叠。
不一会,院中若干守卫已俱成刀下之鬼,死尸倒地,鲜血遍布枯石寒草,为这一场变故的前夕增添了一抹不祥的预兆。
王渡虽带来了兵士,那些人却并不大听伏于他,杀灭了守卫,当先穿过庭院,恭敬扣响郭显的屋门,“殿下,末将迎救来迟!”
屋内那一轮剪影静滞了片刻,而后放平书卷,起了身。整副动作流畅自然,未闻一丁点桌椅被拖动的声响。
这是天家郎君自小习得的规范与行止,无论内里是庸是才,外表总是很能唬人的。
院中郭显的旧部副将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郭显独自立于人众之中,鹤立鸡群,并不下跪,唯独在门开时,与郭显目光相对的那一刹,做了个规规矩矩的揖礼。
他们是兵,是家奴;而他是士,是臣,是客。
客不跪主。
郭显清隽的脸容带着笑,那笑却不比一盏寒风中的灯火更暖,“林副将、许副将,你们不是早已回了京,怎会到此?”
“是我等与舟横先生暗中联络,潜入城中,为的是救出殿下。”姓林的副将面上恳切激动,迎上前来,“殿下蒙尘,困于贼窠,是臣的罪过。趁贼人未察觉,臣等护保您先离开!”
郭显却不动,王渡惊异地在他脸上瞧出了某些意兴阑珊的神情。”
你们带了多少兵?“郭显问。
许副将此时答话,有些难开口:“这……贼人盘查严密,咱们不敢打草惊蛇,数日来挑选了三百人入城,这会等在外头接应。”
王渡自然也要搭腔,“殿下宽心,我已安置好贼兵,此夜府署里巡查疏松,哪怕殿下想要一举占了此处,待那单铮等人送上门来,一举将他们拿了,也不是难事!”
他对上了郭显似笑非笑的目光。六皇子点头,似是夸奖他办事严密,“舟横先生如此尽心为我,若事成了,又想要什么答报呢?”
王渡有些急,他不大想事未成时便谈报酬,如今当务之急应是逃离险境,而不是肖想事成后的风光。
然而这位殿下约摸是闲散惯了,养成了这一份你急我不急的从容气度,王渡催了一回,他却无动于衷,反又问他那两位副将,是否回过洛京?可曾听闻宫禁中有否异动?太子近日动向如何?
……
王渡急得汗快要下来,那二位副将也不大稳当了,催促郭显动身。
郭显叹了一声,对他的心腹爱将倒是很看重,却对王渡目露惋惜,“你精心筹划,能到这一步,果真是个人才。若不是值此是非关口,我真想就将你召入府中,做个掌事幕僚,今后你必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只可惜……”
王渡心一动,有一股子莫名的寒意附上毛发,“可惜什么?”
“可惜你命当绝于此。”
说话的不是郭显,是一个更为低沉宽洪的声音。
北风卷地,吹起腥冷的夜风,冻结了渗入干硬土石中的鲜血。王渡周身的血液仿佛也在此时一瞬被冻结。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见院中比夜色更深沉袭入的几人。
——单铮,赵芳庭,鬼面人,吴览。
他们身后,跟随着乌压压数也数不清的兵士,一双双冰冷的目光聚集来,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震惊与胆寒无所遁逃。
以王渡心智,几个呼吸便想通了前后,心中猛地一顿,心绪停在趁夜归来时,中霄里望见楼头浓烟之中。
怪不得只有烟,没有火,原来……原来这计划从一开始便泄露于人前,他们单设下了这套子,等着他来钻!
“纵此前多少耳闻,我从来不信,你当真会叛反。”单铮咬牙,终于被激怒,“王渡,你勾结官兵,百十口箱中满盛火药,欲置我一行于死地;又图荣华富贵,暗中串通郭显,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串通郭显……是了!王渡面色发白,惊慌之中一双巧舌也失了辩才,却被他一一提点,猛地想起了郭显。
他不止是郭显的拥趸,更是皇子的舅兄!他辛苦奔忙,只为了郭显,郭显不能不保他!
可当他惶恐地望向郭显,却疑惑地发现,这位阴谋事败的六皇子,还如方才那般事不关己,一切他曾以为是表象的冷淡神情之下,并没有透出一丝一毫愤恨或慌促。
——好像他在隔岸观火。
连林、许二副将也不安地愤怒起来,身上鳞甲碰撞发出当啷闷响,局促地攥紧兵刃,却犹疑着不知该拼一死杀出重围,还是放下刀兵,束手就缚。
直到郭显向他们投来一个淡淡警告的目光,那二人才心领神会,懊恼之中,丢下了兵刃。
叮呤当啷一阵,是他们带来的兵士们,一齐丢了兵刃,与主帅同时投降。
“赵将军,这下你总该信我了吧?”郭显向赵芳庭示出了最大的诚意,“我若想逃,根本不必拖到如今,在一个叛徒的护保下出逃。我之所以待在这里,是来与诸位共商大事的。我的命在诸位手里,你们若还不信我,便一刀将我斩了,除后患便是。”
“舅兄!殿下!”王渡的慌张涨至极点,他惊慌地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猎网,更可笑的是,自己却不是那只最大的猎物,他只是个顺手捎来的。
郭显静默的目光转向他。
王渡狂乱攀着这一根救命稻草,大震之下语无伦次,“我是忠心向您的,您要救我!您得救我!若教他们把我杀了,今后还有谁敢归附于您!您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郭显答道:“你说得对,不保忠义之士,会寒了天下忠义的心。可……妹夫,你忠义么?你忠于何物?钱财?权势?”
王渡呆呆地瞧着他。宁德军的兵士披坚执甲上前,左右将他毫不费力地拿住,他也还没反应,只是瞧着郭显,不肯认命。
“你身在宁德军中,所忠者,便只能是宁德军之主,而不是我。”郭显平静地与他说话,“我很感谢你选择了我,但命不逢时,我身边,从来只容得下忠君、或忠苍生之人——你不是。况且你这妹夫当得也不大合格,比起你,我倒更情愿换一个。”
他说最末一句时,眼风从呆若木鸡的王渡身上离开,轻飘飘扫了一下青面獠牙的鬼面人。
王渡一腔的青云梦,被他一番话碾得粉碎,身边兵士拖他离开,他只觉这梦中的明君竟如此不堪,大悔错看了人,疯狂地叫起来:“郭显!你看错了我!我为你家破人亡、沦落至此!你却缩在江宁龟壳里,畏首畏尾!你纵他们杀贤良,就算得了大位又如何?你不是明君,你做不了明君——”
郭显平静的眉宇,终于微微拧起,犹如被一颗石子激荡出涟漪的湖面。
他仍未说什么,只眼睁睁看他被兵士拖走,消失在暗沉的院外。王渡不止息地叫骂渐渐远去,他回过头来,半晌道:“到底是我害了他。”
他立在廊下,许林二将在他身后,徒然与满院的宁德军沉默对峙。郭显却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向单铮求情:“我的二位副将原也不是宁德军的人,他们一向赤胆忠心,只是武将头脑糊涂,将军可予我几分薄面,免了他们惊扰的罪过?”
单铮说好。
寒而深冷的上元夜,时至中霄,明月更满,郭显只着了不大厚的锦袄,耐不住这寒,便请单铮入内,相谈一二。
单铮进屋,见赵芳庭也要跟随上前,只一刹的迟疑,飞快得几乎谁也没注意,道:“十八,你先回去。”
“哥哥?”赵芳庭却注意到了。
王渡之事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那百十口木箱也早被他私下里命人泼了水,哪怕城楼之上浓烟遮天,他也并不觉怎样稀罕;而此时,在郭显平静俊秀的面容下,在单铮低声安抚的话中,他却敏锐地觉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气氛令人不安,是他难以接受的某种征兆。但显然,他哥哥与这位皇亲贵胄似乎达成了一些默契。
他几乎想笑,朝廷与反叛能有什么默契?共分天下吗?
但赵芳庭笑不出来,甚至在屋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声响中,慢慢地悚然惊起,有一种侵人骨髓的冷意从脚底心升起,直冻上他平日里自诩聪明的那颗心窍。
在鬼面人、吴览默默的注视下,他并未如期离去,而是就这么立在庭院之中,任由寒夜风声剐蹭脸面,望那窗纱之上,幽幽晃晃隐约错落的两道人影。
他们似在交谈,而他死死地盯着,直到旁人离去,他孤峭地伫立寒庭。
王渡被不留情面地投进了府署的牢狱,这里暗无天日,哪怕一盏极小的灯笼也无。黑暗中却有某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是穿梭囚牢之间的虫鼠,偶尔飞快压着他锦罗的衣袍窜走。王渡起先心惊肉跳,不多会,便已习惯了。
他呆呆地坐在脏臭的地上,脑中反反复复回想哪里出了纰漏。
或是度支的账目不平,他们追根究底,揪出了火药材料的蛛丝马迹;或是他的一二心腹反叛,自首于单铮。但无论哪样,都似乎不大可能。
账目是他亲自做的,他十二岁上,便能做出一手严丝合缝的账目,再无人能挑出错来;心腹也是跟随他数年,各方面都唯他马首是瞻,绝不会反叛。
冥思苦想,不得其果。
然与其想前事,不如多想想后路。
可后路也绝没有什么善终。他做下滔天的祸行,纵然单铮饶他,他身边那赵芳庭也绝不会留他命在。
不过是一个好死与非刑横死的区别。
越想越心惊,王渡漆黑的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一点豆大的光火。
那光亮起先很小,随着一个轻巧的脚步,渐渐扩大。一人提着灯笼,半身浸在明暗不定的澄黄之中,缓缓朝他走来。
左右牢狱只他一人,这是来寻他的。
王渡心一惊,以为事有转机,一跃而起,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盯着来人,待终于望清,只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希望返而覆灭,更比从来没有还要绝望。
是她。
牢狱里不见天日,常年阴湿冰冷,更有一股子缭绕不去的腐臭。李定娘微微皱着秀丽的眉头,一手掩鼻、一手提了灯笼,缓缓寻到他这间跟前,隔着手臂粗的铁栏,与他对面而立。
王渡满心满目的愤恨,一下又
跌坐回阴潮杂乱的草杆堆上。
从前他惯常看她,以居高临下的夫主的眼光;如今二人调转,她整齐干净,他却一朝被打落谷底,想也不用想,面临的该是怎样冷嘲热讽。
李定娘犹如对待地牢里污浊的臭气,也皱眉掩鼻望着他,前后相差太多,她一晌没想起要说什么话。
王渡道:“我就要死了,你开心了?很快就能和你的姘头双宿双飞了吧。”
“你指哪一个?”李定娘问。
王渡一口气憋在心肺里,憋得咳了半天。
李定娘犹不知足,又道:“夫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死便死了,死后还声名不保,人说到便要唾一口的,真真可怜。”
夫妻之间,才更清楚彼此痛处。王渡把脸面看得比命更大,哪里受得了这一激,猛地怒斥:“住嘴!下。贱东西,我是命中遭劫要了你这么个娼。妇,才有这祸事连连!我死了,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一辈子背着‘罪眷’的名头,谁会当真要你!”
“不劳你费心,总之你也瞧不着了。”李定娘把灯笼搁在一边,却从怀里取出张包裹的帕子,一层层揭开了,里头是一块早已冷凉的桃花饼,只是卖相不好,脆酥的饼层掉了零零碎碎一地。她却不当回事,淡淡道,“你这人好面子,我向来晓得。你若早把我杀了,不也就没这一桩祸事了。你可知道,我从你书房摸着那一张盆硝木炭的钱领时,其实本也没猜到,你是要拿来制火药的。”
死一般的寂静,王渡不可置信盯着她,目光像要把她剜出一个洞。
“是你……”他心血上涌,目眦欲裂。
李定娘点头,“是我,我给赵将军传的信。”
“贱。人!”他怒吼。
她却无动于衷,“怪了,你能与罗大王串通一气来劫掠我家、杀我父母,我便不能以牙还牙,送你一程?是你自己贪心,为着要当六殿下的舅兄,把个杀亲的仇人留在枕边。你递了刀,我怎能枉费你好意?”
见王渡面色灰白无语,她心中起了一点快意,将那桃花饼递过去,在他身前几步的地上,“上一回我本就想毒死你的,只是后来经人点醒,你若那时就死了,名声显达,反衬得我是个毒妇,岂不亏了我?这会不一样啦,待到明晨,你阴谋反叛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城,到时上得市口法场,少不得要被骂上一骂。你辛苦经营一遭,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是不是很不甘?”
她句句戳在他的痛处。王渡不得不承认,那是他最不愿、也最害怕的事。
“不过,好歹夫妻一场,我总也舍不得你落那样的凄凉下场。”李定娘话锋一转,竟微微笑了起来,足尖伸过铁栏杆,轻轻将那桃花饼推得更近,“这饼里有足量的砒霜,你若就此吃了,不明不白死在这狱中,到时必有人猜度,你是因被奸人所害,他们再指你阴谋反叛,必也有人不信的。你虽死了,可名声得保,说不准还有人扛着你的大旗,反出宁德军呢!”
她伸来的那只脚小小巧巧,厚底的凤头履上是鸾雀穿花的一丝一线。王渡曾不止一次地脱掉这样一双鞋,揉捏把玩其中的玉趾纤纤;也曾不顾那脚趾挣扎踢蹬,强将人压在身下狎玩。如今它依旧纤巧淑静,却要送他一送。
他盯着那饼,嘴唇嗫嚅,脑中她引诱的话不住盘旋:
吃了,便能保全名声。
可若不吃呢?
他猛地惊醒,背上涔涔的冷汗,光火之中冷笑,狂态可怖,“你休想诓我自尽,我若真吃了,岂不遂了你的愿就此死了!”
“难道你如今还以为,他们会饶你?”李定娘惊讶问。
可此妇人心最毒,她送来砒霜,想要致他于死地,那便定然说明,他本不会死。
想到此处,王渡犹如一个濒死之人,偶见一线生机,兴奋起来,一股激上心头的沸血在体内冲撞,冷笑狰狞,扑在铁栏近前,将那毒饼踩了个稀碎,见李定娘因畏惧他而后退,扯着嘴角笑道:“你等着,等我全身而退,必不会再放过你,我要将你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头颅送给鬼面,心肝拿去喂狗!”
李定娘退在他伸手够不着的几步之外,眼波微闪,缓缓点头,“好,我本晓得你多疑,不愿赴死。你最后的路已断绝,明日刀斧之下,想我这块饼,可别再悔。”
她说罢,提了灯笼,未留给他一点光亮,也未回头望他疯狂的面一眼,依旧沿着来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王渡仍在后头癫狂地大叫:“娼。妇!你等着去死吧——”
夜风冰寒,裹挟着干冷的空气,侵入李定娘肺腑。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地牢之下的腐臭气息摈除,仰头望见极满的圆月,清湛湛地几乎要流溢出水光来,映得漫天繁星也失了颜色。
马匹被拴在马桩上,百无聊赖地刨着蹄子,喷出不耐烦的雾气。李定娘摸了摸马匹,翻身骑上,向守卫点头告辞。
那下处的地牢里,似乎还传来王渡不甘地叫骂。她骑在马上,与过路的巡丁擦身而过。他们向她行礼,都道夜禁将至,请她速行。
上元夜禁直至丑正。李定娘漫无边际地想,原来这天翻地覆,长夜竟还未明。她又要在这冷人心骨的深夜之中走上多久,才能摸着家门。
她黑夜的最后一点光火,名为“复仇”。它们一盏一盏地燃尽,到最后只剩一盏孤索,凑近细看,原来竟是她自己。
若不是她浅薄、自私、无能、懦弱,怎会一步步滑落,到如今境地?她才是她最该恨的人。
一茬一茬的巷口、街石踏过,李定娘在这愈发幽冷的马蹄声中,望不见长夜尽头,却瞧见依稀闪动灯火星光的一处深暗之中,有一轮波光粼粼的月,它湛湛如青莲色,琼楼玉宇飞檐巍巍,似有玉兔金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欢笑团圆。
它们从不离分。
她被这一幻境吸引,但听得碎冰之下流水潺潺,一路淌过飞虹木桥,不自觉拨调马头,向水声处而去。
河波水镜之上唯有清月,舟子花舫早已向外城而去,幽夜掩映,无人会瞧见,桥下有人失足落水。
李定娘策马慢慢地走,失了心魂,耳边流水声急促起来,原来这河并不如她料想中细缓,那么便更好了,她只要跳下去,会不会水,都会随波逐流。
她已到河边,正要下马,忽不知哪里来了一只手,将她的辔头一把牵转过去,那力道轻柔,却十分坚定。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不甚圆润地从旁侧响起:
“夜禁将至,姐姐怎么却走错了道儿?这里是过不去河的。”
她陡然从迷梦中惊醒,颇怀怨愤地盯着为她牵马的人。
“你怎么在此?”李定娘心绪不平,又有一种错事被人抓现行的心虚,转而在他身上悉数成了恼怒,“袁武!我不是教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么!”
面前的少年回望她一眼,深邃的五官眉眼
向她讨好地笑笑,又耷拉下来,“我知错了,真的。”
上一回山寺施粥的事后,李定娘被他气得不轻,冷着脸赶他走,再不与他见面;今夜他却又溜出来,偷摸跟在她身后,到夜深人静时,才牵了她的马,将她一步步带离河畔。
“姐姐若还气,但打我骂我,我绝不有怨。”袁武走在马前,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我再不说那种浑话了。”
他身量原就比寻常少年人高大,如今臊眉耷眼的样子,像条被主人罚了的小狗,一股子委屈劲儿闷在心里,眼角眉梢止也止不住地流露出来。
隔了些天,李定娘早已将十分的怒意剪了七八分,如今见他这样,最后那几分也大半消没了,只是瞧着他脸廓鼻梁,以及偶尔抬头时泄露的那一点心心念念的神态,心中空寂慢慢地又填了些滋味进来,从前拿他当个消遣,甚而当做压抑时泄愤的口子,如今再瞧,心底里某处却悄悄地软了。
“卑躬屈膝,没出息。”她紧攥着鞍辔,眉眼冷冷淡淡的,说出的话却早没了怒意,“难怪人家能做将军,你却只能为奴。”
袁武与她相处时,总是能揪出她的一星半点欢喜,却将这些糟心话通通如清风过耳。他更不去想谁是她话里的“将军”,唯独瞧见了她柔和下来的眼角,以及话中隐约的无奈。
他笑起来,眼底星月伴着她身影满溢,“没出息就没出息的,若能一辈子为姐姐牵马坠蹬,我要什么出息?”
李定娘一时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又在他眸子里触摸到了真实而温暖的皎皎月色,下意识张口要刺过去的话,末了鬼使神差咽回了肚里。
她就这么骑在马上,由他牵着辔头,脚步混着哒哒的马蹄,水声渐渐消绝,慢慢地往家去。寂静之中,又别有一种规律而沉稳的声响渐渐升起,教她无处安放的神魂,仿佛终于有了归路。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第107章 第107章月归旧穹苍,两处茫茫……
王渡最终被判了斩刑。
因人赃俱获,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便就于三日后,押赴市口法场,示众半日,午时问斩。
行刑那日,李定娘作为家眷,却并未去观瞧。更无人哭念,王渡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被斩下了那颗机关算尽的头颅。
所幸单铮到底念在其曾有功的份上,如常安葬了去,后事办得普通,却并不敷衍。
这一场风波,便雷声大、雨点小地过了去。
上元惊魂刚过,便有一骑,直入江宁,带着洛京传来的圣谕,递上单铮案头。
谕旨中严词驳斥了六皇子“为质”的提议,并将郭显被扣押的事称之为“代天子巡游”;又口头上轻飘飘下了谕令,召郭显回朝听事——当然,单铮若肯一同前来,朝廷必会量才录用,封个京官做做。
这事如鸿毛一缕,落在偌大的江宁城中,连那传旨的天使也有自知之明,旨意送到,连口酒水也没接,向洛京落荒而去,乌泱泱一大批人马,撤了宝盖、收了仪仗,生怕单铮一个恼来,将他等也给扣下了。
单铮自然不会当真放郭显回京,更不会一同前去。谁也都晓得,这谕旨不过一纸空文,还不如江宁城口张贴的榜文有效。
只没几日,正是惊蛰仓庚啼鸣时,气象复苏,江宁城中却又迎来一个消息:
天子晏驾,太子登基,改元继隆。
消息是洛京里又一信使带至,这一回却与上回颁赐谕旨不同,跟随前来的,更有四名女官,方顶幞头、圆领短衫,仪态端方肃然,特来告明缘由:新帝因感念与故敷文阁学士应安仁的君臣旧谊,特追封为三公太傅,追谥文献公,返其祖业家宅,又赐封邑;因闻听有应氏孤女与广陵县主沦落蒙尘,圣心不忍,特召回京师,以慰先君贤灵。
单铮倒没压着这事,径遣人告知了应怜与李定娘。
其时应怜正为赵芳庭核查上月府署采买的簿子,听闻此事,怔了半晌,连狼毫笔尖下墨汁晕了纸面也没反应过来。
直待到了女官面前,她也还是飘忽的,只觉两只脚踩在地面,软绵绵地没有实感。
四名女官中,一名为首的姓朱,上了几分年纪,曾是先帝元后跟前的得用之人,便连赐圣谕的天使也要敬让几分,原本端端然稳坐,见了应怜,上下微微打量一番,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现了一丝笑意,点点头,“真真造化弄人。应小娘子,果然是你。”
应怜逢年过节,常随母亲入宫,怎不认得这位朱女官,此时更起了三分不真实感,只按着惯常礼节,寒暄问好几句,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竟哽在了喉头,寂寂然无话出口。
原来郭显说她不久后兴许可回洛京,竟是真的。
这二年来,流离飘蓬,倒仿佛足足过了一世,从前的十五年锦绣富贵已是残碎旧梦,她早不当真了。
朱女官又与她述了一遍旨意,道:“官家无时无刻不念着文献公,一待登上大统,第一件便是追赐恩荣,又亲命下官等赴江宁迎接。小娘子这二年多受委屈,一朝苦尽甘来,待回了京,还有更大的恩典将要赐下呢。”
应怜清楚,若按礼仪,她此时便不下跪,也得好好儿说些感恩的话,可不知为何,瞧着几位女官言笑仿若垂赐的眼神,她仍是百般客套说不出口,只得干巴巴又道了谢,便望向裁断的单铮。
单铮倒很晓人心意,不答应允与否,只道女官们远途辛苦,先好生休息几日,再做打算;便将来使别馆安置,又独留下应怜,道:“我此前早已听说你身世,没什么好瞒的,如今你可恢复本来名姓,这是好事。洛京本是你的家,你此番若随他们归去,我也绝不阻拦。”
单铮此人,心口如一,再坦荡不过。应怜谢他好意,“我再想想,这一二日必有个答复,可使得?”
“依你。”单铮道。
应怜便告了退。
她走后,后厅中却转出了赵芳庭,远望庭院里袅袅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回向单铮,道:“哥哥是否想过,此女走便走,可宗契若要跟着去呢?”
“那是宗契的事,我徒然拦着,做了恶人,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单铮不为所动,“况宗契为人一诺千金,既已答应投宁德军,便绝不更改志向。这也正是柳娘子看重他之处。”
“应娘子。”赵芳庭替他改口,也不当真要问,笑着出了厅堂,啧啧叹道,“他两个,好事多磨哟——”
他走后,单铮却也没按例去至城外巡营,却先去了西院一趟。
郭显的生活很规律,若往常,晌午这时日,他必定正卧榻午睡。可今日单铮来时,却只见他披一袭裘袄当被,窝在庭院正中一把躺椅上,眯眼晒太阳。
此时节已不是天寒地冻,虽仍残余些料峭春寒,到底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得令四肢百骸都懒散。
单铮正想问他怎么
到了院子里午睡,郭显却已睁了眼,底里清明,天色一样煦暖里捎着薄寒,温温淡淡地望过来。
上元夜事变后,院里换了一批守卫,枯石衰草上的血渍也着人洗刷了去。郭显便仿佛无事发生,抖开裘袄,欠了欠身,“将军一向安好?”
单铮道尚可,“洛京消息至,先帝晏驾,你……节哀。”
郭显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哀恸,“多谢将军体恤。”
“江宁府城不服白。你可要些奠仪,祭一祭先君?”单铮问。
郭显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也好,那烦请将军为我备些瓜果钱香,我为人子的,也该祭悼一番。”
单铮便命人备下香、花、纸钱等物,同着郭显,只在这小小的四方院里,祭了先帝一回。
比起洛京里声势浩大的哭祭,这一点小小的纸马香客,简直微如毫毛。但郭显觉着已够了,“心意诚致便足通神灵,不在乎外物多少。况我本也不是爹爹喜爱的儿子,饶供奉了金瓜玉果去,他未必瞧得上。”
他恭敬的话里,却又含着些冷淡的戏谑。
单铮不知他们这天家父子是否也如寻常人家,正有一着没一着琢磨间,忽听郭显道:“我打听了些将军的旧事。是我家亏欠于你。”
两人正一张张烧着纸钱,灰随烟起,不知是否熏着了郭显的眼睛,他指尖揉了揉,眼眶便微微有些发红,倒像哭悼过亡父的孝子一般,只是神色并不见悲哀。
“你家亏欠的何止我一人。”单铮并不客套,却也早没了怨愤,转而道,“匈奴顽暴,一日盘桓西关,西关子民便受一日的戕害。夺大位也好、为鹰犬也罢,我只愿护万民平安,你若当真能遂我心愿,我保你又何妨?”
郭显停了手中悼祭,微红的眼眶定定,直望飞烟对面他坦直的神色面孔,久久忽而起身,请单铮稍候,去到屋中,取了一物复返。
那是他挂在壁上、不离左右的佩剑。
“此剑是先皇赐我,取君子凛直不阿之意。我愿赠与将军,并以此为誓——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将剑双手相奉,没了先前冷淡的漫不经心,正视单铮,“君取此剑,若我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直杀我。我绝无怨言。”
单铮不以为意,“天家无信。”
郭显仍拱手奉剑,执意向他。
单铮便权且取了剑,如执山河,眸中比日月生辉,束发在阳光下流溢烈烈的殷红,倒映郭显眸中,似直欲焚尽一切幽魅的天火。
“好,我便信你一次。”他出口成誓,话在盘旋直上的青烟中,化作雷霆。
应怜最终决意要走。
女使们皆恋恋不舍,想着不日便动身,当下便收拾行装。应怜问:“你们谁愿随我去洛京?”
几人面面相觑。春莺道:“娘子,我几个家中都有爹娘,已在这江宁城中安顿下了……不敢以违逆之身,同去洛京。”
应怜点头,并不意外。
为着知根底,此处选来的女使僮仆,皆是有亲族之人。应怜此身入京,足被赦免从贼之罪,可这些随从却不一定。洛京的确繁华,应氏也即有炙手的富贵,但比起江宁的安稳,似乎都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你们若想离开的,尽可离开;若仍愿在此宅居的,便替我守好家宅。”她叮嘱。
茜草纳罕,“娘子这话,竟还要回来?”
“也未可知。”她笑笑。
当下便又去了一趟李定娘处,讲明去意。李定娘如今算作寡居,却连戴孝的面子活也懒得做,闻听此,道:“巧了,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你回京吧,我不去了。”
虽天子一同怜悯她家遭贼戮,召入京中,然李定娘早先已离了洛京,又因着旧事,对那处并无留恋。应怜猜想便如此,勉强不得,又听她问:“高僧晓得了么?”
“……还不曾见着他。”应怜道。
“这话,你得亲口告与他。他一番为你,你却走了;若换作旁人,心里要生芥蒂的。”
她默然片刻,心里有些发涩,“我会的。只是如今我背着爹娘兄长的命,必得堂堂正正回洛京,为他们安葬祭扫。”
“那你须知,去时好去;再要回来,可就不一定能够了。”李定娘又道。
应怜哪里不知,一路来早已想得清清楚楚。除非宁德军事终了,兴许她便再不能踏入江宁。
与宗契之间,才两心相通,眼望着便又要分离。
从李定娘家中出来,日头已有些黯淡,行人归家,各自离散,湖边新绿,嫩柳初芽却现了些回春气象,三三两两的鸦雀梢头闲聒。应怜望见四面屋舍起了炊烟,正是黄昏饭时,于一派市井新春之中,忽然不愿闷在狭小的牛车车厢里,便教车夫先回,自己取了帷帽戴了,慢慢地沿着河、顺着桥,穿街过巷,走回家去。
城内外消息传递得很快,宗契这时分应当已得知女官来接她之事了。
若换旁人,兴许要恼。可那是宗契,他纵着自己不是一回两回,这一回又怎会恼。她说要走,他只会欣喜,喜她一朝重回锦绣、身归旧荣华。
他再不会留,说自己舍不得云云,哪怕心里当真不舍。
傻子。
第108章 第108章但得两心同,不在朝与……
行过一桥时,苍青天幕里有月初显,通透如洗。桥下舟子归家、花舫悬灯,一轮一轮,如地上明月。应怜立于桥头,望了一时,忽心有所感,不知怎的,侧头张望。
桥下石阶尽处,缓缓行来一个僧人,灰布直裰里宽遒肩背,巍峨如岳,一步一步,撑起苍苍的天穹。
应怜凝目良久,瞧他眉宇气态,几乎舍不得挪开眼。
他直行到石桥最高处,到她身边。
应怜心情有些沮丧,将一些扫兴的话滚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却只问:“大和尚,你来化缘么?”
宗契笑了笑,“贫僧不化粥饭。”
“那你要化什么?”
波面花灯澄明,旋转如星,天上一轮未满,倾泻温柔。宗契望着她,未只言片语,却早似明了了她所思所想。
他静默时,眼眸中盛着她,妥帖而安稳,便又开口:
“愿化娘子一份随心自在。”
应怜怔怔的,忽而便笑了。
“我要走,便得撇下你。”她渐渐收了笑,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哪里有什么随心自在?”
宗契在她身旁,与她并肩,一道望那逐水的舫船,柔和的目光与她交织。
“你与我,我们都有应尽之事。你在洛京,我在江宁,便一时离分。”他道,“但得两心如一,总有圆满之时,不必在朝朝暮暮。”
“你说这话,不过宽我心罢了。”她低低道。
他们便一道下桥归家,并着肩说话。
宗契问:“我得留在江宁,护保宁德军,你可怪我?”
应怜摇头,“归根究底是因为我,你才入得江宁。我谢你还来不及,哪里会怪?”
“那我又怎会捉着你不放,或因你回洛京而埋怨你?”他道。
那话出自他本心。应怜虽舍不得,但慢慢便释了怀。到得看见家门,巷口作别时,她定定地望向他,“那咱们说准了,谁若事了,便相寻来,可好?”
她手拨着帷帽轻纱,露出一双再楚楚不过的眸子,直望向宗契心底最柔软的深处。
“好。”他毫不犹豫。
两心如一,圆满自在。她心中念着他,回入家门,离别而去。
应怜又亲见了单铮一趟,定了回洛京的主意;将学堂与赵芳庭处的活计一样样寻人交接,又多有女眷张罗饯行的宴席,几日里来便忙碌了一些。
一连到了二月下旬。这日六皇子郭显又遣人来请,说近些时日精神不济,想她为调些安神的香。
他隔三差五寻应怜说话,是常有的事。应怜估摸着应当没什么大毛病,将原为自个儿合的一味安神香携了,去到郭显的西院。
郭显仍是那样懒懒散散的模样,胜在有一副隽秀华贵的容貌,哪怕举止上失一份端庄,也无人挑他的不是,反更推为随性倜傥。
门口兵士并不盘问阻拦,便引她入内。待虚掩了门,应怜随口问:“殿下这处的守卫似乎松泛了些。”
郭显不置可否,斜倚在一张方榻上,见她来了,勉强坐直了些,但瞧眼下确是有些青黑,也不绕弯子,伸手点指狻猊香炉,“投去些,我正头疼。”
应怜依他的话,炉中投入几粒香药,又道:“焚香火气较之隔水香略大。殿下若因心气过燥而安神不得,平日里还是宜用隔水香。”
郭显不答,只望着她低头动作,心却不知飘散在哪里。
“我夜来梦见了先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太阳穴,半晌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怜道。
“他斥我是不肖儿孙。”郭显不指望她有什么好奇心,自顾自接话,“江南平叛不成,反成了人帐下俘虏。”
应怜将带来的香药匣放在桌上,“可见梦是幻非真,他哪晓得你是自甘就缚。”
郭显笑了,向她招手,玉石般形状优美的指尖扣点自己额
角,“替我揉揉?”
“殿下自己有手。”应怜道。
从前洛京里,她与他谈不上熟稔;到此时府署里常相见,反倒自在了些。应怜也不与他客套,有些渴了,便自个儿斟一盏温茶来喝,又将那小巧的银盏掌心里摆弄。
郭显瞧着她。
“你在外二年,再回洛京,可得经旁人口中风言风语。”他缓缓开口,也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早有此念,忽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保你声名不减。不如你嫁了我?”
应怜一口水咳在嗓子眼里,半晌顺了气,瞪圆了眼,“婚嫁之事,殿下莫拿我玩笑。”
“非是玩笑。你是应公之女,若非早与元氏子有婚约,本也足配皇子。我见你鲜妍可爱,又很是喜欢,情愿娶为正室,难道不好?”郭显道。
他这样理所当然,闹得应怜涨红了脸,有些恼,一时又不知怎样驳他,只干巴巴挤出两个字:“不好。”
郭显坐直了身子,追问:“是我门第不高?人品顽劣?”
他明摆着是消遣她。若论门第,还有谁家比他更高?若论人品,一来他龙姿凤章,二来脾性随和,更不曾有半分与“顽劣”沾边。
只是她与他论婚嫁,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应怜铆定了心不理他,脸别到一边;郭显却不依不饶,更道:“难道……你仍心有所属,想着那元四郎?”
他并不在意应怜的冷淡,发了一声笑,俊美的脸上半是怜悯,半是奚落,“事已如此,便是你念着与他的婚约,难道他还有脸娶你?他若娶了你,他的‘孝’字又该放在哪里?”
应怜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得又转回脸来,“什么孝不孝的?我与他之间,碍着他行孝什么事了?”
郭显顿了顿,“你……不晓得?”
“何事?”她皱眉。
郭显忽然不如方才那样随意,面上那点奚落渐渐没了,似乎犹豫该不该说,半晌坦言,“当初暗中上疏弹劾太子谋反、府邸私藏刀兵龙袍之人,正是元相。”
元羲之父元坚,先帝在时,曾任尚书左仆射,代行相职,多被呼为“元相”。
元相清流,从不涉景顺、元祐二党之争,自然也不插手皇嗣之间的明争暗斗,这是京朝官们皆知的事。
应怜如被锤当头重击,一时怔愣,回不过神来。
“位越高,行越险。以元相人臣之极,哪能当真做个甘国老?你二家结亲时,他或尚行中庸之道,只是先帝老迈,党争日盛,他又曾是三哥外祖父的学生,与三哥、新帝之间的关系,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郭显后头又说了什么,她木木地听在耳里,却以分辨不出究竟含意,满心里只想起了父母、应栖。
——元羲。
他临行前夜,醉入屋门,失态唐突,抱着她一遍一遍说“对不起”,说他不知道。
那时以为他痛的,不过是她遭遇不堪,风尘里险些碾过一回。
如今恍然梦醒,才悟出他究竟所说对不起什么。
他说不知道害她零落之人,竟是一向最仰慕的父亲。他说对不起,孝与情爱难两全,他此生是元氏子,享了元氏的荣华,便要担元氏的罪。
她与他之间,哪怕没有宗契,原来相隔着的,最深重、最触目惊心的,竟是亲人的鲜血头颅。
应怜手脚冰凉,攥着杯盏的指尖发白,蓦地目光刺向郭显。他的话截住,回望她,不再谈从前,而道:“你若嫁我,我可立誓,不再纳侧妃,只与你两个,如何?”
“你说他与我有家门之仇。”她抿紧的唇同样失了几分血色,更有几分惹人心怜,只是说出的话不那么柔弱,“难道我与你就没有?真正杀我父母的不是元相,是你的父亲。”
郭显没料到她如此答言,不禁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不,杀他们的,是权势。你若嫁我,便也拥有了执掌生杀予夺的——权势。”
应怜的目光冰凉通透,有一瞬间,郭显甚至觉着,那份通透刺破了他的邀约、刺破了你情我愿的交易,直刺向他心底、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某处隐秘。
——他的确是想要她的。
或许不能如他承诺的,只与她两人,像平头百姓那样过日子;但她若应允,他愿拱手送上最滔天的权势,与她江山共享;生同衾、死同穴,许她做最尊贵的那一人。
但应怜答道:“我不愿。”
郭显慢慢从心底的隐秘里,回到了现实。
她并未给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只说了这几个字,将茶盏搁下,里头半杯残茶早已凉透。
“这许是我最后一次来,殿下,再会。”她起身告辞。
郭显在她背后,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问:“你真的不愿嫁我?”
应怜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晚间,鬼面人如平常一样,来讨他一杯清酒。
看守的兵士的确宽松了许多。但郭显本就没什么避人之事,起居一如往常。
他斟了一杯温酒,推在桌对面。鬼面人并未立地饮尽便走,却不同以往,坐定了下来。
他盔面上的恶鬼张开獠牙,在通明的灯烛下,泛着澄而青灰的光,冷暖截然不同,亮处是铁、暗处是鬼。
“她要走了,且不说这一去得不得回;再往前,你得趟过九死一生,战场上刀兵无眼,可再没重来一次的机会。”郭显又自斟自饮,平平淡淡地闲聊,“你当真不与她相认么?”
鬼面人沙哑的嗓音扭曲在哽喉之间,“不。”
郭显不知是叹是笑,“说你是别扭呢,还是无情。死人总不会比活人更教她开心,难道你觉得,比起活着,她更在乎你是否毁了面容?”
“应栖,已死。”鬼面人提醒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没忘。我提了。”郭显无奈摆手,“她拒了。”
精铁鬼面下的双眼如幽魂鬼狱的血海里捞上来,幽森森盯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饶是郭显也有些凛然,只得又道:“行行行,我再提就是了。”
那双眼才淡下来。
狻猊炉里香已燃尽,果是合他心意的安神香。郭显头脑舒坦了些,心底里却总不尽如意,瞧着鬼面人那双清明的眼,暗自与应怜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相较,怎么也觉不出一丁点相似,喟叹道:“
……都是犟种,强拧着也不肯低头。”
鬼面人不开口,以一贯冷淡的态度喝他的酒。郭显也不再说话,屋中便静了下来,唯有杯盏轻碰之声。
疏窗外朗月渐升,壶中酒一晃荡,已微微尽了。
平日里郭显只饮半数。另半壶今日入了鬼面人的口腹。鬼面人饮了酒,眸光仍旧清明,起身离去。
郭显扬了扬玉盏,示意相辞,却在他人已远去处,目光久久未收回。
他忆他少年意气的时候,剑芒锋利,渐渐却成了今日冷硬,未必不是自己指了一条艰难险阻的路与他之故。感慨忽生,郭显倾尽壶中最后一点,唯剩半盏,为着记忆中曾见的那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应氏子,饮尽了残酒。
第109章 第109章山长水远送卿归,留也……
女官们表奏天子,俱告江宁之事,待到三月初,不再逗留,便到了回京之时。
这一段时日,作为天使的几位朝官与宫禁里挑选出的女官们,与宁德军之间彼此相安无事。他们是天家的脸面,代表的自然是新帝的态度。
风闻这位先帝为太子时,生性就庸懦有余、果敢不足;登位后对于占据了江宁、沂州的宁德军数万反叛,也不说剿、也不说不剿,干脆使了个两眼一闭、万世太平的缩头兵法。
想来他从一个险些被废的太子,艰难爬上帝位,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应怜曾向女官们身边的宫婢隐晦打听过,但无论怎样旁敲侧击,宫婢们也说不出个究竟,只其中一个与她说些新鲜事:“听闻官家从旧邸里提携上来一位新女官,甚是看重。可这位女官既未有好的出身,也不曾自小陪伴在官家身边,若说模样……虽略好颜色,终究比不上青春年少的妃嫔们,也不知究竟凭何得了官家青眼。”
应怜道:“或是她人品可靠、性情稳重?”
宫婢偷偷道:“这位祝女官性子可冷,时常对嫔御贵人们也爱答不理呢。”
宫禁里多的是这样琐碎的风闻,应怜见再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作罢了。
临行之日,不少人来相送,应怜这处,得了李定娘、秾李等人好一番叮嘱,久久执手,不忍作别。尤其萍儿,拉着她裙裾,哭闹了好几日,到如今眼眶仍红红的,抽噎着问:“姐姐若走,何时才能回来?”
江宁城破几近一年,时日如水,她渐渐懂了些事,隐隐晓得爹娘是再回不来的,总生怕应怜也就此一去不返。
应怜更是心中不忍,登车前,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把丫髻上弄乱的珠缯系好,抚摸着她的头发,宽慰道:“我必要回来的,若萍儿思念我,便写信来,可好?”
萍儿委屈地点头。
可除了孩子,谁人心中都清楚,宁德军但盘踞江宁一日,与洛京两地书信便难以相通。
她心中叹息,登车再望,却只见单铮带着赵芳庭、吴览、鬼面将军等人,头前送别,找寻了几遍,只不见宗契的身影。
或许是两人昨日已别过,今日人多眼杂,相别时情意依依,恐为有心人察觉。毕竟她与宗契之事极为隐秘,除了彼此的几个家人女使,再无旁人知晓。
应怜寻不见他,慢慢地也就放下了马车布幔,心中离别滋味如潮水涨满,不留一丝喘气的空隙,怅然又窒闷。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顾旁人眼光,人前便袒露她与宗契的情意,与他恩爱一场,也好过从今两地相别,再见更不知何年月。
马车粼粼驶动起来,她听见帐帘外络绎送别之声,光影变迁,是缓缓行过连绵屋舍,曦光辉映了。
就这么离开了江宁。
若论舒适,行船最稳,可江面行舟,一样有遇见水匪的可能;且近些年地界上不太平,饶是打着官家旗号,逢见了水匪,也只有被擒或落水的份。因此纵然车马劳顿,到底陆路经州过界,使人心底安稳些。
一行二百余人,自江宁北上洛京,一二千里山水迢迢,一个月能至已是谢天谢地;更别提若遇风雨,又得耽误行程,这一趟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应怜日日坐在马车里,只一二日,便吃了颠簸受罪的苦,到得第三日,索性向人要一匹马来骑。
朱女官听得了信,特地来询问:“娘子要骑马?坐车不好么?”
“车中闷顿,我不愿久坐,骑马也好赏一赏沿途风光。”应怜道。
祝女官却平静地回绝:“娘子贵体,这荒郊僻壤之中,不好贸然露面,还请忍耐一些。”
她也并非有意为难,向来的规矩如此。应怜清楚,只是骨头节儿酸痛,便道:“那我下车走一走吧,在人堆里,不那样显眼。”
“这不合规矩。”朱女官微微垂首。
她说罢,行了个礼,便到前头队首去了,徒留应怜独自气闷。
朱女官是宫禁里女官之首,尤其代表天子对应怜的看重,规矩大些,使人无可奈何。
这才第三日,也不知走到头,应怜一路没被累死,恐怕先要闷死在了马车里。
又过了两日,行至一小州界,应怜实在不愿马车里憋着,干脆问也不问,下得车来,与宫婢们便走在了一处。
她贪看道旁货郎肩挑担上竹篓香袋、泥人风筝,又见木梳钗、子推燕,惊觉再没几日便是寒食,便想买一串燕儿插在马车门楣上,权做节庆应景。身旁宫婢却被她吓了一跳,忙推她上车,“若教朱娘子瞧见,必要说教的!”
应怜不肯,“你们走你们的,我买串子推燕便来。”
宫婢奈何不得,哪里敢撇下她走,只得陪着稍候。应怜十几个钱买了一串,青青的柳枝攥在手里,才回转,却忽见朱女官又至,微蹙眉头,话里有所不豫,“娘子如何不覆面遮脸便下得车来,与个贩夫又把什么话说?”
她不由分说,教人搀扶应怜回车,自己跟着登车,果然说教了一通,什么淑仪贞静、举止端庄云云;听得应怜昏昏入睡,想从前节庆入宫,逢见朱女官,她也并不如此古板聒噪的,怎么如今一张嘴搭在自个儿身上,说个没完。
许是见她态度敷衍,朱女官止了话头,再不往下说,只教她莫再抛头露面,便离开了。
应怜总琢磨着她态度有些怪,道是关心,可却总有另一层意味在内,尤其她说话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仿佛墨线准绳,时时考量她是否合乎规矩似的。
直到晚间,一个向来与她走得近些、又爱碎嘴的宫婢才悄悄在她耳边透露了一句:“娘子可得听话,多奉承朱娘子。咱们听说,官家此回谕令朱娘子前来,非止为接您回京,更是要暗中考量考量您。”
“考量我?”应怜不解,“考量什么?”
宫婢附耳细声,“考量您是否仍旧淑贞,可为天子嫔御。”
应怜惊得差点没忍住声。
但转而仔细一思量,她便明白了。
官家这是好意,平了她家的冤反,接她回京、复她荣华,但同时也清楚,她失了怙恃,在外流落二年,于婚嫁上早已落在下乘,再不会寻得一门登对的亲事。将她纳入后宫,是官家念与她家的旧恩谊,故此才请得动朱女官,名为接人,实则相看。
至于为何不提她与元羲的旧约……
应怜闷头看自己那双曾与他牵过又放开的手,攥紧、舒展,从无有一刻像此时这样清明:元家失势了。
元羲的父兄、叔伯,或还挂着朝中虚职,但绝无可能继续被重用,以致元羲与自己的婚事,彩云散尽,再无人不合时宜地提起。
她不知是该得意还是失意。
这一场翻天覆地之中,谁又是能从头笑到尾的?她家死散离别,元家一枕空梦,为着功名富贵的贪欲,把两家的前程尽送。
而对她最大的歉疚,竟是将她从此锁在深宫,做天家的鸟雀。
这一夜宿在城中馆驿,已是梁宇遍扫、被褥翻新,连邑宰也携着乡绅权贵赔笑逢迎,将应怜安置在后院雕梁画栋的小楼之上,女使们屋里院外成群成排地守着,哪怕应怜一声咳嗽,下头都有人着急着慌地请来最好的大夫问诊看脉。
可她睡在这样柔软锦绣的闱帐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夜半,一轮明月上中霄,皎皎银光如水,透过窗隙,泻在缂丝的锦毯上,一泓一泓盈盈清透。
应怜赤着脚下床,心中想着旧事,想起元羲,又思念宗契,全无一点睡意,推开窗,抬头望见月,月照街巷、照河水、照城墙,却照不见她的家乡。
三月中夜有些微凉,楼下侍女们早已入睡,她得以不合规矩地趴在窗前,下巴搭着手肘,漫无目的地遥望,心中孤索,漫漫茫茫,一时无以复加。
她不愿做宫禁里的妃嫔。若是宗契在就好了,他们说说笑笑,一道离开,谁也拦阻不住。
也不知他在哪里,是否望着她的方向,或是早已入梦,梦里也有一轮明月,像她见的这般。
车马行了六日,朱女官对应怜越来越不满。
自然,她不会去找应怜的茬,只是话里眉间,应怜瞧得见她未出口的言下之意:
从前甚是端庄,可惜在外流落二年,学了些轻佻粗野的习性,也不知堪不堪为天家妇。
应怜只当不见,甚至突发奇想:不如趁他们不备,扯一匹马,就跑离了这些人,自个儿悠悠闲闲一路回洛京多好。
只是想归想,一来她不大能骑马,二来路面贼匪横行,她孤身一人,莫说去洛京,恐怕没到下一城,就被哪路强人给劫去了。
烦闷日甚一日,应怜恨不得在车里打滚,发泄发泄心中不满。
也不知真是她心意感动上天,老天爷降下恩赐,马车走着走着,才到了一处山脚,地势平坦的一带,却忽停了下来。
应怜车脚下一震,却听外头有些骚动,是宫婢们不安地窃窃私语,探报回来,向她悄声道:“娘子,前头有一野僧化缘。”
她心中猛地一动,一拨帘,倾出半个身子,迎着日光,耀目得有些瞧不清楚,唯见光晕之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像一柄利刃,截在队列当中,正在她的马车旁,十几步不近不远。
宫人守卫们隔在当中,话声透过人与人的缝隙,挡也挡不住地传来。
“此是州官护保的车马,闲人莫近!”
“贫僧非是闲人,是前来化缘。”
一串白胖小巧的子推燕挂在柳枝上,在应怜头上晃荡。她不顾那燕儿嘴啄着自己发梢,轻盈盈跃下马车,阳光迎面洒在脸上,眼眶有些热,心里也仿佛被三
月的春暄晒得发烫。
前头朱女官已然来了,声音冷淡,向侍人示意,取出一串钱来。
“天子浩恩四海,这是咱们敬佛的心意。”
对方没接,“贫僧不化钱财。”
朱女官问:“那你化什么?”
他疏朗沉静的眉眼向子推燕的马车望来,望见了她,脸廓染上辉光的柔和,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一时间洒落温柔,使人凝视,难以移目。
应怜拨开发怔的宫婢,一步一步,心中潮水满溢,倾江倒海,向他而去。
宗契牵着同来的那匹马,气度沉稳,一指应怜,“就化这一小娘子。”
朱女官大怒:“原来是个泼赖!”
当下便教守卫将他打走。只是宗契身形快旁人一步,一个躲闪,抄在人身后,伸手拎住后脖领,往侧旁一搡,便似拿根竹竿打落了秋叶,乌压压将来人搡倒成了一叠。
他向应怜伸出手。她心中欢快至极,一手提裙摆,奔了过去,也不知踩了谁的腿脚,却也无所畏惧,往前一跃,被宗契一把接住,拦腰一举,便送上了马背;紧跟着自个儿也上马,贴着她身背后,抄手圈起,一勒缰绳,“走了——”
朱女官大骇,指着那一骑大叫:“救人!救人!”
那宝驹旋风似的,腿脚轻便,早已越过寥寥阻拦,往前去了。唯听应怜洒下的一串笑声,比山谷里莺儿更轻灵畅快,不过几个瞬息,便再无可能追上。
而后有人战战兢兢,看着面容失色的女官,指着道:“那人、那人似曾相识,是贼匪里那一和尚!”
朱女官半晌才回转过来,思前想后,骇惧变了怒容,气得脸面铁青,喃喃道:“勾结私逃,失贞失德……不堪配天子!”
她这厢恼她的,再望向前,迎着日头的方向,人与马绕过弯弯的山路,皆已不见。鸟雀枝梢一瞬乍起,乱鸣啁啾,与嘈杂无措的人声纷乱交织,渐散渐消。
第110章 第110章我求百年好,何止一朝……
山风清清,涧溪鸣鸣,马蹄轻快踏过碎石溪谷,应怜脸面、耳畔拂上再快意不过的风。她紧紧抓着缰绳,颠簸中被身后宗契环拥,那双手臂稳固、坚硬,与他贴在背后的胸膛一样,散发汩汩的热意,与她相触。他也在笑,胸腔下心脏跳得稳健飞快,与她自己的混在一处,交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热烈的网。
宗契后头说了一句什么,应怜没听清,便侧转头来,微微后仰,“什么?”
余光中瞥见他笑意未落的眼眸,内里光华万蕴,拥着她、与她一道勒缰辔的手臂却往内紧了紧。
他定定的、几乎是发怔地瞧着她,瞧她笑靥如玫瑰霞光染上白玉,方才的话一并从脑海中消失,唯有她杏柳春色的眉眼、琼鼻朱唇,各个盈盈一点,在极近之中散着兰蕙幽香,惑他的心神。
应怜见他不开口,又侧了侧身子,才想再问一句,耳畔处却蓦地落下了一个吻。她刷的红了耳根,觉察那吻却流连似的,逐渐绵延到了侧颊,带着他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唇畔。
宗契俯下头,改为一手执辔,另一手牢牢将她揽住,扣在怀内,托着她微颤发软的腰身,几乎将她遮覆怀中,与自己骨血融为一体。
应怜微微仰头,承受他落下的亲吻,从脸颊向嘴角,最后印上双唇。她生涩地回吻,被他勾得情动,任从未有过的悸动窜上四肢百骸,又被他一一抚平、再波澜一样掀起。
马儿不知何时已放慢了,不再撒蹄疾奔,没了鞭策,渐渐由小跑专为散漫地晃荡,向山林无人处而去,误入一带野杏芳菲,扰起缤纷落英,纷纷如雨,砌在人发梢肩头,成一场绮丽异常的梦。
最后唇舌离分,宗契仍搂着她,恋恋不舍地又啄了啄,瞧她似阖非阖的眸儿里春水早已满溢,脸颊红了一片,不由得止不住微笑,手指抚过她愈加饱满红肿的唇,将唇边一丝勾起的湿润抹掉。
应怜才觉察到,羞得肝尖儿都颤,扭过脸不说话,却仍倚在他怀中,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
宗契环着她,在漫天红粉的野杏林中缓缓驱马向前,一时也并未开口,低头总见她通红的耳尖,忍不住拿手来捏一捏,或干脆亲一亲,心中从未有过的宁静满足。
半晌,应怜才问,声音里也含着水似的,“你怎么追来了?那天送行,并未见着你。”
“我送你一程。”他抚了抚她鬓发,为她将一缕散发别到耳后。
应怜被他亲得迷迷蒙蒙,好容易思绪定了,忽然想到了什么,讶然道:“难道你……你一早便跟了来?”
回应她的是宗契低头在她发间落下的一记亲吻。
“你老实说,是不是打一上路便偷偷跟着我?”她不依不饶。
宗契只得含糊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应怜偏头望着他,瞧他再柔和不过的眉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极炽热的情感,又想到前夜里她楼上望月,他也不知在哪处角落里望她,那股滚烫的潮水便愈发满涨,汹涌至无可复加。
“我不愿与她们一道。”她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任他将自己带向前方,喟叹,“真好,你来了。”
宗契道:“只是我身份所限,不便入州城府界。只得委屈你,与我捡村舍野径一路上京了。”
“你只别教我被剪径的强人掳了去便好。”应怜话中带笑。
行至一杏花枝梢,她顺手摘下两朵,一朵塞入宗契袖中,一朵揣在自己衣袖里,携着一对杏子微香,长舒了一口气,心旷神怡地与他上路。
江宁至洛京,原本便千里山水路程,迢迢的远路急不得;好在江宁近无战事,宗契早禀了单铮,赚得几个月宽限,便赶了辆马车,带着应怜一路北去。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行到山水好处,走走停停。过不几日,赶上寒食时节,正来在淮水河畔,邻近便是大禹曾治过水的涂山,淮水岔流如枝桠环抱,新绿的苇草蒹葭漫漫丛丛,景致奇秀,应怜便想着趁寒食清明,四处闲逛一回,一来解解车马劳顿,二来哪怕寻个草市,买几套里外的衣裳,略作换洗整顿。
盘算得周到,没成想城外的荒野里,村舍零星稀少,偶逢见了草市,行人也稀稀拉拉,只货与货易些草谷、干面、鱼米等物,少有几样麻纻、针头线脑,一眼望到头,也没个卖布匹成衣的。
宗契倒在道旁瞧见卖竹鱼竿的,二十个钱便连蚯蚓也得了一盅,提溜着钓竿问应怜,“会钓鱼么?”
“这怎么不会?”应怜道,“我家从前池子里尽是金红鲤,我钓得可好了!”
宗契但笑,也不说是与否,脸上满满写着不信。应怜哼一声,“不信咱们就试试,我若钓起鱼了,你可怎么说?”
“你要怎的?”宗契道。
应怜扒拉着那一堆纠缠的蚯蚓,捏着手指想拈一只,半天下不了
手,只得放弃了,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有些微微地红,“你应我一件事。”
宗契爽快应下,却又想不出还有哪一件事是没依过她的,“是什么事?”
“过后再说。”应怜脸更红了。
有了赌约,她便将换洗衣物的事搁在了一边,兴冲冲地要寻一处下钓。寒食这日,自清晨起便阴云隆隆,空气湿闷,正是个钓鱼的好天气。宗契如常赶了马车,到得一处不大的河湾,恰巧见河畔落着一间高脚的竹屋,虽不敞阔,却十分整齐干净,正有人从里头出来,背着篓子要走。
宗契正要放定马车,便拦住那人,望之皮肤黧黑,是个终日打渔的船家,一问果然便是。
“我正要去前头乡里探我女儿,清明后才得回,你车马栓在此,丢了可别找寻我。”船家道,“我这屋也不落锁,师父要住便住,莫嫌寒酸便好。”
正遂了宗契的意。他把了一串钱作谢,船家千推万辞不过,只得受了,索性指点他,屋下靠河的一面,有条旧舟子,也予了他用。
船家走后,应怜才下了车,与宗契入得竹屋。
里头但只一间一榻,一门一窗,四面挂着些网子梭子、叉子竿子,俱是竹木制成,连脚踩的地面也是成排的粗毛竹并排串成。应怜从未住过这样的屋子,甚有些稀罕,这里那里打量,却早见宗契进进出出,先将那简陋的竹榻拿火烤了一遍,再擦拭遍净,后又从马车里抱着一团被褥铺开,连软枕也舒舒服服地放在了一头。
应怜见他动作利索熟练,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事,点指那榻,“你、你睡哪?”
宗契才提了一木桶水,寻到茶炉,生火烧了,闻言道:“我马车里睡便是。”
说罢又见她红红粉粉的脸颊,眼儿里润明的墨似的,乌沉沉地却发亮,禁不住心中喜爱,这几日由着性子与她亲昵厮磨,心恐太过,却沾着有瘾似的,一见她模样便舍不得放手,于是便到她身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应怜极爱他动情的神色,心旌神荡,在他一触即离的时刻,又将他拉近,踮脚回吻上去,脚跟碰着竹榻,不由往后,带着他将自己压在铺展了被褥的榻上。亲吻变得逐渐凌乱急促起来。
她耳尖发烫,脸像着了火,身子也滚烫,抱着他不撒手。
宗契撑起半臂,怕压着她,却又想天长地久就这么压着,听她像此时这样发颤地喘息、双手攀扯他的衣襟,本就柔软的身躯更成了一汪春水,仿佛再经受不住、却又止不住索求似的。
他艰难地扼制住心底几欲挣脱出笼的欲。望,猛地支起身,瞧她花颜红透,声音喑哑,“太……我唐突了。”
“什么?”应怜不匀地喘息,喃喃像是撒娇,“我爱与你亲近,为何唐突?”
宗契喉头发紧,一时竟回不上话。应怜与他倒在榻上,双。腿交叠,半晌反应过来,“啊”地一声,脸红得更要滴血。
他不再禁锢着她,翻起身,有些微微地窘,才要平复,腕子上却一热,被她轻轻地拉了来。
应怜在他身旁,对上他双眸,那羞怯的潮水一荡,却激起了些笑意,眼神没有躲闪,“我从前……在青玉阁的纱绢上,见过;莲台寺时也见过,那时觉着是再污秽不过,但若想到是与你……料想便是天底下最好、最快活的事,你不必觉得唐突。”
宗契定定地、几乎贪婪地瞧着她,如一株年复一年坚硬无比的铁木,得春风一拂,窥见东风里蕊枝初绽时欲遮欲诉的风。情,直瞧得痴了。
“不是这样,”不知多久,他回握住她柔软的手,将它笼在手心,低低道,“不该了委屈了你。我当先告禀师父,还俗归家,凭媒妁牵线,明媒正娶,那时才能与你做成夫妻。而不是命途未定,便诱哄与你,陷你于世人口舌中。”
应怜心中暖热,却又多生出酸涩,反复琢磨他“命途未定”的话,又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中意。
他的命途与宁德军的命途捆缚在一处。他有可能身败名裂,更有可能死在哪一场兵戎之中。
光是略微一想,她便心神不安,滋生了悚怖。
“我等你。”许多话涌到唇边却终未出口,她只说了一句。
宗契牵着她的手,不再谈扫兴的话,转而一笑,“你不是说能钓上鱼来?咱们钓鱼去!”
应怜也起了兴致,与他一道,乐颠颠取下墙头张挂的橹,出了屋,勾来泊在屋脚的小木舟,瞧新鲜似的瞧宗契熟门熟路地上了潮湿老旧的木桨,稀罕地问:“你会摇桨?”
“嗯,在家时就会。”他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船,坐定在当中一横木上,自个儿支桨点离了岸,“后来替师父巡山下一带的河湖产业,也常行舟。”
他便说起从前的一些趣事。应怜听得入神,终于恍然道:“怪道你能撒下大把花银来赎我,原来你们佛光寺良田水泽千顷,端的财大气粗!”
说说笑笑,便到了一处湖面平静的水泊,舟在水中,如行在镜里。宗契便收起桨,任舟散荡水面,望望阴云滚滚的天色,拿钓竿与她。
应怜钓鱼且娇气,饵食也不肯亲自上,言之凿凿,“从前都是旁人上饵食,我只放钩便是了!喏,快些!”
她努着嘴向那堆蚯蚓。宗契觉着好笑,钩了饵,又递过去,“那打窝呢?”
“打窝?”应怜爽快地一投钓竿,“打什么窝?”
宗契便猜着她那仨瓜俩枣的钓鱼手段了。
“不打窝,鱼如何围聚、你如何来钓?”他问。
应怜盘腿放钓,已如画中闲云野鹤的渔子,闻言望望比镜更清的水底,见藻荇摇摇,鱼虾早逃之夭夭,难得迟疑起来:“我家中锦鲤自来围聚,从不用什么打窝……”
宗契只是“嗯嗯”随声,哄孩子似的附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