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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天在高渺处,人在红尘里……


    九月十四,寒露降,雀化为蛤,晴空萧肃。


    单铮点齐人马,共计三十有六,多是精明强干、身怀武艺之辈,做四司六局里百工装扮,有男有女;带着掩人耳目的笙箫、甑瓯、围屏、桌椅等,浩浩荡荡长蛇一脉,从江宁而发。


    他自个儿头扎着褐绸的巾子,一领鸦青短袍,腰里系一绦轻细锦绳,长裤下并不裹行缠,放着两条裤脚,一般勾勒得身形俊阔,刀削斧斫也似。赵芳庭、李三郎等人在他身后团簇,个个短衣利索、迎着日光,望得见眼底志气。


    这里头倒显得折柳与秾李两个好似两蔓嫩瓜,跑不远也跳不高,更别提抄一把朴刀,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保全。只是非有二人不可,那三四十个,便伶俐如赵芳庭,也不晓得究竟怎样才算四司六局,全凭她二人作了主心骨。


    折柳便带着秾李,另几个女娘,坐于队伍前列的马车里头,只在单铮身后,并不露面,偶尔掀一掀车帘,遥望前后几十口人。本道辎重冗冗,前行缓慢,却不想打马扬鞭,一日更行出百来里路程。


    她二人在车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一日夜下来,险些被颠散了架,更休提什么晓行夜宿。天不亮便出发,直待月上了梢头,实在不好向前了才围聚着停息,攒几簇篝火,草草歇就,全不住什么客店人家。


    就这么过了两日,早先还在江水畔,这一会已过了淮水,照这急行军的脚程,过不了七八日,便能抵达沂州。


    这夜照旧宿在林畔荒草地里,挨着一条小河不远,李三郎请折柳二人下车,赵芳庭早攒起了自己那一堆篝火。


    单铮照例将马上精铁枪取下,靠在手边,腰间又别了一支短刀,呼哨众人警醒,分派了守夜的差事下去,围坐篝火一旁,便瞧见折柳摇摇颤颤而来,裙角榴红似蔓延山火,下缘洒金,点点耀人眼目。只是她虽风致无两,眉心却微微蹙着,仿佛受着什么不堪的苦事。


    她来在篝火前,瞧单铮已烤起几张胡饼,也不说话,只是扶着腰,不远不近地坐了,与秾李两个嘀咕着体己话。


    单铮双眸盯着胡饼翻动,耳力却好使,依稀听她们说什么“颠簸”、“反胃”之类,心中颇有些好笑,面上却不露,投望去一眼。


    折柳却会错了意,道:“前两日讲了四司与排办局、果子局,今日讲讲香药局,可好?”


    “依你。”单铮收回目光。


    大体每样皆已有了统领的人,各领了差事,面上瞧起来当真像那么回事。


    赵芳庭便问:“香药局谁作供奉?”


    众人面面相觑,末了从角落里站起个纤瘦的小子,一身杂衣襕衫,方巾下覆的发乌如叠云,应声极是婉脆,“是我。”


    却是女子声音。赵芳庭一怔,细细观瞧,才见那是果真是个女娘,虽微垂着头,脸庞却好比羊脂凝露,一双烟云锁愁的黛眉,两只氤氲含情的墨眸,便不笑不语,静静地立着,便教人觉出绰约娉婷来。


    “怎么是你!”赵芳庭大惊。


    应怜倒很平静,火光中抬起脸来,向众人行礼,也不尴尬,“是我,我跟着来了。”


    “你该留在家中。”说话的是单铮,此时觉出一股子棘手,皱眉沉声道,“你一女娘,身既不能武,又难自保,若有闪失,宗契回来岂不懊悔?”


    “那也得他回得来再说。”应怜直言不讳,“多我一个不好么?我除了不会拳脚功夫,四司六局的排布安置,一应皆熟。再且说,如今要我回去也晚了,盗匪横行,若要我回,总得支个十几二十人护着我。”


    那还去什么沂州,全回江宁得了。


    那几人无法。秾李却偷着向她眨了眨眼。


    “就让她跟着吧,我与秾李不也是弱女子,一样跟着来了么。”折柳发了话,“况柳娘子置办雅宴的本事,只在我之上,我正缺这样一个商量的人呢。”


    单铮终于领教了她们这先斩后奏的本事,叹了声,摆摆手,叮嘱了几句保全自身的话,随她们去了。


    应怜便坐于篝火前,与折柳两个一左一右,说起了香药局这一差使的提要,如今金秋时节,晴日时用什么香、若有雨时又用什么香;堂前庭院里用什么香、女眷后宅里用什么香;来客衣香散乱时佐什么香、何种香之间相消相克。凡此种种,听得人头晕脑胀。


    单铮将饼烤了,分与几人,默默听着记着,又拿出水囊,正要喝时,却瞥见折柳捂着胸口,却是噎着了,“秾李,水、水……”


    他便顺手拔了水囊塞子,递过去。


    折柳被一口胡饼噎住,抄过水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嘟咕嘟狠咽了几口,才顺过了气,盯着那烤得香脆的胡饼,眼儿发直。


    “……慢些吃。”单铮只得提醒,接过她还回的水囊。


    秾李这才从车里取出自家水囊,目光却在他二人身遭转了一圈,缓慢而隐晦,什么也没说,坐了回去。


    应怜一无所知,说罢了,觉着尚无遗漏,便也歇了。


    荒草连天,繁星夜月,篝火升了十来围,团簇一堆,成了地上的星火,倒映天帷。此夜中难得的忙里偷闲,使人依约有了一种错觉:他们这一行人,是田猎游乐到此,而不是即将往腥风血雨里走一遭。


    折柳细细啃着胡饼,眼望应怜,叹道:“时日如梭,一转眼你竟这般大了,真想不到。”


    应怜奇道:“你怎说这话?好像你从前见过我似的。”


    “可不是见过?”折柳笑道,“我曾说过,你父对我有恩,难道是假的不曾?”


    她眼中有某种伤怀,映着点簇的火色,别有一种温柔。


    单铮忽起了一丝难得的好奇,问:“你从前是什么人?”


    “秦楼楚馆的营生,你问他作甚?”折柳斜乜了他一眼,自然泻出几缕浮花浪蕊惯了的风情。


    单铮咳了咳,俊朗的脸廓隐约浮现几分不自在,长腿微微向内收了收,“我是说再从前。”


    他这么问,应怜也将探寻的目光递了过来,跟着问:“我爹……与你有什么旧瓜葛?”


    篝火边几人不约而同将脖子伸长了些,虽面上看不出,眼里却都有兴味勃勃的神色。


    “想听?”折柳便勾起了红红的唇。


    几人皆点头,只除了单铮,身未动,却也将目光投了来。


    趁着荒郊里夜宿无聊,她便将这事作一话本笑谈说与了他们听。


    “不是什么勾人耳目的东西。我么只隐去乡邑名姓,你们听了也不许笑我。


    “我如今虽是贱籍,出身却是清白人家,只是穷苦。弟兄姊妹七八个,家里再养不活了,便将我送了出去,做人家养媳,自小便在他家长成。那户人家也算是耕读家传,故教我识得些字、学了些琴棋女红。一般俱得过,只是我那夫婿不争气,是个走旱道的。”


    应怜听到此处,顺口问:“走旱道?他是做车马行营生的?”


    折柳才抿了口水,险些呛了嗓子。


    赵芳庭嘿嘿地笑,小声与她道:“就是爱分桃断袖。”


    应怜瞪圆两只眼,火光映得脸面上红红的,不敢轻易插话了。


    折柳便接着道:


    “这天生五谷,养了百样人。你说我这般一个十里八乡数得着的美人,他怎么就不爱,却专盯着男人的下三路瞧。嗐,总之做他浑家,与守寡没甚差别。


    “舅姑俱在的那几年,他有双亲压着,脾性也不敢露,我与他关起门来,做不了真夫妻,却也太平无事。我十七岁上时,舅姑都去了,他便逐渐狂狼起来。我那时哪经过事,受不了这辱,只觉脸面都要丢尽了。就……”


    她一时又顿住,似乎要说又难为情说的样子。应怜想问又不敢问,怕再得个石破天惊的答语,臊得脸上挂不住。


    折柳也有些脸红,想了想却到底觉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来也不怕他们笑。


    “……就养了汉子。”她道。


    李三郎拍着腿哈哈大笑。折柳一眼瞪过去,“怎么,就许他不仁,不准我不义么?我也是爹生娘养,还不得有个知冷热的人儿?”


    “许,许!你说!”李三郎道。


    折柳便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感怀,仿佛回忆早已模糊的久远画面:“我那人儿,可说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俊俏不说,性情、志气更是拔群。他本是个赶考的举子,一来二去,便宿留了我家。本说定了待春闱后,回头再来,我便与那死鬼和离,与他远走。只是不凑巧,一次被那死鬼撞破私事。你们猜怎么?”


    “那必定闹出事来,捉去公堂?”李三郎道。


    余下几人,要么不做声,要么挂着了然的神色,唯有单铮,眼中浮现了怜悯,似乎并不在意这话里沾染了暧昧的风月情事,而拨开迷障,清冷地瞧见了风月掩映之下,故旧时的那一慌乱无助的女子。


    折柳道:“不,他没捉他去公堂。他甚至没声张,却又留他盘桓几日,请他吃酒,赠他绣衣玉佩;又有一日,他支我去镇上打酒。半日后我归家,却见了满床满地的血,夫君倒在床上,我那人握着刀,向我道:‘这卑鄙无耻之徒想要迫我就范,我杀了他,我带你走!’”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许是自己也觉着荒诞,一会儿却又笑不出声来,只得左右环顾,最后几分恼怒望向李三郎,“你不笑了?这不好笑么?”


    李三郎干巴巴扯了扯嘴角,“呃,还、还好。”


    折柳手里的胡饼已渐凉了,忽手里一空,却是单铮取走了饼,复又串在枝子上,慢慢地烤。


    她的心仿佛也像这胡饼,被烤热了一些,回过神来,接着讲她的故事:“……总之就是被村人拿住了,他有功名,他们不敢如何,却拿我立规矩,要把我沉塘。万幸正教一过路赴任的官人瞧见,言此举不合国法,将我救下,与奸夫一同扭送官府。”


    说到这儿,她有意望了望应怜。


    应怜便顿开了心窍,颇有几分张口结舌,“那官人,难道是……”


    “不错,就是你父亲。”折柳点头。


    应怜再说不出话来,却莫名往天去瞧,一眼之下,只见星河夜悬,点点琅玕,恰似珠玉垂帘,美不胜收。


    “举头三尺有神明,是吧?”赵芳庭此时向她谑笑,三分不正经、三分别有深意。


    她默然,咬了一口胡饼,细面咸盐,混成无数滋味,绽放在舌尖心上。


    折柳瞧着她,“他因掺和了此案,便坐一席于公堂,旁听了一程。也即是那时,你因淘气,窜来公堂玩耍,我跪在堂下,偶见了你一面。那时你虽年幼,却已能见长成后的风姿。我那会儿就想,这小娃娃可真漂亮,若来日我能养下个女儿,想必也应这么好看。”


    单铮不言不语听着,拔开水囊塞儿,喝了一口。


    清水本无味,却蓦地唇上散开一缕茉莉清香。他愣了愣神,下意识瞧折柳一眼,只觉这隐约的香与她勾缠,不知何故。


    半晌,他终回悟,一抹那囊嘴儿,指腹下却见了一缕红痕。是她唇上的口脂。


    脑子蓦地一炸,神色身子却一动不动。半晌,单铮瞧着她说话,樱唇檀口一张一阖,自己唇上仿佛有什么也跟着发热麻痒起来,终没忍住,微微抿了抿唇。


    赵芳庭将篝火旁众人不一的神色,皆看在眼里,却闷在心里,只拨动篝火,添了几根柴,笑道:“官人与你有活命之恩,你那样对他家女眷,算不算恩将仇报?”


    “我哪里恩将仇报了?末了将我那人按律斩了,我给充了籍,自此落入风尘,我也不知沉塘与沦为贱籍,哪个更不好受,也没偏怪他;还将她——”折柳却道,指着应怜,“给救了,不正是一报还一报?再且说,将她充籍的是官家,与我何干。”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真好比一团乱麻,堵得应怜全不知该哭该笑。


    也不知父亲天上若有灵,瞧见了因果,会作何想。


    折柳说罢了,一晌再无话,只听着赵芳庭与李三郎两个说些无关痛痒的言语,自己倒豆子似的说了些往事,也不觉有什么伤心的,随手又摘下烤热了的胡饼,咬了一口,冲单铮笑了笑。


    她这一笑,微微弯了弯眼眸,那一点湖水般的波光,便摇荡了出来。单铮见着,只觉篝火离得太近,脸面被烤得有些烫,愣神一刹,别过头去。


    静夜寒蛩,言语渐歇。待月儿高升时,众人合衣或躺或卧,憩眠于篝火旁,一时间除了巡夜的脚步声,再无他响。


    夜中事只合博人一笑,昼晴时,众人还得赶路。


    往后一日,秾李再从马车中出来,却改换了形容,成了个粗低嗓门的少年人,连身形姿势也变得陌生,若不是应怜已熟悉她,恐怕再认不出。


    她随男子骑马,泯然众人,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副平庸的相貌。


    折柳一如平常坐车而行,只是自那夜掏了家底,便没什么好遮掩,时常挑了车帘,正在单铮的高头大马边,托着腮、仰着脸与他说话,一时问他出身,一时又问他这身武艺。单铮也捡些平常话语与她作答,一时间比从前在府署里时,又熟稔了不少。


    这么一路马不停蹄,约摸十日,终于到了沂州。


    沂州府城不算太大,古城墙已斑驳苍苍,城外连郊蔓草,偶尔有地基痕迹,屋舍却早已不见;连带方圆十数里的良田,也早割了黍麦,任秸秆荒在田地里。一问,道旁行人皆摇头,叹道附近乡里的人要么被赶走,要么被迁入城,庄稼也尽被城里的天王收了,为的是长久占这府城,坚壁清野,也不怕官军远道来攻。


    城门口果是一番严查。周旋自有赵芳庭,使足了银钱好处,与那凶神恶煞的守军,又教人来看那一


    车车装载的家当,一毫儿无猜疑。


    赵芳庭与守军赔笑,又探听详实,“咱们从南边来,做的是四司六局的行当,惯来为大户人家支应饮宴排场。只因强人占了江宁,左近一代皆不安生,有钱的富户跑个精光,我一行寻不到主家,又得知贵将军在城中,便来此碰碰运气。那里头总要吃喝宴饮,有了咱们,便全不愁失了面子!”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不知怎样一番拉扯,竟当真说得人心动,不止放入了城,更派了几个兵丁,教领入一客店,丢下话来:“你们在此待着,不许乱跑。天王府里头正缺你们这样行当的人,若果真办事精细,无些差池,你们便算接了富贵了!”


    一行人在客店里等候了一日,这期间,赵芳庭早与那看守的兵丁混熟了,言笑间套出话来,关了门,悄与单铮等人道:“果真所料不差,应是朝廷派使节来说降彭春。咱们紧赶慢赶,所幸来得正是时候,使节还未离去。据我想,若他决意归降,又果真拿住了宗契,必要大张旗鼓,或是杀他表忠心,或是交予使节,解送洛京。如今既无动静,想来宗契定还活着,归降一事也还未最终落定。”


    余人深以为是,私下里再对了一遍口风,相互无纰漏了,耐下性子,等着消息上门。


    果不待翌日日落,已有人来客店传唤,教他们带着家伙什到天王府里去。


    所谓天王府,不过是旧日沂州府署,彭春领起义的兵丁杀了州官,占了府署,挑了正门牌匾,从此自称天王,便有了这府邸。


    应怜在马车内,一路行去,四顾道旁,见路缘残破,好些屋舍墙倒门拆,更有破衣啰嗦的乞丐,缩在角落,任人驱赶叫骂;街面上倒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汉子,也不知是兵是匪,大喇喇无顾忌地向她这一行人瞧,更有吹哨调笑的。她放下车帘,默然无语。身旁折柳问:“瞧见什么了?”


    “萧条冷落,也不知一向如此,还是那彭天王不顾百姓死活。”她道。


    “是啊,”折柳叹一声,“官匪本一家,都顶头作威作福。这么一看,单将军已是难得的清正。”


    话说着,便缓缓入了重兵把守的地界,过不至一刻,马车停在天王府后门口。


    第92章 第92章争忍诉此情,只合博人笑……


    早有人候在此处,一见了,便领进来,先教了林林总总的规矩,再带去住处,言道天王府日日有宴,专司此项的人手极是不足,也失了很多规矩体面,便先拨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饮宴与几人操办。


    有折柳等人搭手,连着三日的宴席,顺顺当当做了下来,令上头一位姓许的掌事十分满意,放下话来:“再过一旬日,便是天宁节,恰逢贵人于此,更是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筵席,以表咱们的忠义。你等可速预备起来。”


    这话却说得好笑。天宁节是那朝中皇帝的寿诞,谁都过得,唯沂州的叛军怎过得?又表什么忠义,若真忠义,怎么还敢杀官造反。


    单铮化名作郑二,闻此时机恰好,便问:“向常只听有什么贵人,不知这贵人究竟是哪一位?也好教卑下晓得,该用何样礼数待之。”


    许掌事觑左右无人注意,悄悄儿向他道:“你固不知,这是还未定准的事,你只心里记着就行,万不可向外声张。那贵人便是从洛京而来的天使,奉了官家圣谕,要行招安事!”


    实则单铮心中早有数,不过有此一问罢了。


    他“惊讶”过后,便依旧着手自个儿的事,沉稳寡言,又教那许掌事高看了一层。


    应怜这头,终于等来了宗契的消息。


    这一回是赵芳庭告知。他借着筹措人手的由头,来在一行女眷的院落,正逢着应怜与折柳同在屋中,盘算着天宁节宴的事宜。


    “打听得宗契的消息了。”他进了屋,头先便道。


    应怜蓦地站起,几乎片刻失态,忙问:“他在何处?如今怎样?”


    “暂无性命之忧。”赵芳庭道,“你莫急,听我慢慢说。他确是前些时日入城,只是甚不凑巧,与那彭春相见才没几日,天使便至。彭春心意不坚,既想受朝廷的加封,怕得罪天使,又急想立一桩功劳,便欲劝降宗契,几番无果,恼怒起来,索性押他在了牢狱。”


    牢狱里什么滋味,应怜早先已尝过了,闻言便是一呆,浑身不自觉地发冷,心慌起来,“他受伤了?”


    赵芳庭叹道,“吃苦头恐怕难免。究竟如何,我也并不清楚。只是我想,若能设法见他一面,不若就劝他假意归降,其后咱们行事也便利。这几日来,我观此处贼首,其中一个坐第二把交椅的,姓陶名慨,此人功夫了得,威望不在彭春之下,且言行间似有郁郁,仿佛并不愿受招安。咱们或可从此入手,使个离间计,赚他过来。”


    “你说得轻巧,究竟该怎样行事,你可有底气?”折柳慢腾腾道。


    赵芳庭黠而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一顿,彷如平常。


    折柳却莫名觉着心里发紧,她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瞬间有种想远远逃离的冲动,却生生忍了下来,扯出一抹笑,“你那样盯着我作甚?怪瘆得慌的。”


    “我能如何?”赵芳庭眼光一松,回之一笑,又如风。流浪荡那模样了,“不过有桩事,要请姐姐帮忙了。”


    凡他开口恭维“姐姐”时,必没好事。折柳心里正忐忑,却听他支使应怜:“烦请柳娘子外头候一候,我有些话要与折柳娘子私下说。”


    应怜不明所以,总也晓得是要紧事,便依言出了去,又为带上了屋门。


    最后一眼里,是折柳冷淡而防备的神情,正向着赵芳庭,两人之间隐约涌动着什么微妙而紧张的暗潮。


    他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应怜多少知晓一些,赵芳庭曾是青玉阁的常客,最是与折柳交好的;只是如今他却改了脾性,待她极是客气守礼,也不知腹里生的什么心思。


    应怜守在廊外,有自己的心腹事要苦想。


    方才赵芳庭说得清楚,得想方设法见宗契一面,和他通个气。再不济,她总想亲眼瞧一眼,他


    究竟是安是危。


    他们如今算是天王府里的人,套上这层皮,许多事都能便宜而行。牢狱平常守卫森严,不得入内,但……总有什么法子能见着。


    正思忖着,忽听里头叫了一声,似是折柳压不住火的叫骂:


    “赵十八!你出什么缺损主意!可得遭天打雷劈!”


    应怜一惊,怕两人在内闹出什么事来,想推门入内,临了却缩回了手,且不知他们论的是什么事,自己这样贸贸然闯进去,反生尴尬。


    肚内抓心挠肝的,思来想去,她也顾不得卑不卑劣,索性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地听,备着万一里头打闹起来,自己再进去劝架。


    内里细细地传来赵芳庭的声音,全然不急不慌,更有一种似笑非笑的从容,“好姐姐,你这么大气性作甚?你不愿意,难道是心里已有了什么人?”


    “放你的狗屁!我若不爱一个,便要去侍奉那腌臜的玩意儿?你自出的离间计,为何非要赖着我?”


    “他是洛京来的天使,什么样好的没见过?咱们这些人里也就你与秾李惯会奉承,你若不愿那便算了,我遣秾李去。”


    争执戛然而止,仿佛该作答的折柳突然被卡住了脖子,一句再答不出。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应怜听得一头雾水,正未解其意,蓦地折柳开口,挫败的话音令她无由想起了寒秋里将死的草虫,艰涩僵枯,“你果真会拿人短处。赵芳庭,真有你的。我做便是了。”


    又一阵无声。


    而后是脚步声响,约摸人来开门,是赵芳庭。


    折柳冷淡而毫无感情的声音于他身后响起:“赵芳庭,你这般缺德,往后定要不得好死的……”


    “承姐姐美言,我若死了,在天灵魄能护佑宁德军,死又何惜。”赵芳庭从善如流,谈论着生死前路,打开了门。


    应怜局促立在廊下,目光越过他,望向里头的折柳。


    折柳枯坐在屋内,一缕天光散淡,无力地笼在她身遭,她冶媚却无表情的面庞便一动不动在这一团黯淡的光雾之中。


    赵芳庭临走时向应怜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应怜入得屋,静得仿佛听得见轻软鞋底落地的声儿,一步又一步,将那团光雾掩住,在折柳身前,“你们……商议了什么?这般阵仗。”


    折柳长吐了一口气出胸腔,慢慢活了回来,摇摇头,“无事……对了,天宁节的宴说到哪一节了?咱们继续。”


    她仿佛抛下了先前的不悦,又与她核对起筵席的操办事宜来。应怜也不好再问,只得将疑惑压在肚内,随她去了。


    天王府这样的地方,外头瞧着森严气象,实则当真混进去了再瞧,不过一张薄薄的纸皮,唬人尚可,内里筛子一般,全是疏漏。


    凡人心有欲壑,便有可乘之机。


    许掌事便是这样一条可以钻的空子。


    此人算天王府一个末流的小头目,同一干掌事共同管着侍奉天王起居的职责,总想着能再进一步,出人头地,一时却不得其法。


    赵芳庭便因此私下里找上门来,道:“我知掌事心事,特来为您出一计,好捧您在天王跟前出一出风头。届时您若高升,可别忘了我这小小的谋士。”


    “是何计策?”许掌事果然上钩。


    赵芳庭便凑过一颗滑不溜手的脑袋,与他嘀嘀咕咕了半晌。


    “您只消往天王跟前献策,言道可劝降那僧人,做成了这一件,可不是十分的功劳?天王必定大悦,倒时还怕没您的好处?这差事瞧着难,可您只管交给我……”


    许掌事听罢了,半信半疑,“那僧人可是这般容易能降的?你若做不成,平白连累了我。”


    “如若不成,您只管要我的脑袋!”赵芳庭胸有成竹,“只是还得烦您将他从狱里弄出来,那么个污七八糟的地儿,我那女娘可施展不开。”


    许掌事还是犹疑,“不可,他若跑了怎生是好?”


    赵芳庭心底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愈发恭敬,“那简单,锁着他手脚不就成了?”


    一番话果然说动他,有了立功高升的饵在前,此人便心甘情愿套上嚼子,驮着赵芳庭往前走了。


    应怜自然领了这一件差事。


    一切都在私底下、见不得光的地儿,有条不紊地进行。她所要做的并不多,不过在妆镜前,细细地墨扫了眉、胭脂染了颊,唇上一点绛色匀透;又换了锦罗绣襦,杏黄云烟的交领掩映下,微露妃红抹胸一痕,敞身窈窕的褙子下,轻红系带掐得一把柔软腰肢,蝶恋花郁金裙、珠玉凤头履,顾盼淑静、端庄无复。


    折柳为她挽了髻,将珠翠帘梳饰在一顶莲花轻纱冠旁,已是十分惹人,却见应怜于发心里又簪了一支青翠的闹蛾,便笑问:“这是上元的样式,你戴它作甚?”


    “我就爱这一支。”应怜道。


    折柳也随她,穿戴毕了,切切地叮嘱不可教人听漏了口风。此一回去,她是“美人计”的美人,可不是宗契识得的那个应怜。


    “我都省得。”应怜答应。


    折柳便又递来个食盒,里头盛着酒食,望望天色近午,便好好儿地送了出去,依赵芳庭的吩咐,到了一座僻静的院子。


    这是许掌事特特吩咐的,好避人耳目,只将几个心腹安置在那处,看守着宗契。


    应怜得了一块腰牌,见了看守人等,便摆出来,重重守卫放过,一层层愈发近了小院。


    她心中砰砰狂跳起来。


    喜悦、担心、忧虑,甚至惶恐,一遭遭从心底里游了个遍,最终停在了院里屋外。


    那里头便待着他,她终于能再见着。


    折柳早已等在庭院里,并不近前;应怜提着食盒,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屋门。


    第93章 第93章思卿逢卿意态狂


    里头到底黯淡一些,秋燥在此间简致的陈设里十二分铺陈开,应怜甚至仿佛闻到了散漫、游荡的浮尘气息。


    这屋子许久未有过人,也不知他住不住得惯。


    她先关了门,将食盒摆在桌上,目光扫了一圈空空荡荡,又入内室,便瞧见了心心念念的那一人。


    床帏幔帐掀开,洁净无尘。他盘腿坐于薄薄天光之中,身如山岳,岿然不动,如亘古纡坐的一尊雕像,手臂搭在膝上,阖着眸,便显出静而孤峭的气度。


    食盒、脚步,皆有动静,他却未睁眼,仿佛一切与己无关,阖眸隔世,不见红尘。


    这画面落在应怜眼中,如积沙入水,一点点沉下,蓄进心底。她一刹竟生出一种至为虚幻的、不真切的眩晕之感,仿佛这光景与无数次魂梦中重合,以至有几分恍惚,分不出这一刻是否也在幻梦中。


    脚步违着她的心意,一步一步上前。待那眩晕感褪去,她再度落入真实,恍然察觉,她竟已在了宗契跟前,俯首瞧着床上盘坐的人。


    离得近了,应怜才瞧清,原来他手足俱被粗大的链铁锁住,腕间点点渗出血迹,乃是旧痂磨破,又添新伤。寒秋天气,他却只穿了一件局促的灰布袍,既不丰厚,也不合身,似乎是匆匆为应付而囫囵套上的;衣领下显露的脖颈间,隐约透着斑斑缕缕的伤痕,交错杂乱。


    只是外相再寒薄,却未损他守心牢坚的志气。


    应怜垂眸见了他许久,也未见他有一丝动作,唯胸膛间规律的一起一伏,气息分毫不乱。


    他待来人如无物,更别提为她睁开眼,瞧上一瞧。


    应怜等了许久,未想他如此耐得下性子,反倒自己先沉不住气了,一时间心绪乱飞,欲问他寒渴伤痛,更不知该先提哪一句,怔了半晌,却呆呆开口:


    “你饿么?”


    猛见他眉心一皱,如神佛破了本相,倏然睁开双眼,一霎时神色数变,震惊溢于言表。


    应怜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四目相对,瞧见他墨黑的眸中惊诧、震愕、欣喜、恐惧,生怕他下意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教外头的守兵听着,情急之下,蓦地伸手捂住了他嘴。


    再真实不过的触感,自掌心中划过,他口中温暖的气息传来,令她手一颤。


    她冲他微不可察地摇头。宗契会意,眨了一下眼。


    应怜松开手,掌心蜷在背后,轻蹭了蹭,总觉着那湿热蕴在手心,黏腻不去。


    她稳稳心神,道出已预备好的说辞,“高僧不必吃惊,小女姓柳,您只唤我二娘便是。我是许掌事吩咐来侍奉您的。”


    宗契有口难问,半晌低低应了声,目光随着她到了外间,隔着微微轻动的帘帷,望见她正动作的背影,绰约清雅。他紧紧地盯着,似乎想努力忆起,是否比从前又清瘦了些许。


    “应……二娘。”窸窣叮啷轻微细响,他缚着锁链,下床而起,满肚子的疑问,只得捡一句无关轻重的出口,“你是哪里人?怎孤


    身到此?”


    应怜将饭菜酒食摆开,又来搀扶他用饭,移步如池莲风回,摇曳娉婷,一双手轻轻搭向他,只觉指尖触及,他衣下肩臂也一瞬绷紧了几分。


    这是她素日不曾做过的亲昵举动,这会做来,却如家常,连眼色也没变化些毫。宗契察觉她挨得近近的,终于有些局促,却被她惑住了一般,一步步不由地便坐到了桌边。


    “我一行三十七人原是做四司六局的行当,在江宁府待不住,听闻此间天王声威,便远来沂州,想讨一口饭吃。蒙天王厚恩,容留我等在府里听用。许掌事敬重您是个豪杰,命我好生侍奉,今后高僧投了天王明主,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一边答着,将酒菜为他布了,又亲夹了一筷子莲花鸭签,送在他唇边。


    宗契不由自主便张了嘴,将这一块肉食吃下了,脸面发红,趁着她又夹菜亲喂,忙伸出来手,“我自己来。”


    他锁链不便,这么一动,腕上皮肉又被磨得沁出洇洇的血丝。


    应怜按下他手,温柔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态度,“张嘴。”


    他又吃到了一口热腾腾的米饭。


    宗契晓得应怜是心疼他腕子上的伤,只是这样一口一口地教她为,也太难为情了一点。那入口的饭菜在他嘴里心不在焉地嚼着,一晌滋味妙不可言,一晌却又如同嚼蜡。


    应怜见他如此不自在,觉着好笑,噗嗤一乐,过一阵笑意消了,却眼波闪了闪,低声道了句:“你受苦了。”


    宗契没吭声,咽下口中饮食,仍有些臊,嘴角却止不住上扬了几分。


    磨磨蹭蹭喂过了饭,应怜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圈儿将情由说了,当中三句不离“归降”,宗契心明眼亮,立时便懂了。


    “我若降他,岂不是对不住我自家的兄弟?”他道。


    “俗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彭天王如今虽名为义军,过不了一阵,却是要被招安为将军的。您如今投了他,便是弃暗投明。”应怜如此劝,“您怎会不知,官家已遣了天使至此,那招安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您归顺于他,有我侍奉在侧,日夜相对,不好么?”


    那虽不是出自她本心,话却如拂过荷风清香,微散着便摇荡进宗契心里。他望着她玉颊染霞、微微垂首的模样,不由也分了一阵神,唯能入眼的是她玲珑粉嫩的耳垂上坠的那两支金荔枝,一晌轻颤,如玉人春心。


    这话说来,在他二人之间,也太过暧昧狎昵。


    宗契板正了脸,却怎么也再说不出斥责的场面话,只得道:“无需如此。”


    应怜不说话,脸颊蔓延耳垂,仍是一片晕红。


    她一向脸薄,他晓得。


    宗契定定地看着她,正想着苍天垂赐,教自己终又见了她一面,却恰望见她白玉似的青纱冠内,乌云髻当中,正插着一支碧翠翠的纱翅闹蛾,银丝勾衬着,将两片裂开的翅翼缠在了一处。


    哪消二度再想,一眼便认出那物件,正是上元节她曾戴过的短簪。


    他恍了心神,张了张口,却全不知该说什么。


    应怜见着了,微微一笑,眸中因温情而泛起几点粼粼的微光,扶着闹蛾,歪了歪脑袋,“好看么?”


    “好看。”他干巴巴答了一句,想瞧她,眼光又没处安放,憋得耳根子涨红。


    宗契心中终于悟明了一念:


    她作为柳二娘,来行劝降事,用的这美人计,当真是有些奏效的。


    从此七八日内,她果真在这小院里,与宗契同吃同住,侍奉起居,安顿了下来。


    虽有兵丁森森把守,在人眼皮子底下行事,但伴着宗契,日子总不难熬。


    她要来了些柔软的布条,先为他将手腕脚踝缚的铁索缠了几圈,力求柔软了,不致他难受;又要了些伤药,为他每日一次地敷上。


    起先宗契还不应,只道都是皮肉伤,并未损到内里,只在应怜沉下脸后,才老老实实褪了衣裳,这才暴露了满背交错的鞭痕,瞧着累累血迹。还没敷上药,先手忙脚乱地为她抹了一通泪。


    “当真不要紧,不过是瞧着伤重……”他才想说,却碍着隔墙时时有人窥听,只得停住了口。


    此时节,宗契趴在床上,应怜向外瞧了瞧,隐约见窗隙似有人影闪动,晓得是外头窥觑的兵丁,索性一把拉下金钩幔帐,自己也脱鞋入床帏,晃得那幔帐层叠,摇摇曳曳如波一晌。


    宗契红了脸,才要起身,却被她又按下去,“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她膝行两步,跪坐在他身边,瞧他条缕交错的伤痕,才擦干了泪,眼眶又再度发热,恨恨道,“他们这样伤你,就合规矩了?”


    宗契偏过头来,笑着安抚她,声儿压低,如沉雷闷响,“你不解内情。那贼首中有个姓陶名慨的,他甚愿与宁德军交好,曾私下关照过,这伤只许在皮肉,做做样子罢了,没许他们下死手。否则这百八十鞭下去,我哪还有命在。”


    “伤还能做样子?”应怜不懂,瞧着心疼,以指尖轻轻点了点,只觉他裸裎在外的背肌猛地紧了一瞬。


    她先蘸清水将外缘擦拭净了,再一点点敷上药末,听宗契低沉的声音偶有停顿地从胸腔内传出:


    “伤有轻伤重伤、外伤内伤,自也有瞧着血肉模糊,实则……只是皮肉受苦,筋骨未损;也有那等皮肉半点没擦破,里头肺腑……皆已伤损,一泡淤血滞留不去,几日便死的……嘶!”


    应怜心慌,手一缩,“弄疼你了?”


    膝旁底下传来他闷闷的声音,似才及喘匀一口气,“没……你继续。”


    “那你放松。”她一毫儿不解,只觉手下块垒的背肌愈发紧绷,宽阔地拱起分明沟壑,怕他伤疤崩裂,便一下下轻轻地抚他肩头缘廓,示意安抚。


    不料越抚慰他越紧绷,身下锁链哐啷一响,他微换了个姿势,一眼瞧来,眸子里压抑着某种蛰伏于渊底的深沉,嗓音有些发哑,“别摸了,上药。”


    他向来带她宽厚温和,这一眼却蓄发着某些她瞧不懂的意欲,莫名使她身子发烫发软。


    应怜才有些束手束脚起来,好在宗契已转过了身,静静趴伏着,唯有肩背随着刻意匀长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这才注意到往常丝毫不觉得如何的事。比如他的肩很宽,因常年习武的缘故,衣下掀开来瞧,比着了衣时更显得魁壮;又比如他背上遒劲的肌肉显著,对称在侧,彰显一股蓄势勃发的蛮力,却又渐愈收束下行,腰线流畅,脊如长壑,划出挺正的身姿。


    哪怕此时纵横伤痕遍布,一切也……别具一种令人口干舌燥的美感。


    应怜不知不觉瞧得入迷,回过神时脸颊滚烫,不敢再看,掩人耳目似的改换了个姿势,随着身形摇动,床帏幔帐也摇曳轻颤,仿佛不胜羞意。


    两人之间俱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上药,指下绽开缕缕冷凉微苦的药香,氤氲在账内,又混杂入他身所散发的热度中。


    指尖蘸了药末,一点点在缘周轻推,带来身下之人皮肉微微刺痛,很快被滔天的酥麻痒意覆盖,那酥痒随着毛孔


    筋骨血脉,野火蔓延似的在他四肢百骸里烧灼。


    宗契一面生着情丝,一面又觉着煎熬,正想催促她快点,忽听头顶上脆生生地如莺啼,“初十的天宁节宴,高僧若那时归附,想必天王定喜上加喜。您若想与我长长久久,便投了去,如何?”


    她平常声量,只是屋墙甚不隔音,恐怕外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这日已是初八,两人同住一檐下,总有七八日,算算火候,也差不多了。


    宗契便答了一句:“也好,去便去罢。”


    这是说给外人听的。应怜指尖蘸着药末,便又微微伏下身来,温润澄亮的双眼近处瞧向他,满眼里尽是他的倒影,细声轻轻地问:“我这美人计,算成了么?”


    她伏身时,一缕细碎的发丝略略从鬓边拂下,柳丝儿一般,轻轻拂在宗契肩头,便混杂着药香,幽幽传来一缕衣领下温热的暖香。宗契被惑了一瞬,手掌轻动,刹那想为她别上那缕碎发,只被锁链绊住,一霎回了神,心头鼓噪狂跳,又忍不住笑,同样轻声答她:


    “成了。”


    第94章 第94章急管繁弦香簇锦,独怜卿……


    宗契名为俘虏,与单铮等人见面不便,时常口信便由应怜私下里传递;说到彭春此人,最是色厉内荏、外刚硬而性多疑,如今一心想着投靠朝廷,将那作经略安抚使的天使哄得眉开眼笑,眼看着不日便要上降表,届时说什么也都晚了。


    赵芳庭便合计,先使些挑拨的伎俩,离间了两方,拖得些时日再提。


    “彭天王是沂州军的头目,为何我却听闻你与他有旧?”天宁节前二日,应怜偶一提起,问宗契,“且你二人年序差得远,他恐能做你叔伯辈了。”


    宗契道:“那是旧年的恩怨。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讲过,我家从前做的是标行的买卖?”


    应怜点头,目露不解。


    内室里,雕花缠枝并蒂芙蓉床架旁搁着妆奁,应怜坐于妆镜前,把玩着一只白玉角梳;镜中映出其后端坐床沿的宗契,才上了药,披一件瓦灰外衫,到底有些松散,领口腰间并不太严整,便显得岿巍的身影瞧着颇有几分散漫。


    他望向前,二人目光于鸾镜里相对,话声俱都压得低低的。


    “我爹支应标行,养着一批标师,内里常出入我家中的,有那么几个,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我那时虽年幼,却也记了事,尤其记得当中一个左脸痦子的汉子,一身蛮力过人,最是得我爹的青眼。”宗契瞧那镜里,如叙家常,“那便是彭春。我如今见得他,只比从前老了一些,样貌并无大的变化。”


    “果真是你的叔伯?”应怜好奇起来,执着角梳,偏头回望,“既是如此,那是一家人了!”


    宗契向来平和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似冷峻讥诮的神情,“一家人?当日闹出祸事的那一趟标后,他便不见踪影,凭从前与我爹称兄道弟,我家吃了官司,再不闻他救我孤儿寡母一救。如今我来了沂州,却听闻他手上有一件奇宝,你道是何物?”


    “何物?”


    “夜明珠。”


    应怜一声惊呼,又压低在了嗓子里,忙道:“这样说来,是他卷了你家财逃了?”


    “不止。”他目光沉沉,一字一句,“我疑心,是他吃里扒外,与那袁淮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应怜听罢,半晌默然,只是瞧他冷肃的面色,脑中却逐渐有了个不成形的计策。


    她来到他身侧,与他并着坐下,“事该凑巧,另一颗我也给带来了。咱们不若打一打这两颗珠子的主意,教那彭春疏远了天使,如何?”


    “你待怎样?”宗契惊诧万分。


    应怜微微一笑,附耳在他近旁,轻声言语了一番。


    天宁节正在十月初十,这日天王号令沂州府城上下同庆,张灯结彩;又吹吹打打,净街绕城三圈,而后备下大宴,请天使上座,自己坐了下首,二王陶慨其次,余众依次敬陪落座。


    席上再三推让吹捧过,感念了当今陛下圣明,酒肴便络绎奉上。正在此节中,宗契换过了新衣,复了气魄沉稳整肃的模样,仍带着手脚锁链,沉重入堂上来。


    彭春早已晓得他今日归降,正是喜上加喜,便教那白面无须、说话尖细的天使看过,又说了些场面的奉承话,当场教人下了宗契的捆缚,请入座上一席,馔酒齐备。


    此时酒宴大开,多少香花香果勾动人精神,山珍美味垂涎人眼目,广阔厅堂中,连至庭院,从日头落山,直到了筵灯张挂,点点如同星斗,天王府内到处一片笙箫鼓乐,融融太平。


    席上不多时,又鱼贯入了一队奉酒的美婢,各自依在众头目座畔,莺声燕语,斟酒布菜;下头歌舞管弦,浪蕊浮花不绝。


    宗契到底不惯这样场面,又见那些个奉酒的婢女,正待要摆手拒了,忽余光一顿,有一衣着娇艳的美姬在身旁跪坐,臻首娥眉,也不做声,捞起案上酒盏,向他半空的樽中满去。


    宗契心神震动,竟有一瞬的失态,好在左右皆自顾自耍乐,无人理会这一处,便借着饮酒的架势,顾她轻声问:“你怎来了?”


    “这些个美婢妖姬,宴散后都是要赏赐与众将的。到时教你携一个美人归去,你肯是不肯?”应怜从从容容地为他布菜,间隙微抬眉眼,正是晴光艳艳,既清雅又惑人,“我便求了掌事,到你这处来了,且也想听听这席上谈话……张嘴。”


    宗契又一次不由自主张嘴,吞下一口鲜肴,与前几日时一般无二。


    他面色发红,眼扫过堂上堂下,见众相皮肉,魂魄却终系在她一个身上,抬头垂首,数次止不住频频瞧她,口中道:“你……你自当心些,莫惹了旁人眼光。”


    应怜却望着他笑,微微挨近了些,远观若依偎亲昵的模样,馨兰的气息似有若无洒在他肩颈间,“无妨,我有高僧庇护呢。”


    宗契颈项一片温热麻痒,身子僵了一刹,拿眼不着痕迹地瞪她,半是着恼半是无法,“……别闹。”


    说话间,便又有一支助兴的舞姬而来,腰肢软款、肩曳臂舒,合着丝竹节拍,轻歌曼舞。歌舞之畔,却有一白衣翩跹之人,容色更在众姬之上,怀抱一碧玉琵琶,轻拢慢挑,信手拨来,淙淙韵韵便如珠玉落盘,在满堂华客三千之中,尤其显得遗世独立,雅幽而不可亵玩。


    座首之人,目光自然被这独一枝春色吸引过来。他虽是个没根的宦官,却比满座的粗鲁武夫更多出一截子权焰逼人,便足以受用他们的满口奉承之语。


    他招来那抱琵琶的伎人,很是宠爱,亲赐了她一樽绿酒,问道:“你名唤什么?可是天王府的乐伎?”


    “禀相公,奴姓柳,名唤柳花儿。”如今叫做柳花儿,往常便是折柳的女子垂首娇声答道,“是天王府里供奉的乐人,平常只在乐班之中习练,并不近人前侍奉。”


    “这等美人,名姓却怎奈鄙俗。”经略失笑。


    折柳便从善如流,盈盈下拜,“求相公赐个雅名,奴也好侍奉在侧。”


    她顺着竿儿上爬。下首的彭春也来奉承,言道此女并不是府中姬妾之流,经略相公若喜爱,从此便教她侍奉。


    那经略相公更是欢喜,稍稍一想,便随意划去了个字,“以后便叫柳儿吧。”


    折柳谢过,一双眼波流转,顾盼在那经略身上,欲诉还羞,瞧得那人身子半边酥麻,满心发热,更把一双手在她玉样的指尖臂上揉来搓去,调笑万分。


    一时间筵上气氛为之一热。


    那头也不知说了什么,却见折柳低低笑起来,附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经略挑眉,“果有此事?”


    “您一问彭天王便知。”折柳道。


    经略便依言向彭春,说话时,旁人皆住了言语,怕惊扰谈话,“听闻天王有一爱物,乃是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品相极佳。下官居禁中,也曾见识一些珍宝,当中也有几颗亮晃的珠子,只是不知是否及得上天王此珠。不若请天王取出一观,如何?”


    彭春珍藏中有一颗夜明珠,本不是什么至关的机密,近旁许多人都晓得。只是话从经略嘴里问出来,却又有些别的含义。彭春不敢不依,告了失陪,竟亲自去取了珠子来,盛在一嵌宝雕玉的匣子里,恭恭敬敬奉与经略赏看。


    那匣儿一开,座上众人皆屏住呼吸,眼光齐齐盯向了那珍宝,连经略一时都失了语。


    应怜随之望去,遥遥果见那匣中所盛,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论品相、大小、径圆,与自己带来的那颗分毫无差,皆是天上地下再难得的一双至宝。


    那正是他不知怎样从往昔旧主贺家弄到手的宝贝,如今却成了他私有的珍奇。


    她有些忧心,转头去瞧宗契,见他也


    盯着珠子,眸中却不像旁人那样稀奇或热切,连方才向她时的三分笑意也淡去,说不出那眸中盛的是怀念还是憎恶。


    她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宗契回过神来,收了目光,紧攥着酒樽,一饮而尽。


    经略眼中现了热意,将巴掌大的夜明珠捧在手心,爱之不尽,笑道:“果真是稀奇之物!稀奇之物!这样光华冲天的夜明珠,却是连禁中也少有的宝贝!”


    他这样说着,手却握着珠子不放,只向彭春投去一双含笑的眼,很是和气亲善似的。


    彭春憋了又憋,实在心疼不下,却在这样的眼光逼迫下,没奈何,割爱道了一句,“若是相公欢喜,小可自是双手敬奉,望相公笑纳。”


    经略闻言,更是眼都笑得睁不开,眯成了一条细缝,假意推让了一回,“勉强”收下了,特特命人妥帖搁好,不可伤损了分毫。


    他由是更爱这新得的美人,直揽着她,吃酒赏乐。


    座下各列,怀抱着美婢,吃喝唱闹,酒过了三巡,醺醺醉醉了,各自也都狂狼起来。


    唯宗契二人,稍稍好些,不过相互挨得略近,权作个样子;此时左右再观,竟已有狎昵亵玩之徒,樽案掩盖之下,也不知里头耍些什么名堂,弄得人面红耳赤,启唇娇嗔。


    应怜在这样厅堂里,如坐针毡,也不敢再四顾观望,只闷头拖拖拉拉地与宗契斟酒。


    殊不知她这羞臊放不开的意态落在近旁一人的眼中,那人便生了垂涎,说与宗契:“未想高僧也是受享艳福之人,只是此女羞怯,怕不足侍奉,不若我拿我手里这个与高僧换换,可好?”


    那人轻薄浪荡,欺到应怜头上。宗契冷了脸,连打圆场也不想,硬梆梆丢出两个字:“不换。”


    应怜有些心惊。


    那头碰了一鼻子灰,碍着他身份特殊,恶声恶气地咕哝了几声,也便去了。这一番又引来些别有用意的目光,大半在应怜身上,一劲儿往那皮肉里盯。


    应怜怕再惹出什么乱子,只将脑袋垂得更低,正心想着怎么提早离了席,忽头颈间不轻不重地被宗契一双手臂按住,闷头被揽在了他胸膛里。


    她心重重一跳,全失了节奏,只闻得酒气之外,他衣上温热的竹叶清香,熟悉的一缕,混着坚实沉稳的心跳,教她后背脖颈也发起热来。


    宗契一手揽着她,遮了众人望来的目光,一手执酒樽微饮,神色如常。却只应怜觉察出,他身子有些挺直得过分,那只揽着自己肩颈的手臂也绷紧了,仿佛他环抱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烫手的什么东西。


    旁人窃窃私语乃至觑笑,笑他六根不净,他全然不在意,只将她藏在怀中,隔绝了一切污秽的眼光。


    应怜浑身血液沸涌,身子发烫,想也晓得脸面红得快要滴血,只是这么藏着也不像话,一面想着早些离席,一面又想这么与他亲近,一时间脑子里像万马奔腾过境,喧喧腾腾震天彻响,心跳过速。


    她极近地感受到他喉结滚动,滑入酒液浓醇;也闻出了他呼吸间令人微醺的酒意,一瞬间有些晕眩,错觉着自己也饮多了酒,四肢有些绵软无力。


    稍稍抬头,分开一些,应怜望见了他高挺的鼻梁、下颌简明的轮廓,以及抿起的唇,姿态沉默。


    宗契微微俯下眉眼,恰与她视线交错,不动声色间,冷冽生硬的眉宇因她缱绻无觉的目光染上一丝温度。


    余人瞧不得美人真面,自觉无趣,不一时也都分开心神,各自耍乐去了。


    应怜半在他怀,手抵在他胸膛,红着脸在他耳边轻声言语:“我想走。”


    她似有推拒之意,宗契耳听着各处淫词浪调、狼藉一片,恨不得堵上她双耳、蒙住她眼睛,却也想带她离席,只没个由头,不好贸贸然离去。


    应怜扭脸,正瞧见他手执的一樽酒,波光金黄,倒盛着亮堂堂灯烛如碎金,又瞧了宗契一眼。


    他正拧眉不语,眼观四面,思索着离席。


    她轻轻一扯他衣袖,另一手抄了他杯中酒,“宗契。”


    宗契应声,目露询问。


    应怜啜了一小口酒,浓醇清甜滋味在唇舌里浸湿,一晌那双眸也如浸了水色,将他倒影溺在其中,白玉似的手指搭在他臂膀,挺着身子,凑向前,封住了他唇。


    柔然醺甜猛地在唇舌间炸开,宗契睁大了眼,口中尝到她渡来的酒、她饱满丰盈的双唇、勾着他试探又羞怯缩回的舌尖。


    双手逐渐攀上他肩颈,她眼睫细细地颤抖,连唇舌也是,却一点一点,勾转回寰,与他共吞咽下了这一点酒。


    宗契手臂在她腰后,不知何时已收紧,将她发颤绵软的身子锁在怀中,有一瞬竟不知今夕何夕,那酒也是此生有过最甘醇的滋味,从喉间下咽,烧入脏腑,烧灼了血液,给予将理智也焚得一干二净。


    一点酒液细丝唇舌间噙不住,满溢出来。


    应怜退出来,在他唇畔细细地喘息,眸中已氤氲了一汪春水般的柔软,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走吧……只是坏了你声名。”


    宗契着了魔似的,指腹轻抹,将她唇畔那点酒液抹掉,便揉过了她更为嫣红饱满的唇,指下炸开惊人的柔软,蓦地惊醒,指腹间烫人的灼意,激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更紧密地搂住了她。那身躯软绵绵的,没一点筋骨,仿佛也在发烫,隔着衣料传来急促起伏的呼吸。


    四邻席边窃窃传来私笑,也不知笑谁,宗契只觉尽是在窃笑他二人,也不环顾,热血一潮又一潮地向满身涌。他耳中只听见应怜的嘱咐,想也没想,将她一把抱起,听得她惊呼一声,也不驻留,大步便向外而去。


    第95章 第95章看取鬓边簪,凭猜度,有……


    他们走出廊庑,走出高张灯彩的光曳处。即便落入阴影,应怜仍将脑袋埋在他颈边,仿佛依然能听见四面八方指指点点的哄笑,久久不愿抬头。


    宗契的步履不停,心跳与她的一样,猛烈地跳动连成一片。她脸颊贴着他颈项,几欲听见他筋骨血液的鼓噪流淌。在这样一阵阵头晕目眩之中,应怜却又生出了一种惊恐。


    她不计后果地缠上去,教他如何看待自己?


    再有多少理由,她都不该如此轻佻。他会着恼,会以为她学了些浪荡的手段,会感到自己受了侮辱……


    “我并不轻浮。”他们走入幽夜之中,应怜心头急跳,沮丧地闷在他项边道。


    宗契微不可察地一顿,低低应了声,有些哑,听来莫名使人脸红。


    他似乎忘了放她下来,仍腾空抱着她,向住处而去。


    应怜贪恋他坚实怀里的暖意,任由他去,一时间,觉着自己与他离得如此接近,只几层衣料的距离;一时间又觉着他们从未如此远离过,那是两颗心之间,毫不相通的隔阂。


    她吞吞吐吐,断续地解释:“我从不曾……未与人如此。这是第一回……哪怕元羲,他、他也从未……”


    脸愈发地烧起来,她越描越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你与他……从未亲近过么?”沉默一瞬,宗契低沉却迟疑的声音耳畔道。


    应怜一急,“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与他虽有过婚约,但再要守礼不过,何曾这样逾矩!”


    夜风吹得重重庭院里寒凉起来。宗契微微发怔,末了笑了笑,不再方才那样紧绷,“……与我便不守礼了?”


    他只随口一句玩笑,察觉应怜赧然无语,便轻轻揭过了此事。


    到得院口,他才将她放下来,眼见着夜风吹拂她晕红的脸颊,鬓发被揉乱,扫了两绺在唇边,那唇微微抿着,饱满而无意识地撅起一个细微的幅度,仿佛还残留堂前亲吻时的润泽。


    她拘谨无语,半晌不吭声。宗契终叹了口气,渐渐鼓噪的心绪缓和下来,对她颇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忍不住将她乱散的发丝拂到脸旁,触手


    细腻如脂,爱之不及。


    “下次莫要如此了。”他轻轻道,“不值得。”


    应怜低头不语,发间那支碧翠闹蛾轻颤,翅翼银丝划过院中灯火,碎金的光芒烁烁。她不解那句“不值得”究竟是为什么。


    哪个不值得?宴席,还是他?


    二人一同回屋,照旧应怜睡在外间榻,关上门来,并不同屋而眠。


    方才那一阵闹,宗契便怎么也睡不去,硬挺挺躺在内屋床帏里,却翻覆回想着她渡来酒的那个吻,唇舌的缠绵、颊面的幽香,甚至颤盈盈的羽睫。


    指腹下微摩挲,仿佛仍有她唇畔的腻滑绵软,越想便越是心浮气躁,又愈想得深,又仿佛见着那一支被她寻来戴上的闹蛾,青纱颤巍巍,仿佛若有情,却又无情。


    若非她有意,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近?她戴那支闹蛾,是怎么想?


    可她与元家子,又算什么?


    宗契头一回堕陷在浑浑噩噩之中,无头苍蝇似的,嗅着她的香气,一心儿上前,却没个出路,到头来只能笑自个儿执迷。


    华屋俨宇,岂不知一墙之隔,他心心念念的人,也辗转半宿无眠。


    他二人这头煎熬,折柳也煎熬。


    眼见着那僧人抱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一言不发地离了席,满堂座客,甚至连身边的宦官,皆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道那僧人太急色,竟连一刻也忍不得;又有人道,这美人是他新近心爱的,食髓知味,难免毛躁了一些。


    说什么的都有,污言秽语,愈发地没了谱。


    时近中霄,经略饮了美酒、赏了美人,也困乏了,彭春瞧着他出口一个哈欠,便会意,使眼色与诸下部,于是各个陆续告辞,不多时,便奉陪着经略,散了筵席,特特叮嘱折柳好生侍奉。


    折柳便软语温存,搀扶着吃酒半醉的经略而出,正心头无望,想着回屋后该怎样难堪光景;却才庭院里迈开几步,一转眼,晃晃地在那一盏拐角的廊庑灯笼下,照见一个皂带襕衫的侍从,身量比旁人皆高阔,明暗交加中,颇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入鬓星眉,发色发红,仿佛镀了那层灯火的辉彩。


    只是他天生如此,就像压也压不服的烈性飒踏。


    折柳心中有些爱他,却也惧他,尤其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时刻,与他相逢见,实在怕他一个冲动之下,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一劲儿地与他使眼色,又扭过头,依偎了经略身侧,呢喃燕语,十分喜悦的模样,步子加急了些,一气儿向外去。


    单铮却沉默并未向前,甚至没迈动一步,只是静得死寂,光影之下,定定目光随着他们而去。


    好歹教折柳松了一口气,才缓上来,却渐渐又起了一股子难受,好似方才不着寸缕从他身旁而过,更被那沉沉的目光揭去了一层皮,整个人火辣辣的。


    那是赵芳庭的计策,难道他还不知晓?平白作那一副生根的老树桩样儿,好像谁欠他似的。


    折柳又有些恼,理不清这一团乱麻样思绪,索性把它们都抛在一边,本本分分地侍奉她的经略。


    一连数日,她愈发得那经略安抚使的宠爱。


    大抵没了根,一腔子火气撒不出来,便愈在榻上变着花样折腾;好在下了榻,披了一层锦罗袍,那经略便又成了个人样,爱重折柳,对她颇有些入了迷。


    待火候差不多时,折柳便趁隙进言:“那夜明珠委实珍奇可爱,只可惜相公只得了一颗。若两颗都得了,可赏奴一颗,奴死也甘愿了。”


    经略正瞧彭春才奉来的降表,还没怎么过眼,听这么一句,被吊起了兴致,“怎么?你言中之意,这至宝还有两颗?”


    折柳便乖巧地过来,往他怀里一窝,温顺地抱着,语作惊讶状,“是奴失言了……不过,即便是风言风语,也总有个由头。奴只是听说,彭天王那处实在有两颗珠子,他平常只与人言道有一颗,也不知是他心眼小不愿旁人知道,还是那另一颗神异,不得示于人。”


    她愈是藏着掖着不说,经略便愈是奇异,乃至生了些不悦,迫她吐口。


    折柳只得吞吞吐吐说了。


    “只因……只因那一颗里,奴听闻里头藏着一只潜龙,鳞爪俱全,正是冲天的姿态。如此神异,天王自然想要藏私了。”


    经略半晌不语,沉吟良久,忽眼眉一冷,二指捏住折柳下巴,并不曾怜香惜玉,只凉凉道:“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无端诋毁旧主,定然包藏祸心!”


    折柳被捏得齿颊生疼,却并不害怕,只是委屈,软绵绵在他怀里,蕴了泪道:“奴不愿说,是相公迫奴说的;如今奴说了,您又不信,说了是风言风语,奴又不曾亲眼见过,怎么给相公一个准信?没人教奴说这些,奴以后再也不说了,您问也不说!”


    她闭目引颈,颇有待诛之意,愤恨的撒娇痴态尽入人眼。那经略神情松动下来,改捏为抚,却又笑了起来,“心肝,不过问你一问,你这性子可真冲。”


    折柳一面感受那毛骨悚然的触摸从脸庞向下,划过颈项,口中喃喃:“可冤枉死奴了……您心眼忒小,不去问彭天王,反来难为奴一小小的女乐。”


    那只冰凉的手指探入领口,折柳蕴在眼里的泪一颤,打湿了乌黑的眼睫,却将身子挺了挺,送到那指下。


    白昼晴日,吹不散寒凉秋意,她仰躺在桌边,肌肤披着薄薄的暖意,竟也生出一股燥热来。


    “奴与您……打个赌赛。”她媚眼如云烟,缠向经略,“就赌那彭天王究竟有无两颗珠子。若有,您手里这一颗便是奴的;若没有……”


    经略手下没轻重,眼也因激动而泛红,“若没有,怎样?”


    折柳一双光滑玉臂抬起,搂定他脖颈,在他耳畔轻声言语了一句,不胜风情。


    经略笑起来,眼底里的兴奋划向一丝疯狂,“好,赌就赌。你若亏输了,可得好生受一受我手段!”


    折柳微微喘息,没说话,更将一身送与人前,供他揉搓。


    赵芳庭正院落里坐着,石桌旁,自与自对弈,每一步落子,心思却在沂州军上;各条各缕,皆分析入微,生怕错漏一个细节,便满盘亏输。


    因而单铮来时,他第一时间竟没注意到。直待他落座在了自己对面,赵芳庭才浑然一惊,一打眼,又笑起来,“哥哥移步换影,怎么比鬼神还轻。”


    “是你迷于心事,忘了外物。”单铮道。


    赵芳庭正待走的一子,便怎么也没落下去,却拈着棋,先不声不响朝单铮脸色望了望,而后有口无心地问:“哪个外物?哥哥莫不是在打机锋?”


    单铮也回望他,二人目光一错,各自从对方眸中看到些陌生的东西。


    “你瞒着我。”单铮不绕弯子,单刀直入,“你只说离间他二人,却并未提及教折柳自辱,做那宦官的饵食。”


    赵芳庭反问:“不然呢?我凭空无物,拿什么喂他?柳娘子计策好是好,总得撒些甜头。”


    “就非得如此?你究竟是为了离间,还是有旁的心思?”单铮一双眼目如炬,照入他心底幽微,“十八,你我自幼是兄弟,你心思再深,却也总瞒不过我。这事,你有私心。”


    赵芳庭索性扔了棋子,一张略显文弱的面上,活泛的眸子沉静下来,久久逡巡他这一身一人。


    “我心思再多,却总是为了哥哥。”他一旦卸了缜密的心神,额角却开始有些发疼,一边揉一边道,“您当晓得,我不会害您。哥哥又何必为了个妇人与我掰扯?天下女娘那么多,我又为何单单揪着她不放?”


    论口舌,十个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单铮清楚。只是赵芳庭提及折柳时,那样轻蔑的语气,仿佛一根刺,也扎在他身上。


    他不愿出恶言伤了多年情分,却实在有些恼,“你向来是个有心胸的人,今却行这样……浅露的手段,平白辱没了她,也辱了你我。难道我对她能有什么下作的心思?”


    赵芳庭奇异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来,“哥哥啊哥哥,单你这一句话便露了。以你坦直率性,何曾将一个妇人看在过眼里?更遑论担心她受了折辱。”


    单铮面皮发红,一时并不答言。


    “您放心,她一向是那样的人,不觉着折辱的。”笑过了,他又道,“我此回手段是腌臜些,但换了旁人,还真做不来。哥哥见什么人好,便一心想着他哪里都好,只是即便作配,您也该配个家底清白的,而不是她这个风月场上人。不过确有一事,嫂嫂殁后也有十几载了,哥哥该续门亲事,留个血脉……”


    “赵芳庭。”单铮平静而沉稳地站


    起身,眸中虽有怒意,却压在底里,打断他言语,居高临下望来,“我若那般看重出身,当初就不会藏匿你这叛臣之后。”


    只一句,便令赵芳庭眼角笑意狠狠僵在脸上,令他一动也不能动弹。


    “凭她怎样寒微,你只不该拿大局压她,逼她行下贱之事。这一回且搁下,若有下回,休怪我不记兄弟情谊,落你脸面。”


    他话说完,再不等赵芳庭有何答对,也不逗留,回转而去,魁硕身影消隐于视线内,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赵芳庭依旧端坐于庭院中,枯对一局残棋,黑白纵横,咬尾厮杀。


    昼日薄暖,树荫下光影移换,斑驳漏向棋枰,热意游移在指间。他恍如初醒,心不在焉落下一子,却棋差一着,自个儿堵了活窍。


    生机断送,他索性拂了残局,在窸窣叮当落子声中,渐渐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决意。


    第96章 第96章夜中惊变陡然生


    沂州天王府是一盘棋,所有人皆是棋子,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总得按着计划一步一步往下走。


    单铮便是这其中一枚。


    他离了赵芳庭,并未回屋,而是去见了彭春。


    以二人身份差距,彭天王本不那么容易见;只是单铮道有机密的要事,务必寻天王告禀,候至日夕,终于候来了天王。


    彭春此人,四十上下,正富值春秋,早年干着跋山涉水、动刀动兵的行当,养了一身蛮勇的习气;如今地位愈隆,反倒挫了从前锐气,膀阔腰圆,平生了横肉;最显眼的是他左脸一颗豆大的痦子,几分丑陋,却也被部下捧做龙章凤姿的异人之相。


    他才与心腹议完归降事而来,闻听有个新来的供奉等在院中,说有要事相告;入得院,便见了单铮,几番打量,觉着此人倒有几分英武的相貌,便道:“你便是那郑供奉?所来为何事?”


    单铮先行了礼,目望院中仆役。彭春会意,先一皱眉,索性挥退左右,这才等来对方开口:


    “卑下作四司六局的供奉,在这天王府里有一些交情,耳目也灵通。众人都道如今天使来招安,天王便可随其入朝报效。我却得了一耳闻,说那天使并非真心招安,只不过行缓兵之计,要寻隙图谋天王。”


    彭春大惊,却又不信,“怎样图谋?你又从何晓得?细细说来!”


    “那颗夜明珠。”单铮沉着冷静,回道,“我听闻,他私下曾密议,要拿那珠子作幌,再向您要一颗,说是要奉与帝后二人,若您拿不出来,他便可借此发难。到时您投效不成,反遭兵祸。”


    这不过他的一面之词。彭春心里惶恐恼怒,却并不十分信,单铮也不急于一时,只道那天使日后必定再来索要,届时他话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这一回过了,彭春又格外问了他的名姓家乡,单铮一一答对了;彭春又严令守口,再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才放他走了。


    单铮离去自不提。这头彭春唤来几个心腹,教密切关注经略安抚使处动向,正说着,忽又见人来报,却带着十二分惊慌:“沂州西面方向五十里处,来了一众不打旗号的兵马,浩浩荡荡,望不见边际。虽没有旗纛,却是官兵的盔甲剑戟!”


    彭春愈加震恐,疑窦更生,心里便又信了那郑二之言七八分,以为此次招安真个只是个幌子,实则大军已然压境,便忙吩咐斥候再探,时时来报。


    本来上了降表,宾主尽欢,他高高兴兴等着归附;如今事态却急转直下,彭春再是吃喝饮宴,也欢欣不起来;心惊胆战等了一日,果迎来天使传召,待见了,听那天使当真问起另一颗夜明珠,前来索要,竟与郑二前言分毫不差。


    他再三谢罪,苦着脸说没有,好几次差点将那十里之外扎营的兵马之事脱口而出,心内更恼恨朝廷逼人太甚,便有几分恚愤的面色泄露了出来。


    天使看惯了无数达官贵人的脸色,早将他神情一毫儿不差瞧在眼里,更生了龃龉,面上却不说什么,仍是笑呵呵的,将此事轻飘飘揭过,自回了富丽堂皇的住处。


    才待下不过二三刻,却见了手底下一随从,一向往来城内外探听消息的,急匆匆入内告禀,耳畔轻声言语,说了一番。


    经略闻听,面色发白,身子一晃,急问:“他们用的是何样兵甲?”


    随从道:“虽是朝廷的兵甲规制,可疑的是,却不立一根旗纛,教咱们打听不着,究竟是哪一部的兵马。”


    经略心乱如麻,思索半晌,醒悟道:“若是朝廷兵马,不至于不打旗纛。且我并未听闻朝廷又有兵马至,这必是贼子联络外匪,要将咱们围死在城中。原来他归降是假,拖住我才是真!”


    由此他更为惊惧,屏退随从后,直在屋中来回踱步,思索一个对策,末了自言自语,“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招安不成,我便走了又如何!”


    忽一时珠帘响动,内室中走出一美人,正是折柳,端庄淑雅,十分的柔媚,来在经略身边,却柔声劝道:“相公何必败走,平白被人嘲笑;回了朝中,又该如何答对?不若当机立断,拿下这一支贼军,岂不是一桩功劳?”


    “你这妇人说得轻巧!”经略喝难,已是十分不耐,“他声势盛大,以我之众,能出城堪可;谈何拿下贼军!”


    折柳却好整以暇,勾唇笑了一声,缓缓道来:“擒贼先擒王。若先拿了那彭天王,余下贼匪又有何惧?奴为相公出一计,保管教相公加官进爵。”


    经略问:“你有什么主意?快说来!”


    “奴从前的相识中,有几个本领高强的刺客,不若请他们趁夜入天王寝帐,刺杀于他。天王一死,群雄无首,自然便乱了阵脚,届时您再要一举拿下,岂不易事?”


    经略闻言,思量再三,恍然抚掌大笑,一把搂过折柳,亲香了一回,“就依你计策!你速速将那当世荆轲请来,若事成,我定重金相酬!”


    折柳将此事言与众人,当下分兵派将,计议定了。她又多问了一句:“那城外的兵马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是彭春联络的贼匪?”


    众人却一问三不知,连消息最灵通的赵芳庭也挠了头,道:“他来得突然,仿佛有意不教咱们探得实情,如今城外五十里扎营,少说也有五六千兵马,军容整齐,不像是贼匪。”


    天使、彭春两方俱不识得这一股势力,却便利了单铮等人从中借力打力。后头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


    天王府里,驻扎着天使的部众,一行人占了北面最敞阔的院落,共计一二百人;天王府外,又有随行来的人马,拉拉杂杂一千余,占得附近大小客店满坑满谷。客店里塞不下,便睡在豪绅百姓的家中,把个天王府紧紧包绕。


    天使自以为得了稳妥计策,暗中便告本部人马,三日后彻夜警醒,预防天王府中有大的异动;又特拨了一支亲兵,向四面州城门而去,专守在那处,备着万一夜逃出城,便杀了城门口的贼兵,夺下城门;他这处则唤来彭春,含笑道:“本不欲惊扰天王,省却絮烦。只是招安一事非止一二日之功,


    下官恐还要叨扰些日,便敬告天王晓得,三日后乃是下官生辰,感念父母劬劳辛苦,总得庆上一庆。天王可否赏光,饮一杯生辰酒?”


    彭春自上回因疑心他借招安为由,另有图谋,一直惴惴不安数日;后与心腹商计,这天使是万不可得罪的,他与自己又没前怨,想来多加为难,不过欲多索要好处。只要他们将这阉人侍奉得妥妥贴贴,哄他浑身舒泰,想来他再无由头发难的。更兼城外无名的兵马蛰伏未动,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他便又放下心来;这一回闻听天使寿诞,正是奉承的好时机,便满口答应下来。


    三日之期,转眼而过。天王府内再一次张灯结彩,竟比那天宁节时更为热闹欢庆。


    彭春搜罗了不少珍奇的金珠玉宝,亲自送上天使门中,又领着部下百余头目,恭恭敬敬拜过一回;锣鼓笙箫声中,便大开筵席,红毡数丈,直从天使住处门口铺到待客的花厅,奉承着天使一路行来,竟鞋履未沾尘泥一星半点,罗衣遍染芬香漫天彻地。


    华堂乐宴,又是一番宾主融洽。天使身旁依偎着折柳,红袖招摇,殷勤备至;那天使又数番向彭春劝酒,直饮了不知多少玉酿琼浆,把个身宽膀阔的彭天王喝得满面红光,连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


    眼见着华灯夜上,早是百姓人家眠宿之时,天王府花厅之内,各色人等却喧腾满堂、杯盘狼藉。


    彭春喝得多了,尿泡里憋得涨满,便告失陪,自去方便;摘摘晃晃起身,摇摇摆摆离席,沿路顺廊走了一段,记得茅厕在角落里,却奇怪这几步路怎不挂灯笼,只是黑得紧,想又是下头惫懒,大着舌头骂了几句,慌得左右搀扶的从人一劲儿告罪。


    这夜偏又无月光,唯几颗星子、一团云雾,更是幽暗。两个个从人提着纱灯搀扶,小心探照前路,不意廊那头却来了个翠袖窈窕的女子,不像是女使,却是席间歌舞的乐伎模样,蝶儿似的轻盈盈行来,娇声笑道:“二位哥哥辛苦,奴来侍奉天王宽衣。”


    彭春一把揽过女娇娘,瞧她玉嫩可爱,自然把搀扶的小子搡到一边,先亲了一嘴儿,还未入茅厕,就来解衣带。


    那女娘乖觉,飞快地又往二随从手里塞了两颗银铤,沉甸甸的份量,竟是二十五两的足额。


    随从一掂量,心窍便明了,这哪是侍奉如厕,分明是来攀高枝的,便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向外了几步,离了茅厕有一丈的远近,候着那二人办事。


    彭春被那女乐撩拨得心火旺盛,扯了衣袖便往内走。


    天王府处处豪奢,连五谷轮回的出所也敞阔气派,隔成内外二间。外间熏着炉香,设了衣架,供了水盆茶瓯,更有一方软榻,五脏俱全。只是也未点灯,彭春顾不得,急急将人按在榻上,剥衣褪裤便要行事。


    正心魄爽荡的光景,谁料想内里却闪出个影儿,攥着一把寒光雪亮的匕首,迅至彭春身后,更无一点声响,一刀便刺下!


    彭春毕竟从刀光剑影里生死拼杀过来,只觉察寒影一现,身子更比心神迅捷,猛翻身一滚,险险避过刀锋,脸颊一痛,却擦出一条血痕来,不由得大叫一声,躬身举拳便挡。


    他衣衫胡乱,衣带松散,一眼望榻上,却微微见幽暗之中,美人竟也现了凶相,不知何处摸着一把钢刀,劈头便砍。


    “有刺客!”彭春心胆震裂,躲过一刀,一面逃出门来,扯嗓子大喊。


    这一下刺杀未着,便惊动了天王府。


    刺客尾随紧追,纠缠间刺伤了彭春一臂,怎奈那彭春回过味来,恶向胆生,又反扑回来。


    原本猫着要听一场春。宫的随从,见势不妙,一个来助阵,一个拔腿嚷叫向花厅,瞬时间搅得整座天王府波澜顿生。


    那头花厅里,落座宾客,半数是朝廷兵将,半数是天王部下。其中二王陶慨在列,本就不满招安,此时捉得时机,想也不想,振臂一呼:“那阉人竟欲害我天王!弟兄们,咱们中计了!”


    赴宴谁人也未带兵器,陶慨便抄起一把酒壶,凶狠掷向天使。对方慌神一挡,正中其臂,力势之猛,顿时现了淤青。


    这一下左右纷纷壶盏乱飞,食案也掀翻了一地,更有攥着筷箸做兵刃,扎穿对方嗓子眼儿的;那凶猛的举拳便打,直打得人颅裂浆出,场上一片呼号杀声。


    天使于堂上,吓得手足瘫软,战兢兢钻在案底下,藏得住头、藏不住尾,直抖抖地乱喊“护我”、“护我”。折柳乱斗间被搡在地,好容易爬起来,头鬓散乱,顾不得被谁踩了三五脚,就要往外逃;正见一只圆翘的臀筛糠似的挤在案旁,心气一涌,想到前些时日被百般地磋磨,索性逃之前,狠狠一脚揣在那天使屁股上,直踹得人“唷哟”往前一窜,却将个脑袋顶着绸布,窜到了不知谁的**。


    她暂缓了一口恶气,东躲西藏,捂着脑袋往外逃,好在那些个汉子缠斗,又从外多涌来杂杂乱乱的人群相帮助阵,一时间捉她不及,竟当真漏她逃出了门槛。


    外头有星无月,四面黑黝黝瞧不见轮廓,她乱糟糟没个方向奔逃,又听后头疾呼“莫走了那奸狡的女娘”,心头一瞬竟有些茫然,疑心他们喊捉的是自己,却又自问:我哪里奸狡了?怕不是说的旁人?


    哄杂乱嚷的人众之中,也不知哪里头亮了兵刃。刀剑的锋芒亮起来,血光也就呼溅起来,蓦地身前一人被捅了个对穿,心头血刷地喷了折柳一头一脸,腥甜温热。


    折柳浑身一抖,如置身噩梦,慌得抄了条廊下的路,也不知往何处而去。


    天王府乱做了一团,每处园子都汹涌着喊杀之声,有光的、无光的,重重人影挣起又伏倒。平日里折柳便不大认得清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更难辨生路。


    忽一只精铁抓索般的手将她一扯,折柳陡然吓得花容失色,转头一顾,竟是赵芳庭,平日里斯文的面孔如今露了凶意,带过她,发狠一刀,却劈在追来砍剁的一个贼匪身上,血溅四面,喘息指定一方,催促道:“往东走!先逃出去!”


    折柳与他从前有些龃龉,这会子见了他却如同见了父母,慌不迭地点头,又捉他手臂,“你、你不走么?”


    “我得亲见那阉人死透了,随后便至!”赵芳庭将她一推,往刀兵人潮处去了。


    折柳胆战心惊,认着他指的方向,拔足狂奔。


    第97章 第97章但得女萝如卿好,我愿为……


    可愈是慌乱,夜中愈不辨路。她依稀记得自己穿了几道门、过了几条廊,避了也不知多少双手、多少把刀,满耳听着铿锵当啷刀兵声,鼻中灌满夜风里裹挟的血腥;不知怎么,却慌手束脚,到了一片湖边。


    偌大的湖面粼粼散落着光点,那是举着火把闯将进来的官兵……抑或是贼兵,她辨不清,回头一望,后头却已有人紧追不放,再几步便摸着她衣袖。


    折柳于是只得没了命地奔逃,向穿湖而过的曲桥之上去。


    她又隐隐察觉出了一股不对劲——这样百十丈宽大的湖,天王府里是有一汪,却不是在东边,而是西园。


    赵芳庭不是指她往东么?怎么反向西去了?


    眼见着后头呼啦啦一队人也踏在桥上来,她无暇再想,只向前求一条生路。


    长长的曲桥,夜中仿佛一条无限伸长的龙蛇,任折柳怎样跑得筋疲力尽、脚软筋酥,总也到不了尽头。


    水汽乱糟糟扑上来,寒湖一带雾罩烟锁,腾起一片迷仙之境般的朦胧。折柳狼狈逃窜,却眼睁睁瞧见对面点缕火光,纷纷沓沓正向自己而来,结结实实堵死前路。


    那是谁的人马?她不晓得,只晓得一点——


    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两面挑唆,两面都容不下她。无论哪一方的人,只要认出她来,她都没好果子吃。


    折柳被夹在曲桥当中,湖心一点,两面四顾,又望一望桥下几尺的氤氲烟水雾,心中绝望也如烟云升腾。


    她怕水,


    怕被闷在水下、潮湿的、窒闷的感觉。这种灭顶的恐惧,尝过一回就够了,她不想再尝一回。


    “捉住她!”离得近了,有人呼号。


    捉我做什么呢?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了不起踹了那阉人一脚。她茫然苦涩地想,那许多恶人不捉,为何偏偏咬着我不放?


    接着,双脚不由自主地登上白玉石栏,她在满怀惊恐与愤恨中,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生还的幻想,噗通扎入深水。


    那一瞬间,于水雾交接之处,她耳边似乎生出某种幻觉,嗡嗡嘈嘈的乱响里,有一道嘶吼破空的声音,离弦的箭一般划来,又沉闷又尖利,还莫名的有些熟悉。


    那约摸是在唤她的名字:“折柳——”


    她睁大双眼,徒然在一径儿沉底的水流之中乱捞,眼前深沉而幽黑,什么光火也不见。


    那种窒闷又沉重的感觉再次压来,折柳卑微绝望的发觉,再来一回,她还是屏不住气,那股子心慌迫得她张嘴、呼吸——


    口鼻、胸肺里瞬间炸开剧烈的痛苦,以致她耳鸣目眩,刀兵短暂猛接之声,化作一团怪异的、恶兽的高亢咆哮,她却压根不能分析其中的含意。


    她只是下坠、挣扎、再下坠、再挣扎,铺天盖地的水、铺天盖地的绝望。


    猛地一双手牢牢钳住了她。


    折柳身处噩梦炼狱,连自己是否挣扎也不觉,却感到一种至为强烈的束缚感,那触感却比水更坚硬,是某种有形的躯体,温暖的、坚实地撕开水膜,向她每一寸肌肤渡来。


    唇上贴住了一片柔软的物事。她呼吸到一缕甘甜至极的气息,彷如噩梦初醒,猛地慌乱揪攥、踢蹬。


    那躯体包裹着她、捆缚着她,又不住地抚摸她的额、发,乃至肩颈。深黑幽茫的天地里,映明了一双黑而且亮的眸子,分明目光牢不可催,却奇异地含了些安抚与怜悯。


    她被带着水下潜游了一段,而后不知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


    折柳呛出了几口水,失重感密匝匝地将要过顶。她如将死之人,攀着这一根救命稻草,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克制不住地颤抖;耳畔那一声声“折柳”依约清晰,不知多久,眼才终能见人,呆呆地盯着所攀的这根“浮木”。


    ——单铮。


    他大半身淹在桥下,一手紧紧箍着她,另一手攀扯曲桥的木柱,一段一段地带她游回湖边,宽厚的肩臂每一蓄力,都涨起一阵温暖有力的脉搏跳动,教她清清楚楚地感知他的存在。


    折柳傻了似的,任他携游,终于双脚浸在软泥藻荇之中时,才有了一点活气,张了张嘴,喑哑断续地哭了出来。


    有别于冰凉湖水的眼泪,一滴滴温热柔软地砸在单铮手臂上。他有一丝不知所措,继而松一口气,拍着她背,笨拙地哄了起来:“好了,无事了,贼人败走了……”


    话未说完,整个人僵住。


    折柳扑在他身上,紧紧搂着,放声大哭。


    “你、你哭什么……这不活了么?”他被缠得面红耳赤,甚至忘了四下环顾是否有人注意,迟疑着,改拍为抚,却不含一丝情。欲,也随之生出一股后怕来,“你不会水,怎么还往下跳?那样麻利,喊你都不及……”


    折柳哭了许久,哭到后背起了一层热汗,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泪眼几乎看不清眼前人。她哑着嗓儿,莫名问了一句:“方才是你喊我?”


    “……是。”单铮带她上岸。


    折柳断断续续地咳嗽,嘴唇不知是受寒或惊惧,有些青白,更为可怜的模样,一手却攥着单铮不放,半晌道:“我真的叫柳花儿……别笑。”


    单铮艰难压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俊朗的面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他随手抹了一把,又稍稍拧干衣袖裤脚。


    “行,比什么‘折柳’利索多了。”他道。


    “但你还得唤我折柳,雅一些。”她回过气来,拭了眼泪,学着他的样子拧了拧衣裙,回转过来,开始心恼方才一股狼狈相被他瞧去,一举一动总觉不自在,便故作平常,摆摆手,口中道,“可淹死我了……我恐是犯了水厄,总跟水过不去……”


    说罢,又沉默了一会,生恐他追问,如何就这样怕水,到时教他想起她沉塘那一节来,又徒增尴尬。


    她掩饰好了心绪,才细细观望向他,想问那些个贼兵怎么就退了,却忽见他颧上一道尖尖血痕,不由叫起来,怀里翻翻找找,却只捡得一方湿哒哒的帕子,勉强为他擦了擦。


    单铮局促,下意识后仰,却被她拉住,蹙着眉道:“这哪个天杀的要命鬼,打杀便算了,怎么还往人脸上划?破口这样深,往后可当心留疤!”


    “……是你方才水下挠的。”单铮呼吸她近在咫尺的气息,道。


    “……”


    擦了血迹,折柳心虚地、默不吭声地随他向园外走。


    奇怪的是,贼兵真如潮水,方才来势凶猛,这会子却已然退了,四面清晰可见执着火把的一支支队列,皆铠甲严明整齐,呼喝号令也不似贼兵散漫。


    “这是才入城的一支兵马,只声言来助阵,却并不知将帅是何人。”单铮为她解释,“他们来便包抄了天王府,擒得贼首头目,想来是友非敌。”


    与己无害就行。折柳对打打杀杀无甚兴趣,答应几声。她重一脚、软一脚地飘忽忽出了园子,来在廊下,眼见着血气冲天,却无端想起了水下时,唇上那一柔软温暖的触觉,不禁拿手摸了摸,又觑眼望望身旁单铮。


    “方才……”她吊住半句,没想好怎么说。


    这副抚唇沉思的模样落在单铮眼里,妩媚却通透。他提起一颗心,有些脸热,“嗯,方才情势急……”


    折柳蹙着月牙儿似的眉,忽的一个喷嚏,打断了他才挤出来“无心冒犯”的后半句。


    “方才的事,实在多谢将军。你若晚来片刻,我怕就没命了。”她吸了吸鼻子,笑着道谢。


    单铮那后半句便再没说出口,只客气回道:“小事,不必谢。”


    园外也忙乱乱一团,已有人抬着死伤者料理。有宁德军中人,仍着一身杂役的穿戴,寻见单铮,请他去花厅处置。单铮应下,教人先去,自己先换身干爽衣裳,随后就至。


    他应付完了这头,再回头瞧,却不见折柳身影。半晌她才从十几步外的一丛篁竹间闪出,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先走。


    方才他二人肌肤相贴,水下他与她渡气活命;这会子却忽然离得远远的,要多避嫌就有多避嫌。


    一个念头倏尔闯入单铮脑海,使他莫名地有些烦闷:


    她不愿与自己攀扯半分瓜葛。


    应怜这处也乱了套。


    早先她已得了信,道今日寿宴将生异变,揣了一支宗契把与的匕首防身;待前头乱子闹来,当真要逃命时,那沉甸甸的精铁匕首却成了摆设。


    她哪里敢杀人,连杀只鸡都不敢。


    后宅宴上的皆是贼匪女眷,教先闯来的天使亲兵一冲,便惊叫四散。那伙强兵自谓捉了人家眷,前头便能要挟勒索,便喝令不得走脱一个。


    众妇人东奔西顾,一时哭嚎震天、脚步凌乱,成了一股股四面的人潮。应怜也被卷在潮水里,迫不得已被裹着乱冲,直挤得钗横鬓乱、眼冒金星,却又不知到了哪一处院廊,绊到一条尸首,摔了个狗啃泥,连攥着的匕首也撞落在地。


    夜中不辨人形,她这一叫非同小可,却把个亲兵引来,见只她一个孱弱的女娘,便生了凶恶,提刀来捉。


    应怜四顾摸那匕首不着,惊怖骇然,才挣扎起身要逃,电光火石之间,却瞥见个犬儿般灵巧的黑影,在那阶下一滚,抄着个寒亮的家伙,正是自己掉落的匕首。


    惊顾之下,她才辨认,那竟是个瘦棱棱、矮乎乎的孩子,一双凸大的眼却湛露利芒,轻巧无声地一跃而起,又狠又准地一刀扎在那亲兵后脖颈上。


    鲜血瞬间四溅,只与应怜近在咫尺。她几乎看傻了去。


    那孩子一股脑推翻跌在应怜身上的死人,衣上擦擦匕首,一手来扯她,稚嫩却老练地催促:“傻愣着作甚?快


    跑啊!”


    她猛地回过神来,与他一头跑,却诧异哪儿来的娃娃,这样凶狠;不消片刻便蓦地记起,今日女眷里确有一个带着娃娃来的,仿佛是……二王陶慨家的独子。


    只是如今顾不得这么多,一大一小时时见了亲兵便要躲避,最后被一队迎头扫荡的亲兵逼得闪入一丛林子。


    那树也不多、湖也不深,唯几株数丈的老树盘根错节,却也不能躲避几时。包绕的园墙却像个口袋,他们落入口袋里,后头亲兵堵了园门,便断了出路。


    那头正欲入人来搜。情急之下,小子一推应怜,指着一株苍苍欹曲的老树,示意她上去;并猴儿似的,三两下早已先上了树,又在上头枝叶浓密处招手。


    应怜急得好悬没哭出来,摸着苍皴的树皮发傻,悄声仓惶道:“我、我不会上树!”


    上头隐约吸气,砸下来一句:“废物!”


    跟着,竟使了个倒挂金钩,一双腿结结实实盘在一枝上,吊下手臂来拽她。


    应怜怎么好意思教个半大孩子托举,见他如此,咬着牙,手攀脚蹬,使了平生未有的胆气,胡乱攀上了树,桠叉里激动得红了脸,不可置信道:“我、我上来了!”


    “那是因这树生得歪。”他瓮声瓮气泼凉水,一双眼仍警觉地盯着外头。


    那队人似乎要入内,却呼啦一下纷乱起来,仿佛浪头击在礁石上,爆出一阵阵喊杀哀鸣。刀兵之声不绝于耳,铿铿锵锵,一会儿,便消隐下去,寂灭了。


    应怜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一动不敢动地注视,便依稀瞧有火光入园,一队甲士明火执仗,从容地铺开成排,一径儿贯在园中。


    那小子伸出手来,压了压应怜的脑袋,示意缩身噤声。


    幽幽晦晦的中霄夜里,便是仗着火光,她也瞧不真切,唯见成排的甲士之中,缓缓走来个锦罗袍之人,只那步履便有从容舒展之态,是非止一日养成的端方贵仪,决不像喊打喊杀的粗莽之辈。


    那人来在园中,顿住一时,四下望顾,却直直向她这处老树而来。


    应怜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愈发猫了身子,藏在葳蕤枝叶里。那近前来的人,却无端闲闲几步,来在树下,虚虚仰首,方开尊口,是字正腔圆的官话,“经久不见,二妹妹怎却学得一身淘气,竟还上了树?”


    树上的小子一瞪眼,扭头望向应怜;她却已又傻了,直愣愣盯着树下,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树下人不开口则可,夜色里只有二三分眼熟,她倒认不出来;一开口,那熟悉的散漫腔调将她惊得头皮发炸,全然顾不得礼节仪态,连掩饰身份也忘了,惊叫出来:“殿、殿下!”


    可不得尊称一声“殿下”,那是如假包换的天家龙子——六皇子郭显。


    也即是说,方才园外大动干戈、诛灭天使亲兵的,正是郭显的一支人马。


    这算什么?窝里反?狗咬狗?


    “您、您、您怎……”她挤不出一句整话。


    郭显面如美玉,俊雅里有一份雍容,锦袍玉带着身,踏一双金线厚底方履,通身的天家气度,哪怕暗夜之中,也如辉光明火,使人逼视不得;只那一双微狭的桃花眼,顾盼间透着几分不经意的懒散,仿佛事事随风过耳,并不上心。


    “裙绦。”他微点头示意。


    应怜向下一瞧,只见树下飘开一领鹅黄绦带,却不见了压群幅的金玉坠子,招招摇摇地随风晃荡,醒目得像张箭靶。


    身旁的小子见了,捂着脸,愤愤道:“果真是个废物,连累了我!”


    她尴尬地收起绦子,局促又为难:“恕奴失仪,权且见礼了。”


    郭显失笑,全无怪罪,却自有一股子亲近,“下来吧,贼匪已然伏诛了。”


    应怜探了探脚,二人多高的老树,下头黑洞洞、冷森森。她又把脚缩了回来,扯出一个堪称淑静的微笑,“那太好了,烦请殿下先回,奴随后就来。”


    话说着,那小子已然不耐,蹭蹬蹬一个纵身便窜下树去,徒留她一个在上头独自萧瑟。


    “二妹妹下不来树?”郭显恍然,想了想,张开臂膀,修挺风雅的模样,“来吧,我接着你。”


    应怜一脸见了鬼似的神情,惊恐地只想喊救命。


    第98章 第98章连理从今生,枝枝还相缠……


    郭显此人,生性一股万事过耳不过心的气度,虽不是中宫嫡出,却因自小养在中宫膝下,与太子关系亲密。一干贵胄子弟,他也颇能放下架子厮混,因此人缘不错。


    只是应怜曾因传书递简一事,心内总有隔阂,凭他怎样谦雅温和,她就是亲近不起来。往日里在洛京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逢时便唤“二妹妹”,她却规规矩矩只称殿下。


    这是个怎样时节,沂州、叛军、兵荒马乱,应怜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他怎会到此。


    树底下的郭显,此时张开臂膀,在应怜眼中,怎么瞧怎么像只张着嘴等肉来跳的狐狸。


    她愈发困窘,四面张望,只想解了这尴尬场面。


    天可怜见,千盼万盼,外头盼来了个救星般的人,即未着甲,身形也高过穿甲的亲兵一头,沉压压地摄人,却比疾风更迅,几个眺望,眸子盯住树上的应怜,分拨人众,大步倏忽而至。


    “宗契!”应怜眼睛都亮了。


    正是宗契。他提着一口朴刀,刀尖一路滴着鲜血,煞气未消,那些个亲兵以为来人不善,层层阻拦。他似是不耐,言语几句,索性将刀一把扔归几人,压得近前亲兵后退踉跄了几步;除了兵器,再无阻碍,一路来在树下。


    应怜叫道:“宗契!你还好么?”


    “无碍,彭春已死。”宗契道。


    到得火光之下,她才瞧清,他白日里才穿的一身新衣,如今尽染血污,也不知那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但瞧面容无虞,教应怜稍稍放下心来。


    “我、我下不来……”她涨红了脸,紧紧攀着一根粗枝。


    宗契想也没想,到她下方,张开手,“往下跳,我接着你。”


    应怜犹有些不敢,但见他一双眼中宽和温柔,尽是安抚,心头一松,叫了声“那你接好”,颤巍巍放手,扑地往下一纵。


    风声骤紧,她吓得一闭眼,却转瞬失重,已落在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冲势一个收不住,耳畔浅浅听他闷哼了一声。


    应怜果然无碍,只是一激灵,忙问:“我撞着你了么?”


    她睁开眼,彷如星夜旋转,风声止息后,先见了雾笼的长夜里几颗温润星点,再瞧见咫尺间他面露的笑意,五官深刻、眉眼舒朗。


    他身遭的热意一齐涌来,令应怜竟一时不闻腥风浊浓,唯有他颈边温热的气息,既使人心跳,又令人心安。


    一旁被冷落的郭显挑挑眉,收了手臂,眼光如凉夜的水,闲散从二人身上漫过,尤其停在宗契之上,不着痕迹地逡巡打量一圈,继而收回来,饶有兴致地对那小子讲话:“你姓甚名谁?如此年幼,就有沉稳老练之风,是个可造之材。”


    一番话将那小子夸得飘飘然,挺起胸


    膛大声答道:“我便是沂州二王陶慨之子——陶岳!”


    他声量高亢,兼有孩童的尖利,却点醒了一旁应怜,匆匆退出宗契怀抱,望那郭显二人,一官一匪、一大一小,怕的是郭显将他掳了作质,刚要开口,却见郭显蹲下身,笑眯眯道:“原来是小郡王,你可有绳儿?”


    陶岳被这一声“小郡王”哄得更飘,傻乎乎点头,“有。”


    接着,在郭显殷切的目光下,他解下自己腰带,攒成一团递去,“给。”


    “那烦劳小郡王给我系上。”郭显背过身去,两只腕子交叠在他身前。


    陶岳傻乎乎地照做,把他两只手反绑系上了,自己失了腰带,夜风一吹,衣襟翻飞,更显得小身板儿稀瘦,橡根光秃秃的庄稼杆儿。


    郭显又和气道:“旁人若问起,这是谁绑的,小郡王可得认。”


    “怎么不认!”陶岳对他一头雾水,却硬气得很。


    身侧应怜与宗契二人已目瞪口呆,郭显的亲兵倒从容淡定,身不欹歪、目不斜视,披坚执甲,拱卫周遭。


    “走吧。”郭显动了动手臂,觉着紧紧捆了,便起身向应怜点头,“惊吓二妹妹了,此事谈起令人扼腕。总的说来,实是爹爹谕令我将三万精兵去攻江宁,不料想阴差阳错,我却成了彭天王的俘虏。”


    “俘、俘虏?”


    “如今我不是被俘了么?”郭显微一抬手腕,无辜且苦恼,凑近了应怜,压低声儿,“我领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拨给三万,却只实领七千兵,向谁诉苦去?少不得先来沂州一趟,想着若彭春归附,他手底下二万余众不就编入我部中了么?可没料到马失前蹄,教你们抓了。正好,我手底下颇有几个硬骨头的都尉,想还在外围死战,你们可拿我迫他们来降。”


    应怜听着想着,总觉不对,忽问:“那你怎知我在此?”


    郭显不答了,只略略一笑,桃花双眸美而且黠,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应怜无法,只得随几人一道向外而去,与单铮等人汇合。


    郭显所料不错,天王府东门大敞,好几拨人正在力战。一路倒伏也不知多少尸体,鲜血流了遍地,却是彭春残党一部、天使亲兵一部、来搅浑水的六皇子兵马自成一部;单铮的人隐蔽,只在观望。


    只是主帅既然被俘,副将们投鼠忌器,便只得扔了刀兵,各自止歇。几路兵马夜中对峙,皆淋漓血染,喘声呼呼。


    陶慨喝令所部后退,见了儿子陶岳,直瞪虎目,大喝道:“小山!你怎领着、领着……你给我回来!这不是淘气的地方!”


    那些个副将也惊骇:“殿下!您怎么被绑了!”


    郭显望望身边陶岳。陶岳立马心领神会,手扯绳结,坦荡承认,“是我绑的!”


    陶慨差点没气死过去。


    “您不是向来不愿归降吗?此人据说是什么‘殿下’,想是朝廷的鹰犬,儿绑了他,您不乐意么!”陶岳摸不清水深,振振有词。


    他这么说倒也没错。陶慨被堵得哑口无言。正尴尬时,却又见一些人抬了两具遍身血污的尸首来到,摔在庭院正中,夜间难细辨脸孔,凭残破衣裳可认出,一个是坐于花厅之首的经略安抚使,一个是次座满脸横肉的彭春,如今皆成了死肉一滩。尤其是那天使,横七竖八的刀口,简直分不出哪一刀才是致命,想是惹了众怒,几被砍成一堆碎肉。


    彭春死伤却精炼许多,其中臂上横布一条刀伤,令又胸口被贯穿,一柄利刃破开前胸后背,整齐且利索。


    抬尸首的却是宁德军一拨人,为首戴头巾的一个,威武身躯,正是单铮。


    他此时再露面,再也不是那个四司六局的供奉,却径来在陶慨身前,抱拳重相认,“敝人单铮,虽不才,却被兄弟们举为宁德军之首。此番为救我宗契兄弟而来,并非有意埋名,所多冒犯,还望二王不计前嫌!”


    宗契此时便也上前相见,叙说从前二王活命之恩,一时相对,放下刀兵偏见,寥寥数语,竟顿相契。


    陶慨本就有与宁德军合兵之意,如今头上去了个彭天王,又见死了朝廷犬马,再无拘束,他本是个直爽的武夫,不待单铮开口,便勒令手下清点人数,要率所部去投宁德军。


    单铮自是迎纳,礼遇愈厚,当下清扫天王府,洗去血迹、抚死恤伤不在话下;郭显这头,玩闹似的教人俘了,却也没交还的道理,便单辟了一个清静院落供养着,倒也不亏待,过了数日交涉,放回几个副将都尉,回朝复禀,他却有模有样地在此住了下来。


    应怜过后才晓得,经此一夜,宗契才愈合的鞭伤却又裂了大半;一事不烦二主,只得再妥帖地为他上药,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看顾下,更严禁他舞枪弄棒地耍拳脚,一切等养好了伤再说。


    宗契见她忧心忡忡,不由得好笑,出言安慰。应怜却不肯依,皱着脸,在内室里为他上药,又时常偷偷往对面镜里瞧上一眼,颇有悔恨,“定是我那天从树上跳下来,把你背伤撞裂了……我太沉了,恐是饮食无度之故。”


    她身腰如此,竟还嫌沉,宗契失笑,转头却只瞧见她玉莹莹的耳垂,便又把头扭回去,只道:“这不关你,你轻着呢,正要长身子,可别缩了饮食。”


    应怜洗净了手,轻沾了药粉,涂抹在他伤口周遭,正心揪着,闻言又不大信,随口道:“真的么?”


    “真的,”宗契脱口而出,“那回我抱你走了一路,不也好好的么?”


    应怜登时红脸,却正撞见他扭回身来也觉失言的眸光,指尖一颤,手下失了力道,却教他一皱眉,似醒了一般,又抹过头去。


    他直勾勾地盯着窗框不言语,应怜便低着头,慢慢地上药,心思里百转千回,呼吸湿热又轻缓地萦绕在他一方后背,指尖下只觉他后背绷得挺直,微抬眼一瞥,见那耳根脖颈处有几分薄红。


    半晌,他忽道了一句:“那彭春是我所杀。”


    应怜一惊,却见他言语平平,并无恚愤,迟疑问:“你与他……”


    “那夜我尾随他去,他终认出我来,便晓得生路已绝,索性认了从前的罪过。”宗契道,“确是我料想中的,他勾结了那袁淮,里应外合,先偷换一路运送的标,又暗使贼匪来劫,伤了我爹。此后借着打点官司的由头,将我家中财物一点点挪运殆尽,而后一走了之。我如今杀他,旧事便从此了了。”


    旧事已了,那新事呢?


    应怜很想晓得,自己是否也在他心念的人与事中,却也问不出口,只道:“往后……你带我去代州瞧瞧吧。我长到如今,却还未登过高山呢。”


    宗契不由得又回头来看她,这一次却久久地观瞧,好似头一回听她说这些话。


    “那你、你不……”他微明了她意指,却不敢深想,结巴起来,“你若与那元羲一道,我……”


    应怜却仿佛嗔怪他忒煞风景,蹙着眉,却有几分笑,“你不是说,元家子非良配么?我听你的。”


    宗契脸全红了,不意她竟连绝笔信也瞧了,一时暗骂自己闲言碎语,一时心里又亮堂一片,满心只想着一句:她不嫁他了,她莫不是在哄我?


    “我以后要成老姑娘了,你可不能丢下我。”应怜又道。


    她声儿越说越轻,比蚊子哼哼还不如,却一字不落,贯入他耳中,如千钧仙乐。


    宗契甚至不知自己回说了什么,或是只在傻乐,但只记得她说话时,那一双明湛湖水样的眸儿,晴日曦光,澄亮一片,没有丝毫曲折,他仿佛望进了她同样噙着笑的心底。


    两心映照,虽未诉衷曲,他却忽然通透,于无数个细微的暗示里,领悟了她内心真意。


    “我,”他顿了顿,那湖水漫过心涧,温柔地将他淹没,他凝望着她,一字一句,出口成誓,“我绝不走。你在哪,我在哪,我守你一辈子。”


    心跳盖过了所有声响,他话音久久仿佛不曾落下  ,盘旋在室。应怜眼前定格他此身此人,他认真的脸庞,心中顿然涨满,满得快要溢出来,再也容不下旁的人,只有他。


    她仍是笑,眼中却渐渐湿润,怕说话便要掉下泪来,便点头,不住地点头,出口只有一句“嗯”,却哽住再难说第二个字。


    第99章 第99章欲却僧衣,携归红尘里……


    经此事后,他二人之间的相处又多了些微妙的亲密。虽一样人前避嫌、人后守礼,却总是与先前两般不同。


    宗契便时常挂相,眉宇间舒展,嘴角里也带出笑。人只以为他是为并了沂州军心喜,个个也都兴高采烈,只等回江宁表军功、与亲眷团聚。


    如今沂州军便归了单铮,实还由陶慨统领。陶慨又去了天王、二王尊名,只甘愿在单铮手底下领一席,给足了他面子。


    人便是如此,你敬他三分,他敬你五分。他二人又都是直爽磊落的性子,没什么曲曲绕绕,一二来去,更投了脾气。


    单铮瞧人,总是粗中有细,用人再不疑心;力排众议,与陶慨相见,令其仍守沂州,自己只留几个心腹在此充作联络。从此南北相接,待火候到了,一齐向洛京进逼,朝廷便更无抵挡之力。


    计好是好,却也太过大胆。但凡是个有私心的,单铮一走,他便能阳奉阴违、再起事端。


    陶慨万万不敢想此一事,极力推辞。单铮却有一说一,既说出了口,便毫不作伪,一发拟定了归期,强压着陶慨应了。


    陶慨感念敬重,久留不住,只得道:“如今已是十一月上,原想着哥哥过了年再走。既江宁事繁,弟不敢多留,少不得大家一齐过了冬至,哥哥再动身,如何?”


    他言辞恳切,单铮也爱重他人品志气,想此一番离别,今后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再相见,索性应下,也好理清些沂州里外的军务。


    沂州城内新气象,天王府也改换成了将军府。陶慨冷眼观之,见自单铮而下,皆是干练之人,与民秋毫无犯,短短些日,便废了从前一些严苛旧法,当真是安民抚众、怜孤恤寡,与那死人彭春截然不同,心中更是敬佩叹服,归附的心从五分涨到八分。


    将军府里也忙忙乎乎,抬来不少新瓦竹木,将那夜被打坏的门窗墙垣修补整齐,一摞摞木石便随处堆放,由着手艺匠人摆布。


    一日日过着,府里修一新,人也逐渐从那夜的恶斗里养回了精气神。


    宗契伤已愈合,被应怜拘了些日子不得伸展筋骨,这一日终求得她稍稍松口,恰值人闲日暖,便一同前后逛上一遭。


    正过前堂,忽见一处黄土垫平的空地上,三五成群围簇着些汉子,里头传出呼喝习练之声,一望便知在耍拳脚。人影遮遮,又半望得见、半望不见。


    宗契便有些跃跃,瞧向应怜,目露笑意,神色微动。


    应怜无法,摆摆手,“瞧几眼便是。”


    二人分开人群,来到场中,只见了个耍刀的身影,行步如罡风,招式沉稳刚硬,正是陶慨。他每练到精彩处,便有人呼哨拍手叫好,其中一个尤其卖力的,便是他家小子陶岳。


    宗契观望陶慨练刀,正是自个儿多日不练,心痒难耐,便背着人来磨应怜,“我已大好了。我也去试一试,你瞧瞧?”


    应怜起初不肯,只是耐不住他哄,半晌方应了。


    陶慨顿一顿身形暂歇,也瞧见了宗契,笑道:“向来只闻听高僧有过人的武艺,却无缘得见。今日怎样,咱们对练一趟?”


    宗契正合了心意,大踏步入场中,眸如山海清光,湛湛夺人心魄,“行,比拳脚还是刀兵?”


    “刀兵无眼,拳脚又未免不足。”陶慨递了刀与手下人,四顾一顾,眼一亮,脚尖挑了道旁一支竹节,“便拿这做把不开刃的刀,如何?”


    宗契道好,便也挑了一支长的,比在手里,耍了个棍势,“我一向用棍,这根便好。”


    两人便分开场地,在一众起哄声中,拉开了架势。


    他二人一个使刀法、一个使棍法,于竹节闷而清脆的击响里,进如流星飒沓、退似潮水纷迭,闪步交错,凌厉疾迅,瞧得人眼花缭乱,直是大气也不敢喘。


    应怜屏住呼吸,一眼不错地追随着宗契的身影,多少回见过他练武,每一回却如初见惊心动魄,却又别有一种酣畅,不自觉心神里已蓄了激越之情。


    两人各自收了几分力,只拼招式,竟斗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瞧得那陶岳也不喊了,紧抓着身边一人的衣袖不放,嘴张得老大,仿佛下个呼吸就要断气一般。


    也不知缠斗了多久,恰逢单铮从此经过,被吸引住,也旁观了些时候,见二人实在不分伯仲,叫一声好,激昂起来,左右四顾,竟也提溜了一支竹节,劈入那混沌一团,喝道:“我也来!”


    他使的又是枪法,精妙处震天动地。便一样竹节、三种刀兵,三人互争输赢,犄角相持,一时间如天地之初的三团鸿蒙紫气,相触相离,各自峥嵘。


    众人才及喘气,便呼跃叫好,声浪一阵盖过一阵,又不断有人围拢过来,争相瞧看,直把个空场围得水泄不通。


    三人直从东斗到西、从西斗到东,照这架势,难分胜负,也不知要斗到什么时候。那小瘦猴儿陶岳瞧得心痒痒,自认武艺不亏,竟不知何时也偷了根竹竿儿,冲入仗中,喝一声喊:“大丈夫厮杀,怎能无我!”


    身旁随从拉他不住,眼睁睁瞧着他硬挤入阵仗里,恰似了一条泥鳅在虎豹里乱挤,这里戳戳、那里劈劈,全打乱了三人阵脚。


    单铮宗契二人只怕棍棒伤他,齐齐撤手,哈哈大笑;陶慨被他搅了高涨的斗性,一发火起来,一根竹节在手,噼噼啪啪专往他屁股蛋子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你个搅屎棍子,毛还没长齐,妄想挑你叔伯!”


    陶岳给抽得吱哇乱叫,只被他爹拧着胳膊,逃也逃不掉,嘴上硬气:“我是搅屎棍子,你是屎吗!”


    一顿狠揍,陶岳捂着屁股,怒气冲冲退到一边,手里还不忘攥着根竹节,咕咕哝哝骂他老子。


    单铮笑道:“你家小子烈性,光这份胆气就少有。且我观他根骨不错,那几下刀法,有模有样,是个好苗子。”


    “内子早逝,他自小没了人管,野得很。”陶慨头疼得要死,一面挥众人散了,一面正色向单铮道,“承将军青眼,看得起他,我实则早有此意,只是不大好意思提。不若就教他做您一个义子,任打任骂,从您约束,如何?”


    单铮很是意外,又瞧瞧陶岳,招手唤他过来。


    陶岳梗着脖子,即立在他跟前了,也还硬气得很,一双微凸的大眸子直坦坦盯着单铮,毫不胆怯,又忍了屁股上的疼,不说话。


    单铮喜他这份初生牛犊的咋呼气,兼自己即将而立的岁数,膝下还没个儿女,越瞧越是喜欢,便一口应下。


    陶慨大喜,当下压着儿子磕头拜叫义父。单铮扶他起来,道:“只是我没带礼,下回给你补一个。”


    “我不要礼,你既做了我义父,可能传我方才那枪法?”陶岳直眉楞眼问。


    头上又被敲了一记,是他亲爹陶慨,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那是人家家传的枪法,怎好头回相认就教你?


    陶慨又有话说,早已是心内想过百八十回的了,一咬牙,道:“他既做了将军义子,您回江宁,便把他带上吧!”


    单铮才说一声“好”,一旁瞧了半天的应怜却早已领会了真意。


    她叫来宗契,耳语了几句。


    宗契揉了揉耳朵,觉着有些痒,却又被她那话勾起了心神,恍然大悟。


    “令郎原是独子,若咱们此行带走,他从此便不能承欢膝下,岂不失了人子之道?”他向陶慨说话,却望了望单铮,“这倒是好,咱们留了些人手在沂州相帮,陶将军却将令郎换与了咱们。”


    单铮这才恍然,心道这陶慨也是实诚,为表明忠心,竟拐着弯肯舍自家儿子来做质。


    他叹了口气,


    又失笑,“这义子我收了,只是人我不能带走。他还小呢,总要在家中再长两年,等以后大了,有的是出门游历的机会,到时再来会我这义父。你我之间,是恩义相交,我对你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话说到此,陶慨心潮纷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料想自己小人之心,平白折辱了他坦荡的英雄君子。


    至此,八分归附,又涨了两分,恨不能早与之合兵,拱手天下。


    他这正动容着,他儿子陶岳不乐意了。


    “义父,我不去江宁,怎么学您枪法?”陶岳心急,又扯了宗契袖子,“大和尚,还有你的棍法,我必也能青出于蓝!”


    惹得几人大笑,陶慨只叹丢人现眼。


    从此彼此之间更加亲厚,虽不是手足,却胜如手足,在临近冬至的一日日里,更是相敬相爱无间。


    冬至日,将军府里好好热闹了一回,宁德军一行人便整装备齐,待回江宁。


    陶慨留之再三,终留不住,待到十一月廿六这日,亲送出城外五十里,与单铮惜别而返。


    一行人秋时来、冬时归;去时忐忑,归时却已人人喜悦振奋,只待回了江宁,论功行赏,又是一番新光景。


    队伍行径处犹如一条长龙,龙首是再三去沂州的数十宁德军中人;后头跟着护送的五百沂州强兵,又有二百余众零散穿插队列之中,都是六皇子郭显的心腹家人,此回跟着那七千官兵来攻沂州,余兵被遣返,这二百人却跟着郭显,同被押往江宁。


    自然,郭显充作俘虏,也在此行之中。


    他的来历总归有些蹊跷,因此昼夜被严密监视,不得与心腹见一见面,更遑论传递个消息。好在此人安分守己,倒也不难伺候。


    一路行至中途,相安无事。


    应怜仍旧坐马车,与折柳、秾李一处,高大的车身不算平稳,却比每日骑马要好得多。几人枯坐无聊,便说些女儿家的琐事,有时谈到吴官人,有时谈到宗契。


    折柳问:“这些时日,我观你与高僧,仿佛有些亲密,你倒是说说,你们到底有无心意?”


    应怜被问得脸红,只是垂着眉眼不说话。


    二人瞧她如此,便心知肚明了,俱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她有些羞恼,微嗔道,“我与他本没什么,你们莫要坏了他名声。”


    “七情六欲,乃人之常理。你们之间是共患过难的,由恩生情,并不稀奇。”秾李已改换了女子装扮,抿嘴轻笑,“且你与他发乎情、止乎礼,谁也不会看轻了你们去,你羞什么呢?”


    折柳道:“不过外人看来,定要道这和尚不守清规。他总得先还俗,你们才能谈嫁娶之……”


    “莫要再说了!”应怜捂住了她的嘴,直从头顶红到了脚跟,“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往后再论!”


    打打闹闹。秾李靠在一边,笑着从横座下暗格里取零嘴吃,摸了半天,只摸着半包干果子。她“咦”了一声,“你们谁吃了我那狮子糖?冬至前刚做的,我还留了一小包呢。”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


    又过了几日,偶尔闲暇时,又有人道:“真是怪了,昨夜里我值守,仿佛见地气上涌,成了一团黑雾,倏一下滚过去就没影儿了。今日早起,我才吃了一半的冷鹌鹑却没了。”


    “难道是城隍老爷显灵,给吃了?”有人道。


    “城隍老爷自有供祭,谁吃那半只鹌鹑?”那人气道,“大冷天的,冷油冷肉,也不怕闹肚子!”


    果然,当日晌午,稀稀拉拉便有些臭味隐约传来。只因在单铮等人的队阵里,众人寻不见源头,以为是那拉车的马窜稀,查了查又不是。


    应怜几人本在车中安坐,也耐不住臭,纷纷掩鼻出了来。


    二三十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相互抱怨着谁家裤兜里泡了黄泥,忽听这时,又有几声震天清脆的噗噗声传来。


    “我就说是这马!它放屁呢!”一人道。


    宗契寻过去,绕了马车一圈,一皱眉,却蹲下身,忽瞧向那车腹底下,惊得“嚯”了一声:“你……小山?”


    车底下窜出个瘦猴儿,先不求告,捂着肚子钻进枯草堆里,叫道:“我憋不住了!草纸、草纸!”


    ——一刻钟后。


    陶岳臊眉耷眼地挨在单铮跟前,听他训斥。


    “咱们行了七八日,你便在车底攀了七八日?不说一路山高水险,万一磕着碰着,我怎么向你爹交待!”单铮见他可怜兮兮,满头满脸的灰尘,又是心疼又是怒。


    只是再恼,也不好就送回去,他们行出来这些日,重重山水,路上并不太平。单铮只好留下他,又教人送信往沂州,宽陶慨心意。


    就这样,陶岳成功地留在了宁德军,得以接着向单铮讨学他家的枪法。


    一路不急不缓,入了腊月,眼见着年关在前,应怜一行,终于回了江宁。


    当时喜庆欢闹自不必提,江宁与沂州号为一家,声势愈发壮大,又递了书呈向洛京,备言六皇子事,书中口口声声,称其为“质子”,道宁德军只为自保,并无凶恶之意,愿求两邦交好。


    书送向洛京,实实在在地扬眉吐气了一把。等回信的时日里,各处便备办起了过年的热闹事。


    应怜的日子照常过,年前正遇着李定娘来请,说晓得上元县的汤山有个延祥寺,内里有一孔最为盛名的温泉,数九寒冬也蒸腾温暖,邀她去游一游。


    上元距府城不过五六十里,一日便可来回。应怜听得心动,当下便应了,带上春莺茜草,又一个新来的鸾儿,一道随赴那温泉池。


    李定娘早遣人先去安置,清了寺中一片场院,不教外人闯入,又围了步障;带上数十从人,妥妥帖帖携着应怜而去。


    她那些随人中,又有一个常伴左右的,却不是女使,而是个深目高鼻的少年。应怜曾见过,依稀记得是叫袁武,不禁目望之,见其肤微蜜合、五官深邃,有俊美姿容;又几次偶然撞见定娘与他谈话举止很是随意,仿佛亲密熟稔多年,虽心中微有异样,却不好干涉她事,也就闭嘴不提了。


    她们上午出发,晌午便到了延祥寺,入内厢房,此时摒退了从人,只姐妹两个换了衣裳,径奔温泉池而去。


    如今深冬时节,应怜一向怕冷,穿了厚厚的衣袄,却还未靠近池边,却已蒸出了汗意,又见温泉溪水通幽之处,草木并不凋萎,反欣欣向荣,绿映红偎,不禁大喜。


    她们入到步障内,褪了衣衫,滑入泉池。应怜卸了一身疲乏辛苦,浑身舒泰,赞叹地咕哝一声,拨水游在李定娘身边,美滋滋地问:“你怎么找着这好地方,我来了便不想走,不若咱们住个三五日?”


    李定娘趴在池边,头枕着手臂,歪着脑袋笑望着她,“行啊。”


    她懒懒的,放了长发,便如泼翻的墨渍,沉浮飘散在水面,又贴合在浑圆的肩头,美不胜收。


    应怜便将沂州城内之事,捡热闹的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人泡得舒服了,就打起盹来。


    李定娘提醒她:“要睡回房睡,别搁这儿呛了水。”


    应怜打了哈欠,迷迷糊糊上岸,胡乱套了几件衣裳,“那我去睡会,睡醒了再来泡,你走不走?”


    “我再泡会。”李定娘道。


    应怜便答应一声,自去了。


    她走后,步障内静悄悄的。李定娘也没教人来侍奉,也没动一动,仍那样趴着,任长发飘荡背后,半阖着眼,也不知是憩是想心事。


    又不知是谁,匆匆闯了进来,踩伏一地的花草,携了外头一身寒风与冷怒,推了拦阻的女使,箭一般扎入温泉池畔。


    那人影修长高大,来势汹汹,却在步障外硬生生顿住。


    迷蒙水雾隔着一人高的步障彩幔,悠悠袅袅漂浮旋上,模糊了人眼,将内中人依稀的身影不甚真切地烙印在步障上,像极了一场玄天幻境的魂梦。


    “应怜!”来人唤,声音急怒。


    一时寂静。


    李定娘睁开眼,也有些困顿,发上、额上尽是湿意,懒懒地回了声:“她不在。”


    后头凌乱有些脚步传来,有女使急道:“娘子,鬼面将军他非要闯入,咱们拦他不住!”


    “无妨,他来说说话而已。”李定娘道,“惜奴睡了么?”


    “睡了,睡得正香呢。”女使答。


    李定娘便令她们自去,守着应怜。女使这才告罪退下,只留了二人。隔着步障,里外交谈,只是一个来者不善、一个懒散冷淡。


    鬼面将军道:“李定娘,你究竟耍什么花招?”


    她奇道:“我不过来泡温泉,有什么花招?反是将军,马不停蹄追来上元,如此唐突为何?”


    那头一时没了话,再开口时稍松动了一些,却仍是如冰锥伤人,“你心知肚明。上回事便作罢,若再使什么鬼蜮伎俩,打她的主意,你可问问我手里的剑!”


    “这话说得蹊跷。我姐妹好好儿的,我害她作甚?”李定娘听笑了,声儿里也如洇了水雾,润润的清啭,“再者说,你又是什么身份,是她什么人?巴巴地来与我分说厉害?”


    外头又再不说话了。


    李定娘便愈发进一步,斯条慢理地直起身,上到石阶,那花朵样纷散的墨发便一点点伏在她玲珑的身遭。她一边走,一边道:“……还是说,你曾因传书递简一事,见了她一面,从此对她上了心,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也是,她那时虽年幼,却也生得玉雪可爱,你瞧了上心,也不为过。”


    “李定娘!”鬼面人口气生硬起来,生了微怒,“自重!”


    “自重?”


    步障轻摇,将那又柔又冷的话飘荡下来,随着云烟一道,贯入他耳:


    “天下间谁人都能要我自重,唯独你不能。”


    彩绸幔子如水波,粼光一闪,竟被打开,李定娘白玉朦胧的身子现在眼前,墨发披散,其间起伏玲珑,


    冶艳至极。嘲弄神色随脸庞淌下的水一并逝去,唯余清艳,唯余沉默。


    鬼面人如被烫着,一震而扭回身,硬梆梆的话里有了无措,“你、你穿上衣裳!你怎么……”


    “不自重?”李定娘接他的话,微翘着嘴角,温泉水从沟壑间流淌,直在一双赤足周遭积出一片水渍,“你怎不记得从春园中,你迫我就范,我那时自重了,却遭你一再凌辱?怎么,如今你改了性儿,反倒嫌我不自重起来?”


    对方无话可说,背着身,半晌恶声恶气,掩饰内心局促,“你敢说那日的药,不是你下的?枉她敬你爱你,你却如此害她!”


    “你说这事,我倒想问你一问。”李定娘好整以暇,“以你好色之卑劣,我将她那样送到你榻上,你却不受,反震怒,真是稀奇。以你与她之生疏,却脱口称她小字,真是少有。”


    鬼面人彻底失了语,浑身僵得像铁石。


    李定娘在身后,如勾人的鬼魅,“你怕什么?不是与我有过春风一度么?怎么却连瞧我一眼也不敢?”


    她便如此激,鬼面人也再不回头,可脚步也像生根一样,心内想着走,却走不动半分。


    她在背后,终未等到他回头。


    “你怎么不敢回头,瞧我一瞧?”不知多久,她再开口,话中有了哽意,有了厌恶,“你不敢瞧我,你这个懦夫。应栖,你这个懦夫,你顶着那人的名头,却连瞧也不敢瞧我。”


    水雾弥漫,她眼内模糊,几乎看不清他冷硬的身躯。他彷如一尊亘古便有的沉默的石人,早已僵立,无言无声。


    “应栖。”许久,她叫他。


    鬼面人一动,想回头,到一半却止住。从李定娘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双肩略动了动,似乎肩负什么沉重的担子,压得往下塌了塌。


    “别算计她,她是你妹妹。”


    他最后只粗哑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更像是落荒败走。


    温泉的池水永不会变凉。但李定娘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缓缓重回池中,整个缩在池水里,汲取四面八方传来的暖意。她如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的人,快要冻馁而死,一旦抓住这片温暖,便将自己一再向下沉,直到水没过头顶,宁愿溺毙在暖意之中。


    又不知多久,猛地一双手臂,执拗地扯着她,将她从温泉中刷拉拽起。


    她睁着湿漉漉刺痛的眼睛,仰首去瞧,瞧见了那一双雾气中格外深邃的、少年的双眸。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咬牙切齿:“你想死吗?”


    李定娘久久地凝望他,就在他袁武怀疑她是不是被浸傻了之时,忽的笑了起来,霎如百花春绽,一枝摇颤在东风里。


    “死不掉的,我命大着呢。”她拉着他坐下,抱着他的劲韧的腰,把头埋在他腰身里,与温泉截然不同的他的暖意,便密密幽幽地在衣料下浮了上来。


    袁武愣愣地伸手抚摸她湿润的头发,感受衣下传来的潮意,不确定地想:那是她的泪么?


    ……不,或许是水渍。她从不哭的。


    应怜对温泉池畔的事一无所知,与李定娘一道,果真在延祥寺玩耍了好几日,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江宁。


    她舀了一瓢温泉池的水盛入瓶,带回给了宗契,“你整日里忙着,大事小事一堆。改日得了空,咱们一道去汤山游一游,你也泡一泡那温泉,百病全消!”


    宗契自是无有不依,笑着应了,见她兴高采烈,心内一动,差点将日夜所思之事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了,想着待她休整个几日,寻个私下的好时机,再说不迟。


    他这两日,便有些踟蹰的心思。


    应怜却全然不晓,延祥寺归来,仍领着蒙学的差事,不过又添了个皮猴儿似的陶岳,闹闹腾腾,多了不少生气。


    这一日休沐,应怜携萍儿在家度日。晌午晴光方好,午睡未免虚度,萍儿又闹着玩捉迷藏,便同着几个女使一道,宅院里各处玩闹起来。


    正轮着应怜一回,待人藏定了,便挨门挨户地翻找。


    才摸进一间耳房的门,便听前头有动静,前头小厮穿廊里叫了一声:“娘子,高僧来了!”


    宅院不大,前后离得并不远。宗契又是常来的主,前头并不拦阻,径让他入了后院,远远便见了应怜立在廊下门口。


    应怜便招呼一声,笑盈盈的,“你怎来了?”


    平日里女使们要么在廊下迎候,要么在院儿里游戏,这会子却除了她,不见别个人影。宗契只以为休沐日,应怜放了她们一日的假,也没往别处想,应了声,来在她面前。


    “有事。”他道。


    他今日有些怪。


    应怜纳闷地瞧他,分明寒冬腊月,哪怕天有些薄暖,他也不该面色发红,额上竟还隐隐有些汗意,便问:“什么要紧事?你竟一路跑来的么?”


    闲庭静院,她倚在廊下窗边,袖里取出帕子来,递与他擦汗。


    宗契接了,却不动,仿佛思想了多少时日,待真要说时,脸却更红了一层,只是与她相视,有些紧张,又有微微的笑。


    似又不是急事。应怜便更奇怪了。


    她拉着宗契在栏杆边坐下,先问了问军中大小事,又问了一嘴六皇子郭显,宗契皆道安好。


    “究竟是什么样事?”她实在忍不住。


    宗契思量再三,终于缓缓舒了口气,尽量平稳声音,缓慢却并不犹疑,道:“我想,待宁德军事了,我便回一趟五台山,告禀师父,请……还了俗,可好?”


    他话音落了,只不见应怜答话。


    应怜傻了。


    她先是瞧着他,张了张嘴,暖玉似的面颊一层一层染上红晕,欲说却又说不出;目中见他眉宇,萦着一段彻彻底底的温柔。记忆中他喜怒嗔痴诸般形容历历在眼前,蓦地恍然忆起初见,天光微亮的巷口,他高大深幽的影子,投下来暗而冷硬的神色。那时她怕他、畏他,怎能想到今日,他终开口相留,问她索一段更深的爱和缘。


    若说上一回在沂州,与他不过朦胧的情意初显,这一回他却将那一层薄雾揭开,直白而清晰地剖露心迹,捧出一颗滚烫真挚的心来给她瞧。


    应怜的心也越来越烫,脸也越来越红,愣在他眼前,一动不动,半晌方慌乱地想起答他,又不知该说哪一句,是答一句“好”呢,还是答“随你”?


    前一句似乎太不矜持,后一句又嫌过于冷淡。正手足无措间,忽窗内传来个稚嫩的声音:


    “姨姨,什么是‘请还了俗’?”


    说话的二人皆是一震,扭过头去,却见那窗支开一条小小的缝隙,隙里皂白分明地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大的是春莺茜草,小的是萍儿。


    萍儿唤“姨姨”,春莺便道:“还俗就是不做和尚了。”


    “不做和尚,做什么呢?”


    “做咱们娘子的夫婿!”茜草抢道。


    跟着那窗儿一抖,说话的是春莺,却是向他们:“咱们捉迷藏呢,你们自便、自便!”


    窗儿哐当一下关严实了。


    应怜腾地起身,早已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心跳又急又快,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只见他一双含笑望来的眸子,脱口嚷出一句:“你还便还,和我说甚,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我走了!”


    她再不等宗契说第二句,羞得没脸见人,抹头便跑走了。


    人虽走,香却余韵仍留,宗契陷在这一段暖香之中,浅淡的日光镀在周身,烘出一茬又一茬的热意,简直不像腊月天气,却仿佛四月的芳菲春日。


    耳边传来窗内的窃笑,他却已顾不及,只向她去处而去,衣上隐约浅香,与她相类,久久交叠,萦缠散去。


    一切改变皆在不知不觉间。


    愈近岁暮,下了一场冬雪。江宁内外,除开必要的施粥赈济,忙活完了,有些爱雪的,便约着三两一群,寻个佳处赏雪。


    折柳也收了一张这样的帖子,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


    送贴的人是赵芳庭。


    此前,他还送了一张贴儿,道是邀她游湖,被折柳以“寒湖太冷”为由拒了,没过


    几日,他却又来邀赏雪。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折柳心绪烦乱,将那日沂州闹乱的事翻来覆去,回想了千八百遍,愈发地察觉到细微处,直将自己吓出一声冷汗。


    这事,她只敢告诉秾李。


    “那一回他口中说着往东,实指的却是西边。不然如此,我也不会误闯进西园大湖之中。”她心有余悸,道,“那处前后围堵,若不是单将军救得及时,我早已尸骨都烂了!”


    那一封请帖,被拈在秾李手中把玩。她翻看了几遍,终阖上,“你疑心他要害你?可是为何?”


    折柳道不晓得,支支吾吾。


    秾李叹口气,“对我,你还有甚不好说的?你叫我来,不就是参详这事么?”


    “我……唉,我也说不准。”折柳面色薄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白了下去,“但直觉同单将军有关。他……哎呀,我哪里晓得他这种正经人的心思!”


    秾李笑了起来,很快归之淡然,尖而漂亮的指尖于请帖上轻点,数下方止,心思转明,却瞧向折柳发鬓,把她瞧得怪不自在的。


    “你瞧什么呢?”折柳问。


    “姐姐髻上这支金丝楼阁钗真好看,以前从未见过?”秾李道。


    折柳不由摸了摸那支钗,露出一点笑,含糊应了。


    秾李又道:“送我如何?我拿我红宝翡翠的那支与你换。”


    折柳一口回绝:“不换,你别瞧旁人的就眼红。”


    这回轮着秾李笑了,仿佛洞悉了一切,不提簪钗,却又转到别的话头,“我瞧这些日你与单将军很是亲善?”


    折柳在她澄明的眸光下,莫名便心虚,话又含糊起来,“他待咱们一向亲善。”


    “哦?”秾李挑挑眉,“姐姐这也不是、那也没有,教我可怎么给你参详?难道他脚上那一双鞋,不是你亲做的么?”


    折柳哑口无言,半晌只得扭捏认了。


    秾李见了,便晓明了七八分,心中有叹,口中却道:“你与他走得近,赵芳庭自然不乐意。他这可不是醋,而是觉着你污了他哥哥的颜面。姐姐,你如履薄冰呢。”


    一番话,说的折柳沉默下去,一时心乱,再找不着言语描补。


    “我往后小心些就是,省得着了姓赵的道儿。”良久,她方道。


    秾李蹙着细细的远山黛眉,面庞比折柳更年轻,心思却比她深,关起门来说话,但言无所顾忌。


    “你日防夜防,又能防得几时?不若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秾李深深望着她,一会儿,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你何不索性嫁了单将军?我瞧他对你也并非无意。”


    折柳倒吸一口气,忙摆手,“哪里使得!他是什么样光风霁月的人,我这样的,如何嫁得他?”


    秾李微微笑了,一双眼眸如春江夜月,璨璨粼粼,“姐姐有的是对付男人的手段,还怕嫁不了一个君子?”


    “不成,我不能害他……”折柳犹豫了一刹,仍是拒绝。


    秾李便将那张请帖递过去,“那就去赏雪吧,说不得这赵大官人,当真是找你续旧情分的呢。”


    折柳紧捏着请帖,面色数变,半晌慢慢灰败了下去。


    她仍是拒了赵芳庭赏雪的邀请。


    原以为再三地拒请,这姓赵的总该晓得些本分,不意想他却径直登门拜访了。


    折柳没防备,在家中被堵了个正着,只得没好气地请他进来。


    她住的是府署里一间院子,赵芳庭却大摇大摆地入内,仿佛踏的是他自家的地,这里瞧瞧、那里瞅瞅,直把折柳忍得不耐烦,脱口问:“赵芳庭,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与你交好的心思呀!”赵芳庭毫不避人,大喇喇往她堂上一坐,唤琥珀沏上茶来,笑望着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未娶,你未嫁,我如何就不能有个想头?”


    折柳被他惊吓得出了一层白毛汗,瞧他亲善面孔,无端却想起了那夜他执刀杀人,血溅了一身,那一眼向她时,分明有深沉的杀意,亏得是有相识的人在侧,他才手起未刀落。


    ——可却给她指了一条向死的路。


    他再暧昧,她哪敢把他的话当真,心神已大乱,满心想的是:若是嫁过去,她能活上三天不能?


    折柳不敢再盯着他,怕他把自己心底恐惧瞧个正着,只得别过头,作了一副吃惊稀罕的模样,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别扭话:“你怎么这样突然……唉,我从未想过……只是以前咱们相好,是青玉阁的买卖,如今你再想那样,却也不能了。”


    赵芳庭爽快地笑,“不敢唐突了姐姐。我欲求的,是百年之好,非止几宵情缘而已,自当三媒六聘,将你过入我家门来。”


    折柳侧身背着他,手一掐自己的掌心,逼自己挤出点泪意来,嗔道:“你明知我是卑贱之人,却还说这样的话来哄我,我哪里不晓得,你分明厌恶我,又怎会明媒正娶?”


    “冤枉!分明是姐姐恶我,觉着我轻薄,连着两次推了我的邀约。难道真如我所料,你对我哥哥有那点想头?”赵芳庭噙了三四分醋意。


    他说话不知真假,折柳怔怔呆立,不瞧他,却想着自个儿怎样才能活命。


    求娶?


    她终于懂了,他哪里是求娶,分明是想伤敌一千,情愿自损八百,舍了自己的脸面,娶她这一风月场里出来的人。如此一来,单铮再意动,也不会同兄弟争亲。


    落在他手里,她还有个好么?


    折柳越想越胆寒,只是到底场面上过惯,打肿脸充胖子,面上不显,口中偏道:“好,你若当真有求娶之意,一个月内,便下聘书来,花红彩礼不可敷衍,金银绸缎、珠玉牙翡样样要顶尖的;我要做你的正头娘子,媒妁为证、契书为凭,哪怕经年无所出,你也不得凭此休弃。你可能做到?”


    赵芳庭静静听她说完,才笑了一声,“姐姐好高的心气。”


    “不愿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愿?我甘之如饴。”他却道,“只是一月之期,花红彩礼可齐备,聘书我却等不急。可否先行小定,咱们过个草帖子,也好教我兄弟们先喝一杯彩头酒。”


    折柳点头,“成,那你三日后写个贴儿来,我备双回鱼筷你拿去,咱们且先定下来。”


    赵芳庭乐呵呵应了。


    他辞去后,折柳枯坐难堪,索性早早回了内室,脱了鞋,合衣窝进了床里间,拿被褥蒙住了头。


    她躲在被中,一阵一阵地发冷,闭着眼想自己的活路。


    她若最终要死,从前卑微地挣扎求活又算什么呢?若早知走上绝路,她怎么还敢瞻前顾后,想要洗心革面,做个清白的好人?


    赵芳庭,赵芳庭,她倒了几辈子的霉,才招惹上这祸星。


    她蒙住头脸,脑海里闷闷的,许久了,心中终于浮上一个人来。


    这人,她原想着有情有义,她万万沾不得,不敢污了他。


    只是她都要死了,还要那假清高做什么。说到底她就是伯仁,他不害他,她却要因他而死。


    那么,就容她姑且再卑劣一次,拉了他下水罢了。


    单铮每日里除了处


    理公务、与部下议事,便泡在城外军营,巡查各个营帐,清早过去,至晚方归。


    同许多吃喝玩乐的州邑之长相比,他可谓是十分勤勉,且御下宽和,轻易不折腾人,因此也很得府署上下人等的忠心。


    这日一如往常,他城外归来,交了马与马夫刷洗料理,喝一杯随从奉来的热茶;小厅里用饭时并不用人侍奉,饭后就着已温凉的残茶漱了几口,便待在书房,看些吴览荐给他的兵法史书,即便不喜文字,也忍耐着细细看过几章,并随手写下一二行心得。


    此时已是亥时,便是盛夏,也早入了夜;如今寒冬腊月,外头更是黑得浓墨似的化不开。厨房送了沙苑特产的榅桲来,合蜜腌渍得金黄滴酥。他尝一口,虽觉有些太甜,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照常道谢留下了,就此教厨下早些歇息。


    直到了亥时中,漏刻渐长,他伸了伸腰腿,出了熏暖融融的书房,回到卧房内室,那里并无炭火,地龙却早已烧得暖如春。宵。单铮皱了皱眉,话已向从人说过不止一二回,“无需这样暖热,太靡费了。”


    “实是昨日的炭还未烧完,份例便余到了今日,因此热一些。”从人道。


    “那便扣了,交还公中。”单铮道,又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从人唯唯应了,晓得他卧眠不喜旁人在侧,便只点了灯烛,侍奉漱洗了,悉皆退下,自个儿也睡去了。


    单铮褪衣卧于轻暖衾褥,回想一日来的大小琐事,脑中飞快梳理,查无遗漏,这才阖眼准备睡下。


    却只在此时,意外地闻听外头有人扣门。


    这却又不是手底下人,他们有事只会在外头禀明,不紧要的便拖到明日,决不会不急不缓地这么敲。


    “谁?”他便问。


    “是我。”一个低柔婉转的声儿盈盈传来。


    单铮登时三分睡意全消,一跃身从床上下来,匆匆披了外袍,灯烛也未点,拉开门,果见外头夜月,雪映空廊,几分空空幽幽的冷蓝;槛外孤孤地立着个人,从上至下,一袭胭色披风笼得结结实实,极艳的颜色,却也遮不住她脸容更比海棠垂露,艳极始清,微微一凝眸,便是十分的风致情态。


    单铮愣了一刹,“折柳娘子,你……有事?”


    “有事。”她轻声道,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了丝丝白雾。


    深更半夜,单铮有些踟蹰。折柳却冷,轻微得打了个哆嗦,“能进去说么?”


    她眼睫上沾了点点细碎的雾珠,既惹人怜也惹人爱。单铮见她仿佛实在寒冷,便侧了侧身,让她入内。


    第100章 第100章已入相思彀,却笑相思……


    她迈进屋,却先他一步,关上了门。


    “这……”单铮想说深更半夜,内室相对不合礼数,却顿了顿,不知为何,最终没说出口。


    仿佛心里已隐隐明白些缘由,他不愿更想。


    折柳也没教他多想,只在他身侧,极轻地道:“我来还将军活命之恩。”


    她说出的话里尚带了岁暮寒凉,手却已搭来,一段玉梅寒香的手指,却已柔软地搭上了他的腕子,将他牵向内室。


    单铮一震,刹那想甩脱。她却紧攥,一眼瞥来,幽幽的是月下轻波,“怎么,不敢?”


    他心头便蓦地窜起一团火,连自己也为之一惊,那火气一生,便难抑制,愈发在她的眼神下高涨起来。


    他以为这是怒,教自己失了常态,“你已衣食无忧,何必再作践自己!”


    “衣食无忧,便不可以念你、爱你?”折柳却反道,“你今日若放手,咱们以后可再没缘分啦。”


    单铮将离的动作便又是一顿。


    他对她有念想,这他自己清楚。不过人非畜生,有念想又如何,总不至爱什么就必要弄上手。


    他们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若就这么走下去,一辈子也没个交叉;可她偏来会他,走他的道儿。


    那股火渐渐变了个味,烧在他绷得紧紧的脑中那根弦上,烧得一干二净。


    折柳腕上一紧,却是单铮停住,反攥住了她,目光灼灼,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在爱。欲前所剩不多的理智。他却又多了三分认真,“你要跟我?不反悔?”


    折柳笑了,眸光轻动,掀起春色潋滟。


    她轻解披风,幽暗中显出一段玉莹莹的白,在这暖热如春的内室里,一点一颤,真如盛放荼蘼,就这么显露风姿,曲毫毕现在他面前。


    单铮呼吸猛地急促,眼中多了些深沉而凶狠的意味,攫定她,全失了大段的言语,只喑哑地挤出一个字:“……好。”


    他一把她打横抱起,因常年习武而粗粝的手掌硌在她肋下腿弯,那里如最好的绸缎丝滑,却生出一袭温温的幽香。


    折柳陡然天地横转,只来得及哼一声,便颠荡着被扔到了床上。


    一个滚烫的身子伏来,单铮粗哑而笃定的声音从头顶掷下:“跟了我,便不许再有别人。”


    折柳觉得他太啰嗦,舒展了身子,毫不羞怯,耸上他掌心,伸出一双玉臂,将他勾进缠绵不尽的温柔乡,“愿与君今生永为好。”


    愿与君今宵一夕欢,愿与君今生永为好。


    云雨高唐,梦里神女留香枕,引人间至乐。单铮受用,翌日醒转,见朦胧天光之中,在他怀中沉沉而睡的美人,秀面微有憔悴,颈项雪脯,落尽梅痕,方悟昨霄狂浪失态,脸面红了又红,却胸臆里填满了一股酣畅温柔。


    折柳被他闹了大半宿,好容易睡了个囫囵觉,天色蒙蒙,半醒不醒的,又觉那躯体滚热,一个又一个绵长的吻在她眉眼唇上,无穷无尽似的。


    见她微醒了,单铮注目凝视了一会,心里高兴,却又有些愧疚,低低地开口:“我愿与你结两姓之好,却不能立时就相娶。我答应你,待宁德军功成,我必敲锣打鼓地娶你做妇,可好?”


    折柳睁开慵困的眼,听了这话,也不应好或不好,只是随口问:“若不成呢?”


    枕边人一时未作答。她正不理会时,却听他再温和不过话语:


    “若不成,我早早为你备些金银,你自去了便是。”


    她一怔,忽解了这意。


    “呸!呸呸呸!大清早的,你怎么说这样晦气话!”折柳一怒之下全醒了,腾地坐起身,也不羞臊,就这么半遮着被褥,长发丝丝缕缕垂散丰谷之间,身段妖娆,眼里却有火,“你便不敲锣打鼓,我如今也是你妇人,是你三族,还怕牵累怎么着?你……你这就去摆一桌酒,把亲近的几个兄弟都唤来,将我过了明面,我改口叫他们叔叔!”


    单铮仰躺,定定望着她发火时生气勃勃的脸红模样,面上含着笑,候她说完歇罢了,伸手一拉,一个翻身,将她覆在身下。


    “我本已习惯……如今你来了,真好。”他伏身在她耳边亲吻,见她柔顺并不不允,再次炽涨起来,蓬发的身躯肌肉紧绷,将她牢牢锢住。


    不知多久。


    折柳喘了口气,脸如春霞,发间细细的热汗,嫌弃地推他,“比半大小子还毛躁!真个被你牛嚼似的……”


    单铮神清气爽,星眸点墨,尽是与她的温情,抱着她不放,“我今日快去快回,便摆酒请几个兄弟过来,也好做个媒证。”


    “怎么,你当真要过明路?”折柳却惊讶,却也有几分动容。


    “昨霄过都过了,你还想怎的?”单铮一皱眉,道,“你难道是戏弄我,只寻我耍乐?”


    “我哪里敢!”


    折柳口中说着,心中大乐起来。他这人怎么这样上道,不费几番功夫,便从此一个灶吃饭了。


    不过……摆桌酒而已,毕竟不耽误他。她几斤几两的人,自己清楚得很。若哪一天当真有封王拜相的造化,恐怕这明媒正娶的诺誓也就不作数了。


    说到底,各取所需而已。


    折柳想开了,便笑眯眯在他脸上亲香了一记,又侍奉他更衣;打开门来,见外头候着盥洗的从人,抿嘴露了个笑,点点头,声儿极轻:“多谢。”


    多谢


    他几个昨夜不拦阻,放她进去。今后她自有好处答报。


    那几个人精也不吃惊,只言笑晏晏地捧着铜盆、手巾、刷牙子、牙粉等物进去侍奉了。


    单铮说快去快回,果真早了一个时辰回来,特特在自己前院花厅里叫了一桌酒席,把亲近的十来个兄弟副将叫来,备言与折柳结为相亲之事。


    这些人中,自有一向视作左右手的宗契、赵芳庭,也有军师林文贵、王渡,又有一干起家时便带在身边的得力干将,诸如钱美、杨兴、李三郎之类。


    都是自家人,他便没那许多顾忌,晓得他们神色不一,是在想什么,先一步拿话堵死异议:“你们是我手足,皆知我并非什么高门出身,故不要说那配不配的话。我与她已为夫妇,荣辱一体,从此她便是你们嫂嫂。往后,你们当敬她如敬我,方能显得出坦荡磊落的兄弟义气。”


    他一双眼扫过在场众人,也扫过默然却咬牙不平的赵芳庭。


    在场诸人一肚子言语,有那觉着不相称的,便只得不再提这话头,纷纷来祝贺。单铮又唤里头的折柳相见,与众人一一见礼,以叔嫂相称。


    折柳今日打扮得淑宜端庄,梳着妇人的朝天髻,插白角梳,鬓垂珠玉,并不流于奢贵,却自有一股良秀的风韵,与往常大不相同。今日算作喜庆的日子,却又不能称嫁娶大喜,便着朱砂红的袄、松绿的三裥裙,裙上绦环叠映,压着一颗鎏金鸳鸯衔荷的坠子,动静相宜、笑蹙雅然。


    若不论出身,单凭样貌,她与单铮立在一处,当真是一对刚柔相依的佳偶。


    又行在赵芳庭跟前,吃了他一杯贺喜的酒,两下里相见,赵芳庭眼底几欲喷出火来,也不知怎样将那两个字挤出牙缝来:“嫂、嫂。”


    “叔叔。”折柳大大方方,微露一点笑意,受了他的礼。


    “嫂嫂好爽快的性子,竟一日夜,便有了依靠。”赵芳庭实在恼不过,刺了一句。


    若换平常,以折柳压不住火的性子,必要反唇相讥的;今日她却不答,只眼角微瞥了瞥“依靠”。


    “十八。”单铮语气淡淡。


    赵芳庭忍气吞声下去,拳在袖里攥得铁紧,闷头去喝酒。


    一场酒下来,众人喝得七七八八,多少都为单铮贺喜,兄嫂长兄嫂短地叫了起来。只赵芳庭一个,酒喝不到二三杯,别说笑,连脸都是臭的,拉得老长。


    席散后,单铮便又单独将他留下来,不比有旁人在,要留全了他脸面,此时彼此相对,说话便少了顾忌。


    “我知你心中不美,也晓得你在吴县胡闹过一阵。”单铮道,“只是十八,你需记着,哪怕是兄弟,有些事,也不得越俎。我既定了她,便容不得你不敬。你再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得憋在心里;你若耿耿于怀,乃至与她不利,只会伤了你我兄弟情分。”


    赵芳庭一股邪火窜上,面红耳赤,想自长成人,便再不曾被他这样严厉训斥过,愈发地愤恨,“天下间好颜色的妇人那许多,我也不是没劝过哥哥,哥哥竟如此不择食,竟要与兄弟共媚一妇人,可曾想过会被天下人耻笑!”


    “赵芳庭!”单铮怒上心头,拍桌而起,震得碗碟杯盏晃了一晃,“你若实是不甘心,大可不认我做这哥哥!”


    他再无私下里与他发过这样大的火,饶是赵芳庭这样没脸没皮的,也心惊了一惊,如兜头一盆凉水,发觉自己话头委实也太不中听,默了一默。


    到底不吐不快,他强忍着软下口气,又来挑拨,“我口不择言,哥哥恼我应该。只是那妇人实在两面三刀。哥哥不知,只前一日,她还应了我聘定,口口声声允嫁,抹过头来却又巴结哥哥。我心里憋得慌!”


    单铮眉心拧得冷硬,不愿再与他纠扯前事,摆手压他的话,最终只道:“你哪有什么真正安定的心思,别算计她才是正事。往事我不计较,如今她是你嫂嫂,凭你多少个心眼,莫打她的主意。”


    赵芳庭游刃有余了几十年,到此时,也只得忍气吞声,将这气苦和酒一口咽下,火辣辣的滋味入喉,刺得眼眶发红。


    他饮下最后一杯酒,哐当残盏搁下,起身便走。


    单铮有些心累,在身后叫住了他。


    “十八,你可还记得你前头嫂子林氏?”


    “记得。”赵芳庭孤峭一身,立在门庭前,也不回头,“是个好妇人,麻利心善、本分清白。”


    他尤其在后半句加重了几分。


    “可她已去十五年了。”怒气散了,消沉席卷上来,单铮道,“那日我葬她,又葬母亲、祖母、叔婶,又葬邻家叔伯、兄弟、妇人们、娃娃们,满地的死人,更不知痛谁。还好剩了个你,从草垛子里钻出来,抱着我哭,说你没用、贪生怕死。可那时我只庆幸,幸好还有你,否则我活都不知活给谁看。”


    “那时我就想,这一辈子,我只剩这么个兄弟了,今后万事再难,我总要护着他。要报仇,咱们一起报;要享福,咱们一起享。咱们生死过命这些年,你为我手上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回小人,我不能全知,却也晓得。”


    “我什么都可依你,唯独这一件不能。我视她作妻子,不比当初结发的林氏差。她对我仁至义尽,我也必以夫妻恩情还报。你与她,如今都是我至亲,我不愿见你们彼此相害,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芳庭几欲动容,咬着牙,眼里激出一点泪意,点头,“好,哥哥话尽于此,我再不为难她就是。哥哥非要娶她,我又做什么恶人?只是哥哥是做大事的人,唯盼不要儿女情长,消磨了志气,平白被人笑话。”


    单铮心里一宽,也不是是笑还是叹。


    赵芳庭再不多话,更不愿在这憋屈的地儿多待,匆匆离去,掩饰住了一身狼狈。


    他走后,单铮回到内院,那里早等候了折柳,见了他,眼一亮,又有些期期艾艾。


    她为他递了一杯解酒的茶,旁敲侧击:“我见他们都散了,你又留了一会,怕耽误你私下里与谁说话,等到现在。”


    单铮呷了一口茶,“唔”一声,大丈夫在屋里,反倒温吞起来。


    “你……与谁说话呢?”她又问。


    “十八,与他说几句。”


    早知道是他。折柳心思数转,心里有些紧张,“他、他说什么了?必定又是坏话。”


    单铮不答,反在她面上看了一圈,见她愈发紧张,忽笑了笑,拉过她,坐在膝上,闻着她发鬓间的清香,与她亲密无间。


    “他就是如此,胡闹惯了,你别往心里去。”他近在咫尺,细细地观量她,眼眸里闪动情意,伸出手,指腹从她脸颊划过,末了停在侧颊残余的一道疤痕上,虽用了妆粉遮盖,却仍细微可见。


    折柳微侧过头,不愿将这点疤印露在他眼前,又想拿手来捂,“哎……别瞧了,难看呢。”


    “不难看。这是你为我受的。”单铮却道,“你


    屡屡为我美言,我都晓得。若不是如此,你哪会惹恼了林江啸,挨他一顿鞭子。”


    他指腹下摩挲,折柳脸颊有些痒,又有些发烫,饶是快嘴利舌,却说不出讨巧的话来,心里只有了一个念头:


    这男人,原来那会子就已经对她上心了么?


    楞得怪招人惦记的。想来那赵芳庭也没与他提什么聘定的事,他果真以为她是真情呢。


    她在心里下判语,描摹他眉眼,愈发觉着英气逼人,不住地心动,索性捧起他的脸,微微俯首,亲吻上去,纠缠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