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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鸾凤归在旧枝梢


    应怜心念电转,向那哭泣的孩儿问:“……萍儿?你可是萍儿?”


    萍儿抽抽搭搭,泪水与小脸上灰黑混成一道一道,“是我。”


    应怜便明了了。


    她将宗契拉到一边,叙了一遍前情,尤其道了那“宗氏旧园”几字,便见宗契望着萍儿的目光一时有些发怔。


    她轻轻地搭在萍儿肩上,将她慢慢带了过来,心下怜悯,拿了条新手巾,细细为她擦净了头脸、双手。


    萍儿生得白嫩秀气,有些怯生生的,任她擦拭。


    “你爹娘姓字是什么?家住何处?”擦净了,她又为她重新束了红丝缯,扎好了三丫髻,一番询问。


    六岁的孩子,说懵懂也懵懂,说开悟也开悟。闻听她问,萍儿又大哭起来:“我爹是江宁袁知府,我娘是主母宗氏。我娘说去西北望火楼,可那里起火了……”


    宗契低声将望火楼起火一事告与了应怜。


    那便是都没活路了。


    她拉着萍儿的手紧了紧,“你可还有别的亲人?义兴县的宗氏旧园,那是你家么?”


    萍儿却哭着摇头说不晓得。


    那妇人已死了,临终前嘱托的事,自己总要替她办一办的好。应怜想。


    只是宗契却不作此想。他皱着眉,在杂杂沓沓火把的摇曳光亮下,脸廓被勾勒得像出鞘的锋刃,消减了平日里柔和,平添几分凌厉,“江宁初克,敌兵四散,义兴县附近也不知安不安生。你一个女娘,更不好带个孩儿去那样的地方。不如我去,问明了事由,待那处安定后,再送萍儿不迟。”


    天棚无门无窗,任夜风游来荡去,饶是如此,冲不散漫天的血气。他离近时,应怜便闻见他衣襟袍角沾染的血腥气,混着浸透的汗水,再也不见半缕梅或兰的衣香。


    这即是凡尘罗网里,名、利、仇、欲的气息。


    宗契总愿在她身前,一肩担下这些脏的乱的,蹚开了一条平直的路,再让她走。


    只是她与他并肩,岂会不染一点血污?


    “我与你同去。”她道。


    宗契向来不擅与她争,见她眸中执拗决心,即将出口的拦阻又咽了回去,只道:“那好,过后你先歇一觉,待醒了,咱们再去。”


    黎明前,应怜搂着萍儿,权且在客店里歇宿了一二时辰。


    客店里人手早已尽换了知根知底的义军,再没甚好担心的。


    她劳累了大半宿,此时早已困乏,任日上三竿,睡得几乎人事不省。直待睡梦深处察觉一阵动静,费力地睁眼,才发觉是萍儿梦中惊哭,手脚乱挥。


    应怜轻拍了拍她。不大会哄孩子,有几分笨拙地将她搂进怀里,迷迷糊糊地哄:“我在呢,睡吧。”


    小小的身子勉强安静了一刻。


    应怜醒过一回,却有些清醒了,一会儿,又觉着怀里的小家伙乱动了起来。


    原来是萍儿醒了,扭来扭去要起身。


    这么一折腾,她也闹没了睡意,精神头儿回了七八分,索性带着萍儿漱洗穿整了,叫来个兵士问:“这会子大家都在忙什么?”


    战事早已尘埃落定。兵士神采熠熠,答道:“单将军已入府署坐镇了;军师们都在忙,说要


    将府城上下的人事都梳理一遍。昨夜上阵的将军们都歇下了,晌午后还要巡城呢。”


    各人有各人要忙的事。


    “那宗契高僧呢?”她又问。


    那小兵搔搔脑袋,“高僧方才正套了车,约摸要出门呢。”


    应怜大惊,忙问明了他歇宿处,牵着萍儿,急急地寻过去了。


    一路上埋怨:这秃驴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分明说等她觉醒了同去的!若不是她觉中被萍儿闹醒了,估摸着候她睡上一觉,他人都已经到了义兴县了!


    这么想着,脚步就有了点气势汹汹的意味,直待来到后院他那一间,正要扣门,却恰巧此时,半旧的木门向两边一开,应怜差点一手推了进去。


    里头立着宗契,正一只脚往外迈,陡然见着应怜,一怔之下,便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唤了声,“惜奴。”


    他极高又宽健的身量,动一动便有种蓄势待发的压迫,却教应怜纤细的一条影儿闲闲堵在门口,仿佛那里立着一道坚锁;一双清莹莹琉璃水晶似的眸儿瞧来,心里便一突,生起了某种又爱又怕的感觉。


    应怜搭了一眼他这副衣衫粗朴、紧陈利落的穿戴,不紧不慢“嗯”了一声,见他让出一条道儿,抬腿埋进门槛,高高昂着头颅,努力摆出一副得了理可以不饶人的板正模样,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宗契回答不上来,含糊应了一两声。


    她眼尖,却瞧见了他唇边泄露的半分殷殷笑意。


    应怜便泄了气。


    “分明说好等我同去的!”她索性摊开来直说,有些愤愤不平,折回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你怎能言而无信,答应了的事又反悔?你现下若要走,便把我也带上!”


    宗契无法,想笑又怕她更恼,只得忍住了,打了个哈哈,“你累了一宿,该好好歇一歇……”


    应怜却不依,一语拆穿他,“你不过是担心我在义兴县不安稳。可你想想,若你独自去了,我岂不一样担心你?”


    她是个再规矩不过的女娘,哪怕耍起脾气来,也不过是念叨几句,瞪他一眼,多余如撒泼打滚,便不会了。


    宗契手心又开始有些发痒,微微抬起手来,想摸一摸她乌厚密发的脑袋,或捏捏她的脸。


    她真可爱。


    他端正神色,面孔沉肃地想。


    应怜一只手挥到了他眼前:“你在听我说话吗?”


    那只手白皙可爱,他一个心不在焉,瞧着那五个指尖粉润饱满,手比心更快,大掌一抄,将它们全数捏在了掌心。


    指腹扫过,是比想象中的更加柔软。柔软到不可思议。


    不过一瞬的事,他猛地松开。


    眼前应怜被惊吓到一般,也不叨叨地念了,圆瞪着剔透明净的乌眸,颤晃着一丝无措的羞臊,慢慢地从如玉的脸颊上晕染开一片红粉。


    羞意蔓延,直到她两颗柔软的耳珠也粉嫩了起来。


    应怜默不吭声地将手缩下去,背在了身后,扭着脸打量这间简致幽静的客店屋舍。


    空气中饱涨着一股静谧却令人心颤的暧昧、隐秘的温柔。


    宗契压抑住想盯着她瞧的冲动,稳住心神,不再隐瞒,“……我的确是担心你安危。我去去就回,至多不过四五日,可好?”


    他嗓音中含着无奈的妥协、温和的劝哄,甚至隐藏了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宠溺。


    可应怜将五指于背后蜷起来,回味方才他指腹摩挲的温暖心悸,硬梆梆答道:“不好,我要与你去。”


    宗契叹了口气。


    “好吧。”他没法拒绝她,又丢不开她,只得应承下来,“只是这一趟快去快回,不是游逛,可不清闲。”


    应怜仍板着脸,只是当他话音落时,便再绷不住,流露出三分欢喜的笑意来。


    她偏着头注视窗外草木葱茏。宗契便不再压抑,凝视着她,从眸中落到心尖,又蕴藏进心底深处,目光再不离开。


    宗契形貌引人注目,兼之手掌受了伤,便由随行的小乙赶车,一重车帘遮了他与应怜、萍儿。一行人连庆功的酒宴也没赴,果真马不停蹄,赶往了义兴县。


    宗氏旧园不在城中,离着义兴县尚有数里,颇有山环水绕的景致;只是年深日久,只一个上了岁数的哑仆看家,宅院便总有一种老旧荒弃之感;遥遥便见得外墙一带失了修,原本朱漆的墙面遭风雨剥蚀,残旧不堪,里头繁茂地生长着数丈高的树木,满目里皆是夏昼浓荫,返璞归真。


    哑仆乃是一枯瘦的老叟,开门又见了宗契,立时愤怒地瞪直了眼,咿咿呀呀一顿比划,似乎很想要揍他,却又不大敢的样子。


    这一带几无人迹。上回一行人至他门前,踩踏出的野径复又生了青草。宗契任他指点,从行囊里先掏出了个小匣,以示歉意和诚意。


    那匣里盛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完璧归赵。


    哑仆瞧了见,怔了半晌,赶忙来藏入怀里。


    应怜也带着萍儿下了车,环望四周,目光落在白发苍然的哑仆身上,向身边的萍儿问:“你认得这一阿翁么?”


    萍儿把头贴在她腰腹上,闷闷不乐地抱住了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是兴伯,我不喜欢他。”小姑娘似是撒娇,粘着应怜不放手,“我娘也不喜欢。”


    她晓得母亲去了望火楼,也晓得楼上起了火,路上两日,问应怜:“姨姨,我娘死了吗?”


    不知是谁与她说的。应怜心中发酸,抱着她,应了一声。


    “那她何时回来接我啊?”萍儿又问。


    应怜哑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含糊应答:“……要过些时日呢。”


    萍儿果真乖乖地等了。


    哑仆不能言,眼睛却没花,一眼瞧见萍儿,更呆了一呆,急走来几步,却在萍儿嫌弃的目光下,生生顿住。


    宗契简明向他叙了一遍城中变故,只含糊隐去了自己入城一节,道那望火楼上有人身死,如今正在捡拾尸骨,若当真是知府夫妇,必是要好生厚葬的。


    哑仆嘴唇嗫嚅,面色憔悴黯淡,似无声悲泣,无力地摇了摇头,枯立门前一晌,仿佛如初醒,将几人让了进去。


    旧园里寂寞处自成盎然,荒僻里生出野趣。初来时只觉处处萧索,待得时候一长,应怜偏逐渐起了几分避世隐居的清幽感。


    他们到时正是晌午,蝉噪人静,幽窗孤僻。这里的事一时兴许办不完,哑仆便将二人各自安置在邻近的院落,院墙低矮,应怜踮脚一攀墙头,目光便能越过墙去,瞧见隔壁的宗契。


    宗契去寻哑仆问话,应怜便借来了铲,带着萍儿去找皂荚。


    旧园里有好几株大小不一的皂荚,因树身有刺,单单栽于偏僻的园角。


    她寻定了一棵一人抱的皂荚树,便开始铲土,一边铲一边与萍儿闲聊。


    萍儿不晓得什么宗氏旧园,只道:“兴伯以前在我家。后来我娘骂他,说他背主,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把他赶走了。”


    “背主?”应怜纳罕,“你娘还说了什么?”


    “还有……她说:‘你是我家的人,还是那畜生的人?你年年回道寻不着,却分明晓得他们尸骨都朽烂了,只是瞒我’。”萍儿苦想了好久,将话学说了一遍,“兴伯把头都磕出血了,我娘又哭,说‘怪不得那年你忽然口不能言。想来是用一张嘴换得了一条性命’……姨姨,这是何意?”


    应怜拄着铲,在浅坑旁发呆,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萍儿淘气,这话必是你偷听来的。”


    萍儿被戳穿了,向她使了个鬼脸,新奇地瞧树下虫蚁去了。


    老树盘根错节,想挖下去却不是易事。应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热汗直淌,才挖出了一棵,手上却磨出了水泡,只得丢了铲暂歇下,待宗契来了,再掘下一处。


    也不知树下果真有无匣子,也不知那匣子里盛着什么。


    她直觉那里头有蛛丝马迹,纵然与宗契无关,也能寻着些旧情,一时心急,便要去寻宗契。


    却不想他仍未归,只一个小乙闲坐于院中纳凉。


    便只得压下心急,等他回来再说。


    第82章 第82章此树曾记,吾家年月


    老屋里,连光都是陈旧的,懒散无力地从窗隙间漏进来,再多也点不亮原本深幽的内室。


    外头是晃人眼的白昼,屋里却要点灯。


    他毕竟年岁大了,目力不如盛年时,若依着天光黯淡,必瞧不清眼前盘坐之人的眉眼。


    他高大、沉默,却因正值年华,像繁茂葱茏的山岳,令他这个衰剩暮年的残躯感到艳羡。他眉目刚硬简明,气度清冽淡泊;可面貌五官,却肖似记忆中的另一人。


    哑仆端详许久,颓然放弃了回忆。他记不清了。


    眼前这位僧人与他对面而坐,淡淡开口:“上回来初见,我却总觉着你眼熟。回去后想了许久——兴伯,我认得你。”


    他清明的双眸里映进哑仆苍老的、疑惑的面容。


    手边摆着纸笔。宗契不疾不徐研了墨,以石砖为案,一笔一划,一边写,一边道:“年长者容貌难改,孩童却不然。你记不起我也平常。我曾姓贺,俗家名姓——贺宗契。”


    贺,宗,契。


    他把墨迹初干的纸推到他身前。


    分明是墨,却忽如锐利的刀,字字插进他眼目中,鲜血淋漓。


    哑仆震愕地张口,乃至惊恐,喉中泄出一串嘶哑的咿呀声。


    “记起了么?”宗契无喜无怒,连说话也毫无波澜,“那年我七岁。街市熙熙攘攘,那许多的人,你偏来向我一个孩子问路,还送了我一串糖葫芦。你笑脸可亲,问了我许多家中事。”


    哑仆闭上嘴,惶恐羞惭的双目垂下,难以与他对视。


    “若不是不久后,我家便生了变故,家破人亡,那样寻常的小事,我早该忘了。”


    陈旧的屋檐下,空荡荡的四壁。桌椅早收拾起来,蒙上罩布。哑仆也是衰迈的,只新来的这客人,有些新鲜的活人气,可嘴里说出的,却也是陈年旧事。


    宗契又铺开一张纸,“你口不能言,无妨,总认得主人家几个名姓。我问,你点头摇头便是。”


    “尘埃已定,旧人已去。我抛却前尘,早已出家为僧,并不为来寻仇,不过想弄清从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家那桩冤枉官司,究竟因何而起。”


    “你奉谁为主?”他写下几字【宗、伯、珣】,推过去,“宗翁?”


    哑仆拈着纸角,不抬头,也不点头。


    宗契便又写了一张,“萍儿之母,宗氏?”


    对方仍不动,只将头垂得更低。


    “我娘姓陈,但如今想来,或是伪姓。她提起过夜明珠,乃家传的一对,想必也是宗家女。”但他依旧写下了【陈氏】二字,再递去,“是她么?”


    哑仆一张一张将几张纸细细地叠好,枯瘦的指尖有些颤抖。


    宗契想了想,目光微凝,再写下两字,“袁淮?”


    袁淮,江宁府知府,宗氏之夫,袁辘之父。


    哑仆却骤然抬起脸,脸孔紧绷,浑浊的目中透出哀告之色,竟湿润有了泪意。


    羞、愧、悔。


    “那么是袁淮了。”宗契却铁石一般,不为所动,将那两个字推去,“可你姓宗。这算什么,背主?”


    夏昼日长,满园清荫。应怜等候闲暇,便带着萍儿四处游逛。


    一处园角生着苍然的一株老皂荚,树干极为粗拙,也不知在此盘踞了多少年。与之相比,其余零星的皂荚堪当它的子孙辈。


    萍儿绕着树欢快蹦跳,一会儿,忽叫起来:“姨姨,你来看!”


    应怜绕过树去。


    梳着三丫髻的萍儿立得直直的,挨着树干,用手比量头顶。恰有一列刀刻的横印在树干上,断续划过树皮。她循印细瞧,发现那边上粗粗刻着小字:庚辰。


    再往上瞧,每一寸半寸之上,却都有印记,旁边小字零星:庚巳、庚午、庚未、庚申、庚酉。


    “这是什么?”萍儿问。


    应怜在心底算了算,“这是年月。许是从前有个小娃娃,每年长高,都在树干上刻一道。”


    庚辰之下也有年月,最早才刚过膝,刻着“庚子”。


    如今是癸寅年,若按一纪来算,总也有三十八年了。


    那一年一年长高的小娃娃,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她心中一动,望着几乎参天的古树,冥冥之中忽有所感,一个念头飞至:


    一定是它。


    又瞬然生回气力,取了铲来,向树下泥土一铲一铲掘去。


    萍儿好奇地蹲在坑边,睁大眼睛仔细瞧,不知多久,忽指着二尺来深的一处,叫道:“姨姨!”


    应怜也铲到了硬物,忙停下来,拂去上头泥尘,小心翼翼挖出了个物事,是个绸布包裹的匣子。并不很大,三寸见方,绸布因长埋地下,已不见光泽颜色;里头那匣儿却精致,缠枝雕花鲜活繁丽,上头镶着红翠翡玉,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她长舒了一口气,心头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仿佛窥见了一个久不见天日的秘密。


    携萍儿回屋后,应怜擦净了那没上锁的匣儿,怀着一种窥探旁人隐秘的说不出的心虚,犹豫再三,仍是打开看了去。


    她总觉着,这一宗姓的人家,与宗契有或多或少的干系,说不定当真就是他外家。


    匣子里清净无尘,却整齐地摞着一沓书信,不知埋了几年,保存依旧完好。她草草翻看了几封,字迹娟秀齐整,所述不过平常小事;便依着年序,捡出最早一封,看了起来。


    【阿芜见信:


    雁使衔来家书,使人欢喜,又涕零如雨。不期三年逝水如斯,我走时满腔愤恚,不及辞阿芜;昼夜千余,无一日不思汝念汝,乃至摧形销骨。幸我虽无德,效红拂私事,却蒙天眷怜,乃得如李将军之夫,慷慨豪壮。今我为妇,阿芜切莫讥无媒之合。往事乱矣,无从相言,个中冷暖,我心自明。我已有妊,期在明岁三月春,不知璋瓦,但共喜翘首以盼。


    父亲爱我良多,然性刚硬太甚,恐为我事恼伤忧憎,惟愿阿芜为尽孝膝前,再得大人欢颜。你我书信复通,切勿与人语,父、兄皆不可令知,切记、切记!】


    这似是一封久别重逢的信。


    她将那“阿芜”二字念了两遍,萍儿却在旁道:“我娘便是阿芜。”


    应怜一顿,便想通了,“是了,这是你娘的书信。”


    据写信人的口吻,似乎是她的姊妹。


    萍儿便来了兴致,把一沓书信摊在桌上,一张张好奇地翻,却翻出了一副小像,十分新奇,“这是我娘吗?”


    应怜细细瞧来,见画中女子纤秀灵巧,一毫一发皆细致入微,正襟危坐,含笑端庄,不由打趣道:“这却奇了,你自个儿也不晓得你娘的样貌,怎么反来问我?”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萍儿嘟着嘴,横看竖看。


    应怜接过小像,凝目视之半晌,心底缓缓升起一念,却无端想起了宗契曾说的话。


    【她在我八岁时,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后便投水自尽。】


    是


    她么?


    她妥帖将小像搁好,转又拿了第二封信。


    山长水远,书信不常通。这第二封,已是她为人母时了。


    【阿芜见信:


    我已产下一子,初为人母,喜之不尽,甚愿亲为哺养,又恐为仆妇乳母贻笑,真真闲恼。你可记着,他乳名合儿,取和美、团圆之意,从此汝为姨姨,日后再逢,需补添盆之礼。取正字劳心费神,日后再议。我虽为母,却愈思念阿芜,岂不知母亲产难,我长汝七岁,怜汝幼嫩,未有一日得见之,早视汝为我孩儿,自幼长成,皆在我畔;皂荚刻下年岁,记汝身长,历历往事皆在目,如何能忘。


    又:随附写真一幅,自妊至今,丰腴无复,勿为窃笑。阿芜可还作一幅寄我,全我牵念。】


    看过几遍,心中不知生了什么样滋味,百般交杂不能言,应怜又见那小像,画中人虽端坐淑静,却神容放松,唇边笑意更难掩,不难想见彼时岁月安稳。


    萍儿犹自天真无觉。应怜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打听过,宗氏曾为官宦人家,殷实自不必说。我娘为何又要改名换姓,远遁他乡?我自小便从未见过外家亲朋,想来她与家中不睦?”


    宗契缓缓将疑问道来,黯淡的天光烛光落在他眼眸,清明中平添了锐利,刺向哑仆。


    哑仆颓唐,被抽了筋骨一般,点头。


    “因何而起?宗翁?”


    摇头。他抽出写着“袁淮”的那张纸。


    宗契有几分诧异,接问:“袁淮是宗翁之婿,他与宗氏成亲时,我娘早已身在郑州。难道他们旧曾相识?”


    点头。


    正思量间,哑仆将几张纸摆列开来,上首为宗伯珣,下平列三人:袁淮、陈氏、宗氏。


    旧主已死,他再没什么好隐瞒,如今面前的是他欠下的债,他该还了。


    哑仆比划了一阵,宗契恍然明悟,眉头却紧拧起:“你是说,他们三人,皆宗翁所出?是兄妹?”


    哑仆一手按在姊妹二人的纸张上,点头;又按在袁淮那张上,点头,摇头。


    是是非非。


    宗契猜测:“非所出,为所养……继子?”


    点头。


    这却使人难堪。占了兄妹的名头,却做了夫妻,必为时人所诟。恐怕袁淮曾也为宗姓,不过后来改换了名姓。


    “且不论内情如何,我娘因袁淮而出走,或许他们因此结下仇隙。陷害我家的,正是袁淮?”他问。


    点头。


    本道宗契要再追问,却不想他一时未再开口。


    静默如一潭死水,弥漫在一室之内。


    宗契闭上眼,不知心中何所想,只是再睁开时,向来坚定的神色里有了些怅然动摇。


    “袁淮已死。我父母尸骨已朽。”他道,“我若再追究一个死人的罪,又向何处怨怼?又为何人鸣不平?”


    无人回答。


    宗契的声音带了沉哑,不知是不是向他要个答案,“那你呢?你在其中又做了什么?你自认了什么罪愆?”


    哑仆不能言,垂头,抖抖索索地将陈氏与宗氏两页相连,枯皱老迈的手一点点从那二人名上摩挲过,两滴泪落在纸面,洇湿了墨迹。


    书信数月一封,随着孩儿长大,信中提及也越多。


    【今日试蒣,合儿拈弓、剑,人皆赞效其父多矣。】


    【合儿玩闹淘气,我甚异之。料想阿芜幼时,淑静乖巧,男女之差,竟如渊壑?】


    【春后合儿将满五岁,虑为之开蒙,待取正字。我肚肠枯索,劳神已多。阿芜可试拟几般,为阿姊解来。】


    ……


    般般件件,俱是寻常家事。她一一看去,却在某处目光凝住。


    【契,乃合意。阿芜巧思,将我家之姓,嵌吾儿之名,来日团聚,复又作一家人。宗契此名,甚得我心。我儿便名作宗契。】


    “姨姨,你怎么了?”萍儿推推她。


    应怜彷如入旁人之梦,深长久远,梦中人从未得见,却早已相识。她早该料到,并不意外,却将那小像复又拿起,瞧了又瞧,想从那柔丽的眉眼鼻唇间,瞧出几分与宗契相似的模样。


    画中人依旧娴静地微笑,带着对妹妹的思念与对孩儿长成的企盼。


    “无事。”她感慨良多,“只是不料想,在此初逢,却是半个故人。”


    萍儿听不明白,懵懵懂懂地盯着小像。


    应怜笑了笑,久久看着萍儿的脸,目光描摹半晌,“你叫我姨姨?”


    萍儿点头。


    “巧了,外头那大和尚,是你表哥。”想到此处,她笑里便多了几分促狭,“如此一来,他也得叫我一声姨。”


    第83章 第83章此时此夜难为情


    黄昏日光歇后,晚饭时,应怜才得见宗契。


    不知一整个晌午,他与哑仆都谈了些什么,可曾将往事追根究底。此时一见,他不若猜想中那样神伤,却总比往日更静默。


    “你可还好?”她有些放不下心。


    晚霞晴光,绚烂如火,染在他不知豁然或怅然的眉宇间,又随着天光黯淡而消隐。他的神色因此而趋于平寂,点点头,“无事,弄清了一些疑惑。”


    那是应怜所不曾触及的往昔。她直觉不当问,一肚子话便生生压了下来。


    主仆几个一处,用了一顿粗简的晚食。饭后,应怜将那匣儿交予宗契,“虽说是要与萍儿的母亲随葬,瞧一瞧总也无妨,况且与你也相干。”


    宗契目光有些动容,伴随手指从雕花嵌宝的匣面摩挲过,复又瞧向应怜,点漆墨色的双眸中一瞬有某种复杂情绪波澜,似乎想说什么,终只向她安抚地微微一笑,进了屋。


    此夜,那屋中灯火挑明至中霄。


    应怜的目光由窗隙间透出,越过相隔的矮墙,穿过廊前繁茂的枣树,落在遥遥窗下、通明的灯烛里。那里似乎有一团巍巍的人影,像极了中秋月里的桂树,沉默而遥远。


    她躺在床上,漆黑中辗转,遥望着对面,也静静地伴了他不知多久。


    翌日上午,便有信使至,是从江宁而来,一则携来宗氏夫人的骨殖;另带了单铮的话来,催二人快去快回,再晚便赶不上庆功宴了。


    江宁城破,知府夫妇望火楼头自焚、宁死不降的事早已传开,一时间这位功绩平平的袁知府,乍然成了百姓传颂哭拜的对象,纷纷自发吊唁。


    “因此单将军为民心计,做主风光厚葬了他二人,名为合葬……不过私下里应您的吩咐,已另捡出了夫人的骨殖。”信使挠挠头,显然对这事有些烦恼,“只是那楼烧得精光,他二人的焦骨别说分开,连辨也辨不清谁是谁。咱们只得捡了些七八分像的,权且当作是她了。”


    宗氏夫人在天灵魄恐怕也不曾料到,与他生死到底勉强在了一处。


    宗契接过了盛骨殖的小盒,并不大多,多数烧成了黑灰。他应了信使几句,又郑重地谢了,信使这才回去覆命,临行前千叮万嘱,教他们此处事一毕,便赶回江宁。


    二人一合计,便将宗氏夫人安葬在旧园,也全了一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之意。


    “袁淮便是我娘与宗氏的继兄——宗行之。”发葬时,宗契忽道,“他本是宗翁旧友之子,年幼失


    了怙恃,宗翁怜悯,又因久无所出,因此过为继子。只是宗翁去后,他又还了宗,复更了本名姓,这才是袁淮。”


    应怜对此人有说不出的嫌恶,“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袁辘是他的儿子,做下那样滔天的恶事,到头来绝了后嗣。只是可怜了宗氏夫人,我总觉着她哪里是宁死不降,恐怕是要拉他同归于尽。”


    发葬便在这株百年的皂荚树下。前日掘出的土坑还未填平,宗契更挖得深了一层,将大小两只匣子一并埋入土中,才要填土,又听应怜道:“……那张小像,本也是令堂的,与其埋入地下,不如你便收藏着?”


    宗契顿了一顿,摇摇头,往里填了第一铲土,洒在并排的两只匣儿上,“不了。她是我娘,却也不仅仅是我娘。那画里的她,只是她自己罢了。”


    葱翠枝叶投下斑驳树影,婆娑阑珊,点点摇曳在尘泥间的雕花宝玉之上,折射出粼粼的碎光,像一场经年重逢的美梦。她们姐妹二人,似乎从未长大,仍无忧无虑地活在旧园里。一年一年,过了庚辰,还有庚巳;一轮一轮,日月昼夜,伴随她们欢声笑语,再不离分。


    相较于风光合葬,填完土后的宗氏夫人的坟头,简直小得可怜。坟上并未立碑,只故人有心,酒食奉祀。应怜带着萍儿,教她端端正正地跪下,郑重磕了几个头。


    萍儿问:“做什么要拜这棵树?”


    她话语稚嫩,全然不知那里头埋的是什么人,只一心等着母亲远归回来。应怜心中发涩,感慨叹息,摸着她的脑袋轻声问:“萍儿想与兴伯住在这园里吗?”


    萍儿立时跳了起来,把头摇得飞快,“不想!”


    “那随宗契师父一处呢?”她早知这回答,便又问。


    萍儿还是摇头,闷声闷气地抱住了她,小小的身量,才及到她的腰,“也不要。我要和姨姨一起。”


    应怜有些意外,瞧了宗契一眼。


    宗契板正了面容,认真纠正,“不当唤姨姨,要唤阿姊、姐姐。”


    萍儿撅起嘴,扭到了应怜身后,冲宗契做了个鬼脸。


    应怜失笑,心中那点怅惘随着孩童的天真而逐渐消散,牵着萍儿,正色道:“也罢,兴伯年纪大了,让他照顾自个儿去吧。你与我有缘分,以后我便做你姐姐,可好?”


    虽称呼改换了个,到底还是可亲的姨姨,萍儿很快兴高采烈地应下了。


    定了这事,已然时近正午,不好贪赶路程,二人便仍在旧园中,歇宿一夜,计议明日一早,便动身回江宁。


    用过午饭,便得了半日的闲暇。


    书信长埋,但那故人音容笑貌,总萦绕在应怜心头,盘桓不去。


    想宗契埋葬尸骨与书信时,心中不知该多感伤。她有心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劝起,左思右想,有了个主意,便向哑仆要来笔墨,端坐案前,比着陈氏那张小像,又临了一幅。


    起初有些差池,她便再改那身形眉眼,一张张地摹。不知不觉,时辰过去,恰萍儿午睡醒了,绕在她身旁左瞧右瞧,煞有介事地指点,鼻子再高些、眼角再上翘一些、身形再圆润些……


    “你都记着?”应怜惊奇地问。


    萍儿道:“不就是一幅画儿,有甚不好记?”


    偏她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准之又准。应怜依着她所说,改了又改,费了数十张纸,这才得了一幅好的。


    萍儿注目观瞧,拍手道:“一模一样!”


    她这才搁了笔,瞧天色,估摸着将至黄昏,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卷了小像,携萍儿转到隔壁院,去寻宗契。


    他却不在,只有小乙守着,道:“晌午便出去了,这会也还没归呢!”


    她心中一动,有些恍然,便将萍儿交由小乙看待,自个儿出去了。


    没回屋,她径直去了新坟处。


    天光尚明。远远便瞧见一袭苍灰的身影,盘坐于老皂荚树下,身形如往常修挺,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本欲迈出脚步前去,却又在拐角处停了住,久久凝望宗契的坚实的背影。


    他虽沉寂,却并不颓唐。他与阳光、清风融为一体,与旧园的时光无声对话,为自己陈旧干涸的河床引来流淌的河水,不由着它枯败下去。


    不知是不是禅性如此,或他本性生来有如万壑山川,宽厚广博,于无声处更显力量。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聒噪的安慰言语便显得肤浅起来。


    她任着他独处,改变了心意,终究没再上前,凝望不知许久,转身离去。


    她又去了一趟宗契那屋。


    小乙正与萍儿玩猜枚,见她来了,深长脖子问:“寻着高僧了么?”


    她应了一声,入屋将临摹的小像搁在他桌上,又压了一张字条,写下“蓦画粗陋,聊作宽慰”云云,便带着萍儿,辞了小乙而去。


    萍儿玩得兴起,又拉她去捉迷藏,贪玩过了饭时,这才意犹未足地拖拉着去吃饭。直到掌灯时分,大小两个才回了屋中。


    应怜正褪两只耳坠子,忽见萍儿在窗边案前,拾起一物,又拈着一张字条,稚气地读出声来:“多、谢——”


    “那是什么?”她有些诧异。


    来至案边,正见一个镇着字条的小匣儿,巴掌大小,她打开来瞧,便是一怔。


    素面的绸锦里,压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尚未点灯的夜初时分,绽出莹莹的清辉。明润辉芒里,一条隐约盘踞的潜龙昂首探爪,正是先前宗契手中的那颗。


    字条也是他所写,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锋芒刚硬,势破山石;并无絮语,翻来覆去,只简明两个字:


    多谢。


    萍儿惊赞不已,应怜却一时发怔。


    想来他为谢她蓦那一张画。可此珠太过贵重,即便哑仆或出于愧歉,将珠还赠予宗契,他又怎能转手便给了自己?


    这么想着,她便有些不安稳,阖了匣儿,便到隔壁,敲开了他的门。


    宗契正在屋,才掌了灯,门分时,澄芒烛火便明澈地照映出廊下。门槛里外,立着他与她两个。


    他周身披镀着灯烛的光,见了她,幽深的眉目间便有了一丝柔和。凝视处,眸光却比灯火更多了几分热度。


    应怜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没由来有几分心悸的颤动,也不见怎的,却无端紧张起来,“我……珠子,还你。”


    她掌心里托着夜明珠的匣儿,久久却不见他接。


    “哑仆已将这东西给我。”宗契的声音在灯火与夏夜的交分处,也染了些微半明半暗的低沉,“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谢的,你收了便是。”


    应怜却不肯,“那怎么行,我不过是几点笔墨,何能比你这传家的宝贝?”


    说着,却不知想到哪一节,脸微微地热了起来,见他迟迟不动,怕迎上那专注的目光,自己更笨拙无措,索性拽起他的手,一把将匣子拍进他手心。


    却听他吃疼地“嘶”了一声,这才想起,他掌心虎口上有伤,应怜一个哆嗦,差点将匣儿掉下去,手忙脚乱才抓了住。


    “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她一手把着匣儿,一手托着他手掌,低头瞧他的伤。


    虎口处伤口狭长,贯入掌心,好在结了痂,到底没绽裂,不过是她自个儿受了一吓。


    应怜这才松了口气,但觉双手相触,温热相接,下意识抬头,恰恰迎上他蹙中带笑的眉眼。


    那笑仿佛由他心底而出,染在眉梢眼角,又泄露在唇边。她怔忪里才头一回注意到,原来他唇的形状微长,却并不单薄,看起来很是丰朗。


    却不知是否与自己的一样柔软。


    清夜融融,此廊下周遭,只他们二人,再无搅扰。


    鬼使神差地,她凝视着他,眸中沾染一丝从心底里生出的、自个儿也无从根究的勾缠热意。


    他不知察觉到没有,手掌却极轻微地一颤,别开了目光,那张好看的唇轻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应怜于是惊醒回神,心里烫成了一片,简直不敢想方才脑子里有些什么样乌七八糟的念头,脸颊滚热,低头以强硬的姿态,将匣儿塞进了他另一只手中。


    一晌似有若无的风月,就此惊散,恰似彩云无踪。


    只是那微末蜻蜓点水一般的震动,忽如叩门声响,惊动了她从未开启过的门扉。


    有那么一瞬间,某些生来便有的本能,无师自通了。


    宗契尚回不过神,僵硬紧绷的握着匣儿不动,也不知为何,翻覆回想着方才她温温软软的那一瞥,仿佛一团柔软的云,一脚陷进便挣扎不出;正愣神间,手掌一空,却是她退了半步,比画儿更清艳的眉眼微垂不垂,抽身而去,将离不离,却轻飘飘抛下一句话来,比云更捉摸不定;才出口,便带着女儿家的羞怯,消散在湿热的夏夜里: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收这样贵重的东西。”


    栖鸟喁喁,促织鸣鸣。夏夜清霄,任心思如水,粼粼散去。她人已远,而他还在罗网里,迟迟不知如何回应。


    第84章 第84章鹦鹉学人语,金笼玉樊中


    随着义军攻克江宁,一些瞧着微不足道的、琐碎的小事正在悄然变化。


    义军仍以府署为据,又辟了内城中屋舍与各头目及家眷,大抵算不上多豪华,却严整了一番气象。


    庆功的酒宴摆了三天,应单铮吩咐


    ,不需多豪奢,不过军民上下同乐一阵而已。自上而下,论功行赏,除了原先旧部,又为此战中立功的新头目定了名分。


    如此,从苏州归附来的王渡、携千余精兵来投的鬼面人皆有了堂上正式一把交椅。只是从上元县劫牢反狱救下的吴览却还没个准信。


    单铮原想在庆功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请他一回,端看自己这面子他买不买,却被赵芳庭拦了下。


    “他这样人,应便是应;不应,你扔了脸面在他脚底下踩也无用,反落得宾主不谐。”赵芳庭十分淡定,只道,“哥哥权且等一等,说不得过个三两日,他便自来表心迹了。”


    单铮狐疑,“你不会又从中使了什么诈吧?”


    赵芳庭那张脸比正堂前被撬掉的“明镜高悬”匾额更无辜,“我能使什么诈?候他一个回心转意罢了。”


    单铮仍是不放心,于是这晚的宴席上,尤其密切关注吴览,生怕他又被赵芳庭算计了去;末了见他不过多饮了几杯,料也无妨,终于一颗心落肚,与人拼酒去了。


    说回吴览这头。


    愁肠殢酒,任谁来劝饮,都来者不拒,他又不似单铮,有千觚的酒量,宴散后,已是摇摇跌跌,也不知被谁搀扶着,扑在了厢房一床上。


    薄纱帐、翠裯衾,并蒂莲合、鸳鸯成双。


    他才却了麒麟,又见鸳鸯,头晕目眩,茫茫地盯着,但觉那水鸭子可笑,今年双宿双飞,明年又不知去了哪家的窠巢;呈在画儿上,外人瞧来,总之是一对。


    秦氏也不来为他醒酒。


    明日酒气纷纷,彩儿见了,又要掩鼻笑话了。


    他寻不见妻女,心中却有一点绝望的思念,迷瞪起来,摸不出哪里不爽利,只觉摧心肝似的疼。


    想秦氏不喜他喝大酒,醉来不褪衣脱靴便上榻,吴览浑浑噩噩,撑着在锦绣罗褥里起来,胡乱便要脱了鞋履,手却不听使唤,连眼前也模糊。灯火是遥遥屋外而来,三分明、七分暗,孤独地将他笼作一团。


    “辛娘……”千般疲乏上心头,他不知秦氏在哪,只得昏沉地唤,“辛娘、辛娘……”


    幽夜冥冥漠漠,也不知他是否仍有一丝清明,晓得黄泉碧落也无人答他,终究被死寂的夜压得喘不过气来,苦涩难言的滋味由心头散在四肢百骸,眼内滚烫一片,拿手一抹,又成了冰凉的泪。


    大丈夫该顶天立地,不作妇人态。


    可没人来笑话他。于是吴览只手捂着眼,在君子慎独的居室里,发出了不像样的呜咽,泪水从指缝里横斜溢了出来。


    他哭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哭得心力交瘁,仿佛半生的风雨、志气的磋磨、夫妻的诀别、后嗣的零落一晌淹成洪水,滔天决堤而出。


    却又不知多久,十分浑噩间,一只素柔的帕子抚上了脸颊,带着热水里捞出来的温暖,更不及耳边温情的寥寥几字:


    “别哭了。”


    秦氏温声地哄她,此时不像夫妻,却像姐弟,“这些日来,你受委屈了。我都晓得。”


    吴览怔忪地受她擦拭,听那熟悉的语调带着乡音,那是他寒窗苦读、日夜听惯,又随他赴任南北,二十年来甘苦与共的腔调。


    光火不知何时已熄了,唯眼前之人,音容似旧,不知从杳冥间何处而来,为他所感,魂魄淹留一晌,成全他们夫妻半生的恩情。


    吴览抖抖索索地摸索她,从头顶抚上面颊,抚到双肩、手臂,惶恐她在梦里倏然消失不见,颤抖着搂入怀中,可怜她萧索单薄的身子,恍然想起她生彩儿时,吃尽了苦头,往后几年,一直身子不丰,后头才渐渐养回了几分。


    如今她却又瘦下去了。


    “你来啦……”他声儿哑得没了往常语调,连日来的愤懑、孤寂、苦痛,一时俱消减埋没,忽又愧疚起来,“你这时候才来,是恼了我吧。我、我又喝多了,我正要脱靴呢,你别恼……”


    说着手脚也不利索地弯腰去够鞋履。


    秦氏叹了一声,在他背后道:“傻子。”


    她柔弱无骨地从后攀上了他腰间。


    “你半生苦读做官,为这周朝天子犬马操劳,已无愧于心。如今是他家负你,害得咱们妻离子散,你还能坦荡地受他的官?阮籍穷途,也知恸哭而反;今日你哭罢这一场,也该为自己打算,改换一条明路了。”


    秦氏自聪慧,所道所做必有主张。经年来,除纳妾之言,他几乎无有不依的。


    这些日再多人劝,也抵不上她一句话。


    吴览心乱如麻,以此时心绪,压根想不明了,唯剩一点疑虑,犹豫道:“你、你也来劝,难道我当真不该坚持?”


    可他六岁开蒙,念的是儒家书、学的是圣贤道,何曾有过一点……


    “你早已行差踏错,正是一步错、步步错。若不是那箱公用钱,你早该陪我一道入黄泉,又怎会沦为草寇?”那双手慢慢解开了他腰带,带着夏夜里一点沁凉,蛇行似的,又入他衣下来,逡巡游走。秦氏话语逐渐轻细,尾音带了一点风韵,“这么说,也是你欠我的,便当是为了我,从前辅佐天子,往后辅佐单将军。有了你,他们便不再是草寇,而是一支王师。”


    吴览渐渐听得痴了。


    “王师……”他咀嚼这两个字,此前从未想过;而身子逐渐被这一点沁凉点起了阵阵烈火,燃烧起来,从心尖一路烧至腹下。


    秦氏的双眸明亮,如夏夜的一泓清泉,冰冷而温柔。


    她轻轻一带,吴览便倒回锦褥里。她便舒展身子,莹白的一缕,坐了上来。


    今日的辛娘,又比往常风情。


    吴览沉醉在一场春风正酣的梦里,浓情醉意,喁喁私语,仿佛又回到初与她成婚时,情难自禁的痴狂。


    酒意醺人。


    中霄月夜,银河促织两繁繁。秾李胡乱裹了衣衫,将乌黑长发挽在一边,未着罗袜,只趿拉着鞋,露出白皙玲珑的脚踝,信步而出。


    身上酒气杂着蔷薇花水,反更馥郁浓烈。她步至庭前,拉开院落门扉,闲闲往两旁而顾。


    风月余韵难掩,浑然天成融在向那阴影处投去的一睇里。


    那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一人,瘦长的身量,也喝了几杯,却丝毫未见醉意,一双眼亮得吓人。


    “成了?”


    秾李一时未言语,似禁了一宵的狂风骤雨,靡丽里现出些慵懒,就这么敞着一段延颈、半片雪脯,红梅印痕点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赵芳庭。”良久,她终于开口,不再唤什么大官人,直呼其名,又伸出手来,“我要你的碧玉笛。”


    她草草裹着一件半臂褙子,其下温香软玉,丝缕未着。赵芳庭眼尖,一眼便瞧见那雪白的小臂一截上,有个轻红的齿痕。


    这吴官人瞧着文秀肃正,到底也是个男人。


    赵芳庭一边暗自想着,取下腰间玉笛,爽快地交与,一边笑道:“姐姐可真是精细,咱们说好的,我又岂会诓你。里头说得如何了?”


    “当不起一声姐姐。”秾李得了玉笛,便紧攥在手,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进眼底,眼波流转,有股子生冷冷的柔媚,“我既承了你的情,便当为你奔走。见效与否不敢说,但尽心力而已。”


    赵芳庭自是道好。


    他私底下劝哄利诱,兼掺了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威逼,令得秾李向吴览去吹枕边风。秾李也是个明白人,应是应了,只不过事后要他一样信物,免得他出尔反尔,将她与折柳两个说弃就弃。


    虽说哄她道那吴览多好多好,待枕边人必亲厚的;更兼从前是个官身,如今也一肚子文墨,将来必有大用;姿容风度也俱上乘,但这事说到底,与她从前在青玉阁时没两样。想来秾李心里头总也有一点不甘的。


    但正如她所说,承了他赵芳庭的情,她就得把这不甘压了,为他奔走。


    吴览已在屋中沉睡了。赵芳庭便不久待,又叮嘱了几句明日醒来云云。秾李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两下里分别,却又叫住他:“我姐姐那处,还劳你多照应。如今她身份不尴不尬,切


    莫教旁人欺侮了去。”


    赵芳庭满口应下,“姐姐还有什么叮嘱,一并说来。”


    秾李原已无话,想了想,却又开口:“我记得你已二十七八?”


    “小生年才二十有六。”他纠正。


    “哦,再有四年,便该三十了。”秾李关切的话轻飘飘抛出来,砸在他脑门上,“这男人啊,一上三十,便是有心也无力,可得好好保养着,多练功夫少想事——尤其是那虚头巴脑的算计人的事。”


    说着,也不瞧赵芳庭干瞪眼或怎么,转身施施然而归。


    屋中酒气盈盈,屋中人正酣睡。


    秾李褪了遮羞的衣裳,也不管床上地上凌乱散落的衣料鞋袜,径自躺倒在吴览身旁,望着他睡中的眉眼,想了一会自家心事。


    也不知明晨醒后,他是怪她还是自责。


    大抵是怪她吧。她低。贱的身份在此,他不仅要怪她,还要鄙夷她,将云。雨乱。性之事一股脑推在她头上。


    无妨,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收下她——在他想听听秦氏夫人的声音时。


    第85章 第85章凤鸟安向此枝歇


    酒后一宵。


    秾李尚未归。折柳坐于妆镜前,细细地描眉打鬓。


    她描画得很细致,比平日里更用心三分。琥珀在一旁盯着,不时为她递花儿朵儿,戴在髻上。


    镜中人粉匀春闲,一派淡雅却富丽的颜面。琥珀由衷艳羡,“娘子真好看。”


    “好看么?”折柳执着眉墨正画眉,随口应声,一会儿,描完了眉,又攒了一簇馨香的茉莉在发间,笑了一回,“我自小就被人夸好看……不过也没什么大用。”


    她妆成一样,琥珀便收拾一样。半晌腮粉胭脂又匀毕了,琥珀小手捏一捏胭脂丝绵,半好奇半跃跃欲试。


    折柳便将她拉近前一些,拿胭脂为她眉间点了一点朱红,瞧着一个胖乎乎、红艳艳的捧匣小童。琥珀欢天喜地地笑了。


    “听闻府署里要请西席,为头领们家中的孩儿授蒙课。”折柳道,“到时你也去。”


    琥珀顿时笑不出来,惊恐叫道:“我不要去!先生会打手心的——”


    “去,一定得去!打手心算什么?”折柳风致的眉眼一瞪,板起毫无转圜的脸来,“你小小年纪,不念书想作甚?”


    “我要侍奉娘子!”琥珀言之凿凿。


    折柳斥道:“没出息,在我身边能有个什么好,难道往后如我……”


    她打住话头,自觉有些落了面子,白了琥珀一眼,心中早已为她计议定了:想去也得去;不想去,踢也得给她踢去。


    琥珀不开心了,噘着嘴为她捧花儿,“厌恶念书”的心思直白写在脸上。


    折柳不管,自顾自戴完了花朵,对镜窥了一窥,消了那三分恨铁不成钢的气,道:“你懂什么,我是为你好。你如今在我身边侍奉,可知我也是个朝不保夕的人。若有一日被赶出去,难道要你跟着我流落街头么?还是重拾那旧行当,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好看的、低贱的人,只会被人变着法子凌辱。”


    她心知琥珀年纪小,一番话不过三分明、七分懵懂,说出来徒勾起自己满腔的愁闷,说罢了,只叹了口气,打发她去隔壁屋瞧,“你去望望,秾李回来没?”


    琥珀一溜烟去了。


    回来仍报:“还没。”


    没回也好,省得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问得她怪没面子的。


    折柳妆扮穿戴毕了,吩咐琥珀看家,自己却取了床上睡惯了的那只枕头,袅袅风韵地出了去。


    一路上想着自己的心事:江宁不比义兴县,府署里后宅挤满了人;如今各家都被散入内城宅院了,按理说,如今后宅只合住单铮的家眷。


    虽说那人孤寡一个,哪里来的家眷,可那毕竟不是她赖在此处的理由。早已有人来知会,教她早往别处安置。


    可若她与秾李不在这府署里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便又得缠上她们。从前林江啸的旧部,也不是没背着他做过那些丑事。


    她指望单铮的屋檐能保得她们一朝一夕,不经风雨。


    她折柳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除了这一个人、这副样貌、这副身子。


    才出院门没几步,她心不在焉的,恰巧拐角里撞见了秾李,惊了一跳,念头一起,便将那枕头往身后藏。


    好在秾李也吃了一吓,却不像往日清明,眉间一两缕有些恹恹,仍问了句:“大清早的,姐姐去哪儿?”


    “我……”折柳语塞,瞧见日色初明,心念电转,搪塞道:“我晒枕头。你呢?昨夜去哪儿了?”


    秾李穿戴倒是齐整,除了神容有些疲倦,一切瞧着俱安好。


    “昨夜多喝了几杯,不知哪儿躺了一夜。”秾李道。


    折柳不及细思,只怕那枕头被她瞧出毛病,勾起一通唠叨来。好在今日她却轻飘飘放过了,只是点点头,往自家而去。


    折柳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也匆匆地离开了。


    最近三两日,日日夜夜摆着酒宴,锣鼓丝竹、欢声喧腾,把个单铮密不透风围在里头,折柳几乎找不着合适的时机,独自去见单铮。


    好在有家有口的头领们已携着家眷落住内城了,又是大清早,府署里头终于得了一毫儿冷清闲暇。她于是也得了空子,又挑拣人烟稀少的地儿走,不多时,便遥遥见了单铮的住处。


    她心里思量着:侍奉单铮的从人都是从义兴县带过来的,识得她,不大会拦阻;他多日饮酒,必定神智不如往常清醒,若还在睡着,浑浑噩噩便更好了;清晨么,但凡不是个没根的,那便有火气……


    她一边想,一边摩挲那只用惯了的、心爱的枕头,心中默默祝祷:枕仙在上,若是一举成功,往后我做了单将军的内眷,必定以金丝作线、珠玉为饰,亲手缝个重锦的绸套,一辈子不离不弃,舒舒服服供着您!


    天上枕仙约摸是听见了她的祈愿。


    下一个拐角,已至了单铮的院落,才迈开一步,折柳猛地便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冷不防一下,将人吓了个够呛。


    那“东西”手疾眼快,稳稳扶住了她向后仰倒的身子,拉了她一把。


    低沉却清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折柳娘子?”


    折柳就知道要遭。


    她摆上了一个客气而温柔的笑,后退半步,惊魂甫定,望着他初升的日光下更显赤烈的束发,本就不定的一颗心恍然又剧烈地震颤


    起来。


    单铮本人一向如此,有斗志、有冲劲,比鲁莽少一些,比沉稳又差一些;待自己马虎简略,待朋友却肯赴生死、两肋插刀。他身边围聚了一大批人,他们围拢过来,像星斗攒聚着日月,愿为他的一句话,便舍生忘死。


    她不是她的那帮弟兄、朋友,却一般无二地领略到这种烈阳一般的炽热。


    他待她的方式则更守礼、更温和一些。比如那罐獭子油、比如多事之秋时派来守护的兵将。


    折柳稳了稳心神,刚想要说点什么,对面单铮等候她片刻,不见她言语,又望见她神色恍惚,英武的眉却渐渐凝了起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事、无事!”她忙否了。


    这和事先设想的不一样。


    折柳心里火星子入油煎似的,噼里啪啦金星直冒,说出话都烫嘴,“就是、我……将军喝多了酒,我来问问,可要醒酒汤!”


    她编了个拙劣到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谎言,但话已出口,为表诚意,只得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单铮一愣,忽笑了起来,十分爽快地应承了她好意,“多谢,我正要去库里领,娘子却先带来了。”


    说着,他伸出手,手掌宽大而硬实,生着常年习武磨出的厚茧,并眉眼疏朗地望向折柳,眸中还留有方才的笑意余韵。


    折柳怀中捧着一袋,他以为是醒酒汤。


    他的笑实在太过坦荡,面对他,折柳觉着自己仿佛不是个艳丽绰约的女子,似乎是他上辈子一同投胎而来的好兄弟。


    她神思恍惚地将那东西递给了单铮,因为他要了。


    单铮的笑容凝在了嘴角,有些迷惑地攥了攥那柔软得像云的一角,又细细盯着其上正面烟云缭绕里徐徐若飞的十八只白鹤刺绣;再翻到反面,瞧见云烟之中的明月清江、碧波映照,似乎萦有一缕幽香,本想凑到鼻子下闻一闻,却下意识觉着不太合适,只得不大确定地问:“这是……”


    “枕头。”折柳呆呆道。


    单铮先是惊讶,而后皱眉,继而深思起来,好半晌,也不知内心说服了自己什么,眉峰舒展开来,虽仍带着一丝淡淡疑惑,却致谢道:“娘子有心,这枕头确然柔软,想来枕上能得一霄安眠。”


    折柳还能说什么,“嗯,里头填了临安最上等的蚕丝……”


    她这样一说,单铮便更释然了,难得更夸赞了一句,“娘子果真是个精细人。”


    折柳端起了最柔软、最端庄的微笑。


    两人拐角对面伫立半晌,一时无话。她发间茉莉的清香随穿廊的清风钻入单铮鼻尖,单铮不由望去,却正隐约瞧见她素雪桃花似的眉眼,以及乌云叠叠的发间几支带朵鲜花,并无多少富贵点缀。


    他恍然想起似乎有人轻佻言语入过他耳:那折柳娘子实在艳丽风情,勾魂夺魄,又善逢迎,难怪能支应偌大的行院家业。


    可她甚至连点像样的珠玉头面也无,连脂粉也没擦,又寡言少语,看起来不仅不逢迎,相反有些可怜。


    茉莉香浓,催得单铮心头起了几分连自己也不察觉的怜悯心思,于是说话更加温和,以自己的善意隐晦提醒她:“娘子可是……遇着什么难事?”


    若有难事,和他提便是,他能帮则帮。


    不料折柳却把头摇得顺理成章,于是那茉莉香便也曲里拐弯起来,“无事。”


    单铮点头。


    既然无事,干立着也尴尬,他便先道告辞,与折柳擦肩而过,带走了她的枕头与花香。


    徒留折柳独个呆立,久久回不过神。枕仙在上,事儿还没开始,怎么一晃就完了?


    她是来自荐枕席的,不……不是真的来送枕头的啊!


    折柳一脸恍惚地回了院子。


    推门而入,却见秾李正坐在石墩子上,许是方才洗过头,这会正用干手巾,一下一下地绞干头发。


    她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一张白皙素面微微偏着,正转向折柳的方向,眉眼沉郁,分明是在想心事。


    她微微散着衣领,便教折柳一眼瞧见了方才被遮住的、脖颈下玫红的印痕。


    “谁欺负你了?”对于心爱的枕头没了的怅惘顿时散去,她心头一沉,三两步走过去。


    秾李这才回神,眼神微闪,不大自在地拢了拢衣襟,不大愿意启齿,“没人欺负我,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折柳坐定在她身前,越见她躲闪,心中越气急,甚而粗鲁地挑起她衣襟,往里瞧了一眼,顿时心知肚明。


    她想着方才见单铮的那一回,铩羽而归,把个美梦全戳成泡影;才回来,又见了秾李不知上哪弄了这么一堆腌臜的印子回来,落在眼里,也不知是尴尬是委屈,或是束手无策的糟心。


    秾李善知她心思,瞧她面上郁闷,便猜出七八分,索性说了实话,“我昨夜去到吴官人处。他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她说到此处,声儿渐消,罕见地脸红了几分。


    折柳满脸震惊,握住她的手,说话更岔了音,“吴、吴官人?他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怎么会……”


    “他喝醉了。”秾李道。


    两下里无言,各自从对方眸中瞧见了百般滋味。


    愕然、庆幸、欢喜、愧疚。


    她们从前在吴县,是晓得吴览为官之清名的。虽说落在青玉阁的赋税一分不少,平头百姓里,却连着几年轻徭役、减赋税,间接地也就养活了青玉阁一大家子。


    秦氏夫人年年冬时亲自主持开棚施粥、接济穷困,她们也时常去瞧的。


    不收好处、也不欺不辱,这吴官人就已在她们心中很有一份重量了。


    折柳明悟了几分,有了些笑意,却仍是惴惴,紧着问:“那是酒后乱性。今晨醒了,他可曾斥责你?你这样大清早避人耳目地回来,是被赶回来的?你与我还有何不好说的,你若有难处,我、我去寻单将军,我在他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这最后一句,说得她自个儿有股子莫名的心虚。


    秾李听了,却只是抿嘴笑,眼儿亮亮的,瞧得人心里发热,听罢了才道:“不是、都不是。他很好,他怪自己呢,却来向我赔罪,惶恐极了。是我怕被人瞧见不好,才强要回来的……姐姐,我要搬出去了。”


    折柳满心的担忧,在她最末一句话中,尽数化为了怔然。怔然过后,是说不尽的感慨欢喜,眼眶里却模糊了几分,有些发烫。


    “好、好,这样就好,他能做你的依靠,你往后便不必瞧人的脸色了。”她如心中落下一块垒石,欢喜里却无端生了些伤感,“我真不如你,还想着护你呢,没料到你已比我强了。”


    “那往后,换我护着你。”秾李笑。


    折柳拍拍她的手,将早前满心的单铮已忘在脑后,摸了秾李的手巾,一下一下地替她拧干头发。


    晴光小院,秋千栏杆,她们共同在此,沐着同一缕晨曦,说着一样的旧事,度过了最后一个彼此相依的时辰。往后不知命途,却多少有了一份安心。


    江宁府的安民告示在大街小巷里张布了两月,见证了百姓从惶恐到安定的过程。


    安民是一方面;告示旁,总时不时添一些别的告榜。


    有时是准许百姓出城,但家资多于五百贯的,得于城中留下一半,作为“看守钱”;


    有时是杀人告示,白底黑字告知全城,哪些富户不仁,恶行累累,宁德军替天行道,除此大患。


    ——宁德军。单铮亲自敲定的名号,“宁”取自江宁,“德”意在告与世人,这一支军队,不再是流民军,也不再是匪军,甚至模糊了义军的名头,而只是广施仁德的一帮人。


    自然,军中一直在争论,既有了盘踞,要不要占地称王,定年号、置百官,以纳四海贤才。


    众人喋喋不休,有说称王可以鼓舞军心的;有说如今实力不足,不应称王的。单铮对此一哂,指着座下十几把交椅上的头目道:“这一堂的人,包括我在内,一棍子能打


    出几个念过书的?做官不是吃喝宴饮,也不单只攻战杀伐,还得治理一方百姓。除了观石,你们有几个能胜此任的?便不论为官,咱们只占据了这小小江宁,连府下郡县也才攻克半数,正是不安定时,称什么王侯?”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言,只拿眼觑着新来的吴览吴观石。


    吴览宦途数载,事理见识过不少,也见过称王称霸的寇匪,晓得下场无一不是清剿殆尽,本就不欲使自家头领称王,如今见单铮虽话糙,却并不糊涂,很是欣慰,便道:“称王侯实在不必急于一时。江宁初定不过二月,周边府城也有调兵来攻的,俱被咱们打散,至多不过七八千人。京畿有禁军百万,咱们尚未见真章,若贸然称王,不啻平白为他们树个靶子,教他们来打。”


    鬼面人沙哑地纠正:“四十万。”


    四十万禁军,号称百万。


    但那也足够多,哪怕半数发来,也如滔天洪水,非要淹了这小小的江宁不可。


    宗契甚少开口,向来听令而已,此时却问了个众人心中的疑惑,“咱们闹得如此动静,为何朝廷只零星调些散兵来攻?难道大军集结非得个一年半载?”


    “昏君瞧不起咱们呗!”有人道。


    一堂哄笑。


    笑过后,却是赵芳庭开口:“此是一方面。另有一则,咱们占得了天时。恐那老皇帝命不久矣,他几个不孝儿明争暗斗,此时各自掣肘,万不愿调自家手里的兵远赴千里,自个儿落得个无缘大宝,这才予了咱们可乘之机。”


    众人草莽起家,有那浑浑噩噩的不咋懂;通透些的,便已明白了。


    私下里,宗契将这话说与应怜听。


    应怜于兵将之道未曾深解,却有知一反三的心窍,闻言默想了一阵,便弄通了其中门道。


    “当今天子即位三十载,膝下有十一位皇子、九位公主。皇子之中,余皆不论,唯太子与三殿下卓卓。太子尤其母族显赫,是本朝从龙的世家,他本人么……脾性倒是温和,只是不大果决;三殿下母族稍差些,其人却勇武刚决,骑射武艺俱佳,被夸赞有太祖之风。这两位皇子的母族或亲族里皆有统兵的武将,其中太子的表哥镇军大将军郑武陵常年镇守西北边关,无事不得回朝;三殿下之母安贵妃本就是武将家族出身,禁军中有不少统领都与之亲厚。”


    应怜正往个寸许大小的琉璃瓶里灌什么,眼观着瓶里,脑子想的却满是朝堂之事,说着说着,却不由愣了一会神。


    萍儿扎着两只秀气的双丫髻,圆圆的眼儿望望她,又望望对面的宗契。


    宗契问:“怎么了?”


    应怜一回神,神色有些复杂,“……太子失势,虽空有名头,但与被黜无异;禁军如今调度不周,迟迟不发重兵,或与三殿下有关。这样想来,他是有登大宝之心了。我家的事,未必与他一党毫无关系。”


    两党倾轧水深火热,兄弟之间尚且如此,更休提下头的一干臣子。


    宗契观她神容,便知她又越想心气越窄,于是出言打断,有心岔开话,“我来便见你捣鼓这个,怪香的,是什么?”


    桌上瓶瓶罐罐,那一头案头还弃置了不少枝枝叶叶,更有盛沸水的小瓯,里头飘撒着一层暗黄的叶渣。那小瓶里却有一股子沁凉出来,在八月的炎夏里,闻之令人心怡。


    有些事多想无益。应怜拿这话开解自己,不再执拗往事,待手心里浅碧的琉璃瓶注满了,塞了塞儿,便放在宗契手心,道:“这是我自个儿做的清心露,前日里折柳娘子不是送了些蔷薇花水来么,我试着添了些蒸好的勃荷水,十分沁人心脾,便多做一些与你,免得你不惯南边苦夏。”


    宗契心中蕴藉,不由便带出几分笑意,把玩那精致的小瓶,“有心了。”


    应怜忙完了,唤来春莺,将案头拾掇清净,自个儿去一面书柜里挑拣,捧了几本《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出来,并一沓子满是注解的纸,也不见外,搁在案上,翻到某页,继续写那簪花小楷。


    宗契赏完了琉璃瓶,一口饮尽了清心露,但觉果真清心,一路由喉嗓沁凉到了肚腹,也不知是心有所想还是怎么,虽不是蜜,却总觉甜丝丝的,望应怜伏案低头书写的娟秀侧影,宁心静气,连带自己也不觉着这伏夏有多难熬了。


    他便过来为她研墨,一边细细瞧她落笔,果真字字珠玑,一笔手书秀气天成,真如她人一般。


    “这是什么?”他低声问。


    应怜微偏过头来,向他研好的墨里蘸了一蘸,道:“前些时日不是请了蒙学先生来教萍儿他们授课么。前日里听说,他忽辞去了西席,约摸是怕了官兵攻城,担心如果城破,他要被定个谋逆从众的罪。他走得又急,这头一时寻不着西席,我便暂领了这差事。何日饱学的先生请着了,我再让贤。”


    宗契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张纸来瞧,见上头引经据典,俱是释那《论语》里某章某句的,且深入浅出,用来教孩子再适宜不过,感她心细,又钦佩她才学,由衷发一句赞,“有你足矣。”


    有心之人,听来便如竹曳花摇,一晌无风,却是心动。


    应怜笔尖一顿,本待勾下的一道便一颤,没说话,低垂着头,又接着往下写。


    两人一个研墨,一个书写,日光斜影,偏照指尖笔下,几分炎炎,便化作了清心。


    这一日休沐,宗契在这处消磨到近黄昏,才慢腾腾地回了去。


    两处的宅院本就前后门相连,不过一条巷里走上几步。他才出门,后头却蹦蹦跳跳跟上个小尾巴。


    萍儿天真地眨着她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好喝吗?”


    “很好。”宗契有几分笑意,这会子咽喉肚腹里也还是沁凉成团,说话格外清明,“你可是觉着不甜?”


    不料萍儿摇摇头,很是羡慕,“姐姐不让我喝。”


    “为何?”


    萍儿道:“那是擦在身上的呀!”


    “……”


    宗契手忙脚乱地关门压低声音:“你千万别对你姐姐说!”


    萍儿不是佛光寺那些憨憨傻傻的小沙弥。萍儿更狡诈。


    “那我要糖葫芦!”她索要好处。


    宗契:“好好好,给你买。”


    萍儿:“两……不,五串!”


    她丁点大的小手几乎怼到表哥脸上。


    宗契蹲着身子,“这么多?会坏牙吧。”


    萍儿:“那我告诉姐姐去。”


    “行行行行……小祖宗,五串!”


    萍儿又道:“我还要泽州饧,李家饮子店的!要两包!”


    宗契捏着鼻子应了。


    萍儿这才高高兴兴折了回去。留下宗契,日落黄昏天色里,一团清心露的萧索,凉到了心里。


    第86章 第86章卜他姻缘事若谐,归来拜……


    今岁江南的暑夏更比往常来得早、也来得久,虽不致伏旱千里,却也焦死了许多庄稼。本就是欠收的一年,又逢各样名目的税赋,便有好些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倾家舍业地往各处流窜。


    宁德军趁此时机,一举又新募了五六千军,削了几个本地刺头的豪绅大户,抄没田产,正分与这些个民兵;于是平常半日农活、半日操练,又减免赋税,日子竟过得有声有色起来。


    正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江南伏旱,江北的河东路、河北路一带却发了洪水,也不知究竟如何,只听闻淹坏了千万亩良田,屋舍倾圮不知几何,未见朝廷怎样赈济,倒是先行钱缴还的日子先到了。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比江南更萧条冷落。打听的斥候回报道,民怨沸腾,多处激起民变,贼匪横行。


    当中坐大的几家里,有一股沂州的势力,早先不过是山匪,因吸纳了不少无家无业的流民,声势愈发地蛮横,为首的头目姓彭,江湖人出身,有个诨号称“震地虎”。这一伙人也举了替天行道的义旗,但据斥候多日查探得来,实际干的还是杀人越货的行当,只不过杀的是官、劫的是帑银。


    单铮将这些信报传于各头目,商议是否派出使者交好,合兵一处,壮大势力。


    商议正还没各定准,派出攻打芜湖县的钱美等人却传来了战报,遭逢朝廷南下的援兵。对方号称十万,浩浩汤汤压境,于芜湖县城下,发生了一场血战。


    钱美派人突围,来求援兵。单铮急点一万兵众,皆是历经数战的勇夫,几乎倾城而出,援救前军。


    这一回阵仗闹得如此之大,宗契自然要跟着去。


    提心吊胆的日子,应怜过了也不知一回两回了。她无法像男人那样上战场,急也没用,便压下心火,守在江宁,做好自己的差事。


    如今她半日在府署为孩子们开蒙,又腾出半日,在赵芳庭处算些户籍、兵丁、粮草的账目。


    自打攻克江宁,府城里百姓拖家带口流亡的倒是不多,泰半仍在城中。人心初定,只是每逢战事,与应怜等人一般,总要惶惶不安些时日。


    应怜算账目十分精细,几日下来,便成了赵芳庭得用的人才。


    饶是如此,人手总是紧缺。她便又拉着李定娘一道来上值。两人一个算一个核,配合得天衣无缝,案上算筹如飞梭,算盘珠脆琅琅,使人眼花缭乱。


    赵芳庭松一口气之余,有心便问:“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朱门绣户的女子,自小不过针黹纺绩、读两本诗书,怎么算账这样事也如此麻利?”


    “嫁去人家,做人家媳妇,上下里外总得时时照应着,学会了,


    方不至被下人欺哄。“应怜道,“这些俱是在家做女儿时要学的,虽与外头这些出入账不十分相似,总归是同出一源。”


    李定娘一边拨算盘珠子,头也不抬地搭话:“何止是诗书算赋,琴、棋、画、香、茶,乃至里里外外的人与事,不说精,总得通晓七八分,你以为清闲么?”


    “这么说,比考功名还苦累的了!”赵芳庭纳罕。


    他这样诧异。应怜与李定娘相视,各自噗嗤一笑。


    “你们男人总觉着女子性弱,见识短浅,殊不知我们不过是不能出人头地罢了。若给一条向上的路,更不知有多少女子争破了头也要挤上去,成就未必在丈夫之下。”李定娘吁了一口气。


    她的心思,应怜总猜得着几分,时常也想:若定娘不是个女子,而是郎君,哪怕自小失了母亲,无论是发奋读书,或是苦练骑射拳脚,文武之道总能闯出一条来;又有家世的底子,功成名就,必不在话下。


    可因她是个女子,接踵而来的便是灾难。


    她有些唏嘘。不想赵芳庭脑子里存的却是另一桩心思,放下了手中纸笔,摸着光光的下巴,也不知是与人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如今人才吃紧,你们说,若是我征调些妇人家来做事,找那等识字的、会管事的、精打细算的,岂不能解我燃眉之急?”


    满座的主簿粮官,青衫白衫的,听罢他一席话,无不愕然。


    应怜也惊诧,过后细细思量,却愈发觉着可行,“旧朝史书里也有女官,可多是哗众取宠的后妃品阶罢了。若当真选调女子,做与先生们一般的活计,那这‘女官’二字,便是实至名归。赵将军这话可是当真?”


    赵芳庭打量了一圈众人眼色,未置可否,只是道:“我不过有此一想,作不作数,还得再考量考量。这不是小事,各桩各件都得想得周到。众位若有想法计策,回去后可写上文书来,集思广益,再定不迟。”


    说罢,仍教各自做手头活计。


    应怜将这事记在了心上。


    有些事不急于一时,眼前却有燃眉的战事要牵挂。


    三日后,江宁府传来捷报:宁德军大捷,斩将夺旗,退敌数万,俘虏千余人,斩获辎重粮草无数。


    大军德胜而归,单铮大喜,亲自开城门迎接凯旋。


    此一战关键在夜袭,由宗契率先锋袭营,外以鬼面人为首,两下里合击包抄,阵斩敌将。二人共记首功,余皆各自记了军功。


    只是钱美的前军因被官军围剿,损失颇重,钱美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单铮嘱咐好生休养,因其拖住官兵,及时传报敌情,不致其攻往江宁,打宁德军一个措手不及,为记一大功。


    于官兵而言,说来也倒霉,本想着从江水上游的芜湖县而渡,绕过大江,北上袭江宁府一个出其不意,没料到正被钱美的斥候探了个正着,惊动前军,偷袭之事也就没了下文。


    十万大军,口号打得响亮。斥候眼尖心明,前后探查一遍,估摸着也就二万;将俘来的副将拿住一问,单铮哭笑不得,这一支军队,刨开押运辎重的民夫、随军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的小贩,执兵刃的——通共五千人。


    怪不得能暗渡大江,若不是恰好钱美在芜湖县,恐怕江宁真要被偷个措手不及。


    另外,那俘虏副将还透露了一个消息:出征时,明面上报的军队人数是五万。


    也就是说,那四万五千“天兵天将”,全被吃了空饷。


    对此,于宁德军而言,只能说是苍天怜佑,逢着个这样昏庸的官家。


    应怜高高吊起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宗契受了一点兵刃划擦的轻伤,其他俱无碍,才领了赏赐,便一股脑交在应怜手里。


    黄白的是金银、朱翠的是珠宝、硬的是牙翡、软的是绫罗。堆在方丈大的小院里,堆在整齐一新的廊道上,堵住了春莺茜草来回的道儿,却将人瞧得眉开眼笑,直道高僧不迷于外物,是个得道的高人。


    他人倒没来。小乙带着从人安置了大半个院儿,见着应怜,先行了个礼,喜笑颜开,“随柳娘子吩咐,这些赏赐该搁在哪一屋的好?”


    应怜被这成堆成箱的宝贝惊了半晌,才犹疑道:“不必如此,教他自个儿存下就好了,何必我来掌着?这太……”


    “高僧说了,这些物件,他本不知如何处置。娘子见惯了美玉珍宝,这些瞧在眼里,也不过是次等货。”小乙嘴甜,说的话一套一套,“娘子珠玉似的人,从前那是没法子,吃了不少苦;如今还得珠玉似的养着,方教高僧安心。高僧还说了,若是娘子不要珠宝,只管外头兑成金银,不必在意。”


    他呱啦呱啦地说。应怜十分怀疑宗契是否说得出这样甜嘴蜜舌的话,恐怕除了最前与最末一句,其余都是瞎编。


    饶是如此,仍是心里饮了蜜一般甜。宗契不与她见外,她便也不假客套,吩咐都收在了空置的厢房,绸缎珠玉捡细密精巧的,赏了春莺茜草每人几样,又教二人向各处分送一些。


    礼尚往来,这一回得了赏赐的人家,也都回送了礼情。应怜一一收下,罗列了礼单人数,素日的熟人,如李定娘、折柳、秾李、赵芳庭、吴览等皆在内,心头过了几遍,确保没了差漏。


    归整了赏赐财物,原本空荡荡的厢房登时挤占了一半。应怜照着礼单如数清点完,抽出几匹素面的细锦,又唤来女使,令寻好的绸缎庄,比着宗契的身量,做几套衣物鞋袜。


    女使才去,应怜待在厢房,还未来得及忆苦思甜、感慨一会,却又逢人扣门。


    也不知是谁,抬了两箱礼来,搁在前院当中,稳稳当当。


    抬箱子的是体格剽悍的兵士,领头的不是从人,却是文人打扮,开口先道:“某是鬼面将军帐下客僚,将军吩咐,备些许薄礼与娘子。”


    “鬼面将军?”应怜被闹得好生糊涂,怎么也觉着和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忙道,“鬼面将军是否送错了?我们并无人情往来。”


    客僚很是客气,口吻却很笃定,“怎会送错,这即是赠与娘子之物。”


    说着,教人打开箱盖。


    两只大箱,里头整整齐齐摞着一层一层的首饰头面,金玉点翠、流光溢彩,使人惊叹。


    寻常往来人情,不过是两匹布添两匣子珠玉,何曾有他这样大手笔的?


    应怜更是觉得礼太重,坚决不收。那客僚却道:“将军说了,若是娘子不收,那便全扔到后门沟渠里去。某若是敢带回去,哪只手抬的箱子,将军就砍哪只手。”


    应怜:“……”


    一行人简洁利落,抬入了厢房,便稀里哗啦退出去。客僚临走前,又道:“对了,将军还为娘子带了句话——这几副头面成双,娘子若不想要,可赠与旁人。”


    他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叮嘱,便施施然登上马车,走了。


    春莺与茜草归来后,正见了应怜,坐在妆镜前,捏着两支金凤钗发呆。


    凑近了一瞧,那凤钗当真精美:光耀闪闪的浑金作底,头上一只鎏金彩凤,颈羽点翠,翡翠作目,嘴衔金丝流苏,当中一颗光芒柔润的硕大北珠,夺人眼目。


    春莺惊叹,又疑惑起来,“这钗真好看!咱们方才清点的簪环里,有这一件么?”


    瞧得久了,茜草却瞧出了点门道,“娘子手里,怎么是两支一模一样的金钗?”


    向来长大的金凤钗,要么独自插于髻上,要么左右相对,正插冠子两边,那便是正反一副的金凤模样;这般顺边两只的,属实少见。


    “这是鬼面将军送来的。”应怜比她们更摸不着头脑,又心有不安,“那两箱珠宝,全是每样两只。”


    难道他觉着她会戴一支、丢一支?


    他又说什么不想要便赠与旁人。应怜只觉古怪,又有些恼,愈发觉着他此举意在挑拨。


    “是了,定娘表姐自来了江宁,便不客居他宅院,搬回了王渡那处。”她虽对那王渡颇瞧不上眼,但到底人家是夫妻,王渡好歹还有名分,鬼面将军连个名分也无,“难道他因此心有怨怼,诱哄我将多余的头面赠与定娘表姐,他再私下里挑唆说那是我不要的,使我姐妹失和?”


    二女使听得目瞪口呆。


    春莺道:“他怎么比那些市井妇人还小心眼子!”


    茜草道:“市井妇人怎么了,可没他心眼子多!”


    思来想去,应怜觉着这礼不能收,也没真应他吩咐,倒进后门沟渠子里去,而是亲自带了人上他家门,客客气气地送还了回去。


    不是休沐,鬼面人照常在军营里,并不在家。看守的从人早先得了他的吩咐,死说活说不收这礼,一番推推拉拉,闹得应怜心火旺了,头疼起来。


    春莺跟着她,悄声劝:“到底人家是来送礼的,不是结仇的,要不……咱们就收下吧?”


    应怜不肯。


    有些话,她并未向春莺开口,只是心里记着。


    李定娘曾说过:“你道他是什么好人?那王渡是人皮下的一只畜生,他却连人皮也没有。他救我、对你客气,无非是……”


    “是什么?”彼时她问。


    李定娘却神色晦暗,再不肯多言了。


    她只让她莫要与这人走得太近。


    还礼的人被软语请了出去,鬼面人的仆从又像避瘟似的,关严实了大门,再不放那两只箱子进去。


    应怜也不管,教人把担子一下,箱子正堵在他大门口,带着春莺几个,在守门人苦哈哈的脸色中,一声不吭回了去。


    当晚,鬼面人归来。


    他人前脸面覆着精铁,鬼面森森,噬人心魄;人后摘了面具,下露出一张坑洼可怖的脸来,使人说不出,究竟哪一张脸更悚怖。


    家仆循例垂首禀报今日情形,便提到了那两只箱子。


    他默然听了半晌,眸光沉冷,不现一丝情绪。


    “……那礼该怎样处置,且听您吩咐。”仆从等不到主人发话,心里开始忐忑。


    半晌,才听得上首人喑哑开口,也不知是牙缝里挤出来或是渊狱里飘出来:


    “死脑筋。”


    仆从心里七上八下,琢磨这一句仿佛不似着恼,却搀了几分无可奈何,也不知这位正打得什么主意,但晓得他不爱人聒噪,便依旧静静地等他言语。


    果然,鬼面人接下来又道:“再添几套女子衣裳送去,艳丽些的。”


    “是。”


    仆从顺当地去处置,却在出门时被叫住:“——比着李定娘身量。”


    “……送与李娘子?”仆从一愣。


    鬼面人似是皱眉,脸面更扭曲起来,使人瞧着心惊肉跳。


    “送与柳惜!”他不耐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招数,仆从搞不懂,只是上头吩咐了,送就送吧。


    于是应怜又收回了原封不动的沉甸甸两大箱,送礼的人更添了好几套衣裳,朱砂的、郁金的、缃色的、葱翠的,一眼望去,五光十色,各种回云纹、重莲锦团花、缠枝牡丹纹、缂丝穿花繁复艳丽,像一叠叠绮丽又怪诞的彩霞。


    上回一送一退,已引得些旁人来问,对鬼面人与她的关系议论纷纷;这一回他又大张旗鼓,恐怕连单铮那样不好背人口舌的,也要来打听此事了。


    应怜很是头疼,被强塞了这些个衣裳,一股脑堆在堂前。


    女使们倒是很好奇。茜草抖开一件翠色的牡丹暗花纱褶裙,比了比,有些为难,“似乎长了些,咱们娘子穿的话,裙摆总得铰掉几分。”


    应怜被那碧翠的色儿闹得眼花,坚决摆手,“我不穿那个。”


    茜草与春莺两个又去挑拣别的褶裙、裥裙;一忽儿取来清凉的抹胸,左右比比,又道:“太宽大了,带子也长,怎么仿佛件件不合身似的。”


    应怜听着听着,将那一件件花里胡哨的颜色看在眼里,忽觉心头飞来一点灵光,又细思量那些副首饰头面,以及鬼面人的话,瞬间福至心灵,竟懂了。


    她“啊”了一声,令她们将衣裳放下,狐疑道:“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则是要借我的手,送给定娘表姐吧!”


    ……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能自个儿去送,非要经她的手一道?


    应怜遣人旁敲侧击地一打听,原来不是不想送,是送不掉。


    ——早先送与李定娘的那些个珠宝,一样样全被她丢进后门沟渠子里头了。


    沟渠子招谁惹谁,她应怜又招谁惹谁。唉。


    管他俩之间有什么恩怨,珠宝总没罪。应怜便寻了个空,捡出一半头面来,并那几套艳丽的衣裳——再一观瞧,果真俱是定娘爱的颜色——亲自登了一回李定娘的家门。


    这其实是王渡的家。说起来,应怜还是头一回登门。


    正是晌午清闲时分,她带着萍儿,沿着一道清静的小巷儿,来到她家门口,敲了几回门,却不见有人应,心中纳罕:王渡不在,难道家人俱不在?


    没奈何,只得原路折返。


    无论战事与否,平头百姓家的日子总还得过,大街小巷里烟火气逐渐又升腾起来,市井间大体一派安定景象。应怜便挑了车帘,闲来街面儿上四处观望。


    也不知行在哪里,忽见了一人上前,殷勤地笑着行礼,定睛一看,却是定娘家的一个女使,正从一茶坊而来。


    “娘子来找我们家娘子么?”女使问。


    应怜点头,“来得不巧,她不在家。你今日却有旬假么?”


    说着教春莺把了几个散钱与她。


    女使得了赏,更是喜笑,道:“哪里呀,是我们家娘子心善,放我们出来吃茶玩乐半日。她还在家呢,想必在午睡,深院儿里听不着您扣门。您呀只管去,那后门左一面的门板里轴儿断了,还未修呢,抬一抬便能挪了进门。”


    应怜噗嗤一乐,“教我偷进人家做小贼,促狭。”


    “您又不是外人。”女使道。


    正说着,茶坊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小的身量,却是李定娘的弟弟,阿苽。


    应怜授蒙课的学生中,有自家的萍儿、定娘家的阿苽、武大用家的孩儿阿虫、折柳家的侍儿琥珀,以及另几个头目家的小童,最大的不过八九岁,最小的便是阿苽。


    阿苽性子倔,却与萍儿投


    契,两个时常一处,上蹿下跳地捉弄别的孩儿,此时一见了应怜身旁的萍儿,飞也似的跑来了,叫道:“姐姐要去我家,我也要去!”


    女使拦不住,只得哄道:“与我们几个吃茶斗草,难道不好么?”


    “都是你们女孩儿家家的东西,我不要!”阿苽一面嚷,手脚并用,便强爬上了牛车。


    萍儿顶头给了他一掌,“那你不要与我玩了!”


    两个孩儿一左一右,牛车里便闹腾起来。


    应怜揉揉额,与女使打了个招呼,催着车夫快快地去,试图赶紧将一堆绫罗珠宝与阿苽丢给李定娘了事。


    二登王家门,果依着女使的叮嘱,那损了轴的左边门轻巧巧便抬了开。从人将礼搁在里头院,便留待门外等候。


    阿苽回了家,却老实起来,告诫萍儿,“你要听话、要乖,否则我姐姐要罚的!”


    应怜得了一晌清静,带着两个孩儿,顺廊到了后院,也不知李定娘睡醒了没,不好惊动,想着扣屋门若不应,便在院儿里候一晌。


    她来到廊下,正在槛外门前,方要扣门,却忽听得里头细细的动静。


    起初有人在笑,又夹着断续的、轻微的叫。那声儿又娇又酥,浑使人血气发烫、身子发软,无端教应怜想起了曾听过的猫儿打架,却又更狎昵一些。


    笑闹声里,却有男子声音,不知是叹息是忍耐,“好姐姐,你高些个……”


    又有女子尖叫,拼命压在喉间,却止不住支离破碎地被撞出来。


    应怜木愣愣立在廊下,猝不及防,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倏然魂魄归体,脸上火一般熊熊地烧起来,又是热又是无措,一把捉住两个孩儿,着忙着慌地带离廊下,心道怪不得女使都被打发出门,也不能怪人家不讲究,是自己做贼心虚。


    阿苽把声儿捏得轻轻的,“我姐姐是不是在睡午觉,她很凶的……”


    “嗯,是。”应怜红着脸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来在中庭,索性放高声量,摆出语重心长的架势,“是在睡午觉呢,阿苽、萍儿,咱们莫要吵着定娘表姐,总之礼已送到了,我带你俩去前头玩!”


    那里头定然听见了,也不知如何动静。应怜闷着头,火烧火燎地拉扯着他们走了。


    萍儿在前院花丛里扑蝶,阿苽比划着他随身的小匕首,应怜则在发呆。


    想到自己若是嫁人,也会同那人如此亲密,总觉着浑身不对劲;可若那不是旁人,换成宗契,那么她与他……


    猛地摇摇头,她将满脑子胡七八糟的念头狠狠甩出去,没过多久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回来,若那样亲密,那……


    那她可就太开心了。


    她摘了一枝檀心的木香菊,把心头想的不可告人言的秘事,都一瓣一瓣地摘下来成卜。


    她与宗契,宗契与她。


    成,不成;成,不成;成,不成……


    一边卜一边魂游天外。


    萍儿偶捉着一支粉嫩的蝶儿,兴冲冲跑来捏与她瞧,“姐姐,我捉着蝶儿了!”


    应怜“嗯”了一声,顺手接过来,继续卜。


    成、不成。


    萍儿惊恐地望着她,望着那两只被扯坏的蝶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才及反应,摸了一手鹅黄蝶粉的应怜:“……”


    第87章 第87章何处寻良人,付与琴与筝……


    李定娘出来迎时,应怜正手忙脚乱地安抚哇哇大哭的萍儿。


    那头里是否走了什么人,她浑未察觉。


    ——即便晓得,恐怕她也臊得细看。


    不过是她夫妻二人闺房之乐,旁人管得着什么。


    王渡此人,表里不一。应怜对他颇瞧不上眼,也劝过几次李定娘,不如就搬来与自己同住。李定娘只是道:“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莫要**的心了。”


    就此,这二人的事,她也只好不闻不问了。


    这一回来送礼,她也只提送礼的事,不提王渡,也不提鬼面人。


    “上回大捷,我收了好些头面首饰、衣裳料子,想着送来些与你,你可不要推辞。”她道。


    李定娘生得秾艳,此时步子略匆促地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热,妆粉过的面儿上更匀了胭脂云霞似的,连眸子都柔沁沁得像一汪春水里点墨,与往常端庄又有不同。


    她先一时未言语,而后微笑了笑,“不是已送过一回了么,这回哪劳动你亲自来送?”


    说着,把阿苽从一旁拉来,牵在自己跟前。


    阿苽瘪着嘴,还想与萍儿多玩一会,却被姐姐压着,只得老老实实装沉稳,立在一处。


    应怜心虚,搪塞了几句,不欲多留,便要告辞。


    倒是李定娘,送她出后角门,牛车前分别时,似随口道了一句,“我时常也过去府署的,你只那时予我便是。这宅院说到底是他住处,下回来,还是按礼递个帖子吧。”


    应怜以为她刺的是自己不告而入,撞见她夫妻两个行乐之事,心里又是愧疚,又起了几分与她生分的委屈,点了点头,想到王渡,没忍住,上车前仍是念了句:“……你索性还是与我住吧?”


    李定娘稳立门前,浓纤合度,神色里有股子对万物光景的冷淡,眸光流连过应怜时,驻留一瞬,终究带了几分安抚的笑意。


    “我自有夫。他有‘小诸葛’的显赫声名,又与人为善、不计前嫌,亲自负荆请罪与我和好,我怎能罔顾世人的眼光,仍游荡在外,做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她平平淡淡说出这些,句句荆棘刺一般扎在应怜的心里,“你也莫要太忧心,他不会拿我怎样,毕竟我身上还有他需索之处。”


    应怜默然。


    她摸不透李定娘的想法,又察觉她正推拒自己。


    温柔、缓慢,却毫不犹豫。


    李定娘又道:“对了,我有一事正要与你说。我欲将阿苽托在府署,往后半日跟着众头领习练武艺,半日随你读书,你多照应着。”


    应怜尚迟疑,阿苽却脸色一垮,瘪着嘴问:“你不要我了吗?”


    李定娘不似往日对他不假辞色,却罕见地俯首望着他,揉了揉他的头发,眼中有一抹隐隐的柔和,映着黄昏将至的日色,不再拒人千里。


    阿苽耷拉下了小脑袋,很沮丧的模样。


    应怜应承了此事,定准了两日后来接,随即带着萍儿,登车而去。


    李定娘望那牛车缓缓行去,直待拐角街巷处瞧不见影儿了,这才牵着阿苽,一言不发地回了。


    “你不能不要我。”过了廊下屋檐,阿苽行在阴凉处,稚嫩的声音有些孤独。


    “乖。好好学文武艺。”李定娘握着他小小的手,步履行在时时而过的雕漆廊柱间,声儿也在空荡荡地盘旋,“报仇的事不必你来,你只需保护好你自己。”


    阿苽与姐姐一处时再不敢撒泼,蔫蔫地跟着她走。


    才至前后院的穿堂,却正见此间的主人——王渡大步迈来,神色凛凛里,带着几分杀意。


    两下里正瞧在一处,互相皆愣了愣。


    李定娘稳稳心神,迎上前道:“夫君怎么早回了?”


    王渡向来示于人前的是一副风轻云淡的从容态度,此时脸却有几分绿,紧抿着嘴,狐疑的神色从她脸上、身上逡巡而过,末了重重哼了一声,不由分说,将她拨到一边,径往后院走。


    “夫君这是何意?”李定娘在后蹙眉紧跟,几乎小跑,随他穿廊过户,来到后院正间。


    那是夫妻俩的正屋。方才应怜才立过的地儿。


    王渡推开屋门,向光线黯淡的四围瞧了一瞧,又入内室,冷峻又多疑地观量一桌一椅、衾褥纱帐,连那一捧半卷的珠帘后角落也扫了扫。


    李定娘走得急,喘起不匀的气来,“夫君找什么?这样神色慌张?”


    “贱。妇!”王渡已不是第一次这样斥她,回身紧盯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我不在时,这处谁来过!”


    李定娘一怔,面上褪了几分血色,把阿苽推到外头,关了门,与他里间屋相对,“何曾有人来过,夫君是听着什么风言风语,疑心我不守妇道?”


    王渡不说话,然面上神情早已泄露,就是如此。


    “当日你求我回来,字字句句说要与我破镜重圆,再不提旧事。如今反却疑心起我来?”李定娘咬着唇,委屈地瞪着他,又有几分憎恨,“究竟是哪个烂嘴烂舌的诋毁我!抓奸还要抓双,你叫他来,我与他对质!”


    那床褥铺得整整齐齐,只边缘兴许她坐过,微微凌乱几分,怎么瞧不像是才做下丑事的样子。王渡满心的怒火与妒火此时被凉水一浇,也渐渐冷凉下来,消了几分。


    李定娘恼怒时脸色有些潮红,咬着牙,嘴儿也红艳艳的,更有一股子又厉又艳的劲儿,却正戳王渡的心窝,一时间也分不清心里头那股火气成了什么,本来烧成一团窝在心肺里,这会子忽又往下路窜,惹得一阵心血来潮。


    “若是无人登门,为何有牛车停驻后门?你又为何遣出下人?”他仍是几成不信,目光却渐而顺着她曼妙的身子逐渐向下,眼眯了起来,“……贞或不贞,一验自明。”


    李定娘听懂了他暗示,咬着下唇,闭了眼,遮掩住涌动的几分屈辱,很快却又睁开,那里头便流转了几分春潮与艳色。


    她低眉顺眼,带着王渡,一步一步上榻,温顺地一件一件地褪,凌乱堆在床下鞋履上。


    “方才来家的是柳娘子,你若不信,问她便是。我与你说到底成婚不过一二月,如今你早去晚归,我在家中怎不寂寞?若不尝那滋味便罢了,你领我尝过,我便欢喜上了,难道还不许我


    自乐一回?有那许多人在,我怕被人听了去……”


    十指纤纤,在他喉间、肩上、腰腹划过,她带着湿热的话语如夜潮,缠在他耳畔。


    王渡捉住她的手,五指一齐攥在手心里,灼灼地盯着她,眸中有最后一丝未消退的冷意。


    “你告诉我是哪个嚼舌根,我便告诉你是哪只手。”她又在他耳边私语。


    秦楼楚馆、行院勾栏,王渡倚红偎翠也不知几何,却被她萦萦缠得心火直旺,只觉身下这不是个女子,倒是一副春水做的骨、蛇一般的身子。


    心思被其一惑,口风便放松了去。想这也不是如何要紧的事,王渡向下探,听着她一声一声吸气,心头更无妄膨胀了几分,“不过是个姓许的客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李定娘委屈里带着缠绵,哼了一声,“他?他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啊……”


    那根手指头作乱得很。


    她却弃了他,滚在一旁,喘着气,比出自己纤纤的右手,道:“喏,就是它。你想瞧么?”


    眼见着王渡的眸光便深了,欲望深沉,瞧不见底。


    云雨散后。


    王渡拥着这个妙人儿,才泄了一处火,又起了一处火,想到什么,却吃起飞醋来,“那鬼面人当真没碰过你?”


    李定娘慵懒地半阖凤眸,春潮带雨褪半,扫了他一眼,“与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就是不信。不过……”


    她忽心念一动,今日又不像往日那般丝毫不松口了。


    “不过什么?”王渡果然一凛。


    “不过他倒有此意,言语常勾挑。”李定娘慢悠悠地瞎编,“一次竟还想强使我就范。只是他面具下的脸太可怖,我实在害怕。”


    她往常说一分没有,王渡才不信,这会子听了这般言语,反倒信了。他搂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不无得意。


    “卿卿,我就说么,他那样的,多瞧一眼都恶心。”笑完了,王渡洋洋自得道,“哪像我,伺候得你妥妥帖帖。从前的事过便过了,你也休揪着不放。往后与我一条心,我好了,怎么也给你挣个诰命出来。”


    李定娘扯了扯嘴角,倚在他怀里,懒懒地没言语。


    王渡却想他自家的心思。


    他与鬼面人之间有夺妻的私仇,更有抢功劳名分的外仇。


    鬼面人自带的那一千精兵,实在强悍,是许多场硬仗的主力。更兼此人也不知什么来头,带兵打仗的本事极其过硬,分明与他同时来投,声望却早已在他之上,更隐隐有逼近单铮的苗头。


    单铮是个莽夫,不在话下;可若有朝一日宁德军易主,呼声最高的,恐怕就是鬼面人。


    鬼面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若他得了势,往后自己若想领了这一支宁德军,投靠六殿下,必定阻挠重重。


    得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先铩了他的翅羽,否则后患大矣。


    这么想着,他缭着李定娘的一缕长发,心思转动,便问:“听说,前几日鬼面人送了厚礼与柳娘子?”


    “怎么?”李定娘慵懒地问。


    “他当真喜欢你?我看未见得如此。”王渡道,“不然,他为何不向你献这殷勤?”


    “他献了,我丢了。”她道。


    王渡笑着捏了她一把,酥雪似的揉在手掌里,甚觉一掌竟合不拢,更是喜爱,在她连连的轻喘里,毒蛇似的轻言细语,“你不是厌恶他么?恰好,我有一计。你只消用一用那柳娘子,挑拨得他与那和尚大动干戈,损他名声,如何?”


    李定娘身子酥软,心却停了一停,问:“如何用?她与我可交好,你不当害她。”


    “害她作甚?她本也是风里飘絮,我为她找个主儿,不好么?”


    说着,他向李定娘耳语了一番。


    李定娘面无表情地听着。


    王渡自为这主意称妙,很快下床去,也不知从哪个格子里摸出两包药粉,合在一处,又用李定娘的一根簪子搅匀了,予她一包,巴掌大小薄薄一片,道:“此事端看你选择。你若当真如所说的那般,厌他而爱我,便依我的去做。否则,咱们便好聚好散,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如何?”


    李定娘久久不动,风月云雨俱从她面上褪去,此时只剩戴了面具似的虚假、生硬,“这是什么药?砒霜?”


    王渡一哂,“我说了,我不害她。你那般小心思作甚?”


    他说着话,两只眼却直勾勾盯着她。


    李定娘有心气,可城府却浅,他自认一向好拿捏。可如今经了些事,她骨子里有些东西,却教他一时捉摸不定了。


    王渡喜欢一切执掌手心的感觉,不喜欢捉摸不定。他便顺势用这样的法子,来验一验她是否真能与自己一条心。


    李定娘的反应也在他预料之中,有些疑、有些难。


    “口说无凭。”她道,却就此下榻,白莹莹的身子舒展在窗隙漏下的暗沉光线里,摸得一壶,向里头半盏冷茶倾了一角药末儿,摇荡开了,给彼此各沏了一杯。


    “我爱重柳惜,不愿害她。此药若与她无碍,你便与我先饮一杯。”


    王渡失笑,闺房里早已卸了向外人的那般和气沉稳,反有些无赖脾性,一把拽来她在怀中,就着素手白瓷,饮下了一杯残茶。


    甘苦冷凉入肚,化作一团说不出的细细的火,一路散入四肢百骸,烧得气氛迷离起来。


    王渡翻身压下她,兴致再起,“我说了,不是砒霜,你总信了吧。”


    日色渐沉,灯火未升。夏夜凉却后酝成盈盈的春宵,李定娘仰首,定定望着销金纱帐里,晃动着一双莲间的鸳鸯,水色横陈,隔了她与心中那人,云山千叠。


    捷后总有庆功的酒宴,虽不得似初克江宁后那三日的大排饮宴,却总得向各部将有所表示。


    芜湖城下一场大捷,比小打小闹又大场面,待到庆功,总要比往常更风光一些。


    应怜才听闻宁德军欲派出信使,去到北边的沂州,为联络北地揭竿的势力;尚未启程,却先迎来了上下同乐的宴饮。


    庆功宴照例摆在府署。外庭几场从正堂铺至庭院,大小将军们皆在此聚贺;内庭里,也单辟了地儿,为女眷摆上酒席,又依照外头样式,搭了勾栏瓦肆,尤其请来时新的杂剧戏班,说唱逗乐;仆从女使们两头穿梭来回,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应怜放了孩子们一日的假,也颇有兴致地宴赏了一回,正午开宴,直到华灯初上,天虽晚,宴却未终,与众女眷谈笑畅饮,好不快活。


    席间,她与李定娘尤其亲厚,杯酒下肚,脸上辣辣地热起来,一同观瞧瓦肆里小唱清韵,正赏到乐心处,忽听李定娘耳边问起:“那宗契师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什……什么怎么想?”她正满心沉醉在低回婉转的唱腔里,一时未及反应。


    偏过头来,应怜携着几分酒气,正见李定娘似笑非笑的神容,倏尔明白她意,那团酒一晌火辣辣地烧在了脸上。


    李定娘道:“从前在扬州,我就瞧出几分了。如今旁人扯什么义兄妹的名头,我却不信。你心中,当真对他没有情意?”


    “你、你、你怎么……”酒意烧心,应怜竟被她吓得磕巴起来,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胡说什么……什么情意,我与他……”


    一切言语未尽,都消泯在对方了然透彻的眼眸中。


    “有何难为情说的?你纵承认了,我又不会笑话你。”她自斟自饮,仿佛也有了三分醉,不望小唱,却定定望向她,“我自个儿已是一团糟了,没得受你笑话呢,哪还有心思来笑你。只是羡你眼光比我好,所中意的一人,是个坦荡无愧的丈夫,不像我……”


    不尽絮言,渐至无声。


    应怜脸红红的,有一种被看穿的无地自容,“哪就如你那样笃定,我、我不过是敬重他……”


    “撒谎。”李定娘指着她微笑。


    应怜不说话了。


    李定娘瞧着她一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羞臊,话里带上了几分真意,“你在意他是个出家人,唯恐坏了他的修行,是


    也不是?”


    “……话都被你说尽了,还要我说什么。”半晌,方寸间传来她轻若蚊蚋的言语,出她的口、入她的耳,清风一过,便轻飘飘散了。


    李定娘伸出一只指尖,点着她的额,半是叹半是怜,“你呀……”


    她又劝她酒。应怜脑子被她一番话搅成了浆糊,臊得也一句半句也想不出来,只得一杯杯地喝。


    她渐渐沉醉,晓得自己似乎多饮了,只是月色正好、浅唱低吟,不消酒醉,人自醉在如水凉夜里。耳畔依稀又听她感慨地喃喃:


    “人生苦短,寻一良人不易,便不要挂碍外物了。你心爱他,焉知他未必对你全无情意。”


    “总之不要落得如我这般,能说出口时,端着一股子可笑的自尊,闷在心里;待人不在了,方才后悔。天上地下,又该怎么去寻呢?”


    话犹在耳,她却早已听不进,凉夜微风触动每一片肌肤,却点燃一簇簇心火,向每一段筋骨、每一根血脉蔓延。她从未觉得夏夜如此难熬,空气静止、湿热、黏腻。


    身子里某处也开始变化。她恍然觉着从里之外,五脏六腑,她快一点一点融化,浑无一点筋骨。迈出的步子,每一步都如踏绵云之上。


    有一双手臂,冰冰凉凉,搀扶着她离席,又踩踏着虚无的云彩,深一脚、浅一脚地扶持向某处。


    弯弯绕绕,荷香衣香,逐渐远去,唯剩了一片天旋地转的寂静。


    那双手扶着她,她仿佛听到了关门的咔哒声。


    应怜惺忪睁着眼,感受从骨子里向外发散的热,与无尽的痒,央求道:“热,我要喝水……”


    才发出声音,轻得没分量,却软得仿佛能掐得出水,撩人的心尖。


    方才还有踉跄走路的力气,这会子被抽得一干二净,她朦朦胧胧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都湿热,难耐地磨蹭着丝滑的绸衾。


    那善心的相帮的人,不知是谁,只是好心地替他褪了衣裳鞋袜,很快她便只剩了丝缕遮掩。


    肌肤里、骨子里蒸腾的热意没了拘束,蓦地迸发出来,一片高热黏粘稠稠附着在她肩颈、手臂、腰腹、腿。间。


    应怜清楚地听见自己张唇喘息的声音,与噗通、噗通快速的心跳,筋骨酸软、浑身过热,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无。


    她难耐地在绸缎间摩挲、磨蹭。那绸缎瞬时成了泥潭沼泽,她现在滑腻的沼泽里,挣脱不得。


    热、好热。


    好想贴上个冰凉的物事,好好地磨蹭着解一解这滔天的热与痒。


    她快要死了。


    第88章 第88章谁家春宵如此夜


    夜愈发地深,而她在黑暗中瞧见天旋地转的星月光火,疯狂地飞逝,带来一阵又一阵高热的眩晕感。


    忽而有轻动炸响在耳畔,应怜迷糊睁开眼,浑身酥软无力,只隐隐察觉有脚步声临近,隐约伴着说话声。


    “为何不点灯烛?”


    “灯烛用尽,我这便去取,将军少待。”


    一道嘶哑、一道殷勤,交杂一处。她喘息一声,理智被蚕食几乎殆尽,仅剩一丝告诉自己:不能这样!


    她得走。


    去到哪里?


    她陷在绸锦之中,无处可逃,连危机感也钝钝的,遥远又模糊地被阻隔了一层。


    脚步声近,那人入内。借着不知何处的灯火微明,她瞧见一副鬼面,森森可怖。


    那面具停在了她头顶上方,恶鬼仿佛跟着旋转。她无力动了动手指,微阖双目,却听那往常嘶哑的声音里含着怒与惊,再意想不到似的:


    “惜奴!”


    她的小字,本没几人晓得。他怎么知道?


    她被逼出了一声似喘息似回应的音节,带着泫然若泣的崩溃,却察觉凉沁沁的锦缎一紧,自己却被裹了起来。


    她柔软无力,只想挣脱,向那个洪水般怒意的人身旁凑,要沾得一星半点的凉意。


    那声音愈发地可怖起来,似咬牙切齿:“是谁做的?谁要害你!”


    些微酒意混杂其间,她只见人影高大,昏狂难耐的思维紊乱,却误认作另一人。


    那人身形更高,更魁伟,她也更熟悉。


    “宗契……”她喃喃脱口,慌乱地摸索。


    甚至没再多的时间反应,鬼面人搂着薄衾里的应怜,才怒意狂涨,那门却又被破开了。


    哐啷一声响,外头几乎狂风扫荡而来。


    里外通透,帘帷半卷,清晰瞧见相拥的身影。


    鬼面人才转半脸,猛地袭击风声刮至,含着一道切齿怒意:“贼子!把她放下!”


    竟是宗契。


    鬼面人心一惊,即刻醒悟:中计了!


    “有……”他方想说有人要害她,却不是自己,浑然来不及出口。宗契掌风已至,逼得他瞬时后退,连带着怀中的应怜被裹挟着踉跄差点摔倒。


    应怜浑噩中压根不明发生何事,只瞧定了一双清湛墨黑的眸子,那里头却盛着愠怒,彷如狂风暴雨,使山海变色。


    “宗契……”她见了他,便要挣脱鬼面人,只是一双手的气力更比点水拂柳大不了多少,身子里愈发说不出的难受,不禁急得哭了出来。


    鬼面人却因此更加烦躁,“你……混账东西!”


    他也不知骂谁。


    宗契节节紧逼。这狭小的室内根本施展不开,躲也躲不到哪儿去。鬼面人揽着应怜,此事便有嘴难说清,索性躲开他一记拳脚,猛将应怜推向身前:“接着!”


    宗契半路而至的掌风生生被扼回去,改为了拥抱,一把接住衾褥半落的应怜,却见鬼面人趁空步子一滑,不愿沾惹此事似的,竟溜了出去。


    他出去后是逃是呼救兵,宗契不晓得,只感觉怀中人浑身散发惊人的热意,半明半暗之中,锦缎已滑落在肩腰,露出里头白玉似的两只光洁手臂,身子紧偎着,与他竟只一层薄薄抹胸的料子相隔。


    什么都阻拦不住。


    宗契大脑一空,被那温软蹭得浑身如窜过簇火急电,却又觉那身子不住下滑,软若无骨,不由得横在她腰后的手又紧了紧,将她托住。


    应怜不住往他冰凉熨帖的胸膛里挤,嫣红软腻的唇紧贴他脖颈,发出细碎的颤声,眼泪也烧得灼烫,“宗契,我难受……”


    宗契被她缠得心急跳,喘了口粗气,大手拉过薄衾,不由分说,甚至几分粗鲁地将她裹住,腋下腿弯一抄,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旋风似的大步至门口,怒喝一声:“来人!请大夫!”


    李定娘无声而至。


    宴席已散,正是不闻乐声、初寥落冷清的时刻,宾客俱归,留待忙活的是府署的女使人力,以及承请饮宴的四司六局里杂工。


    后宅里却空荡寂静,厢房处更是没个人迹。只几个粗使的仆妇被惊动,正慌张地去传禀,便迎面撞见了由内宅而出的李定娘,晓得柳惜与她亲厚,一股脑便七嘴八舌地禀了。


    李定娘稳住几人,只教她们各自回去,“方才的事,关乎娘子颜面,不许向外提一个字。否则,拿你们几个是问。”


    说着,又每人把了一串珠子,做头面的赏赐。


    那几人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李定娘抚了抚鬓角,这才不紧不慢地穿行过长长的游廊,折回到厢房院。


    才进门,便见了宗契,打横抱着一堆杂锦,裹起一人,急急地就要往外去。


    “你去哪儿?”李定娘忙拦住他。


    宗契没空解释,只道:“惜奴病了,我去找大夫!”


    李定娘死拽活拽将他拉住,又示意将应怜放下,试了试她额头,又瞧了一遍,面上几分了然,从腰间取下个锦囊,里头翻出一粒药丸,交与他道:“无妨,恐是席间有那散方,她误服了些。你将这粒广藿丸压在她舌下,我去外头备车,先回家再说。”


    宗契不解何为“散方”,见她要走,便也跟着去。


    “服了散方,本就放浪形骸。这会子人多眼杂,她这副模样被外人瞧着了,以后名声还要不要了?”李定娘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出口,“你权且等上一刻,我外头教下人散了,你们再出来。”


    一番话说得宗契甚觉有理,佩服她果真心思缜密,便应了下;待人走了,才后知后觉发现,手里这颗丸药可棘了手。


    “来,惜奴,张嘴。”他一手托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劝哄道。


    应怜哪里听他的话,只一副身子往他怀里扭,汲取几分凉意,间歇迷蒙地望上他一眼,水雾弥漫,尚残余隐约泪痕,蜿蜒过潮红一片的双颊,本欲使人心怜,却无端勾出人心底一股子愈发揉搓的隐秘欲。望。


    被她蹭到的地方,颈项、肩臂、胸膛……每一处都也跟着泛起热度,仿佛有一股股的细细的火,拦阻不住地密密升腾流窜。宗契压着心火,哄了又哄,她只不配合,软软地向他怀里侧歪。


    没奈何,拉拉扯扯,宗契只得又带她回屋,想了想,却将屋门关了。


    若旁人窥见,总也说不清这事,不如关了门,她怎么在里头折腾他也好,过后他再不提便是。


    没人来时,应怜浑身发烫,只想找个冰凉的物事贴一贴;如今有人在侧了,她贴上那片蕴凉,心底细细密密的火却更旺,无论凉在哪里,总有更炽热的一团火反扑来,大有一发不可收的势头。


    她因此更缠上那“东西”。


    ……不,不是其他,是宗契。


    她透过水雾朦胧的眼,迟钝地、欢喜地察觉到他在身边。


    理智已趋于崩溃,羞耻感也像薄薄的夏衫,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她双唇微分,呼吸着灼热的气息,凭本能去靠近他,无奈手脚软绵绵的,不满发出的声音,更比喘息还轻。


    于是天地间只剩了她的喘息、他粗重的声音,以及一声比一声强烈的心跳,交错凌乱,也不知是谁的。


    一会儿,他诱哄的声音再度响起:“乖,张嘴,把它含着。”


    应怜身下又触着了丝滑温凉的衾褥;与方才不同的是,此时身畔有人陪伴,彼此亲密,动作是梦魂与想象中的狎昵。


    她一晌分不清是幻是梦。


    宗契出现在她梦里,神情里有她曾见过的无奈的温柔,更有从未出现过的一抹隐忍,因此微蹙着眉,眉峰聚起,却使她觉着,他比往常更……


    她混沌的头脑想不出个妥帖的词,却浑浑噩噩地觉得,犹如她坐乱了一颗神佛的心,拉着他一同坠堕了下来。她抱着他,要与他一同欢乐,一同分享急切的渴望。


    他额上渗出了密密的细汗。


    应怜乖巧地张开嘴,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探了进来。她本能地缠上柔软的舌,包裹着滑动、轻舔。


    它有些粗硬,要与她戏耍似的,与她的舌兜着圈子。应怜便与它周旋,一圈一圈、柔腻而新奇地与它玩耍。


    她听见了强行压抑的粗喘,与喉头滑动时的吞咽声,微微睁开眼,见了她的神佛,眸中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深潮,万涛狂涌,却被狠狠压回眸底。


    她含着他一根手指,无辜而渴望地微睁眼眸瞧着他。


    一丝苦意从舌尖弥漫,应怜瞬间觉得那根手指也并不怎么美味,眉眼皱成一团,嫌弃地呸呸吐了出来。


    它离开时,细细的水痕一缕,勾起她唇下细腻的银丝。


    宗契狼狈地别开眼眸,躲避她诱使人堕入深渊的、无知无辜的双眸。


    那眸子里泛滥着漾漾的水色春。情,她的唇变得饱胀而靡红。她贴着他,察觉他的逃避似的,又往他跟前凑。


    也不知何时,他不再托着她身子,广藿香的清苦微散一缕,从她唇舌间半着软腻馥郁的热与香绞缠、绞缠、再绞缠。


    他闻见了广藿香,便闻见了她身子里散出的引人沉沦的香。


    也不知是那药丸奇效,或是散方药效渐去,她回生了几分气力,却还是热。


    她慢慢磨蹭地坐进了他怀里,在床边沿,分着双。腿、环着他颈项。他衣衫完好,她却薄衾已滑落委地,堆成一叠縠皱的春纱。


    她感受到快得不可思议的心跳,几欲从他胸腔中迸发而出。三份清明、七分沉堕里,见他几至迷失的双眸,再不复往日沉稳,忽混沌里生出一念,甜美得不可思议:


    他是我的了。


    应怜欢喜得欲要落泪,怔怔瞧那英武的眉眼,心中饱涨了一股又一股不断涌出的满足,不知从哪里开始占有,便从他饱满干净的额开始,将双唇覆了上去。


    从额头、到眼眸。他倏然闭目,身不动,强硬的手臂却在她腰间猛地收紧,迸出突显的青筋,压抑着炙热。


    从眼眸、到鼻尖。他的鼻梁直挺,像他此人刚毅。应怜一点点地啄吻,梦里的他不动不语,可她就是知道,他已然心旌神荡。


    他想要她。


    那一点广藿香,徒然勾起了她心底的火,花月春风,夜潮起起落落。他横臂在她腰,她则漫过他绷紧的身躯。


    她俯首阖目,滚烫软腻的唇,最终落在他唇上,相贴时俱有一瞬的微震。


    从前的梦里,哪怕不羁又放肆,也没有这样逼真的感觉。


    他唇紧闭,不知是心内在做什么斗争。应怜可不管,阖眸品尝着他,怎样快活怎样来。她细细地舔舐过一遍,又放肆地往他唇缝里钻。


    他仿佛在坚持着什么,即便所剩无几,却依旧掩人耳目地攥着。她愈发挺直了身子,像一泓滚热潮湿的春水,裹缠他胸膛腰间,细密连绵的心跳,来自她柔软的肌骨里,几乎将他溺毙在其中。


    不期然,一个失神,便微分了唇。


    她便趁虚而入,湿热软腻的一缕,随着微苦的广藿香,欺在他唇舌间。


    世间最柔软的甜美,正与他勾绞在一处,使人魂销魄荡,越陷越深。


    宗契此生从未有过如此魂不守舍的滋味,骨子里烧出一把燎原的野火,比她在他任何一霄春。梦里都来得焦灼,真恨不得舍了人伦、忘了人世,就此与她在这青罗帐里荒唐胡搅,闹个天翻地覆。


    一晌理智回炉,却猛地如被座钟狠狠一撞,艰难回神,将尚不知满足的她推开,心中狼狈更甚过身子反应,瞧她迷蒙水色早已横陈在眸,软在自己怀里,予取予求的模样,蓦觉酿成大误,自己与她,正在悬崖边缘,差一脚便蹬空,落得个行差踏错。


    那是什么糟污的东西,散方,还是什么?


    他早已无暇去细思,却浑然回想起前不久,有人急与自己报信:【鬼面将军诱柳惜入厢房。】


    短短一句,那报信的小厮却烟云似的蒸发在觥筹的人群中。


    此时想来,不正是个圈套?谋的是谁且再说,他却不能先着了道,从此损了应怜。


    不过短短数个念头急转,他浑出了一身汗,咬着牙,再瞧应怜,却急耐不过向前,这会子汗湿鬓发、潮红满面,连身子也染出粉嫩的颜色,如堆霞织锦,连绵春山起伏,不过遮蔽了薄薄一缕,细腻柔滑,全然绽放在他掌下。


    她在他怀里难耐地扭动,又惹起一团团才压下的火。宗契喘着粗气,按下她身子,不敢深想手中那一片温软光洁,深蹙着眉,说话才觉嗓音早已沙哑,“惜奴,你忍一忍!清醒一点!”


    说罢才觉荒唐可笑。那不知是什么药,她早已堕了神智,恐怕连对面是谁都认不得。


    这么一想,又惊生了后怕,若他到得晚一分,岂不是……


    宗契咬了咬牙,一狠心,抚了抚应怜晕红的面颊,忍住想要再亲吻的冲动,却一个手刀,劈在她脖颈间。


    那力道拿捏得精准,应怜连哼也没哼一声,就着在他怀中的姿势,倒在她怀里。


    她昏了过去,事便好办了。


    就着外间灯火光亮,宗契捡起她零落的衣裳,一点点笨拙地为她穿上,使他睡躺在锦绣的床上,又拭了拭她额头,比先前略微好些,仍有些热。


    她昏迷中仍蹙着眉,仿佛难受的模样。


    宗契再没忍住,俯身凑去,亲了亲她的唇,含着那片柔


    软,不过一霎,却依稀听见了自己心中什么东西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那样就他,带着人事不知的欲。望,把自己捏塑成一只诱饵,却并不是出自本心。


    心思深沉肮脏的是他。他明明清醒,却放纵自己荒唐,陷她入深渊。


    宗契陷入无以复加的愧疚之中,一晌又想到那个远在洛京的元家子,更是心乱,望着她无知觉的容颜,阴暗滋生,甚至冒出一个念头:若不然,就占了她,再不放她做外人妇,大不了明日一早,他还俗了就是。


    可她会哭,会怨恨自己,会从此被传为笑柄。


    他摈弃这个荒诞念头,狠狠唾弃自己。守着她,等着个不知何时才来的李定娘,在幽微的灯火黑暗里,独坐了不知多久。


    应怜这一日夜过得混乱又浑噩,依稀又察觉似又人影走动缭乱,言语声嗡嗡交错,直待翌日晌午才醒。


    她仍残余一股子醉酒后的眩晕与窒闷,醒后瞧见熟悉的纱帐床阑,一案一架俱是自家所有,半晌方知睡在自家床上;只是记忆混沌,不过记得昨晚与李定娘同饮,那小唱甚是清婉,再之后如堕一场迷梦,梦里仿佛……


    她怔怔地坐起身,拥着几片衾裯,沁凉丝滑的质感催着想起了一两分。


    宗契搂着她,她却掀落绸锦,揽住他脖颈。


    舌尖仿佛微苦,却品尝到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温暖。


    记忆支离破碎,连宗契在梦里的身影也化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摇荡不定。应怜捂着额,总觉着与他之间似是亲密,却分不清梦境现实。


    恐怕是梦。昨晚她分明没喝几盏,怎么就记不起发生的事。


    脖颈后隐隐作痛,她却陷在昨夜火热相贴的感觉里,脸红心跳,又总疑心那梦太过详实。


    直到春莺端着药进来,见她醒了,正要下床,忙来搀扶,她这才有了几分踏实坠地之感。


    “我昨夜醉了么?”她身子软绵绵的,索性靠在春莺身上,见她端了药,又忍不住皱眉,“这是醒酒汤?怎么这样苦?”


    春莺道:“哪里呀,我的好娘子,您昨晚可真倒霉!有个女使弄错了酒瓯,把外头不知谁的酒奉来了,据说那里头混着什么……散方,饮下后有迷醉登天之感。大夫说此药伤身,女儿家身子弱,误食了散方,可得好好调养一阵。”


    “散方?”应怜不可置信,可身子的异样感又教人不得不信。


    才喝了药,正想着去找李定娘,她却先自来了。


    应怜忙请入内,遣出了女使,急急便问:“昨夜之事,我怎么觉着蹊跷,我何曾饮了外头的酒,况且那酒你不也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


    她面皮薄,想到宗契,欲问又拉不下脸来问,吞吞吐吐,把脸面也涨红了。


    李定娘见状便猜着七八分,一时欲言又止,也不知是笑是烦恼,神色十分微妙,“谁晓得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不过一会子没看住,你便浑浑愣愣地教人骗过去了,得亏是有了宗契师父。你那般出丑,我遣散了下人,由他守着你,他却……”


    “他却什么?”应怜脸更红得要滴血,连心尖尖也颤了,慌慌地问。


    “他却把你打晕了。”李定娘语气平常,有那么一点可惜。


    应怜摸着脖颈,愣愣地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尚想不通自己究竟耍了什么酒疯,逼得宗契敲晕了她;却又听李定娘开口,话里不无困惑,甚至有些烦闷,“他真是个品行高洁之人。据你说,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是么?”


    “嗯……什么?谁?”应怜结结巴巴。


    李定娘叹了一声,摇摇头,没解答这一问。她自个儿心中也有疑惑,不仅无从开解,甚至连问也不知向谁去问。


    无论人面鬼面,从前总有来历。她恰巧晓得,这一个曾在六殿下身边做过扈从的无赖,是个贪花好色的猥鄙之徒。因此她做下了局,却不放心,蛰伏在暗处,随时监听屋里动静。


    只是鬼面人反应超出她预料,那样怒意滔天,就像……就像他多么珍爱应怜似的,压根不像他从前习气。


    他们本应素不相识啊,除非……


    她心中没由来缓缓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除非,除非他不是那个无赖。


    可他的确有那样的烧伤,脸上、肩上、手上,那不可能有假。


    李定娘默默地坐在应怜身边,瞧着她惊愕、迷惑、颓然消化昨夜之事,旁观者清,从见着宗契的神色始,便已瞧出他心中所想;可扪心自观,却怎么也瞧不穿自己心头那一团越来越大的迷雾。


    “你还记得,昨夜那鬼面人么?”良久,她试探着问。


    应怜却全然迷茫,“鬼面将军?他不是在外席么?”


    再对上她疑问的眼眸,李定娘勉强笑了笑,示意无事,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几个时辰前,或是几年前的事。


    第89章 第89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散方一事,查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事关应怜的名节,此事对外被压下,只声称是误食;对内,以鬼面人为首,主张彻查,理由是自己也被卷入其中。


    很快,人便被揪了住。一审却得知,此人是个吃喝嫖赌的货色,常在府署里外做些不黑不白的倒运买卖;近日因赌坊里欠了债,偶一次得见应怜,见其美色,心中大喜,因此起了做人牙子勾当的心思,便特特兑了一瓯散方酒,想着迷晕了她,摸黑弄出去,卖个好价钱。


    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拿来唬唬外人还行。当事者几人听了,只觉狗屁不通。


    “若如此,鬼面将军为何被人支去厢房?宗契又为何收到通风报信?”单铮瞧完了口供,扔在一边,对结果并不满意。


    下头只得再审。


    不想那贼子被提在府署大狱中,隔了一夜,竟服毒自戕了。


    狱卒胆战心惊,全然不知那毒他从哪儿得来。单铮被惹怒,本令彻查,却被赵芳庭拦住。


    “这事已然闹得几日来人心惶惶。倒不如做个囫囵官司,人既畏罪死了,便就此了结。”赵芳庭私下与他道,“犯案何人,我心中已有眉目。此事瞧着是冲柳娘子来,实则她不过无辜受祸,幕后人想挑起咱们兄弟之间的纷争罢了。如今人心初定,正是每位头领都大显其才之时,损了哪一位都不好。总之柳娘子人没事,哥哥不若下回议事时,对兄弟们敲打一番,那幕后人若聪明,一时便会约束自己。”


    单铮对这糊里糊涂地结案自是不满,只是心知赵芳庭说得并不错。人心相隔,虽互相称兄道弟,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龃龉便多。如今只是一桩犯了案的官司,那潜藏人心底、没来得及犯的官司还不知有多少。水至清则无鱼,他作为百将之首,求的并不是个黑白对错,而是大差不差地齐心协力。


    便依着赵芳庭,独独将宗契与鬼面人两个叫来,好言劝慰了一番,苦口婆心地将此事就此揭过。


    应怜那处自也是要安抚的。恰时值八月中秋,单铮便借着节礼的名头,将与她的礼单加厚了七八分,本想派个人去言语宽解几句,待要用人时,才发现无人可用。


    按理说此事该教自家女眷出马,问题就在于,他孤身一个,哪来什么女眷?


    想来想去,此事还要烦劳折柳。一来她与应怜相识,关系还不错;二来折柳如今也还住在府署里,上下人等皆心中默认,这便是单铮的女管事。


    人选定了、礼单定了,单铮来回一寻思,察有无遗漏,便忽想到了那只白鹤穿云枕头。那是折柳送的,枕上果真舒坦。


    而在舒坦之外,他更时时闻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也不知是她常簪花,茉莉、素馨、钵莲、桂花、梅花……不知是哪一般,


    总之是他说不上的清幽幽的暗香。


    单铮自己已是上三十的男人,寻常人家在这个岁数,儿孙也已有了,妻妾更不必提。单只他孤家寡人,自从十多年前,新婚的发妻死后,便再无续弦,也不爱沾花惹草,于那男女之事,便寡淡了下去。


    分明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枕头上的香闻多了,他却无端又生了些火气,自家草草解决时,也好生纳闷。


    许是由物及人?


    不过那折柳娘子确是生得好。她……


    不知是哪一回清晨醒来,梦魂里极尽宣泄,睁眼后,亵裤里冰冰凉凉,单铮黑了脸。


    他不是圣人,也有偏私的心,一面鄙弃自己时,想着某回见她,只伶仃几支鲜花簪鬓,便又心口不一地挑了些妇人常爱的首饰头面。


    折柳收到了节礼。


    前日里为应怜送去厚厚一份礼单,与旁人一比对,丰了不少,她便晓得是为补偿前几日受惊所得;这会子自己也收了节礼,一眼瞄过,却稀奇起来:莫不是府署里弄错了,她这礼单怎与应怜的所差无几?


    上头又多出不少金银翡翠的首饰簪环来,都是时下的新式样。


    本着“老老实实做人,一个子儿都不敢多拿”的折柳,忍着肉疼,划去了礼单上的半数,将那些个首饰仍交还给了库房。


    虽说出入账名目对不上,库房本着“不拿白不拿”的规矩,又将这些样做进了与旁人的节礼中去。以致中秋后某一日,单铮去某位弟兄家饮酒,女眷出来相见,盈盈下拜时,他便一眼识出,此妇人头上戴的,正是他为折柳千挑万选的一根花簪。


    他便吃了一肚子酒,又吃了一肚子气回去。


    折柳这头哪里晓得,她过于小心翼翼憋着做人,生怕哪一日被揪着错处,撵出府署去,因此务必要巴结单铮格外殷勤。


    思来想去,她决定为他亲自做双鞋。


    ——衣物鞋袜,总做不出错来。


    说干就干,这便买来细布料子,拾起了好些年没动过的针线,寻了个散值的饭后黄昏,去找单铮比量鞋底子大小。


    单铮忙了一日,这会子果得了闲,正坐于庭院,亲手擦自个儿那杆精铁枪。


    这是祖传的一杆宝枪,枪头不知挑过多少颗黑心肝,枪身不知饮过多少歹毒血。如今擦来,依旧寒光朔朔,摄人毛发。这擦拭的活计,他并不假手于人,擦枪尖枪身时,向来沉默专注。


    从前每每此时,他的确心无旁骛;只是自见着那根花簪,得闲时他便多生了些游移不定的心思。


    她不收?还是收了,却不喜欢,抹头就给了旁人?


    穿金戴银惯了,瞧不上?


    折柳来时,一眼便见着庭院石桌凳上坐着的男人,正闷头擦枪,余人一个不见,按惯例各忙各的去了。


    日色斜照已渐渐颓势,单铮那一头显眼的暗赤色头发便也随之黯淡下去,倒勾勒出几分庄重沉稳。他眉眼低垂,院门口遥遥望着,并瞧不见细致的五官,却无端透着一股子俊美勇武。


    兴许是由于身材好,蜂腰猿臂,衣下也不知多壮慨。折柳默默品评,垂涎完了,敲了敲门,进到院中来。


    单铮望了她一眼,眼中风暴一霎,却不露于色,甚至有几分冷峻。


    板着脸到底太煞人,他终究向她点了点头。


    折柳多会瞧人脸色,一望便知他心情似不大好,暗自深呼吸一口气,有些忐忑,摆上笑脸,道:“将军这会子不忙?”


    “嗯。”单铮应道。


    “我近日买了些料子,想着为将军做双鞋。”她迎着他淡淡的面色,温言软语,话里便携了一股子正经人家学不到的风致,“只是不知将军尺寸,可否比量一下?”


    她款款近前,惯会拿一双色授魂与的眸儿瞧人,眼波稍一流转,便泻出七八分江南水乡风韵。


    单铮哪里斗得过她,只觉硬梆梆的心也不知怎么,教她哄了两句便软了,不知不觉顺着她话应承了,“你量吧。”


    她笑了笑,款款蹲下身来,在她面前,在他掇地的枪杆旁边,伸出一只手,轻软地微微搭在他脚踝的腿绷上,略抬一抬头,用眼梢示意他伸脚。


    单铮微岔开腿,顺从地伸出一只脚。


    折柳细细柔柔的手指尖搭在他脚面上,只觉绷得十分之紧,却不因那腿绷,而是他整个身子绷得都紧。


    微一抬眼,她瞧见他抿得直直的唇,沉默不动的神色,以及隐约微红的脸面。


    他居高临下地暗自紧张;她低眉顺眼,发号施令:


    “将军放松。”


    放松与比量尺寸有何干系么?单铮有些恼怒地想。


    他强使放松了身子,见她垂头不递来一眼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望。


    鞋履在脚,本不应该对她触摸有所反应。单铮却莫名觉着微痒,仿佛她指尖下每一停顿,都搔刮在他皮肤上。


    折柳倒是不敢闹什么幺蛾子,只是低着头,认真地一拃一拃地比量,只觉比一般男子的脚更长一些,便顺口拿了惯用的哄男人的话,夸了一句,“将军雄伟。”


    单铮轻咳了咳。


    一会儿,听他在头顶开口,似很不经意,“上回那些簪子,怎么不戴?”


    折柳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头鬓,今日是两朵水红的钵莲,已是很艳丽,一时不明他话里含义,斟酌再三,不大确定,“什么……簪子?”


    “你没收着?”单铮却问。


    眼见着他眉头拧起,折柳终于回过味来,恍然大悟,“您是说节礼的那些?我原以为是礼单弄错了……难道是您……?”


    她过于欢喜的眼眸瞧得单铮又有些脸热,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是将军独自赠与我的?”折柳恍然有如获至宝之感,却想到它们俱以交归库房,追悔不迭,“可惜了,不知我还能不能再要回来……”


    单铮不由道:“无妨,我再买便是了。”


    折柳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大姑娘,晓得他是什么意思,只没成想,有心搭上他,闹了个笑话;如今没那个心了,他却上了勾。


    一欢喜之下,从前风月里那股子轻佻习性便带了出来,嫣然一笑,依旧跪在他脚边,指尖却一点点顺着小腿,攀上了膝,又似有若无地向上头划,半依偎半挨蹭,黄莺似的嗓儿,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奴……只有这花儿,便不好看了么?”


    原以为单铮怎么也不是那等直眉楞眼的半大小伙儿,她搭梯子,他不就顺势上了;却不料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片刻却如受了莫大震惊似的,蓦地一发起身,躲避了她的依偎,还不忘攥紧自家那杆祖传的精铁枪。


    折柳搭了个空,险些扑个狗啃你,也无不震惊地望着抽身早在几步之外的单铮,“你、你怎么了?”


    “娘子自重!”单铮面色数变,最后竟黑了脸,仿佛意想不到栽了个跟头似的,三分尴尬七分恼,“我拿娘子作朋友看待,娘子不该自轻自贱!”


    “……自轻,自贱?”折柳气笑了。


    这狗男人,到底晓不晓得他在与谁说话?


    她可是十


    年前的魁首!


    “你嫌我老?”她咂摸他究竟什么意思。


    单铮莫名其妙,有一种夏虫不可语冰之感,“我何曾嫌你老?”


    “那你是嫌我不是良家子了!”她望着他薄怒的面容,心下一恍然,方才色令智昏的欢喜,这会子醒悟过来,又逢了杳暝天色,瞧他铮铮的英武筋骨,喟然叹了一声,“也是,你何等样英雄人物,平白被我这样的风尘女子拉低了品格。”


    “我不曾嫌你……”对上她,单铮才懂何为力不从心,总觉出口的话句句是错,“不,你是否良家子,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娶你!”


    折柳哼了几声,离到院门口,心内更是堵了一口气,思来想去,仍是觉着单铮抹不开面子,若不是要和她好,谁家平白无故送那许多首饰?


    “不过求个男欢女爱,谁个真要你娶了?”她愤愤怼回去,“若要娶我,那几支头面簪环可不够做聘礼!”


    越说越没谱。


    单铮全然不解她脑子里装的什么,只得哑口无言地瞪着她离去。


    老鸦啼起聒噪粗噶的鸣声,嗤啦从一棵树梢划向另一棵,嘲笑着树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鸟之间还大。


    折柳本是来比鞋样,却不肯承认自己会错了意,吃了一肚子憋回去,跺了跺脚,恼了脸扭头便走。


    走出几步,忽一下想到自己还住人家屋檐下,真把他惹毛了,可没好果子吃;一想到万一自个儿当真流落街头,还得连累秾李与吴官人,再多的恼,全被这一吓惊散了。


    她暗骂自个儿嘴无遮拦,登时回过身几步又来在他院门口,探着脑袋服软,不想正对上单铮魁大的身量,却是他追到了院门口。


    两下里各自开口,眼瞪着眼:


    “鞋还要么?”


    “簪子还要么?”


    折柳眨了眨眼,方才憋在心里的那股气,猪尿泡似的瞬间被扎出个口子,再鼓不起来了。她噗嗤一声,对眼前这人登时又爱又恨,再也不敢言语上挑逗半分,却还端着架子,应了一声。


    单铮也“嗯”了一声。


    折柳得了他三分脸色,心里头又开上染坊了。


    看吧,他就是拉不下脸,就是假正经,男人么,哪有不好美色的?


    她勾起三分似笑非笑,虽不敢多明显,却飞花月影般轻飘飘地眼眸乜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这一回不是恼着脸去,而是一步三摇,慢悠悠、轻细细地背着他走,把个平生所学,最纤细的腰肢、最曼妙的风姿全凸显出来,务要教他晓得,她折柳,是能让天下男人享到最快活的福的温柔乡。


    直摇摆到了十几步外,她自认那背影足够销魂蚀骨了,终究没忍住,弱柳扶风般,搭着一只廊柱,风情万种地回头,瞧他究竟有多看直了眼。


    院门口空空荡荡,树梢过墙,晃晃悠悠,老鸦也没忍看这萧索景象。


    他早回去院里了。


    折柳捂着胸口,仇雠似的瞪着那外敞的院门,心中咬牙切齿。


    不解风情!狗男人!


    散方酒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宗契本人,谁也不晓得,连应怜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她隐隐察觉宗契似有躲避着她,可毕竟住前后门,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也躲不过。于是隔三差五应怜去寻时,躲不过的宗契便见了。


    他仍是那样,温和、守礼;也一如往常,遇着新鲜的、好玩的物件,便买下,教小乙送来,闹得应怜一时也摸不准自个儿梦里那些个心旌神摇,究竟是真是幻。


    她总有一股子闷闷的心思,憋在心里,有时冲动起来,恨不得拽来宗契,当面与他陈对,说清楚才好;冷静下来,又不自觉地怯懦下去,缩回自己那壳里,想着就这样温温吞吞地与他过着,也挺好。


    况且总有些事,比儿女心思更紧要。


    中秋刚过,江宁府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洛京里朝廷派出了臣子,据说打着安抚使的旗号,正前簇后拥、浩浩荡荡地向江宁而来。


    十分有意思的是,那位安抚使姓黄,名仲骕,正是年前率军攻打,“得胜”回朝的那位黄主帅。


    他回京后,先是因战功被升官,后因江宁府被克,引出下头揭发太湖战事有虚,双方好一顿扯皮,他说主帅通敌、假报战功;他说叛军奸狡,聚而复起,朝堂上实在闹了一阵。


    官家龙颜不悦,索性褫了黄仲骕新封的官,却又安了个“安抚使”的名头,逐去江宁,招安那一伙强人,戴罪立功。


    来的既是老熟人,单铮便尽了十分的地主之谊,宽宏大量地放人入城,来了一次“心平气和”的和谈。


    黄仲骕虽气恼自个儿被这帮奸狡反复的背信之徒诈降了一次,但为着仕途前程计,只得屈尊降贵,压着官腔官性,与宁德军交涉。


    没几日,招安的底子便被赵芳庭等人摸了个彻底。


    “名儿都挺好听,什么秉义郎、承信郎、仁勇校尉、仁勇副尉……一串儿名头,花里胡哨的。”宁德军的一个头目李三郎笑与众人道,“你们猜都是些什么?九品、无品的虾兵蟹将!我如今好歹是个将军,去做他爷爷的鸟官,受他驴粪蛋的气作甚!”


    一班子宁德军皆哄笑。


    结果自然是不成。


    黄仲骕嘴皮子磨烂,在江宁府盘桓了数日。单铮起先还见,后便全权托由赵芳庭等人,自个儿猫着练兵去了。


    究竟降或不降,赵芳庭并不掐死了话头,只是模棱两可,开出了些条件,如不赴京为官、家眷不徙往洛京,不交兵权等,使黄仲骕觉着,这帮子贼匪是在耍自己取乐。


    他终于明白此行不成,临走时带着羞恼,居高临下地掷下话来,为挽回失了的面子:“本官带着诚意而来,却不想未得同等的诚意相待。朝廷的官乃是正道,得之,乃鱼跃龙门;你等不受,才是取祸之道。况且天下间识时务之人何其多,你等不受,自有求之不得的人。届时你等再想后悔,可也晚了!”


    说罢,带着他的扈从跟班,洋洋洒洒而去。


    所谓话多语失,他一来一去,本没什么;临行前一席话,却蓦地惊醒了宁德军。


    军师林文贵等人猜度:“朝廷军无义,既派人来我军招安,焉知他不会又派人去北边招安?况那黄仲骕之言,话里话外,无不含着另有人愿做朝廷犬马之意。此事不可不防。”


    “可咱们派去沂州交好的使节十几日前已出发,如今节外生枝,他却并不知晓,恐生变故。”吴览对此有些忧心,“若招安令下至沂州,那头未必不会动心。届时朝廷身不动膀不摇,来个借力打力,教咱们自相残杀,奈何?”


    赵芳庭道:“为今之计,咱们得再去人说和,无名望的不行,得说话有分量的。”


    一时议事堂众气氛凝滞下来,各自不知何人前去。


    却又是宗契领命,“我去吧。”


    他话不多,一旦出口,便是心意已决。众人望他,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副画像,图虽简陋,面貌却极为生动,当中一虬髯大汉,粗鲁横壮,尤其左侧脸颊一颗痦子,显著异常。


    这画不止他有,旁人也有,正是斥候传回的那沂州义军的头目——震地虎彭春。


    “此人与我或有些渊源。”宗契话如平常,道,“我若去了,他兴许肯让三份薄面。即便不成,我单人独骑,自保不难。”


    众人一番议论,果真觉着可行。宗契是个出家人,在宁德军中本就显眼,如今声名在外,各处也都晓得有个身量魁伟、勇武异常的僧人,由他再探沂州,再合适不过。


    此计便定了下来。


    计策既定,宜早速行。


    小乙为宗契收拾行装细软,候着明日天不亮,他便要动身;埋头收拾间,顺带问了一句:“高僧可要与柳娘子辞行?”


    宗契在外间,正观那副彭春的画像,闻言默了片刻,而后开口:“不用。”


    小乙咕哝了一声,觉着可惜,但主人家的事,他一个随从又不好代劳,想着这事并不机密,对门里迟早要晓得的,不辞就不辞吧。


    于是整装毕了,翌日一早摆布了饭食,又带了几个早定下的副将,跟随宗契出城,到了城外一亭驿。


    已有人等在此处,正是单铮为首,几个自家的兄弟,又摆上了践行的酒食,谢一行人此番辛劳涉险,候其事成早归。


    宗契各自与饮了一杯。正是日色初明、曦光破晓之时,偶有雁鸣天际,清声疏朗,前方牙道漫长,没入仍旧苍苍的天青隐约之中。他辞过众人,出了亭驿,早有小乙牵来骏马,等在路边。


    他翻身上马,沐着晨曦,遥望不见尽头的前路,行出几步,忽心有所感,在夏秋之际的平明初凉时分,蓦地


    回头望那苍色古朴的城楼。


    城墙如两翼,厚重铺开在遥不可及的护城河之内;河面波光清粼,遥映其上城楼,巍然耸立。城墙之上,目力所及之处,却有个小小的影子,手按垛口,微微前倾,似极目遥望远行之人。


    瑰色的曦光一缕,苍凉而温柔地披照在她发髻鬓角,抚过她眉眼,又无声落在素日那一身天水碧的罗衫褙子上,更映得只影伶仃,恍欲随风而去。


    他怕辞她心不忍;她却怕不辞,万一再难见。


    浑然想起,这竟是他第二回不告而别。第一回在扬州,她酒醉浓睡,误了时辰;这一回她没误,却成全他不辞而别的逃避。


    晨曦渐明,微微刺目。宗契于初升的日光中,将她的身影烙印进心底,与朝夕相对时、她的一颦一笑藏在一处。


    他回过头,策马前行,望着漫漫长草,隐隐前路,终有所念。那念头甫一生出,便再难磨灭:


    若宁德军事定后,她仍待字,又……应肯的话,他便还俗留发,向她求娶。


    昼渐短、夜渐长,繁华早谢,绿荫里翻出萧索。夏尽后,一年光景,便轮换了一半。


    暑热还残剩些。应怜纱窗里午睡时,在隐隐腾腾的暖热里,总能想起城楼独辞他时,宗契回望的那一瞥。


    沂州此行深险,纵她强使往好处想,夜来幽梦,也时常梦见不祥,或是他重伤突围、满面鲜血;或是被囚在牢狱深处,脱困不得。每每夜间惊醒,醒后便辗转难眠。


    她由此比任一时刻,都更盼着他的书信回来。


    从中秋后,起初几日,宗契确有书回,言语简明,约略告知北上已到哪一程;时常也随信附上些当地土仪,给应怜或萍儿、阿苽,这使应怜稍感安慰。


    然北至洪泽陂后,过了大湖,因淮阳一带各家纷争盘踞,书信便不得不稀疏下来,恐被各路探子察觉,坏了计策。


    应怜便只得心神不定地守着,等一封信至,望眼欲穿。


    她这处却比往常热闹。上回散方酒一事后,府署里又拨下来四名女使、四名人力,分在家中里外院。无论她行走坐卧,总有几双关切的眼时时盯着,再不出家人视线之外。


    应怜对此没甚异议,收下几人,各自安顿,春莺茜草初私下里有些言语,而后被应怜涨了月例,便也心满意足了。


    新来的女使很是乖巧有眼色,行事也麻利,几乎不需应怜再多调。教,这些日便轮流守着应怜,陪她拆了看、看了收、收了又拆那些封书信。


    这一日,正是九月新秋,茜草从外而来,满面喜色,远远地廊下便向应怜道:“娘子!高僧又有信至,还送了大大的箱子!”


    应怜几乎一惊而起,顾不得步履轻细,急匆匆便出来,一把拿过她手里的书信,飞快拆开,先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长松一口气。


    女使们见状,便也互相笑起来,晓得是报平安再无差池的。


    “高僧说什么?”茜草问。


    “他已近沂州地界,追上了前使;接下来紧锣密鼓,想法子与那大王说上话,后头几日,书信便不能通了。”应怜道,指腹轻轻摩挲在信末一句【我一切安好,惜奴莫忧】上,向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反复瞧上一瞧,又笑了,“啊,他还说带了些蝤蛑回来,人说是沂水里生长的,有圣贤之风范。”


    一旁春莺听了,捂嘴直乐,“咱们江南东路的蝤蛑还少么?怎么沂水里泡过的就和家里的不一样呢!”


    “约摸是因孔圣人在沂水里浴过,便连虾蟹也高雅了。”应怜说着,便往外瞧。


    几百里路程,又正是夏末秋燥时节,这水物可不好送。必定要用冰镇着,换水换气,一路马不停蹄地送来,真是难为了他安排。


    正说着,果见外头抬来个沉甸甸的木箱,上头有眼儿,为活物透气之用。应怜忙过去观瞧,吩咐将箱盖揭开,见里头满布冰块,融化了一半,正当中又置一箱,同样带孔,还未打开,却先闻见了一股子难言的腥味。


    围观之人皆皱眉掩鼻,都道:“这便是沂水里长出的蝤蛑么?怎么这样腥臭?”


    新来的人力老老实实将里头箱盖揭开。


    应怜这才看清,里头铺了淤泥,泥沙半掩之处,七八只蟹被草绳缚住螯钳,本应齐齐整整,此时却早腐烂,底下更生了细细密密的蝇虫,冲鼻的咸腥腐臭使人作呕。


    这蝤蛑不知已死多久了。


    应怜也掩着鼻,却呆呆看着,也不知为何,原本不信什么卜兆,这会子捏着书信,心头一跳,顿生了几分凉意。


    宗契前程未卜,她翘首焦灼。


    他送了沂水的蝤蛑,却早死多时。


    她心头不祥地狂跳起来。


    自那次的死蟹后,将近一个月,宗契再无一封信至,连带同去的一行人,皆绝无音讯。


    非止应怜慌神,连单铮这处也急了起来。


    探报的沂州斥候回来道,沂州此城,远远观之与往常并无两样,只是城门口戒严,非沂州本地人,绝难出入。


    另有一件不知算不算奇怪的事,便是送入城的猪羊活牲、瓜果时鲜较之以往多了不少。


    据此,赵芳庭推断:“看来沂州果真有客,许就是咱们之前猜测的招安使臣。”


    “如此一来,咱们的人处境不妙。”钱美才养好了伤,忧心忡忡。


    众人对此各有议论,但无论如何,一致认定,需再探个究竟,摸清了底细才好动作。


    这一回,不是宗契那般正大光明地前去,不能打草惊蛇。


    半晌,单铮从首座圈椅上起身,双睛如虎目,炯炯扫过议事堂,众人神色不一,正闹哄哄议论着,被这样目光扫视,逐渐便噤了声。


    “此一回,我打算亲自前往。”良久,他沉声开口。


    林文贵先拦阻,惊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将军怎可轻易举动!况还是那般险境!”


    余人也劝,皆作声请他回心转意。


    一向举重若轻的赵芳庭却一时没言语,直待迎上单铮凌厉决意的眸光,这才道:“我倒觉着,单哥哥可去。”


    满堂哗然。


    “咱们起家,秉的便是‘富贵险中求’的准绳。沂州的彭春势力足有两万人,若咱们一举将他们并入,声威便可大涨;然若彼军投靠了


    朝廷,他过了江水,便是咱们心腹大患,凭咱们人手实力,未必能扛得过。“赵芳庭条分缕析,一一道来,“单派咱们中任意一人前去,难道还能更胜过宗契?他都陷在那处,咱们此一回再去的,只能是比宗契更有声望之人。有谁比我单哥哥更合适?”


    王渡也开口,随声附和,“将军果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务要谨慎细微,万不可着了他们的道儿。”


    话虽如此,众人仍是反对声高。单铮见争议不下,索性也不与他们争,径直拍板,“此事已决,我意断不更改。我既为头领,怎可一味趋利避害,龟缩在内?”


    最终仍是定下了三探沂州的计策。


    第90章 第90章平生不解情,早许情一系……


    此去沂州,人选终议定下来,又召来干系的几人,赵芳庭将计策一一告知。


    一切落定,便已在三日后。


    秾李也在此列。


    她在吴览处,这几日却为自个儿独辟了一间耳房,昼夜无事时,便在那处歇息。


    那夜之后,又有月余,她侍候吴览起居饮食,却并未宿过一张榻上。吴览不提,她便也不说,二人之间很有些微妙。


    偶尔有心,夜来将眠,吴览总见那耳房小窗里映亮澄明,约有剪影纤纤,提笔正写着什么;白日里问她,秾李却只是一笑,并不答言。


    直待明日已将行路,这日昏时,他照常下了值,从府署而归,却早见秾李一身烟罗常素,提了一盏亮亮晃晃的纱灯,在院儿里候下,见了他,便为掸去身上尘土,接去小厅中用饭。


    饭毕了,原以为她又如往常回自个儿那屋,却不想秾李伺候过漱洗,递出了个雕花的锦匣儿,道:“官人,明日我便随姐姐向沂州去了,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归,保不准更要明年。这几本经,我本想着冬至时供向长干寺,为亡夫人与女公子祈福,只是不遂了。官人为我冬至时供这经书吧。”


    她话声并不娇婉,却自有一种纤柔沉静,手捧的几本经书已穿线成册,一沓沓字纸齐整,尤其《莲华》、《地藏》二部,堪有指厚,字字虔心。吴览翻看良久,先是怔愣,而后难言的滋味用上心头,既是对秦氏彩儿的痛念愧疚,又掺了几分与秾李的感激。


    “原来……你这些日挑灯笔墨,就是为抄这些经么?”他喃喃。


    秾李一笑,为他斟上一盏温蜜水来,“原是要慢慢抄的,只是忽要我随去沂州,这几日便抄得晚了些。”


    秦氏去已有大半年。默想其音容,吴览却忽忆起了那夜酒醉,她有如魂梦在畔,与他又续一宵夫妻姻缘,杳冥种种,更难割舍。


    ……不,不是辛娘,是她。


    他久久瞧着秾李,瞧见她秀静的容色,因连日熬夜掩在脂粉下的些微憔悴。


    他对秾李,爱其貌美,念其贞静,如今又感佩她的忠义。她能有一份如此诚恳向秦氏的心,他便已足够感激。


    吴览珍而重之地将经书放回锦匣,供在书案,才要转身,道夜已不早,各自安歇去吧,却不想腰侧忽轻轻伸来她两只秀臂,背后温温热热贴上了她一副曼妙的身子,不由便是一僵。


    秾李却在他身后,脸颊摩挲他肩颈,带来一阵轻柔的旖旎,“明日我便要走了,年前还不知回不回得来呢。”


    吴览明了了她的意思。


    他与秾李,除了那次酒后乱性,后总不曾再亲近。他有三分越不过的心结:自己并未想着续弦,更不曾想要纳个婢妾。


    只是月余来的陪伴,有她在侧,总抵了一室凄冷,连小院都活泛了起来。


    吴览叹了一声,渐渐放松了身子,拍拍她的手,亲自去吹熄了灯,牵着秾李,入床榻、放帷幔,交叠双影,便成了鸳鸯。


    情浓时,他低低地道:“跟着我,委屈你了。”


    秾李紧紧揽着他,似是轻喘,声儿里有如水浸透了的餍足,“为何委屈?”


    “我……”到这时,他再说这话,却总有些菲薄自己,“我长你许多。你年少淑丽,配我总是委屈。”


    秾李轻笑了笑,蹭了蹭他身子,贴在他耳畔,一阵温热酥麻,“不委屈,我……快活呢。”


    她果真随心,在床笫之间,说不好谁才是更如鱼得水的那个。


    颠鸾倒凤,云歇雨收。


    外头月影篁丛,纱窗浸明;里头春色乱颤一晌,逐渐消于无声。


    秾李躺在吴览怀里,懒懒地半阖着眼,听他说话。


    吴览道:“我如今并无续弦的心思,恐给不了你名分,你若……寻得良人,自去则可,我为你添妆。”


    秾李吃吃地笑,抬起臂肘,向他唇上亲了一记,眸里有微微流转的模糊月色,“我本是贱籍,哪敢高攀官人。如今得一席在畔,便知足了。”


    吴览因此心中更过意不去,总觉着亏欠她似的。


    “那你喜欢什么?可想要什么?”他只得退而求其次问。


    怀中人与他相贴,端的尤物也似,说出的话却似稚气未脱,“我想要官人多笑笑。”


    吴览恍然失笑。


    “不过,说正经事,我的确想要求官人一个恩典。”温存良久,秾李瞧近在咫尺的他,正色起来,“您不得怪罪我。”


    “你说。”


    “我、我撕了舟横先生的帖子。”


    吴览纳罕起来,“何时的帖子?可有要事?你撕他作甚?”


    秾李脑袋搭在他臂弯里,半晌才答:“无甚要事,不过邀你吃茶喝酒罢了。只是我不喜这人,他与你结交,想必不存了好心思,因此我不想他沾你。”


    “你又识得他几分?怎么就笃定他为人不正?”吴览也不恼,只作体己话与她闲聊。


    秾李道:“我就是晓得。听闻他从前讨过两个浑家,却见利忘义,那两个妇人下场都没落得好。可见他为人刻薄。”


    吴览只道她年纪小,见事见人只苛求尽善尽美,便宽解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是他家事私德,对朋友未必便如此,你可放宽心。”


    “我就不。”她撒起娇来,闷着头,他瞧不见她神色眸光,“你知我的出身。我从前经见的男人,凡在妇人身上起坏心思的,个顶个都是无信无义的坏种,那英雄豪杰是一个没有。”


    她似无心,却一语戳中吴览最心底的恨事,教他想起秦氏与彩儿的惨死来。


    他永远无法从那场事的泥淖里挣脱起身,更别提抛下偏私,看待与之有一丝半点瓜葛的人与事。


    怀中的秾李久久不闻他回应,借着黯淡月色,投去一眼,隐约见了他毫无睡意的眼眸里,冷冰冰的、憎恶的神情,彷如陷入噩梦。


    她并未将他再从一场噩梦中拉出,而只任由他一再深陷,又轻轻勾了勾唇,阖上了眼。


    看来,舟横先生的茶酒,注定要空置了。


    应怜是从折柳那处得知沂州探访之事的。只因折柳要跟着行去,临走时将琥珀留在府署,蒙学识字的事儿便好生交待了她一番。


    去沂州的一行人乔装打扮,经赵芳庭的盘算,改做四司六局各人的模样,不但一路可掩人耳目,且入了沂州,借此身份,可直向那义军窠巢里去。


    自然,这一行人里,应怜不在此列。


    她才下了值,还未出府署,便又被单铮的人叫去,说将军有事叮嘱。


    向来她与单铮之间,并无多少私交。应怜有些惊讶,便跟了随从过去,正在府署会客的后厅里。


    单铮果等在里头,并无大事,只交了一封信与她,沉声道:“这信本不当此时予你,怕你多想。只是我明日要走,只怕有个万一,我却死在宗契前头,平白误了这信,因此先交予你。”


    那信只套了个封皮,并未署名。应怜瞧着,却无端心里一突,接过信的手也有些颤抖。


    单铮见她神色惶惶,有心宽解两句,却一时不知怎样开口,难为思量半晌,挤出几句,“你放心,我但有一条命在,定将他带回来,活带人,死带尸。”


    “……”应怜半分没被宽慰到,只得点点头,“多谢将军。”


    她行礼退出府署,一路归家,回去后先关了屋门,自己躲在里头,努力平复呼吸,将信拆开来看。


    果然是宗契的字迹。


    这信他交在单铮手里,却是写给她的,墨迹枯干也不知几日几月。他早已有了嘱托后事的心。


    他头一句便道:【惜奴,人世不测,总有山高水低,我今虽身死,在天魂灵却未必散。你伤心过了,还得努力餐饭,坐卧起居,否则我心魂难安。】


    他怎么就能这样大大咧咧将生死写在薄薄的一张纸上,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好似玩笑一般。


    应怜恼怒上心头,眼眶却红了。


    他教她不要伤心,努力加餐饭,又告与她,若此地不再能待下去,便去代州,找他师父慧理方丈,他已写信知会过了,但得她去,慧理方丈会为她安置好一切。


    他又道,元家子与她虽有婚约,却不过一纸空契,不是良配;若投于他,今后必定阻难重重,望她思量。


    这些话,林林总总,他在时,一句也不曾透露于口。


    应怜紧紧捏着那信,只觉眼前模糊,一笔一划在眼前如走线龙蛇。她擦干眼中泪雾,越瞧越觉着他小心眼。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陈对,非要藏在信里呢?难不成他说了,她还会因此与他闹脸么?


    信不长,大多交待一些心底的事,最末又添上几笔:


    【我余物不多,尽盛于内室西窗角下奁中,你便自取。若睹物思我,我心当喜,却不愿思之忧之,乃至毁伤形体,是我之罪。惜奴珍重,愿来世早与卿逢。】


    她扣下信,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的担忧、焦虑、烦闷、思恐,此时俱泄洪般倾泻而出,哭得灯昏月


    惨,双目无光。


    他平日里,是再不会与她说这些深藏的话的。


    想必他以为来日她读到信时,自己已然入了黄泉,稍稍逾矩一些,她也无处怪罪他唐突。


    可应怜不愿下辈子再见他,只愿这一生一世他好好的。


    她迎着初上的弦月,不顾人是否已睡下,径去扣响了对面的宅院后门。


    出来的是小乙,隐约见她面有泪痕,吓了一跳,忙请进来,“难不成是高僧有音讯了?难道……”


    应怜摆摆手,教他莫要乱猜,只道来拿些物件。


    小乙心下了然,掌了灯,请她入了正屋,在外间等候片刻,自己去里头翻检,一面道:“是那小匣儿不是?我约摸见过一次,只是高僧不许我瞧。”


    她应了一声,眼见着小乙里头捣鼓一阵,带着东西出来,道:“西窗角下的。”


    “所幸我存着钥匙,否则高僧不在,物件都取不出来……”小乙将不大的小匣儿递来。


    应怜接过,便桌上揭开。


    小乙“咦”了一声,“什么?西窗角下?”


    匣儿里头无珍无宝,只几样残损物件,灯烛摇曳下,模糊温润镀着澄明的光。


    “哟!我这脑子!”小乙一派脑门,要来收那小匣儿,“娘子,我取错了,这不是西窗角的,这是高僧衣奁下头藏的!”


    应怜一霎回过神来,一手按住,不教他夺,转过头来,白莹莹的脸面上,泪痕依稀,眸中却又多了几分朦胧水意,似是悲伤,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的,仿佛在笑。


    “他还骗我……还说他没私心……”她模模糊糊地开口,向匣儿里痴痴地瞧,眼泪一滴滴砸在零碎物件上头,打湿了秋夜里的烛光。


    那里搁着一纸念珠的质票、一支烧焦残破的画轴、两半裂了勾青纱银翅的闹蛾小簪。


    小乙望去一眼,一皱脸,“嗐,这都什么破烂物件儿!难为高僧藏着掖着不让瞧!”


    应怜不答,却小心翼翼地揣了匣儿,“这东西,我拿走了。”


    她揾了揾泪,起身便往外走,也不顾他真正留与的东西了。小乙在后头有些为难,“到底是人家的,娘子拿了,我怎好说?”


    “无妨,我自与他去说。”应怜伫立院儿里一晌,回头来望他,犹如月下佛陀塔畔待绽的一支夜昙,清丽芬芳,“若我也回不来,与他死在一处,也是个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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