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我自立囊中,不借何人锥……
吴官人不是要去洛京么,怎么又被押在上元县了?他一个朝廷命官,除开那混世魔王袁衙内,谁还敢私自扣人不放?
袁武一五一十将原委说来。
原是要去洛京的,只是行装盘缠乃至官凭路引俱已失落,千里迢迢,更无从行去。吴览悲恸过后,为行程计议,想到江宁已在前头不远,治下有个上元县,正做着知县的一人,恰是旧时同窗,便打算去投奔一二,栖身休整后再出发。
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同窗同僚当面痛惜人遭遇,将他一应赴京事大包大揽下;转过天来,却变了脸色,喝令将人扣了起来。
“后来才打听着,那上元知县的顶头上峰,好巧不巧,正是袁衙内的亲爹,据说从前已被撸了官,也不知怎的又做成了江宁的知府。吴官人既与知县吐露实情,那赃官为了讨好上峰,便扣了他,欲要交那袁知府处置!”袁武急急说了一番,又道,“我虽是衙内的家人,对他家的底细却不知情!好在一时唬住了那知县,教他以为我与他是一头的,留了些时日,才寻得空子钻出罗网,来求大王!”
吴览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意思了。
单铮听分明了前缘,又将去岁亭畔杀袁辘之事与众兄弟们说了。众人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为救是不救,一时争不出个结果。
要救吧,那可是个官,自古官匪两条道,哪有匪救官的道理;
不救吧,据说那又是个好官,好官替民做主,死一个可少一个。
正为难时,却又有人报:“先前等候的那位宗契师父带着一个小娘子到了!”
赵芳庭豁然立起,撇了一众人,抚掌笑道:“今日有喜!一个两个都赶在同一天来!快请进来,记得要恭敬有礼!”
“那小娘子也来?”喽啰问。
“也来、也来!”
赵芳庭急急匆匆,拉着三分好奇的单铮,亲自步下庭阶相
迎。议论中止,众人自也络绎跟随而出,都要瞧瞧那是怎么样一人。
宗契正带着应怜,前日里寻人家买下一辆牛车,从城外连营帐间而过;入得城中,一路有人迎候,已觉阵仗太大,才入府署,绕过前堂坚石白玉影壁,遥遥又见丹墀之上走来数人,为首的一个显眼的赤发蓬烈、健硕修长,含一股常人难及的神俊姿态,一眼便知,那便是单铮。
他瞧见了单铮,单铮自然也瞧见了他,一番上下打量,一样觉豪气干云,气质相类,不由得便心生赞叹,爽朗笑道:“十八瞧人的本事果然独到,我何曾在寺观僧道里,见过似兄弟这般慨伟之人!可见佛留不住你,你必是要出世做个英雄的!”
赵芳庭在背后紧拉他衣袖。
初次见面便教人家还俗,单铮自己毫不觉违谬。好在宗契也是心宽,当下合十行礼,与他共入聚义厅内,又回头望了一眼应怜。
应怜只觉他二人怪一见如故的,面上噙着浅笑,向他微一点头。
单铮这才注意到应怜,比起对宗契,此时向她寒暄,到客气很多,却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一并请入堂上,置了独独一把椅,教她安坐下来。
赵芳庭牵引,教宗契一一与众兄弟相见,认了个脸熟,一圈后才复落座,重又争起先前事来。
应怜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正扫量众人脸孔,高矮胖瘦,俱是从前做着大官的文武们所没有的另一种朝气与匪气,冷不防便见了一张森森的精铁鬼面,吓了一跳,不由多望了两眼。
好生纳闷,那面具不透风,他闷不闷?好好儿一人,为何非要戴个面具,总不会要学旧时兰陵王,鬼面摄人?
只是他露在外的手掌上,略也有不平的疤痕,几乎覆满手掌手腕,鳞甲一般,尤其怪异可怖。她猜想他从前许是受过伤,相貌怪诞,因此以面具示人。
这样一想,心中又起了一丝怜悯,顿觉瞧他的时间长了,她颇为尴尬地别开眼。
只是几次转头,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面具下的人也在望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望了自己数眼。每回她投来目光时,他又游移开了。
正心思有异,忽两个字钻入耳中,瞬间拉起她心神——“吴览”。
“那吴览是什么人?朝廷的官,这样读书人,满脑子都是迂腐的圣贤之道,即便咱们救了他,他难道还能与咱们为伍?”
“上一回润州亭驿里,哥哥邀他来,他不正一口推了么?如今他自家取死,却要咱们兄弟去救,若咱们损个数条人命,他却又不入伙,当如何?”
反对者纷纷,大抵觉着官与匪不同道,此一趟少不得劫牢反狱,不划算。
应怜心中震骇,不知这吴览是否便是那位吴官人,私下里招手问了一喽啰,听明了前因后果,尤其在听到“润州城外吴官人家眷丧命”时,心头一沉,怔了半晌。
话本子里向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邪终不压正,到了都是花好月圆,人也团圆;可她竟没想过,团圆不是结局,结局是血淋淋的现世报。
原来她时常心心念念想要寻机报恩的那位秦夫人,她同她的女儿,竟半年前已香消玉殒,还是以那样惨烈不堪的方式。
竟如此、竟如此。
那从前应栖为打抱不平,做得那些义举又算什么?拔刀相助的侠义道反倒成了她母女家人的催命符?
应栖若泉下有知,该多憾恨?
那头里还在争。
聚义厅中大小头目虽以单铮为首,这却不是他的一言堂。他与赵芳庭力持要救,余人有说不救的,也有迟疑不决的。赵芳庭便问刚来的宗契:“你意下如何?”
宗契断然说要救,“吴官人曾治吴县,与我有恩,若论私谊,我必相救。”
“救了又如何?”说话的是王渡,他在堂上也新有一席,摇头道,“无论好官赃官,像他那样的官人,救了便是烫手山芋,事后又该如何安置?”
鬼面人一直未发话。赵芳庭便出言相问。
他只回了简短两个字,且含义模糊:“皆可。”
单铮有些着恼,向着聚义厅众人,“咱们身在聚义厅,便是为义而聚,义字为何?不正是锄奸惩恶!若见死不救,咱们与那些吃百姓肉、喝百姓血的赃官有甚不同!”
“我能说几句么?”一个小小的声音堂下挤入一众汉子嘈杂里来。
一双、两双、三双……络绎有目光偏转过来,并停止了话声,堂上安静了一瞬。
说话的是应怜。她在这么多双目光下无比局促,但垂下的薄绫袖口相扣,遮了不自觉绞紧的手。她脸面微微发红,立起了身,却没有坐下的意思,向宗契眨眨眼,望望单铮,又望望赵芳庭。
单铮瞧她像瞧一个不知事的后辈甥女,方才义愤填膺,此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道:“柳娘子但说无妨。”
他们各个都盯着她,方才早已有偷偷往这处来瞄的,此时便都得了时机,毫无顾忌地望来,大多没想着她的话,却贪看那花萼含苞、粉妆玉露的一张脸,改不了贼匪粗蛮的习气,一见了好看的,便往肉里盯。
应怜无视掉那些目光,咽下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方才我们自城外来,见连营数里,军阵围得方圆水泄不通,可见数目之众。人多是好事,只是想必粮米、军饷也颇费吧?将军们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上阵杀敌奋勇当先,只是不知可都熟悉后方调度、筹措粮草、抚众安民之事?日后若新打下疆土,可有合适的人选,妥善经营、开源节流?”
她说话时目光转向,看到哪里,哪里的头便低下,将一个个脑袋说成了一座座嗡嗡响的撞钟。
那些轻薄的目光一下子消退了个一干二净。
从前的贼匪头子们各个面面相觑:
她说什么玩意儿?
是不是笑咱们有勇无谋?
听不懂,谁晓得。
单铮的脑袋也成了撞钟,嗡嗡响过,又觉得她似乎很有道理,先对她一番刮目相看,再望向赵芳庭,却见他眉头皱得深深,便知这切中了他的心事。
他虽从不计较这等琐事,说到粮草,却不能不管。他手底下如今万人,不填饱这一万张嘴,他们怎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娘子是说,这吴官人便是精通民生之人?”赵芳庭问。
应怜点头,心想与赵芳庭这样人打交道,果然说一会十,“我父……我家住洛京,曾听人夸赞过吴官人,道他是治民股肱之才,又因出身寒微,最是体恤百姓,经世治国,非他不可。且他如今妻女俱丧,正是孤立无依之时,咱们趁此时机,雪中送炭,不愁得不到他的忠心。”
单铮眸子亮了。
这便不是救与不救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救、怎么更快救人性命的事了。
他很清楚,“义军”这个名头,实则是他们为自己贴金。如今国之南北,多数正统大有将他们这一支部众视为贼寇、流民的;而数月来,他们所作的事也的确对得起这称呼。
瞧瞧自己这些人都做了什么?
劫吴县、劫平江府、劫扬州……不是想劫,是势到如此,不得不劫。不事生产,便只能以战养战。
好在太湖浩荡,尚能滋养这万众一时。然其后如何,他不得不殚精竭虑。
“如今谁还有异议?”他想到此,愈发心热起来,仿佛上元县里关押的不是个吴官人,而是他万众大军吃饭的粮袋,“你们谁若是觉得柳娘子的话不足论,便自个站出来,给我做筹措粮草的活计!”
兄弟们各个再次低下了他们蛮勇霸道的脑袋。
英雄为五斗米折腰,不磕碜。
赵芳庭朝应怜嘿嘿一笑,目露赞赏,又向众人道:“既都无异议,那便这样定下来。救人宜早不宜迟,诸将暂听我部署:钱美、杨兴领一支斥候军先去查探前哨,三郎与宗契随后接应,可充先锋……”
他目示宗契,后者点头。
“我与鬼面将军殿后。”他一一将精锐头领大略分派完,又叮嘱林文贵,“军师在本部,辅佐单哥哥,务要使军中安稳,不得生变。”
他点到谁,目光便看向那人,相互一会意;唯瞧见鬼面人时,却眼尖发现他正向着应怜的方向,似是看她入了神。
也只一瞬。察觉到他的目光,鬼面人回了头,张牙舞爪的鬼面具之下,眸光中似乎有些什么,微不可觉地闪动了几分,冷淡地向赵芳庭点点头。
单铮的话声却打断了赵芳庭微微异样的心思,“我呢?这事里怎没我的份!”
“哥哥是头领,哪有头领冲锋陷阵的?”赵芳庭收回心神,笑道,“圣人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在本部坐镇,安定军心,这便是咱们最大的倚仗!”
单铮虽心有不满,但想着这不过是初次部署,事后仍有可调度的余地,议事厅内便不好说什么,先且这么着了。
跟着又议了些杂事,如新归附头目的居所、林江啸的遗留子弟家眷、端午军阵休整事宜等,不在话下。
议定了事后,众人散去。单铮偏留宗契,又说了几句话;应怜不便搅扰,却又不想先走,便在廊外磨磨蹭蹭,索性立住了等他。
府署自作了中军大营,并未做太多休整,只是掘去了一些娇弱的奇花,栽植了松竹等古朴刚劲的
植株,仍间错点缀三五株月季、芍药等。如今正是花时,她立在翠红鲜妍畔,一时等不来人,心思又飘飞,想那两个最牵挂的人,如今正在这横竖的廊院某处,两个都想见,两个却都怯于见。
一个是李定娘,虽说离去时闹得尴尬,但毕竟是骨肉的亲人,血脉连着血脉,她遭了这样大的劫难,自己纵偏私些呢?
一个是元羲。
从前日日夜夜想见的人,不知为何,渐渐地她竟生不起再见的念头。始至如今,才知何为缘分浅薄。
两朵并蒂花,都还经不起风吹雨打;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相隔。
她指着那一朵红粉的芍药,一瓣一瓣卜着先去寻哪一个,才从定娘数到元羲,又从元羲数到定娘,转眼却见宗契已同单铮廊下而别,晴明日色浮绕在他岿巍身遭,单衣逐渐遮不住魁硕的肩背,却在腰处让了春日一缕,收束起来,勾勒得身型高大流畅,步履飒然。
有几日没见他剃发了。她忽想,赶路时不得空,这会一瞧,他青黢黢的头皮上已生了浅浅的发根,遥遥看着,像是覆了一层绒似的,硬挺里偏落着阳光,多了几分柔软。
应怜便有些手痒,突发奇想,想摸一摸他发顶,看究竟是硬是软。
只是手痒了,脸却红了。她被这突然冒出的逾越礼想法吓了一大跳。
直待宗契来到身边了,才道了声“惜奴”,她猛一转回身,满面通红地支吾,眼神游移到他头顶,又受惊似的别开,“嗯?你们、你们说完了?”
第72章 第72章曾是豆蔻枝头绽,不识东……
“你热么?”宗契与她对面立在一处,觉日光暖融,怕她晒着,便道,“下回不必等我,你自回了便是。”
应怜摇头,只是微笑,想起来问:“方才见你与单将军相谈甚欢,想来他与你很合眼缘。”
宗契失笑:“他约我去校场比武。”
应怜常见他拳脚功夫,晓得他最是有一番大家风范;又想那单铮做得头领,想必武艺精通,也不知他两个在一起切磋,谁更胜一筹,便有些意动,想说也去瞧一瞧。恰此时眼角瞥见个玉色的人影,惊鸿一般,翩然而至。
她但觉心弦一动,一只瞧不见的手轻轻一拨,不自觉便转过头来。
院外而来的一人,心底焦急掩不住骨子里风度,如四五月东风,再匆忙也丢不下春兰玉树的姿态。日光在他额上、肩上,落于身后的阴影里,带起一阵袭来的风,刮至她身前,又猛地定住,连风、连日光、连花香轻暖,也一并随他怔住。
那一身玉色春衫便如火,一直烫到了应怜眼底。
她心口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来,猝不及防而来的汹涌情绪,一瞬间淹没了她。
喜悦、怀念、伤心、恐惧。
应怜后退了半步,猛地好似沉梦里醒转,张了张口:“四郎。”
元羲在她跟前发怔,眼眉一如从前,甚而更分明了些。相别一载有余,再出现在她眼前时,他似乎忽然便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却添了几分本不该有的阴郁。
他什么也没说,眼眶发红,再克制不住,伸手一抄,将她拽入了怀中。
四面似乎传来隐隐的笑声。应怜面红耳赤,瞪大了眼在他怀里,猛的想起宗契正在身边,没由来一股尴尬心虚,却碍着元羲搂得太紧,浑似要将她钳进身子里一般,欲要挣脱,顿又觉他似乎在发抖。
从指尖、到手臂,到整个身子,元羲虚脱似的,仿佛怀里抱得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他一身精气神的支柱。
他在她头顶,痴了一般,喃喃地唤,一遍又一遍:“惜奴、惜奴、惜奴……”
那话声中酸涩茫然,刺得她心中一疼,才要推开的手顿时便失了力道,无措地僵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找到你了……”元羲喉头发哽,话声已沙哑,“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死……”
应怜叹了一声,勉强收回眼里泪意,拍了拍他的背。
“我没死。”她轻声道,“你先放开我,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
尤其宗契还在身旁,若是教他见着,她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元羲这才稍稍松开她。应怜得以喘口气,扭脸望向宗契,却不见了他人,再一瞧,他与那单铮却已转身走了,背影衣袍轻动,也不知说着什么,只与她留了个微微的小半侧脸。那眉眼里沉沉,无波无澜的模样,日光没入了眼底,却沉坠下去,成了晦暗不明的眸光。
单铮正拽着他走,话里露着欣慰,“他们小夫妻俩阔别已久,重逢叙话,咱们杵那作甚?走走走,咱们先去校场比试一番,留他们一处腻歪腻歪!”
那话听着尤其扎耳。宗契忍住了回头望去的眼神,只道:“……他们并不是夫妻。”
“江湖上粗人,不讲究这个。”单铮笑道,不以为然,“过了礼,便是两口子。你认她作义妹,如今又得了个门第显贵的妹婿,是再好不过了!”
他见宗契不说话,只道他生性寡言,便拍拍他的肩,同着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应怜收回目光。
她心中有一团乱麻,元羲每一瞧她,那团乱麻便更乱一些。
庭院里外人早已避开,元羲更无顾忌,携着她手,仔细观量她,分明嘴角含着笑,眼里却多了几分伤怀。
“你瘦了许多。”他道。
应怜仍是不自在,借着理鬓发,脱开他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得道:“你也清减了。这一路寻我,吃了不少苦吧?”
元羲有一肚子话与她说,含着笑摇摇头。此并不是相谈的场所,他便带着她走向府署后衙,一路上说起从家而来的事,怎样骗得双亲出远门、怎样在扬州得见李定娘,又怎样在荒僻地里被喽啰抓着、与元平失散等;怕她担忧,只是说得轻巧,一语略过那些个凶险之处。
则更没谈如何被禁在家中不得见她、深更半夜掘坟刨尸的半个字。
应怜也没问。左右一年半载已过,该走的人已走了,再翻这旧账无甚意思。
天青地广,她早已不陷在旧日罗网中,踏出了第一步,并想要愈走愈远,不再伤怀于过去。
说着说着,自然而然谈到了宗契。
“我早先便听定娘提起,你能脱险得活,全仗了宗契师父搭救。我先前混账,竟胡想那没影儿的事。”他说起前事,便想起李定娘与他的一番冷嘲热讽,更是觉得羞愧,“是我的不是,那位师父如此大义,我定要当面致谢!”
从他嘴里说出“宗契”二字,应怜便觉得心惊肉跳。
也不知怎的,这股子心虚缭绕不去。她心里仿佛烧着一把火,既想捂了元羲的嘴,教他别说了 ,你该疑心的不是他而是我;又生出一股沮丧,仿佛他与宗契两个俱是坦坦荡荡的人,见不得光的是她自己、心思龌龊的也是她自己。
她从前想着元羲,后来想着宗契,便把元羲忘在了脑后。
如今他冷不防便冒在自己跟前,勾起她一腔陈年旧情。应怜此时有些心思无措,更不知该如何答对。
好在有眼力价儿的从人随后跟来,寻了个空当,来到二人身前,请应怜去下榻她的新居。
应怜大松了一口气,忙借这事打了岔,想着一路行来,与他话说得也差不多了,便暂且告辞,去打理自己住处,歇过一时再与他相见。
元羲满心满眼里是她,正欢喜着,有些不舍,却依旧点点头,很守礼地遂了她心意,并道:“我太心急了,只想教你得知我近况,忘了你一路远来奔波,已是疲乏。来日方长,待你歇息好了,咱们再说不迟。那时你可得与我说说这一年来你是怎样过的。”
应怜含着几分笑意,应了他。
只是告别后,她再维持不住笑容,方才勉强压下的沮丧复又袭来,压垮了她。
从人一路与她指点,府署里住的都哪些将军、哪些女眷。应怜浑浑噩噩听着,心思却全不在这处,一会在元羲身上,一会在宗契身上,一会飘回从前的自己身上。
她开始唾弃起自己的轻浮怯懦来。
李定娘不知她从前在青玉阁的事,故而元羲也不知。她理所当然地瞒着元羲,好教他以为,心心念念的那个惜奴,哪怕这一年来遭逢厄运,仍像他心目中那样清清白白。
她清白吗?
或许是。应怜想,并一直这样想,无论遭逢了什么,只要她心思坚定、坦坦荡荡,那就是清白的。
可如今她还能这么想么?
她还敢这么想么?
她不敢说出“宗契”这个令她心尖发烫的名字,不敢想他在自己半梦半醒的神思里是怎样一种狎昵的情态;更不敢深究那是在哪一片飘雪落下、哪一盏灯火亮起、哪一朵春花绽时,自己忽明悟对他萌动的情意。
她忘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却对一个修行之人起了心思,这样阴晦、腌臜。她根本不清白。
应怜捂住脸,阳光照得她眼眶再一次发烫,连着脸颊也是滚烫的,不知是羞愧还是难堪。
从人以为她热,便绕了个圈,从阴凉的西面廊下走,边走边道:“您来之前,居所就已为您安置了,虽不很大,却也住得。若娘子觉得不便利,也可在府署外单辟一座宅院,女眷们不少也是如此的。”
说着,穿过一道月门,往前几步,引她至自家院里。
应怜环顾四周,院墙瓦灰、廊檐整洁,院中老树新花簇簇缤纷,很是简致幽静的地儿,便道:“这就很好。我的行囊都带来了么?还有……宗契师父住在哪里?”
“行囊俱已安置在屋中了。”从人道,又指了指东南的一个方向,“娘子居后宅,宗契师父在前堂,也是独自一间院落。”
她点头,又失落起来。
从前左邻右舍不算人多眼杂,如今这才是人多眼杂。后宅前院,互相连说句话,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转而又想,有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说不定就是日日与他相对,独处多了才生;这段时日离得远了,见不着他的面,自己发热的脑子许就能凉下来,不再着了魔似的想他。
想到此,她且压下心头杂念,问从人李定娘的近况。
从人道:“是同鬼面将军一道来的那李娘子么?她不在府署,据说住城东门靠湖荡子的一座别院。”
李定娘与她前后脚到,此时估计新住处一番拾掇。今日时辰已残半,应怜不好就去寻她,便且在此住下。府署里又拨了两个女使随时照应着,今日便匆匆过了。
转过天来,应怜晨起梳妆,因想着一会儿去寻宗契,问一问上元县救人的事;后又要出门寻李定娘,本要像往常样梳个同心髻,照在镜里,见绰绰约约一张面孔,心中一动,不自觉微笑了笑,唤来女使春莺,问:“你可会梳头?”
春莺道:“娘子要梳个什么样儿的?”
“好看些的,也不要太精巧了,我一时半刻便要出门。”应怜想了想,打开珠饰匣儿,挑出一副金玉珠儿蔷薇花钗、缠枝牡丹青玉插梳、两只鎏金帘梳,并零星几支蕊花短簪,道,“小盘髻好不好?”
春莺含笑答应。
“娘子生得花朵一般,梳什么头都好看。”才捧了茶瓯进门的茜草也道。
当下为应怜拧了小盘髻,又妥妥帖帖地插了花钗在髻前,后头挽青玉插梳,金帘梳缀在两鬓,又将短簪前后点缀了。描眉点唇,妆成后镜里芙蓉,含态楚楚,隐约里透出一点瑰艳来。
“会不会太……”应怜晃了晃脑袋,额间一点轻粉宫黄、耳畔两支金茄点珠耳坠摇曳生姿,微迟疑了一下,想说太艳,又有几分难为情,换了个说法,“太招摇?”
春莺将头一摇,言之凿凿:“哪里招摇?娘子是平日里太素,才几根钗呀,就看不惯了!”
应怜不做声了,心内也爱如此扮相,便不再讲究什么未嫁不好过于妆扮的旧规矩,换了件退红缂丝的织锦半臂、天水碧回云褶裙,回眸顾盼、粼粼横波,已是一番春芳暄妍的殊色丽景。
从前与宗契两个在一屋檐下,随心妆扮,不费那许多心思,确是太素。
她想着,也不知宗契见了,会不会也夸一声好看。
不过他似乎也不大在意这些美丑妍媸。应怜心底几分期盼,却又忐忑,便同春莺出得院儿来,要到前头宗契那处去。
才到一处山水池苑,分花拂柳,小径上走着,却正逢着外头而来的元羲。
好巧不巧,今日他一身天青罗衣,玉竹发冠,笔挺修长,身姿如松如竹,已是清隽难言的姿态,更兼眉目如画,从前眸中三分郁色一扫而空,竟如神仙中人、见之令人心折。
不过对面而立,便已如从画里刻下来的一对佳偶,天青作衬,再合宜不过。
他才见着应怜,目中清亮更甚,便来同她一道:“巧了,我正要寻你,你倒来了。”
应怜顿住步子,笑了笑,“你怎的这样早?”
“我想见你。”元羲眸光流连在她身上,毫不掩饰的欢喜。
身旁春莺捂嘴窃笑。应怜微微红了脸,旧日里几分熟悉的感觉迟迟姗至,却有些为难,“你来得不巧,我正要出去,过后再去寻你?”
“你去哪儿?”元羲问。
“去寻宗契。”她说罢,但觉与他称呼太过随意,又怕元羲误会,跟着道,“他们议定要出走一趟,我想问个详实。”
她说话时含笑,一双妙极的眸里便水色波光,映着朝曦有如春水妍媚。元羲已知她生就这副姝姿雅态,经久未见,却忽此时觉出她与从前不同,仿佛在他不见的时候,悄悄儿的一朵含苞花蕾绽放,有了女儿家的情态,更多了几分见他时从未有的端庄。
元羲失魂了一刹,下意识微微伸出手,想要触上那一抹清艳却疏离的微笑,心头震动,倏然而止。
“无妨,昨日见得匆忙,我更未与他结识。”他克制住那点狂浪的心思,与她并肩同行,“今朝正好与你同去,他于你我有恩,我当思怎样答报于他。”
应怜无法,细究起来却无从拒绝,他二人相见本就是迟早的事,只得点头,与他一同去了。
宗契早已起身,正在院中习练拳脚。
他今日不用棍棒刀枪,却拳拳如罡风,携着刚猛的力道;也不讲究身形步法,拳脚里贯了一股闷在心头的情绪,对外人言讲不出,只得泄在冷冰冰的空气里。
习武时最讲究灵台清明,思绪杂乱是大忌。
只是自己这方天地,还有什么顾忌。
连着一个时辰,便这么无章无法地练着,领悟了什么,更没个影儿,只是出了一身汗,心里还是窝着一团,想昨日元氏子那样浮浪轻薄的举动,他恨不得一把将他两个拉开。
闪转腾挪,步子一个错乱,却踏在一石墩旁,心内一堵,一脚踢去,竟生生将那石墩踢起几尺高,重重飞过半个院儿,砸在开敞的院口壁上,咚地一声。
猛听得那头里惊出一声,熟悉得紧。宗契一惊,忙折身过去,却正见了应怜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身旁跟着元羲,正横臂护来,侧身为挡了住。
那石墩经不起这样一遭,与石墙两败俱伤,墙面塌了一块,石墩也缺了一大角,咕噜噜滚在草丛里。
“可碰着了?”宗契顿觉后怕,上下将人瞧了几遍,这才松一口气。
应怜才放下心来,望望石墩,再望望他,鬓边金帘梳珠翠摇颤不歇,晃出满眼的耀目来。她半嗔怪他,“好好儿的,你踢这墩子作甚?脚不疼么?”
宗契衣襟后背尽是汗意,热腾腾地搁她跟前一站,含着幽微衣香的气息便闯入应怜身遭,强烈又熟悉。他微皱着眉,峰梢更显孤峭,皂白分明的双眸乌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又在她与元羲之间一个来回。
“是我心急了些。”他收回目光,退了半步,与他们拉开一个合乎礼数的距离。
元羲一颔首,再与他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端方文雅,“我听惜奴说起,义兄救她于危难水火;如此恩情,我必答报。元羲从此
愿为兄所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宗契眸光沉沉,并不见多么热切,只是细细端详他几眼,让了半个礼,“不必如此。”
应怜敏锐察觉他似乎兴致不高,不住拿眼瞧他,猜想他是否因要去上元县救人一事,思量过重导致。只是元羲在此处身份颇有些尴尬,有些事不好教他听得,只得暂且压下心思,先与二人说话。
宗契将人让进了屋,亲自倒了茶来。应怜向他一笑,他却只瞧了一眼,点点头,未作什么声,道了声“失陪”,先自回内室,换衣裳去了。
应怜心里便有些不上不下的。
她见元羲眉眼噙着笑,不由也心里打鼓,思量再三,轻声问了他一句,“我今日是否太过艳丽?显得轻浮?”
“怎么会,”元羲微微偏过头,也压低了声儿,与她说悄悄话,“我往常还道你太过寡素,如今才正好,簪环相称、玲珑成双。”
应怜教他夸得脸面泛红,却不自觉向内室望了一眼,心内嘀咕,怎么他也不多看自己两眼。
他两人交头接耳,全然一副小儿女私情,尽数落在才出内室的宗契眼里。
出家人不重外物,他也不爱穿袈裟那等拖零挂碎的东西,向来便是直裰与短衫,衣箱里黑白灰满目,从未能与她相配。
他随手取了一套干净衣物,灰朴的直裰鞋袜,又心内暗嘲自己,什么配不配,怎么起了这样浮浅的心思。
衣上兰香是应怜所合,幽幽浅浅地萦在鼻端,当真要细细去闻时,却又捉摸不定,恰似她偶尔望向他时,那双清浅的眸子里乍然流泻的亲昵情态。
宗契心头发堵,穿着那似有若无兰香的直裰,见应怜顿时直回身子、一副脸红心虚的模样,又陡然生出一股烦躁。
要说体己话,私下里去说便是,没得在他眼皮子底下腻歪。
他便开口,声音尽可能压下不善,“今日来是有何事么?”
应怜一怔,想兴许是元羲在此,他有些拘谨,也不好就谈正事,只捡零碎的琐事来说,问住处如何、昨日比试怎样云云。
他一一作答,简略却认真,只是在瞧见应怜投来的怔愣不解的目光时,心头一软,松缓了神色。
“一切皆好,你尽可放心。”他补充了一句。
应怜点头,额上一点宫黄俏嫩,引得人想指尖拭上一点,腻在手上。
元羲也来搭话,便问宝刹师从等,又得知他相救应怜、护她一路南北辗转,竟全只为了一回十两银的恩情,由是更加敬佩他人品。
一番语罢,应怜肚子里的话一句没说出口,直待磨蹭了些时候,有人来请宗契,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告辞。
她实在忍不住,回头向元羲道:“你先去,我有几句话要与宗契师父说,过后就来。”
元羲微微一顿,点头,“也好,我忘了你们有正事要谈。”
他便出了屋,却没走多远,只在廊下候着,也不愿瓜田李下惹来窥听的疑心,便又向外走了几步。
如此,屋中终只剩了应怜与宗契两人。
应怜摸了摸鬓边的金帘梳,珠玉的流苏缀在两边,指下有些凹凸,一如心头平添的忐忑。
分明只是一日未见,再独处时,仿佛却与从前哪里不太一样了。
“昨日你就那样走了,我还没问上元县的事。”她想起来便问,迎上他平静无澜的眸光时,心跳得却有些快,“何时动身?这一趟必是凶险,你万要当心。去又去多久?要在那处多留些时日么?若是歇宿,你可得带好起居用具。他们都好说,你却是个出家人,打眼得紧,没事不要出门走动……”
她絮絮叨叨,想到什么便说,拉拉杂杂便叮嘱了许多。
宗契瞧着她蹙眉嘱咐的模样,也不知为何,从今日起的那股邪火,蓦地便消散无踪,心底温软了一片。
“迟不过明日便走,救了人便回,一刻也不耽搁的。”他耐心答道,又宽慰她,“我会保全自身,你安心等着便是,不必担忧。”
她默默点头,依旧盈盈望着他,欲言又止,吞吐再三,道:“元羲他……我并不曾与他约好同来,只是路上正巧撞见,便一同来了。我、我本想先来寻你说话的。”
她脸孔逐渐发烫,却仍定定瞧着他。
最后一点沉闷尽褪。
宗契不觉便泻出一丝笑意,“嗯。”
应怜便心中大定,又得寸进尺,盈盈地眸子一眨不眨,飞快问了一句:“我今日这样,好看么?”
屋外元羲仍静静候着。应怜问完,没由来心头起了一丝荒谬感,却夹杂着别的什么,仿佛她与他两个在元羲不知道的角落里,当真有点见不得人的私情一般。
既荒谬,更有些隐秘的欢喜。
宗契一时没回答,半晌从她那双既娇且媚的眸光里抽出,垂下眉眼,“好看。”
应怜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与他生了些柔情,如春水漫过沙堤。
他正瞥见一眼,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明窗之内,她与那僧人微微浅笑,分明光景平平无奇,却自有一种别样勾缠气氛萦纡满室。
元羲微蹙起了眉头,但很快将这丝异样感压下。
他思念她如狂,怎么在见了她时,却又胡思乱想。莫说他二人是义兄妹,便不是,他也不该想歪分毫。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告诫自己,终于寻回了她,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弄丢。
他要带她回家。
第73章 第73章盼春惜春,无计留春住……
应怜去了一趟城东门别院,仍由元羲陪着。
这处果临着一片湖泊,水泽浩荡,苇丛深深。一渠湖水悠悠引入别院灰墙,临湖之上,正高脚搭着一水榭,隐约可见延入水下的青阶与一系泛荡轻舟,是个再幽雅不过的去处。
宅院正门开在坊市,一如平常人居。她上前扣门,不多会,出来个脸生的女使。应怜便问:“此处可是李娘子宅?”
“此是鬼面将军的住处。”女使上下打量她,见她目露诧异,便又道,“李娘子也在的。”
应怜按下心中疑惑,报了名姓,女使自去通传。
“听闻定娘为鬼面将军所救,想来便是这一层瓜葛。”元羲见她皱眉发怔,宽慰道。
不多时,女使又回,引了二人入庭院。
前院敞阔,有修竹拳石、红翠栏杆,更有一花架顶棚,婵媛攀着一丛丛荼蘼,才是新花待绽,并未到春末繁盛之时。应怜环顾四周,望那荼蘼,想其开到盛时,必然繁花如雪,不由道:“这荼蘼生得好,往后我也想在我那院儿栽上一丛。”
元羲微笑,风姿雅逸,“你若喜欢,过几日我寻来便是。”
说着又过了一花苑洞门,才见面前涂朱的小楼,很是别致。女使请入内,元羲却在廊下顿住,想了想,“我还是不进了,你们姐妹叙话,为我带好便可。”
一来到底人家闺阁,他外男不好入;二来思忖她两人经月不见,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讲,他索性等在外头。
应怜不好将从前与定娘的龃龉说与他听,犹豫再三,想见她,又有几分情怯,终硬着头皮进了去。
才是晌午过半,虽轩窗不敞,半明不暗的,倒也不至于点灯。她拨湘妃帘走入内室,浅浅唤了声:“定娘表姐。”
里头先一阵没声儿。
她心中思绪纷涌,脚步也慢了下来,见里头美人榻上朝内侧躺着个窈窕的身影,晓得是李定娘,又见她动了动,以为她才午睡将醒,便又道:“定娘表姐?”
“叫什么,我醒着。”
李定娘背对着她,头也没回,声儿懒懒的。
应怜便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等了半晌,不见她有回头相待的意思,心中有些发苦,问:“你便如此,不见我了么?”
李定娘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道:“先与我割席的人是你,要走的也是你。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反来怪我。”
她们之间到底有一条过不去坎儿。应怜如今也还放不下,但想到她的遭遇,心中浑不是滋味,便捡了个墩儿不远不近地坐下来,声音孤零零的,“……从前的事先不提,你身子如何?我听说你……如今可还养好了些?”
榻上唯见她身子微微起伏,也呼吸也轻飘飘的,不知想些什么,最末寥寥答道:“都好了,没什么。”
应怜又想问姨父姨母,话到嘴边,却又想,问了又如何,人如今已不在,反平添定娘的堵,便将话咽了下去。
明明有些光亮,她却觉愈发昏暗,连空气也窒闷懒散,教人不畅。
她枯坐了一刻,没等来她回身的半分眼光,只得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走了,你好好歇着。我得空再来看你。”
李定娘仍不动,也没送客,也没寒暄,木雕一般,任她出门走了。
元羲本以为她们姐妹重逢,一时要说个没完的,却未听里头有什么动静;一刻时,见应怜已出来,面上不似欢喜,反有些郁郁。
“说完了?”他迎上来。
她点点头,瞧他一眼,嘴角的笑有些勉强,“我们走吧。”
不见李定娘出门送客,元羲便察觉了她二人几分不睦。
仍是女使送至门口,直待两人上了一辆牛车,才关门回去。
车中摇摇,彷如应怜浑然飘荡的心思。元羲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转,茫然望着他隐忧的双眸,忽问了句:“若你十分看重的一人,做下了不可改的错事,你当如何?”
以元羲聪敏,哪里不知那说的便是李定娘。
他不知究竟,沉默片刻,道:“人心都是偏的。”
应怜不曾想他竟会如此答,但见他眸光定定,盛着自己倒影,仿佛那话并不是在答她,而是解他自己心中疑惑。
她心头杂乱无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他或许不知里头有一条人命,若是知晓,兴许便有所动摇。正乱麻一团的思绪,突然手上一热。
元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一颤,回神,只觉这温热不过再为她心中添一根乱麻而已,却一时贪着那团温暖,没抽开手。
细瞧他眉眼,才从那一点浅笑里,觉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应怜才忽然想到,从昨日到此时,与他重逢以来,她只顾着自己那点不见人的心思,却浑然疏忽了他;如今车中细细端量,与记忆中那个俊美风发的少年君子相比,他似乎变了一些。
他从前如骄阳、如春风,是不曾有一丝划痕的珠玉,阳光耀他眼目,所照之处,全是一颗剔透清澈的心;
如今那片晶莹剔透,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尘埃,他所经的风沙磋磨,印痕遮掩不住。他便不再那样光滑璀璨,有了阴影。
元羲开口,依旧如往昔温柔,甚至更多了一层对她的小心翼翼,“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应怜怔怔重复了一遍,“回哪里?”
“洛京。”他道,“回去后,我禀明父母,令你我完婚,再不教你孤身飘零。”
应怜心中才生的温热一点点渐凉,缓缓抽出一双手,“可应怜已死了,到死也是罪臣之女。”
“应怜也好、柳惜也好,这些都不打紧!”元羲一时想再触她,却止了住,更道,“禀明双亲也好,或你不愿,便先瞒着,我为你置个住处,缓缓再图之,岂不比陷在贼营之中要好得多?”
应了怔了许久,直到牛车晃颤微止,晓得已上了府署前大道,才寻回心绪,声儿有些哑,“那便是外宅,你将我视作什么?用来逗弄的猫儿狗儿么?你如此举动,家大人迟早会晓得,难道还能应允我做你的正室?你说这是贼营,岂不知这贼营是我自个儿要入,不是他们强掳我来!”
元羲被她驳得一时哑口无言。
牛车将将好停下,正在后角门。
应怜心绪烦乱,避开他目光,掀帘而出,与其说恼怒,不若说逃离他而去。
留元羲在车内,独自默想她方才一番话,好一时在车中坐着,失了言语。
宗契走了有两日。
两日来,应怜每日便去一趟城东别院。鬼面人与宗契一般去了上元县,唯有李定娘在家。
李定娘待她冷淡,她便也不强求,索性在外间,只询问三两句,晓得她身子安康便好。
心神不宁,却是为了宗契与元羲两个。
宗契那处没个音讯,说事了便归,也不知何时才了。她时时将茜草与春莺轮流派出去盯着,一见他归,便来回报;
元羲……
隔了一日并未见他,或是前日那番话不投机,与他头一回冷了场。
可她想,他总不该出那样的馊点子,教自己没名没分地随他回去。
两日后的晌午,她像往常那样叮嘱春莺看家、茜草留看宗契那处动静,自个儿又去城东门别院,看望李定娘。
却逢见元羲,先没谈前日里的不欢而散,道:“如今仲春五月,景致正好,东门湖荡之上常有人泛舟,你可随我同游一游?”
他想是有话要说。应怜便点点头,与他同行,一道先去瞧了李定娘,问候了一声;果见湖畔不远早已备下轻舟,尖尖小小的一条,正可坐两三人的模样。
元羲搀着她踏上深浅摇颤的舟中,坐定了,却不要船家,自个儿撑了一篙,点离湖岸。
晌午天光明媚,湖泽之上泛着粼粼碎金,一丛丛芦苇青浅,正是芽短水清之时。应怜周遭水意弥漫,扶着小舟边缘,见元羲身子笔挺,却撸起袖口,握着撑篙,左点右点,那小舟穿梭苇丛,十分轻敏。她将前日的龃龉暂抛在脑后,望着他笑道:“你怎么如此熟练的模样?我与你分别年余,你竟学作了个船家?”
元羲也笑了,脸廓随而变得柔软,如美玉含温、芝兰生香,却有一丝赧然,“有几回经逢野渡口,寻不着船家,便自个儿撑船了。不独我,元平也会了。”
应怜翘着唇角,稀罕里渐渐咂摸出了一丝酸涩。
她怎么猜不出他为何要捡荒僻的小河渡过呢?恐怕不过打听得三言两语她的下落,便往那处去了。
他是从没吃过苦的大家公子,从前在家时,当真是爹娘眼珠子一般,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何曾做过一星半点的粗活?
她这样想,元羲却不觉苦,只是一边缓缓撑篙,一边瞧着她,心中又欢喜又愧疚。
“前日里是我言语有失,思虑不周。”小舟渐渐远了湖岸,进了一丛浅浅的苇芽之中,他开口认错,“我寻你这些时日,总想着你在外飘零,吃了不知多少苦,便一心要带你回去,怕你又丢了。”
应怜摇了摇头,心里软了下来。
“我并不曾吃苦。”她目光随他置了撑篙
横在船头,转而与她相对坐下,阳光笼在周身,暖意烘得人心平气和,“宗契师父将我……救出,我便随他去了扬州,虽一路有些不平,却到底安稳。”
她忆起大半年来与宗契的种种,不自觉便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元羲定定瞧着她,本应当心中更感谢与她恩惠的那位僧人,却不知如何,见她比水泽更晶莹的眸光,鬼使神差,想起了前日廊下所见窗中之情景。
他知道自己多心,但人心难免卑劣。他不愿见她与别的男人言笑晏晏,更不愿旁人背地里对她与那位僧人闲言碎语。
这醋意实在没由来,若说了,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元羲一时没说话,压下那股不定的心绪,在暖融的水泽春风之中,问起她这一载的经过。
应怜便捡了些无足轻重的,一一道来,如润州路上教个跛子向导诳了钱、伏牛村里见装神弄鬼、西津渡上船老大怎样讹钱、夜闻官府明火执仗抢入邻家等等,又提了些扬州之事,只是不敢深讲,怕他追问。
更不敢提什么青玉阁、莲台寺。
她到底是怯懦,不愿在他眼中瞧见与世人一般的鄙夷。
小舟静静飘着,飘也飘不远,只在有苇荡的水泽里,随波漫漫。
只是这些事全是与宗契一道所经,谈起了,就不能不又提到宗契。说着说着,便又转到他身上。
“宗契”两个字仿佛有魔咒,提起时,她心中阴霾便被驱散几分,哪怕说着怎样不好的事,微蹙起的眉头也渐渐舒开,现了一缕浅笑。
她一颦一笑,皆落入元羲眼中。
斜阳西坠,半在天、半在水,他却无端觉得金红刺眼。
他与她之间,仿佛无论如何,总隔着一个宗契,便是那人此时不在,她总也心心念念地挂在嘴边。
元羲静静听着,压下愈来愈烦堵的滋味,生怕一开口,又出些混账言语,惹恼了她。
就这么,煎熬的人渐渐成了他自己。
茜草也百无聊赖,坐在宗契院中一方石桌旁,与他的从人小乙嗑瓜子闲聊,已是近黄昏,也不知柳娘子回来了没,便不再等,今日且回了。
才站起身,忽听得外头旋风也似一番阵仗动静,仿佛各处的人被惊动,连院前一棵老槐树里鸦雀也刷啦啦惊散,激得人愈加不安。
有人踏着又沉又快的步履入内,渊渟岳峙,岿巍沉默,一眼见着说话的两人,目光于茜草身上多逗留了一瞬。
茜草本能觉出了一股压迫,心中一凛,行礼道:“高僧回了。”
对方点点头。尚残留的明光里,她眼尖地瞧见他灰布短衫的前胸后背处,有深浅不一的深褐污渍,不似泥点,倒像干涸的血溅上。
“你怎在此?”他向茜草道,走了几步,又停下步子问,“你家娘子还好?”
“都好!”茜草毕恭毕敬垂头回答,“她正与元郎君湖上泛舟呢。”
第74章 第74章镜花水月
说罢了,一时没见他有什么动静,话也没有,似乎他就这么顿住了。
仿佛一个错觉,转而,那步履再次动起来。他径入了屋中,什么也没说。
茜草松了口气,不知怎么,觉着今日的高僧有些沉默生冷,但还记得自己的差事,也没多想,匆匆便离了去。
茜草套了辆车,一路赶向城东,到了湖荡处,眯眼四望金光熠熠的湖面,于最后三两缕欲坠未坠的夕光里,寻到了熟悉的一叶扁舟,朝那处使劲儿挥了挥手。
应怜正与元羲舟中安坐,一眼见着,便知宗契那处有了消息,心一喜,急于打听他现下如何,便匆匆截住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头,急道:“快靠岸,我要回了!”
她神色急切,恨不得立时便飞向湖畔。元羲瞧见,登时便明白,泛舟于她不过是消遣,哪怕湖心上景致再美,也抵不上她心里存着事。
他于她,也不过是消遣。
他慢慢地起身,头一次尝到一种酸里发涩的滋味,很想与她说:你心不在焉,可曾想我也会因此耿耿于怀?
在应怜焦急催促的目光下,元羲抄起撑篙,一下一下地点着,几次望她,欲言又止。应怜此时却顾不上他,只全然望向岸上茜草,想从女使神色里瞧出一二眉目来。
小舟渐渐离了苇荡,湖水愈发清浅,湖上粼粼碎金的波光逐渐黯淡。夕阳隐没,又到了白鸥归巢、渔子回舟之时。
元羲望望天色,微皱了皱眉,想这话说来她不至发恼,便道:“这会黄昏,待你到了府署,灯火早上了。便是宗契师父回来,你也不好去寻他。虽说你们是义兄妹,到底要避些嫌。”
“我不过去瞧一瞧他是否安好,何至于落人口实?”应怜却否了他的话,仍是相催,“你再快些,就要到岸了。”
夕阳落在她莹白清婉的面上,将她眼底牵挂焦灼神色映得明明白白。
元羲一颗心愈发地沉,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到底不是兄长,就算真是你兄长,也没见你这般牵念应栖!”
应怜一怔。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回悟过来,脸难堪得发烧,一股怒气涌上来,半是为他的话,半是为心底那见不得人的念想,“你是想说我不该见他,以免招人非议?那你……你与我舟中独处,便不怕人非议了?”
她颇有些恼羞成怒。元羲见她当真恼了,心头一急,辩解道:“那怎么能一样?你我的关系他们都清楚,我与你……”
“怎样?”应怜乌黑的眸子冷冰冰发亮,哼了一声,“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六礼未成,且再也成不了了的,难道还能做夫妻?还是又要我做你那见不得光的外室!”
元羲猛地呆住,从未想她如此直白地呛声讥嘲。他目光无神采地在她面上逡巡,仿佛要找寻从前那个熟悉的惜奴,半晌挫败下来,声音发紧:
“我在你心里便是这般、这般不堪?我怎样想,难道你不晓得?我此生只你一人,从前是,以后也是,没什么正室外室。若不能娶你,我这一辈子便不再娶旁人……你呢?惜奴,你又如何?惜奴,你看着我。”
应怜别过头,死死盯着仍在岸边挥手的茜草。
元羲笑了一声,声音飘忽,有些恍惚。
“惜奴,你可能说一句,心中只我一人?”向来有情人间心思最敏感,他瞧见她神色里郁郁,等不到她开口,心中如混沌里划过一丝明光,却捉不住、也不愿捉住那一点领悟。
应怜面上现出几分屈辱,咬着唇不说话。元羲心中一疼,恍如梦中初醒,扔了撑篙,几步又蹲在她身前,后悔方才逼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惜奴,这样混账话,我以后不说了,你别恼我!”
那撑篙入水,咕咚咚下沉,波面顿起涟漪。应怜心头乱糟糟一回,突然登时一惊,再看船头船尾,一声叫:“你、你把撑篙呢?”
元羲也面色一变,掰着船沿向下望,焦急变成了尴尬,与她面面相觑,神情里有傻眼的窘迫。
“嗯,这下好了……”小舟轻荡,余晖映得他面色微微发红,水面透出无瑕的剪影,虽说着,嘴角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隐隐翘了起来,“没了撑篙,咱们就回不了岸了,急也没用。”
应怜气急得说不出话来,十分怀疑他实在是故意的。
元羲倒也不急了,目不转睛瞧她面上露出从前熟悉的几分神情,那是她向来不善与人争辩,一急起来便脸面红红粉粉,霎是可爱。相比起来,方才那个反唇相讥的她,与他而言才更为陌生。
“想是老天爷不教咱们红脸。”他道,“惜奴,莫再恼了,你不愿回去,我陪着你就是。”
应怜瞪大了眼,“你别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咱们如今怎么靠岸!”
她急她的,元羲不急,只是面上也不能太坦荡,眨了眨眼,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此时水汽渐浓,清新气息弥漫,风景才正好。
小舟已行到浅处,湖水十分清澈,历历可见水下青荇与泥藻。应怜火急火燎,来回四顾,一眼望见不远处湖畔正是一座亭榭,那样式颇为熟悉,一拍脑袋,想起来,那不恰好是李定娘家的水榭么?
她低头望了望水,又回头望了望元羲,咬咬牙,横下一条心,不再理睬他,翻身噗通便跳下了船。
小舟猛一摇颤,摇碎了元羲花好月圆的梦。
“惜奴!”他惊声,好容易稳住船身,却见应怜早已大半身子没入了水,水下荡起好一番浑浊。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双脚踏在软烂的湖泥里,高高昂着颈项,在水里露出一个脑袋,最后一缕斜阳光辉蕴在她秀韵的眼眸里,化作一丝笑意流泻出来,昭显此时舒畅而又得意的心情。
“我先走了,”她清脆的声音随着湖面波澜掷上小舟,带着一点骄傲,“你若还想赏月,那便赏吧。回头我教茜草来接你。告辞!”
元羲目瞪口呆,伸出手去,将将碰着她一缕荡在水面的衣襟轻纱,还未捉着,那轻纱便随主人远去了。
哦,她似乎是会凫水的。他半晌忆起来。
只是他太过震惊,望着那一漂一跳的灵巧
背影,那震惊甚至压过了心头的沮丧。
她义无反顾的离去姿态,一直到湿哒哒远去上了一道石阶,也还没让他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元羲什么也顾不上了,叫喊出声,声音里甚至带了些仓皇,“惜奴——”
半在水中的那背影抬起了一只手,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很随意地向他甩了甩,头也没回。
离了元羲,应怜一身湿淋淋地踩上了青石的水下台阶。
虽一身是水,但奇异的是,她却并不觉得狼狈;相反,心里有什么淤塞的东西似乎被水流哗啦一下冲去了,浑身舒泰,连心思也清明了许多。
她一路由深到浅,披着最后一缕消散的日光,仿佛身心某处完成了一种蜕变。那种感觉言语说不出,冥冥中却使她觉得,自己为这一刻,似乎已等待了很久。
闺秀走路是不能一步三摇的;衣襟衣摆是不能有一点脏污的;说话得轻声细语;若是横瞪了一眼旁人,那便是失礼。
更别提翻下船入水,水鬼似的幽幽爬上岸,衣衫还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可春江水暖,泥藻招摇,一切都美好极了。
她就这么灌了两袖的水,一路蹚行到水榭的青阶,在阶上微微拧干一身,想着后头元羲指不定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便觉得好笑,上了水榭露台,又去敲那后门。
开门的女使见了她,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应怜摆摆手,先进去,问:“定娘表姐在家么?”
“在、在!”女使忙引路,一时竟不知是先去禀主人家还是为她取一条干手巾,索性亦步亦趋随着她来了。
应怜便这么带着两脚水迹鞋印,湿湿地入了内院。
过道廊下堆着三三两两的箱奁,俱是彩绸装点,一连拖拖拉拉占了半个院子,正有几个仆从合力外搬。应怜见了,纳闷问:“这是谁家送礼来了?”
女使一面挥退下人,一面答道:“是舟横先生送与我家娘子的。娘子不要,正教咱们扔外头去呢。”
“舟横先生?”应怜皱皱眉,不知这又是哪一位。
“便是咱们娘子的夫婿、您的姐夫呀!”女使瞧出她心中疑惑,道,“他晌午时带了许多人来,好一番赔礼道歉,说了不少软和的话,还跪在门口,求咱们娘子消气呢!”
应怜这回稳不住了。
她以为以王渡犯下的恶行,哪怕与定娘同在义兴县,总也没脸再求她破镜重圆。他竟还送礼?还跪在她家门口?
“连地也被他脏了。”她拧起眉,嫌恶得显而易见,趁女使不注意,将指甲里泥沙与袖中水草统统弹在了木箱上。
女使还能说什么,只得挂起一抹不知是不是尴尬的笑,“当真是姐妹,咱们娘子也这样说呢。”
“怎么,你觉着他们应当和好?”她见女使脸上一抹惋惜之色,惊讶问。
应怜向来待下人和气,女使便心里不藏话,与她道:“您是没见方才的阵仗。舟横先生痛心悔改,是赤身背着荆条来的,额上磕出了血呢!他言辞悔恨,真是赤诚真心!且听闻他也是被那罗大王逼着作恶,真真该死的是罗大王。咱们娘子既已手刃了仇人,这到底是她的夫婿……唉。”
她说这一番,又望望应怜,已很明了,实想请应怜也劝一劝姐姐。
应怜一路走过礼箱,心想,若不曾晓得王渡此人从前狼心狗肺的旧事,若自己也见了方才他负荆请罪的架势,说不得还真就像这女使一样,信了他“真心悔改”。
她一哂,什么也没说,敲门径入了小楼。
里头一向锁着窗,又比屋外昏沉许多。内室里榻上没李定娘的影儿,想是在楼上。
应怜便上了楼,声音虽轻,鞋履到底踩了一阵蹬蹬的响动。
待到了楼上,一般黯淡的光线中,她听见一个平冷而消沉的声音,正是李定娘:“怎么,他又来了?这回又教你传什么话?他与你多少好处了,你这样为他说情。”
应怜抹了抹脸颊上水痕,那声音让她心揪了一下。
“是我,惜奴。”她开口。
里头一晌窸窣响动,也不知李定娘是不是还记着与她的龃龉,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应怜几日来没见过她正脸,如今浑身透湿,立在外间,道:“我才从水里来的,你与我一套干净衣裳换了吧。”
又是凌乱的几声,比方才急了一些,是李定娘惊得趿了鞋下地的响动,匆匆拨了湘妃帘,慌慌地出来,“你怎么了?落水了?”
一张螓首蛾眉的美人面从帘后而来,两下里一见,应怜有些难为情,微微地笑着;李定娘却眉头一皱,略显苍白的脸上起了几分红晕,拉着她便上上下下地扫量,见她外皮无伤,这才松一口气,又赶忙翻找衣奁,塞了她一套内外衣衫,埋怨道:“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身子浸了水,冷透了,是要风寒的!”
应怜才说了一句“下次不会了”,便被她塞入里间,换衣裳去了。
李定娘又教女使烧热热的姜汤来,盯着她一碗饮尽;又拿细细的软布,一点点绞干应怜头发,蹙着眉忙前忙后。
应怜肚里一碗姜汤发散,热乎乎地妥帖,赧着脸问:“你不与我闹脸啦?”
李定娘白了她一眼。
昏暗的小楼上,应怜细细瞧她,只觉比年前一别,她又瘦了不少,腕子露在外,伶伶仃仃的;想她遭遇,心中不由有些疼,便又捡起那王渡来说,“那个舟横先生……”
“别说了。”才几个字,李定娘便截断她话头,顿了顿,“……我自有分寸。”
她从来都是很有主意的一人。应怜便也没甚好说的,提他平白恼了她,自己也膈应。
便不再说什么,整好了衣衫、挽了半干的长发,耽误了这么些功夫,匆匆与李定娘告别。不远处寻见了茜草,应怜特特叮嘱一句:“你寻条船,到前头湖上去接元郎君。”
“哪还有什么元郎君呀!”茜草望望湖上苍青碧波,道,“方才早有人接了他,岸上去了!”
应怜哭笑不得,想他应是先一步回了府署,便也带上茜草,一辆车同回了。
她们赶着宵禁前回到府署。应怜先没回屋,匆匆便赶去宗契那院;一路见张灯结彩,处处点灯,东南西北数个庭院回廊间俱有仆役走动,便晓得一行去到义兴县的人都回了来,也不知结果如何,便更急着要见宗契。
茜草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娘子是没见着,高僧回来时,那一身的血,可骇人了 !”
她心里便更没个底,着了火似的,也不管前前后后经过的人,一气儿向宗契的院里去。
才进了院子,正见仆从抬着香汤浴桶出门来,当中一个正是小乙。
茜草便拉住小乙,问:“高僧现下如何了?”
“才用过饮食,沐浴更衣,这会刚歇下呢。”小乙道,圆圆憨憨的脸庞被门两侧的灯笼照得明朗,又悄悄儿说了一句,“方才换下的衣裳里浸足了血,一泡水,那色儿都变了!”
应怜早被方才茜草的话吓着,一听这话,白了脸,脚更发软,想也不想,奔向了屋内。
屋门虚掩着,里头透出几点光亮来。她着急着慌地推门便入内,径向点灯的里间去,叫道:“宗契!你受伤了?”
一脚踏进内室,猛一下呆住。
宗契正半躺半坐,只穿着一条裤子,外袍松松散散披在身上,露着一片宽厚的胸膛。灯烛明亮,清晰明了地照映出每一块遒结勃发的肌肉纹理。澄明的光火质地如油,温暖地涂抹在他身上,不像伤重的模样,却勾勒出一幅令应怜面红耳赤的画面。
他似乎全副心神正在手中一个物件上,才回过神来,凸起的喉结明显震动了一下,浑身肌肉一霎紧绷,坐直了身子。
轰地有如一团火,烧在应怜脸上。她手足无措,懵了一瞬,才想起闭眼。
“你怎么不好好穿衣裳!”她松了一口气,却捂了脸。
宗契也没想到她这会居然到来,扔了手里东西,一屈腿,跃下床,飞快系好衣带,“你来了?不是说……”
不是说泛舟去了么?
……也是,天都黑了,便是泛舟也早回了。
“方才多饮了几杯,有些燥。”他又短促地解释。
应怜嗯了一声,脑子里那副他半敞衣襟的模样挥之不去,臊得肝儿颤,却又心道怪了,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那回他伤了肩背,她不是还照料过些时日么?
心底唾弃自己龌龊,她勉强压下羞臊,深呼吸几口气,又回过头来,“不妨事!你的伤,大夫来瞧过么?”
宗契才腰带宽宽松松地才系了一半,闻言不解,“什么伤?”
“身受的伤呀!”她三两步到他跟前,一鼓作气将他按坐了下去,只觉手按在他肩头,那极宽的肩背也是隆起紧绷的,无端有些紧张,“轻伤也需当心,伤口不好捂着,你我之间就别见外了,不穿就不穿吧……”
她不敢下重手,放轻了力道,宗契便觉那两只手有如两片鸿毛飘在肩头,软绵绵的,隔着单衫,又温暖、又引得人心头发酥。
“你以为……”先前闻听他二人泛舟时的心烦烟消云散,他心里涌来一股暖意,又有些隐秘的欢喜,“我并没伤……”
她依旧立在他身前,倾过身来,想瞧他到底伤了哪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灯火映明她乌黑明澈的眼眸,那里一抹水色氤氲,清艳得惊人。
他失落在这样一双明眸里,闻着她脖颈衣襟传来的似有若无的幽香,鬼使神差,说了句诳语,“……稍微有些伤,不碍事。”
灰黑的衣衫遮住了他身子,应怜什么也瞧不见,闻言瞪大了眼,想碰他又不敢,生怕触动他伤口,“伤在哪里?上药了么?”
她从他身子这一侧绕到那一侧,想瞧出些眉目来,但依旧一无所察,只得立住了在他身前,俯下头望望坐在床沿的宗契,又凑过来,借着灯火的暖光,端详他头脸脖颈。
她离得太近,自己却浑然不觉。宗契浑身像绷紧了的弦,每一处肌肉都硬绷得不像话,僵硬地岔开两条腿,长长地半屈半身,当中虚嵌着她温热柔软的身子,衣衫摩挲间,似触未触,教人心底烧起了一团焦灼的火。
一个谎得用另一个谎来圆。
宗契被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扰得没了清明思绪,衣带系了半途,松松垮垮搭在腰侧,却早已无心动作,只觉满室尽是她浅淡香气,从衣领下伴着温热汩汩而出。他喉头发紧,声音有些哑,随口胡道:“肩上。”
第75章 第75章独挑一支灯火,才见此间……
他肩背原就有伤,才好不过一个月,别是那旧伤又发了。
应怜心里一紧,将他推转过去,自个儿又坐在他背后,将衣襟挑下来一点,战战兢兢地去碰他肩背。
那里横贯着一条狭长的浅浅疤痕,覆在紧绷鼓胀的肌肉上,灯火下显得黯淡又无光泽,正是在江宁时所受的伤。应怜睁大眼仔细找寻,一点一点触碰,生怕重了半分,又问:“伤在何处?难道是旧伤未愈?”
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与瘙痒无异。宗契整个背也灼烫了起来,尤其她每一轻按的地方,温柔如泉水,汩汩渗入他每个毛孔,却一团一团烧起了蔓延的火。
他不得半回过身,想也没想,只手捉住了她乱来的五指,“别摸。”
声音也不知何时变得沉哑,宗契眉眼轮廓全浸在灯烛里,望向他的眸子里跳跃着无序的光火,眼底却压抑着隐晦不明的情绪。
应怜与他对视,怔愣半晌,忽被烫着似的,猛地抽出了手,垂下眼。
“轻伤,不碍事。”掌心仍残余着温软的触觉,他微微攥了攥手掌,又松开。
两人一时谁也没开口,满室寂静,灯烛被衣袖拂过的气流扰动,摇曳明灭一瞬,将两条影子拉长,勾缠交错在一处,连影子也有了凌乱的心跳。
灯烛复定后,宗契逐渐稳住心神,也觉方才自己太过唐突,有意要岔开话,便从枕下取出了个微明的物件,“对了,我正有一事——你来瞧。”
应怜颊上的灼意方才退却一二,脸仍红着,心思倏尔被他掌中勾去,眼蓦地睁大,连呼吸也屏住了。
“这是……”她极不可思议,浑觉身在梦中,想伸出手去又犹疑,“夜明珠?”
那珠子硕大圆润,冷冷幽光漫映,像极了星辰坠落在此室,照得人眼眸中也有了一丝是幻非真之感。它静静搁在宗契掌心,竟将他宽硬的掌中一条条纹路、微微凸起的旧茧映明得一清二楚。
应怜家中曾也有过夜明珠,但至多不过半寸,且从未有如此温润清明的光彩。宗契手中这一颗,莫说她没见过,恐怕宫禁里也稀罕得不曾见。
“你从哪儿弄来的?”她不可置信,一刹时将方才旖旎忘得一干二净。
宗契先整理好了衣裳,束了束松垮的领口,斟酌再三,似是想着从哪里开口,最末才道:“此去义兴县,咱们一行人先扮成外来的商贩,宿在城外一户人家。那家主人不在,只一个哑巴的老儿看守,入了夜背着人,动作鬼祟,正教咱们抓着,结果便翻带出这物件来。”
应怜听罢,愈发地糊涂,“这么说,这是人家的宝贝?这样珍稀的至宝,你……”
她想说,宗契怎么也不像是贪图旁人财物的人,这回怎的做下这样不体面的事?
宗契却拧起了眉,眸光望进那一团冷光中,那神情竟也有几分疑惑,“这东西,也许……与我外家相干。”
应怜惊得差点没摔了夜明珠。
“你瞧珠子里,”他为她指着里头某处,“这头瞧……像不像内里藏了一条潜龙?”
应怜循他指向望去,伸过脑袋,不自觉便凑近了他胸口。宗契不得不再次伸出一手,极轻微地将她的脑袋按回去一点,指腹触到她温软的发顶,几缕碎发毛绒绒地刮挠他手心,令人心中一动。
应怜浑然不察,只瞪大眼,几乎贴着夜明珠,细瞧内里光景。
果如他所说,那一团清润冰晶似的光芒里,隐隐约约透出了一条蜿蜒耸动的细影,浑如一条小小的龙,昂首摆尾,龙爪直直地伸着,气势怒矫的模样。
“难道当真是一件神物?”她悚然而惊。
宗契失笑,“稀罕是真的,神物倒未必。若我所料不错,那条‘龙’不过是里头裂纹。这珠子曾被摔过,虽外表无虞,却
因此内里被震出一条裂隙。白日里不察觉,夜来瞧时,便似多了一条小龙在内。”
应怜目光从夜明珠内抽出,怔怔然望着他。
“这是我母亲说的。”宗契道,将十几年前一段挺平常的往事道来。
“我俗家在郑州,从前做的是标行买卖,河北、河东路一带有些家业,南来北往的稀罕物件也不少。里头便有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
那珠子却不是他父亲的,而是母亲陈氏从娘家带来,偶尔取来逗一逗年幼的他。
“她说得清楚,这夜明珠通共有二,一颗在她处,另一颗在娘家。”宗契道,“她们是姐妹二人,从前淘气,偷摸出这两颗珠子来玩,不慎滑了手,一颗摔在地上,阴差阳错,摔出里头一道纹来。”
“这样说来,凭这颗珠子,你便不是大海捞针了!义兴县那一户人家,纵不是你外家,想必顺藤摸瓜,你也能找到亲人!”应怜又惊又喜。
宗契瞧她真心实意的笑容,叹了一声,“是啊,我也如此想,便问那哑仆,主人家是谁。他不会说、不会写,带我去瞧了一副山水图画。他指与我瞧,密林之中,极小地署了三个字。”
应怜问:“是什么?”
他眸中现了几分复杂:“宗伯珣。”
“哦,这是隐款。想来这位宗翁便是作画之人,也是此间的主人家了。”她想了想,忽觉着有些深意,琢磨那名姓,现了些惊讶,“宗、宗……这么巧,你名儿里也有个宗字呢!”
但这到底是没头没脑的猜测,即便再添上一颗夜明珠,也不过是瞎猜而已。
“那都好说,是真是假,得了空,咱们再去探访探访便知。”应怜说罢,又看向夜明珠,那一汪亮盈盈的,盛放得久了,竟仿佛比烛火还明朗。她又道,“这宝贝价值连城,不过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咱们查清了,还还与人家吧。”
宗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心事?”她瞧出来几分异样。
他才道:“不,没有。”
应怜瞧他面色,以为他到底动了爱财之心,舍不得归还这一样至宝,还想再问,忽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是小乙的声音:
“元郎君,这大晚上的,您到我家主人处来寻柳娘子,这不太好吧?”
应怜听得“元郎君”三个字,心下莫名一惊,才以为他回了府署,想必歇下了,怎么却寻到了这里?
便又听一个声音,朗朗铮铮,正是元羲:“你是说,她不在此么?那好,我寻宗契师父,烦你通禀。”
小乙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磨磨蹭蹭不愿去。
里头应怜再坐不住,匆匆出了来,一晌望见灯火通明的院儿里,元羲果立在廊下,仍是白日里那身衣衫,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盯来,里头簇簇地燃着某些火焰,不知名的情绪翻腾。
宗契随后出了来,与她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元羲眸中那火腾得便更盛了,神色里有几分隐忍。
“你怎么来了?”应怜问,左瞧右顾,却见小乙与茜草俱在廊下,走得远远的,仿佛不愿掺和什么事一般。
她后知后觉地瞧出元羲神色不对,似乎有些恼怒。
元羲道:“这话该我问,你怎么来了?”
应怜一滞,刚想辩驳,却见他已转向宗契,眸光沉沉,语气里有疏离与冷淡,浑不似初次见面时赞佩,“她年纪小,不懂事。可高僧到底年长,身为出家人,难道便不懂人言可畏的道理?便由着她胡来,夜中闯入您的居室;瓜田李下,教外人知晓了,她该如何自处?”
“你与我说便罢了,为何又要怪他!”应怜被刺得脸上火辣辣的,抢白他道,“什么外人知不知晓,如今我见非议的人只你一个!你自家看不惯,偏扯别人!”
宗契在她身侧,岿巍的影子自脚下沉坠坠投在庭院里,眉眼被院中灯火微微映出轮廓,阴影处多了几分凌厉,沉默待她说完,却走上前,将应怜遮在了身后。
他与元羲相对,在应怜瞧不见时,眸中便盛了几分冷意,身量高大,压过了元羲一头,沉沉地打量他。
“听说你二人有婚约之名?”他话如平常,却无端透出一丝生硬沉冷,向他道,“空有名头,却无婚姻之实,便要倚仗这层关系,来兴师问罪了么?”
他背对应怜,她瞧不见他神色,只觉他在此夜中,对着外人,陡然生出了棱角;又见元羲清雅俊秀的脸面上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难堪,心中不忍,便想要上前搭话,劝他二人莫要针锋相对。才身子一动,却不知茜草怎么三晃两晃便到了身边,拉住她衣袖,耳边悄声道:“娘子,别去,他们口角全为了你,你可别再火上浇油了!”
小乙来到她另一侧,抱着手作壁上观,小声地一叹,“吵不起来的,宗契师父不是那喜欢口角的人,他若真恼了,就一拳砸过去了。”
应怜悚然,宗契那比簸箩小不了多少的一拳下去,元羲还不被揍趴下?
她更心慌,更听元羲冷冷道:“我二人婚约如何,是我们的事。望高僧日后避嫌,不伤了她名节,也不堕自家身份!”
宗契闻言一哂,话里乍然有了些许锋芒,将按捺心底的妒忌化作对他的挑剔,“名节?你看重的是什么?她此人还是她的名节?”
廊下的应怜都快要烧起来了,看看这瞧瞧那,被茜草拉着,只得把一腔火都撒在小乙身上:“他来寻我,你禀我便是,说什么大晚上不太好的,越瞒越教人瞎想!”
“我这不是为娘子好么!”小乙喊冤枉,连道,“你二人在里头捣鼓什么,我哪晓得。万一教元郎君瞧见不该瞧的,我万死也赎不了罪!”
“难道你竟也以为我们、我们……”应怜眼瞪得溜圆,脸涨红得几乎发紫。
小乙自知说错了话,鼓着腮帮子不言语,低了下头。
庭院通明,涌动纷乱嘈杂的心思人语。院墙暗处又不知什么,忽缩头缩脑现于院子口。应怜眼尖,一下瞧着,“谁!”
暗流涌动的微妙气氛一滞。
几双目光朝前望去。从外头幽深里,磨磨蹭蹭出来个女子,穿戴齐整利索,低垂脸面,挨到院中央,才期期艾艾地抬起脸来,“惜奴,许久不见了。”
应怜才得个喘息的机会,认了片刻,惊跳起来,“范……碧云?”
范碧云是跟着元羲而来的,如今见了应怜,也不知偶遇或有意为之,好一番解释,把在扬州怎样遇见元羲、怎样跟着主仆二人一路至此的境遇略说了一遍,又言蒙元羲收留,如今做他的女使,听他使唤。
元羲对她置若罔闻,只望着应怜,执意地偏向她,咽下与人对质的难堪,伸出手,“惜奴,过来。”
应怜既恼他、又有些心软,被搅得头脑发胀,不愿再理这一团哄乱,索性快刀斩乱麻,找了个无理取闹的由头,指着范碧云向元羲道:“你怪我与宗契师父不避嫌,那好,你与她又如何?她侍奉你起居,难道便不是瓜田李下了?”
她自知这话其实胡搅蛮缠,元羲这样的钟鼎之家,身边女使僮仆簇拥,再平常不过,压根不值得拿来说事。
但话出了口,自己顿了一顿,便觉出了其中意不平的滋味。
凭什么一个男子,向来婢妾环绕、偎红倚翠,对外仍能自称清明持正,不堕君子风度;而她身为女子,与救她命、与她涌泉之恩的恩人屋中说话,就要被指指点点,被责怪轻浮冒失?
本来拿范碧云做个筏子,这会子应怜心思几转,却当真有了几分不甘。
元羲果如她想象中那样辩白:“这怎能一样?她不过在我那处伺候些笔墨,谁会对此有什么非议?”
饶是如此,他对范碧云的不请自来仍有些皱眉,“你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范碧云垂下了脑袋,那张澄澈而略显天真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应怜不再呛声,晓得这事理不清个头绪,闹也枉然,心里摸不出什么滋味。叹息、讥嘲、怜悯,真有些百感交集。
此夜光景荒诞,荒诞里透出几分凉薄和不公。这不公起自天经地义的乾坤纲常,她面前的元羲,在这份纲常之中,以“人言”和“规矩”为准绳,并不觉得他所做所言有什么不对。
若她还是从前那个她,必然也会觉得,他今夜不仅没错,而且已是十分宽厚谦让。若换一个男子,谁能忍受妻子在别的男人屋中多待一刻呢?
可应怜想,她毕竟与他已有所不同。过往那些际遇,逼得她不得不改变看法,否则便会像母亲那样被逼到绝路,只能一死了之。
她才走出老旧的那方天地一步,再回头望,望见元羲,才发现他与自己竟已有了天堑之隔。他待在原地,向她招手,要她这天经地义中去。
我不愿回去。她怔怔地想。
争执的结束在鬼面人踏入院中的那一刻。
黑惨惨的夜里,幽然飘来一方鬼面具,还是挺瘆人的。可当他身形脱离幽暗,出现在庭院灯火里时,便从令人畏惧转变为令人尴尬。
他道:“都吵什么?闲不过就去睡觉。”
应怜满腹牢骚俱被斩断,连元羲也退让了半步。
“谁欺负你?”鬼面下两只幽深眼珠转向应怜,他喉间干哑艰涩,听得人头皮发麻。
半晌应怜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摆手,”
没、没人欺负我。”
这话听起来委实怪异。应怜退了一步在宗契身后,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鬼面人,觉着以自己与他几乎不相识的生疏关系,他的话也太过随意了。
鬼面人点头,向宗契与元羲二人各看了一眼,森冷冷的目光压人,尤其在元羲身上多留了片刻,又嘶哑开口:“小肚鸡肠,你凭何管她?”
元羲哑口无言,半晌皱眉反诘:“这与将军无关。”
鬼面人却不理睬他了,再次看向应怜,这回带了微不可察的温和,“谁若欺负你,你来找我。”
应怜:“???”
“……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他补充了一句。
应怜大松一口气。
鬼面人来,自然不是专为了这没头没尾的争执。他来为宗契带话:“聚义厅议事,走。”
宗契不大放心地望了望应怜,后者向他点点头。
他外头叫来个引路的仆从,嘱咐送主仆二人回家,走过元羲身边时,一刹停了停,目光微凝,却什么话也没说,大踏步随鬼面人离去。
元羲:“惜奴……”
“别叫我。”应怜瞪了他一眼,心里一股余火散不去,见他便又窜起来几分,拔腿带着茜草也往外走,“你的惜奴是个乖顺柔弱又端庄的小娘子,我不是她。”
她停也没停,一阵风似的出了院,茜草紧跟在身后也去了。
院中一刹灯火也风凉,夜色冷落下来。
小乙躲在廊下许久,踟蹰地上前来,见那同样枯立的郎君,失魂落魄的模样,竟也风雅得教人赞叹,便放轻了语气:“元郎君、元郎君,他们都走了。”
元羲似发怔,似也不在发怔,眉目里藏着更深的沉默,向他扫了一眼,轻飘飘的,仿佛还陷在先前的思绪里。
但他动了动步子,开始默默地向外走。小乙望着他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心想这算什么事呢。他这样一个要人品有人品、要家世有家世的好郎君,竟追着个轻佻又冒失的小娘子到处跑,还为她这般伤怀。
恐怕是神仙乱点鸳鸯谱,不相衬,真不相衬。
第76章 第76章云山失路,迷津难度
秾李入屋来时,折柳正对着一罐脂膏入迷。
“獭子油?”秾李道,“姐姐怎么总盯着这物什发呆?”
屋仍是府署东廊的屋、林江啸的后宅。自打林江啸被枭了首,折柳便有些心惊肉跳,不知前途命运如何,是被赶出府署了事呢,或更被赏与别的小头目。
只没想到,一连过了七八日,她这处不仅没改换门庭的意思,外头更多了几个兵丁把守。一问,便道是单将军派人来守着,免得不相干的人前来搅扰。
折柳想到这些时日提心吊胆的滋味,又把着这一罐獭子油,喟叹地摸来摸去,半晌抬起脸,冲来至近前的秾李道:“你说……他赠我这么一瓶去疤的脂膏,究竟是何用意?”
她话里罕见带了几分扭捏,春妆淡扫的花面上也泛起了难得的一层浅粉,秾李心里好笑,嘴上道:“赵大官人不是讲得明明白白么,因你仗义行径有功,本欲赏赐钱财的;只是军师说得对,林逆才死,新头领便赏赐他的女眷,这说不过去。这才……”
“我晓得、我晓得!”这话折柳听过五六回,不耐地摆摆手,却满不以为然,“只是单将军本意必不止于此。你没见着,绝想不到,那日黄昏他独个前来,专为送我一罐膏药。那会他寡言少语,与人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赤发狻猊可大不相同。若要表谢意,使个人送来便是,何必避了人耳目,特特地自个儿来?”
秾李也没了言语,只得撇撇嘴,怜悯又取笑地望着她。
“……他必有深意。”一通唠叨毕了,折柳断言。
她自说自话,不多会脸面又更红了一点,眼神有些发直,想也知道她又想入非非了。
秾李道:“如今这结局,咱们算是被养在此处,已是难得的好下场了。姐姐,你可莫要做傻事。”
她挨着折柳一点坐下。说来奇怪,从前喊她“娘”,那是行院里惯常的称呼,那时的折柳仿佛真像个精打细算的干娘,一颦一笑里都有满心的算计;如今称惯了“姐姐”,再瞧她时,她却当真褪了几分风月里的油滑,反多了一点子返璞归真的倔脾气来。
折柳舍不得用那膏药,把玩在手里仿佛瞧不够似的,与秾李两个,不住地欣赏碧玉瓷瓶儿上精细的缠枝,就这么静默了一刻。
过不多久,她站起身。
秾李问:“姐姐,你做什么去?”
“小灶上炖着一盅水晶皂儿。我炖了半个时辰,想是香香糯糯了。”折柳从从容容地朝小厨房走。
秾李被她一脑门的“巴结单将军”弄怕了,忙道:“我才从那边来,头领们俱在议事呢,你可别去送!”
折柳莫名其妙地白了她一眼,笑吟吟的,“你想岔了,我是炖给柳娘子的。”
在秾李不解的眼神里,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抽出手绢来擦了擦鼻尖上不存在的汗,很矜持的模样,“从前不是饿过她好两个月么,如今多送点吃的,补一补这亏欠。她好歹算是那位高僧的女眷,高僧又是单将军得用的人才,总不能为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君臣之间闹出龃龉。”
秾李:“……”
她实在不知这单铮怎么就能这般左右折柳的心思。应怜是宗契的女眷,折柳与单铮又八竿子打不着。
折柳可不管,掖了手绢,妥妥地收好了獭子油,叮嘱一声她看家,美美地带上胖墩墩的小琥珀出门了。
那头李定娘也做好了点心,也不是汤汤水水,却是一匣子香腾腾、脆甜甜的桃花饼。
那是她亲手摘的枝上最鲜嫩的桃花瓣、亲手和的筋道细白面,五月半热起来的天里,守在炉边一个个地烤了来,也出了一身热汗,从头至尾,没一点假手于人。
盛了匣儿入雕花的食盒,她不紧不慢地回屋,里头闷了半天;再出来时,同心髻上包着一方青布头巾,只一根粗朴的旧银簪插了,穿一件杏黄细麻褙子,系一条青翠纱裙儿,都是半旧的,无胭脂妆点,做一副市井中妇人打扮。
对镜照了照,她点点头,拿来帷帽遮了头脸,也不与女使打招呼,自出门上了一老旧的牛车。
如今天色尚明亮,余晖里却已有了黄昏的阴影。她端坐于车中,紧紧护着食盒,神思有些麻木,脸上也十分僵硬。
不,不能这模样,得笑。
她闭目,帷帽下一点点挤出死气沉沉的一个笑来。
城东离府署,牛车要走半个来时辰。好容易到了,下了车,她提着食盒,沿一带齐整高大的青
墙绕到了后角门。
果与预料一样,夕阳尽了,青灰的黄昏里开始漫上晚风的清爽,十分宜人。她在这一缕缕送来的晚风里,却奇怪地有些发冷,叩门的手也哆嗦了一下。
开门的是个小厮,打量她通身,先问一句:“你是何人?”
“我姓郑,叫郑大娘,”她微微挑开一点薄纱帽帘儿,露出一张清爽素面来,微微笑道,“我来寻舟横先生。我知他在此处,早与他约好了见面。”
小厮被她那张明艳端庄的脸容呆了一呆,而后道:“那你等着,我去禀一声。”
说着要关门。李定娘忙拦住他,亲亲热热地从袖里拿出两角碎银,塞到他手心里,“不忙小哥,你禀你的,我随你一道去可好?你瞧,天晚了,我独自一人等在外头也害怕;这里头是热热的桃花饼,教夜风吹凉了,可就不香了。”
自来钱能使鬼推磨,她又顾盼雅艳、温言软语,谁不吃这一套?
那小厮揣了银子,当下便也忘了规矩,笑眯眯地径带她入内。
后角门一关,李定娘随他穿廊过院,偌大一方府署,弯弯绕绕地前去了。
舟横先生王渡是新来的头目,仆役们俱晓得的。且他有一桩风流官司,才娶的一个新妇,貌美如花却轻浮浪。荡,据说同他没过几天,就琵琶别抱,入了鬼面将军的帷帐。偏王渡爱她得紧,没几日前,竟低三下四地去请罪,要求回妇人的欢心。
流言蜚语最是好传,下人们时常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的都有。
如今来了个这样标致的小娘子寻他,那小厮一路明里暗里打量了她七八回,腹内揣测;又瞧她不过青裙布衣,不像富贵人家出身,便藏不住话,追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这样晚的天,你还来送他吃喝,想必与舟横先生情意不一般?”
李定娘早已有答对,帷帽下的声儿轻细细的,与拂面的春风羞怯一般,“我、我是他新收的外室。”
那小厮面露“果然如此”的表情,脚步放缓了些,道:“我就说么,舟横先生那样风雅和善的人,怎能配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如今我瞧你就不错,你记着,需得周全地侍奉丈夫,他大妇不检点,你若得了他欢心,许就有了做正妻的造化。”
他也不论面前是认识不认识,仗着府署里人的身份,充大辈儿好一番提点,想这小娘子没见过世面,必要唯唯诺诺地应。没成想说罢了,她却不做声,竟连脚步也停了。
罢罢,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妇人,见了几座像样的屋宅,便走不动路。
“哎,你发什么呆呢?走啊!”小厮轻慢催促。
那小娘子却挑开帷帽,露出方才那张俊俏的脸蛋,眸子却一眨不眨,要盯到他心里去,张口问:“你说……他那大妇是什么样人?”
“水性杨花啊!”他催她前走,皱着眉道,“咱们里外的人都晓得,怎么,你没听说过?”
李定娘跟着他前走几步,呆怔了片刻,摇摇头,“她、她怎么就浮浪了?我听说她才是受难的那个。王……舟横先生对她不住,可亲手害了她家人呢!”
“嗐,你又听人瞎说。”小厮道,“他那是被罗大王逼的,纵使有亏欠她的地方,不是也负荆请罪了么?又是磕头又是送礼。你想,那么大一个伟丈夫,竟给妇人下跪!仅是这份心胸,咱们就得钦佩!”
“可他毕竟杀了她母亲!”她再一次定住脚步,气息喘了起来,眼眶微有些发红,似是情急,要与他争辩,“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况她父亲也是遭他所害,才丢了性命,难道我……我那姐姐不该恨他么?这样的人,怎么不能说是狼心狗肺!”
小厮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惊异于她怎么用这样很毒的话来作践自己丈夫。
“我只知道,舟横先生与军师林文贵一般,都是再厉害不过的聪明人,且带人和气、慷慨大方,是个难得的大丈夫,纵私德上有些小过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小娘子,又是平头百姓的出身,总不该这样冒失与他抢白,小厮答话便很不客气,“——他那浑家做下丑事,反来为难与他,当真是个祸星!我劝你长长心眼儿,莫要被她蒙骗了。你若不信,问问府署里旁的人,哪个不晓得这些内情?”
李定娘浑身发冷,再走不动一步,浑浑噩噩地愣在两步之间。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迷障的深渊。深渊里的怪物张牙舞爪,露着森森的血齿,怪诞的嘴一张一阖,吐出让她再想象不到的“真相”。
舟横先生,王渡,大丈夫,小过错。
不、不对,他分明是个伪君子啊!
他引得贼匪劫掠她家,害了她爹娘家人,害得她丢掉了孩儿,家破人亡不外乎是,犯下的罪行累累,怎么到头来,他反倒成了那个清清白白、高高在上的干净人,她却被推到了万夫所指之下?
我没有水性杨花,我没有对不住他,是他对不住我,是他该死。
“你咕哝什么呢?走是不走?”小厮问。
她这才回神,自己不知何时竟将这些话喃喃出口,浑然一震,瞧了人一眼,又望望深不见底的府署里头,一咬牙,招呼也没打,转身便向外走。
小厮莫名其妙,追着急问:“你去哪儿?你怎么走回头路!”
“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未办!”她心思早已涣散,勉强答了一句,人已飞快地远了,“不用报禀了,下回我再来!”
直待沿原路折返,那后角门被“嘭”地一声关上。小厮才追过去,全然摸不着头脑,又摸进袖里那一脚碎银,心落到了实处,道了声“冒冒失失的”,摇着脑袋回了。
牛车已被打发走了。李定娘一口气跑出不知多远,直到了一座石桥边,才终于跑不动,捂着绞疼的心口喘不上气,扶在青灰斑驳的壁柱旁,在一片昏沉沉的天地中,瘫坐在半湿入水的大青石上。
桥下一弯幽黑的水,沉沉无光。远近更无灯光火光,那水便像无底的深渊,泛起噬人的可怖涟漪。
心脏跳得如此迅疾,几乎要破出胸腔,血滚烫后一点点变凉,在夜风里一晌冰冷起来。李定娘牙关打颤,向前倾伸身子,但见灰暗的天幕垂影里,一个更深更黑的影子水底摇晃,是她自己瞧不清脸面的倒影。
一瞬间,无数的、从多久前到如今的般般件件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她感到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与挫败。
仿佛她从出生以来,就没有一件事做的是对的。
生母产她遗下了病根,没多久便去了;她与郑氏不亲近,长到十五岁,因郑氏怀胎,她少不经事,怕从此郑氏更不为她这继女打算,头一回想着自谋姻缘,却不想闹出那样惨事来,害得家中名誉尽丧,父亲因她辞官。
嫁不了想嫁的人,好容易择了个万贯的夫婿,明知是火坑,闭着眼跳了。到头来棋差一着,又被命运作弄,沦落至此。
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她、操控着她,她瞧见前头有一条笔直的路,理所当然踏出一步,却总是万丈深渊,一堕再堕。
她蜷着身子在青石阶上,手心捂住了双眼。身子一点一点寒冷起来。
便突然想到了祝兰,那个经她手所害的妇人。
当日祝兰口口声声,道她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
她听了,也信了,却总有些不以为然,以为只要压着王渡一头,不教他摸着权势,他总不能反咬她一口的。
可如今,瞧瞧她都得了哪些报应?
那食盒偏又搁在身旁,这会看来,简直是个笑话。
她茫然地盯着幽深的河面,想,纵然他死了,也是个英雄,是外人眼里的丈夫。不明真相的人,只会痛惜他的陨落,年年到他墓前吊唁哭祭。
作为一个英雄死去,他怎么配。
此夜无月,更无千家灯火。自打义军占据义兴县,虽出榜安民,县中百姓毕竟惶恐,便是白日也无多少人迹,更休提夜来点灯,生怕引来贼寇作乱。一整个地界,便凄凉冷落了下来。
她勉强记得过了桥便是去城东的路,怔了不知多久,总得起身家去。
才直起身子,却听得一个轻佻的声音:“这样冷清的夜中,竟有小娘子逃在此处!”
李定娘一惊,猛一回头,人竟已来到跟前,是两个生脸的汉子,分明义军衣衫,一双眼却贼溜溜盯在她身上,瞧不大清的脸面上隐隐透出几分贪婪与欲。望。
她后退半步,却摸着冰凉凉的石桥壁,身侧是不知深浅的河水,那二人已前头拦住了去路。
哪怕是官家的禁军,也有不少滥竽充数的地痞混迹;更别提这一支鱼龙混杂、多为流民转来的义军。这二人不知寻了什么由头遛出营,竟进了城里找便宜来了。
一人当先揭下了李定娘的帷帽,使她那张皎**致的脸孔全然暴。露在夜中。
紧接着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兄弟俩啧啧称赞,“今夜来打野食,却不想时运到了,竟逢着这么个标致人儿!”
李定娘退无可退,反倒不怕了,自暴自弃占了上风,望着两人,发了一声笑,声音再凉,也动听得紧,“原来是两位军爷,怎么,要与奴耍一耍?”
那二人喜上眉梢,抓耳挠腮,一个道:“原以为是个良家,听你口气,却也是风月里勾当的,那更好,省得要死要活!”
一人便来捉她手臂腰肢。李定娘不动,恶念窜上心头,眸子却更亮似光火,任他捏着一只手,另一手却指那食盒 ,“这本是奴为我家郎君做的桃花饼,如今落在你们手里,也是冤孽。便赠与你们吧,谁若吃了,便是奴的郎君。”
那食盒孤零零在侧,此时终被发觉。那二人揭了雕花的精致盒盖,闻得一股喷香,诱人食指大动,更是大喜。
一人紧揽着李定娘腰身,怕她寻空逃了,便与兄弟各拈起一饼子,三两口便下了肚。
“香得紧,只是有点苦茵茵的。”一人道。
李定娘笑了笑,“花朵儿作馅就是如此呢,开头虽苦,咂摸滋味,渐渐地便回甘。不信,你们再吃两个。”
一人便捏了捏她的脸,嬉皮笑脸地又分吃了几个。
一会儿,吃光了,那二人便就无光无月的桥下石壁旁,乱糟糟地压着她,手脚不老实起来。
李定娘被那胡子扎得难受,仰起了脸,却望见云气深浓的苍黑里,偶尔闪着几颗星子的光亮。只是那光太幽微,又太遥远,映在人间,就略等于无了。
她衣襟被扯散了一些,自弃地心想,辱就辱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反正也不会再有孕了。
只是腰带还未解,忽觉一人哆嗦了一下,脸面歪斜,道:“我有些头疼,你先耍着。”
那一个才应声,却也捂住了胸口:“我心口发闷,哎、哎……”
李定娘冷冷瞧着他们,见那两副身子佝偻得越来越厉害,便一手一个,将人推倒在了地上。
那两人起不来身,在地上打滚,身子直痉挛,“嗬嗬”直喘,拿手指着她,嘴里含糊:“你、你下毒……毒妇……”
“毒妇?”李定娘见他们此状,心里却好生奇怪,便道,“要来戏耍我的是你们,我又没逼你们吃那饼子,你们凭什么说我是毒妇?”
她叹息,怜悯地望着愈来愈痛苦的两人。
毒发不过片刻,地上的人已叫不出声了,一劲儿抽搐,五官扭曲得不像样。
“放心吧,这不是砒霜,是牵机毒,比砒霜更快呢。”一人抽搐着伸出鸡爪样的手,来抓她脚踝,李定娘一脚踩上去,又狠碾了几下,眸中落着星光,端庄地微笑,“你们是无名小卒,死在僻静的小角落里,很相称。”
那二人已不知听不听得进她的话了。
半晌,抽搐止歇,两具身子维持着怪异蜷曲的姿势,伏在地上。李定娘望了半晌,心口疯狂跳动,喘息使得她口干舌燥起来,仿佛也吃了一剂毒药,有些头晕眼花,却恍然领悟,“我错了,我果然不应当就这么杀了他。”
小人就应当有小人的死法。他该死在众人的唾弃之中,像一条丧家犬。
她就这么坐在尸身旁,心头一半沸水似的滚烫、一半泡过冰雪的凛寒,也不顾是否有巡夜的兵士瞧见,独自仰望黑黢黢的夜空,在煎熬之中,微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多久,僻静空落的某条巷道里传来了一丁点的响动。
李定娘恹恹地回过头去。
她已没了桃花饼,若再来一二宵小,便真要束手无策了。
“出来。”她轻声道,在夜中并未传出多远,“不要鬼鬼祟祟地躲在里头。”
话声虽不大,却似有斩钉截铁的力道。一会儿,巷内幽深处缓缓走出来个身影,起初漆黑混沌,随着走近,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是个少年。
再仔细瞧,脸廓是中原人罕见的深目高鼻,望之深邃,夜中更显得锋芒如出鞘的刀。李定娘有些诧异,从不曾见过这样貌,便注视了许久。
那少年穿着府署里下人的衣裳,想是个仆从,却初长开了身量肩臂,粗布衣衫掩不住起势雄健的姿态。他脚步停在尸首旁,抿着嘴默然了半晌,而后开口,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你不该留在此处,快走。”
话声并不圆润,带着异域口音,李定娘却品出几分动听的滋味来。
不知是今夜她堕在疯狂的边缘,或是受得刺激更多,此时打量着他,却无端生出一丝愉悦来,只觉他这模样甚合心意,更妙的是,他居然只是一介仆从。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她瞧也没瞧尸首一眼,只望着少年,眸中婉转含了几分水光,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再问,“你叫什么?是谁的小厮?”
句句莺声燕语,透着股钻入人心窍里的酥麻。
“……袁武。”那少年上前来,一脚一个,将尸首咕咚咕咚踢入水中,低头对上她秀韵难言的眸光,失神一刹,倏尔被烫着似的别开眼,“我还有个乳名,唤作吾浑堵。”
死人浮浮沉沉,缓缓地随水飘去了下游。袁武一路跟随她从府署出来,在暗巷内瞧尽了这一切,以为她到底是个小娘子,虽做下杀人的事,终究有几分怕,瘫在地上起不来,便伸出手去,要扶她起身。
不想李定娘只是仰面瞧着他,脸庞于幽夜之中,更比月色皎皎,凤眸红唇,乌黑的鬓发,定定地不知凝视他或是更高远的夜空,沉默里透出动人的妖冶。
袁武突然便一脚踏入了她的迷梦,再挣脱不得。
不,她不害怕。他痴痴地想,她连举刀杀人都不害怕,又怎会怕这两个死人。
李定娘伸出一只优雅纤长的手臂,一截皓腕如霜雪,十指纤纤,却反握住了他粗糙的手,轻轻向下一带。
分明轻飘飘的力道,袁武却被勾了魂似的,心甘情愿地弯下了腰,支撑不住,一膝跪在她身前,一手按在她肩,手心里滚烫,像流淌过灼烧的熔岩。
她是柔软的,却不容他拒绝的强硬。
“吾浑堵……真奇怪的名字,我还是叫你袁武吧。”她低声呢喃,话语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
李定娘双臂环上了他的颈项,身子柔软地压上他一瞬僵硬起来的胸膛,如水流爱。抚在坚硬的礁石上。
袁武已经分不清清醒着或在梦中,更分不清是美梦噩梦,只浑浑噩噩地被她牵引着,张着唇,一点点任她欺凌,浑身硬得像截木桩子似的。
半晌,她微微分开,唇更殷红,像饮足了鲜血,捧着他俊朗的脸颊,说话缠绵得令人痴醉,“没经过事……也没碰过女子?”
他木愣愣地摇头,浑身的血都涌上头脑,又往身下窜。
李定娘笑了,眨眨眼,在他唇上又浅浅啄了一记,“不错,干干净净的,我喜欢。”
她笑容里有一些袁武看不懂的凉薄。
仿佛草原上繁乱的星子一瞬间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旋转。他目眩头晕,久久回不过神,唯能听见一颗狂乱跳动的心,唯能瞧见她饮醉似的眸中春情、饱满得滴血般的红唇。
她却如初见时,满坡淡白的花一样纯洁。
袁武默默送她回了家。
李定娘不急着扣门,却牵起他的手,在那掌心里屈指轻挠了挠,算是表达谢意。
“来找我。”她话中透着十分漫不经心的挑逗,愈是见他手足无措,便愈是轻快,“——记得趁鬼面将军不在的时候。”
某些暗示,哪怕他从未接触过风月,也浅显地听了出来。
只是她近在眼前,他却仍近乎摸不着她,便从心底又升腾上来一股火气,想问:你果真是流言中传的那样,是个轻浮浪。荡的女子?
但她浅浅一笑,他便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翘起的唇角像天上的弯月,无瑕又高贵。
袁武便鬼使神差,按捺着毫无节奏狂跳的心,凑上前去,主动在她唇角亲了亲。
果不其然,听见李定娘柔软的咽喉里,淌出了一声酥到人骨髓里的轻笑。
她推了推他,示意他该走了,立在自家门阶上,轻轻扣了门。
女使来开门。门隙微开的那一刹,她偏头望向他处,饱满润泽的唇微微轻动。
幽暗处的袁武却瞧得清楚,她唇间无声又复道了几个字:
来找我。
这一夜虽无光,他心中却已有了满泓的月色泠泠。那月真美,比他幼时在广袤繁星的大草原上所见的,加起来还要更美。
他想把她捧回草原上去,给她穿最柔软的丝绸、戴最耀眼的珠宝,喝最香甜的羊奶。他要把他搜罗来的最好的珍宝都献给她,以换得她最开心的笑容、最无忧的真心。
但她毫不迟疑,入了门内,一道门隔开了他与她,隔开了这镜花水月一般的半真半假的情意。
第77章 第77章荼蘼妆成春已晚
往年端阳节近,洛京大小人家甚要风雅地办一次留春宴,为的是赏春残啼红凄艳的景致;若是恰在一场不大的雨后,便更为应景了。
义军里却没这样闲耍的习气。今年端午,上下喝过一次雄黄酒,军中张挂天师像,又赐下五色水团,与兵士同乐,也就了了过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紧张的一团气氛,中军帐中似乎酝酿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应怜作为女眷,即便不在中军帐议事,多少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连几日,她都试图拆解这一团乱杂的事理:自己渺茫的前路、义军渺茫的前路;宗契、元羲。
十几年来的世路风雨,一年来浇遍全身。奇异的是,反催得她不若之前那般怕事胆怯,多想几遍,也就想通了。
既选了这一条道,便容不得悔。宗契为她做到这一步,她若悔了,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他。
端午前一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零落飞红,点点沾在廊檐窗扉。按往年的眼光,这便是最好的一回端午,留春宴也就赏玩到了极致。只是那浅粉幽红的残瓣落在檐瓦,她见了,忽有所思。
所谓留春宴,又何曾真的留过春住;她与元羲之间,不过就是春枝残红,一春过了,又逢风雨,再留也就留不住了。
偏巧端午这日,元羲又来了她院里。
春莺将他让进小厅,去禀应怜。
内室里,茜草有些嘀咕,向才梳妆毕的应怜道:“前几日才闹得不愉快,娘子,您可莫要轻饶了他,好教他晓得,您也不是随意言语上可欺之人。”
应怜笑了笑,“什么饶不饶的,我与他争执,又不为要他来哄我。待客的礼节,咱们可莫要失了。”
说着,转去了前头小厅。
一道浅浅珠玉竹帘外,坐着她曾经的夫婿,依旧如玉山毓秀,蓬勃英姿而萧萧肃肃,察觉她到来,一双眸中蕴万千光华,顾盼而来,墨夜寒星便垂倾于她周身,一刹耀目。
饶是应怜已见惯,也不禁屏息,而嘴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丝自己也觉察不出的笑意。
他之于她,从前正如春风之于草木,再平常不过,又再温暖不过,到如今也还使人牵挂不下。
元羲见了她,站起身来。
“你今日怎么来了?”应怜道。
“你不是想寻一丛荼蘼么?这几日荼蘼开得盛,真是时机。”他道,“城中有一处荼蘼花圃,可随我去瞧瞧?”
应怜想了想,自己果真随口说过这事,他却还记着。
她有些意动,不为了荼蘼,却为了他。
——她想与他说清一些事。
“好,咱们就去一趟。”她叫来茜草,吩咐一些家事,带上春莺一道,随他出了府署。
元羲早备下了一辆崭新洁净的马车。应怜登了车,随他向城中街巷而去。
那花圃正在城外不远,是义军的驻地。受着义军盘踞的影响,今年也有些人来买花,却不大多,因此那小园里存着数不清的盆盆丛丛,至如今,仍有三月的迎春、四月的桃杏;更清冷的寒泉花室里,竟还有二月的红梅怒放,使人有如别置洞天。
可若论如今时节开得最盛的,自然要数荼蘼。
自入了花圃,应怜便目不暇接,满目纷纷雪白,行在天幕一般的花架之下,抬头便见荼蘼半天,绿映之中,皑皑如雪,最是开到盛极,簇簇伸来拳头般大小,香气熏醉满园。
一路行来,有园中小僮跟随指引,点那一丛丛荼蘼,哪些凭幽香取胜、哪些花朵最可观、哪些又是这一年才蘖出的新花,以待客人随时接取。
走走停停,不经意过了一处角落,细高的花架上,也缠攀了几株荼蘼,开出点点珠玉般花朵,重瓣不胜数,霎是可爱,只是花茎孱弱、枝叶扶疏,似有弱不禁风之态。应怜喜那花胜出寻常荼蘼繁丽,却碍着太过弱小,便有心问那小僮,“这一株如此别致,只可惜孱弱,难道是病了?”
小僮殷勤道:“不是病了,这一丛千瓣荼蘼是家中花师去年偶于一山涧里寻得,那时开得最繁盛不过,那花真如漫天雪海,是世间再难得的奇种;便费了百般心血,将之移种回家,只可惜那花离了故土,十不存一,如今独剩了这一株,所幸是养活了,花师说,待过个二三年,习惯了城中水土,从此便能自成一方气候,开花散叶。”
许是见她目不转睛,小僮怕她提出要接这一株回家,忙又补充:“这一株实在不好再挪动地方,好容易存活下来,贵人若想要,待明年,花师必亲送上门,如今若挪动,便再活不了啦!”
他如此说,应怜便不强人所难,离了这一株新花,兜兜转转,瞧了半圈,有些累了,便歇在一凉亭下,也在荼蘼花海之间,与元羲相对而坐。
春莺还没逛够,一双眼四面踅摸着艳丽的花朵。应怜便道:“你去玩吧,我与元郎君歇一歇。”
春莺兴颠颠地去了。
欢快的身影隐没在九曲回廊之后。应怜收回目光,却见元羲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内敛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你有话与我说。”他道。
应怜微微一笑,“你约我出来,难道果真只是看花?”
亭中早已备下荼蘼花酒,并不浓醇,反有一股清甜花香。她低头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过去。
酒液花香,彼此相美,元羲开口:“前几回……我并不是存心想要气你。”
“我晓得的。”应怜捧着光润青瓷酒盏在掌心,瞧他一眼,又转去赏四面的花朵,道,“你有你的委屈。当初以为我死了,你想必很难过吧。”
这是他们头一回直面过去发生的事。
元羲有再多委屈,却不愿在她面前展露,怕她嫌自己软弱,不过片刻微怔,随即道:“再难过,那已是从前的事了,如今我寻到了你,也就好了。”
应怜啜饮一口荼蘼花酒,百般滋味铺陈在喉间心头,清甜尽化为一股辛与涩。
元羲等了一会,等不到她开口,两人之间有一刻的沉默。
“你是不是……”最终,他再问了一句,“不愿回去?”
应怜的目光流连过春芳,偏又在另一边,瞧见那株千瓣的荼蘼,遥遥望去,花枝更为细弱,连花也不见星点,尽隐没在姹紫嫣红之中。
她忽生出几分与此花同命之感,心有所触,向元羲道:“你瞧那花。”
元羲顺着她纤白的指尖所点而望。
“一朝远离故土,兄弟姐妹之中,唯它一株独活下来,虽艰难,却到底有开
花向上之意,想必再过几年,能争得枝繁叶茂。可若再挪动它一次,即便是挪到水土丰美之处,究竟是为它好,还是不顾它死活呢?“应怜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瞧向他,心中出奇平静,坦然剖露心迹,“我不愿再回去,只因好不容易求得一命,我想好好活着。你若真为我好,就休再提什么回不回去的话。”
元羲沉默了半晌,喉头动了几次,最终,吐出一个字,“……好。”
有些话,早提也是一刀,晚提也是一刀,索性痛快全说了了事。
她便狠下心,再道:“我与你,从前的确有过婚约。只是我家已倾覆,父母之命,再做不得数。你家中上下,除了你,想必无人再愿提及这门亲事。我蒙君厚意,却注定无以为报,所能做的,就只有盼你能再结……”
“别说了。”他蓦地打断他,言语神情却冷静到极致,饮下一盏荼蘼花酒,压藏住心底偏执,定定瞧她,“我今日确是有话与你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如今,对我可还有情意?”
应怜没料到他突然有此问,一时答不上来,只得借饮酒掩饰失态。
他目光又太专注,她竟半分也躲避不开。
若说情意,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存?他们自小一处长大,历历的儿女事都还在眼前,怎么就能一句“没有”便抹得干干净净。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她反问。
元羲却笑了,现了几分畅快,仿佛紧绷心底的一根弦忽地松开。
“我明白了。”他道。
应怜无言以答,也不知他明白了什么,却听他又道:“再过不久,我便回洛京了。”
她一惊,也顾不上羞恼或是尴尬,忙问:“你怎么回去?”
“我已收到元平的口信,说二哥带了钱来赎我,想必不久便至。”他又宽慰她,“你便如那株荼蘼,虽不能走,却还有我。”
应怜又怔愣了半晌,摸不透他话中的意味,隐隐预料到些,却又不好说出口。
两人歇了一晌,话也说尽,枯坐无聊,便又闲走了几步。应怜挑了几盆茉莉、栀子等一二月内即盛的花,说到荼蘼,反不要了。
“义兴县此处,怕是待不久,得了荼蘼,也见不着明年花信。”回转的路上,将登车时,她避开杂人耳目,向元羲道,“太湖虽大,究竟只是湖泽,无水险可依。义军声势大了,若还以此为据,下一次官兵若从西北面来,咱们便毫无可守。你回去也好,不在此处,安稳一些。”
元羲深深瞧了她一眼,答道:“待我回去,必会为你家奔走,届时还你清白官眷之身。”
他果真是这个意思。应怜领了他的好意,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登车放下了车帘。
这已是吴览在此的第四日。
他睁眼闭眼,便瞧见天青浅淡的轻纱帐,帐额上绣着孔子泣麟的故事,纹路精巧,惟妙惟肖,挂在他的帐上,也不知是偶然为之还是有意使然。
圣人见麒麟将死而悲泣,叹世路将衰、大道穷尽。
那他呢?
他心中的那只麒麟,是不是也奄奄一息了?
宦途廿载,他自不敢说无愧于心,却也尽力求个清正,怎么到头来,反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陷贼窠的下场?
胸中一股郁气冲突上来,吴览胸闷头晕,急急地咳嗽起来,慌得一旁守候的仆人又是拍前心后背、又是端汤倒水,忙活了一通,对外头进来的那人竟无知无觉,半晌一转身,吓了一跳,才行礼道:“军师。”
来人正是林文贵,人至不惑,瘦削清癯的身量,中人长短,处处透着一股和善亲近之气,点点头,接过仆从手里热茶,亲自端在吴览的床前。
吴览咳嗽得胸中闷痛,被伺候了一盏茶,好容易睁开眼,才见不是仆从,却是此人。
“大夫已叮嘱过,官人伤重将养,切忌忧思忧虑,一切等养好了伤再说。”林文贵道。
吴览喘匀了一口气,倒回床上,盯着帐额那只麒麟,有气无力招呼他:“军师。”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显得格外地嘲讽。林文贵知他心中仍郁郁,也不介怀,只道:“若官人不惯,仍唤小人主簿即可。”
说起来,年前,他二人还是上下峰的关系。吴览为知县,林文贵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主簿而已,曾为他出过不少中肯谏言,二人相处甚洽。
如今他成了贼营里的军师,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贼首的恩惠,又被极力劝说落草入伙。吴览想到此,真不知自己该叹还是该笑。
他叹了口气,“军师此来,也是劝我入伙?”
林文贵安然在他旁侧坐下,答:“入伙不入伙,官人心中自有定夺。我不过念与您旧谊,来探一探伤情。还是那句话——大夫叮嘱了,切忌忧思过重,养好了伤,再议不迟。”
他如此说,吴览可不会真的如此想。这样大的事,不日夜忧心怎么可能。
平心而论,无论单铮予他再大恩惠,他感激归感激,总是不愿落草为寇的。可如今他们劫了牢狱,又留下话来,自报家门,谁也都晓得他被贼人救了,再想回到仕途,恐怕是痴人说梦。
且不论自己,单听这几日大大小小前来探望的将军、头目所言,如今贼营盘踞在义兴县,此地有什么险要可守?也不是那磐固的大州城,直待官兵兴师动众,大军一压来,恐怕就要作鸟兽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他又当何去何从?
“吴官人,你这爱操心的毛病,总也改不了。”林文贵无奈的声音在旁。
吴览回神,见这曾经的主簿仍一如既往,和善地微笑,可笑意底下,谁也瞧不见那心里头的真意。
吴览与他县署里相处三载,总能多少摸透他的脾性,如今一身伤痛,便不爱兜圈子,疲惫地径直开口:“你若来劝降,说便是。”
林文贵却道:“小人早说了,官人自拿主意便是,小人何曾做过官人的主?若真论心中有什么话,便只有一句:顺其自然。”
吴览心中微震,将这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几遍。
“不错、不错……我早该顺其自然。”他喃喃道,“若非为了强求磨勘,我也不会转任途中遭灭门之祸。我该顺其……自然!”
林文贵也不插话,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反复颠倒,心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慢慢将他磨得回心转意,也就是了。
他又与他搭了些闲话,无关痛痒,说到太湖水美,不但景致可观,靠着湖泽天赐,更颇能解决粮草周转;说罢了,不多会,便要告辞。
临出门之际,却被吴览叫住,“军师稍住,我有一言告与。”
林文贵便折返回来。
“我蒙贵头领搭救,没甚可答报的,只有些浅薄的忧虑。义军盘踞此县,到万人之众,已是登峰造极,若再招纳部众,引来朝廷侧目,发大军压境,难道还如上一回黄将军率兵前来时,逃窜向他方?这样逃来逃去,总伤根本。不若趁着声势日壮,寻个盘固之地,步步为营。”
——或可得天道造化,再降麒麟。
他将这最末一句离经叛道的言语吞咽下肚,望着林文贵,歇了歇,道:“鄙薄之言,若不可取,军师弃之便是。”
林文贵眸中乍现光彩,面上微笑也真切了几分,赞叹道:“官人何必自谦?您一语见地,极是中肯,我必深虑。只是不知,在您看来,吴楚之地广泽,何处才可称盘固呢?”
他只是赞赏,并不惊讶,显然早已心中有了盘算。
吴览欠了单铮两条命,为着这两条命,他也没什么不可告知的。
“江宁。”他斩钉截铁,“近义军而远洛京,中间更有江水汤汤,无论冬夏,皆可作天堑,阻隔官兵;腹地千里,尽是鱼米水乡,粮草全不需忧虑,可谓尽善尽美之处。”
林文贵抚掌大赞,连连笑道“记住了”,作揖再拜,告辞而去。
第78章 第78章此夜月溶溶、香袭袭、思……
元羲的二哥元羡带着家人元平来时,恰在
义军开拔前几日。
自单铮以下,已定准向江宁府而徙的计策,兵众便开始忙忙乱乱起来。作为头领的单铮,每日分派大小事务、督查开拔进度,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功夫过问人质元羲如何情形,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杂事”便从头至尾落在了赵芳庭身上。
赵芳庭便只得从百忙之中,又抽出空来,礼待元家次子,接风宴饮;席上又叫来元羲,使他们兄弟团聚,以示自己这拨人虽名为“反叛”,可也不是那等只会打杀抢掠的贼匪,相反,是深知礼节的。
自然,元羡也不是木楞的人,两方互搭高台,场面上吹捧一番,瞧见了元羲毫毛儿未伤,便教人将礼单如数奉了上。
这一场人质的买卖,到此便圆满了。
赵芳庭瞧着那长长一串礼单,肚里乐得几乎抽筋,面上却波澜不起,仍是十分周到;酒过三巡,便识趣地寻了由头离开,给他兄弟二人一个说话的时机。
酒楼之上,元家兄弟一番感喟叙谈,元羡惊恐之心方定,抓着元羲手臂上瞧下瞧,又紧着问这些时日可曾受委屈;元羲的小僮元平乖觉地守在角落,只是有几分神色不定,数次拿目凝视元羲,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元羡才说道要走,一刻也不愿在这贼窝里逗留;元羲却道:“不忙,我还有些人事在那府署里要安置,少不得再留个一二日。兄长宽心,彼军虽是反叛,只要咱们无异动,他们便很是客气有礼。”
元羡勉强答应下来,不肯入府署,只肯在城中客店里与从人住上两日。
——正合了元羲的心意。他万不愿见兄长与惜奴不期然打个照面,以元羡这个肚里藏不住二三事的性子,万一哪回说漏了,又徒惹风波。
当下宴散了,元羲千辞万别,带着元平回府署而去。
一路上,元平心不在焉,驱着马差点跟丢了主人。元羲见了,很是不乐,索性勒马停歇了问:“你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元平支支吾吾,道无事。
主仆二人打小相伴长大,元羲哪里还不晓得他,但凡这样犹犹豫豫,就一定是有事。
“你做了什么错事?”他又问。
元平垂下脑袋,像遭霜打了,蔫蔫儿道:“不曾。”
“那你作这怂模样作甚?”
“不是我,是、就是……”元平几次欲言又止,在元羲逼问的目光下,急得抓耳挠腮,索性跳下马,把元羲骑的那匹也牵了,一并拴在一处僻静的老柳树下,望着穿城曲绕的小河水,半天打定心意,道:“郎君,我若说了,您可千万别去寻二哥对质,把我给卖了。”
他口称的“二哥”,便是元羡了。
元羲也下了马,“说便是了,我不告与他。”
元平这才没什么底气地开口:
“自与你走散,我一路赶回了洛京,日夜也不敢停,将你身陷贼营的事禀了大人双亲。阖家急得一锅热粥似的,又不敢惊动府尹,怕贼匪与你不利,便教二哥带着钱财来赎你。二哥你也晓得的,最好个唠叨。临走前,我因要向他禀明细情,不成想窗根下听着他与屋里人说话,只听了几句。
“他说:‘归根究底都是父亲做下的好事。他害了人家,单瞒着四郎,这样的事,又能瞒过几时呢?他老人家若肯手下留一留情,哪怕教四郎把那应家女先娶了回来,不也就没有今朝这事了!如今可好,倒教我入那险地捞人,万一遭那贼匪又扣了,难道教大哥来赎我俩么?’”
元平一字不落地将那日偷听的话学来,说罢了,忐忑不安地瞧着元羲。
他并不全然领会其中意思,却以往日的伶俐机敏,本能觉着,这话里透着一股隐隐的不妙。他与四郎,俱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元羲怔愣地将那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接着问:“还有呢?你还听着什么了?”
元平摇摇头。
他见四郎的面色发怔发沉,定定不动地瞧向流动的春水,似在思量他的话。水波粼粼地细碎拂在他毓秀的面上,他的脸有些发白,眸光里翻滚着比河水汹涌得多的波涛。
半晌,元平听见他低声言语,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说话:“有什么事,是要瞒着我、又与她有关的呢……父亲害了……害了谁?”
元平心中更不安定了,开始觉着自己将这捕风捉影的话学舌来,不知究竟对四郎是好是坏。
正犹豫后悔时,忽见元羲转过脸来,平静里有一股令人如芒在背的不安,细究时却倏忽不见,他仍是一向的那个端方如玉的大家子,“我忽然想起,还有几句话没与二哥说,咱们折回去。”
元羲来时,元羡才躺下,连日的赶路与胆战心惊,催得他疲惫不堪。
元羲却不管这些,入内便道:“二哥,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言讲。此一回我在反叛营中,瞧见个再意想不到的人。”
“谁?”元羡强忍着困乏,并不大感兴趣。
“应家人。”元羲道。
登时,元羡的困意便吓飞了,“谁!”
元羲微微笑了,如幽篁里丛竹风姿修挺,眸中却深深,“应家从前的一个家人,二哥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元羡这才松懈下来,掩饰住一闪而逝的尴尬,“哦,是……我就是有些意外。”
跟着,他便叫来从人奉茶,又道这玉芽龙团是今春御贡的新茶,官家才赐下的,他亲携来了最好的山泉水,清冽又不失甘甜;以此煮来的茶,不啻玉露仙浆。
元羲浅浅呷了一口,便搁在一旁,道了声好,“二哥怎么不问是谁?是了,他家奴仆众多,我便说了二哥恐也不认得。只是我与应家毕竟有翁婿的旧谊,不忍见其家人流落,想带他一同回洛京。”
元羡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可!”他忙阻拦。
元羲皱眉,“为何?”
元羡说不出话来,半晌扯了个由头,“四郎胡闹!他家犯了谋逆重罪,你怎可收容他家的奴仆?若被朝中敌党察觉,必要扯上干连,参咱们家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
“敌党?”元羲浑似不明所以,恳切地发问,“我家在朝为官,俱是清流,从不牵扯什么派系党争。元祐党人、景顺党人虽彼此争斗,父亲于两党之中,人缘却都不错,何来敌党?”
元羡哑口一刹,含糊道:“如今党争严苛,谨慎些总是好的。你莫要发傻。”
元羲不置可否。
元羡便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困了。
“二哥乏了,小弟便不搅扰了。”元羲起身,眼见着元羡似长松一口气,忽冷不防又道,“家中总是谨慎太过。我与惜奴亲迎礼前数月,总被父母约束,几乎不得相见;祸事发后,又被禁足庭园,半步不许出家门,连狱中探视一回也不得。如今他家人流落,二哥,我于心不忍,难道当真不能带回家去么?”
“不能。”元羡狠下心肠,却在他软语哀告之下又心软了几分,于是道,“你若真怜悯他,多施与银钱便是了。”
说着,即教人取来鼓鼓的一锦囊,巴掌大小,塞与幼弟,沉甸甸的。
元羲打开来,是满满一袋金铤,那金光润润的,仿佛在嘲笑他:钱以外的事,你力不能及。
他收了锦囊,向二哥行了个礼,退出客店。
元平心惊肉跳地等在楼下。
见四郎出来,他才心稍松了松,紧接着又一个窜步过来,上下打量三遍,确认自家郎君无虞,这才问:“四郎与二哥可有好好说话,没闹起来吧?”
“自家兄弟,有甚可闹的。”元羲一哂,翻身上马,扔给元平一样物件。
元平眼疾手快地接住,手上一沉,却是个锦囊,里头满是金铤,少说也有二斤,收好了,便揣在怀里。
“咱们去买什么?”他骑马紧跟在元羲后头,问。
元羲驭辔骑行,声音如常,只是晴日下空空洞洞的,风一吹便散了:
“不买什么,赏你了。”
应怜与宗契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
自从上回入夜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到如今,义军动身开拔向江宁,她屈指一数,与他竟只见过两回,还俱是碰巧偶遇。他那头许多人跟着,纵见了,她也只得行个礼,问候一声便过了。
心里的念想野草似的疯长,闭上眼,幽深中便勾勒出他的模样,想问他今日过得如何、手头事务忙不忙、可遇着什么烦心事,与她哪怕说上二三,教她听一听他沉如雷石似的的声音。
睁开眼,她有时坐在庭院里、有时发呆盯着窗外、有时躺在柔软却空荡的碧罗纱帐内,静静掐灭那股念想,并告诫自己:没什么可想的,他于你,已仁至义尽。
相较于前头的统领们,后宅女眷的事便要清闲许多。应怜得了闲暇,调了些浓淡合宜的香,赠与各院之人;端午前后,又教春莺茜草到外头买些花朵,插在姿态各异的瓶里,依着人脾性不同而赠。
秾李的是白玉瓷觚里一支待绽牡丹,并次一等芍药,松、柳、海棠为臣使;
元羲的是哥窑一支瓶内姿态幽直雅逸的竹与兰,并无多余点缀;
单铮的是尺余高一古朴青铜小方樽,以菖蒲与石榴为君,臣使配与幽兰蜀葵,奇艳繁闹。
余人各自不同,散与各院。春莺茜草来来回回,通赠完了,携一身花香而归。
春莺忽地想起来,“啊”了一声,“宗契高僧可还没有花儿呢!”
正说着,踏入庭院,一眼见应怜
在一案边,供着一琉璃冰壶:半尺见长,玲珑剔透,里头几支疏致栀子,将绽未绽。已是清冽幽香,沁人入脾,她却拈了朵半含苞的钵莲,白皙莹润,瓣尖一点殷红,瑰态天然。
那钵莲在她指间犹犹豫豫地拈着,一时插进壶里,一时又摘出来。应怜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尖有些红红的,与那钵莲的瓣尖一样。
二女使有说有笑,道此定是与宗契的那一瓶,便齐齐凑过来,惊动了应怜。
“娘子这瓶花可是给高僧的?”茜草道。
“这钵莲好看,又是佛国净土的花儿,与高僧最衬了。”春莺道。
应怜便“嗯”了一声,依她的话,将钵莲缀在了栀子之中。
春莺问:“我这便送去?”
“……不,我自去吧。”她小心托起琉璃冰壶,柳枝撒了些清水在花朵上。
春莺与茜草习以为常,乐得清闲,便留下处置枝枝叶叶,任她出门了。
应怜一路出后宅庭院,过了几道连廊,手里冰壶稳稳当当,花枝拂风,曳出令人心颤的幽香。钵莲在其中,露着檀口般殷殷一点,映到了人心底。
送一支莲去,本也没什么。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道。
无奈花草无心,送的人有心,这一支佛花,也仿佛有了绮思。
芳菲千万,送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送个“怜”?岂不是徒惹人遐想?
可春莺与茜草也说了,这是佛花,最衬宗契,谁见了会动那歪心思呢?不会有人往狎昵处想的。他更不会。
前后府署要过一处小园。她抄了个近道,从一片不大的湖上新修的九曲桥上而过,湖面莲叶团团,也生着或白或粉的莲花,清香淡淡,十分沁人。
……他当真不往那处想么?
这却有点教人失落,莫名其妙的,全无缘由。
应怜腹里几乎纠缠成一团,怕他想,又怕他不想,闷着头,只顾日光下护着花儿,几乎不曾看路。
直待快过了桥,忽听那头有些脚步声,她本心虚,便惊了一跳,抬头却见不远不近地来了几个人,为首两个身量最高的,一眼便瞧得清楚,正是单铮与宗契。赵芳庭与钱美等几个走在一侧,正说着什么。
猝不及防,应怜心中彷如一个撞锤,重重一跳,几乎与那头迎来的目光碰上,轰地脸上烧成一团,也不知怎么想的,背过几人,烫了手似的,一下便将钵莲偷偷扔进了水里。
莲叶田田,花朵沉浮在浅浅的湖畔,倒显不出什么。
只是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走了几步,与那几人打了照面。
单铮先开口,心情似不错,“我那处的花朵,有劳柳娘子费心,很是鲜美。”
钱美也得了花,笑道:“我那案头一搁,满屋都添色不少,足见柳娘子插花的本事高明,又颇具天然。”
应怜点点头,稳了稳心神,答对了几句,目光蜻蜓点水扫过众人,偏在宗契身上忍不住驻留片刻。
偏他也正瞧着自己,眸底映着晴光,熠熠之中,使应怜错觉般感受到一片近乎温情的柔和。
她捧着琉璃冰壶的手便更紧,微微向他致意。
赵芳庭有些不满,酸溜溜地道:“我怎么什么也没有?柳娘子,你怀里这一瓶,是与我不是?”
应怜不大喜这人,只是到底也没什么过节,只得回护那冰壶,不教他伸手勾了去,“这是给宗契师父的,回头我再插一瓶,送到你那处去。”
旁人哄笑起来。
笑声里,应怜脸面微红,把冰壶栀子往宗契怀里一塞,碍着人多不好说什么逾矩的话,只叮嘱了几句养护之法。
宗契一一应了,只手捧着瓶花,霎时素朴的灰衣领襟间便浸染了浓郁的花香。
他没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见那一张秀致天成的面庞上层霞一般染了淡粉,倒显得掌中花朵失了颜色,使人错不开眼。
赵芳庭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索性挑剔这一瓶花的不是,“不错不错,只是失之疏淡,仿佛散了些,这一瓶必不如我那一瓶好!”
应怜有些心虚。
插花也讲究君臣佐使,她把冰壶里的“君”扔了,可不是疏淡懒散了么?
几个汉子对着栀子评头论足,便有机灵的,一望那湖畔唾手可得的风荷,便道:“有了,随摘一支莲盛供在内,不就密实了!”
应怜心头乱跳,“嗯”一声,便不说话了,任他们排布。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手中一沉,却是宗契将琉璃冰壶交在她手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绕在桥边,一倾身,将掩映在出水莲叶下的一支莲摘下,把在手心里,瞧了片刻。
应怜瞪大了眼。
那不正是她丢掉的那一支么?
兜兜转转,到头来又被他插进了冰壶里。
她在一干人玩笑的目光里,脸上轰又烧得通红,也不敢瞧宗契是什么样神情,垂着眼,把复归完好的冰壶还给他,行了个礼,落荒似的告辞了。
那几人浑无察觉,唯宗契行在当中,一手捧着花,神色平静,也不知想些什么,目光偶落在那支鲜妍娇美的钵莲上。
另一只手指尖,还残留着莲间的水渍。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莲也不是摘下的,而是原本便断了茎干。
“真是奇了,这一朵莲怎么与湖里那些个浑不一样呢?”谈论声里,赵芳庭凑上来,也不知话中有无深意,要来抚弄那莲瓣。
宗契稳稳当当将瓶花换了一边,避开他手爪,声音平淡如常,“嗯,这朵更好。”
碧波成片,莲叶田田。一霎时,满湖的莲花风韵,在他目中,都失了颜色。
自那次送瓶花时的偶遇,又过了两日。
起初应怜心里小鹿乱撞似的,生怕宗契瞧出什么眉目;等了些时候,他那处无甚动静,却使人送了些精致的果子点心来,教她放了心。
可人心真是捉摸难定,前脚才一颗心落回肚里,后脚她又莫名陷入了一股低落。
夜来辗转难眠,先觉着自己好笑,又觉着自己可怜,为着一朵花瞻前顾后,又为着一段压根不能言明的心思坐立不安。若真教宗契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样瞧不上自己。
就这么低落了一二日,忽听闻元羲的兄长已至,便要带着他回家。
她不得不承认,初闻此信,自己第一反应是松快。仿佛一块压在心底的大石,有朝一日终于挪开,她稍许能喘匀一口气。
紧跟着才是接踵而来的惆怅、不舍,甚至怀念。
元羲要走,她这个在元家人心中“已死”之人,不便去送,正想着与他总要辞别一回,全一场终了的旧情分 ;不料这时机偏巧不巧,正在临行前夜,送上门来。
来的是元羲。
他毫无顾忌地扣门,已是黄昏过了,月上梢头,人声甫静的时刻,一边拍一边唤:“惜奴!是我、是我!惜奴——”
声音含混,带着浓厚的、颠三倒四的酒意。
茜草慌忙来开门,有些为难地劝:“入夜了,元郎君吃醉了酒,快……”
元羲一把将她搡到一旁,踉踉跄跄地大踏步闯进了院儿。后头茜草拉不住,怕闹出乱子,只得又喊起春莺,正无措时,正屋当中门开了。
应怜早已听见院中动静,开了门,趁着皎明月色,见元羲如此失态,匆匆来扶他,两三步近前便闻到一大股酒味。
“怎么吃这许多酒?”她皱眉,有些恼怒,“不是说元平也来了么?元平呢?怎么就肯放你黑不楞登地摸过来!”
“我、我让他先……回了!”元羲半副身子近乎压上她肩头,沉沉地大着舌头道。
没奈何,应怜唤春莺点灯,茜草煮醒酒汤,自个儿将他扶进屋,在小间里一张锦罗围榻上放下来。
元羲不肯躺,就着半明的烛火,分明酒醉惺忪了,仍要张着双眼,执意瞧她,眨也不眨,似乎怕松一松,灯下的应怜便飞走了。
他从前不曾这样醉过,应怜无法,要去为他倒茶,却一把被他扣住了腰,坐倒回榻上。
“你放开!”她当真恼了,觉着这样子拉拉扯扯不像样,便去拍他的手臂。
对于元羲,她最深的印象,也是脑海里最盘固的一种,与其说是夫君,不若说更像玩伴。
他是个领她玩耍、教她丝竹棋画的兄长。浮起懵懂的少女情思,也不过是这一二年的事,当中夹杂着不知多少对旁人艳羡目光的虚荣、对他外表风姿的浮浅喜欢,以及长年累月早已习惯了的亲近。
她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重难以逾越的隔阂;正如也从未想过,他在她所忽视的一面里,已长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
一个与旁人无异的、有占有心、嫉妒心的男人。
元羲的手不放,扣在她腰间反却愈来愈紧,眸中燃起了一些她看不懂、却本能觉得危险的光火。
“你先放开我。”掰不开他的手,应怜放软了声调,莫名身子有些紧绷,后知后觉地发现,扶他进屋似乎并不是个好的选择,“我不走,我就在这。”
元羲近乎叹息的声音近在她唇和耳畔,仿佛深重地颤抖,“惜奴,你爱我的,对不对……”
应怜浑身僵住。
他就贴在咫尺,双臂搂过她身子,密密匝匝将她箍在怀里,想逃也逃不掉。
春莺与茜草也不知躲在哪里,连个影儿也见不着。
她不该对他生出恐惧的。
可眼前这人,满身尽是酒气,身体比言语更直接,锢着她,不放出一丝空隙;她清楚地看清了他眼底的执拗的渴望。
“你醉了……”她勉强克制这股恐惧,在他偏执地凝视下,挤出一丝笑,却不敢动弹,“元羲,放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元羲耍赖似的,醺醺地一笑,透出些平日里从未有的风流,亲昵地抚了抚她头发,“说你爱我,我就放了你。”
应怜羞恼起来,全无与他调笑的心思,恨不得在这张脸上踢两脚,“我不爱你!”
他像戴了一副沉甸甸笑意的面具,被她一句话撕扯下来,再粘不住在脸上,咣当掉落在地,裂得粉碎。
面具下,一张真正的、绝然痛苦的脸面露了出来。
他缓缓收了笑,眼眶有些发红,玩闹似的轻轻捏住了她下巴,摩挲着,酒气喷在她脸上,“不爱我……那你爱谁?那个和尚?”
怀里,她身子一霎紧绷得不像样,惊恐地盯着他。这反应倒教他更嫉妒起来,酒意催逼得又失了几分理智,一个翻身,竟将她压在了身下。
应怜尖叫起来,不住地挣扎:“你放开!春莺、春……”
他捂住了她的嘴,发红的眼里一丝疯狂,压着她手脚,在她愤然欲泣的目光下,滚烫的唇贴在她脸侧,流连向下,声音也从喉间破碎地流出:
“嫁给我好不好?我们成亲、我带你走!不回洛京、不会洛京……我带你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他胡乱无章法的吻向下,大片落在她额上、眼上,脸颊,才要松开手,吻她双唇,忽手上一痛。
应怜恶狠狠咬住了他手指,力道之大,唇齿间登时弥漫出一股铁锈味。
她眸子红通通的,惊恐的泪不受控制滚滚而落,浑身抖成了一团,松了口,也还在呜呜地哭。
元羲愣住,放轻了压制他的力道,轻轻地伸手拭掉她的泪,只是越拭越多,他指间的伤痕渗出血来,与泪混布在眼角,像她哭出了血一般,添了一丝凄靡。
“你发什么疯……你就像那些人吗?”她哆嗦着,任自己难堪的一面露在他眼前,咬着牙,道:“我……我在青玉阁里三个月,他们说,若不从,便将我随意扔给什么人玩乐,你就是那样的人吗……”
她眼角的血一丝丝流下,仿佛止歇不住。
元羲想通了这话,如遭雷击,久久说不出话,终开口,声音又干哑又破碎:“你、你从不曾提过……”
“提什么?”她狠狠丢开他为她拭泪的手,将一直闷在心底、不敢与他透露的经历索性一把掀开,越是难过,却越是愤怒,“提我被卖到行院里,若不是宗契搭救,早已是一把尸骨了么!提我在牢狱里暗无天日,日日盼着见你一面却不能么!提我看着我娘脑浆迸裂,尸首被拖下去,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么!”
“我最想见你时你不见,如今我已好了,你反来搅扰我!说什么带我回洛京、与我成亲,你哪里是为了我,不过全为你那点求而不得的私心罢了!”她几乎怒吼出来。
一口恶气发泄完了,他却愣着。
应怜浑身的血过速狂涌,滚烫地灼着,心底却冰凉一片。过激之后是深深的疲惫。她见他木愣愣的,艰难地将他掀下去,愈来愈加重的枯竭感却压得人自暴自弃,索性摊开手脚,与他相对躺在了不大的榻上。
火光曳曳,灯烛半明,他们如两只孤独又无措的野兽,瑟缩在一起。投在墙上不像样的凌乱影子,在灯火下无声地挣扎。
元羲闭上眼,无力地被她驯服,将脑袋凑了过来,与她额头相贴。
应怜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温度,冰冰凉凉,同她自己一样。
他眼角沁出了泪,将从不曾有过的可悲的软弱暴露在此夜,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他枯哑的声音若干涸的泉流,再涌不出温润的甘泉,一遍一遍,充斥她的耳畔,“我不知道,对不起,惜奴,我不知道……”
“我不怪你。”她叹了一声,听着叹息回旋在冰凉的夜,酸涩起来,又听自己的声音道,“是我们缘浅。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再走不到一处,所以,也别提什么荒唐的话了。我不爱你。”
他仍魔怔了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渐渐地消没了话音。
酒意萦绕满室,逐渐也冷凉下来。应怜想,他或是睡了,或是半醒着。
她憋闷在心里的话,突然很想向他全说出口,只当有个倾吐的地方。
“你说得没错,我心里已有了别人。”
“在我最无望时,他救我出水火,护我不受欺凌,送我辗转投奔。我分明是泥淖里的一只蝼蚁,他却说我是明珠。”
“他本可以过闲散无忧的日子,却肯为了我,做上刀山、下火海的事,从此再不得安稳。”
“他有千般好,是清莹的松雪、巍峨的山巅。他是世上最行得刚正的君子。我何德何能,竟只用十两银子,与他有这样一场恩惠。这样的人,我怎能不爱他?”
一字一句,句句是裹着蜜糖的黄连,最甜又最苦。
她这一辈子,恐怕也不能向他袒露这样直白的心意,只得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荒诞的夜里,向一
个最贴近她的人倾诉,哪怕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
元羲紧闭着眼,一动未动。
她想着他丰朗清幽的模样、修挺巍峨的轮廓,微微地翘起了唇角,在黑暗中,仿佛得见了最耀眼的光火。
清夜溶溶,栀香与浮尘扰动。
他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本闻听元氏子明晨回京,怕她伤心,却内心深处犹觉庆幸,一抹私心作祟,觉着此人走便走了,免得惹人心烦。
这些时日,宗契对镜静观,或盘坐扪心,总不知该怎样正对自己心境。
他自明了,心境已乱,绝无可能再回到从前。
所能做的,就只有如平常待之。
待她,也待自己本心。
只是静夜的庭院里,无人一角,窥见未掩牢的窗隙间如此情状,仍教他无所适从。
宗契攥紧了拳,脚步生根似的,品尝到了心头舌尖的一点酸与苦。
也不知枯立了多久,他在暗沉的夜里,蓦地如晨钟暮鼓,狠狠撞开浑噩心智,振聋发聩。
他们本就是天上的一对鸾凤,生来该在一处。他又是哪里来的虫蚁,对此能有什么置喙。
白日里他把玩摩挲琉璃冰壶,不自觉偏想起她慌慌张张背人扔掉的那一支钵莲、通红的耳尖、羞怯的眼眸,想她落荒而逃似匆促的步履,总想一厢情愿地从里品出些格外的滋味。
心头有一万个万一,如今想来,卑鄙又龌龊。
万一她扔那钵莲,是有意为之呢?
万一她向自己那一片温软的眼眸,是旁人得不到的青睐呢?
万一……
他按下了这些糟污的心思,狠狠止住荒唐的念想,移开眼,回身,毫无声息地离去。
栀子清幽,人去后,仍暗香浮动,久久不散。
辞别此夜,元羲在她的小榻上酒醉浓睡。
说来好笑,也不知他明日醒后,会怎样懊恼自己失态。
应怜无声息地下榻,为取来一席薄被,浅浅为他盖了,才出小间几步,却闻听屋对面的幽暗廊角,有人轻言细语:
“咦,你闻出香味了没有?”
“没有啊。”
“有的,似乎是栀子。”
那二人轻手轻脚,来到明处,携着几样醒酒的汤药,见了应怜便问:“娘子,元郎君怎样了?”
一个春莺,一个茜草,尘埃落定了才回来。应怜揉了揉额,实在无奈,“怎么一个两个都出去了?”
“厨房里不得醒酒的汤药,天黑了,我又不敢独自外头去寻,便叫了春莺一道。”茜草有些赧然,怕应怜挑理,匆匆去煮醒酒汤了。
春莺也去后,应怜前走几步,来在无人迹的拐角处,置身黑暗,仿佛果真闻到了似有若无的幽香,是栀子,却又捉摸不定。
也不知是哪处园里飘散来,或就是前两日插在琉璃冰壶里的栀子清香不散。
她未深想,将忽如其来的一缕惆怅掩去,回了屋中。
自古善恶难定夺,人心两不知。
自元羲随了元羡回程,一路有些浮浮沉沉的心思,从不露在脸上,也不与旁人道。哪怕是元平,也只隐约察觉四郎有些变化,却捉摸不透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他到底是贴身侍奉的家人,对四郎一言一行都极上心,更兼因先前一番话,怕惊吓到四郎,因此心神总有些不定;寻了空,不凑在元羲身边,却来问随行的女使范碧云:“哎,贼营里这些时日,四郎可曾遇着什么、或逢着什么事?”
范碧云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吟吟的,“没有呀。就算有,我哪晓得。”
说的却是实话。自打见了应怜的面,元羲对她便格外冷淡下来了。
——虽然从前本也不热络。
只是她执拗地偏认他更比从前冷淡。没奈何,无论她怎样铺床叠被、红袖添香,侍奉得怎样周全细致,元羲眼里总没有她这个人,仿佛她与那些笔墨纸砚一样,都只是个案头陈设的物件。
不,她怎比得上那蓬莱砚、潘谷墨。她的身契,也不过只值十余贯钱而已。
但终究是随他回洛京了。范碧云私下里宽慰自己,洛京是他的家,也是她的家。
最难得的是,那里没有应怜。
元平仍是犹疑,不大信的样子,又提醒她:“你再想想,或是见了什么特别的人、经了什么特别的事?”
“真没有。”范碧云不愿与他纠扯这话题,牢记着元羲来前的郑重警告,“贼营里能有什么出奇的英雄?不过都是贼寇而已。”
元平东问西问,问不出个究竟,想到私下里探听的一事,忽道:“听说里头有个柳氏娘子,与咱们郎君攀扯不清?”
范碧云心中一突,半真半假哼道:“不过是流言蜚语,那柳娘子是什么轻浮的玩意儿,若真与郎君有瓜葛,怎么不见她也随了回京呢?”
元平想也有道理,只是上下眼打量了几遭范碧云,充个大辈儿敲打了一番:“虽说四郎带了你回去,可你万要认清自个儿身份,这是回得了大造化,才能在四郎跟前侍奉。你可要晓得,素日里我家用的女使,都得一层层筛箩似的择选过,百里还挑不出一个入眼的来……”
他叨叨叨个没完,范碧云任他念经似的,自闭了一双耳,手头绣自己的一个香囊去了。
那头里,元羲与元羡义兴县远了,行程便放缓下来,元羡着实松了口气。
正值浅浅初夏时节,柳荫初浓,车马行行停停,元羡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元羲并辔,拂着微风,身心舒畅。
元羲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官家前阵子圣体渐愈,为感天顺时,诏令加开恩科,正在六七月之中。往年父亲见你年幼,压着不教你省试。如今你已及冠,据我看来,父亲松口,你大可去考一考。以你经策的学问,中个进士及第不是难事。”
元羡自是进士出身,对幼弟的才学看是看得准,不过怕他站错山头,故有心提点几句,又不好说透,免得兄弟又问什么自家清不清流一事。
“经义、诗赋我是不必担心你的。只五道策论,你还得慎之又慎,总要琢磨好庙堂的风向。”元羡又道。
原以为元羲会顺着往下问,不料他却只是应声,问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来,“去年太子因逆事获罪,虽不致被废,却也只剩个空名头,失了圣心。风传得了一阵疯病,年初时转好了?”
元羡有些意外,“是……你问这作甚?”
“我不过有此一问罢了。”元羲甚不经意,望着前头马踱行的牙道方向,道:“我只是想,若当真失了圣宠,为何还留有名号?岂不正映了官家仍有一丝血脉亲情之意……保不准还能东山再起。”
元羡不答,踟蹰半晌,行出一二里了,才似下定决心,转头向元羲,透露一二,提点他道:“你莫要想偏。父亲在朝堂,如履薄冰,若要我家不赴那应氏的后尘,还得依附在稳固的大树下,又怎能往已倒的将死之树下存身?”
元羲彷如惊诧,终究应了。
只是握在缰绳上的手,在二哥察觉不到的目光下,紧攥得手心也生疼起来。
第79章 第79章二入江宁
五月末,义军攻江宁。
黄仲骕的禁军班师回朝,正值炫耀战功之际,江宁告急的文书递来洛京,居然一时石沉大海。信使日夜焦心地枯等在馆驿,却连上峰的面也见不着。
京朝里自有暗流汹涌,战事却等不得,信使快马加鞭,十日去、十日等、十日回,临了却发现自个儿回不去江宁府城。
——那城四面早被贼匪围得铁箍似的了。
好在他也没得着朝廷什么正经的答复。真不幸中的万幸。
信使灰溜溜找地儿猫着去了。
围城可大可小,少则十几二十日、大至一二年也有,那必是城里城外双方俱疲惫交加,只等谁先撑不住。
自然,以单铮兵众的实力,是围不住这样长时日的。他们不过钻了地方城防空虚、京中反应迟滞的空子,趁着无人能管,务要近日内拿下江宁。
偏此城为旧朝古都,墙高城深,又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一时难以攻克。
自五月至六月上头,单铮领各部城下攻了数十次,折损了千余人,却怎么也攻不下这座城。
焦灼气氛一时盘旋连营帐中,士气也有低靡的势头。巡营的头目将领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围城不攻之时,便聚在中军帐议论计策。
王渡倒是出了个不错的法子,“彼军贪婪,咱们可借攻城之机,遗下财货于城门外,趁他哄抢、不听管束之时,率奇兵冲入城中,开出一条路来,直捣官署。”
“此计可行,只是太过凶险。四面通衢的城门皆有重军把守,如若强关城门,拉起吊桥,岂不平白送了先锋勇士的性命?”军师林文贵道。
赵芳庭道:“似江宁这般有根基的大城,攻城以攻心为上。若使彼军惶惶,攻入城去,便不是难事。”
中军帐里有人眉头深锁,有人议论纷纷,都等着单铮拿主意。
单铮沉吟半晌,点头道:“舟横先生说得有理。攻城本就是险之又险的事,但有几分把握,便可一试。”
说罢扫视众人,目光盘桓一周。
“我愿为先锋,”座下一人声如雷霆势沉,正是宗契。
随后又有几人附和,皆愿一马当先,冲城夺门,俱是素日里勇武过人的头目,领了这一件刀尖上拼命的差遣。
初夏六月,江宁府城下,处处潜流暗涌,大战来临的凝肃气息如欲来山雨,
沉沉压在城上城下铺开连片的兵众之中。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悲喜心情。
毕竟,当两只巨兽争斗时,是不会在意是否碾死了几只蝼蚁的。
武大用此时便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蝼蚁。
——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可当关乎他自身的噩运降临时,他这样一只蝼蚁也开始觉得,总要反抗一下、争取一下。
快点、再快点!
他驱着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牛车,自己也像套了车辕的牲口,奔波了一日夜,又累又困,喉咙焦渴、嘴唇干裂,生满了燎泡。
黎明前的夜黑沉沉的,唯有寥寥群星微微映明车前嶙峋的碎石路。
牛车上颠下簸。里头横木内,躺着他的儿子阿虫,无知无觉地跟着颠簸起伏,小小的身子发着高热,偶尔动弹一下,也不知是哆嗦还是痉挛。
武大用在府署里当值,却住不起城中的屋子,便将妻儿常年安置在乡下老家。年前浑家害病死了,唯剩了年仅五岁的阿虫,随着叔婶过活。他攒了几个钱,便想着在城里赁个小小的屋舍,接了小子来。府城里的蒙师总比乡塾的高明一些。
阿虫不随他,生得聪明,五岁就已会背《千家诗》的许多篇,夫子说了,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他抽打老牛,鞭子挥得手酸疼,听着车里小儿呓语,于是停下来,拔开水囊,小心翼翼地给阿虫喂了水,只这么一会,手心也跟着变得滚烫。
他又马不停蹄地继续上路,向城外二十里赶去。
二十里外驻着贼匪的大营。
打仗么,不是受伤就是死人,缺胳膊断腿,那里总是有大夫的。
晌午时,有人来带话,说孩儿染了风寒,教他快回去瞧瞧。
这当口,进城的进不来、出城的出不去,几道城门严防死守,生怕混进贼寇的奸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守城的兵士看在他在府署里差事的份上,才让出城;又避开拒马桩、陷马坑附近巡卫的守兵,偷偷摸摸到了乡下,已是黄昏了。
弟妹见了他便惶惶道:“清早便托人寻你,伯伯怎么才来!阿虫起了热,吃了丸药也不见好。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咱们又不敢贸贸然出门,正合计着等你带去城里瞧大夫呢!”
初时阿虫还认人,喊了他一声“爹爹”,后来便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抽起筋来。
武大用怎么不晓得为难,出城已是费劲儿,这会子天晚了,再要入城,岂不比登天还难?
可若任孩儿这么烧下去,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他顾不得再多,套了辆车,与兄弟两个一道,一路来在城门下,果见吊桥已升,城上守军喝令:“夤夜不得入城!”
“是我!武大用!”他大喊,“府署里当差的皂隶!今夜是谁守城?董校尉还是王校尉?”
城楼上三两脚步,一会儿,上头倨傲答言:“俱不是。是我,李三。”
武大用心头咯噔一下。
偏是这人,他那倒霉催的死徒弟李五的哥哥。
李三正因兄弟不明不白地死了,无缘由怨怼武大用,今夜任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入城。
武大用把嗓子喊哑了,也没喊开城门;回头再看阿虫,烧得已不省人事。他兄弟道:“要不、要不咱回去吧,再不走,他们要放箭了!”
武大用心里深恨,掉头回转,每走一步,心都绞着,恨不得城楼上那等人一头栽下去摔死才好。
行到半道岔路口,他将兄弟赶下去,驾起车,吆了一声,往黑洞洞的前路上去。
“你去哪儿?”兄弟急了。
牛车已决绝向前去了,被半遮住的车前传来武大用决绝的回答:“找大夫!”
此夜为宗契督营。
连营军帐匍匐大地,灰黑的山丘一般,与火光遥映下的土地融为一体,绵延望不到头。单调、萧瑟,却震慑人心。
他从营间小路上逡巡而过,时常有一支支巡营的小队执兵刃来来去去,报说俱都如常。
后半夜,本到了换岗时分,西面的一支巡军却有了动静。
一什长来报,说捉到了一人,深夜闯入营来,喊着有破城的计策。
“是什么人?”宗契引起了注意。
“他自称是城里的公差,还抱了个病了的小儿,说要找大夫。”什长道。
为防时疫,连大人带孩儿,都被押在了营帐外头。宗契当下过去探看,拨开拒马的鹿角和桩子,几个看押的兵士之中,一眼见了个中年人,正怀抱小儿,激动地嚷嚷些什么。
宗契皱眉,向跟随的什长吩咐,“找个大夫来。”
什长领命而去。那头的汉子越过兵士,目光望来,怔了一怔,紧跟着像得了根救命的稻草,大叫:“是宗契师父么!小人救过你一回!宗契师父!”
他奋力甩脱兵士,紧走进步,噗通跪在宗契跟前,毫不犹豫。
“师父可还记得那一块姜!当初您中了蒙药,正是小人为您指了一条逃出生天的路!”他目眦通红,喉嗓干裂,沙哑地哀求,“小人不敢挟恩求报,您救救我儿!我、我晓得怎样破城!”
谁说蚍蜉不能撼树,蝼蚁不能溃堤?
他下跪为真心实意,可也许不会知道,正是这一跪,跪倒了城防百里、跪散了国运百年。
从此改天换地,一条盘曲的潜龙,真正有了腾云的底气。
病中的孩儿已被安置下,找来了大夫照看。武大用被带进军帐,宗契着人连夜报禀了单铮等人。
中军帐内又亮起了通明的灯火,帷幕上人影幢幢,走动站坐。
翌日,令下三军:饱餐战饭,入夜后,一路军士向城西龙关门袭扰,多带财物诱敌;却又有一支攻城的奇兵,各自带锤、凿、铲等器具,掩人耳目,绕行至城西二里,搭壕桥过护城河,向当中一带看似坚实的城墙猛攻。
外人不知根底,唯独武大用这样知内情的差人才清楚:前几年府里报上去说要加固城防。度支拨了款来,却几乎被挪用殆尽,余下一点钱款,偷工减料,将几处缺损陈旧的老墙重,不过糊了薄薄一层,连夯土也不是,根本算样子货。
武大用便指出了其中一处最为松散的薄弱点。
但这仍可能是陷阱。谁也不能确保,此人是否是守军派来混淆视听的诱饵。
率这一支奇兵偷袭的宗契也不知道。
他早已交了封信与单铮,嘱托他道:“我若哪日死了,烦劳你告与柳娘子,将这信送去河东路代州,向五台山佛光寺见我师父慧理方丈。”
“既是与柳娘子的,你给她便是了,何
必多此一举托我管着?“单铮道。
宗契想到应怜,不由便笑了,“教她晓得,又该说我晦气了。”
单铮便收了信,私下里收藏着,再没告知过第三人。
那信也还安安稳稳地落在他箱柜里。这一回,单铮私留下他,叮嘱了他一番谨慎行事,又想说些别的什么,末了忍住了,只是拍了拍肩,“……活着回来。”
“是。”宗契应得利索。
单铮脾性刚直,对下却宽厚,总不忍见同来的兄弟们有去无回,每每对阵,恨不得自己充作先锋,一马当先挡在所有人前头。但他既为头领,便只能压下焦躁,面不改色地坐镇中军,指挥部下,甚至眼睁睁瞧着他们去送死。
这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煎熬。宗契心知肚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要在乞活或仇恨下蹚开一条路,必然脚下要踩着同胞的尸骨与鲜血,只能向前、再向前,一步不能退。
果如武大用所透露,这一夜的奇袭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样子墙距离城西的龙关门不远,此门颇部署了不少兵力看守,若从正门攻,损兵折将,且几乎攻打不下。
守城的兵士也都如此看法,故今夜抵抗城外一支来袭的叛军,虽刀兵喊杀声震地连天,烟尘搅动黑夜里一处处火油光亮,通红的夜色里弥漫着厮杀的鲜血气息,但无一人当真觉得,城门会被攻破。
守兵不过将附近的兵力聚集,如群蚁附积,自城楼上射下密如雨点的箭矢,嚣声撼动天地,压得城中百姓惶恐畏惧,瑟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半步。
这头杀得兴起,自然几乎无人察觉兵力薄弱了的样子墙处,正有密密麻麻的凿锤之声。架在护城河上的壕桥厚长,攻城的兵士不带一点火光,身穿黑衣,完全融入了夜中,斧凿之声,也俱被二里外的喊杀刀兵声所掩盖。
一下、两下、十下、百下……
千万凿锤声下,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终于缺开了一口。
没有欢腾、没有叫喊,黑衣的兵士如凶猛的潮水,霎时从这道缺口涌进。伤口被撕扯得更大,一带城墙缺处,摇摇欲坠。
究竟是哪一个守兵最先发现这一支无声的夜鬼似的军队?无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是谁,他的尸骨早已坠落城墙,与攻城、守城双方的累累尸骨并叠在一起,成了尸山血海。
龙关门下,壕桥搭了又毁、毁了再搭。壕桥之间,填壕车坠下一块块巨石,投入护城河中,掀起千层巨浪,染血的河水又将淤塞河底的新死尸骨翻冲上来,水流渐渐瘀滞。
守城的官兵喊杀里掺夹着来回呼号,不知是督战的监军还是传令的号官,叫嚷着调拨甲兵,去城缺处防守。
率军攻城的钱美,此时早已传下令去,命部众后撤,却并不鸣金。兵士撤退之时,将随附的一车车大箱散开,内里乱糟糟抛出金银财物,一瞬时宝光冲天,晃花了守城兵士的眼。
也不知是谁在疾厉声色的调拨指挥中,激动地叫喊了一声:“贼寇丢下钱财退了——”
“贼寇退了——”
“快抢珠宝!”
一击石起千层浪,一声声狂喜的呐喊,甚至盖过了军队的调度。守城的校尉惊恐地发现,竟无人听从调集,去城防薄弱处严守,底下各个兵丁,趁着贼寇退却之时,争涌着出城哄抢财物!
更有那浑水摸鱼的,既见贼寇撤去,一鼓作气,放下吊桥,举着刀作势冲杀,实则混入同袍的阵势里,捞得满手满贯的钱财。
前后不过半刻,再纪律严明的部众,这样短而仓促的时间里,也无法强行调集,一时间好似群龙无首,乱糟糟、拥攘攘,像不知往哪个方向流动的护城的河水。
宗契便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里,终于入得城去,再不执他的镔铁棍,却攥寒亮亮的钢刀在手,怒吼道:“随我冲——”
钱美等人随后,在震天的破城兵士叫喊声中,杀了闯到身前举刀的守兵,踩踏着鲜血淋漓的尸骨,狂喊着冲杀向前。
单铮在其后不远,众军环绕之中,凝目望向如蚁的甲兵,周身森森杀意,拔刀朝前而指,“儿郎们!今夜入城——”
“入城——”
鼓声山响之中,潮水一般的军队,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杀气,直冲入城。
有号令的将领,骑着快马、击着铙钹,穿梭军阵之中,一路响亮亮地破开山海压覆的声势,“城中百姓无伤!城中百姓无伤!城中百姓无伤!……”
铙钹与叫喊高亢嘹亮的声音刺破暗夜,凛然回荡在街巷界桥。虽然如此,此夜,城中千家惶恐战栗,连小儿惊惧的哭喊声也被狠狠按捺了下去。
江宁府城早已老旧,却还残余古都严整的气象。入城义军便有那做贼心思的,在一叠数声“城中百姓无伤”的严律声中,结伙了二三人,偷摸着闯入城中一户人家,趁着漆黑的夜色,行贼抢劫掠之事。
登时有哭喊声爆发开来。
那三个得了手的兵士,抢掠了珠宝,才出屋两步,正被人森森地堵了个正着,刚要逞凶举刀,看清夜中来人,腿脚便是一软。
那人带着张开獠牙的鬼面,两只眼眸像幽夜里的野兽,说话却死水无波,“城中百姓无伤。”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嘶哑似刮擦耳膜的兵刃。
一刀挥下,那身携珠宝的兵士声儿也没来得及出,脑袋便利落地离了身躯。
鬼面人身后两名甲兵,一刀一个,如数割了劫掠兵士的头颅,血淋淋挑在刀尖上,瞧也没瞧惊怖欲死的那户人家,极有默契地出门上马,穿梭行军之中,高声叫喊:“劫掠百姓者,斩——”
又有传令官击鼓入城,鼓声沉闷,震动数里:
“降兵不杀——”
“枭首敌将者,赏——”
一道道军令如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倾覆下来,将整座江宁府,困在了罗网当中。
入城的兵士、抵御的兵士、传令的号官、躲避的百姓、无家的乞丐,甚至狂吠的野犬、嘶鸣的马匹,一切一切都混杂成了一场疾风骤雨,涨上千丈高的声势,几乎要将人溺死在汹涌水潮之中。
奔逃的人随处可见,即便有号官来回奔走呐喊,仍有受灾殃的人们,零落散布,或扑倒在流矢之下、或被无眼的刀剑杀伤。城中黄泥的土路渗进了几尺厚的鲜血,青石的路面变得红褐而粘腻不堪,路边尽是倒下的尸首,有城里的、有城外的,有人的、有犬马的。
火也烧了起来。
赵芳庭跟随主军入城,先闻到了一阵飘散的血腥,再瞧见了远远的一座极高的楼上,熊熊燃起的大火。遥遥望去,真仿佛落日又起,燃上中天,将一大片连绵的低矮屋舍映得通明火红。
“这是谁放的火?”他骑在马上,狠狠皱眉,对这群不听话的兵十分头疼,“不是再三申明过,切不可放火么!快灭火!”
而后他发现,这起火的高楼,似乎就是望火楼。
这就很令人费解了。谁闲来无事,在望火楼上点一把火?他记得双方也都没放火箭啊!
“将军,快看!上头仿佛有人!”跟来的副将指着叫道。
赵芳庭一震,忙向上看去,果见张牙舞爪的火舌冲天里,似乎有人影扭曲。不用想,也晓得楼上人有死无生了。
“算他倒霉。”他叹了一声,咕哝道:“此夜哪里躲避不好,偏躲在望火楼上——望火望火,真把火给望来了吧。”
说话间,前后左右吵吵闹闹地又过去了好几拨人,冲杀的冲杀,归队的归队,还有许多捆缚手脚、一列一列行经的——那是弃刀投降的守兵。
总体来说,忙而不乱。赵芳庭对此比较满意。
高楼之上,火势冲天,忙坏了下头扑火的人。
火势高燃,往上窜得邪乎,内里又弥漫一股独特焦臭。有经验的小校便明了,是泼了火油才致。
正忙乎着扑火,离得近的,便闻听遥遥的顶头上,灼臭焦热的火中,隐约有似人非人的惨嚎,使人不忍闻听。
那是在楼上,被困在火中的人。
谁也不敢向上细观 ,望了也没用,只闷头扑火。更发动了周围人家,桶、盆、坛、罐,凡是能盛水的,都七手八脚地浇上去。
挥汗如雨间,有人一抹头,却见了个骑在马上、戴了帷帽的人,瞧身形曼妙,便知是个女子。
“你这一女娘在此做什么!”兵士喝道,就要赶了人走。
她身后却拦挡来几个从人,“此是鬼面将军的宅眷,不得无礼!”
那几名兵士一听,便不敢动作,退了回去,自顾自扑火去了。
“李娘子,咱们走吧?”从人问。
马上之人掀开了帷帽纱帘,在炙人的热浪下,抬头凝望望火楼上。
“那上头是什么人?”她并不离开,却问了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便有人道:“许是当值的潜火兵。”
第80章 第80章对面不相识,却是故人心……
她摇了摇头,凤眸里烈烈的火长燃不灭,神情却隔岸观之,清冷疏离,“不像。”
的确不像。楼上的活人从未求告,寻人来救。
火势迅猛,高楼上哔哔啵啵燃过一阵,吞噬漆木栏杆,支架木梁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李娘子,咱们快些走吧!”几个从人的面庞被炙烤得通红,都来焦心劝道,“这楼撑不住多久了!”
李定娘点点头,放下帘帷,轻纱扬动在如昼的夜色里,长驱策马而去。
火势犹如魔鬼,一旦得了时机,趁空便要反扑。众人楼下逐渐消减了火势,楼上却仍是熊熊一团,并又要蔓延向下来。
人心中俱都明白,不待楼头烧尽,折下焦炭也似的木梁来,这火是止不住的了。
便又闹闹哄哄地开始拆毗邻的屋舍,怕火趁风势,又猛扑回来。
所幸值此夜半,义军顺利入城,也像燎原的野火,已将街头巷尾都牢牢掌控。城中守兵原本空虚,向来不过二三千人,一旦破城,大多惜着一条命,也都撂刀兵投降了。这处才能安心扑火。
望火楼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负责的小校见状,急匆匆地令各兵士后撤,以免被垮塌的木柱伤着。
却在此时,兵荒马乱之中,也不知哪里钻来一团小小的影子,灰不溜秋,人皆忙乱着扑火避火,浑无察觉;待撕心裂肺的孩童声啼炸响在焦木火炭之中,不知谁才叫了一声:
“有个孩儿!”
望火楼下无论门洞或是木梯,皆一片焦黑,火云压覆,随时可能带着粗大的梁柱倾倒,二层外展的宽檐被火舌舔吻,已摇摇欲坠,只一二斗枋支撑。一个浑身脏乱的孩子,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冲到楼下,却愣愣止在火势隐隐的木梯前。
“快救人——”有人喊。
仿佛个濒死之人痛苦呻。吟,木梯、木梁、木架俱爆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动声。只在顷刻之间,不知哪一根木柱断裂,咔嚓一声,猛地垮塌下来。
那孩子不知是惊恐太过或怎么,竟木木地望着屋梁倾圮,僵在了楼下。
众人怔愣不及救,眼睁睁瞧着便要命丧当场。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马蹄长嘶,山塔疾风而过般,掠下一人,魁梧的阴影火光里瞬现,抄至望火楼下,伸长臂将那僵立的孩子一捞,才拎在手中,上头木梁终于承压不住,轰然倒塌!
那人反手格刀一档,以精铁生生抗住老树粗细的焦木,胸腔里爆出一声吼,震醒了发愣的旁人,一刹那叫喊的叫喊、动作的动作,炸呼呼骚乱起来。
刀刃震入焦黑木梁之中,生生没进尺余。
有人认了出来,惊叫:“是高僧宗契!”
宗契咬牙抗住那木柱一瞬,争得刹那功夫,把孩子抢了出来。
“后退!”他弃刀兵,抽身而出,喊声震动,“楼要塌了!”
话音刚落,一处飞檐闻风而坠,轰地一声,几乎盖过了楼下骚动。
几丈高的望火楼,不过片刻,如小儿手里的玩意儿,拉拉杂杂分裂开来,倾颓到底。
宗契怀里的那孩子哭闹起来,“娘——”
那是个女孩儿,不过六七岁,衣上、脸上全是灰黑,只一双清泠泠的眼皂白灵秀,此时圆睁着,里头尽是对火的恐惧。
她扭来扭去不安分。宗契无法,抬来一只手沉沉地要拍拍她头顶,却才觉手掌心里尽是鲜血,伤口从掌根裂到虎口。
原是方才挡那木柱一下,竟将虎口全震裂了。
好在府署尽被攻下,该杀的杀、该降的降,余下事早部署安定,这才予了他喘息之机,草草处理了掌心伤口,不及思量,翻身上马,将哭闹不休的孩子带上,一路向才入城的后营而去。
所谓后营,实则是早已搭出的一片天棚。伤兵尽被安置在此处,有大夫来回照看着,比被丢在街巷黑窟窿似的角落里发霉发臭好。
伤兵太多,随军的大夫人手极不足。好在赵芳庭事先早已预料到,连夜“请”了城中大小数家药铺子的大夫、伙计,同着一筐筐药材,源源不断地送来,解了许多燃眉之急。
饶是如此,许多轻伤的义军、兵士的女眷也在此间穿梭奔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应怜此时也换了身行装,不再锦绣绫罗穿戴,却着寻常粗布衣衫,头上扎着青布头巾、腰间系着宽大的兜袋,未着脂粉,正提了两个铜茶瓯,向并排躺倒呻。吟的士兵挨个喂水,又时时从兜袋里摸出手巾来,擦汗擦血。
她自己额上密密的细汗却来不及擦拭,只用衣袖一扫,便又忙活着倒茶水去了。
说来奇怪,往常在家时,轻易不动步履、鞋袜不染尘土,闲花照水,也时常养出个头疼脑热来;如今在这战场后方,彻夜不眠不休,耳边听着大小轻重的呻吟哀嚎,眼里见的缺残身躯的伤兵,衣上处处也沾了不知多少血污,她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热汗直淌,却丝毫不觉苦累,一手一只茶瓯,煮茶、喂水、煮茶、喂水……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相较起来,折柳就难受得多了。她也粗朴的一身行头,才将止血的伤药为一个伤兵敷了,起身时扶着腰,脸色扭曲,“噢,秾李、秾李来扶一扶我……”
一旁的秾李忙放下沸水里捡出的热手巾,过来搀扶。
应怜正从此过,便也倒了一晚粗茶递去,见折柳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要,便又旋身去给下一个伤兵喂水了。
折柳怏怏地揉着腰,瞧着她来来回回毫不停歇的身影,不甚艳羡:“还是年纪小好哇,这一宿折腾下来,你瞧瞧她,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说得好像您多老似的。”秾李道。
“可不是老么。”折柳叹气,“寻常在我这个年岁,也有做祖母了的。”
“寻常在您这个年岁,也有才二嫁夫婿的。”秾李笑意一闪而过,却终归于淡然,一同望向应怜,眼底不无歆羡,“您终究是落过胎,又总喝那伤根本的药……身子骨才遗下毛病。”
折柳摆摆手,自己倒看得很开,“猴年马月的事,提它作甚。”
歇了一晌,又接着各做各事。
接连不断地有伤兵被抬进来,很快便搁置不下。即便天棚一扩再扩,也跟不上兵士伤损的速度。应怜忙无空暇,又瞧着那些临时铺就的草榻上,前脚重伤的人才死,被抬出去不过片刻,后脚又一人被安置上来,一样的流血、一样的呻。吟,甚至连血也是一样的刺目鲜红。
她再生龙活虎,也有累的那一刻,见多了此状,更多的是心里的那一片疲惫。
轻伤的兵士毫无顾忌地喝一大碗茶水,撑着伤痛唾沫横飞,描述今夜一场奇袭的功绩,“……趁夜突破缺口,守兵自然来抵挡,只是没咱们凶猛,我一人斩下了三个……”
说到兴致处,他满眼绽光,里头透着野兽一样的凶残渴望,执着地举着手,比出三根手指。
应怜晓得,那是对战功丰厚奖赏的渴望。
这一场仗下
来,他也许会被伍长、什长赏识;若他们死了,他便有机会成为伍长、什长,被位更高的人看在眼中;再不济,每一只斩下的右耳,也会给予他实打实的钱财报酬,让他从此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低贱流民。
——那些死在他兵刃下的人也是作如此想,只不过没他有能耐、或没他好运。
她头一次接触战争——据此人道,这是一场我方大捷的胜仗——战争残酷揭下的面纱一角,便已如此血腥而真实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又想到了宗契,不知他怎么样了。
有伤兵瞧见过他,说他很好,策马时率部众冲锋陷阵,既无畏又果决;下了马,一手刀法出神入化,闯入敌军之中,如千军横扫。
听到这些,应怜松了一口气,可听着那些兵士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谈论他如何如何英姿,她却怎么也升不起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纵不是个僧人,也总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古来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不是史书里那些千人屠、万人屠的英雄。他曾暮鼓与晨钟,闻听佛谛,两袖是松林修竹的清风,物我随心,超然凡俗。
如今入得红尘网里、生死局中,为她私心,造下累累杀业,他今后该如何向佛?又会不会觉得可憎、可悲?
忙忙碌碌,她逐渐心不在焉,为他们倒茶、擦拭。他们有的喝了她茶,继续振奋地攀比自己立下的军功;有的喝过茶,一二刻后,沉默地被抬出去,英灵上路、魂魄渺渺。
不知什么时候,又抬来一人。应怜打起精神,换了条干净的手巾,为那人先擦了头脸的血;又从兜袋里掏出剪子,按大夫的嘱咐,将伤处的衣裳剪开。
那人按住了她握剪刀的手,冰凉凉的。
她怔了怔,从那张微微柔和的面庞眉眼里,才瞧清,这是个女子,细看已是残剩风韵之年,手上肌肤除了划痕遍布,保养得却细腻,显见往日里生活优渥。
伤在腰腹,似是中了刀剑,皮肉下甚至可见内脏肚肠。一时未死,却也只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应怜见多了伤口,便晓得这伤治不了,不知她是谁,心中却起了一丝怜悯与悲哀。
那妇人微睁着眼,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嘴唇掀动。
应怜有些无措,觉得她有话说,便俯下身耳畔贴进她唇边,在周遭乱哄哄的声音里,想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萍儿……送去宗氏旧园。萍儿丢了,我对不住……主母!求你找……寻她……”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应怜听了个大半,有些着急,问:“萍儿?是您儿女吗?”
她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茶水已喂不进,不过沾湿了一点喉唇。妇人缓了缓,再度开口:“我是乳娘。萍儿是……袁知府之女。”
她说一句,歇一会。好半晌,应怜才弄清了她意思。
原是义军破城,知府的夫人将小女儿托付给乳娘,改换平常装束,偷出府宅,切切叮嘱逃去娘家,待事定后再归。
好巧不巧,她说得清楚,那是“义兴县宗氏旧园”。
应怜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日宗契说的园子,兴许就是那一户?
鲜血汩出伤口,像她流逝的生命。她几句说罢,已一动不动。应怜担心她就此死了,伸手去探她鼻息,忽却又被她捉住,陡得睁开眼,眸中绽放出夕阳返照似的最后一点光彩。
她吓了一跳,却见那妇人满眼生命尽头的哀求,喉中猛然发紧,说出句不像样的话来:“老皂荚下,匣子、随主母葬……不合葬、不合葬!”
她捉着应怜的手铁箍般钳紧,应怜绝想不出,一个将死之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骨头被钳得生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掰开那只满是划痕伤口的手,再瞧那妇人,已经圆睁着双目,死去了。
手还疼着。应怜默默为她闭了眼目,坐了一会。
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谁活着、谁死了,没那么快被人发觉。所有活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救治、哀嚎,或吹嘘。
宗契找到应怜时,她正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脏污不堪的草铺上发呆。
大半宿过去,她双眼熬得微红,有些楚楚的雨后梨花的姿态,粗布衣衫上却沾满了红褐的血渍。她坐下时,腰上那大兜袋便平搁在膝头,里头鼓鼓囊囊的,露出一条擦拭得血污斑点的手巾一角。
闻听有人来,她蓦地回神,几乎是惊跳起来,一股脑将也不知说过几遍的话又倒了出来:“她已没气息了,带走吧。”
说着,目光转过来,一愣,浑身细细地颤了一下。
“你还好么?”他将手里那孩子放开,有些担心。
“哦,还好……无碍的。”她像个提丝线的傀儡一般言不由衷挤出几句,这才终于仿佛全活了过来,上下一丝不漏地打量了他好几遍,最后目光落在尚滴血的手掌上,急急过来翻看伤口,“你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一夜忙忙乱乱,她鬓边几缕碎发散碎下来,黏在沾满汗水的脸庞上。宗契手心里忽觉不出疼痛,却有一股麻痒,动了动手指,尤其在她低头小心翼翼为他手掌擦拭血渍时,很想伸手去为她拂一拂。
她不像雨后的梨花。
梨花雨后自清艳,清艳到了绝处便只能凋零。她是雨后的新笋、是抽条的嫩柳,沾衣欲湿处,能迸发勃勃的生机,滴翠流朱的一点,便惊叹到了人眼底,也爱到了人心底。
他忍住了没动弹,只是眼中噙着微微的笑,任她摆弄。
应怜又要来干净的热水和手巾,并一些伤药,揪着心替他处理了,叮嘱务要好好调养,若是伤到了筋骨,可不是玩笑的。
她又想问还有无别的伤,见他已除了甲胄,立在她面前,除了衣袍襟角有些血污,仍仿佛一向那个风朗洒落的宗契,多余的话便又都说不出口了。
正要问他怎么来了,忽草铺旁爆发出哭声,却是那女娃儿扑在死人跟前,惶恐地哭喊,摇着还未僵硬的手臂,泪珠子往下落,“乳娘、乳娘!你起来呀——”
二人皆是一惊。【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