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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骇浪惊船,千峰已过……


    夜还不见得怎么深。应怜于灯下看过几页书,却颠三倒四,存不进心里。


    她今日有些心不宁。探其究竟,总是宗契此时尚未归,她虽挑了灯等他,却又忍不住思量那头设宴是为了何事,愈想便愈没睡意。


    忽又想到,他此去必是要吃酒的;她却疏漏了,没备下醒酒汤。


    想至此,应怜搁了书,犹豫是否要去厨下煎一碗热茶,随意撒一把什么,不拘是蒜是姜还是醋;却又一想,宗契酒量不见底,何曾见他吃醉过?


    罢了,到底有备无患,万一这一回他就醉了呢?


    她便秉了一盏青白瓷的油灯,向他那屋后头的厨房而去,笼着一袖灯火,穿堂里走过几步,想这院儿虽宁静,却到底小了些。他把宽敞的那间让了她住,自个儿住的这一间离厨房太近,日日燎着烟火气,总为不美。


    往后若有时日,不若将她那一间拆了,重建一座小楼,楼上楼下住她二人;这一间小的就辟做书房或杂室,倒也不错。


    才到了厨下,应怜正忙活着舀水,又撒盐倒醋,四下悄声无息里,忽响起了些动静。


    “嘭”、“嘭”几声,似是前头传来,比叩门又粗鲁不少。她起先以为左邻右舍谁家来了熟客,细听了片刻,却又不像,更有些杂乱的人声隐隐约约,当中几个字眼,尤其分明。


    “逃奴”、“搜捕”——


    她心底一咯噔,本欲向前探探究竟,才走到门口,却不知哪一根心弦被触动,猛地住了脚步,静听外头愈发明显的嘈杂声响,仍有些飘忽忽的不真切:这逃奴,不会是自己吧?


    宗契走前,千叮万嘱,教她落好院门门栓,非得他来,一律不要开门。如今那门外巷里却有刀兵劈剁之声。她来不及细辨,先有些慌,什么醒酒汤也没心思做了,想就先回屋,候过了这一阵再说。


    那动静夜中愈发使人战栗,更兼有影影幢幢的灯火明光刺破黑夜。哐啷一声,恐怕是门被砸倒,惊得她手中油灯也抖了抖。


    这一下听得分明了,不是邻家,就是她自家!


    应怜一晌慌了神,刚走出厨房的三两步又退了回来,心中大震,当下吹熄了灯火,隐在暗中,才避了身形,隐约见四人明火执仗,踩着倒塌了的门板,抢入院儿来,嘴里还嚷嚷:“我等奉命搜捕逃奴!坊间百姓不得滋扰生事!”


    灯火下,那几人面貌形容倒一眼望得真切,皆是年轻力壮的公人,一个个再蛮横不过,一晌分入得她那屋里,也不知怎样翻检,一会儿闹将出来,相互报与:“没人!再搜——”


    一整个宅院,屋舍通共只三间,连着小廊,几个来回便走得彻彻底底。应怜心知肚明,躲更躲不了一刻,趁黑逃出门去,才有生路。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几人公差模样,为何忽夤夜来搜捕她?道她是逃奴……难道宗契那里出了事?或者更甚,她底细漏了,有人要拿她归案?


    这一念头浮上,她更觉得不妙,无暇细思根由,强压着教自己冷静下来。


    宗契有没有事且另论,她自己决不能落在他们手上,否则他那头无虞,倒平白被她拖累。


    只是应怜惯无对敌的策略,半晌才想起来要防身,黑灯瞎火一通摸索,好歹摸着平日里宗契剁骨切肉的一把菜刀,攥在手里,无由有些发抖,更没地儿躲藏,才四下里找寻躲避时,火光已遥遥朝她这头来了。


    穿堂里急乱的脚步一过,有几人的声音顺着夜风切切地送来:


    “那两屋都没有,定在这后头!”


    “她一个不大的女娘,能躲哪里去,必定还在此处!”


    ……


    应怜躲在厨房门后,没由来脚底发软,不用瞧也晓得此时面无血色,更门缝里已迎着最近一点火把灯笼,动也不敢动,隔着一门,任人堪堪擦身而过。


    心跳到了喉头,至此生死关头,她一腔血几近倒涌,脑中嗡嗡直响,半边身子如沃冰雪、半边身子如置沸鼎,心里数着几人脚步:


    三、二、一。


    ——就是现在!


    正最后一人尾随入厨房,举着灯笼四照,后背离门空了一步。


    应怜不待人提灯照见她身形,一个箭步,盯准空子,从那人身后猛滑出去。


    入屋几人猛一惊,当先叫喊:“拿住她——”


    穿堂本无风,她跑动得快了,却仿佛听着了风声。后头却钉着追来的脚步,恶鬼似的,怎么也甩不脱,又越离越近。


    应怜心胆欲裂,刚至前头宗契屋边,一把被人拉着一片衣角,险些收势不住,一个跟步摔出去。接着一只手铆上来,她猛一回头,几乎正对那一双得意凶狠的眼。


    她慌来顾不得其他,手里那刀一挥,也不知擦着什么,细细一声裂帛,惊得人头皮发麻,当下手一哆嗦,扔了刀便逃。


    后头有人哀叫起来。她哪里敢回头,一心径往院外跑。


    这般动静,想必邻舍早已听得,只是无一人敢出头,更无人搭一援手。


    院门早已被砸落,空洞洞一片幽黑。那却是生路,应怜晓得。


    她几乎慌不择路向前冲,已离那门口愈发地近,仿佛手一


    伸、脚一蹬便要跨过去。只在此时,不知哪里拦出一双手臂,锁链一般,将她一把锁住!


    应怜尖叫一声,冲着那黑处转出来的一个陌生脸孔,手刨脚蹬,胡乱抓过去。


    后头紧跟着追出来那四人,皆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还捂着手臂,鲜血汩汩,正是方才被她刀口伤着那人。


    “李五!”那人恨恨叫道,“你这贼小子,咱们把人赶出来,却被你捡了个漏!”


    抓着应怜的正是李五。


    在他面前,应怜那点虚张声势的抓挠半点用没有,反教他单手锁了她一双腕子,腾出一只手来,来捏她下巴,“我瞅瞅这逃奴什么模样,教王炳那厮如此念叨!”


    他伸手来抓,应怜血冲上头,哪里瞧得是人是鬼,尖叫着躲避不过,狠狠咬来,叼住那手不放,吭哧一口,几乎咬下一口皮肉来。


    李五惨叫一声,反手松了,照她脸孔便是一掌。


    应怜下意识抬手,只格开一半,教掌风扫着尾巴,却也力道凶狠,瞬间磕破唇角,渗下血丝来,一片麻麻地疼。


    她被松了桎梏,转身便要逃,却哪里抵得过李五,一把被拽回来。


    李五手背挂了一片血红,恨得咬牙切齿,手下便不知轻重,揪着应怜衣襟,刷拉一下,将那薄薄春衫衣带拽断,透出一片雪白玉润的肩头来。


    应怜懵了一瞬,望那几双或贪或淫的眼,犹如不知何时,壁上见恶鬼明王,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嘴里一片咸腥锈味,张嘴却只记得一人,“宗契!宗契——”


    他尚在马上,便听着了里头凄厉带着哭腔的叫喊,唤他名字,要他救她。


    是应怜。


    宗契嘴里含着姜,一路昏昏沉沉苦撑在马上,也不知怎么奔至的城西家中,蓦然听得这么一声,浑身血凉了一瞬,脑中唯紧绷着的一根线,断得无影无踪。


    他也不知是跃下马,或是马吃疼,将他摔下来;顾不得那畜生,跌跌撞撞夺入家门,一番晃动不安的灯火里,将那几人纠缠之状正瞧了个满眼。


    四五个汉子围着抓着,血淋淋的地上,被压跪着应怜,两手反剪,脸面惨白,嘴边却渗着血,衣襟也松散,露着一片雪样的肌肤,也不知遭了什么罪,一眼望向门口,定定怔住,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更挣扎起来,叫道:“宗契!他们有刀——”


    不知何来的一把火,猛一把烧得天昏地暗。


    宗契眼里是她嘴角的血。那血倒灌进他眼眶,他目中一片通红,但听得自己咬牙攥拳之声,连额上青筋也凸凸地跳。


    “欺人妇孺,贼子——该杀!”那脚步仿佛已不由他所控,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却山雷一般向前。


    李五几人慌了一瞬,紧接着抽出腰刀,相互却叫嚷起来:“他已不行了,咱一块儿上!”


    应怜满眼里尽是他的身影,从夜中而来,压进光火,猛一抬眼,烧着两团仇恨的火焰,面上尽是一片杀意,看得人毛发尽竖,寒颤顿生。


    她心跳停了一瞬,只觉脊背生寒。


    不知何时,压着她的几只手已松了。她却没起得身,早已僵得再动弹不得。


    一切变故,不知从何而起。那头已几人扑去,却只落得个血气冲天。她徒然睁着两只无能的眼,见那刀光寒影连闪,也不知他怎样动作,连鞘夺了一把腰刀,闪出阵外,却身影腾转,才有一人转身迎向,便被他一脚踹倒,踩在胸口,刀尖自天而降,戳穿在地。


    那人只及吭了一声,便无声无息,死在地上,一双愕然惊恐的眼恰望向应怜,不一会儿,血自身下汩汩而出。


    宗契拔出刀来,才几息间,又拦腰将刀轧死一人,正半身伏在院中小石桌上。余下三人已自慌乱,生了退意,便不能齐心。


    一个逃向门外,被他踢起一把血淋淋的腰刀,端在手里,后背一刀搠死,连头也没回;


    一个生了狠心,要来拿应怜为质,只是才摸着她边角,却见应怜猛睁大眼,望向他顶头。那人不及回头,陡然一股大力将他腾空。


    耳边听得此生最后两字:“该杀。”


    脖颈被狠狠一拧,断送了性命。


    宗契手中已无刀,扔了被拧断脖子的一人,才见了被那尸身遮拦住的应怜。她瑟瑟抬着头,面色惨白,眼底惶恐,不知是怕贼人,还是怕他。


    那恐惧能传染,分给了宗契几分。他眼内模糊,只觉处处红光一片,心中窒闷上来,愈发流失了气力,伸手向前,想触一触她青肿带血的嘴角,开口,也不知话能否成句:“别……怕。”


    一片天旋地转。


    陡见应怜猛瞪大眼,惊恐叫道:“后……”


    脑后风声已至,有人背后偷袭。


    宗契早已浑浑噩噩,后背一股子剧痛也钝了起来,全凭本能,抄起脚边一把腰刀,头也没回,刀尖却从肋下入,唯听噗嗤一声,身后当啷刀兵落地,被戳个对穿的一人,野兽般喉头哽哽嗬嗬,风声戛然而止。


    背后偷袭那人,被宗契一把腰刀正攮在前胸,染了一刀尖心头血,贯胸而出,死尸仰倒在地,也不知有无后悔,悔不该不听前人劝,要多行善事少作恶。


    满院风声寂寂,火光已全熄了,周遭更无一点声响,仿佛都已死多时,只剩了他两个还喘一口气。


    应怜心胆俱裂,望见宗契,血溅满身,污了素日洁净衣衫;头脸上也漫是鲜血,血污里泡出来的一般,浑身煞气浓如深夜,当真如一脚踏入森罗殿,从此世间无立锥地。


    他到她跟前,终支撑不住,一膝跌了下来,携一股冲天血气,伸出满是血污的手。


    应怜恍如噩梦惊醒,身一动弹,“你……”


    她方才分明见那刀劈下,伤在他后背,见他摇摇晃晃,便慌张起来,也不知究竟伤得如何,刚想探过身去,肩上却按下他一只手掌。他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蛮,拉起她肩头衣襟,裹了回去。


    两屋间有浅浅窄窄的小廊,无论风雨,都可遮蔽。他笼着她,用并不干净的手为她拉好衣襟,身形又沉沉,微微俯首,近在咫尺。


    应怜的心狂乱跳动起来,怔怔望着他,一瞬间,几乎忘了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天地间唯剩了面前这一人,如山、如海,如一把最锋利不过的刀,护她无虞。


    他却又伸出手,指间触上了她唇角。


    这样逾礼的举动,从前他压根不会做来。应怜一愣神,脸才有些热,却觉出唇边一丝疼,记起是先前被掌风掴到。那人都已死了,也不知是哪一条尸身。她刚想说没事,却觉那手落在肩头,陡然沉重,连带着他一身向她压来。


    应怜冷不防被压在身下,半晌才挣出来,狼狈将他撑起,连叫几声,宗契却一声不应。反倒她搂着他身子,后背摸了一手的血。


    她腾地慌了神,唤他:“宗契?你怎么了?宗契、宗契!”


    满院的死尸,连他也昏死不知,只剩了她一个喘气能走的。应怜懵了片刻,捞着他臂膀,咬牙吃力地拖着向屋里去,走不上几步又差点被绊倒。


    她从没应付过这样棘手的局面,一个宗契已教她累得气喘吁吁,那东一条西一条的死人呢?满院子血又要怎样处置?想来过不上半夜,便是公差不追来,左邻右舍也要冒出头来瞧的。


    且他受了伤,又能去哪儿医治?


    天地浩大,此时竟如罗网,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小樊笼里,处处竟是绝路。


    她满头大汗地拖着宗契,正累得直喘,忽也不知哪一道被夜风吹来的声儿,横竖透着股轻飘飘、喜滋滋的意味:


    “小娘子,你这么个拖法,待入了屋,他也就死了,倒不如径把他埋了去!”


    应怜猝不及防,一惊之下,差点丢了宗契,慌里慌张稳住身子,“谁!”


    她如今正是草木皆兵时,望哪儿都像来拿她与宗契的,片刻又回过神,一觉着这话怎如此晦气;二又觉着这声音耳熟,仿佛从前听过一般。


    那人见她惶惶然四下张望,也不隐藏,竟


    从一屋檐上落下来,落地无声,比个猫儿还轻巧,幽晦不明的春夜里,走得近了,与她打了个照面。


    应怜大吃一惊,更不知是祸是福,“赵……赵芳庭!”


    不止他,他身后却又跟出几人来,皆黑衣轻便,望见满地的死尸,非但不害怕,反喝彩笑道,“好利索的手法!单看这刀口,比单家哥哥也不差!”


    赵芳庭道:“别干看着不动,趁夜还早,将这几个死人都料理了……哎!小娘子,你捉刀作甚?”


    应怜早放下宗契,偷摸摸顺了一把腰刀,藏在身后,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一眼被瞧穿,尴尬也不是、害怕也不是,一晌僵在了廊下,吞吞吐吐,“我、我……防身。”


    那几人又笑起来,当中一个小子,一把将个死人扛在肩上,道:“你惯做得采花盗柳的事,她怕你呢!”


    赵芳庭咄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朝应怜道,“你莫怕,从前咱们有些误会,今日特来相帮!”


    说话间,那几条尸首已被扛走,只剩了满院子骇人的血迹。应怜捉了沉沉的铁刀,挡在宗契身前半步,犹豫片刻,终让开身,任两人一左一右架了宗契,向外而去。


    “无碍,昏过去了。”赵芳庭探了探宗契鼻息,又招呼应怜,“此处再留不得,小娘子随咱们别处避一头,也好治一治我宗契兄弟的伤!”


    死马当活马医,不是他们,应怜守在这院儿里也只能等死,索性一横心,扔了刀,跟定几人而去。


    心底却又疑惑:这几人何时来的她家中?若是才来,怎知宗契受了伤?若来得久了,方才一番动静,他们又为何不出面?


    第62章 第62章若夜尽天明,雾散人聚,……


    赵芳庭是个精细人,不止带了人走,更教人收拾房前屋后,将细软也带回给了应怜;又寻人为宗契治伤、探听府署里情形;小半宿间,一应事排布得井井有条。


    这伙人所踞,对外是家平常的客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开店的、住店的都是自家人,也收清白散客,只安置在前院屋舍里头,权作对外的幌子。


    应怜连夜随人至了这间“赵员外家”客店。


    楼上楼下一通忙活,再落定下来,已是中霄四更天。


    宗契背上刀伤已处置妥善,人还昏着。大夫道无妨,不过皮肉伤损,待睡过一夜,蒙汗药药性散了,人自能醒。应怜仍不放心,怕他夜间醒转,牵动伤势,点了盏油灯,就着半明的灯火,守在他床边。


    赵芳庭等人下楼料理琐事去了。她于楼上,扔能依稀闻听隐约的说话声,更显得这处满室幽寂。


    宗契侧身躺着,人事不知。应怜怕灯火耀着,他无法安睡,便挪了挪灯盏,以身挡着。他脸面罩在半阴影里,眉目轮廓便不大真切,只眉宇间微微皱着,仿佛梦里也有什么扰心事一般。


    他这样安静,应怜实难将此时的他与先前宅院里大开杀戒的模样相勾连。


    佛门戒杀生,若是杀鸡杀鱼也就算了;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破了杀戒。


    ——为了她。


    每想到此,应怜喉中便如梗了一物,吞吐不出,堵得她连心口都发闷。


    便愈发想到往昔种种。若不是她,他必定还在五台山待得好好的,何必下山来吃尘世里这一遭罪,又是各处纠纷,差点吃了官司;又是奔波劳苦,风里雪里送她一路投奔,如今为救她,杀生害命,又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愈发地好似英雄末路。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擦拭了肩头他掌心里蹭上的血,瞧他紧闭双目的面孔,却鬼使神差,手抚上自己肩头,那里仿佛仍沾了黏腻血迹,涌上他掌中的温暖。


    那只手沉沉搭在绣边的素绫被上,方才执刀染血、为她劈开一条生路,这会儿连指缝也被洗净,露出指腹掌根常年的硬茧来。


    也不知是夜深沉了或是他无知无觉,应怜忽冲动上来,将一只手指,缓缓触上了他指腹间。


    指尖相触,是令人战栗的愉悦心悸。一段细细的暖意从指节传来,窜上心头,又尽数化作鼻腔里的酸楚。


    再放肆的举动,她也不敢了,半晌收回手,仍是呆呆地瞧着他,渐渐心头滋味回甘,酸楚里觉出一丝欢喜来,总觉这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好,是天下独一无二,再无人可比。


    正心底百转千回,忽有人轻声叩门,来人却是赵芳庭。


    赵芳庭此人,应怜与他曾打过两次照面,一次在青玉阁,一次在莲台寺,都不是什么好事。因此饶是这一回念他救了他们的好,应怜对他也很难生出亲近之感。


    赵芳庭却不见她眼底疑虑生疏,只道:“宗契兄弟有一会子才醒,小娘子不必挂心。只是我有话要与娘子说,可否与我隔壁相谈?”


    应怜不知他要说甚,点点头,随他去了隔壁屋。


    这屋里,赵芳庭点了一盏五支的明烛,照晃得满室亮堂。说来奇怪,两回见他皆在花柳丛中,想来这是个贪花好色的老手,如今单居相对,应怜却从他眼中瞧不出不正之色,仿佛他轻巧巧揭过了“贪淫”的一层外皮而已。


    赵芳庭开门见山:“应娘子可想好往后出路?”


    应怜先是一惊,后静下来,“你知我名姓,想必是听青玉阁那鸨母所说?”


    “听谁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娘子坦诚,并不藏私。”赵芳庭道,“从前我唐突娘子,是不知你与宗契瓜葛,将你作寻常花柳相待;如今晓得你与他情深意厚,便再不会对娘子不敬。我将娘子视作自家人,便为自家人计议:你二人如今有人命官司在身,你且好说,独身一个,名姓皆是假的;那宗契呢?他根底出处,官府俱已清楚,往后背着官司,难道一辈子回不得家?”


    一言戳中应怜心事。她沉默已极,半晌才抬头来,瞧定他,“请先生教我,如何计议?”


    “跟咱们去,同着宗契,做成大事。”明烛灯火里,赵芳庭道。


    楼下,柜上两人值夜,俱是随赵芳庭几月来东奔西走的人。一个钱美、一个杨兴,二十出头,正是性子壮的年纪,熬得无聊了,谈起前半宿那一通闹。


    “你晓得么?那小娘子,据说与啸龙将军的那个,是一个来头!”钱美道。


    杨兴沉稳些,先望望楼上,道:“人前你可别提这个,你没瞧先前宅院里,宗契师父杀红了眼那样儿么?可见他多紧张那女娘,若听了你这张破嘴一说,兴许同你打起来!”


    钱美瘦猴一个,没点稳当劲儿,闻言不恼,却乐呵呵直摸光光的下巴。半晌杨兴胳膊肘一捅他,“你傻乐什么呢?”


    “哎,你说那小娘子……当真是标致嘿!”钱美啧啧几声,见同伙望着自己皱眉,忙解释道,“我就那么一说,过过眼瘾还不成么?你说十八也真狠的心,就眼瞧着她被人欺负,压咱们趴他家房檐上动也不动,若是那宗契师父不来,难道就巴巴瞧着她被人强塞进轿子去?”


    “你懂什么?十八的心眼儿,一百个你也及不上。”杨兴嗤一声,“咱们救管什么事?还得宗契来救,他这一出手,便断了回头的路,从此与咱们一条道儿。他愈看重那小娘子,便愈忠心,拼了命也要为她挣一个前程来!”


    倒不是说这事儿不好,只是赵芳庭这招阳谋使得实在是妙。钱美自忖换做自个儿,也一样被拿得死死的,除了跟他们共谋大事一计,再无别的出路。


    半晌里无言,他最终只得感慨了一句:“儿女情事,果真误人!”


    宗契醒时,天已大亮。


    头里仍有一阵阵轻微眩晕,他睁眼,只觉身遭酸痛,原是趴伏在床,也不知多久;又牵动后背伤口,痛感仍在,恍然便想起昨夜之事,夺马奔家、手刃公差、救应怜……


    应怜呢!


    他心一惊,才全清醒过来,观瞧四周,却不是自家屋下,各处简致错落,窗明几净。探望向外,一层薄薄青纱帘幕外,似有人影绰绰,虽瞧不真切,却见形容娴雅、纤细有致,便知是应怜。


    他心不定,急下床来,顾不得背伤,拨帘而出,唤道:“惜奴!”


    那边人似在发呆,蓦地回头,正是应怜,先怔了一怔,接着起身忙来搀扶,“你醒了!快趴回去,大夫说你宜静养!”


    他还不明状况,已被她一双手搭扶在臂,轻柔细腻之感蓦地传来,浑地一僵,低头再瞧,自己却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裤子。


    她依在身侧,紧搀着他,将他往内室赶,见怪不怪似的,“别傻站着,你后背有伤呢!”


    她发间衣上熟悉的馨香欢悦地往他鼻尖里钻。宗契在山寺里,习武时精赤上身是常有的事,与她相对却不自在极了,头脸发烫,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入室内,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意。


    应怜倒没觉着如何,只顾瞧他那伤口,背上狭长一道,皮肉翻翻着,虽早已止了血,却瞧着心惊肉跳;见他动作又


    快又急,没知觉似的,紧将两只手臂往袖子里套,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三两步过来,将他按坐下,“你慌什么!我难道还笑话你衣衫不整么?你若冷,披一件便是,这般大动作,伤口又该渗血了!”


    她夺下他衣裳,亲替他宽宽松松地披了,又掀看那伤口,见血痂长势完好,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又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说是嗔,却轻飘飘没甚力道,反鸿毛似的挠在他心里。宗契顿了顿没说出话来,瞧她蜂蝶似的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心内一宽松,却想起来问正事:“这是哪处?想来昨夜是得脱了?”


    应怜这才将前后事都与他说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那家是回不去了,又欠了赵芳庭一个天大的人情。


    应怜方才便一直想着这事,及又想到前夜里赵芳庭说与的话,此番定然拖累宗契,他回头路已渺渺,心中更不是滋味,想着他醒了,把话与他说开,毕竟是反天的事,若离了她,他或还有一丝回寰的可能;但当真等他醒了,她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百般为难的心绪,便都带在了脸上,也不知他瞧出来没有,应怜勉强遮掩心事,到外间倒来一杯水,拿与他喝了。


    哪知她想到的,宗契又如何想不到。他却思量,从前带着她南北奔波,已是教她尝尽颠沛之苦,如今事更至此,又要领她上一条愈发艰险难行的路。这一回不仅是由云间跌落在泥里,更要在刀山火海里滚一遭,这份罪她又如何吃得?


    既生了爱,便生了怯。


    往常觉得天地浩大,他如风,任哪处都可来去自如;现如今有了她,却愈发觉得人微力轻,想成全她富贵也不能、想护她周全也不得,怎么如此窝囊。


    宗契一腔憾恨,本欲掩了心底,却见她接了自己手里青瓷的盏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一双明珠似的眼眸先望望床头画儿、望望帘外轩窗、低头望望自己指尖,末了瞧在了他身上,起先没开口,却掬了一捧不知是什么的心事,望得人心尖颤了一颤。


    末了,她终开口:“你嫌我是个拖累么?”


    “这哪里话!”宗契闻此一惊,忙一声否了,想她或是为了前夜之事烦忧,便道,“那些人为虎作伥,欺辱于你,我纵杀了他们,也只当为民除害,又怎会嫌你?”


    他句句掷地,话中再无嫌隙,应怜便不由笑了。这一笑,她眸中泛着水样明艳的光,却兀自有些冷寒在里头,与往常不同。


    “那好,你若不嫌我,若……还肯护我一程,”她说出心底存了一宵的念想,“不如便入了他一伙人的勾当。我安安分分在家中,祸且逐上门,这份不公道,我想讨要回来!”


    宗契沉默地望着她。


    说不惊愕、不震撼是假的。他怎么能够想到,一夕之间,她竟有了翻天覆地的念头?


    不,或许早已有了,只是他从不晓得而已。


    她是个女子,如果没那一遭变故,本该长于闺中,受万千宠爱,到了年龄,寻门当户对的嫁了,便又是高门的主母,相夫教子,顺遂地过完一生。


    虽籍籍平庸,谁又能说这不是安稳?


    老天爷却不教她走这样的路,夺了她家人、强塞她一身舛途,磨难一波平了一波又起,逼得她生出一身反骨,天收回去,她却想夺回来。


    眼前这是应怜,却又仿佛不是她……不是从前的她。她又一次脱胎换骨,教他重新结识。


    宗契震愕已过,目中却露了激赏,心海也为之起了波澜,越翻越涨,越涨越豁朗,末了发了一声笑,眼眉间冲起了豪气飒爽,道:“你都能有此惊天之念,我又如何不能陪你一遭?这天若不公,咱们翻了便是!”


    他说得洒落,说罢了,却一时没听她说好或是不好,更没听她只字片语,觉着奇怪,等了一等,却见她向着自己,定定不动,虽不开口,眼底却缓缓蓄了一层晶莹色,映着斜入的日照,真如鲛人含珠,欲落未落。


    她向来爱哭,别是哪句话说过了,又吓着她。宗契正迟疑,想又寻些话来找补,忽那馨香一动,萦颤周身,蓦被她近身,却就着坐姿,倾过身来,纤纤的两只手臂绕过他腰身,在背后搂了个结实。


    她扑入了他怀里。


    宗契再有多少话,瞬间打落得烟消云散,什么念想也都震得没了影儿,脑中唯剩一片空白,两只手张着,身子僵得比石头还硬,任她一双手臂紧紧锁着,将眼眉偎在他脖颈间。


    似乎有些熟悉,但那一回是她吃醉了酒,酒醒了便当没有。


    这一回,她却醒着,再说什么误打误撞也不能。宗契紧绷得连呼吸也停了,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又觉脖颈间沁了她的一点泪,鼻端又尽是她附来的幽香,那香如火,烧进心底,就失了控。


    却听她在耳边,哽咽着轻声言语:


    “多谢你、多谢你……若真有那一天,我必不负你!”


    一晌那泪意愈发滚烫。宗契心底从颤栗又渐渐生出一股冲动,横冲直撞在骨血里,几乎淹没他。那股躁动的情意他说不清,想也想不明,只是凭本能欲将她揉进怀里,从此拆也拆不散。


    只是手指才微一轻动,她却蓦地如迷蒙惊醒,一晌彩云顿散,退开了身。


    宗契怀中一空,那手也抚了个空,一股春朝微凉贯入胸怀,填补了她退开的空缺,失落随之而来。他目光再离不开她,流连在她低垂的脸颊间,随她拭干了泪,又随她起身,决然离去,消失在豆青薄纱的帘儿后。


    他怔愣了不知多久。


    直待日午,楼下已有了客来客往的喧腾声,才将他从一晌迷乱般的魂梦里惊动,怀中触感散后,心头却又盘桓起一念:她说必不负。


    不负他?又怎样不负?


    第63章 第63章莫怪池边柳,缘何生就向……


    既商议定了出路,应怜与宗契便留在了客店几日。


    外头画影图形,果然描绘出他二人的面貌,四面城门俱都拦查得严了,一时竟出不了城。


    赵芳庭便计议,一伙人同在此逗留一段时日,待风声过了,再走不迟。


    城门严查,城内便冷清,赵员外客店不大不小,也就更没生意。这日里钱美独个在柜上枯守,到得晌午,搬来个老旧的细长案,躲在柜后,拿头巾盖住脸打盹。


    忽一晌听马蹄声疾至,先惊了一跳,忙起身看,却正见从外跨进来个不高的少年,苍青席帽遮住半缘头脸,下颌尖尖,举止轻敏,透着一股文弱秀气的风流,来到柜上,见了钱美,口中作声,约摸十七八的年纪,“赵玉笛在么?我寻他有急事!”


    若来人寻赵掌柜,钱美或凭心情答在与不在;若来寻“赵芳庭”,钱美就得问一问清楚这人寻他何干;可若有人报说,寻的是“赵玉笛”,无论如何,钱美都得实话实说,将做自己人看待。


    “不知兄弟怎样称呼?从哪里来?”钱美当下正色问,“寻他作甚?”


    那人掀了掀席帽,露出整张脸来,钱美瞧了又瞧,这少年好样貌,毓秀华美,只是脸孔微有些黄褐,失了白净,


    再细细寻思,仿佛哪里见过一般。


    “是我,秾李。”来人道,却换了一腔水样温柔的女儿声。


    钱美大惊,抚掌恍然,忙后头教人知会赵芳庭,又啧啧纳罕,“我说怎么眼熟,原来是你!结识了你几月,想不到你竟改换了头脸,又是个口技好手!连我也被蒙蔽过去了!”


    说罢又问:“听说你们弃了吴县,闹进扬州了?现下如何?你怎么单人独骑地来了?可是有要紧的事?”


    正说着,后头匆匆跑来了赵芳庭,使了个眼色,钱美会意,当日便关张歇业,不再纳客;赵芳庭又拉着秾李,带入后头一间再僻静不过的院落,边走边问:“你如何来此?难道他们出了岔子?”


    后头一伙几人跟来,杨兴问:“我去报一声教宗契兄弟也来?”


    钱美迟疑:“还不晓得是什么样事,若事不美,别又教宗契疑心咱们成不了事,生了退缩心!”


    “无妨,叫来便是。”赵芳庭却道,“宗契兄弟是个重诺之人,他既已应承了咱们共举大事,绝不会反悔。”


    他拍了板,杨兴便撒开腿去叫宗契。余人共入屋内,关窗掩门,赵芳庭先问秾李近况。秾李道:“上回的信你们已收到了,朝廷发了禁军八万,来拿咱们。吴县是待不了了,好在禁军调度迟滞,咱们一走,如今入了太湖,他们又得好一阵子才及反应,又不善水战,如此一来,给了咱们喘气之机。啸龙将军此时正在太湖,使海底蛟罗大王发到扬州,愿攻下那一城;只是事不协,折兵损将,败退了回来。”


    说罢,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讪笑,有的不屑,而赵芳庭却皱了眉。


    他手底下一个小将李三郎先道:“什么禁军八万,以那拨人尿性,恐怕满打满算也就八千,何必惧怕他至此,竟弃城而逃!”


    “话不可如此说。就算他来八千,咱们统共又有多少?不过一万而已!”钱美道,“吴县又不是个要冲,地儿太小,施展不开,教我说,走了也好。倚着太湖水险,就是一步妙招!只是怎么令罗二郎攻扬州?他这人最是贪淫,去了必没好事!”


    赵芳庭叹口气,“人家去了都去了,咱们发哪门子牢骚。我单铮哥哥如今可还好?”


    秾李却摇头,目中流露几分焦色,“我来,就是为了报信,啸龙将军恐对单将军不利,赵大官人,你可速回太湖,想一想法子!”


    赵芳庭大惊:“我不在这些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又怎得知林江啸要害我单哥哥?”


    秾李便将往昔几月发生的事,一样样说来。


    原来自去年底单铮带人与林江啸合归一处,起初亲近热络,彼此无事;时日久了,便显出不合的苗头来——单铮为人豪爽,直来直往惯了,将士里人缘颇好,却不媚上,素日看不惯林江啸同来的那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唤作“下山虎”孔奚、一个便是罗二郎——嫌他们欺上瞒下,百般怂着林江啸享乐。


    得罪了小人,他在林江啸身边,哪还能讨得了好。林江啸受那二人挑拨,愈发对单铮起了忌惮心。


    “这一回罗大王攻扬州前,单将军言道,他往常每入一地,便如蝗虫过境,纵兵士劫掠,害民甚多,搅得如今来投的百姓愈发地少,咱们失了民心,便长久不了。啸龙将军碍着他的面子,两下为难。多亏了军师折中调和,给罗大王下了军令状,约束士兵、安抚百姓,这才使得他去攻扬州。”折柳道。


    军师与林江啸同姓,名“文贵”,从前正是吴县的主簿,自归了义军,多出善谋,很得军中上下敬重;为笼络罗大王,计策约束之外,又为他出了一计,教到了城中,只管借“伸冤”的名头,拿城中富户开刀——既得了实惠,又不伤百姓,届时财物分出一半犒赏士兵,士兵也就不再起劫掠的心思了。


    本是两全其美的计谋,无奈碰到个舍命不舍财的主。罗大王临了起了敛财之心,压根舍不得拔一毛分与手下将士,他自捞得盆满钵满,教手底下三千人眼巴巴看着。将士们恼起来一合计,竟生了哗变。


    罗大王命大,带了贴身十来个喽啰,抢出一条命来,屁滚尿流逃回了太湖。


    义军兢兢业业,勉强拉到一万人,这一下,就去了三千,气得林江啸差点没拔刀砍了他。只是那罗大王也有邪招,剩了十几人逃命,他竟还带了个妓。女回来,一狠心,花玉一般的女娘也不要了,献与了林江啸,要她吹那枕边风,为自己日夜说好话。


    秾李说到那妓。女,顿了顿,迎着赵芳庭,道,“你认得她的,便是从前青玉阁的白露。”


    “噢!那甜嘴蜜舌的雌儿!”赵芳庭眼也没眨,便忆了起来。


    说罢,见众人皆望着他,他讪讪,拱手请秾李继续说下去,“我不过这么一说,她哄人惯来有一套的。”


    秾李张了张嘴,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总之如今他们里里外外围了啸龙将军,挑拨离间,因此与单将军之间便愈发僵。折柳姐姐怕他们内讧闹事,紧将我派来,知会你们几个,单将军那头势单力孤,你们快回去帮他一帮。”


    她见众人齐齐怒恼起来,有些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单单皱眉从容坐着个赵芳庭,似在思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赵芳庭向她瞧来,正欲开口,这时几人破进门来,原是那几人到了。


    杨兴在前,宗契随后,一旁却还跟着应怜。她见了半明不暗屋中的几人,抿抿嘴,扫过一眼,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来道:“我跟着听一听,可成么?”


    实则来时,她已问过杨兴了的。对此杨兴的答复是:“你要听便听,只是莫要把话对外说。”


    不止他,这满屋子的人恐怕也是如此想。应怜在这些人心目中,与其说个人,莫若说是宗契的一个挂件。他们看重宗契,才敬重她,否则,她便什么也不是。


    应怜看出这一点,并不介意,扫量一圈众人,目光却落于当中那粗简衣衫的少年身上,借着略微黯淡的天光,又瞧了几眼。


    她觉得仿佛似曾相识,那少年见了她,居然也微微一笑,目中透出了几分惊讶。


    直待赵芳庭开口,“秾李,我单哥哥晓得这事么?折柳既派你来,可也暗向他通风报信?”


    应怜捡了张方杌子坐下来,离几人不远不近,琢磨那“秾李”二字,忽心眼顿亮,恍然全记忆了起来,再细细瞧她,除开那一张微黄微粗的脸面,单看眉眼轮廓,怎么不是曾经雪中送炭的那人?


    那头秾李却没顾得与她相认,正与几人说话:“姐姐近日过得已是艰难,那啸龙将军他、他……他疑心她与单将军有私,姐姐避嫌还来不及,哪得机会与他独处相谈?”


    话音未落,杨兴叫起来:“忒不像样!这是哪里传的糟烂话!单哥哥天神一般的人,至于和这样水性的妇人搅在一起!”


    他冲动过了,才觉话中差错,一时也别了脸,不去瞧秾李勃然变化的神色。


    秾李平日里再温柔和善的人,此时竟忿然起身,怒向杨兴,“你这是什么话!我冒着官兵严查的风险,日夜不停赶来报信,你却如此诋毁我姐姐!我便是与你说,为何姐姐失了啸龙将军欢心?不就是她总劝谏,要他善待单将军、单将军是个英雄,需坦诚相待!‘这样妇人’都晓得是非大义,你却在此揪着她来处絮叨,还不如她!”


    她气得脸面涨红,杨兴自知失言,黑红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几人齐来打圆场,各自拉着坐下。


    赵芳庭作为一干人的主心骨,几句话平事,又问了些边边角角,末了点了钱美,向宗契二人叙明情由,便让余人散了。


    秾李早认出应怜,正想与她说几句话,却又被赵芳庭拉住,道:“你与我后间来。”


    她便知他有话要私下谈,只得弃了应怜,与他转到后间内室。


    一进屋,赵芳庭当先开口:“你有事瞒我。林江啸虽不是一等一的英明人物,却也不糊涂,若折柳当真没起贰心,他怎会生疑?你实话与我说,我单哥哥与折柳到底有无私情?”


    秾李方才与杨兴拍案叫板,毫无顾忌;这时听赵芳庭竟也如此说,却不由心底里升起一股心冷来,灰心时,说话也凉凉的,“我晓得你们这些人,再怎么玩弄我们,心里总是瞧不起的。我说没有,你不信;我若说有,你绝不会怪自家兄弟贪色,必定要怪罪我姐姐,道是她先勾的他。”


    “不是怪罪不怪罪,我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地回去。”赵芳庭分辩道,“你把那一肚子苦水先收收,方才与他们没说的话,捡要紧的与我说了。我今明两日便去,心里有


    谱,到了林江啸跟前,讲话才有底气。”


    秾李顿了顿没说话,似在思量,一会儿妥协了,终告知实情:“他二人实清清白白。该死的是那孔奚与罗二郎,竟趁着啸龙将军不在,欺辱我姐姐!一次不慎被单将军瞧见,怕事漏了,便起了恶人先告状的心,反咬一口,这才使啸龙将军生了嫌隙。”


    这是赵芳庭所没料到的,那两人仗着是林江啸的结义兄弟,怎么竟干出连畜生也不如的事。


    偏林江啸自觉与他们同过生死患难,任说什么都信;连这一次扬州败退,罗二郎都能从军令状下免了罪罚。


    他便不问为何折柳受了二人的辱,却不向林江啸诉苦,反更瞒着他。只因折柳也清楚得很,这丑事教他晓得了,不外乎两个下场:


    一、她被一刀剁了;


    二、她被送与那两人。


    赵芳庭叹息一声,到底不忍,安抚秾李道:“你放心,我既要救单哥哥,少不得也救你姐姐。你且在此歇一歇,同应娘子一道;过些日部中平定了,你们再一道回来。”


    他再机敏不过。秾李得了他的许诺,稍稍放下心,又怕他油滑,应了诺又背弃,更低低哀求:“我姐姐是个苦命人。你若……你若还记挂往昔你们的情分,便救她于水火,往后你教我做什么,我无有不从的份!”


    赵芳庭嗤了一声,摆摆手,“别提那个,从前的事是买卖,我与你家早已银货两讫。我从不吃窝边草,你也算半个林江啸的人,你若要以身相许,我是不要的。”


    他说着,拉开了内间的门,向外而出,走到门口,终是善心占了上风,回头说话,口气软了半分,“你放心,她有那义气,为我单哥哥美言;我也不辜负她,此番尽我所能,保下她便是。”


    他这人说干脆也干脆、说刻薄也刻薄,但终究应承了。秾李心中一安,才想问“你想出什么法子了”,却见他早已走入外间,清癯瘦削的背影没入了天光之中。


    第64章 第64章穿针引线走龙蛇,移山绕……


    赵芳庭这一去,轻车简从,只带了钱美、李三郎,余人皆留在客店支应,尤其向宗契再三叮嘱,非有他的信至,不可轻易回太湖。


    钱美料到三分他的想法,问:“你是担心军中有变?”


    “我担心什么?我不担心。”几人出了城,各自骑马在牙道上,赵芳庭驰骋间隙,缓行下来道,“我不过在想何时生变比较妥当。”


    钱美与李三郎对视一眼,相互都笑了起来。


    李三郎说得在理:“那必定是师出有名,否则咱们不就落了下风?”


    “好小子,你长进了!”赵芳庭惊奇含笑望了望他,一口应道,“正是,如今咱们起了家,便不再是那等轻易喊打喊杀的流寇,万事得寻个占理的由头,才好服众。”


    钱美道:“那便推波助澜,他才有三分念,咱们给他涨到十分。他先下手,咱们再反击,便占了个‘理’字。”


    钱美一向在几人中,较为持重老成,故此赵芳庭各处都爱带着他,闻听此,晓得彼此几个心里都有数,便不必再把话放明面上讲,只道:“需还瞒着些我单哥哥。他这人坦荡得过了,见得不一点阴私,不是被逼到十分,万不肯对兄弟下手的。”


    那两人都点头。


    三月里草长莺飞,牙道半埋没于蔓蔓的青草里,时隐时现。几人当日晌午便动了身,如今半日已过,行在脉脉斜阳里,披沥金红,在身前拉下愈来愈长的影子。


    他们向东南行了两日夜,快马加鞭,第三日才不过午时,便至了太湖西的义兴县,此处盘踞的便是自家这一支义军,如今正有近万人。


    赵芳庭回后,教人报知啸龙将军。当下林江啸撇了军中大小事,带单铮等亲自来迎,又摆上接风酒宴,下半日便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


    闹了一日夜,转过天来,赵芳庭没急着去寻单铮,反将钱美二人叫来,道:“昨日宴上,我听闻官兵仍驻守吴县,正与咱们隔湖相峙。三郎,你去探听探听,那厢主帅何人、来头如何、船只多少、马匹多少等,越细越好。”


    李三郎领命而去。赵芳庭又唤钱美,“大仁,你读过书,与林军师谈得来。你去向他问一问近况,尤其是那罗二郎与孔奚,探探他的态度如何。”


    “你呢?可要去寻单哥哥?”钱美问。


    赵芳庭道:“我才回来,不急,见他一切稳当便好。”


    钱美道:“那你何不与我一起去?”


    “我自有些闲事。”赵芳庭一乐,“江宁府里逢见那小娘子的事,我怎么也得与有心人说道说道!”


    折柳依旧过她的日子,虽不如从前众星捧月,却自觉也不像秾李说的那般艰难。


    今日林江啸也不来寻她。实际上,从前些时日罗大王败逃回来,她与林江啸三说两说没说好,教他抽了一顿鞭子后,他便再没踏足过她屋子,据说夜来只与白露寻欢作乐。


    她倒无所谓,只是这日对镜梳妆,瞧着菱花镜里减损的容颜,似乎比往昔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惨淡,思量许是未擦粉的缘故,便向脸上敷了些妆粉,又匀了淡淡的胭脂在腮唇上,果真气色好了不少,心里便满意了。


    恰此时外头新来的小养娘掀帘唤道:“娘子,有人找你!”


    折柳依旧面朝镜里,向着那冒冒失失的养娘问:“谁呀?”


    那丫头是新近下户里选上来的,说是雇,实则给了几个钱,便如采买一般,才十岁上,不大懂事,闻言一拍脑门,又退出去跑了;一会儿再来,后头却领着一湖蓝锦罗裥衫之人,白脸无须,活泛的两只眸子,依旧腰间别着一支碧玉笛,一副酸溜溜的书生气。


    “说是赵大官……”


    养娘话未说完,早见折柳蓦地站起身,妆粉差点洒了一裙。


    赵芳庭一揖首,笑道,“许久不见娘子如此热络,稀奇稀奇!”


    “你怎么来了?”折柳虽妆了脸面,却尚是睡时垂髻,倒有几分素日青罗帐里慵懒相对的情形,只是神色十分紧张,“你……你来是何事?”


    毕竟在旁人眼目之下,她总不敢透露底细,更不敢提单铮半个字,只得拿眼色示意他。


    赵芳庭仿佛没收着那目光似的,从从容容道:“只因我前些日逢着一个你的故旧,想着你也许在意她的死活,便特来告知一下。”


    他二人在庭院里说话,那养娘便托腮在一旁廊檐下百无聊赖地听。


    对话倒也没甚稀奇的,只是他觑着她脸面,惊讶问这脸上一道两寸长的疤是怎一回事;她又侧过头去,有些尴尬,说是挨着了一下那人的鞭梢。


    便冷场了一刹,那姓赵的大官人不笑了。


    接着又谈到一位应娘子。小养娘觉得纳闷,这折柳娘子对自个儿的事总也不上心,怎么在听着那叫”


    应怜“的娘子时,却抹着胸口,道了声“阿弥陀佛”。


    接着就无事了。小养娘把这些听得懂听不懂的话记下来,到了晚间,鹦鹉学舌般说与另一屋中那白露娘子听。


    白露娘子听罢,照旧赏了她一把枣儿,小养娘便欢天喜地走了,一边啃着枣儿,一边回屋给折柳娘子铺床。


    到得屋里,折柳问:“你这枣儿谁给你的?”


    小养娘吞吞吐吐:“我、我自己捡的。”


    “哦。”折柳神色淡淡,转头又问,“你今日见着白露了么?她可曾说什么?”


    她手里抓着把瓜子。小养娘时常也得她的好处的,见了便又欢喜起来,霎是没心没肺,张口便答:“见了、见了!她说‘真晦气’!”


    折柳噗嗤一声笑,招招手叫她来,把瓜子满满塞进她白胖胖的小手里,叫她回去了。


    赵芳庭火急火燎地从江宁府赶回来,当真回了,却又不急了,三天两头与众首领大宴小宴,尤其是同林江啸两个结义兄弟厮混一起多,又透露了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于他二人:近日招揽得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日即将来到太湖,与他几人共襄大事。


    孔奚先问:“那是何等样人?可曾与单将军有旧?”


    罗大王又问:“你说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想来必有一番大志向了!”


    赵芳庭笑得滑不留手,劝他二人酒,又一个一个作答:“他从前是五台山的僧人,志向不在红尘之中,本是要作个高僧大德,与咱们自不是同一条道儿上的,哪里会认得他单铮?连我也不能尽改变他的心意,他说得分明,不忍见苍生困厄,待大事成后,还要回他的五台山修行,避世隐居。”


    罗大王心情舒畅,孔奚也连连点头,三人举杯共饮,觥筹之间,其乐融融。


    不日,李三郎多方探听得些消息,报与赵芳庭听。


    “大船两只,各载五百人;中船十只,各载二百人;小船百只,半数为征调渔船,共计可载五六百人;战马五百匹,骑兵二百人;大小军将二十余人,主帅姓黄,名唤仲骕,本是个湖州签判,文人而已,不通兵法武艺。”他顿了顿,有些摩拳擦掌,“他因占了吴县,望见咱们弃城而走,以为咱们溃逃,便围追堵截;到了太湖畔,又发兵来过两回,俱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如今便一时不敢再攻,怕败绩报进京中,吃罪朝廷。”


    “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咱们需得想个法子,教他撤了兵,否则我这头闹内讧,他却趁机而入。”赵芳庭道。


    思忖良久,一拍掌,“有了,我何不来个借花献佛、两全其美!”


    说着将一脸怔愣的两人招在一处,附耳商议了一阵,听得两人连连称好。


    “只是这牵线之人需得是个机敏忠心、且在那头营里也能说上话的,这却难找。”商议毕了,钱美道。


    赵芳庭点头,“好在这计策不急于一时,咱们私下里多寻看寻看。若真踅摸不到合适人选,我亲自走一趟。”


    这些事,依旧瞒着单铮。


    天不负苦心人,几人在府署内外搜罗了好几日,真就搜罗出一个可心意的人才。


    此人姓元,是个少年郎君。钱美报说他本欲往江宁去,却在扬州去江宁的途中被几个斥候拿住,见他形容举止不俗,更兼一身绫罗锦绸,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奉的家人,以为定然出身富贵,携金银在身,便贼匪习气复萌,想要劫财害命了事。不想那头报出家门,道是什么洛京元氏子,来头不小。喽啰们不敢轻易下手,索性捆了交与头领;那元郎君这才得以活命,待见了首领,说上几句话,尤其是林军师在旁观瞧,爱极了他一身人品才气,想要收为己用,便再不教人为难他,更为择了一个居处,妥善安置着,纵哄不得他来投效,日后写封信上京中,索他家个几十万贯,也不吃亏。


    赵芳庭听了这些,点头说不错,“洛京人、文采学识非俗、出身大家,去到他营中,那姓黄的必另眼相待。只是一点,他如今尚不是自己人,怎么样想个法子,教他投了我……啧啧啧啧……”


    啧了半晌,忽心眼一动,问钱美,“你说他姓袁,叫什么……袁西?哪个袁、哪个西?我怎么仿佛哪里听过?”


    “元日的元、伏羲的羲。”钱美道,“有个字,叫墨池。他说的那洛京元氏,我不是洛京人,不大晓得。”


    赵芳庭好一阵琢磨,将这两字翻来念去,末了醍醐灌顶,乐得跳了起来,“我就说这名儿听着熟,我想起来了,他可不就是那应小娘子既定的夫婿么!我为了赚宗契,特特使人上京寻访的——洛京元氏第四子,元羲元墨池,年十八,貌秀美,就是他!再无差错!”


    那二人惊得傻笑了起来,俱道:“便如此赶巧?竟是半个自己人!”


    “足以见老天也成全咱们大事!把个再称心不过的人才送来!”赵芳庭抚掌,冷静下来后道,“不过我得亲去见他一见,探一探口风,不知他对那应娘子还有几分情谊。他若越挂怀,我这钩儿便越稳当。乖乖,我小瞧了应娘子,她果真是个宝贝!”


    第65章 第65章与君分鸾镜,高价再难寻……


    范碧云正伺候元羲写字。


    说是伺候,实则她研了墨、奉了茶,再也无事可做。元羲也不指使她,只凝神静气,笔毫落下苍玄筋骨。每当此时,他挥毫他的,范碧云便好略微大胆地窥瞧他一身清逸风姿。


    他写字时的专注劲儿,真真令人移不开眼目。


    范碧云便想起这些日地下一脚、天上一脚的日子,实是波澜不定。


    他们从扬州出发,本欲去往江宁,途中却不巧撞上一行贼寇,除了元平跑脱,她与元羲两个都被捉了住,到如今扣在这贼兵盘踞的府署里,虽那伙强人瞧在他高门清贵的面子上,倒也以礼相待,却始终不松口放他们走。


    但若说一味担心受怕,也并不是。至少这些日来,她自觉与元羲亲近了不少。


    “成了。”那头元羲搁了笔,向一旁怔怔望着他发呆的范碧云道。


    她一回神,惊觉自己直眉楞眼瞧人的模样不怎么雅,微红了红脸,过来瞧那字帖。


    这是前日里她求元羲为写的一副字。只因她粗识几个字,笔下功夫却浅陋,若想与他说得上话,需得从这处多入手。


    纸是上好的澄心纸,墨是传名的潘翁墨,却不是贼营中所有,是他自一路从家中带来。一副纸墨,便抵得千金,可见家大人爱重甚多。


    范碧云眼也不眨地盯着纸上字迹,墨痕尚未干透,她琢磨这一个一个字的意味,丰厚腴润、规整沉稳,说不出究竟哪里好,但觉字字如珠玑。


    “此是颜真卿《多宝塔》中一节,最宜初学临摹。你若想学字,临这一副便可。”元羲道。


    范碧云笑颜说好,又赧然道:“我这手拿惯了针线,素来在布帛上多、纸上却少。也不知如今纸上写字,可比得布帛柔软。”


    她伸出手来,秀白纤纤,露在元羲跟前。元羲却只观之如观草木,扫一眼便别过头去,已开始洗笔晾砚。


    “只要心中有写字的念头,持之以恒,写在何处俱是无碍的。纸上、石上、壁上……”他收拾笔墨间,说到此顿了顿,不知心想到什么,略略抬头,瞧了瞧窗外生出新叶的一株浓荫芭蕉,出了会神。


    范碧云伶俐性情,见状讶异道:“怎么,树上也能写?”


    元羲笑了笑,没说话。


    范碧云又抢来为他拾掇。他道了声谢,便也没与她争,只是廊下庭院里闲坐了。


    那芭蕉新叶碧嫩可爱,迎风曳曳、抽条招展。他便忆起前几年,她还小时,两人院中闲话,他道家中新买的纸不如往昔的好,写来总觉笔锋凝涩,那字便肌骨粗笨,因此教人还往从前那家墨宝铺子采买。


    她却道:“你怎么写不好字,偏来怪纸?岂不闻前朝僧怀素芭蕉上也能练出传世的狂草!”


    他比她长两岁,却得了这一通嘲笑  ,总不服气,便拉着她去庭院角落里一株再高大不过的芭蕉树下,拿笔墨来写,欲教她比一比,他比之早已作古的怀素又如何。


    只是未想那芭蕉叶无凭,不若纸在几案,写来总一摇一摇,着力也变得轻浮起来,写就一篇,歪歪扭扭,笔划如银蛇蚯蚓,更招了她一番笑话。


    她才豆蔻,他却初闻了情意,两下里门当户对,又早知家人欲为结两姓之好,便瞧她愈发欢喜,芭蕉树下,心中再难忍,面红耳赤来拉住她的手。


    只是她全然懵懂,半晌等他开口等不到,便挣脱出来,将那手在绢帕上擦了擦,有些嫌弃,“怪热的,你手心里全是汗。”


    元羲向来晓得,他们总要成连理的,便不急于一时,总想着等她大了,就知羞了。


    只是如今她音讯杳杳,他却陷在贼营里,他两个也不知隔了几重天南海北,再见又能几时。


    正郁郁难解,见从外而入一人,瘦削的身量,文人打扮,却含着股说不出的匪气,矛盾极了。他刚起身迎向,那人却一揖,向他行了个礼。


    他仿佛认得他似的。元羲不解,还了礼,又不着痕迹打量了几眼,确信此前从未相识。


    那人先自报家门,“我是此间一个幕僚,姓赵,名芳庭,字玉笛,久闻元郎君雅名,特来相见。”


    那头范碧云早已见得,晓得他们要叙谈,已摆布上香芬的茶汤,又博山炉中投了一点芍药香,幽幽袅袅中,果见二人入室叙起了话来。


    她自避退,却心中好奇,便躲在廊下窥听。


    那赵芳庭道:“敝人浮浪无所,曾寓居洛京,因此闻郎君才名,如雷贯耳。恰巧前些日才归,闻听郎君竟下榻敝处,喜不胜喜。”


    好一个“下榻”,分明是扣押,他说话竟不脸红。范碧云暗暗唾弃。


    她也多方比较过留在此处与随元羲回洛京,哪样更称心意,最后得出结论:各有各的长处。


    身陷贼营,说起来名头不好听,平日也得担心担心自家安危,却能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若随元羲回京,安稳是安稳了,也能得见富贵,但料想他家显贵门庭,自然少不了僮仆女使前呼后拥,到时她再想与他两个独处也不能了,只得沦为个再卑微不过的婢子之流。


    凡事总不能两全。她暗叹一声,听元羲里头客气几句,赵芳庭却似有正事,单刀直入。


    “今日我见郎君,不全为寒暄,也为着一人。”赵芳庭言语如常,“恕我交浅言深,郎君心中,可还记挂着一个应娘子?”


    元羲怔住,好半晌没见动静,忽一惊,竟失态站了起来,“你、你怎知晓她?”


    “想来是记挂了。”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只是、只是……”元羲说到一半却顿住,望向他,眼底犹疑,“你提她作甚?”


    赵芳庭却笑了,慨叹道:“郎君不必紧张。我前些日去到江宁府,本为着私事,却因缘巧合,识得了一女娘,闻说她姓应名怜。也是事有凑巧,我先于洛京,听闻过你两家的姻缘,所以存在心中;今日见了你,可不是上天教我做个破镜重圆的媒人?”


    “你见着她了!她在江宁?她如今还在么?”元羲紧走两步,绕过厅堂桌案,来到赵芳庭跟前,早已不复素日冷静清雅的模样,连声追问,“兄可为我成全,见她一面?我此行南下,全为着寻她,若真寻见她,死也无憾了!”


    他说着,眼竟微红了一圈,晓得自己失态,勉强压下了,焦灼地盯着赵芳庭。


    不想赵芳庭却摇了头,“此间事复杂难料,我想放你,却有心无力。连我自己如今也朝夕难保,又怎么成全你与她?实话与你说了吧,我非啸龙将军的心腹人,乃是‘赤发狻猊’单铮一系,如今啸龙将军忌惮我单哥哥威望日盛,一心想要拿他的错处。这节骨眼儿上,我又怎能与他添乱?放走了你,平白落人口舌。”


    元羲皱眉不语,此前并未听过这等勾心斗角的事,想不到贼众里竟也有派系之争。


    “我此番来,一是为了与你报平安,二也想借你个人情。我想这事你若办得,与她便可团聚,届时你们是走是留,可随心所欲。”赵芳庭一口茶喝下,却苦笑了一声,“这事也唯有你能办;且为着应娘子,也必定得办。”


    元羲愈发不解,问:“是什么样事?”


    “入太湖对岸的禁军营中,寻他主帅黄仲骕,向他呈明——我等已苦啸龙将军残暴久矣,愿奉上他项上人头,并散入山林,再不反叛。唯请主帅收得贼首,班师回京,不再对我等苦苦相逼。”赵芳庭道。


    元羲暗吸了一口冷气。


    谁也不愿平白卷入这场纷争,于性命有碍,又于声名有损。他不由又问:“兄想遣我作使,为你说项,可为何说是‘为了应娘子’?难道这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赵芳庭道:“想来你不知我怎样遇着的她。我此去江宁,本为寻一旧友,是个有德行的僧人,法名宗契。正是他一路保着应娘子,辗转南北,才使她渡尽艰难。他不日即将来我营中,只是那啸龙将军与他手底下人最是荒淫不过,我真担心,若是教他们见着应娘子,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贪心来。我那友人虽是个英雄,却也一人难敌千军,未必还能护得住她。”


    他说完,果见元羲呆了半晌。


    赵芳庭面上是苦大仇深,心里却安稳得如泰山。他晓得这钩儿放得又稳又准,吃定了这少年人。


    元羲年少,却并不糊涂,甚而比常人更加心性聪敏,几下思想,便想通了关节。果然如同赵芳庭所说,说项一事,非他不可,他也非做不可。他们互有所需——赵芳庭需要他这样身家清白、门庭显贵的人暗通黄仲骕,除敌投诚;而他则得做成这事,为着应怜身入贼营,不致受辱,且他能从容带她离去。


    当下再不犹豫,他果断应承此事。


    接下来便又互通了一些细节琐事,愈发觉着赵芳庭此人,虽名为贼,却处处谨慎精细,行一步知三步,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二人商定了细节,赵芳庭成全了一件心事,便格外地舒泰,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直待此时,元羲这才犹疑开口询问:“方才你说的那宗契僧人,他既为僧,为何又带着惜……应娘子?难道不怕名声有损?不怕人非议他……包藏祸心?”


    赵芳庭心中暗笑,本也想着他能憋到何时,果真听他有此一问,早已把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嘴里一通正经胡说八道:“你怎能作此想?宗契是我旧友,他的人品我再清楚不过了!出家人见美色即是空,他护应娘子一路,只不过为报曾经恩惠罢了,如今他两个早已结成异姓兄妹,月明风清,哪里来半点非分之念?你若不信,待他们来了,你自暗中观瞧,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言罢不再逗留,告辞离去。剩元羲送到门口,望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折返回来,依旧面色淡淡,只是廊庑下范碧云瞧着,怎么看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有些人真是好命。范碧云心中酸溜溜的,忽生了些苦涩。


    她自认不是个善妒的人,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妒”并不能教她好过一些。若应怜喜欢她,能带得元羲也多看重她一二分,那她是很愿意拼应怜的欢心的。


    只是人与人为何如此天差地别。她费尽心思,百般讨巧,盼这谪仙一般的郎君能多青睐她一眼,却始终也抵不过旁人三言两语,哪怕提起“应怜”二字,也能勾去他全副的心神。她近在眼前,他却全然不见。


    她默默地收拾茶盏,听元羲半晌道:“我不日将走一趟,你且安住着,待那头松了口,你若想回家,便可回家。”


    “我不回家,我娘已将我卖了。郎君容我一席安身之处,我便跟着郎君。”收拾毕了,她垂了眉眼,将几案上墨迹已干的《多宝塔》帖小心翼翼地收起,往日必要再说上几句,表表衷心;这一会搜肠刮肚,却再找不出半句妥帖贤良的话来,只得立住了瞧他一眼,心中叹了一声,踏出了门。


    元羲并未察觉她目光,只是敞了窗,望庭院曳来芭蕉一角,腹内想着自己的心事,伫立良久。


    赵芳庭遣了一艘渔船,掩人耳目,借着太湖里捕鱼的名头,偷摸将元羲送出去,等了两天三夜。


    期间,钱美疑过此事,问:“若他一去不归,或更甚,反泄密与敌,来个将计就计,咱们岂不要被一锅端?”


    “我看人常不出差错,那元郎君不是两面三刀的脾性,况他心有所系,有求于我,不会出尔反尔。”话虽如此,赵芳庭并无九成九的把握,因此做了两手准备,“咱们密切监视对岸动静,他营中若部


    署反常,咱们便放出风去,道他元氏子已投敌叛变。如此一来,敌将有所疑,便不会用他计议。”


    “十八,你这招可阴损!”钱美道,“风声传出去,便是杀他全家!”


    赵芳庭一哂,“那是皇帝老子的事,与我何干。”


    自然,林江啸那头也时刻关注着,因此他一举一动,赵芳庭皆有所闻。


    元羲离营,前后脚的功夫,赵芳庭打听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罗大王溃败而归,到如今大半个月,竟有小股旧部残众来投,据说五六十人,带头的是个幕僚,姓王,名渡,字舟横。


    “王渡?幕僚?”赵芳庭便说了一嘴,表示从未听过此人,“或是新近来投的。他什么根底?哪里人士?”


    李三郎是与人吃酒时听了一耳朵的,谈听不到那样详细的底细,便摇了头:“据说是个用度讲究、与人和气的,想来从前有些家底。可要我再去打听打听?”


    “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不要动那么大的阵仗,时时观瞧着就好。”赵芳庭道。


    他这头第一急等的还是元羲,盼了两三天,终于盼到人,依旧是一蓬小渔船载归,到得无人处,先报喜讯。


    “成了。”元羲还是去时一身粗衫,与寻常渔子相类,气度却高华不减,光彩更甚,因说成了两下里的和议,言语里不自觉带出些喜色来,“那黄将军与我家有些瓜葛,他原是家父一个同年的门生,我道从洛京而来,他便十分相厚。”


    说着又将详细光景道来,娓娓从容。赵芳庭一边含笑听着,一边点头,心中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心道真有些口才本事。如今他年岁还不大,是璞玉浑金;若再历练个几年,堪为大用。


    元羲又给了他一个惊喜,“我已说成黄将军,若依计行事,他得了实惠,便遗下战船三五只、良马几十匹,以结宾主之好。”


    饶是赵芳庭江湖里老练惯了,也听得张口结舌,顾不得那头欲给哪号的战船,战马究竟多少匹,吃了一盏茶压惊,好半晌罗列出话来:“他莫不是教门夹了脑子?哪有主动予敌资财的!”


    “不是这么说,”元羲在这点上就比他通透,点拨了一句,“全须全尾地回去,反要遭人猜忌。”


    于是就成全了赵芳庭。他恍然大悟。


    只是他内心好奇,也想问一问元羲个究竟,“你知道咱们一行人在朝廷眼里,算是反叛吧?”


    元羲默然。


    赵芳庭罕见地有些难为情,咳了咳,和颜悦色向他,“郎君实在出乎我所料,如此为我义军着想。只是我声势愈壮,你们那头便愈岌岌可危,你实在不必动摇你家的根本,能说成此事便已不得了了。”


    他原只要五十,元羲却给了一百,如此舍己为人,教赵芳庭如何不感动。


    元羲仍是沉默,这一回更久,再开口时,不知心内转了多少千肠百结:“我有我的私心。若你们真有那造化,在圣人跟前也能说得上话,我许有求于你。”


    “为你那岳家?”赵芳庭挑挑眉。


    少年人毕竟藏不住心事,被一言点中,无话可说,只得不由衷地笑了笑。


    赵芳庭嘴上说:“好,我必成全你!”


    心里想着:怎么弄,他看着比寻常纨绔子弟更长情一些,也不知往后那应娘子好不好一人许两家。


    ……


    第66章 第66章求名逐利,为节为义……


    赵芳庭不紧不慢地收他的罗网,万事七八分备,只欠一把东风,教那林江啸火烧眉毛,先忍不住龇出獠牙来。


    正盘算着向哪儿借东风,要么干脆还委屈委屈折柳,忽一日,这风却自己送上门来。


    有人私下来访他。


    “敝姓王,单名渡,字舟横,特来拜会赵将军。”此人道。


    赵芳庭摸了摸腰间那支溜滑水润的碧玉笛,身不动,眼却早已扫量了这人好几圈,末了慢慢挑出个笑来。


    这几日关乎他的事,他都听了一耳朵。流言蜚语向来传得飞快,便不用钱美通风报信,他也听闻得这王渡的一二事迹来。


    道他原家赀万贯,也不知被哪伙强人一扫而空;道他停妻别娶,结果才娶的那新妇是个和贼子串通的浪**人。


    桃色艳情一贯勾人耳目,传扬得最多的还是他一怒之下杀妻来降之事,虽事出有因,到底有些瑕疵。


    赵芳庭晓得传闻向来真假难辨,单看其人,倒是颇有名士的风采,与罗大王之流迥异。


    王渡并不拐弯抹角,几句寒暄后,切入正题:“我虽投奔的是啸龙将军,但几日来见他营中情形,恣意享乐、喜怒随心,非我所盼明主。良禽择木而栖,我愿投单将军帐下。”


    “先生此言谬矣,”赵芳庭不动声色,却请人由自家庭院入了厅堂内室,道,“啸龙将军与单将军本就是一家,何分彼此?”


    王渡道:“军中上下多有非议,皆知二位首领貌合神离,将军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我自知根底浅薄,一时难以取信于您,但望将军日后见我剖露丹心而已。我今日来,为着一事相报——啸龙将军已与部众商议南归。他起自巴蜀,旧部也多为巴蜀、荆楚的流民,这本无可厚非;然如今义军之中,江南江北之人已足半数,必不愿远去巴蜀。届时军心不定,内乱必起,义军危矣!”


    赵芳庭面上不显,却暗自心惊。这事他丝毫不知,想来是林江啸与身边人密议,全将单铮一干人摒除在外。


    再深想一想,王渡这话未必是假。林江啸是巴蜀人,家乡赋税太重,过活不了,只得结成流民,向北而逃;如今他拉起义军,赚得些家业,既见反叛前途未卜、九死一生,便思归故乡,回到蜀中,借天险盘踞巴蜀,做个土大王,安安稳稳一世荣华。


    这样“好”商议,别说单铮,连他赵芳庭都忍不了。


    他思忖沉吟,一时未开口。王渡却也不急于一时,此来先认个脸熟,卖了个好,又谈论了几句,晓得久留徒惹旁人起疑,便起身告辞。


    赵芳庭送至门口,热络了几句,直待人走了,才慢慢踱回屋里,心里渐渐勾勒出成型的一团东风来。


    先前元羲与那头早已商定好,四月中旬,黄仲骕发兵来袭。


    阵仗闹得喧嚣,又是水战又是陆战,实际却只不过虚晃一枪。双方才交锋没一个时辰,那头便鸣金收兵,浩浩荡荡的禁军如潮水涌来,又铺天盖地地退潮奔走。


    林江啸与单铮同坐镇中军观战,闻得捷报大喜。林江啸正欲亲自领兵追击,却被一旁赵芳庭拦下,“穷寇莫追。他与咱们对峙已数月,咱们只合鲸吞蚕食,并不能一口吞下,见好就收罢了。”


    “我也觉这一回阵仗有异。彼军虽败,却不溃散,想来军心不乱,不宜穷追。”单铮微眯着眼,端坐马上,指点敌军逃散方向,见扬尘漫天、杂乱声势如海,皱了皱眉。


    林江啸可以不听赵芳庭的话,却不能不顾忌单铮,勉强压下了追击的冲动,点点头,命己方鸣金,清扫战场,清点获物。


    林江啸与单铮并辔勒马,各自身后带着各自的心腹。赵芳庭也骑着一匹战马,位置有些微妙,正在两拨人之中,身边即是新来的王渡。两人环望间,彼此交错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却已是心照不宣。


    战场获胜,自是要庆贺的。


    因此义军中上下排布,大宴小宴贺了一日。本是一件喜事,席间却有那孔奚提出尊奉林江啸为义军共主的话来,单铮这头势力也不孤单,人众足数,自然话中软硬不让,一晌闹得不欢而散。


    宴散后,王渡又来寻了赵芳庭一次,谈起共主一事来。


    王渡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往昔义军声势不大,两个首领并重,无可无不可;如今咱们越发壮大,啸龙将军与单将军之间矛盾积重,必要分出上下。不如想个法子,争上一争,比出个共主来,教两方都心服口服。”


    “话是如此,只不知怎么个比法?”赵芳庭道。


    他二人虽说着比出个共主,心


    中却只定了一个人选——单铮。


    林江啸与单铮的高低落差,明眼人一见即知;况又有那南归之事,渐渐而风声传出一二,生长于吴越乃至北地的将士,是没一个愿远去巴蜀山高岭险的。


    赵芳庭只管望着王渡讨要法子,王渡却不肯上套,投效归投效,毕竟大主意还得赵芳庭这头拿,便来了个一推二六五,“怎样比试,需得您多劳心。两位将军俱是武将,自然是武比。这拿刀动枪的事,一个不慎便易出差池,我人微言轻,不敢决断。”


    “差池”二字,惹人遐想。


    赵芳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决断一时难下。你容我回去细想一想,若想出好法子来,咱们再行下一步。”


    说完了公事,赵芳庭又好奇起他私事来,敲边鼓地问:“风闻你曾娶了一新妇,只是美事不谐?”


    “赵将军是想问,外头传言的敝人杀妻一事?”王渡径为他挑明,叹了一声,道,“谣言不可信。我实未害她,只是罗大王逼迫至此。她也并未丧命,不过教一铁面的将军带了走。我如今日夜悬心,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头,据说他也是新来投的一人,想来早晚要归,到那时我夫妻或还有团圆的时候。”


    铁面人来投时,赵芳庭仍吴地江南到处行走,并未见得,只是听闻有此一人,没想到还与王渡有这样的纠葛,不禁啧啧叹道:“竟有这样一桩离奇的事!那妇人想是不贞,她若当真来了,你还要她?”


    王渡苦笑,“将军何出此言?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我怎会不要?”


    赵芳庭点头。


    两人又谈了一会,无事便各回营而去。


    至晚,钱美与李三郎来议论琐事,闻听王渡又来,各自若有所思。


    钱美先问:“十八,他这人根底不知,当真信得过?别是那头用的反间计!”


    “你管他是或不是呢,咱们如今与那头渐如水火,那孔奚前日宴上敢将咱们一军,未必不是林江啸授意。王渡这人,咱们且先用着。”赵芳庭道,顿了顿,而后却又添了一句莫名的,“他是个文士,有文士的通病,最爱惜名声。这样的人,与罗大王、孔奚之粗鄙贪暴是合不来的。”


    “爱惜名声?”李三郎哂笑,道,“我时常到营里转两趟,如今大家都作笑谈,背地里管那王渡叫‘小吴起’,可见名声之臭。”


    “私德大节不可混为一谈。”赵芳庭摆摆手,且略过这一节,谈起比试论高低的事来。


    钱、李二人没那许多弯弯绕绕,觉着这提议可行。只是林江啸善刀善射,武艺也堪佳,单铮与他相较,未必有十分赢面。


    赵芳庭却道:“他二人对上,各自只有五分胜算。我单哥哥是有三分胜算就敢赌一把之人,他林江啸却没那胆气,若是有机会,必定趁机耍那鬼蜮伎俩……”


    他说着说着,又在心中盘算起来。


    钱美听懂了几分,一抚掌,有些恍然,“如此一来,咱们便能抓着他戕害兄弟的把柄,人心所向,便尽倒在咱们这一边!”


    赵芳庭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忽而长舒一口气,目中透露了些拨云见日的神采来,点点头,“正是如此。咱们便索性做个局,林江啸若不仗义,便教他往陷坑里跳。我已有七八分眉目了。”


    几人在内室,嘀嘀咕咕商计了半天。


    四月春暄芳菲,街巷里时常已有挑担卖花人叫唱之声,百十种清香幽雅,隔墙散入,惹得男女老少纷纷求索,也争向鬓边戴一支春。色。


    白露素日也爱遣人挑挑拣拣,今日却不必,只因有人送了好大一篮子来,有芍药、有瑞香、有牡丹、有杏花,带朵带露地挤在一处,清芬流得满手满身。


    送花的人忝着笑脸向她,道:“我特特挑了最好的送与你,你可中意?”


    白露清晨妆罢,顺手捡了一支芍药在髻上插了,妖妖娆娆一双细柳眼,也似含情、也似无情,将花瓣上朝露点了一点,向他臂上,待那人心痒来捉她手时,她却又抽身而退了。


    “你就不怕他回来?”她启唇轻笑,心底掩下些厌烦。


    大清早搅她美梦的,正是罗二郎。此人外厉内荏,对势不如他的最是会耍横,今日趁着林江啸去了城外营中,晓得他巡营至晚方归,便摸进她房里,想揩香鬼混。


    只是白露近日过得好了,便不耐烦伺候这样黝黑粗蛮的汉子,心里不喜,想找个由头打发了他,便道:“我今日身上不妥贴,平白坏了大王的兴。你莫急,我寻个人来,与你消遣消遣,可好?”


    说罢,也不管他,自顾自出到院里,使唤从人,“去寻折柳娘子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旋身回屋,又被罗二郎搂定,连搓带揉了几把,弄得妆也散了些。罗二郎又笑,横肉在脸上抖索,“你肯成全我美事,那再好不过了!”


    他对折柳正兴头上,只是那妇人贼精,三次里才有一次得手,更兼一次湖石里强拗着她行事,猝不防又被那单铮撞见,好不尴尬。因此连些时日折柳尽躲着他走,到如今也没见上几面。


    白露祸水东引,内心窃喜,借着等人之机,只在院儿里懒怠,不肯进屋,徒等得罗二郎心火旺盛,恨不得就此拖了折柳进床帏里。


    那头来人报白露找,折柳也不惊讶,只是微微冷笑,身子岿然不动,却唤身边小女使,“琥珀,你随去一趟,就说她上回欠我那二十贯钱尚未还,我怕见了她忍不住索债嘴碎,待她还钱了我再去……琥珀、琥珀!别吃了!”


    蹲在外头廊下正啃果子的琥珀一惊来,回头脆脆应了一声。折柳只得又将话说了一遍,她便屁颠颠跟着人去了。


    一盏茶功夫,又兴颠颠地回来,才进院,便招摇手里几张会子钞,叫道:“娘子!白露娘子还钱了!二十一贯!”


    她胖蝴蝶似的飞进屋,将七张三贯的会子摆上桌。折柳瞧也不瞧,抽出一张把她,其余一股脑塞屉肚里去了,怔愣了一会儿,掰着琥珀两只手,从左到右嗅了嗅,哂道:“瑞香、牡丹、栀子,她好雅兴,买这许多花,竟一枝也不匀我。你再去,问她要一朵最最好看的牡丹来,我挑了冠上再去。”


    琥珀最是一点好,再要跑腿的活计,她都不嫌累,闻此一声应下,存好了那张会子,蹦蹦跳跳出去了。


    又是一盏茶功夫。


    第二趟回,琥珀手里携了枝红艳艳、大蓬蓬的牡丹,每一片瓣儿都赛滴露一般鲜嫩,竟挑不出一丝儿毛病。


    折柳接了花,问:“你去时,都谁在屋中?”


    琥珀支支吾吾,说只有白露一人。


    “哦,那么说,罗大王已走了,是也不是?”她随口问。


    琥珀圆圆的脸儿光彩起来,连连点头,“是、是!他走了!”


    “……”


    折柳捂着额,想了半天,叹道:“你再去一趟,说我就来,只是要妆扮一番。出来后去寻赵芳庭,就说……白露欠他五十贯,教他立时去拿,等一刻也不成!”


    琥珀刚要去,折柳又将她叫住,改了个顺序,“你先去寻赵芳庭,再去回白露,记住了!”


    “记住了!”小养娘高高兴兴答一声,又走了。


    第67章 第67章墙内佳人墙外笑


    赵大官人却不在他居处,从人道也去城外营中了。


    琥珀出来后便为难。按理说折柳娘子的话得听,她该


    出城寻赵大官人的,只是她又不晓得怎么样出城;再且说白露娘子处也等着回信儿呢。


    正犹豫时,穿堂的道儿上走过了一人。今日阳光甚喜,明媚镀在那人头上,便耀出一头殷殷烈烈的赤色来,眼眉浓蕴,是一副再壮伟英俊不过的样貌。他步子阔大,行径她身边时,却注意到有个小小的她,顿了顿,松缓了神色,问:“你不是琥珀么?”


    “单将军。”琥珀老老实实行礼。


    正是单铮,偶经此过,却逢见折柳家的小女使,见她噘着嘴似左右为难,便多问了一句,“你不侍奉主人,在此作甚?”


    琥珀道:“折柳娘子教我来寻赵大官人,说白露娘子要还他钱。只是我来时,赵大官人又不在……”


    单铮听得皱眉,这话哪里都透着古怪。


    “我家娘子催赵大官人赶紧去白露娘子处,又教我回白露娘子,说她一时便去。”琥珀年纪小,不经事,竹筒倒豆子稀里糊涂一番说,“我若去城外寻赵大官人,就无法速速回禀了白露娘子,这可怎么办呢!”


    这才叫单铮勉强听懂了几分。


    折柳此人,予他的印象不太好,那样轻浮的出身,跟了林江啸,又与他身边弟兄不清不楚。他前些日撞见过一次,眼见为实,是再抵赖不过的。


    然赵芳庭及时归太湖的缘由,也正是她通风报信。


    他因此对她有了个粗浅的看法:虽无节,却有义。


    再一想琥珀的话,他心中乍然明白几分,便问她:“白露娘子是独自在家么?”


    琥珀的心比单铮的步子还阔,心想了想,白露娘子只教她瞒着折柳娘子,又没教瞒着别人,因此答道:“罗大王也在的。”


    便见单铮冷了脸色。


    她有些怕,噤了声便要走,不料抹头才去两步,却被他叫住:“如此,你替我带个话,就说我找罗大王有事,教他速去署衙后校场。”


    别人的话她兴许得犹豫一晌,单将军不同。折柳娘子素日里便与她说,要敬重单将军,单将军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因此琥珀满将他的令当做一回事,点点头,旋身便跑去了。


    折柳这回等了不少时候,迟至近日午,才等到小丫头姗姗归来。


    “怎的去了这么久?”她蹙起了浅浅的蛾眉,问。


    琥珀兴高采烈,将来去的话与她说了一遍,说到单铮横插一杠子,将罗大王叫走了。


    折柳说要穿戴,实则琥珀去时什么样儿,来时还见什么样儿,那幽艳凝露的牡丹也随意扔在桌上。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知想些什么入神,面上泛起些微笑来,见琥珀身侧眼巴巴望着,便抄起那枝牡丹,给她拿去玩儿。


    琥珀拿了牡丹,喜爱极了,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会儿,又听娘子吩咐:“你先去用饭。用过了饭,也到校场去瞧一眼,看单将军他们在做什么。这回不急,你慢慢儿去。”


    琥珀应了一声,带着花儿就去了,回头想起一事,道:“对了,白露娘子说,教您把那二十一贯还来。”


    “还?”折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她欠我的何止二十一贯?纵是百倍、千倍也难偿我在她身上花的心血!想当年,她才七岁,她那老子娘不要她了,才将她卖来。若不是我,她如今哪有这般体面日子!我供她吃供她穿……”


    折柳娘子是这样的,唠叨起往事来没个完。左右琥珀也听不懂,便在她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携花走了。


    罗二郎好事没成,反教单铮拖住,后半日泡在校场,先是比试;比试过了又蹴鞠,蹴鞠完了还不让走,却又拉了几人上场,马上来了好几趟击毬;眼见着夕阳西坠,才放归他去。


    平白累赘了半日,这会子报林江啸巡营归来;莫说折柳,连白露那院儿他也踏不进半分了,呕得他要命,越想今日校场里种种,就越发觉得单铮有意针对,心中便更恨了此人几分。


    偏巧林江啸今日巡营,也不大畅快。


    全因赵芳庭死皮赖脸地跟去,一路谄媚逢迎得过了,甚至与他挤眉弄眼,说那床帏里的浪。荡笑话,十分不合时宜。闹得全营的将士也跟着笑,平白折了他英雄的气度。


    同去同归的还有新来的王渡。他冷眼观瞧,此人倒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可以一用。


    林江啸蕴了一肚子不上不下的憋闷,将心腹人都唤到眼前,说了一番今日巡营的情形。谈着谈着,便谈到单铮那伙人。


    罗大王自然要告状的,有的没的全扯来说:“那单铮哪里把您放在眼里?您前脚走,他后脚在琐碎事上为难我,真小人心肠!那校场上,他落我的面子,岂不就是不给您好脸看?”


    孔奚也道:“咱们与他们,必是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如今形势愈见紧迫,需得想个法子,不落下风才好。”


    林江啸点头。他早便有此意,从前碍着面子,勉强能忍一忍,如今他这头早计议定了回巴蜀之事,与单铮的矛盾,便愈发水落石出起来。


    这头里几人沉吟思量,便到了王渡煽风点火的时候。


    “前回咱们赢了官家一仗,那头便要消停些时日。咱们趁此也好闲暇放松一二。如今四月仲春,正是山间野趣之时,何不寻个由头,将那单铮钓出来……”他说到此处止住,只深深地现了一丝笑意。


    那几人尽得其深意,罗大王恍然,跟道:“正是,擒贼先擒王,去了单铮,那起子人便没了主心骨,不足为惧!”


    “若是玩乐,定要前呼后拥数人同行,行事总不方便。”孔奚却道。


    王渡趁机再进言:“何不借单独比试的名头?我闻啸龙将军箭术高绝,不如约他进山射猎,决个上下高低,如何?”


    几人望向林江啸,指望他拿定主意。


    林江啸素负血勇之名,好的就是逞凶斗狠;如今自觉斗志不曾消减,闻言正合心意,便一口应下,“好,就与他比试射猎!我与单铮只单人独骑,各自不带从人,谁猎获多,谁便压过一筹!”


    罗大王因又补充了一则:“兄长可将筹码再做大些,便以此决胜负,定个义军共主!”


    林江啸眸中一震,血上心头,想那单铮虽擅马上刀枪,箭术上却终究比自己差了一截。如此比试,那共主岂不是自己囊中之物?


    他越发想得心头意动,连此前那点不畅快,也烟消云散了。


    如此计议定下,几人各自回去,一夜无话。


    转过天来,便由林江啸出面,邀约单铮射猎,言明以此决出共主,不伤自家弟兄的体面。


    单铮自认心思坦荡,没什么不可对人之处,一口应承下;他身后小将们却炸开了锅,纷纷责难那林江啸不义气,以己之长,对人之短。


    单铮却摆手,压下众人不满,道:“射猎不单凭箭术,也凭苍天指引。我二人之间终有一决,以比试定输赢,总比见血光好,任谁胜谁负,都不伤和气。”


    一干人仍是不服,晓得单铮说一不二的直脾气,只得都向赵芳庭,望他左右头领的心意。


    赵芳庭却一反常态,老神再在端坐下首,竟点头赞同:“单哥哥向来得上苍福泽,想来这一回,即便是老天爷,也会帮着咱们的。”


    众人哗然。


    再不服,事定了便不得悔改。射猎定在三日后,当下附近山岭里围出一片来,告诸附近乡民,不得擅自入山,并先偿付了猎户樵子等人三日损失。双方各自预备下弓马箭矢,不在话下。


    私下里的准备,也不应不少。


    林江啸这头,王渡趁空请了罗二郎来,却摆上了个小小的瓷瓶儿,予他观瞧,“我知啸龙将军有射日之能,只是凡事有个万一,恕我小人之心,绝不想见将军功亏一篑,因此寻来些东西,届时涂在箭簇上,助将军一臂之力。哪怕日后事发,只推于我一身便可,与将军毫无干系。”


    他说罢,将廊下一条活蹦乱跳的长犬牵进来,将瓶中粉末倒在地上一点。那犬儿闻了闻,又舔了一口,不多时,竟哀呼抽搐,暴毙于地。


    罗二郎大惊,目中隐隐露出一丝喜色来,执手与他道:“你能为我弟兄牺牲至此,实教我动容!日后大业既成,你必有座上一席!”


    王渡诚挚一笑,将那许多掏心掏肺的话拿出来讲了,两下里更加兄友弟恭,亲热极了。


    至于这歹毒的箭矢制成后,奉送给林江啸,他用来射鹿射虎还是射别的,那就另说了。这不关他的事,王渡想。


    自然,他们幻想事成之后的“大业”,也不关他的事。


    他是商人,商人以利为重,林江啸就是一笔赔本的买卖。那么他另投明主,顺天应人,便再寻常不过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太湖水急滩险,纷流扰动;江宁秦淮河畔,气象升平。


    青牛巷里血案,已过去将近一月。原本严查的风声,也逐渐松懈下来。张捕的榜文仍日夜贴着,只是过往行人谁也不稀奇,来来去去,浑忘了那惊心动魄的五条人命,依旧只为自家一口米粮奔波。


    赵员外客店里,也安分得紧。


    宗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他人年轻,又气血精壮,那点皮肉伤


    损全不算什么,歇了十来日,松散得浑身不自在,便手痒想要在院子里活泛活泛筋骨。


    应怜哪里肯依他,严令禁止那镔铁棍摸上手,除非得了大夫金口谕令,否则见一次絮叨一次。


    宗契闲得脚趾头都发酸,浑身懒怠不得劲儿。应怜却十分耐得住性子,近日寻了个新技艺:跟着秾李学口技。


    两个女娘无事便在客店后宅院里,碰头一处,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学。


    只是口技这项,若非几十年的苦练,便要有点子天赋在身。譬如秾李,张口能摹男女老幼各个不同音色,又能仿那画眉、百灵歌喉清婉,猫儿狗儿更不在话下,惊得应怜张口结舌。


    秾李教她:“你将嗓儿往下压,觉有一物沉在喉底了,再开口,声气便粗。你试试?”


    应怜照她所学,摸着喉嗓,开口:“这样?”


    秾李笑着摇头。


    气沉丹田,肚腹里发声:“这样?”


    秾李才说不是,应怜憋得脸红了,“我、我先如个厕。”


    ……


    半晌两人再学,应怜总不得要领。秾李宽慰她,“这都是旁门左道,学不会就学不会,又没人逼着你学。有这功夫,不如做一做喜欢的事……眼见着端午近了,不如给宗契师父绣个辟邪的香囊?”


    应怜愣愣的,有些结巴,“绣、绣那个做什么?”


    秾李没说话,瞧着她笑。


    “……你笑什么?你别笑。”应怜脸红了。


    秾李性情温柔,连说话也像春水一样,安安静静执了她的手,轻松的语气里有一二分真,“我羡慕你呢……不用学那些个东西,自有人喜欢。”


    应怜听不明白,只当她促狭。秾李也不多言,歇了一晌道:“我明日便回太湖了。”


    “这么急?”应怜一惊。


    她点头,“上午折柳姐姐有信至,虽然那头有赵芳庭照应,我总不放心。”


    有些话说出来显小人心思,但秾李不得不多个心眼。赵芳庭虽有诺在先,但他的“照应”里,折柳永远是排在弟兄们之后的。弟兄们若吃不上饭,折柳更加只有被饿死的份。


    应怜这些日与她再相得不过,愈发恋恋不舍,“过些时日,我们也去太湖,到时我再跟你学口技。”


    秾李笑得明艳了些,忍不住摸了摸她脑袋,“傻子,你无需学那个,又用不着哄人欢心。”


    好一晌,应怜终于回过味来,瞬间脸面红了个透,尴尬张口闭口,说不出话来。


    两人起身相别,一带院墙外分手。恰此时宗契从那头遥遥而来,应和鲜明的春光,一身是从前不常穿的浅灰直裰,减了几分厚重,刚朴里透出些素雅来,再是避世出尘不过。


    秾李回头,应怜已被对面勾去心神,笑着朝那处招手,欢欣得很。


    她抿嘴一笑,微微倾身,凑上她耳边,很贴心补了一句:“我倒可以教你些别的,管教他出家人也把持不住,日夜离不了你。嗯?”


    “嗯”字余韵未半,却已见她瞪大了眼,脸复通红,跺脚落荒而逃。


    秾李功成身退,最后望了一眼她向宗契逃去的方向,施施然回转离去。


    第68章 第68章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


    四月十八,太湖。


    后日便是射猎比试,因单铮向来使惯了自家一杆精铁枪,弓箭并不常用,临到用时,偏是找不见素日里用的一枚玉韘。


    恰此时,赵芳庭登门来访,见他内外室一通胡找,乱七八糟的光景,进门来便不由笑道:“哥哥找什么?怎么不用从人?”


    “你还不知我?一向不惯人侍奉的。”单铮一股脑将零七碎八的小件儿拂回箱匣里,迎他来道,“十八,你来得正好,陪我外头走一趟,再买一枚玉韘。”


    赵芳庭晓得他有话要说,要避人耳目,欣然同去。


    这一趟依旧不带人手,两人并行走在义兴县巷口路边,没了外人眼目,说话也更自在了些。


    赵芳庭道:“这些时日,我与那头走得近些,冷落了自家兄弟,哥哥莫怪。”


    “你瞎客气什么?我寻你来又不是为了说这个。”与赵芳庭瘦削的身量一比,单铮几乎算人高马大,带着北地边关汉子特有的粗悍,单刀直入,口气却很冷静,“你们尊奉我为首领,有些话,我若说来,没得让众兄弟拘束;你来替我说一说,是再合适不过。比试有输有赢,此是天定。我若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便要愿赌服输,从此听啸龙将军号令。但你们是我兄弟,不是臣属,自可凭心意去留,我绝不阻拦。”


    “哥哥就为说这个?”赵芳庭“嗐”了一声,很不挂在心上,笑道,“未雨绸缪是好事,哥哥的心意我与兄弟们心领了。”


    也不知他是真心领或清风过耳,一会儿,又把话题岔到近日军中事务上去了。


    两人过了两条街巷,来到几间一连的铺子跟前,左门脸儿是铁匠铺,打得一应刀枪钩环;右门脸儿挂着皮锁甲的武服,正有店家抱拳拱手,请入里头。


    单铮便进屋,向着那一排柜上铺开的骨韘玉韘一番相看,也不要那等多精贵华美的,合手就行,便捡了一支与从前差不多的云纹白玉韘,价七贯。


    他把来一锭五两的银子,便该剪还七八钱银。掌柜的见了,忙道:“不巧,我才将那银铰子借了人,一时剪不开这银子。客人不若再挑件小的带上,多余的零头我饶您可好?”


    赵芳庭想说“你去讨铰刀,咱们等一等便是”,转头却见单铮眼扫向了架上一排瓶瓶罐罐,目光略一逗留,便教店家眼尖给瞧着了。


    “这些是店里上好的膏药,治伤的、治疤的……这一瓶治疤,拿最膘肥的獭子油制的,再是好用不过。”店家当即摘来一瓶与他,“原本足价一两,客人若要,拿去便是。”


    那是个巴掌大的精细青瓷瓶儿,碧翠不让玉色,打眼一瞧便已玲珑精美,上头又浅浅勾勒几笔缠枝,便透出两三分秀致来。


    原是拿刀弄枪,易伤着皮肉,搭着膏药卖,很是不错的。只是他营中不缺金疮药,且都是一群糙汉子,治哪门子的疤口?


    单铮才欲将东西还回,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却道了一个“好”字。


    那一声好将赵芳庭的眼光也勾了过来,瞧瞧青瓷瓶儿,又瞧瞧他,起先不解,末了恍然大悟。


    待出了人家店,他便挤眉弄眼地凑过来,问:“哥哥这药,想是为了送人?也是,据说她脸上那伤,是因着你而起,尽为你说好话,才惹恼了林江啸呢。”


    单铮就见不得他这爱往腥里钻的脾性,板着脸斥了一句:“你胡吣什么?我拿来自己用,不成么?”


    赵芳庭浑没顾忌,拖长了音调,答应一声,脸上就差写上“鬼都不信”四个字了。


    单铮确也没别的心思,见那治疤的膏药,先想到的便是折柳。


    她受一顿鞭子的辱,全是因他;妇人家最要的是一张脸,谁也不想留个疤痕。


    只是当真买来在手了,忽又觉得自己冲动,难道还能巴巴地送瓶膏药过去?不说她自有用不完的治疤药,即便没有,以他二人不冷不热的关系,送这东西,徒惹人嫌疑。


    他便没再想,把膏药瓶儿揣进了袖子,果真是留待自己用了。


    转过两天,到了射猎这日。


    不论双方各自作何准备,赵芳庭是已然预备妥当。他


    穿了一件靛青束袖的衣袍,里头罩的却是一件铜金锁子连环甲,又带了上好的金疮药、一卷洁净整齐的新布,以保自个儿万无一失。


    两方人马各自行至围山脚下,林江啸与单铮二人骑马佩弓,箭服搭在背后,远望去真如两截威严宝塔,迎着才出的朝曦,脱开跟随的人众,并行入围丛之中,没入山林。


    赵芳庭不与那里头焦灼等候的众人为伍,自寻到一隐蔽处,隔着守兵几十步,挑开一处障碍的杈子,撅着钻进了林丛。


    沿着早已算计好的路线,他一路从荆棘老藤里钻穿。这样起起伏伏的地势,饶是山路也难行,更别提脚下无路,硬生生踩出一条林叶间的道儿来。


    苦是苦了点。


    不知行了多久,他擦擦脸额与手背被荆丛挂出的血口子,来至一处略微凸出之地,向下望去,目光踅摸了半晌,隐隐见一处鸟迹骤然纷纷,似有动静,猜测他准头不错,再向前不久,便能寻得单铮。


    有了前些日的怂恿,今日那林江啸心思不纯,必潜伏在单铮左右,以待时机。


    日头已上了山岗,林间逐渐明亮起来。赵芳庭徒步向那处悄然而去。


    单铮不知今日的圈套,只凭着心意,由密林逐渐驱马向了有水源的开阔山腹一带,想着去那碰碰运气。他与林江啸二人谁也不是猎户,追猎的本事想来半斤八两。


    密林渐稀,草迹簇集了起来,他转过一片裸。露的山石,果遥遥见了东南行的一条清溪,此处一带地势开阔,方便弓矢射猎。他放轻了步子,寻见溪边一只不大的黄鹿,正俯身饮水。


    单铮心喜,无声搭箭弯弓,瞄准向黄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瞧见丛林掩映之后,一点冷白银亮的光簇聚集时,赵芳庭便如此想。


    那是林江啸箭矢的一点光迹。他竟如此心急,一物不猎,开场便要置单铮于死地。


    单铮箭已在弦上,全副心神也都在那只黄鹿上,全然没料到,身后杀机将至。


    赵芳庭眼也不错地如黄雀一般盯着,心中却偏偏不合时宜地跳出个荒谬的念头来:他这一伙人,向来敬仰单铮,只因他万事当头,义字为先,有过人的勇猛,果干无畏,坦荡立于世间。


    这样的人,合该做个英雄、做个将军,但……该为王么?


    这样一念,不过一闪而过。他并无暇细思,只因见了那点光簇骤然摇动,正是不得不发之际!


    赵芳庭心念电转,瞅准了单铮,也不管他有无被惊动,一身轻功,却比箭更快,密丛之中陡射而出,张臂扑在单铮身上。


    与此同时,一支暗箭嗖然破空,啸射而来!


    噗嗤一声,箭没入皮肉,黄鹿哀鸣倒地。


    赵芳庭肩头只觉重重一击,力大势沉,一把将他击倒,眼见着单铮猛然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说出早已备好的话:


    “箭上有毒……快、快跑!”


    从北地杀官起家,至今一十四年,他追随心中这一明主,辗转南北,多少次水里来火里去,彼此托付性命,单铮的喜怒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人人皆有逆鳞,单铮也不例外。他的逆鳞,便是自家人。


    妻子、手足,皆是他羽翼之下,他将尽其所能,护他们周全。


    十四年前,他才年少,新妇遭匈奴所杀,他便杀匈奴、杀赃官,落草为寇,立誓改天换地;


    十四年后,有林江啸心怀不轨,暗箭杀伤他手足弟兄,他绝不可能再谦让容忍。


    赵芳庭肩后血涌,人却逐渐感到麻木,心想那锁子甲当真管用,箭头估摸着只没了一寸不到。只是他这一觉睡,也不知要错过多少精彩,有些不甘心。


    也不知单哥哥会不会怒发冲冠,手刃了林江啸。


    也无妨,他便不杀,还有后头弟兄呢,林江啸活不过今日的。


    他在单铮暴怒的狂喝中,放心地闭上了眼。


    自江宁至义兴县,快马不过两个日夜。


    秾李盘算着日期,紧赶慢赶,于四月二十日晌午来到城中,知今日是射猎比试,料想众人皆出城观望,府署里当空置,不料一路入城,却见家家关门闭户,坊市冷清,唯时时一队义军匆匆行过,很是森冷的气象。


    她不知如何,只心头涌起不安,仗着自己有折柳给的腰牌,拦下一小支行经的义军,问那为首的百夫长:“发生了何事?”


    “啸龙将军身亡!”百夫长道,“我等奉单将军之命,速向城中保境安民!”


    秾李心中惊震,撇了义军,拨马疾奔向府署,行至半途,却微顿了顿,心念陡转,瞧严整屋舍、森严坊巷,竟微微笑了起来。


    她打开挂在马上的一个小布囊,从里头掏出一支黑沉的匕首来,连鞘塞入了袖中,再一打马,催着跑开,径向府署而去。


    第69章 第69章情在无晴处


    府署里各处派兵压着,大乱子没有,小乱子处处骚动。秾李执着腰牌,如入无人之境,径向女眷后宅而去,到游廊东西分手处,却没向折柳住的东院去,转去了西头。


    西面清幽小院里,住的是白露。


    白露的院子勉强像样些,从人依旧走动,只是见了她,纷纷投来惊惧求救的目光。秾李晓得他们没了林江啸这一主心骨,早已无心侍奉,挥手令人都退下,“你们各自回家,走避一时,待此地安定了,再回来吧。”


    如今是个虫豸都能发号施令。秾李的话,他们竟也奉为圭臬,如得大赦一般,问也不问,丢下手中活计便乱糟糟跑了。


    秾李整了整衣冠,依旧郎朗楚楚的一少年,从容步入主屋。


    进屋便听里间一把娇柔的嗓子,急急匆匆传出话来:“那单将军也不知喜爱什么颜色?这件胭脂的好不好……不行,我瞧他为人端稳,想必爱素净一点的……我那件葱绿的抹胸呢?快拿来我换上!”


    许是外头迟迟不见动静,她窝着一心口火气出来,珠帘拨得乱响,于身后颤曳,“你们都死了……秾李?”


    秾李微微一笑,镇静得有些冷淡,“是我。”


    白露那张向来娇美的脸面上露出了一丝不知是什么的表情,尴尬,或是紧张,甚或有几分讨好。


    她新近得势时,仗着林江啸的宠爱,自认压过折柳一头,连她也不放在眼里,便更别提秾李;只有在将她荐给什么人时,才往往口中有一两句美言。


    秾李便在她手底下,过着今日与这人、明日与那人的日子,像个物件,被摆来摆去。


    如今这物件自上了她家门,白露紧张了一时,一会儿也就放松了,惯来翻到天上的一双眼,竟也正色看起了她,又露了一抹笑,亲热地来挽她手臂,腰肢款款,是在青玉阁时学成的作态,“你来得正好,如今紧要关头,新人得势,咱们姐妹务要齐心,侍奉好新大王,免得他让下面那起子狐媚笼络去了!”


    “新大王是谁?”秾李与她携手入内室,才平静下来的珠帘又被摇颤得一霎脆响,“单将军?”


    白露大惊小怪:“你竟不晓得?这几日我没见你,你去哪儿了?才一个时辰前,单将军因比试一事,于议事堂里怒杀了林江啸!这会子正乱着呢……”


    珠帘颤后,复又沉寂。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秾李,对方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玉貌清隽的小郎君一般。


    秾李的性情温柔胜水,这是整个青玉阁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她从前在背后也没少嘲笑:水样的性子。


    只是她从不知道,水,有时候也是能夺命的。


    就像此时的秾李,眼角眉梢连动未动分毫,不过后退了半步,免得她胸口的血溅在她身上。


    白露痛苦地佝偻下身子,手捂在胸口匕首处,感受汩汩向外涌出的鲜血,一瞬时血腥满室,浓郁引人作呕。她张嘴“嗬嗬”想要说出话来,似乎是“为何”二字。


    秾李毫不犹豫将捅入的匕首在她胸口绞了绞,抽出。


    血猝不及防飙溅而出,到底她第一次杀人,没经验,被喷了一身。


    那血似乎也是臭的,流着充满算计和腐烂的气味。


    “因为你该死。”她皱眉拿绢帕擦拭头脸上的血,点点血迹将帕子染得通红,居高临下,望着软到在地的白露,“娘养咱们长大,给咱们吃穿、教咱们本事,你便不谢她,也不该糟践她。忘恩负德之人,都该死。”


    白露在她脚下痛苦地抽搐,浑没了往日傲慢光景,破口处冷风贯入心肺,连句整话也再说不出。


    秾李擦了头脸,又拭净匕首的血,还入鞘中,撇了白露,依旧而出,门口略略立住,听外头似有刀戈之声,院儿里四下却阒寂。从人已被自己遣走,外头兵丁一时又不会进来,一方困囿的天地里便暂且容下了她这满手鲜血之人。


    她并不忌讳这一身的血,便这样,一步一步去了东院,寻她姐姐折柳。


    天清气明,改换天地后,自又是一番新气象,她不必害怕。


    江宁这处,终又收到了太湖来信。


    此前扬州城的消息没个准信儿,是应怜一块放不下的心病,这一回听闻了新有信使来至,慌得匆忙披了件轻罗半袖,便急急地下楼来至前院,想见是否有定娘的消息。


    才至门口,便见映着天光,一干人站站坐坐围在一桌前,听人读信。那低低的读信声如击泉沉雷,熟悉得紧,正是宗契。


    众人皆在,见了她,自然而然分出一缺口,教她坐了下来。


    宗契正读到“李宅为罗大王劫掠,人财两空,唯子女活命,为铁面将军所救”,略顿了顿,抬头望向应怜。


    应怜已然呆了,半晌拉着人问:“哪个李氏?李姓之人千万,想是弄错了?”


    人多眼杂,宗契一时不知如何宽慰,默默将信递了过去。


    应怜看了两三行,再做不得假,怔愣当场,后头写的什么,全看不下去,胸口彷如被一锤砸中了一般,闷得头脑也发黑起来。


    “如今林江啸死了,那罗大王必也没好下场,娘子家人的仇,算是报了。”杨兴见她黯然,便劝道,“铁面将军是咱们的人,那李娘子在他处,想是稳妥,娘子放心便是。”


    她勉强点头,心中算了算,这信是四月十八写就,如今四月二十,一切尘埃落定,也不知那铁面将军是何人,这会到了太湖没有。


    “……我想去太湖。”她想到李定娘,想起年前与她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如今前缘种种,俱抵不过对她的哀恸,望向几人,问,“此时可还有法子出城?”


    旁人接了信去看。杨兴思量一会,点点头,又拉着宗契道:“若是前些时日,风声太紧,出城是难;如今守军早已松懈,若想出城,倒也不是不行。”


    “那咱们便去太湖。”宗契道。


    后头一看信的人此时指着某处叫起来:“我就说宗契师父与柳娘子清清白白!你瞧,十八信上写得分明,他二人已是结义的兄妹,那柳娘子自有未婚夫婿的!”


    几人忙来观瞧,一晌又望向宗契与应怜,有人便嘿嘿地笑。宗契夺过信来,扫了几眼,目光在那“元羲”二字上滞了滞。


    “从此咱们可不要误会了他们,”有人道,“否则害自家兄弟清誉,又妨碍人小娘子的名声。”


    众人纷纷称是。


    从前他二人的关系,这误会是有嘴说不清;如今澄清了,宗契该觉得痛快,却又无端痛快不起来。


    他竟从未听她提过元羲此人。


    但从前不识得,今后也就知道了。无论怎样,这似乎不是他该过问的一些事。


    他便搁下琐事不提,先问回太湖的事。几人商议了一阵,七嘴八舌,最后决定:两人带一辆马车,先驶出城去;余人城中留守,静观其变。


    出城不难,却也要费一番心思。好在秾李走前留下了一盒面脂,兑入了榉树皮的细粉,又微有雌黄细末,抹在脸上,脸便微黄浮肿起来。应怜把露在外的脸与手抹了个遍,又按杨兴的嘱咐,点了些密密的红点,假作痘疮急症,就此入了马车中。


    赶车的仍是宗契,只是拿布巾蒙了嘴脸,由杨兴带着,当日上午便出到城门口,先向守城门的头领塞了好处,又哭丧着脸道:“好好儿地在我客店里住着,却出了痘疮,如今人半死不活的,只一个外来的和尚肯将她拉了出城,我这客店从此还不知要怎么冷清呢!”


    杨兴同样布巾蒙嘴,却掀了车帘教守兵看裹在破麻被里的应怜。


    守兵捂着口鼻,只瞧了一眼那枯黄脸容上密密麻麻的红疹,皱着眉避瘟似的躲在了一边;头领嫌弃地赶他们走,声音嗡嗡的,想是屏了息:“快走、快走!”


    便这么轻易地出了城。


    杨兴将人送至四五里地外,不再向前,瞧着四下无人了,抱拳与宗契分别:“你们先去,我后头几日便赶来,到了太湖,问我单哥哥的好!”


    天色阴云蒙蒙,不知是否要落雨,宗契谢过,两下里匆匆相别,驾了马,驶向前去。


    应怜早从麻被里钻了出来,靠在一边想那封信,想自己的心事。


    信上说得简单,也不提定娘究竟如何了,受伤有无。她便越想越心慌,从前对她暗害人命的怨怼,却悄悄儿昧下了,想到日后再见,也不知如何相对。


    恐怕人都是偏私的,纵然心知肚明,她做下不好的事;但如今知她遭了大难,再多怨恨也都悄然泯灭了。


    他们后头又说了什么?


    ……未婚夫婿?


    车马不敢走牙道,便在碎石蔓草的小道上起伏颠簸。应怜心中一惊,忽睁眼叫出声:“宗契!”


    外头答音:“嗯?”


    她心中也不知怎么就这么慌,话至嘴边,乱乱地又压下,不知该怎样问。


    问什么?问元羲?


    不知为何,当着宗契,她只是问不出口,又觉着自己仿佛没记真切,他们或说了些别的,而她听错了。


    他们怎可能见着元羲呢?那样一人,想也该在洛京,读他的诗书、会他的宾朋,同一样的高门子弟游春踏青。甚或家人觉得对他不住,又为择一门好亲,只等着再结良缘便是。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摸着自己心口,暗中思量:从前想到他时,她多少是会难过的;如今怎么却仿佛伤口变钝了,或是隔了一层,有些闷闷的,却只是遗憾。


    这一年多来,变故太多,于她都是翻天覆地,乃至与他的情意,早已被这些事压得微不足道。若不是今日提起,她已许久不曾想到元羲了。


    外头宗契等了良久,不见她再开口,追问道:“怎么了?”


    应怜便突然中止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旧忆,重见到眼前苍青的车壁、老木的横座,甚至脚边团乱的麻被,心中盘桓着宗契端稳朗然的眉眼,明知他只一帘之隔,忽却很想见到他的脸。


    她便一挑帘子,扶着车壁,探出头来;恰逢他偏头,二人目光对在一处。


    宗契愣了愣,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便道:“且忍耐一时,牙道上官府耳目多,不安稳,咱们小路恐要颠簸一两日。”


    阴云在他头顶上空翻滚,他身形阔大,却为她遮挡住浓云,似乎再有多少袭来的风雨,他都能为他一身遮蔽了,不教她浇在头上半点。


    应怜从未有如此刻,心头涨得极满,只瞧见他脸容眼眸,便有种鼻尖发酸的感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盘旋在心里,流露在殷殷的眸光里,怔怔地盯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该说些什么的,否则她目光移不开,凝视越来越浓郁,有些连她自己也不敢正视的情绪,正危险地想要挣脱牢笼。


    “我……”她终于开口,想同他谈谈元羲。


    却不知从哪里谈起,仿佛这两个字无比地烫嘴,没由来又凝滞了一刹。


    就这么迟疑的一瞬间,忽身子一僵。


    宗契握紧了缰绳,任马车颠簸得心跳也快了些,只是见着她一脸痘疮蜡黄的脸,没由来透着些可怜巴巴,忍不住笑了一声。


    应怜脸红了,缩头向车里,窸窸窣窣似翻找,挫败似的说出话


    来:“我、我要如厕。”


    行路途中,这也是免不了的事。宗契便找了个偏僻地儿,将马车停下,眼见着她闷头钻出马车,一头扎进了半人多高的蓬草丛里。


    周围是一带山色,他们行在起伏的山丘边缘,泛黑的云头压上如涛的山间松林,带着湿意与沉滞的气息。才是中午,离了江宁府城,前头望不见去处,两边不靠的地界,他有些放心不下,怕她走太远,哪怕遇着虫蛇,到底不安全。


    思量再三,便向那头走去了几步,道了句:“我候在此处。”


    蓬草深深,埋没得见不着人影,只从里头闷闷传来答应一声,她似乎又嘀咕了一句“这么早”,便听不真切了。


    空气里沉湿之气愈浓,想是要落雨。他左右等候,觉着应怜久了些,便又问:“你可还好?”


    她支支吾吾的声音回答:“还、还行……”


    恰此时,另一侧无端传来些袭扰感,仿佛周身毛发为一股无形气流扰动,森森然竖立起来。宗契瞬间警觉,向周围望去,先确保应怜那处无事。


    正偏头的一刹,忽的咔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斩断;又听一声马匹咴咴,猛地震地颤动,却是那马一撒蹄,喷着响鼻撒腿向前跑了开。


    宗契一惊,几乎与此同时,却见套车的那马不知何时竟齐齐断了车辕绳索,上头伏着一人,抱着马脖子,瞬间便窜出去几丈远!


    “有贼!”他断然追去,只才追到一半,便顿住脚步,因怕是什么贼匪调虎离山,折返回去唤道:“惜奴!你还好么?”


    蓬草两边一分,里头惶惶然走出来应怜,匆忙被惊动的模样,捂着肚腹,微微蹙眉,显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马好似发了狂性,教那偷马的小贼催着,这一会子,便跑得只剩了个影儿,唯远远望见身形,不大魁梧,似是少年的身段。


    应怜才系好了月事带,走得急了,肚里开始隐隐地闹起疼来,如今见孤零零一架没了马的马车,又望望远去一人一马,目瞪口呆:“这……”


    “是偷马贼。”宗契却松了口气,上下打量她几眼,“身手如此轻敏,没套鞍辔竟也跑得那样快……你怎么了?”


    她捂着肚子,抹了把脸,那“痘疮”便蹭掉了几点颜色,颇有些尴尬,“无事,咱们……”


    想说“走吧”,却卡壳闭嘴,干瞪着那一车大小行囊,踟蹰了半晌。


    这一发惊变,应怜又将什么元羲也抛在了脑后。末了只得捡了些要紧的物件,余下累赘一应撇下了,再带不走。


    这倒好,却仿佛又回到了年前,两人身无长物,靠着两只脚一步一行的时候。


    宗契叹了声:“到前后有人家的地儿,再寻只脚力吧。”


    两人正准备离开,却又见遥遥的府城那头再来了一队人马,各个身披坚甲、手指刀枪,却是官府出来的兵士,似乎眼尖瞧见了这头马车,顿下步子,竟朝这头催马而来。


    这样子,跑是跑不脱了。


    宗契不动声色,将应怜挡在身后,眼见着人马而至,十来个甲士里分出一个为首的,颇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粗声问:“你们有无见过一个匈奴少年?”


    应怜本极为紧张,以为这一拨人来者不善,却不想得了这一问,瞬间明白过来,他们是追着那偷马的小贼而来。


    宗契皱眉,指着那贼离去的方向:“他偷了我的马跑了。”


    那些人骂了几句,又往他二人身上扫量了几眼,查过马车里外俱无人藏身,头领一招手,一行再度催马前进,向着他所指的方向,急追而去。


    前后不过一刻。


    直待人走得没影儿了,应怜长松一口气,只觉背上生出了冷汗,抓着宗契衣袖,紧张地道:“他们不是来追咱们的,咱们快走吧!”


    他二人如今有官司在身,谁知那些官府的兵是否认出他们,又折身回来,抓个现行。


    眼见着山雨欲来,又不是安生的地儿,两人不敢久留,急急离去,却不敢走马迹处,牙道更难保证;放眼望去,却有一条山路,隐隐没入松林之中。此山不高,山路便不难行。二人合计,索性沿山路而去,避过一行兵士。


    宗契步子快,前头走着,任山风猎猎吹动衣襟,略一停下,回头等着应怜。这一条松林间的路,本不崎岖,她却越走越慢,虽身上只背了个小包袱,倒似重逾千金。


    “你且再支撑一段,待转过一段山路,咱们便走回平道儿了。”他见她迈不开步子,又蹙眉不语,便道。


    应怜肚里愈发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咬着唇点头,闷头向前走。


    只是仍走不快,偏又逢老天爷来为难,那雨早不落晚不落,这会子噼里啪啦漏口子似的打下来。


    一晌林间愈暗,狂风急雨催打枝叶,将人浇了个精透。应怜浑身一哆嗦,早已得着宗契一把宽大雨伞遮了身,伞下温厚地哄她向前:“再走一走,否则大雨时候长了,山路泥泞,便难行了。”


    他越是耐心,应怜便越觉着自己是个拖累,因又想到自个儿由着性子要出城,他便跟着出城;如今车马也没了,又在山林里逢着大雨,这一趟磨难,他本不必受,全是为着她,硬生生受了。


    她心中愧疚,只是身上不巧,实在难受,只得缩在伞下,可怜巴巴地道:“我肚子疼……”


    宗契自撑着一把伞,惊讶望来,瞧那神色便知,他压根没明白,许是以为她吃坏了肚子。四月春雨噼噼啪啪打在两把伞面,边缘垂下密密的雨帘,阴沉之中他的眉眼有些瞧不真切。


    很快山石上流下的水渍,微微洇湿了应怜鞋尖。她不安地在里头蜷了蜷脚趾,擦了擦方才淋到雨的脸,无心间却抹了一手红红黄黄的面脂。


    走山路也是无奈之选。她无法,只得将伞压得更低,硬着头皮要向前走。


    不料一只手臂却忽被他捉了住。


    他手掌的热度透过微湿的春衫,一触上便仿佛散不掉。应怜一怔,却见他收了自己那伞,脸上衣上被雨淋湿了些,转身将后背露给她,“我背你走。”


    一把伞便遮住了他与她两人。


    去岁他也背过她一次,她酒醉后迷迷糊糊,如今记忆已浅了,只记得是很温暖;这一回又不同,潺潺的水声在外,她与他仿佛被困在这小小的方寸间,早褪下臃肿的冬衣,春衫轻薄,阻不住衣下的热意。


    她又早不像从前心境,不知为何,只是站在他面前,想到与他那样贴近,便连手指尖都开始发起烫来。


    宗契倒很稳当,还催她道:“上来。”


    他微弓着身子,等她终于犹犹豫豫伏上来了,教她伞稍抬一抬,很自然地背着她踩过泥泞起来的山路。


    一晌湿意褪了,涌上来热意,应怜觉着整个人仿佛都要烧起来,为了撑好伞,两手环过他脖颈,便偎得更近,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一时头脑发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身子仿佛是水做的,却比水更柔软。


    宗契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起初他还困惑,怎么去年灯节预赏那次并不如此。


    紧接着便恍然,之后一点一点,感到一种温柔的煎熬。


    她怎么就同绵云一般,仿若无骨,撑着伞,时常前倾些,便又收回来一点,手掌按在他肩上,动一动身子。


    “……别动。”他不得不艰难地提醒。


    应怜的回答也透着紧张,与她连成一片


    的心跳很能相映成趣,“……哦。”


    但她还记得为自己辩解一句,声音小小的,想也知道脸肯定红了,“我没有吃坏肚子。”


    宗契甚少懂这方面,被她偶尔扭得起了心火,却还得放空思绪,半晌问:“好些了么?”


    他身子比她热,暖烘烘地贴着,说实话很舒服。


    起初的羞涩过了,应怜便放开了些,又微微伸了伸腿脚,点点头,想到他瞧不见,便答应了一声。那声音乖巧柔软,便钻进他耳里,映进他心里。


    雨帘成片,潺潺水声盖住了彼此密密的心跳,却遮不住彼此间升腾的暖意。


    宗契的步子很稳,背着她也轻轻巧巧,毫不顾忌自己湿透的鞋面与腿脚,几乎是淌着水走过一些碎石间。外头雨势再大,有她替他撑着伞,偶尔白玉似的皓腕在眼前晃荡而过,他心头便莫名觉得欢喜。


    他生出一种与习武、打坐、供佛截然不同的欢喜,甚至不同于那夜中霄,醒后摸清自己的心境的那种煎熬的欢喜。


    仿佛已经坐拥了那一颗珍宝,手捧了一轮明月,哪怕清楚她并不属于自己,却在此时此刻,感到了心底愉悦的满足。


    见信时的那种阴晦情绪,被这一场雨清扫而空。


    第70章 第70章闲情都落,逐水流花……


    他不在乎她有什么未婚夫婿。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将这一泓月光扣在掌里。


    若那真是良人,应当也不在乎旁人的言语目光,不在意她被世人所非议的名节。


    山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急,一番仓仓促促落去,敲打下红盛的山杏与山桃。飞红成茵,零星铺在脚下,点点洒在伞上。


    雨势微收,便钻入鼻尖春芳与腐土的气味。应怜伏在他宽阔的背上,浑身暖烘烘的,肚腹里逐渐消停,却另有一番心思欺上心头,百转千回,也不知为何,不吐不快。


    她起初吞吞吐吐,“我、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元羲他……若无那场变故,去岁夏,我与他应已完婚。只是命途难测,如今、如今……”


    她感觉他的步子稍顿了顿。


    “……如今他在天上,我在泥里。”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对他,应怜索性坦诚了,“不能作配了。”


    宗契这才开口,低低的声音与碎雨淙淙相击,“你配得上他。”


    他如此笃定。应怜笑了笑,只觉暖意蔓上胸腔,“你都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就说我配得上。”


    她似开玩笑,话中并无多少伤感。宗契下意识想回头看她,却只偏了偏头,又忍住了。


    “无论何等样人,你总配得上。”他继续稳当地往前走,道。


    应怜道:“你尽拿话哄我。”


    她不再与他说元羲,只是悄悄地搂紧了紧他脖颈,听着自己微微快速的心跳,仰起头,假作张望伞上一片片的落花。


    一点一点的心事,便如落花逐水,纷纷流落。然残红消褪,枝头却更花盛,春日芳菲才到浓时。


    原来闲情消落,被一场风雨磋磨尽后,她才终于认清,情之一字,心系何人。


    对他恩与义的感激,在这一场山雨之中,尽数酿做了情。


    年少时情窦初开,最是荒谬。


    李定娘登上马车前,偏头扫了一眼那身量高长、覆一具精铁鬼面的人,心内暗嘲自己,半梦半醒之中,怎么竟将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认作了应栖。


    说来可笑,她认得他——他与应栖还真有点关系。


    至少那一张鬼面下,想必是坑坑洼洼不堪入目的脸。她虽没见过,但从前听郑氏提起过。


    【你且宽心,应栖那孩子虽冲动鲁莽,但也实实在在替你报了仇。他差一点便烧死了那畜生,如今听说他半死不活,脸也烧没了人形,想来性命只在这几天了。】


    她当时觉得开心,却又难堪。


    谁也不愿在曾经属意过的人跟前,露出那样狼狈的一面。


    鬼面之下,谁也瞧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唯有那一双眼依旧冷淡平静,目光却追随她消瘦虚弱的身影,缓缓登上了车。


    那一次李府惨事后,大夫断她小产,因此医治调养,耽搁了一个多月,直至今日,却也还没养回几分。


    马车铺整得倒是宽敞舒适,虽已四月仲春,却仍垫了暖绒绒的细绵,绸丝披陈在外,是她一向最爱的猩猩红,如今瞧着刺目,却有几分像那日她流出的血。


    再登车的是阿苽,抱着个从家带来的黄胖,黄胖手里却拴着一支匕首。他早不复先前那般闹腾,小小的童子,也瘦了一大圈,更显得那一双眼大而惊恐。


    他挨着李定娘坐下,不声不响,却悄悄又离她远了些。


    李定娘早瞧见他的小动作,并未理睬,歪在软乎的车座上,似是打盹,却随意问了一句:“匕首谁给你的?”


    “鬼、鬼面将军。”阿苽小声答。


    她笑了一声,那声儿里怎么都透着一股清冷。


    阿苽有些不安,更抱紧了黄胖,又道:“将军说,要报仇,要杀了仇人。”


    “黄胖可不会杀人。”李定娘道。


    她一句话,让阿苽不服气起来,将黄胖安置在一边,自个儿取了匕首,锋利的杀人玩意儿,挥在小小胖胖的手里,衬得几分滑稽。


    这教李定娘想起一事来。她倾过身,问也没问,从他手里轻而易举夺走了匕首,也不瞧弟弟涨得通红的面色,冲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


    阿苽睁大眼,尖嫩地惊叫:“你不要死——”


    李定娘刚想斥她聒噪,忽眼前一花,那车帘却被一只大手猛一下挑起来,一具鬼面带着森森冷冷的目光,闪在帘下。


    她正拨开褙子,掀了里头小衣,露着一截秀白的腰肢,愣了愣。对方倒比她反应更大,猛一僵,丢下一句“莫要乱来”,声音粗粝沙哑,人却早已甩了车帘退出去了。


    阿苽含着泪怔怔看着她。


    李定娘不说话,自做自的事。


    她割下了小衣下摆的两条,一条系在自己髻上,向阿苽招招手,“过来。”


    阿苽如今无人可倚仗,只得哭哭啼啼、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


    李定娘便捧着他脑袋,比了比,觉着拴在脑门上不方便,索性将白布条系在了他细弱的手臂上。


    “是我疏忽了。”她一边系,一边道,“竟忘了戴孝。你也是,以后日日都要将这孝戴在身上,记得了么?”


    阿苽愣愣问:“戴孝是什么?”


    “……就是爹娘没了,服白以示哀默。”她沉默了片刻,道。


    阿苽瘪瘪嘴,又哭了起来,哭了半晌,抽抽噎噎推她道:“他们说我没了娘,你没了孩儿,教我做你孩儿。我不要你、我要我娘——”


    童言无忌,童言却最是伤人。李定娘捉住孩子的手,不让他推搡,将匕首还入黄胖的鞘中,又压着阿苽,迫他坐好。


    “我也不要你。”她做完这些,身子有些虚乏,喘了口气,窝在车座里闭目养神,半晌说了一句阿苽听不懂的话,“……我不会再有孩儿了。”


    鬼面人并没将大夫的话说与她听,她是听多嘴的女使私议晓得的。


    大夫说,她连着几次小产,伤了根本,往后子嗣恐怕艰难。


    艰难就艰难吧,总之两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倒不如没有。


    她如今没什么别的牵挂,心中唯有一念,即是报仇。


    马车行驶起来,车轮俱绑了厚厚的布条,即便是崎岖路面,也并不感到颠簸。只是她昏沉得久了,仍是感到恶心。


    仿佛有挥之不去的血腥纠缠她一般,她闭目便躺在深厚的血泊中。那血是从郑氏的身体里与她两个孩儿的身体里流出的。


    她父亲死不瞑目,张着嘴,无声地催促她,报仇,报仇。


    报仇。


    从扬州到义兴县,一行队伍长长,走了整整五日。


    扬州城富户遭殃,百姓倒得以保全,尚存完好的州城被占而不守,弃如敝履。义军早已


    撤出城,以鬼面人为首,得了太湖兵变的消息,正赶往那处去。


    走至第四日,中午停顿休整后,到得晌午,趁着日头正好,千余人的队伍重新开拔,绕过州城府县,只从荒野山丘的小路上走。


    愈是没有人迹,山林湖泊的景致却愈好。


    李定娘在马车中感到了渐渐的暖意,瞧一眼闷闷不乐的阿苽,觉着闷在车中确也不爽利,索性叫停了马车,牵着他下得车来,沐在风清日暖之中,眺望来去远山青翠、浮云联翩,心情也豁朗了许多。


    近身一带是一条半坡,坡上数条不成行的野径,四面却有高低错落的不知名花树,一树树皆丛白,纷纷如雪,负春暄抱香梢头;风来花影摇落,漫山遍野翠茵之上,浅白成片,迷人心境。


    她微有诧异,踏着落花,缓缓行在花香与日影之中,正接住一片纷坠下的花朵,道:“这是……桐花?怎么开得这样好?”


    “因在山野间,无人踏青游赏,搅扰花期,自然便开得好了。”一旁女使笑道,“娘子,此花有个别名,因砌下盛雪盈白,便唤作‘五月雪’。”


    果不负“五月雪”的盛名。她点点头,随手枝上撷下一枝,戴在鬓间,一点花蕊自然清艳,“好看么?”


    女使自然答好看。


    一错眼间,似乎不远处那鬼面下的眸光也望来,比往常更久地逗留了片刻。


    李定娘已习惯了无视他目光。


    她想,纵是从前,他还是那个跟在六皇子身后的扈从,她也是看不上他的,更别提那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更别提他如今还毁了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但她依旧落落地朝那头一笑,挑衅似的。


    他移开了目光。


    队伍没走多远,依旧在五月雪之中,却从某处来了个小将,向鬼面人一番报禀,随即押上来一人。


    鬼面人却挥挥手,带着那狼狈万状之人到了马车旁,迎着李定娘瞬间凝滞的脸色,将捆缚的人推到她跟前。


    他甚少说话,许是喉嗓也伤过。除了最初相见时,他在李家与人相谈,其余时候,李定娘不大听他开口,即便开口,也是寥寥几字。


    “你要报仇?”他如今便说出话来,嘈错粗哑,指指磕头求饶的那人,“仇家就在此。”


    那人脸孔脏污、衣衫褴褛,想是乱山丛中躲藏过,破衫下尽是条条竖竖的口子,此身更显得黧黑粗野,不是别人,正是林江啸的一条好狗——罗二郎。


    自前几日刺杀单铮事败,林江啸自知事情不妙,遁入议事堂,为壮胆气,更请来了许多头目,试图以人众壮声势,压服单铮。不料单铮血气怒涌,竟不管不顾,提了一杆精铁枪,于人众之中,一怒刺死林江啸。瞬间群龙无首,单铮手下人趁机该杀的杀、该收的收,一举将义军改换了门庭。


    孔奚在乱中被杀;罗二郎却因睡在妻妾美人乡中,一时未至,逃过一劫,闻听此,心胆俱裂,慌得连刀兵也没拿,偷了匹马一气儿跑出城,不敢回、又不甘心走,便在附近山坳里转圈,试图探听些后来的消息。


    不巧便撞见正赶回来的鬼面人一支义军,被抓了个现形。


    罗二郎如今早不是当日那般威风凛凛,哭得像个泥里抓不起来的黄胖,一劲儿向铁面人磕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尽了好话。


    铁面人却只看着李定娘。


    李定娘不错眼地盯着地上那人,一双漂亮的目中,奇异地现出快意光彩,此时方觉老天爷指缝里漏下了几点对她的慈悲。


    “你竟送上门来。”她轻声喃喃,回头将阿苽牵来,不觉笑出了声,“你瞧,那就是仇人。阿苽,你说该怎么办?”


    “杀了他!”阿苽气鼓鼓地叫,懵懵懂懂地左手黄胖、右手匕首。


    罗二郎这回终于晓得改换李定娘的方向磕头,磕得额上见了血也不敢停。


    李定娘哪管他求饶,向人要了一把刀,沉甸甸地双手握着,噙着微微的笑,一步一行,直至足尖踩在他沾满草芥的脑袋上。


    罗二郎惊恐大叫,许是卜知了命途,不知从哪里陡生了最后一点勇气,竟猛侧身一滚,两脚撑着站了立起来,歪歪倒倒就要后逃。


    才跳出几步,身后刀锋迅至。


    那刀下得并不熟练,甚至因捉刀人的气力不足而有些迟钝,却森冷凌厉。他反射性回头,恰只见了那一双冷如刀锋的寒芒双眼。


    美人生就这样一双眼睛,偶尔是再妙不过,能为一副曼妙身子增光添彩。只是这双眼若是送他穷途末路,便为不美了。


    李定娘举刀劈来,毫无章法,却记得往那脖颈上劈。


    一刀下,鲜血溅,惨叫声凄厉却戛然而止。


    两刀,他扑到在地,血染翠茵花雪,抽搐待宰。


    三刀,血流成河,命断魂消。


    侍奉的女使在旁,噤若寒蝉、抖若筛糠,谁也不敢瞧李娘子那一双疯狂冰寒的眼,甚至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任那血溅了一两滴在自己身上,各个好似阿苽手中的黄胖一般。


    阿苽张着嘴,小小的身子也呆了住。


    李定娘又在那早已不动的尸身上下了数刀,双手剧烈颤着,本是烟罗轻黄的衣衫,如今溅上殷红的血,倒似云烟里开出红艳的花来。


    她身子也在颤,牙关咬得死紧,半晌才终眼前清明,发觉那死人已千疮百孔,血一直从身下淌到泥土里、丛草中、落花上。


    久久压在心头的山,终于去了一半,她得以大喘了一口气,从未如此觉得畅快。


    再回望众人,面色不一,他们见了她的目光,便低下脑袋,仿佛错的不是这死人,而是他们自己一般。


    唯独那负手而立的一人,脸覆着鬼面,张牙舞爪讥诮向世人,目中反流露出别样的一缕神采来,再冷酷不过,却透着欣赏。


    他赞赏她?


    李定娘心中冷笑,见刀上的血,心想,你该庆幸那一日我手边无刀,否则你才是第一个。


    激怒之后,热血渐渐冷凉。山风一吹,吹散了血勇,她忽觉出一股索然,扔了刀在伏尸身旁,想了想,将鬓边那朵清白的桐花摘了,却从血泊里捡了一朵染得殷红的来戴,插在简致的髻上。


    “好看么?”她问女使。


    女使哆哆嗦嗦挤出一个笑,“好、好看。”


    “他死了。”她喃喃道,盼在天英灵未散,得见仇报的这一幕,“还有一个……王渡,王渡……”


    阿苽“哇”地一声惊恐大哭起来,立即被同样惊恐的女使抱住,捂住了嘴。


    人与人之间,当真天差地别。


    有人觉得震恐,有人却觉美得像画;


    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骑着这匹偷来的马,跑了两个日夜,毫不敢阖眼,怕一歇息,便被后头追兵围上。


    马跑累了,便用脚踢、用拳捶,甚至用牙咬,迫得畜生发狂,不停蹄地跑,终来到这片满是山花的青野,但见满眼雪砌的白,纷纷坠坠。那可怜的畜生终于支撑不住,口齿里跑出了血,四蹄一软,扑倒在地,挣了挣,再也没起得来。


    不中用了。袁武想。


    “不。”他跌跌撞撞,舔去干裂唇上绽开的血,唇齿间也满是锈腥,疲惫已极,却警惕地环顾四周,喃喃说话与自己听:“不是袁武。我叫、我叫……吾浑堵。”


    他是草原上的鹰,只是未来得及展翅,便被削了翅羽,如今挣出牢笼,比脚下这匹马幸运。


    拨开丛叶,不远不近之处,停着一辆马车。前后又有数匹鞍辔俱全的马,比跑死的这匹更要神俊,都是好马。只是那头人数众多,刀兵严整,一望便知是一支军队,不知来自何方。


    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敌不过这许多人,取不得马。


    目光来回游弋,却将里头变故,瞧了个满眼。


    不知名的山花簌簌,乱了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之中的女郎,又娇又弱,想是连刀也提不起来的模样。


    ……提了。


    他咳嗽了一声,不自觉想笑,又拼命忍住,怕声音惊动队伍,依旧拨着草叶,窥向那头。


    她真漂亮,迎着耀目的阳光,就像他想象中的中原贵女,有一双比宝石更明艳的双眸。但她手中刀锋的光芒,却比眸子更亮,闪着令他心悸的森寒。


    我姓蒲察,是燕国蒲察贵主的小儿子。论草原上的身份,想必能配得上她。


    他被她脸上沾染的鲜血所吸引,简直移不开目光,但不无苦涩地想到,如今他被起了个屈辱的中原名字,做了中原人的奴隶,是被烙了印记的马;而她被众多侍女环绕,必然高高在上,便不是他所能肖想的。


    吾浑堵收回目光,移向那匹残剩一口气的马,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把,迫心神回转,忘掉她戴那朵染血山花时的惊鸿一瞥;歇了一会,终于咬牙站起身,望了望日头,朝自认对的方向而去。


    他不是奴隶,有了机会,自然要挣脱锁链。他要寻那支反叛的义军,寻他们的头领,他姓单——去岁暮冬,在杀人的亭畔,他曾听人这样谈起过。


    姓单的人,在中原总不会那么多,那是个稀罕的姓氏。


    他便赌一把,上回救下那吴官人的,便是这绰号“赤发狻猊”的单铮。他能救他一次,便能救第二次。


    吴官人是个好人,他得帮他。


    更重要的是,吴官人是他一条生路——回家的生路。他得救自己。


    赵芳庭近日几乎志得意满。


    他受了箭伤,昏迷一日夜后醒来,预料之中,义军已改换门庭,跟了姓单。


    钱美期间支开从人,独自与他报禀:“林江啸及心腹,除开一个罗二郎出逃,余党已尽数剪灭;咱们已拥单哥哥为头领,他吩咐与林江啸死后哀荣,却不知那狗头已被咱们悄悄割下,送去了姓黄的营中。那头说话算数,果真弃了战船战马,拔营回师。只是放出话来,四处宣扬剿灭了贼首,打散咱们反叛。这消息瞒不住,早晚单哥哥要晓得的。”


    “晓得就晓得,他已是头领,还能再下来不成?”赵芳庭嘿嘿一笑,牵动肩背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面色发白,想了想又道,“那王渡如何?他配合咱们做的伎俩,如今功成,合该与他一份功劳。”


    林江啸自认罗二郎献上的那几支箭上淬了要人命的毒,却不想王渡偷梁换柱,奉给罗二郎的不过是沾了迷药的箭头。那箭骗过了林江啸,也骗过了单铮,唬得他以为赵芳庭当真被毒箭所伤,怒发冲冠,亲自一枪挑了林江啸。


    虽说有些挑拨,但好使就行。赵芳庭想,事后还得寻个时机,老老实实向单铮认个错,他到底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钱美又道:“那黄仲骕也是怯懦愚蠢,他带了林江啸的人头回去,报与朝廷,说咱们被打散了,难道日后咱们声势愈大,他的事不会漏?朝廷不会更治他的罪?”


    他想不通,赵芳庭却哼哼了几声,表示这事不稀罕:“他这会子烈火烹油,‘凯旋’而归,哪里会想以后的事?若不是这朝廷上下都烂到了根子,咱们也不得这样时机举事。你难道不记得咱们为何北地起家?不正是单哥哥杀了那匈奴小头目,赃官反要拿他去给匈奴人赔罪?他愈是颠倒黑白,咱们就愈能成事。”


    钱美称是,又唏嘘了一番近日投军者众多之事,原都是被那春征赋税闹得没了活路的百姓;又说到王渡,“他家的事却是蹊跷。我查过,罗二郎压根没上他家劫掠,打杀他家的人打着咱们的旗号,却不是咱们的人,到如今也不知来头如何。”


    “他这样家大业大的人,哪里会没两三个仇家?那是他自家的事,与咱们无关。”赵芳庭道,“此回的事里,他出了力,便要得报酬,以示部众——即便从前是林江啸的人,今后与咱们一条心,也能有好奔头。”


    言语之中,将王渡的事,便定了下来。


    赵芳庭予了治伤的大夫好处封口,教人皆以为他中的是毒,便好生休养了些时日;到了四月末,便闻听得喜讯——新归附的铁面人带着部属而归,顺手杀了罗二郎这最后一条漏网之鱼。


    他才养好了些伤,这日闻听单铮着人来请,晓得事关紧要,自己也好奇,想去瞧一瞧那铁面人究竟如何,便由人拿舆轿扛着,去到了议事厅。


    恰是不早不晚的时机,他前脚才迈入“聚义厅”三个字的匾下,后脚忽有人报:“有一匈奴少年闯入府署,道与头领有旧,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头领!”


    “与头领有旧的匈奴人俱已入土了。”赵芳庭觉得好笑,待入了厅堂,忽却顿住,想起什么来,眼望座上座下满坑满谷的大小头目,甚而顾不得其间一鬼面具覆脸之人,径向上首的单铮道,“……不会是他吧?”


    单铮亲自下座来迎,今日着一身方胜底的玄青圆领袍衫,形容鲜朗、蜂腰猿臂,闻言皱了皱眉,本能对“匈奴”二字有厌恶之感,“谁?”


    赵芳庭提醒他:“去岁冬,咱们润州城外救下一人,随他一同去的正有一个匈奴的少年。哥哥忘了?”


    单铮恍然,当即教带人入聚义厅,又指赵芳庭在上首一把圈椅上坐定。


    正对着赵芳庭而坐的另一侧,恰是那鬼面人。赵芳庭坐下后,不着痕迹地扫量了那人几圈。


    他惯会察言观色,只是此人只有一张鬼脸,无甚看头,唯身段气质,望之清俊,不似凡夫。赵芳庭瞄了几眼,便乏味地收回了目光。


    那匈奴少年被带了上来,步伐略有踉跄,却强撑着不露怯态;原是一番少年张扬的神采,只因透支了气力,疲惫里显了灰白来。


    “你是……”单铮细细观瞧他,一时记不起那日光景。


    少年却噗通一声跪下,眼底激出乍逢一线生机的光彩,咬咬牙,“袁武,我叫袁武!大王去岁曾救下吴官人,他如今被押在江宁府上元县,不知生死!英雄既已救得他一次,万望再救他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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