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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离人未待琼花放,暮云催……


    正月初六。


    夜半便下起了雪,到晨起时,庭院里薄薄积了一层。那雪颇似前些时在伏牛村,片片飞朔,挨到日午,并未暖和几分,反又积得深了。


    应怜撑开一把伞,踩着积雪出门买些吃食,虽也想着学宗契那样,锅里灶间炒菜炙肉做个行家,却究竟怎样买肉买菜也笨手拙脚,只得作罢,寻思是否当真寻个可靠的女使雇来,免得日日这样劳心劳力。


    雪天出一趟门十分遭罪,好容易买足了吃喝,又带了好些回去,待到晚间热一热,对付着凑合了。


    一日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守在不大的红泥小炉旁,热一回饭菜,动两三分筷,天色就又暗了。


    她想,这么颓丧着总不是事,聚散离别自有定数,她怎好赖定宗契,他走了,她便连过日子都不会了。


    因思忖着明日起,学一学料理三餐饮食,若真不是那块料,再去雇一女使帮衬。


    睡前分明想得妥妥帖帖,生了几分决心;转过天来,应怜开门,便傻了眼:急雪落了一日夜,门口巷中积下近尺深,不是砌晶堆莹,却和着泥巴污水,脏乱横流。更早已有左邻右舍乃至对门人家,奉了笤帚扫雪,见她家人丁冷落、门庭紧闭,便把脏雪暗搓搓都向她这阶前扫来几分。


    气恼也没用,她只得也如那些人,执了笤帚出来,一点一点扫清阶前雪,一晌里把鞋袜浸得冰凉透湿,那雪印子横一道竖一道,扫得乱七八糟。


    邻家妇人碎嘴子,有看不下去的,还来指点她如何扫雪;又问她家人怎的不见,伸头缩脑,往宅院里瞧,弄得应怜谢也不是、恼也不是,勉强扫清了雪,对付了几句,逃荒似的回家去了。


    日午仍是买来吃喝,她却又去市廛走了一遭,思量买些肉来一试。


    宗契留与的信里写得明白,猪肉一斤三十文、羊肉一斤五十文。她依着这价儿去买,却被那卖肉的伙计笑话了一通,道:“娘子不见如今天寒地冻,又才正月里,哪得三十钱一斤猪肉?我这儿六十钱一斤已是最便宜的了!”


    应怜不信,又转了一圈,问过一遍,果是如此,有要六十五钱的、有要七十钱的,不一而足。


    那信里又写着:【若价过十之二三,则虚浮欺诓,你莫要去买。】


    这教她犯了难,觉着宗契的话总是对的,然诸屠户的话似乎也有理,正踟蹰不决,想着今日莫若就算了,忽听一角里有人招呼:“上好的公猪肉,四十钱一斤,小娘子瞧瞧?”


    她应声而去,果见一不大的肉铺子上,吊着几条红白花花的猪肉。她也瞧不出好坏,只八哥学人,跟着问几句“这肉新鲜吗”、“太瘦了”之类,屠户自然道都好;她才多瞄了一条肉几眼,那厮便已利落下钩切了。


    应怜才“哎”了两声,想说我不要那许多,二三两就行;怎奈人手起刀落,利得不行,一会儿切完了才上称,笑脸迎向,“二斤二两,零头饶您,算作二斤,八十钱!”


    又手下不停,用个油纸包系了,递过来。


    应怜面赧,人家切都切了,她也不好不要,想着也不算贵,便付了钱而去。


    回到家中,想着宗契从前的手法,洗了一遍,同清水入锅,接着绕到后头烧灶,半天灰头土脸,将火燃了,前后两头忙活,大雪天竟热出了一身汗。


    怎么宗契那会就没这样狼狈。她又想,回回厨灶间见他,仿佛同习武一般,游刃有余,也不见如她这样顾前顾不得后,还被倒灶的烟灰呛得咳了半天。


    一二刻,应怜便渐渐闻出少许肉香,却混着教人说不上来的腥臊,以为半熟不熟,便灶里添柴,又煮了多长时候。


    那味儿更浓,起初尚能忍耐,后渐渐熏得人胃里难受。她只得敞了厨房门窗,才呼吸上一口新鲜气。


    都已一个时辰,便是龙肉,也该熟了。


    一晌熄了火,她舀出肉来,掩鼻咬了一口,忍耐着嚼了两下,最后实在忍不住,奔到外头,一口气又全吐了出来,自来也没吃过这样又腥又臊又柴的肉。


    正逢邻家已吃过饭,三两来串门,入得后头,纷纷掩鼻问:“柳娘子,你这烧得什么玩意?”


    “是猪肉。”应怜红着脸,觉着这会子嘴里还有一股腥气。


    妇人们无事,替她灶间一看,笑话道:“你怎不放大料?只用姜哪能去味儿?况你这猪肉忒老,又腥气,别是贪便宜买了未骟的老公猪!”


    她臊眉耷眼听了一回邻家授予的炙肉经,又被拉到隔壁屋吃了一回晚饭;回屋漱洗,早早把自己裹在被褥里,丧气地想,她果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往日里觉着千般万般好,竟都是宗契哄她的。


    也不知他到哪儿了,她这里凛冽飞雪,总盼着他那处晴明些,好赶路程。


    他回五台山后,也不知能否通书信。


    应怜闭着眼想象,若传他书信,该书哪些事在纸上。


    说扬州下雪了,天冷,茶汤凉得都更快,时时要烧着火炉温茶的,所幸她一人度日,不需那许多茶汤。


    说她决定要雇个女使在家,只盼运气不差,那人忠心可靠,家事能尽托付于她。


    说此地雪景并无看头,她扫雪扫得胳膊快要累断了,手上还磨出了水泡,想用针挑了,却又怕疼不敢。


    ……


    到底不该教他不放心,莫若只道一切皆好,邻里和善、她身子康健,望他宽心。


    忽又想,若教他放心不下是不是更好?这样他或可又回来看她,届时再留住一段时日,得个小团圆。


    对了,他是要回来的,年前他说要去江宁府,也不知何时再来扬州。据说扬州的琼花最是闻名遐迩,琼花仲春时节开,望他花开时至,否则辜负了花期,空成怅惘。


    就这么胡思乱想,忽听得院外似有仓促叩门声,因隔得远,声儿不真切,应怜没注意;一会儿,叩门声更急起来,接成一片,“嘭嘭嘭”地成了拍门。


    她这才惊觉,匆匆披衣下床,趁着夜来风雪,提了灯笼,来到院里,一个念头翻浮脑海:是不是他回来了?


    心登时跳成一片,应怜隔着门,尽量平稳声音:“谁?”


    却是一个女子:“我!”


    吊起来的一口气瞬间又泄了。


    是范碧云。


    应怜有些吃惊,忙撤下门栓,才开一条缝,便慌里慌张挤进一人来,细细的身形,果是范碧云。


    “你……”应怜见她气色不正,形容狼狈,仍是去时的一身杏色旋袄,灯火移近了才发觉,那袄子已脏污了许多处,又被雪濡得尽湿,惊问,“你不是随祝娘子上路了么?怎么却回来了,还弄得如此狼狈!”


    范碧云一拨贴在面颊上透湿的鬓发,冻得身子打颤,哆哆嗦嗦道:“回、回屋再说!”


    应怜扶持着她回自个儿那屋,再不能安睡,先取来自己一套衣裳教她换了,又打热水、灌汤婆、烧热茶,一通忙活,这才把她整个回暖,瑟瑟地裹着被子,脸色红润了不少,只是眼眸里还透着惊惧,目光惶惶随她而动。


    “到底怎么了?”应怜忙活完了,才问。


    范碧云吸吸鼻子,说话前,眼眶先红,不知是怕是怒,“惜奴,你被骗了。”


    应怜怔住。


    “初三那日,来接我与祝娘子的,根本不是好人,他们、他们想要我们的性命!”范碧云怕得发抖,从被子里钻出一只手,紧攥住应怜不放,“我、我那天夜里睡不着,本想去起夜,却听到那几人外头密谋,说到前头密林里无人处,便将我二人一杀,尸体扔河里,脑袋割了回去覆命……覆命、覆命,他们要覆谁的命!我好怕……”


    那手向来连一片指甲都漂亮得像玉做的花儿,此时攥得指尖泛白,桎梏一般,将应怜攥得腕子生疼,却不如她的话更如一道紧箍,牢牢箍在应怜头上,教应怜头脑一片空白。


    半晌,她才找回声音:“他们不是标师吗?我亲自去请的啊……”


    范碧云急急摇头,当真哭了出来,“所以才说你被骗了啊!我自然信你是好人,只是你那姐姐——李定娘,她骗了你!她根本就是想要祝娘子的命!”


    应怜真如万丈深渊,一脚踩空,浑浑噩噩被掼得心胆俱裂,摇头喃喃:“不会、不会,这绝不可能!她为何要害祝娘子?这说不通……”


    那灯笼未灭,随意搁在桌上,无风静照,将二人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壁上,仿佛张牙舞爪的两只野兽。应怜僵了片刻,未待范碧云开口,陡然猛又一惊,紧盯了她,盯得人心里发毛,反攥住她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你呢?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身强力壮一行九人,怎么就放过了你!”


    范碧云抿着嘴,一张脸阵红阵白,不知是恼她不信,还是惧她如此态度,“我……我……我说我闹肚子,离远了一些……”


    她忐忑不安,吞吞吐吐讲完,半晌却不见应怜反应,细窥看她神情,见她不言不语,反倒安静下来,目光虽似在望她,却又好像透过她,望见什么别的东西,便心中更加没底,那点眼泪也干了,更哭不出来,更多的是恐惧。


    她错押了宝,如今无处可去,若应怜再不收留她,她一穷二白,还能投奔向谁?


    “惜奴……”范碧云又唤了一声,更加可怜,声儿细细的,几乎能勾铁人心底的怜悯心。


    她们旧日总还有些情谊,应怜又是个再软和不过的人,听这声声“惜奴”唤出口,总还不会把她往外撵。


    只是应怜半晌眸光动了动,凝在她身上,却冷静了下来,点点头,“我懂了。”


    范碧云瑟缩着望她。


    “就像那次在青玉阁,你丢下我而去一样,”应怜话声平静,却有些凉,“你丢了祝娘子,自己跑了,对不对?”


    范碧云被她瞧得难堪到无以复加,低了头争辩:“不是我要丢下她,是那些人凶顽,人又多、又带了刀枪,我一个弱女子,难道能对付得了他们!我难道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祝娘子?”


    应怜叹了口气,任她分辩,并不还嘴,却问:“你还听他们说了什么?”


    范碧云摇摇头,绞尽脑汁也再说不出什么。


    “行了,”应怜起身,勉强压下脑中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稳住声音,尽量平和对她,“你也受了不少惊,夜深了,便先睡下,有话咱们明日慢慢讲。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定娘表姐。”


    她话中似乎消了火气,范碧云听出几分怜悯意思,几乎喜极而泣,只是惶惶点头,真正有了几分羞惭,说话间便带了哭腔:“惜奴,你真好,不枉我东躲西藏了一整日,半夜才敢来与你通风报信!”


    应怜却不答,只是去衣奁里翻出一个包裹,沉甸甸的,又提了灯,自出去了。


    那必是她装钱的口袋。范碧云倒在她香香软软的床榻上,困乏极了,心中却想:


    她必定是怕我夜来偷了她钱财出逃。何必呢,我既打定了主意跟她,自然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平白污了自己名声。不过她这样做也应当,毕竟人心隔肚皮,谨慎些倒无妨。


    最后那话她倒没撒谎,因怕那些人追来,果真是藏了大半日,至晚才偷偷摸摸进了城,否则也不会浑身狼狈。范碧云受了一日夜的惊吓困苦,这时累得很了,不一时便昏昏然睡去,且睡得十分安稳。


    她心底是清楚的,应怜此人,最是重诺,既应允了不向李定娘报信,那便必不会泄密。她最是无需担忧。


    第52章 第52章山不就我我就山


    翌日,雪稍稍住了,庭院里已空莹积了一层于枝头石上,落梅砌下冰雪里,雪也添了一段不输梅的寒香。


    原来这小院虽不是雕栏玉砌、朱门绣户,却也自有别样静谧安闲。范碧云晨起梳妆,推窗后怔怔望外,心头涌上一股庆幸,若非闻风而去,如今哪有命在,还看这饶有诗情的雪。


    但安闲处自有危机。扬州她是不能再待了,需想个法子搡着应怜也走,否则教那李定娘察觉了,她仍是难逃一劫。


    正想着说辞,却见廊下对面来了一人,正是应怜。


    她仍携着昨日那小包袱,行来时举动如纤纤月,端的好绰约风姿,隔着两段回廊,彼此相见了,先点一点头,少息便至。


    范碧云已想得一番好由头,全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一见了,便先声开口:“惜奴,此地不是久留之所,我思想了一夜,你得走。”


    好些个辛苦操劳,全挂在嘴头上,说罢了,观应怜反应,才察觉她虽平静,眼下却微有青黑,比前夜里见又憔悴了些许。


    应怜几乎整宿没睡,心里存着事,便不由得去想,熬到近天明,才稍稍睡下了小一个时辰。


    她已想好了,故今日将身所携之钱点数一遍,银铤、串钱、会子统归一处,再折上些金银首饰,通共差不多有一千五百贯。在从前买不上几样物件,如今看来,也算是立身安稳了。


    这里头零零杂杂,有秦氏夫人所赠、有王家时所得、有宗契走时所留,其余大半,竟都是定娘留下,与她做平日花销。


    她分出一些,裹好了行囊,又将余下收好,在厢房里发了好一会呆。


    宗契的痕迹已散尽了。如今厢房就是厢房,空屋无人居住,若不打扫,想过一段时候,便要生蛛网灰尘了。


    他才走了三日,一屋便已冷落至此;若是几年未见,物是人非,差别岂不更殊绝?


    而她与定娘之间,已生隔了四年。


    范碧云那头,见应怜不说话,等她下文,便将那说辞道来:“你与李娘子虽是姊妹,此回她坑害祝娘子事,定然没向你透露一分一毫,足以见她心思深沉。她如此处心积虑,无非就是与那王渡狼狈为奸,不教祝娘子坏了他们的好事。你想,若她晓得你已知情,便就能顾及彼此情分,不对你下手?”


    应怜摇头,“我仍是不明,若真如你所说,她为了嫁给王渡;可祝娘子已远避他乡,再不能中间搅扰,为何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范碧云迟疑了片刻。


    【“这是什么地界?”连日来  ,她心中不安,只得时时问路程。


    外头汉子答言:“泗州。”


    范碧云向来也不识得什么三洲四洲,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不过随口一问,跟着又小声劝祝兰:“都说穷不与富斗,王家如今是地方豪户,咱们孤身两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就能斗得过他们?娘子,听我一句劝,就改道去代州吧,别去什么洛京,您如今这样儿,哪有什么大官人肯顾你?”


    这已不是她头一回说,这些日,任磨破了嘴皮子,范碧云急得嘴上起了燎泡,祝兰却只不为所动。


    这一次,许是问得烦了,祝兰终于开口:“我敢去,自是有底气。他王渡敢收那样一本簿子,要火中取栗;我为何不能借力打力?景顺一党正愁没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我送上门去了,他们能坐视不理么?”


    一句话里,有大半句,范碧云全听不懂,却隐隐晓得,竟是比斗王家还凶险的事。


    她将这话囫囵记在心里,却觑着祝兰脸色,再不敢发问。】


    但这些她宁愿烂死在自己肚里,也万不敢与应怜透露一字半句。虽不明就里,范碧云却总觉得,这是对谁也不能说的。


    她只得含混揭过:“他们夫妇交恶,更兼新欢旧爱不能容,生了杀心,是常有的事吧。”


    应怜不语,已知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了,只是心中仍有一丝疑虑,总觉里头更有什么事,却想不出眉目。


    半晌,她上下一打量范碧云,见她已然回了精神,便将那包袱递过去。


    “这……娘子何意?”那包袱里头定是财白,范碧云接了,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没底。


    “这是赠你的川资。”应怜淡淡道,“你知我这处不稳妥,念在你我尚有一点相识之谊的份上,我不忍见你流落飘零。这里有五百贯,足够你好几年花用了。你长得秀丽,人又机灵,嫁夫找主不是难事;你若想回洛京家中,这钱也尽够你一家子救急了。”


    五百贯,好大手笔。


    范碧云却失声叫出来:“娘子是要赶我走?”


    满以为板上钉钉之事,只有她范碧云挑人的份儿,何曾想今日被应怜挑拣了一回,又当不要的零碎扔了出去。


    应怜却道:“不是赶你走,你也自知,定娘时常要上我这处来的,万一教她见了你,又生祸患。”


    “故我方才说,你得与我一道走呀!”范碧云当真急了。


    她急,应怜却不急,反找了一侧栏杆,随意坐了下来,一声笑问:“我又不是你身上的物件,为何要随你一道走?”


    “你就不怕……”范碧云说了个开头便噎住,乍然醒悟过来:疏不间亲,应怜根本不信她危言耸听的一番话。


    “你也明白,她是我姐姐。”应怜微仰起头与她说话,语气却愈发从容,“无论如何,她不会对我有所戕害;而你不同,越早走,就越能活命。”


    ——她当真不要她了。


    范碧云满脑子都是这一念头,不由得惶然起来,全身气力也被抽掉了一半,紧前两步,喉头发哽,问:“你赶我走,我又能去哪儿?似我这般不清不楚的人,谁家又能要我!你、你……你怎么这样狠心,你可晓得,我从泗州而归,好几百里路,千辛万苦,日夜也不敢停下,走得脚都磨出了血,想寻人搭车马,却被认作是乞儿,放狗撵我……就为了投奔你!我遭了天大的罪,才寻回扬州,你不能、你不能不要我!”


    她好一番动容,说到伤心处,真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应怜听罢了,有一刻,并未说话,彼此上下相视,一个泪眼,一个沉默。


    好半晌,她终开口,话中微微奇怪,“你吃了好大的苦头,可这并不是我害的。相反,我先前允你留在这儿,是你要一意随祝娘子走的。如今遭了罪,却反拿这份罪来要挟我,我若不收留你,便就成了见死不救的恶人,当真怪哉。”


    范碧云含泪望她,她于泪光之中,面容意外地平静,即便今日落雪暝暝,她眉眼里仿佛却蕴着平和的光彩,如皎月、如润玉,毫不为外物所动。


    “你既把话说到这份上,逼我点头,那我便明明白白告于你:你,我不要。”应怜顿了顿,又道,“你为人反复,变化无常;于危难中背弃我在先,是为不义;认祝娘子为主,却弃她于不顾,独自出逃,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义,我怎能要你?故赠你川资,教你自寻出路,我自认已仁至义尽了。”


    范碧云好一晌怔愣住,说不出话来,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


    许久,她两腿发软,竟噗通跪在应怜跟前,抱着她双膝,哭道:“我错了,惜奴,我知错了!你别赶我走……我从小没了爹,备受欺凌地长大,总得学着圆滑些,我再不如此了,往后必对你忠心不二,可好?”


    她声声哭得人心软。应怜叹了一声,却不敢心软,只推开她起身,“你我注定缘浅,我至多只能与你些钱,再多的,我给不了。你走吧。”


    范碧云软硬招数都没了法儿,见她铁了心撵自己,晓得再跪下去,跪到地老天荒,她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心中不知是气多还是悔多:“好,你不要我,你嫌我不忠不义。谁人生来自甘下。贱?能做那忠义两全的圣人,我也乐意,只是我不如你好命,锦衣玉食里长成,从不晓得人世艰辛;一朝落了难,却还有个人护着你、保着你……我孑然一身,能倚靠的只有我自己,若认那忠义的死理,如今骨头都不知被哪条野狗啃去了!”


    说来奇怪,先前声泪俱下,实则她心中并不怎么悲伤,大半是作给应怜看的;这一会分明心中真正涌来了一股难过,压着她挥之不去,连天地都灰暗了,范碧云却又不想哭了。


    哭,是要有人看的。没人看,那泪也不值钱了。


    她擦了擦泪,跪得膝盖发麻,直起身,向着应怜,见她已别过脸去,不愿施舍一寸目光,心知尘埃已定,再难更改,伫立廊下,任寒风吹得脸面发干皴疼,半晌动弹,却是给应怜施了个礼,背上行囊,转身而去。


    回廊到了拐角,再见不着了,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遥遥的廊下,仍立着应怜,远望去身影有些清瘦,侧脸眉目却楚楚,似发怔看一树雪梅,却蹙眉不展,又似思想自己心事。


    范碧云收回目光,心中萧瑟,掩门而出。


    范碧云走后,应怜又去了一趟顺泰标行。


    那姓张的团练今日仍当值,显是心明眼亮,见了她,只拱了手,道:“娘子今日又来了。”


    应怜点点头,话不好直接问出口,早已想好了说辞,只道:“我今日来问问那张契纸的事。”


    “契纸?”张团练不疑有他,答道,“娘子放心,契纸俱是主顾们一人一份。娘子既退了标,契纸归还后,我家自是尽烧成灰的,绝不再生变故。”


    “……哦,当日来退标的,可是我那姐姐?”应怜问。


    “是,是那位姓李的小娘子。契纸是我家与您二位订下的,退也得由您二位来退,旁人来我家是不信的。”张团练笑道。


    应怜也笑了笑,“我姐姐说我多虑,你们镖行是最稳妥的。那日……是初三还是初几来着,她退了标,又笑话了我一场。”


    “初三。”张团练添一句,见她面色微微发白,便又关照,“娘子气色不大好,可要稍歇一歇,喝杯热茶?”


    “不了,我还有事,顺道路过,问一嘴而已。”她拒了,几句话后,便向他告辞。


    张团练送至门口,见人走远了,这才又折了回去。


    今日日午,天色愈发昏暗,雪欲落未落,正月里行人匆匆,出门俱都带着伞,言语道恐又要落雪,还是早归的好。


    只应怜一人,戴了帷帽,隔着薄薄层纱望这天地,人来人去,各自身边穿梭,行色匆匆,也不知为人为己。


    分明有落脚的宅院,她却仿佛忽然一下失了家所在,茫茫然不知归途何往,独自一人躲在帷帽下,且喜旁人觑不着她这灰暗的一角,便指点嘲笑不到她身上,一并连怜悯也撇去了。


    只是行路艰难,她仿佛身背千钧在肩,愈走愈累,愈走愈心灰,最后脚步实在挪不动了,一晌歇在人屋檐下,也懒得回首,只待人出门,撵了再走便是。


    冻云寒雾,果真不一刻便又落起雪来,她目之所见,但有纷纷行人将散撑起,遮蔽一方小天地  。


    也不知缩了多久,直望到路上人迹也少了,新雪又覆了旧雪,连犬马的足迹也遮掩尽,天地又一片茫茫,屋舍老树尽白头相倚。


    别人家的屋檐,哪里是久留之所,还是赶紧回家的好。


    只是,她哪还有家。


    应怜身上冷透,帷帽薄纱遮得住目光,遮不住风雪,她只得蜷缩了身子,许久,钝钝地想,若不回家,还有哪里可去。


    一晌又觉着眼光太过狭隘,都已至这般境地,她还有什么牵挂,天大地大,又有哪里不能去?


    要不……去寻他吧。


    江宁府寻不着,那便到代州等他;代州若寻不着,那便去五台山等他。


    总能把他等来的。


    等到他之后怎样,她不知道,但总好过在这处,心中结了死疙瘩,与定娘亲缘成仇,恶言相对。


    第53章 第53章归也为情,去也为情


    暮云飞雪,百里同天。


    那风雪敲窗,搅扰得人残梦难圆。


    约摸他也喝了酒,生出醉意,见灯下她比玉莹、比花艳的姿情,竟不似以往恪守清明,反着了魔,将人捞在怀里,听她声声如玉断珠连,唤他:“宗契、宗契……”


    窗外雪冷风寒,窗里却春。宵梦鸾,迷障误人。


    也不知哪来的琼花露醇美滋味,沁散唇舌,他欺着那人,却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恨不得揉碎那极清极艳的身骨,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便好带在身边,再也不离分。


    那焦灼纾。解不开,催得他失了常性,百般与她狎昵;却又模模糊糊,真似巫山行云,缥缈无凭,陷在她温香软玉里,缠绵已极,激得人气血沸腾,不管不顾便愈发深了下去。


    那风声雪声甚嚣,一晌忽惊碎了春。梦,灌入他迷堕神魂里。


    宗契猛地惊醒。


    她唇舌身体滋味尚在畔,清晰可辨,眼儿里笼着水雾,声声喘息不匀,竟是那夜百般攀缠着他时的动情之色。


    那股火气在腹下冲撞不去。他身上愈是燥意,脑里便愈是烦乱。今日晚间住店,多喝了几杯,怎晓得便生出这样猥鄙的心思。


    只是她魂梦里,那般可怜可爱,竟勾着他不由得去想,再清静不得。


    宗契硬生生拗断这股邪思,黑着脸换了亵裤,后头小半夜,再睡不得,勉强打了坐,脑中却想的也还是她。


    风雪寒霄,也不知她那处如何,可锁严实了门窗。


    只是走前一日,他买了石炭,教她添盆中取暖,忽惊来醒悟,却未提点她,若烧了炭,不可将门窗锁死,否则那烟气害人,要吃苦头。


    愈想愈惊,却强令自己沉稳下来。她往年严冬,家中又不是不烧炭,难道这也不晓得?


    一晌又想回方才那荒诞一梦。


    客店里独房独居,又逢深夜无光无火,最易胡思乱想。连他也不能清心寡欲,又恼怒怎将这些糟污之事与她牵在一处,平白亵渎了人,愈想愈不是滋味,索性下榻,将夜来半壶冷茶全灌入肚,压压火气。


    反复几次,忧思忧恐,尽是没完没了。


    本想着与她已有始有终,一场缘分了了,此夜中独探心境,生各种忧怖牵挂,方悟分明不是缘灭,才是缘起。他身虽遁离,心却未离她一分,纵再行百里千里,岂不是自欺欺人?


    因又想到俗事。譬如那标行,她谈及武师比原定早一日起行,他却总有一二分疑虑。


    幼时自家便开得偌大标行,一应规矩到如今也还依稀记得的,仿佛他爹曾提及过,不到万一,不可早行,只因从前出过偷梁换柱之事。


    究竟如何,记忆已浅淡了,但正因这一二分疑虑,存到这夜里,又放大成了八九分,想她万一又遭人欺骗,正如那次堕入莲台寺,险险又整个儿断送,可如何是好?


    虽扬州有她表姐,但毕竟她孤身一人,若真遭逢那样恶事,李定娘未必能救。


    一时又想得深了,却越想越悔,竟不该只为保全自己清静,早早丢了她。


    那心意浅薄,白日纵不思量,夜来魂梦早已出卖了他,笑他早已生了情意,却掩耳盗铃,作不自知。


    如今又喜又忧、又悔又惧,真如百爪挠心,谈什么再睡,宗契长叹一声,睁开眼,眸中清光自明,一如此心。


    他穿整收拾,拿了镔铁棍,直下得楼去,到柜台结账。


    柜上伙计正缩着身子打盹,一晌醒了,揉揉眼,见外头漆黑,向宗契惊讶道:“师父这么早便要动身?”


    “是,”宗契道,“劳烦把我的马牵来。”


    结过钱,伙计自去牵马,在院里交了缰绳,又看看天色,问了句:“这会子恐还未寅正,客人不若吃些东西再走?”


    宗契道了声“不用”,翻身上马。他本就高,如今骑在马上,更是比人高出一大截,深幽的夜色里,挺拔巍屹,人品又出众,教人看了,心生折服。


    伙计为他开院门,目送着人顶风冒雪,仿佛急事在身,连天明也呆不得,长驱一骑,远行而去。


    直待关门时,他才一拍脑袋,“嘿”了一声,自言自语:“这僧人也是,夜中赶路,竟连方向也反了,怎么从来路又去了!”


    且笑他来去不分,拂一拂衣上的雪,关门而归了。


    红尘人家,凡有些家业的,过年都清静不得。东家来、西家走,热热闹闹,非止家主,连一应女眷也稍不得歇,应酬琐事不绝。


    李定娘便被郑氏拉着,各家走动了一回,连着弟弟阿苽,才五岁大的娃娃也带去,说了多少句“吉利”、“如意”,连午觉也不得睡。


    好容易忙到初九,本想着去瞧瞧应怜,刚得了闲,却又逢着郑氏过来,要与她念念后宅经。


    因着她不久便要出阁,连日来郑氏也不知与她提点了多少,有些事不好谈,便只谈后宅怎样打理。只郑氏自个儿小户出身,也不见得多高明,翻来覆去就那么些话,无非敬重丈夫、孝顺公婆之类,听得人厌烦。


    她却还得耐了性子去听,只因郑氏好脸面,一旦自己稍有不耐,下了她的面子,她必又要去父亲那里诉苦,闹得好一阵不安生。


    又因她要嫁的是阖州城的大官人,顶顶有家资的,如今郑氏反要来巴着她,望她日后还得接济娘家,因此两下里相敬如宾,客气得反倒不像母女。


    郑氏来了,像往常一样念叨了好一会家常,抱着亲子阿苽,也不知想到哪一节,笑语晏晏,打发走了下人,道了一句:“日前的事,又得亏了你,为家中添补,否则账上不好看,才转过年,平白教几个先生笑话。”


    她口中的“先生”,乃指家中几间绸缎胭脂铺子的账房先生。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总不能坐看家中窘迫,落得卖田卖地的下场。”李定娘微微一笑,口吻很淡,“但公中连年亏空,那几家不来钱的铺子,母亲可有听我的,转手出去?”


    郑氏面上讪讪,“已教经纪来看了,只这是多少千贯的大宗,又不是买米买肉,哪能一蹴而就呢?”


    李定娘听着她分辩,也不答言,呷了茶,暗叹唇齿留香,却要与她纠缠这些俗臭之事,“我今日尚是李家女,家中花销无措,我自是要添补的;再过半月,嫁入王家,便是王家妇,没得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拿王家的钱填李家的窟窿。母亲若当我是女儿,便听我一句劝,各与舅舅们良田百亩,遣回家去,安分过活;家中经营整顿收拾,或可开源节流,重得生机。否则不出一二年,迟早典当家业,愧对祖宗。”


    她这话哪里是劝诫母亲,分明把郑氏做后生一样训诫。饶是郑氏听惯了她刺言刺语,也颇有些下不来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囫囵揭过,不欲再谈,索性把阿苽往她怀里塞,重拉开笑脸,道:“昨日阿苽不是说,已会背了《里仁篇》了么?来,背给姐姐听听!”


    阿苽才五岁,平日里与李定娘又不大亲近,这会子被推出来,不愿开口,嘟着嘴觑姐姐脸色  ,教郑氏训了两句,才结结巴巴开口背起来。


    好一会背完了,李定娘教女使拿来糖糕。阿苽得了糖,便喜起来,朝郑氏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门了。


    这么一闹腾,白白失了小一晌午时间,到得日晚,又得开一次宴,请营生好的几家铺子里内掌柜开席,此日便再不得空闲去寻应怜。


    转过天来,因上午又有事,李定娘特特起了个大早,仍带那一个最得用的女使,收拾了一堆物件,并一个鼓囊囊的小绣囊,里头塞满了金瓜子,赶着时辰去见应怜。


    几回一去,早已轻车熟路,不过二刻,已到了应怜家门口。


    自来家里闹闹哄哄,唯她这处幽闲静谧,教人艳羡。李定娘到了门前,心便宽松,不由便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又怜她如今独自一人,还不知要如何冷落,便更有些愧对,上前正要叩门,那门却虚掩着,一推便开了。


    却原来里头老梅树下牵着个驴,身上已驮了几个行囊,正悠悠地转来转去,嚼着落下的梅花。


    李定娘正怪着,不知她收拾行囊是要去哪里,正环顾寻她身影,却依约听廊下传来琴声,仔细观瞧,才见被梅树半遮半掩后,应怜一身青灰淡雅,同心髻、浅红缯,漆金簪别薄罗巾,却是一副出门行路的打扮。


    人还未见齐全,泠泠淙淙的音律已流泉也似传来,正是那凤尾落霞琴。


    李定娘便想起曾与她共学琴的旧事来。


    那时应怜尚幼,她自诩大几岁,多学了几年琴,先生不在时,便来教导应怜。却没料应怜于音律一道上天资比她高,才学了一二年,便已盖过了她,颇得先生夸赞。


    那时也还暗暗嫉妒过的,如今想来,也甚有意思,为着与她暗中较劲,她私下费了多少心思在这琴上头,到头来才醒悟,做抚琴人多累,不如就做听琴人,听应怜抚琴,岂不赏心乐事。


    前些日子来去仓促,正没大好时候听她抚琴,也不知她造诣如何了。


    立了一阵,女使似要开口询问,却被李定娘摆手拦住,摇了摇头,仍倚墙而立,听那琴声。


    应怜久未抬头,也不知瞧见了她们没有,只是琴声顿了顿,原是清音雅律,再一流出,那泉却成了泪,多了一缕冷凉的幽悲。


    女使不敢出声,只觑李定娘的脸色,由放松转而发怔,渐渐却白了。


    琴音变徵,沉郁悲凉,忽而听她开口,却垂首向琴,仿佛对琴所诉:


    “当初你恼我学琴藏私,不肯与你说这道艺,说要与我割席。我问你,什么是割席?你便与我说割席断义的故事。你教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割席断义。


    “我那个姐姐,她聪明、好看、有胆识。她心中有仁有义,明是非过错。她教我一草一木、一虫一鸟,皆是生灵,不可轻易毁伤。我们虽长久离分,但我一直想,她仍是她,她不会变。


    “如今我方知,世上哪有不会变的人。祝娘子之事,你有你的苦衷,我不敢轻断是非。但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道不同,强拧在一起,彼此都伤情分。


    “故我今日辞去,山高水长,不复再见。望你……珍重此身,安康,喜乐。”


    一个梅下,一个墙边,果真他年相对,一个成了抚琴人,一个成了听琴人。只是琴意再难续,亲缘一朝成绳索断。李定娘手扶墙垣,张口又闭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不知是委屈是恼怒,眼底渐渐浮上了泪,又狠狠压下,听她琴声幽幽,断续凝绝,一时气苦,几乎脱口而出:你既知我有苦衷,为何还来逼迫于我?为着个外人,要与我断绝姊妹情分,你做得清高人,是我自甘下。贱!


    然多少话,终随着泪意压了回去。她攥得手心发白,再不想听那琴,不发一言,转身决绝而去。


    女使紧随其后,打帘侍奉登车,也坐于一角,听她冷言命车夫回家,噤若寒蝉。


    只是半晌,她阖目坐于车内,忽又想起什么,又叫停了车,把那佩囊解下,把与女使道:“你快去找几人暗处盯住了她,若她要走,切需护她稳妥,有事随时来报。”


    女使正替她微鸣不平,却见李定娘柳眉一竖,催道:“快去!”


    她不敢逆主人意,只得匆匆地下车去了。


    第54章 第54章山重水阔有期日,碧落黄……


    那琴应怜终究没带走,于案上生尘,以待后人。


    原待送出给李定娘的信,如今没必要再递,索性也烧了了事。


    人走后,应怜发了会呆,望庭院里拳石堆雪、老梅寒幽,再不可多得的闲谧,只是今日一并要留在此,送她离去。


    那驴倒有闲暇心,甚而几分懒惰,应怜来牵时,还嚼着一支梅花,磨磨蹭蹭地不愿走。它身上挂着大小行囊,后头竹篓里住着惯养的一只河蚌;她又亲捧了一钵水仙,就这么出了门,最后望上一眼,落锁时,听那咔哒一响,仿佛心底某些旧事旧情,一并随门户被阖上,埋藏下去。


    此后,她这一人,世上又少了一牵挂。四处茫茫一片,她便沿着唯一深黑的小路,向外而去。


    若到了代州,寻着宗契最好;寻不着,她也可用所剩的钱财,试着经营些生计。总之那处谁也不识得自己,她尽可姓张姓王,全凭心意。


    应怜打定了主意,走了几步,又停下,从行囊里摸出他那封厚厚的信,翻到某页,寻见一处:【赁马日费一百四十钱,牛九十钱,驴五十钱。若马车、牛车,价倍,车夫另计。】


    她肚里有了谱,一路向城北而行,盘算起该怎样赁车来。


    一人一驴,都不是好脚力,走不多快;好在天色尚早,走走停停,近日午时分,也就到了城门。


    城外便有车马行的赁点,最是便利。她戴好帷帽,过了城门,走不到百步,便瞧见马厩牛棚、车轿车夫,一排排好大阵仗。


    应怜将那话打了好几遍腹稿,想定了,便上前询问:“伙计,这马车怎样赁?”


    对面人上下一打量她,“要赁劲马、庸马或是驽马?车要华盖车、油壁车或平头车?车夫要二十年资、十年资或五年资?走近路或远路?牙道或山道?辎重几何?人口几个?”


    这一连串,教应怜瞬间傻了眼,什么腹稿也对不上了。


    “劲马、华盖车、二十年资车夫、远路,只我一人一驴,走牙道去代州,如何算价?”她问。


    那人依她的话,案上摆布算筹,算了一遍;又换了算盘,再算一遍,合计出价,道:“从此向北三百里,到得徐州,可换马匹脚力;拟合两日功夫,共计一贯又七百六十钱。”


    “哪至于这么多!”应怜吓了一跳,还以为一日三百钱尽够了,又问,“这价钱是怎样算的?赁马一日也不过一百四十钱而已!”


    伙计便道:“那是庸马在城中一日的费用。小娘子去代州,一路山长水远,颇伤脚力,哪里能比!”


    说着算盘拨了一通,道劲马日费二百二


    十钱、华盖车二百钱、二十年资车夫四百钱,又折损脚力算作六十钱,两日下来,可不得小两贯;又铺开南北舆图在案上——虽比不得官家舆图精细,却各州府水陆地界颇为分明——教应怜来看,从扬州比划到代州,两三千里路程迢迢,一贯多钱只是起始而已。


    应怜一眼扫去,果真如此,正盘算间,忽瞧见个地方,“咦”了一声,指着那地儿问:“这里是泗州?”


    伙计看一眼,便答:“是,多有人从此处赴京。小娘子你去代州,不打这儿经过的。”


    应怜腹中生了些疑惑,想起前日里范碧云说的分明,她从泗州而归,当时没觉着,这会瞧舆图,便看出些古怪来。


    往代州需北行,泗州却在扬州以西,她去西面作什么?难道走错了道儿?


    ……


    去路迟缓,归路却嫌太慢。


    宗契的马跑了一日夜,四蹄汗流,苦累不堪,终在这日清晨,遥遥瞧见了偌大州城。那马跑不快,他只得放缓下来,吹面寒风迎人呼号,将他发热的脑子一并也凉了下去。


    可笑要走的也是他,要来的也是他。若是应怜见了,不知是否要笑他心无定性。


    身前原有两条路——山寺为清静;扬州里却有她。


    他既已选了一条,便一条道走到黑,不到山穷水尽,再无回头的了。


    只是他这份心思浅陋,连自己也不齿,怎好让她晓得,没得被误作挟恩索要,冷了她一番赤诚之意,又教她为世人耻笑。


    哪怕不能怎样,在她身边,远远瞧着也好。


    脚下牙道宽直,对面水环城郭,城外渐有人家,睁眼已为生计奔波。千丈红尘,他从前只道是樊笼,如今一朝踏入,竟乐不思蜀,不愿回头。


    眼见着愈发地近,宗契心境波澜迭覆,事到临头,却奇异般平静下来,剔除万千杂念,心中唯一个念头。


    ——无论天南海北,再不丢开她了。


    日上三竿,进城人多、出城人少,多与他一道,挑担的、挑水的、挑柴的,甚而彼此识得的,相互招呼,齐入城去。又有那宿夜而来的,到城门口附近交还赁下的车马。


    宗契牵着缰绳,晓得贪赶路程,累坏了马,颇有些愧疚,拍了拍马脖子,也到那处交还。


    只是拐过一排停歇的油壁车,却见着个青灰简素的人影,一顶帷帽隔了里外,从帷帽下,正传出清脆的声儿来,不甚老练地与人讨价还价。


    “庸马脚力平平,怎么却也要一百五十钱?况那车夫,二十年与十年差在何处……你道老马价低,怎的人愈老却愈贵呢?”


    “小娘子这话岂不是胡搅蛮缠?人和畜生哪能比呢,二十年资历的老车夫,附近州城府县他都熟识的,一应吃住,尽交他打点,再稳妥不过!”马车前伙计掰扯道。


    “只是你、你这价儿也太高!”帷帽下声音愈急,却不知该怎样讨还,干巴巴道,“若是牛车,你总该再少要些,牛又跑不开,怎么还费脚力呢……”


    ……


    只可惜戴了帷帽。宗契想,否则掀开那薄纱,想是那一张脸都要急红了。


    不知为何,扰扰人群之中,他竟听见了自己心跳,寒气化在唇边,成了温暖的白雾,笼着他唇边笑意,与心头流泻出的欢喜。


    那钵中水仙不知何时,已悄悄绽开了,清雅莹秀,小巧点缀在一丛绿意里,像极了她素常与他说话的样子,惹人怜又惹人爱。她与人争辩时,那小小的白花儿便颤颤的,散开一缕幽幽的香,也像她。


    日夜行来时心里那股火气瞬间消散,再没了什么忧思忧恐,宗契松缓下来,反倒从容了,便抱着手臂在一旁听。


    那头伙计一意催促,“咱家车马行从不亏人,小娘子真心要赁车,可得从速,眼见着这时候出城人多了,车马一会儿也要赁完了!”


    “我……”她捧着水仙,仿佛有些无措,四面来来往往的人里张望了一霎,寻什么主意似的。


    恰此时有伙计忙完手头事,来迎宗契,接他手里的辔子,“师父来交还赁马么?我瞧瞧……哟!这马怎么都累趴下了!您也忒不爱惜脚力!”


    “对不住,我急着进城,跑快了些。”他答话,目光却向着应怜。


    钵里水仙猛地一颤,是她不可置信回头,隔了帷帽瞧不真切,急急掀开薄纱,眼眸睁得大大的,定定地怔住。


    果是一张红红的脸,方才争辩时染的一二分急躁,如今一点一点,褪在面上,却积在眼底,眸光闪闪,泪意涌动的倒影里,人来人去,还只有他高大的身影定立不走。


    应怜张口却又闭上,一时陡然失了言语,脸又更红了,真恍如过了一场大梦,心心念念要寻一人,如今醒来,才惊觉他一直在身边,从未离过。


    她牵着驴,驴上载了满满的行囊。宗契瞧了,“嚯”一声,问道:“小娘子满副家当,这是要去哪?”


    “……你呢?你又是要去哪?”应怜强压心中悲喜,泪却在眼眶里打滚。


    宗契道:“我去扬州,寻人。”


    她却道:“我去代州,也寻人。”


    宗契怔愣片刻,笑了起来,格外地飒朗,眸中染上了暖意。


    应怜却再克制不住,捧着水仙,掀着帷帽,一晌顾不得行人讶异,只把一腔悲喜尽在他跟前抖落开,大哭起来。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原道他已走得太远,她再找不见的;却没想她还没走,他却又寻回来了。


    许是她哭得实在太厉害,引得人纷纷驻足去望。宗契顶着一堆或看戏或奇异的目光,递了帕子,又牵了她的驴,一面温声哄她,一面背了行人,带她而去。


    应怜哭够了,心里爽快许多,却还有些抽噎,攥着他衣袖问:“你、你不走了?”


    “不走了,”他哭笑不得,眼瞥着几个尾随她的暗处人影,叹了声,“是我思虑不周,你一女娘孤身独居,总不稳妥。我……再看你一程吧。”


    她敏锐捉住其中字眼,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瞧来,“‘一程’?到哪里为止?”


    宗契教她问得语塞,哪里晓得要到哪一程,窘迫来胡乱扯了个由头,却是他心事,“……到你嫁人吧。”


    说罢不止她愣,自己也愣住半晌。


    又不知戳中了她哪一点痛处。应怜发怔过后,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怒了起来:“我不嫁人!我再不嫁了!你便看我到老、到死吧!”


    气势汹涌,说罢了却面红耳赤,狠狠一下薄纱,将半身遮在帷帽里了,又瞪了他一眼,也不知他瞧不瞧得见。


    她心里不舒服,却也不知为何发恼,只当宗契故意取笑,明知她底细,哪里还嫁得出去,却偏要来戳她这一节。


    可也自知朝他撒邪火浑没由头,暗怪自己,见不着面要去寻他,如今他在眼前了,怎么又使小性儿;怕他一激之下又走了,心里慌张起来,只是拉不下面子立马又温言软语,没奈何,只得悄悄伸出手,攥住了他衣袖一截。


    她再不撒手,攥的却不是他衣袖,是他的心。


    宗契被她攥得,心软得一塌糊涂,想她那两三句抢白,竟不是气,浑如裹了蜜糖一般,要给他些甜头。


    那贪恋心思全不受制,在他心底膨胀得不像话,一戳便全要泄露。他怔怔盯着她帷幕下娴美绰约,半晌别过眼,面上虽仍平静,内里却早已丢盔弃甲似的狼狈。


    “好好好,不嫁。”他笑了笑,收拾得平常心,又像在哄她,“到哪一程,你说了算。你教走,我再走,总行了吧?”


    三绕两绕,那头把人跟丢了,硬着头皮回来报,教领头的大骂了一通废物。


    领头的却正是顺泰标行的张团练。


    “你们四个,盯她一个!那还是个竹竿儿瘦的女娘!”张团练将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得亲自骑了快马去城外瞧,出门时真气不过,“这都能跟丢,你们怎么不把自个儿也丢了,倒还能回来与我胡咧咧!”


    “若只她一个,咱万也丢不得的;只那和尚心眼子忒多,仿佛瞧着咱们尾随,也不见怎么走,连人带驴,方才还在前头,拐过一弯就不见了,真见了鬼了……”下头还嘟嘟哝哝。


    张团练接了盯梢的差使,如今把人跟丢了,便是砸自家的招牌;火气再大,也只得回头再罚,这会子匆匆带人骑去城北门外,见那处空落落立着几个自家兄弟,下了马,前后一对,大眼瞪小眼没辙,怕耽搁功夫,暂且先派人知会李娘子一声  ,这头再想法子。


    几人停在城外不远,正烦恼间,恰逢一穿戴齐整又秀致的女娘经过,到得对面赁车马的棚子处,张望一回,与人说话。


    张团练眼光不由跟上,打量一番,又不是应娘子,只得认倒霉。正收回目光,忽听那女娘问人:“方才那两个赁了马车走的人,是往何处去了?”


    “这哪里记得。”伙计头也没抬。


    她却又递去一把钱。


    这一下伙计便抬了头,殷勤笑了一声,先收下钱,再问:“哪两个?”


    “就前头走的一和尚与那女娘。和尚器宇轩昂,那女娘也生得好看。”她道。


    张团练耳尖,一下便支棱起来,听他二人说话。


    伙计“啊”了一声,连道记得,“那娘子本待要往代州去,和尚来了,与她一道,又折去江宁府了。”


    那头没如何,这头里张团练蹲在路边,一拍大腿,听罢了,训那几个兄弟道:“瞧瞧人家女娘,就比你们机灵,你们寻不着人,没嘴不会问么!这不问出来了!”


    当下候人走了,亲自又到那赁车马的伙计处,详问了情由,亲自去一趟李宅,询问下一步如何,可还要跟去。


    李家娘子不亲自来说话,着女使中间通传,一会儿,出来细问:“那和尚样貌年龄如何?他二人见了,可有说话?”


    张团练便将那应娘子如何如何讨价还价、又如何如何大哭,二人简略言语等等,都说与女使。


    一番等候,女使再出来,付讫了银钱,带来李娘子话:“不用跟了,她跟着他,必吃不了亏的。我晓得她好就行。”


    张团练得人钱财,又没堕了镖行名声,自是喜气洋洋地去了。


    女使回头来报时,李定娘仍在家中西园僻静处一角,独自烧些纸钱,两旁更没一人伺候;见人来了,也不抬头,只专心瞧那一张张烧尽了在铜盆里,听罢她话,挥挥手,“行了,你去吧。”


    她与谁烧纸,女使不敢多问,深知素日自家娘子管待下人严苛,乖觉闭嘴不言,退下了。


    李定娘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将纸马等物烧了,看盆里明明灭灭,沉默到此时,想了想,终与他说几句话:“我知没到你祭日,只过些天是我成亲正日子,不好祭你,冲散了喜气,故今日便烧些纸马与你。”


    “你从前嫌我这嫌我那,我到如今也不知你为何总看我不顺眼,想是我非你家人,却又占了姨母疼爱,你嫉妒我罢了。如今你们在地下,我再不能与你争了,你且偷乐吧。”


    “惜奴来过我这儿,她很好,你放心。她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不怕你笑,我曾也想过,咱们亲上加亲,她又是我表妹、又是我小姑,真成一家人家,该有多美。只是你太讨人嫌,又总气我,我便不想了。”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竟会阴阳相隔。我知你冤屈,你这人最是纨绔,怎么可能鼓动太子谋逆,不过是有人要除尽你家,坑了你一把。我有心替你家鸣不平,却身为女流,人微言轻,有心无力而已。若他年能得些青云,再来与你家诉屈罢了。”


    这僻静处无风也无声,或有幽鬼来争血食,但冥界事,她阳间人怎得知,无非念一念他而已。


    这份心思藏得太深,非但她爹不知、姨母不知、应怜不知,连她自己也快要淡忘了。


    只是如今蹉跎,物是人非,想到他生前锦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少年模样,心有慨叹而已。


    眼见着纸灰烧尽,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衣上浮灰,思量还有什么未竟的言语,因又想到应怜,便道:“你家如今只剩她一个,她小小年纪,命途多舛,好在她有韧性,挺过这一遭,又得了人护佑。你若还不放心,便泉下多保佑她,与那宗契和尚好好儿的。他二人的缘分,可比那元家四郎深厚。”


    念叨完了,再无可说,想来便是他一个大活人在面前,她也再无别的话了,因此与他作别,无泪也无悲,“你在地下,多孝顺爹娘,来生再投个好人家。应栖,我走了。”


    幽魂不语,日色渐杳,唯阴霾冷落,浅薄残照不到西园僻落处,更是寂寥。


    第55章 第55章才逐飘萍萍已去,空得落……


    亲迎定在二月初六。


    说是仓促从简,实则自他家草帖子来至今,也已有半年。如今喜事花盛,阖家上下人各自喜气洋洋,忙着成礼之事。


    李定娘反倒成了最平淡的那个,更没些未嫁女的羞涩,从容得仿佛她才是那个三婚头的人。


    流日如水,雪落了又停、停了又散。挨到二月初三,王家按俗送来催妆的销金团花罗盖头、点翠鎏金垂肩冠、鸾凤穿花金帔坠及各样妆粉,已是极工巧华丽的了,却搁置不用,只因年前婚事呈报朝中,官家谕旨特封了广陵县主,赐凤冠霞帔,以示恩宠仍续。


    初五,郑氏带一应女眷前去王家铺房,李定娘自不能去,便守在家中,如平常一样过。


    不想刚过日午,阿苽不见了母亲管束,也不要午睡,满园子乱跑,跟着家中张红挂绿彩绸幔子,竟来到李定娘这院儿。乳母制不住,千哄万哄道:“小祖宗,快回去,教县主见了,又要罚你!”


    “县主是什么?”阿苽停下来,嫩生生地问。


    乳母笑起来:“县主就是你姐姐呀!”


    说曹操曹操到,那头李定娘已听着动静出来,一眼瞧见撒欢往湖石孔窍里钻的阿苽,面色淡淡:“出来。”


    说来也怪,阿苽天不怕地不怕,连老爹都不怕,唯独怕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会儿,灰头土脸地从里头磨蹭了出来。


    李定娘也不责怪他,只吩咐乳母:“带他回屋午觉,若睡不好,今日不许他吃糖。”


    乳母讪讪,抱起阿苽,就要回转。阿苽噘着嘴,半躲在乳母怀里,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小眼睛,望向李定娘,“你要嫁人了吗?”


    李定娘闻言,回身脚步一顿,点点头,“嗯。”


    “嫁了后,你就不在家了吗?”阿苽又问。


    “是。”


    五岁的小娃娃笑了起来,待到了院门口,趴在乳母肩上,冲姐姐做了个鬼脸,“你快嫁人吧,我不喜欢你!”


    乳母慌得忙来告罪,李定娘摆摆手,半真半假嗤笑一声,“我也不喜欢你,快去睡,否则没糖吃。”


    她说罢,也不瞧阿苽哭丧的脸,自个儿回屋了。


    只是听院墙外蓦地冲天娃娃哭声,她忽心有所感,不由摸向肚腹,那里平坦光滑,腰肢纤美。


    那里面,曾也有过一个孽胎,若当年没落掉,算来也就如阿苽那般大吧。


    她微怔了怔,转而将这厌恶的念头从脑中摒除,自回屋午睡去了。


    亲迎一切吉利顺意,只是洞房里出了点小岔子。


    她差点把王渡踢翻下床,新郎官腰上被踹出个青紫印子,还没怎么着,她自己却伏床干呕起来。


    王渡面上不好看,却忍耐着哄劝,折腾着勉强圆了房。


    从此便做了王家妇。


    新婚三日回门,王渡自是温柔款款,面上尽是对妻子的喜爱,带了成车的好礼,携李定娘归家。


    本道只是寻常一日,却不意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在花厅正坐,昭昭毓毓,如芝兰生玉树,盈得满室芬芳;见了她,端放下手中莲花银盏,一双眼眸遥遥望来,如明镜冰雪,光彩自生。


    此座上曾奉满堂嘉客,竟无一个比得上眼前少年郎。


    他身后立着个伶俐的小厮,一见了李定娘,面上一喜,却忍了下来,礼数上丝毫不缺。


    “元四郎!?”李定娘惊讶起来。


    当真是元羲,只是比记忆中出挑了一大截。


    记得五年前方离京时,他还是个不大的小子,远没如今这样高挑。如今筋骨长开了,容貌却又出脱得这般华美,当真神仙一般俊品。


    元羲趋步而来,先行一礼,寒暄了几句;猴儿似的元平也亲亲热热过了来,给几人做了一圈揖,嘴甜得抹了蜜似的。


    一番话下来,才入正题。王渡眼明心亮,不待她开口,便已要去再拜老泰山,留下二人说话。


    他走后,李定娘才又细细打量元羲。方才一眼扫来没察觉,这一会才发现,他一身苍青衣袍窄袖圆领,足蹬乌皮靴,鞋履沾了雪尘湿迹;玉样的人,却又瘦了些,失了几分丰润,多出些凌厉来,遮掩了憔悴,显是风尘仆仆,多少时日未曾安逸过。


    知他有话说,李定娘又遣走了下人,只


    留一个元平。


    果然,待她坐定,元羲立于跟前,重又施了一大礼。


    “你这是作甚?”她问。


    元羲定定然瞧着她,眸中有些她说不上来的执意光彩,先开口道:“阿姊,我为惜奴而来。”


    李定娘好一会没说话,目光逡巡在他脸上,半晌,叹息道:“惜奴?她不是早已死了么?”


    元羲不惊不怒,反笑了起来。


    “阿姊何必明知故问?她死生如何,难道你竟不知?我此番南下来寻她,既到了你这里,必定是闻风而来,阿姊难道信不过我?”他道。


    闻什么风,李定娘不晓得;但看他灼灼眼色,似乎当真从哪里听得一言半语。她久久观瞧他,腹内存着的却又是一般心事。


    元家是怎样的高门大户,她自然再清楚不过。从前人人见了他与应怜,都要赞一声“门当户对”;可如今,应怜再拿什么与他成配?他自有一腔情意,可他家呢?


    “你此来扬州寻她,你家可知情?”李定娘道。


    元羲微微僵住,片刻才答:“……不知。”


    “你如此笃定她没死,还来我家寻人,想必是听说了什么。这一路来,你可曾为她想好后路?”她又问。


    元羲目中闪烁,这一回沉默得久了些,连元平在后头也跟着抓耳挠腮地急。半晌,他如实回答:“她是我发妻,我家儿妇,我的路便是她的路,谈何后路?”


    李定娘便明白了。


    “六礼未俱,她尚不是你妻。你们本也不是一条路。”她道,“你在京中,想必比我清楚,她家犯下的是什么样罪。莫说她死了,纵是没死,也早已充籍,你难道还能娶她做妇么?”


    两下里僵持下来。


    元平急不过,半打圆场、半提点道:“这且后说。四郎来时已与我说过多少回了,先保得人没事;只要人活着,哪里怕什么前路难行呢!”


    这一句果真引得人意动。元羲如梦方醒,顺着将话说下去:“阿姊,我不求更多,唯愿得知她此身尚存,阿姊纵不怜我,也怜她孤身无依,难道我还能害她不成!”


    李定娘长叹了一声,唯有苦笑。


    元平见她松动,又使眼色与元羲。元羲自来也没求过那许多好话,今日一番说得口干舌焦,就差没给李定娘跪下磕头。也不知多少功夫,李定娘摆了摆手,不教再说,道:“行了,你这样求,倒显得我不近人情,多大的恶人似的。你听好了,没什么应怜到我家来;不过,我前些日子,的确曾见一女子,肖似于她,却不是独身一人,而与一僧人同来。我因勾起旧事,赠了些钱财与她,她又与人走了。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明白?”


    这一下,不止元羲愣住,连元平也张口结舌起来。


    “僧人?”元平多嘴,快言快语先问,“哪里来的僧人?这、这岂不……”坏了她的名声。


    李定娘挑挑眉,有些讽意,“我不过将所见道来,怎么,元四郎,你便如遭大辱?那若我告诉你,他们逗留此间数日,同吃同住,日夜于一个屋檐下,关门度日……”


    “娘子自重!”元羲猛出言打断,紧盯着她的目中露出几分怒意,半晌咬牙道,“娘子也该为她着想,怎能出此谬言!”


    一晌宾主冷场。李定娘冷笑,才为他千里南下寻人积起的好感,顷刻土崩瓦解,起身端茶,道:“你慌什么。我哪里有说她?我不过说了个形貌相似之人而已。你这一说,我便懂了,你要找的不是应怜,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应怜,那对不住,你自去别处再找吧。”


    她呷了口茶,拂袖而出,门口与女使道:“送客。”


    外头大好青天白日,只是风咋咋呼呼,冷落贯入花厅,冷不防将人冻得一激灵,将元羲催得转醒了过来。


    “四郎也该收收直脾气,好歹再问两句呢!如今倒好,好容易得了消息,又没个准信儿!”


    元平搓着手,来来回回跺脚取暖,在偌大的王家角门一带墙外来回地走,一边又抱怨。


    只是这话只敢自己嘀咕嘀咕,四郎如今正在火气头上,他才不敢去碰一鼻子灰。


    走了几个来回,只是见元羲怔怔立在墙下,任那冷风掀动衣角,又吹去他面上最后一丝血色,直如落难的谪仙人,一晌便要化作冰雪,独自消零。


    元平踱近他时,他才如从一个深梦中惊转醒,长出了一口气,目中却有迷惘之色,拉住元平,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说,她一路辗转飘零,到这扬州,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您……”元平不知他意指何处,只得结结巴巴宽慰,“您别多想,您寻着她,她不就苦尽甘来了!”


    不知是他的话有用,还是元羲想到了别的什么,攥紧的拳缓缓松开,惨然一笑,半晌摇头自言自语,“我不该那样想她。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骑来的两匹马如今都牵在元平手中,俱是百里挑一的沈骏,一路风驰电掣随着南下,也消瘦了许多。元平正想劝四郎上马,缓缓再图,忽也不知从哪里拐角,却闪出个人影,轻敏伶俐,左右望见无人,暗暗向元平招手。


    元平定睛一瞧,竟是个再秀气不过的丫头,眉眼纯澈灵动,又一劲儿招呼自己,有些莫名,便过了去。


    “你们是来寻人的?”甫一进角落,便听那小女娘开口,“是一个姓应的娘子?”


    “你又是谁!”元平吓了一跳,当下警惕起来。


    不想她却道:“我方才见你几个来回自言自语,全听着了。我姓范,唤作碧云,我晓得你们要找的人在哪。不过,我有个条件——元郎君从此去哪儿,需得带着我。”


    元平更惊奇,“你认得我家郎君?”


    “怎么不认得?”范碧云眼儿往芝兰玉树般的元羲身上住了一住,便将那翩然惊鸿的身影从眸里住进心里,抿着嘴微微一笑,“元家四郎,美名盖满洛京,谁又不知呢?”


    她自去年头上,家中变故至今,一路霉运连连,如今看来,果真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如今转过一年,时来运转,果真有了好事。


    她在王家门口迟疑徘徊些日,想着兴许等得到应怜回来;不料没等着应怜,却等着了一个再想不到的人。她在家时,自来听得满耳朵都是元羲的才俊人品。


    潘安宋玉,俱已化作尘土;如今眼前那人,便再无人可比,当真是天上谪仙、庭中玉树,教人惊鸿一瞥,便生心折。


    第56章 第56章树底猢狲潜逃散,云上大……


    新春新喜,王渡却没个闲时,到二月中,凭茶引购得的新茶已至州城附近铺面,需得亲自去看过一回,便三五日地不在家。


    他不在,婆母冯氏便开始作妖,新妇几日,便要与一个下马威:晨昏定省嫌不够,一日三餐教李定娘只站着侍立,端汤盛饭,一应皆不用女使,指使她做来;凡一处不合心意,便拉了脸来指指点点,还得教人跪着,面上恭恭敬敬地听。


    头先二日,李定娘尚忍耐得,到第三日,便不干了,推辞身子不爽利,再不肯到主院去。冯氏捉着把柄,便要发作,不想却教一纸谕令堵了嘴。


    “县主近日贵体不适,不能侍奉大人在侧,望乞慈恩宽容。”来传话的女使神色庄重,读罢一遍谕旨,又道,“凡乾坤纲常事,先国后家、先君后亲。


    然县主以孝悌为重,念大人年老体迈,便无需日日来拜见了。”


    冯氏气得鼻子都歪了,怒来说话,震得水晶冠上金簪都颤,“她不来与我晨昏定省,反教我来拜她!?”


    然谕旨与天齐,没奈何,刚入门的新妇有敕封的头衔作靠山,冯氏还真拿她没办法,只得日日暗教人盯着,只要拿她一短处,便能发难。


    恰巧这日机会送上门来。有人悄悄来报:“李氏正于偏园子里,会一外男,把咱家的下人都屏退了!”


    冯氏既怒且暗喜,忙不迭地整装,带一干人,气势汹汹地去拿奸。


    李定娘怎知那处暗中盯着,此时只携了心腹的女使,在偏园子一小亭里,与人坐着说话。


    对面是一孙姓书生,名作公许,因姐姐在王家做事,年前来投奔,交了一样再要紧不过的物件与王渡,从此便在附近安住下来;不知怎么,今日听到些风声,却等不及与王渡分说,竟向她来辞行。


    “我年前因何在家待不下去,主母尽知了,还不是教那些修堤的糟烂事逼的!如今听闻本州中罢了征夫修堤,却又改成水利田税,比往年又加收三成,且催逼得紧,竟开春便要征上来,说什么‘拿这钱去雇人力修堤’!开春的钱粮皆是留待买青苗下种的,如今征上去了,各家拿什么耕种?”孙公许说到气愤处,真咬牙切齿,又有满心的忧惧,“我因避祸而来,眼见着这扬州也要闹出祸乱,不走更待何时?故今日万留不得,向主母辞行!”


    李定娘哪能就放他走,他若走了,那账簿物证岂不少了人证?


    便千留万留,见孙公许只是不应,只得又想法子,退一步道:“我闻你家尚有祖母,这样,我家城外尚有一处田宅,常年空置,先生便暂栖身那处,也好奉养祖母,不教奔波劳累;田宅不在城中,万一城内生变,也好速行。”


    孙公许见她百般诚意,又话到这份上,只得且听她一回,一揖手,承了她美意。


    冯氏便在这时,风风火火闯了偏园来,见了二人,眼内喷火,带人便打。万幸家中人力里头,有一个身强力壮的,恰是孙公许的姐夫,这才将小舅子保下来,又是治伤、又是谢罪,闹了好一场乱乱哄哄,才揭过了。


    冯氏不认自个儿的错,却从此认李定娘是个搅家精,比从前那祝兰还要不好相与的,日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心念念盼儿子归家,好诉诉苦。


    五六日,王渡归家,刚至门口,便被母亲截去,听了一耳朵家务事;晚来到东院,才得见李定娘一面,与她说话。


    李定娘先将孙公许之事说了,道已将人稳住;又问那水利田税事。王渡应了,道:“如今上官皆是二三年前才到任,急着做一番功绩,又见年前镇江毁堤,民怨甚重,也不知怎么想出这馊主意,不发征夫修堤,却改征赋税。”


    他见李定娘心有戚戚,又道:“我正要问你些事。从前只晓得你家与六殿下是表亲,却不知你们关系如何?”


    如今二月末,正是冬已除尽,却逢倒春寒的时候,夜来天又寒凉,故李定娘褪了外头褙子,仍穿着贴衣的小袄,正将簪环一并除下,闻言顿了顿,回头望来,“我爹与故潘淑妃是表兄妹,我与六殿下是表亲里的表亲,还能有甚关系?不过见面点一点头,说几句话罢了。怎么你却要问这个?”


    她本就雪肤花貌,灯下更添秀美。王渡与她新婚才一个月,见此但觉意动,便抄手来揽她,又将私底下的话悄悄地说与她听:“你难道不盼着你男人更上一层楼?我欲找个稳妥的高山依附,按理说,如今娶了你,自然要投靠六殿下。但你也晓得,他自来是太子一党,太子如今被废庶人,我这会子去归附,不是赶着去投胎么?”


    李定娘僵了片刻,也不知是因听了他的话,还是觉察那手渐从衣下而入,流连摩挲。她勉强忍耐下想要推拒的冲动,反问他:“你待怎样?难道有别的主意?”


    那手在腰间停顿了一下,迎上的是王渡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觉得……三殿下为人如何?”半晌,他道。


    李定娘心头一凛。


    她虽久离洛京,却也不眼盲耳聋,晓得如今三殿下朝野中美誉甚多;甚而有人拿他与太子作比,道他唯一的短处,就是生迟了一些,否则哪里比不过那胆怯庸懦的太子?


    只是她家抹不去“六殿下娘家”的印子,万不可能与三殿下扯上瓜葛。


    眼见着王渡动歪心思,李定娘神色不变,却道:“亏你自诩智计过人,岂看不出,太子已有东山再起的苗头?”


    “这怎么说?”


    “先不说太子是官家潜邸时所出,最是有父子情谊;且他虽被废,却还有舅舅镇守边疆,手握边军十万,官家绝不会伤其根本;便看我如今封号广陵县主,虽不如公主、郡主那样显贵,却是官家对六殿下的恩宠。潘淑妃早殁,六殿下自小长在故皇后膝下,与太子同气连枝;他得恩宠,便是官家仍挂念太子。太子如今虽为庶人,今后必定起复。你这时去依附,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李定娘道。


    眼见着王渡的目光又变了,恍然欣喜了起来。


    她心中冷笑,又有些嘲意,也不知是嘲他还是嘲自己。说出口的是这些,没说出口的却还有许多。


    比如官家如今老迈,沉迷求长生、御女色;便是年轻时,也不见得多圣明,行事向来只凭喜恶,又偏听偏信。这一回谕封她县主,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中贵说了几句好话,他忽念起她爹往昔的好来,一时感触所至。


    不过王渡正在兴头上,许还做起高官厚禄的梦,这会子泼他冷水太扫兴。就让他继续念想着吧。他若是想攀关系,必定要过她爹那一关的。


    他怎么就不想想,太子被废,多少太子党人被杀被贬,凭何她家就能在扬州保全,安然无事?还不是因她爹谨慎自守,从不轻易与人结交,又早离洛京;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躲还来不及,怎会允自家女婿搅进夺嫡的浑水里?


    她不愿再与他谈那些宦途事,岔了话头道:“与其想国事,你不如想想家事。母亲对我颇多不喜,许是她从前那个媳妇做得太好,相较起来,我倒成了个榆木疙瘩,教她日日着恼。”


    王渡正想与她温存,闻言皱了眉,“平白说那人做什么?她人都死了,你还醋不成?”


    “尸首不是还没得么,谁知是死是活!”李定娘嗤道,微微偏了头,不教他太近,“你只不该教我搅进去,为着你的前途,平白脏了我的手,害得……”


    “害得什么?”王渡轻笑。


    她微一顿,摇摇头,将“我与她反目”余话咽下肚。


    “你放心,再出不得差错的。”王渡以为她担心事漏,附在她耳边,笑声低语,“那河里已捞上来了,只因前些日泥藻缠住,到如今才浮上来。你总放心了吧?”


    李定娘正要说,我放什么心?难道我还怕她不死,反来害我不成?


    只是他已凑上来,解了她衣袄,又唤人熄灯烛,好一夜春宵。


    待得最春兴时,那夜色朦朦,昏黑不明,他却又将她翻个身,要换个雅兴,从背后入。不料李定娘僵得不像话,身子也在抖,不知是恐惧是难堪:“别这样、就往常那样儿吧……我不行、我不行……”


    王渡正是意浓时,哪里肯听,硬是按着要强来;她便再忍不了,尖叫起来。


    那一夜,外头侍奉的女使听里头哭闹尖叫。半晌,主人家从里头披衣出来,脸阴得像黑云,一言不发。小厮为禀灯烛,送他至了久无人居的西院,摔门入屋,睡了半夜。


    女使去偷觑主母时,却只见她将自己厚厚裹在锦褥里,一动也不动,死人一般,吓得不敢再看,更不敢发一句话,挨到了


    天明。


    天亮时,本以为要闹僵一阵子,不想王渡早饭前竟又回来,与她说尽好话赔罪。


    他尽知她前事的。李定娘也没什么好瞒,两下说开了,勉强揭过;王渡又教人备了一车土仪果礼,携她同归岳家。


    李定娘才知他为何做小伏低,原来因是要赶时间,趁空找一趟岳父,求岳父为他说项,结交朝中贵人。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他非但没讨得好,反教她爹斥了一通,连带她自个儿也被板着脸好一番训诫。


    “为人在世,俱要本分,命里没有的,莫要偏求!再且说如今是什么时节?神仙打架,凡人避就算了,哪还能把自己搅进去?”李彦进斥女婿。


    王渡闹了个没脸,多说多错,这一整日在岳家,都是皮笑肉不笑,阴死阳活的。


    两人归家,还没进门,在车里三说两说没说好,他便发作起来:


    “你爹好清高的人才!你一家子都清高,都是贵人,嫌我行商的低贱,攀不得高枝,怎么收我那五万贯聘礼时那样亲热!去年到如今,我送了多少与你家?你们如今嘴里吃得、身上穿的,哪样不是自我出!”他冰冷一张脸,望着李定娘冷笑,“好不晓事的东西,人说买卖两讫,我付了价儿,他却不愿给我好货,只把个残花败柳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狗!”


    李定娘被骂得不堪,怒急攻心,要来掴他,却正被他一把钳住手臂,骂道:“我不嫌你做过丑事,你反挑三拣四,床里摆三贞九烈与我看!你如今嫁了我,便是我王家妇,好生琢磨着如何讨好我、教你爹开口,否则,往后你在这家,未必过得比祝氏好!”


    说着将她一搡,也不管“咚”地一声撞到车壁或是横座,一转身,冷哼着下车了。


    李定娘一把被磕到脸,疼得钻心,伏在车里,半晌没起得身,浑身骨子里发冷,又臊得想一头撞死,也不知外头下人听去了多少;再没脸见人,蜷在锦绣穿花的团垫里哆嗦,悲从中来,饮泣往肚里吞。


    从这一日起,王渡也不归家,只说经营买卖,谁知去哪里消遣了。李定娘守着个不像家的家,应付着个又凶又悍的老婆娘,成日里烦心。


    到三月头上,没等得王渡回来,却逢着一件天大的祸事。


    平平常常的一日夜里,阖家上下睡得死死的,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强贼,数目之众,足有多几百个;明火执仗,里三外三将前后院包围,冲撞进去,直入宅院,拎了人便问主家人在哪,又铺开严严实实一排排,各执刀枪,虽衣物破旧,却目露凶悍精光,体魄强健,衣下哪里遮得住。


    李定娘还没穿戴齐整,便被人揪出来,拖到个身形高大的贼首跟前,压了刀在脖子上,恶狠狠问:“钱财在哪!”


    哪里用她说,同来的贼子们早已屋上地下地翻砸来找,摸着好东西,便往怀里揣,逢着提家伙要干仗的家人,刀棍无言,几个对一个便打杀了去,一时间血流成河,尖叫厮打哭泣声不绝。


    李定娘才懵了一刹,吓得面如土色,颤颤指了藏钱的柜格。


    那人教手下去搜,一发搜得各样金珍玉宝,还嫌不足,又掘地三尺,把高重的家伙什全扔在院里打砸了,却似翻找什么,一晌搜不着,又来逼问她:“账册呢!你收的那东西在哪!”


    这一下,李定娘犹如头上重锤一记,望着院里院外打杀哭喊,火光映得半边天如浴血,真如身堕地狱,又余光瞥那贼首,虽衣着粗陋,露出的皮肉却精细白皙,姿态体格也无一不上乘,哪里像什么流窜的贼匪?


    当下心明眼亮,明白了大半,这伙人竟不是为什么钱财而来,恐真正由头是那本账册。


    只是修堤亏空的账册事,外人怎晓得?


    她按下狐疑,狠了狠心,哆哆嗦嗦指正北的主院,“家中账册珍宝皆收由大人保管,我只是新妇,未掌中馈!”


    她生怕言语上漏一分,便教人打杀了,好在那人急着找东西,将她扔给手下管制,自领着人去主院寻了。


    这无边地狱,她无人护佑,只得逼自己壮胆气,求人说好话,允她添件衣裳。


    可见那起子人还做不惯真的贼匪,她这么一求告,竟有那好说话的,放她回屋待着去了。


    李定娘翻检那一堆被踩得脏乱的衣裳,穿戴齐了,又找了半天,终找得一件绣了龙凤的帔子,在肩上披了,本想再戴了凤冠压阵,却怎么也找不着,竟是早被人作珍宝夺了去。她只在床帏下摸出了一云锦帛书,正是封敕的圣谕。


    她按下狂乱恐惧的一颗心,勉强容色不变,脚步不敢丝毫显出匆忙,一步步向外,从廊下至院墙,举着圣旨,赌一把生死,其声清泠:“我是官家亲封广陵县主!我手中乃圣旨谕令,尔等不得有所毁伤——”


    若是真贼人,想必是不屑这东西的。


    可这些衣着褴褛的“贼匪”,却偏偏生了忌惮。


    李定娘心下稍松,更是步态从容,晓得这时声势不可乱,一乱便要为人鱼肉;便提着这一口气,所到之处,迎人目光,不躲不避,微抬了下颌,直到守门的小贼首跟前,一路分拨贼众,如中流分水,击楫而上。


    到得头领跟前,她稍缓下口吻,道:“我乃广陵县主,如今身不带一钱,唯携圣旨帛书,大王通融,且放我归家!”


    头领皆以黑巾覆面,一双眼凶光四射,偏却在瞧见圣旨时,滞了一滞,僵持之下,教人来搜她身。


    李定娘忍得那几双手胡乱在身上摸了一回,听小贼们报:“无财无物!”


    头领听了,又打量李定娘半晌,末了一点头,将紧闭的中门轧开一条缝,露出外头黑洞洞来,手一挥,“滚!”


    李定娘如得大赦,也不知怎么软着腿脚,一步步挪出去,离那吃人的宅院愈行愈远,拐入个拐角,再不见了一星点的火光贼人后,一口气来不及喘匀,拔足狂奔,朝自家而去。


    这一路,莫说巡更守夜的兵丁,连出门看热闹的百姓也无,各家各户尽死守门户,只在窗缝一角,觑来幽森森的惶恐目光,谁也不敢出头。


    此夜李定娘尚不知,除了本家宅院,王家各处店铺庄园、茶坊酒肆,一发被洗劫一空,从此几十年家业,毁于一旦,本家人口,死伤无数。


    官府无暇照管他家闲事,只因知州本人也一日后被押赴市口,在一干盔明甲亮的义军看守下,有模有样地教刽子手斩了头颅。


    州城内外,被征光了钱粮的百姓举事,报名募编入伍,每人领一身粗布衣袄、一贯钱、一斗米,即日营中操练,以待官军来犯。


    第57章 第57章而今风雨遍浇身,狼狈时……


    人财两亡,于王渡而言不啻比殛雷更甚,好悬没一口血呕上喉头。


    那侥幸得脱的家人尚嘤嘤哭报:“老爷、老夫人如今怕是尸首仍在家宅,登门者不为料理帮衬后事,却多来索债!家资已荡然一空了!”


    相陪的妓。女是新来扬州、数一数二的魁首,素日惯会解语,又风姿艳盛,如今见王渡瘫在圈椅上,两眼发直,也不敢上前触霉头,竟悄悄儿一打珠帘,向外去了。


    王渡半晌回过神来,只觉神魂俱遭了雷劈也似,急扯了那小厮衣襟,厉声问道:“各家掌柜先生如何分付!”


    “分付?”小厮又一声哭,“哪里还有什么分付!店铺子没了,他们


    早携财奔逃了!倒是、倒是我听闻主母尚存,她如今正回了娘家;又听闻您岳家安然无事,主人,您不如去趟岳家,与您岳丈老泰山寻个计策!”


    王渡又是半晌没答言,缓过神来,却又问:“解库呢?家中八家解库,难道俱没了么!”


    那小厮瘪着嘴,早已哭得脸都花了,却畏惧又不敢再说。王渡便晓得了无一幸存,恨恼之余,却更生惊骇。


    哪里的流民有这般神通,不止毁了他家宅,竟把他名下大小店铺也摸得门儿清,夤夜上门劫抢,串通好了一般,天不亮便一哄而去,连点蛛丝马迹也寻不着!


    难道是哪里的仇家?


    他百思没个头绪,下意识摇头,“不行,李家正是看重我财势,才与我结亲。如今我家财一朝散尽,又逢这般祸事,他躲还来不及,怎会襄助与我?”


    正两难间,忽那珠帘一闪,却是鸨母闻风带着人来了,后头跟着的,正是这些时日新相好的那个,名唤白露的妓。女。


    鸨母先来哭了几嗓子,吊丧似的,又殷勤地问他家现今如何。


    王渡混迹风月,惯来指使人上家支钱,如今尚还欠着不小的一笔,听她相问,立时便明白了缘故,心中本就悲痛,更又添了羞恼窘迫。


    他面上却不露,仍风淡云轻地,“此是我家一劫,我早已料到,因此有所防范。只如今我不好就回家中,便在你处待个三两日,待事了了,我必再与你一笔厚厚的脂粉钱!”


    “不是老身说,大官人,您家中遭变,当速速归家料理主事,哪还有心思在我这儿消遣?”鸨母皮笑肉不笑。


    王渡此时哪里敢归家,还不知有什么样仇人堵在家中等他,只得软和了口气,又扯出家中八解库九茶行七十二店铺子来鼓大旗,口水费了不知几何;鸨母是何等人精,万贯富豪一朝落魄的事儿经得多了,料理起来也格外顺手,先教人送来字据文书,却是所欠账目,教他押字,又和和气气撵他出门:“知大官人人才俊品,只咱们都是张罗生意的,俱知彼此的苦处,若日日散财不进财,哪能支应得这么大家业呢?老身今日不得不失了恭敬。大官人,您福运绵泽,将来必能再起,我这儿先祝送大官人了!”


    说着,手一挥,后头排开几个身强力壮带着刀棍的家人,将人“请”出门了。


    后头半遮半掩着白露,今晨起还是小意温柔,转头却连眼色也不奉送一个,无动于衷听他道往日情长,自顾自往回走了。


    哪知他家翻覆,扬州城也变了天,更没地儿说理去。流民果真散入城中,夺了府署,那些个厢军更无一点斗志,平日里起社蹴鞠、当街无赖欢实得紧,到真刀真枪御敌,各个都怂得很了,没几个来回便丢枪弃甲,溃逃投降。


    世道疾变,王渡有家不敢归,成了无主的孤鬼,狼狈躲窜;往昔连饭也吃不饱的流民却一跃做了扬州之主。据说坐镇的一个“海底蛟”罗大王坐于府署正堂,料理公事;不仅抚众安民、募军操练,更张贴了榜文,道有冤有屈不得申者,尽可来府署诉告,大王为民伸冤。


    王渡连日来东躲西藏,衣衫从未如此糟烂,带着个小厮,白日里教他偷人家吃喝来孝敬,夜里两人缩在草垛子里熬睡,当真把十几年前的苦又吃回来了。


    那小厮如今也起了心思,不再那般哄着他,见他到如今地步,尚且拉不下脸去找他岳家,言语间便颇有了怨怼:“你都落到这份田地了,还有甚不好说的?到底已做了几日的夫妻,难道他家还能见死不救么?真好大气性,也不知我跟着吃什么苦头……”


    王渡想,你哪里晓得厉害,那些个贼匪显是有人幕后操控,且他们打杀他家人无忌,却偏不碰李家一人,据说李定娘正是举着圣旨,从容而归;想来那伙人不定与朝中有什么干连,又说不定……仇人正是李家。他此时若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夜依旧一袭破草遮身,天上无星无月,起了阴云。王渡正对巷口一处榜文,那字虽瞧不清,白日里已见得真真儿的了。这会子琢磨来琢磨去,他心思放在“为民伸冤”几字上,一晌悟出其中真妙,喜不自盛,不由一拍那小厮大腿。


    人家被他一巴掌拍得恼了,忌惮他余威仍在,只是埋怨:“做什么好好儿地打我?”


    “妙啊!”王渡夜中一双眼直勾勾,眼底处有豺豹一般森森的亮,“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他是不信什么公道大王的,流民贼匪,哪来那许多为民做主的心,必定是想要劫掠州城,又怕激起民愤,举事不成;故此想出这“为民伸冤”的法子来,寻个由头,抄那平日里欺压百姓的大户家财,既得了金山银山,又百姓里赢得好名声。


    而若论“权贵乡绅”,哪个还比得上他岳丈——李彦进家?


    当下踹了莫名其妙的小厮起身,他一洗连日颓唐,带着便向西城去。


    西城里遍是花街柳巷。小厮又急又气:“主人是失心疯了么!如今我两个比那叫花子也好不了多少,你竟还想着去找乐子!”


    “你懂什么,我近日在那白露身上,所费银两无计,才捧得她有一两分名望。”王渡行在暗处,瞧这比往日冷落了不少的歌管楼台,道,“如今她也该反报我一两分,至少与我件妥帖的衣裳,才好见那公道大王。”


    虽归了家,李定娘这几日过得依旧心惊胆战。


    王家那头败事已落定了,她更不敢使人去瞧一眼,或料理那一宅的死尸;兼逢近日州府乱象,一日听说知州被砍了头,一日听说某大户被抄了家。如今家门紧闭,着仆从日夜轮守,不敢丝毫松懈,又日日令人出门探听消息,归来报禀,正不知如何是好。


    李定娘计议着阖家逃出城去,却被郑氏拦阻,道近日她爹心口窒闷,身子正不爽利,这时候哪行得远路?况家中上下一百来口,钱财细软怎好带出城去?


    “外头如今乱象迭起,朝不保夕,日日有富户豪奢被拎去市口斩首。母亲难道要为了这些浮财,连命也不要了么?”李定娘知晓她心疼家业,又道,“少不得将钱财散于众人,教他们自谋生路,我家中几个,一辆粗陋车马带出城去便了!”


    这回冯氏没说话,她四个兄弟却不干了,各个争来分说,道她手太松,口气又太大,偌大家业,说送人就送人,岂不知创业的艰难。


    李定娘教这些歪来的“舅舅”们气得心口发堵,闹了一场,骂道:“创业艰难,你们也不是那创业的人!你们几个,不过是死乞白赖攀在我家吃喝的粪蛆罢了!”


    这就闹将起来,好半天收场,不欢而散。


    郑氏说家主心口疼却不是假的。李彦进自那日训了女儿女婿一通,这些日积虑甚重,又犯起了这毛病,又逢连日阴雨绵缠,腰腿疼痛难忍,胸闷气短,正难熬着。李定娘归家事,阖家人不敢向他说实话,只道她回娘家小住几日。


    这一日依旧如此。只是吃过午饭,正团坐间,外头却起了闹哄哄的乱子。


    李彦进不晓得情形,皱眉着人去问;李定娘却心中一咯噔,没由来觉出一阵冰寒,想也顾不得想,当先起身,把阿苽往郑氏怀里一塞,催促她母子向后院去:“母亲莫惊慌,你们先回去,我到前头望一望。”


    郑氏这时倒有默契,又使人搀着李彦进,半哄半劝先向后而去。只没走出屋,那乱子像野火逢着荒草似的,一路便烧了过来。


    喊杀刀兵之声刺耳恐惧,一路蔓延,终至无人再喊,却有一大队刀甲明亮的铁卫贯入廊下院中,纪律严明,一声令下便收了尚带血的长刀,层层分开,拱卫出个绣衫衷甲、凤翅兜鍪的黑面大汉,面貌体格粗野彪悍,正提着一柄大刀,刀口还滴着不知是谁的血,见了屋中欲走的几人,宽大嗓门喝道:“尔等是李家主人么!”


    李定娘见过一次杀人的阵仗,第二回见,不似郑氏一般慌


    得走不动道儿,当下向外一指:“李家人在北院!”


    她原想先将人搪塞走,再寻小门儿走避,不想才说了一句,后头分出个人影,声音是熟得不能再熟:“娘子欲往哪里去?这不正是我泰山泰水么!”


    李定娘不可置信,猛一回头。


    王渡正气定神闲,立于那贼首侧后,一身锦罗绣带,仍是一如既往面目文秀,却无端带了股阎殿恶鬼的森森。


    那贼首正是姓罗的本人,本名作“罗二郎”,如今无人敢直呼其名,只称呼“罗大王”,一路行来,环顾廊院花草,瞧出此处富贵不假,喜不自胜,又指着面色发白的李彦进,向王渡道:“那是你丈人不是?就是他逼死了你前妻,迫你娶他女儿?”


    王渡不以为耻,反一口应下,也不顾李定娘目眦欲裂,道:“正是,他家仗势欺人,又假借大王的名头,打杀我家人、抢夺我资财,我才落得如今落魄境地!”


    “王渡!无耻贼子!”李定娘再听不下去,怒急攻心,大骂他狼心狗肺,“谁杀人夺财!你自家招惹的烂事,遭了报应,如今反来害我!”


    王渡却冷冷道:“难道祝氏不是你所害?”


    一句话,令她哑口无言,心知今日再难善终。


    那罗大王早令人抄她家底,如今重现那一夜**的情形,李定娘一霎时心头冰凉,想那王渡有两字说说得不错。


    报应。


    她欲带着父母向后逃,然后路已断,满目里皆是贼兵,抢了她家财物女子,于一众尖叫哭喊声中,他们却笑着攀比谁抢得更多。


    春风细雨,斜丝绵绵,今日起,寒意尽了,贵如酥油的春雨落下,又是扬州新的一年。


    李彦进捂着心口,教人一骂一吓,更来不及问些情由,指着王渡,嘴唇青紫,“你、你……贼子……”


    罗大王扔给王渡一把刀,闲闲道:“江湖人便要快意恩仇。你仇家在眼前,去,把他杀了。”


    王渡一把接过,那份量又坠得他双臂一沉,面上笑着,转过身了,望着岳父,却终又笑不出来。


    他终究善使暗箭伎俩,当真执刀杀人,杀的还是岳父泰山,却有些胆寒。只是罗大王逼迫在后,一双眼紧盯着,他今日这投名状若不交,自己在他处也落不得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暗向那老儿道了一声亏欠,双手握刀,便一步步来。


    李定娘疯了似的,将手边物事砸去,冷汗混着眼泪涔涔而流,“你敢!他是你岳父——”


    又一步步抱着她爹,向角落里退,直至退无可退,狠下心一抱王渡的腰,将他撞得一趔趄。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她咬牙切齿,指甲撕他手臂,又拿牙去咬,疼得王渡惨叫连连,一时竟推也推不开,发了血性,猛一踹她小腹。


    李定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肚腹,瞬间失了血色。


    李彦进睁目欲裂,刚要去拉女儿,却口中“嗬嗬”说不出话,一张脸越憋越紫,勉强支撑着立住,却兜头迎来了王渡不似生人的一双眼,竟血灌瞳仁,发下狠一刀劈来。


    刀落下来,却无钝痛。他眼内模糊,接着一物,满手满身的血。


    李定娘腹下绞痛,仿佛五脏六腑都往下坠似的,只觉曾也有过这般铺天盖地的疼,直待腿间濡湿,才浑浑噩噩地忆起,那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喝了药下去,就是这样的。那时有郑氏在侧,虽不是亲母,却也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说道:“我的儿,你且忍耐着,痛也忍着,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她便就这么熬着、熬着、熬着。


    郑氏呢?


    她母亲呢?


    她哆哆嗦嗦,蜷着身子,张着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一点点摸,却只摸到了一地的血。


    最后爬到了郑氏软倒的身子旁。那刀口从肩颈向下,慌里慌张的,起初狠戾,后头却失了力道,因此没劈成两半,尚存了一口气。


    郑氏抱着丈夫,想瞧被丢在一旁的阿苽,却再扭不回头,只得向着李定娘,张了几回口,才出了点模糊的声:“你、你弟弟……”


    话没说完,头一歪,伏倒在丈夫身上,死了。


    阿苽不懂事,只是趴在血泊里,哇哇大哭。李定娘撑着一口气,如今竟不知是先死的好,还是把阿苽搂在怀里再死的好。


    罗大王望着王渡丢了刀,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望望那狼狈一团的一家子,啧啧叹了口气:“读书人还是少些血性,宰个人都宰不好。罢了,你往后还得多操练,如今且瞧我的吧。”


    他自提了大刀,阎罗王似的逼近,一步一步,踩着郑氏为丈夫挡刀的血,踩着李定娘流出的泪,到了面色发黑、睁目不瞑的李彦进跟前,本想就一刀剁了,却又“啧”了一声,蹲下身,探一探鼻息,觉得扫兴,“嗐,这老头儿吓死了。”


    说罢又望了望死死攥着郑氏手臂、也只剩了半条命的李定娘,又扫了一眼仍在大哭且哭得他心烦的小娃娃,琢磨着这妇人小孩,自己亲自操刀,平白辱没了他“海底蛟”的名声,索性招手唤来个喽啰,指道:“你将他两个料理了,好歹是一家人,一并埋了吧。”


    那喽啰领命,抽了刀来,就要下手。


    也不知是哪来的救命天光,却有一声凭空而入,嘶哑如铁石相磨,听得人脊背发凉,话里却漫不经心:


    “我道啸龙将军手底下都有哪些英雄,没料想却是杀妇孺得来的名头,败兴、败兴。”


    李定娘痛得半失了神智,凭着一丝执念,抓着阿苽的一只手,任他怎样拽挣,死死地攥住了不放,怕他从此也随爹娘如云烟而去,又怕头顶那刀落下来,他们一家人黄泉下再聚,又找不见贪玩的他了。


    半晌却再不闻一二声响,勉强回头去看,模糊视线里,廊下屋外阴沉沉的天光随着冷风冷雨,裹挟而入一道身影,高高瘦瘦的,也如铁石一般,镀了一层光缘,怎么也瞧不清脸容。


    旁人对他却畏惧起来,那罗大王初时生怒,却在见到林江啸的荐信花押后,一晌熄了火,讪讪道:“原是新来投奔的兄弟,你不晓得,这家子逼人生死,为富不仁!”


    那人偏头,望向罗大王,似是要说话,末了却没说,嗤笑一声,不冷不热。


    他一侧头,李定娘才望见,那张脸上覆了一张鬼面具,从额头至颌下,盖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瞧不见,只瞧见了那一双眼。


    那双眼也瞧见了她,定了一定,身影便向她而来,不疾不徐,到了跟前,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罗大王面子挂不住,忍耐不住道:“鬼面……将军是吧,你这是何意?”


    “救人啊。不然呢?”鬼面人声音嘶哑,说话时脖颈喉结起伏,仿佛嘲笑他无知,“我与她有旧,兄长卖我个面子,钱财归你,人归我……哦,还有个小的。”


    说罢,教哭哭啼啼的阿苽抓着他衣袍跟上,也不嫌那双小小的手上鲜血淋漓。


    王渡已回了神来,面上不知是急是怒,喝声拦道:“有旧?有什么旧?我怎么从不知道!”


    鬼面人抱着李定娘时,一路行来平稳,一毫儿颠簸也无,此时稍住了脚步,那双清寒凛冽的眼扫向王渡,虽不见面容,却分明眼底有戏谑嘲弄,“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王员外为人坦荡,最是慷慨,想必不会挂怀汝妻与我曾一宵良缘吧?”


    他声音说大不大,恰巧让一圈儿十几个铁卫听得清楚,便见各人憋笑,有的直白便笑出声来,拿眼去扫量王渡上下。


    王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才上前一步,还不待要分辨要动手,身边已有一列人将之拦下,各个精悍强壮,且罩甲齐整,全有别于罗大王手底下才吃过几天饱饭的铁卫喽啰。王渡搞不清这铁面人是何来头,不敢轻举妄动,一霎泄了气,干瞪眼望着自家妇人被他搂在怀中,抱着带走了。


    李定娘仿佛做了个极深重的梦。


    梦中,她为恶人逼迫,趴在那简陋的禅室里,像狗一样,任人欺凌,也不知揉搓了多久。她喊不出来,浑身剧痛,又觉小腹如山坠,动一动便痛至十分。


    忽又一念上心头,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是旧事了,是旧事,你如今好了。


    可她分明还揉碎的烂骨头一样,身处那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忍着一身疼痛,心想:若这时能有个人救一救,就好了。


    若他此时破门而入,来救一救她,就好了。


    哪怕得不着他救,只让她望见他那双眼睛,这样


    难熬的时辰,她或也就能熬过去了。


    可她终究没见着,只有无边的黑暗侵袭着她。


    不、不、不。那个声音道,她见着了,那双再清亮神采不过的眸子,她每次见,都觉如寒光星斗一般,无人再能比拟得过。她见着他了。


    她张嘴,觉得干渴,又觉得疼,不自觉便模模糊糊地叫出声:“应栖……”


    她这样一叫,就仿佛又回到那个梦中,当真见了他混不吝的那张脸,忽又觉得难过。


    梦里的他不说话。李定娘急了,胡乱伸手要去抓他。


    不想一双手被按下,不知在谁的掌心里,没听着他说“我在”,却只隐隐约约闻了一声叹息。


    第58章 第58章同去又同来,直如双飞鸟……


    这一回去江宁,末了走的是水路。


    漕河里也行过,江水里也行过,一条条岔开的细细河道也行过。一路行来,不贪赶时间,两三日也就到了。


    应怜与宗契在江宁府城里赁了间小院,开春时节,便暂且住了下来。


    这一间院比从前扬州那座又要简致不少,并无前后,推门只见左右二间对座,正分与她二人住。虽不大,却满可以令人安身。


    便自出正月,到如今三月初,芳菲初绽了,褪下冬衣、换了春衫,他二人已在此逗留了一个多月。


    宗契往常只晓得外家在江宁府,至于是府城里或县乡里并不清楚。他母亲姓陈,然偌大地界,陈姓者不知多少,一连日寻来,竟连半点头绪也无。


    他与应怜一合计,总之在此兴许又要住上些时日,索性写封信与他师父慧理住持,询问自个详细根底。这信一去,恐怕一个月尚不能来回,非得到五月才见回信。


    这些时日也得慢慢地打听。


    应怜自是随他,只是也想起自己的事来,便教人制了三方灵位,本要供一供爹娘兄长,却不敢请外人书刻,只得拿了空灵位回家,在上头比比划划犯了难。


    正巧教宗契见着,依旧这日两手空空,自外而归。


    应怜一见便晓得他又没打听着什么,正待开口,他却先问:“你这是……先人灵位?”


    “是。”她道,“只是我不会书刻,径写上去,又怕晕了墨,且不好擦拭。”


    他到跟前,接过她手里空灵牌,瞧了一瞧,“你要刻什么,说与我,我来刻。”


    “你竟会刻字?”应怜惊讶。


    宗契失笑,朗硬脸廓显了几分柔和,“寺中供奉灵位,我刻惯了的。只不过需得你先写个模子。”


    应怜一抚额,怎么竟忘了这一节,连连称好。


    待宗契买来刻刀,候她写完了,便熟练地横撇竖捺刻了起来,先依样刻下“先考”二字,在下头“应安仁”三字上扫了一眼,顿了顿,道:“无爵禄头衔么?以下径刻令尊名讳了?”


    “……从前是敷文阁学士,如今官衔已被撸了。”沉默片刻,她摇了摇头。


    宗契便不再多言,只一刀一凿将名姓刻了下去。


    应怜守在一旁,微偏头默默瞧着。


    他卷着几道袖口,手掌宽大结实,掌心指节处处有茧,厚积钢铁一般的力道,却干净整齐。执刀凿的姿势也老练,一笔一划刻来,莫不与她墨字纹丝不离,而更凿进几分与她不同的力势筋骨,一望便知是常刻这木字的。


    看他点顿撇捺地刻下一字一字,随着一个一个名姓,她便想起家人音貌,又见刻刀之下锋势深沉刚硬,一时瞧得深了,不觉便一点点离他愈近,满眼尽是他一双手掌与掌下一个个显露的字痕。


    时节入春,正是轻凉薄暖、宽袖小衫之时。她去了厚厚的领缘,便露出一截白玉的延颈来,隐没向衣襟里,绣着鹅黄青翠花草,烘出薄薄的暖香。离得近些,宗契便觉察得分明,本已觉得过近,偏她这人又不开窍,对他没一毫儿防备心思,径往前倾,腰身已抵了桌缘,堪堪擦着他臂肘,宽大的薄罗褙子下,杏黄系带圈了几圈,柔柔巧巧、不盈一握。


    他刻字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坐躲避不得,却手臂处发热,直烫到耳根口舌,莫名心浮气躁起来,索性放了刻刀。


    “惜奴,烦劳倒杯茶来。”他没抬头,拂那字凿里的木屑。


    应怜果不疑别的,应了一声,便去倒茶。


    她离身时,香却仿佛未散,不是兰、不是麝,也不是衣上熏香,是她一段若即若离的女儿香。


    她斟得茶来与他。宗契一口饮了,也不知心头那焦渴胡乱压下了几分,见她又站来身侧观瞧,当下指着四方桌邻座道:“坐。”


    应怜满心都是家人牌位,他让旁侧坐便坐了,这回纵是伸长了脖子来看,也挨不着他。宗契稍松了一口气,可当真她不在身侧了,他刻了几笔,却怎么都又觉着索然无味,勉强收了心神,专心刻那牌位。


    两人便安安静静的,一个刻一个瞧,谁也不出声。春昼晴暖,微有细细浮尘飘游在两人身遭,徘徊如情意不去。


    有了牌位,日日香案上供着,应怜便想得多了。


    往日飘零无所时,只求有个栖宿;如今有了栖宿,便更想起她家所遭的事来。


    宗契时时也来案前供一支香,瞧着她家三口人的灵位,便问及情由,“你家究竟犯了何事,至于如此大难?”


    应怜却茫然不知,“事发突然。那晚禁军闯入我家,带走父兄,说是谋逆;别说我,我家谁也毫不知情,跟着便是抄家、监禁……往日亲朋并无一人来探,更别说求问个实情。”


    或许她娘知情,却先她而去;原想着到了扬州,寻得时机,向定娘慢慢问来,哪想变故陡至,又没问得。


    以她爹素日清正古板、兄长直率磊落的性子,她决不信他们会与谋逆扯上关系。而他们如今做了枉死鬼,独独存活她一个,却又是个阳间的糊涂人。


    教她怎么能甘心。


    往昔故交皆不能问,她搜肠刮肚,却想起一人来。


    “你可还记得当日那吴知县?”应怜问他,怕他想不起来,又提醒道,“正是他那秦氏夫人赠我川资银钱。”


    宗契点头,“记得,怎么?”


    “我那些日被拘在衙署时,曾听人说他将转调赴任江宁府。这不是凑巧了么?我们如今又到了他的地界。”她道,“他是做官的人,又与我家有些瓜葛,或许晓得我家事一二。我身份尴尬,本不当与吴官人再有牵扯;但我想问一问细情,眼下除了他,也再找不出第二人可问。况我寻思着,他既到了州府做官,户籍之事想来也管着的,你去拜会于他,强似独个大海捞针似的寻你陈姓的外家。”


    一言点醒梦中人。宗契眼一亮,恍然道:“是了!我竟没想到这一节!吴官人在此地,事便好办了,我这就去府署问问!”


    上午时辰正早,他如连日阴霾被一朝艳阳点破,眉眼也神采奕奕了起来,兴冲冲地便要出门。应怜忙拉住他,上下一打量,见他此身虽峻拔洒落,却穿着素日的瓦灰粗布衣衫,袖口处浆洗得有些泛白,便教他去换一件新衣,又教带好散银,以作打点。


    “做公的人,尤其守门的役吏,最是认钱认衣。你虽不穿锦挂金,却也不能教他们看低了。”她道。


    宗契一笑,见她殷殷叮嘱的模样尤其温顺,心头胀得欢喜,随她出屋,瞧着她道:“是你思虑周全。”


    便又回屋换了一身簇新的细布黑衣,袖腿绷挂都紧实了,愈发地挺峻魁伟。应怜与他隔了半个小院,对面屋檐下瞧得真切,心道方才她话却也只对一半。谁说看门的只认衣裳不认人,他们最是有眼色,识人气度;如他这般一望便知轩昂不似人下者,决计不会受那等人刁难。


    宗契穿整毕了,与她招呼过,趁着天色尚早,便出了门去。


    也不知是他那身衣裳周正,还是塞与的碎银使了用场,府署看门的几人果真没为难宗契,只是也没通传,点了他几句话。


    “师父有所不知,吴通判确是将要上任的新官,只是还没到。袁知府如今也不在,一应事务都由几个判官、参军们分辖。”门子收了好处,知无不言,“不过听说近日已是要来的。师父把名姓住处报上来,等个三两日,上官若来了,咱们好知会您一声。”


    宗契半跑了个空,先喜他吴官人真将来此处,却想他脚程怎么如此之慢,几日的路程,从去年走到今年还未至,只得先谢过,报了名姓住处,且先回转,等候些时日。


    他从府署离开,一路穿街过巷,也不骑驴马,沿来路


    而去。


    坊市嚷嚷扰扰,各样叫卖说话吵闹不绝,人、马、车轿、杂货,使人眼目观堵。他折过几道街,又转过几条巷,脚步却稍稍慢了下来,不向家中去,却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角落里候了几息,身形陡转,揪出来个鬼鬼祟祟尾随的人。


    那人浑地一惊,再料想不到,慌不迭挣扎。宗契眼眸一冷,打量着道:“你不是府署里公人么?却怎么做此宵小行径?”


    那人一身皂隶公服,方才慌来求饶了几句,这会子稳住心神,勉强硬气些,只是怕吃他拳头,忙道:“是、是!师父快放手,我不过按例核实你住处,不是歹人!”


    宗契这才将人放开,生了恼,“不是报与你了么,城西过太平桥,清化坊第二条青牛巷,冲北第六家就是,还诓你不成?”


    那皂隶见他不好惹,又解释半天,道是惯例,只因怕寻上官的是贼匪歹人之流,报个假名姓住处,借机寻仇。宗契听了,也不好过于为难他,只道:“我向来行得正走得直,从不打诳语,你若不信,随我走一遭便是了。”


    对面忙忙地应下,一路果真随他,连走带小跑地去了。


    一来一回正直日午。应怜早已在在院儿里候着,支棱着耳朵听外头言语。一晌忽听得两人说话,一个便是宗契,似与人指路,“就是此处,我开了门进去,你总不至还要跟来?”


    “哪里、哪里!我见师父走到了就好!”又一个是个赔笑的声音。


    她也不知是什么情形,纳闷了便来开门,倾出半个身子,便望见了巷口而来的宗契与一公服的皂隶。宗契怕她担心,先道了声“无事”,回头又与人作别,便入了宅院。


    应怜本犹豫着要不要请那皂隶一杯茶水,刚侧了半张脸,便见那人眼珠在她身上扫了几圈,却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宗契便将路上事与她讲了,喝了温茶润喉,又说了吴官人未至的事。


    应怜些微失望,转又道:“也无妨,咱们候在此处,等他就是。总之你与师父的信也才上路呢,一并等了。”


    她微垂眉眼,语气寻常。宗契却只觉她近日似有心事,想来那牌位供上香案,到底牵动了她往昔的挂念,成了一块心结。


    这心结在他家人枉死的性命,任他如何劝慰,也宽解不得的。纵是他自己,想到此,也如一根刺扎在喉头。


    若是一般仇家,有仇报仇便是;只是斩首抄家,这仇却找谁去报?那一道旨意出自天家,难道寻那圣人的错处?


    第59章 第59章见月坠西海,怕鲸触破,……


    晌午时,宗契依旧出门一趟,四处扫听,有无姓陈的人家,曾嫁女去过郑州。


    本就是大海捞针,寻不到是常理,寻得到才是意外。他料想得与不得间,自有缘法。廿载已过,陈年旧事,他也不必强拗着得一个结果。


    今日依旧行在坊市之中,却被一小伙计从后头叫住,道有人楼上请吃茶,说着拿手指自家酒楼阁子上。


    那阁子半敞着窗,依稀见里头有人影,只小半个侧身,瞧不真切。宗契纳闷,随人上楼。


    此间酒楼颇是阔气。楼上雕花窗户、朱漆栏杆,彩幔垂摇,遮了楼下长年累月烟火气。伙计引他向内十几步,到了一间,叩门恭敬询问。


    “进来!”里头人道。


    那声儿一派精神气,有些耳熟。宗契正思忖何方曾照会过这样一人,伙计已推了门,请他进去。


    那请客吃茶的人正从里间出来,酒肴甘美之中,与他打个照面,不是初见,却是重逢。


    “赵芳庭!”宗契惊诧。


    可不正是赵芳庭!


    有宗契魁梧身量作衬,这赵大官人虽锦衣华服,硬生生显得瘦小了一圈,只是那精气神儿一如往常,甚而更熠熠一些;见了宗契,满脸故交之喜,先把臂勾肩,将人带入内,好一番寒暄,又请他主座上坐定。


    宗契见那美酒佳肴,鱼肉做底、狍鹿獐雉烹煎蒸炸,百般滋味应有尽有,那酒更是浓醇得漾出满室的芳甘来,好一桌山珍美味,却未动筷,热腾腾地候着宾主落座,言语尽欢。


    赵芳庭也不瞒他,实实诚诚道出本末:“兄弟可教我一番好找!自那日莲台寺外咱们不欢而散,哥哥我心中多有愧疚,几次三番找寻,只慢你一步;这一回打听得你们来了江宁,故今日早在此等候,这桌酒宴,就当我为你赔罪了!”


    他彼此斟了一杯,先干为敬。宗契却执盏不饮,问:“找寻我做甚?又是说富贵?”


    “兄弟心中莫不是还怨着我?这般拿话来寒碜!”赵芳庭虽说着,面上眼底一毫儿不羞恼,却当真掏出了一点真心来捧与他,道,“我从前不知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因此拿那富贵名头来钓你;如今钦佩你为人,那点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我心里认你做义气兄弟,自然要为你打算。这一回,是来问你一句话。”


    他两只眼盯着宗契,本是一张油嘴滑舌的脸,却无端此时透出一股子再郑重不过的意味,倒显出了几分坦然来。


    宗契问:“什么话?”


    赵芳庭道:“你可愿替她报仇、保她荣华?”


    宗契不动声色,眼底却微微凉沉下来,目光攥着他,犹如被侵入领地的虎豹。


    一晌里箭在弦上,空气也窒闷下来,山雨欲来。


    “我真心为你,少不得打听你身边那人,你也莫要着恼。”赵芳庭忙道,“凭你的气概、凭那应娘子的样貌,你二人正如锥在囊中,醒人眼目,何曾能当真大隐于市?有心者如我这般,略一打听,便晓得根底。朋友自无妨,若是仇家呢?你可能三番五次保得了她?”


    实则他嘴里这“略”一打听,有七八成水分,也是赶巧,全听他那曾相好过的折柳所说。但赵芳庭自认不亏心,他就不信,上回富贵说不动他,这一回,拿住他软肋,不怕他不动心。


    “我自当以性命相保。”沉默片刻,宗契道。


    赵芳庭一笑。


    他再敬宗契一杯。这一回,宗契一饮而尽。


    “我信兄弟力拔山岳的本事。然一人敌,又能敌几人?”他话锋一转,再道,“好,这且不提,你自有保她的能为。可你又怎知,她要的只是保全一身,而不是为亡人昭雪?”


    他说罢,借一杯酒的功夫,只几眼观瞧宗契,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瞧见了他眼底的动摇。


    软肋啊。赵芳庭又自斟了一杯,那玉酿甘泽,粼粼曳波,一如年前在青玉阁暗无天日的柴房里,逼仄、臭闷、狭小的铁笼中,他乍然一瞥的那女娘眸光。


    色是刮骨刀,情是英雄冢。哪怕坦荡轩昂如宗契,也堕了英雄气,挣不出温柔乡。


    今日他又回来得晚些。


    应怜在家中候着,手里翻弄那白封红帖儿,上头清清楚楚写了宗契的名儿,请他府署一叙,却无落款名姓,只有“录事参军”四字,显着几分权势压人。


    这是晌午来人送的帖儿,说是府署的贾参军请宴,教宗契明日晚务必前去。


    她不知是何缘故,想着或与上一回他去府署寻人有关。难道是那姓贾的参军偶一瞧见宗契,喜他英武过人,欲要收为己用?


    也不知是喜是忧,唯有等宗契回来,再与他商议。


    春日虽比严冬天长,挨到酉时,也终日尽了。外头昏色暝暝,应怜怕宗契归家瞧不清路,便寻出灯笼,正是年前扬州预赏时,他为扑着的一双红鲤无骨灯。当日她离去时,便都带了去,此时点了烛火在里头,一盏挂在门口檐边,一盏挂在院内他屋檐下。


    她已用了饭,回屋点一盏灯,翻出一本《松窗杂记》,边看边支着耳朵听门外动静。


    宗契循着那一盏琉璃幢幢的焰火色归来,到得自家屋檐下,仰头才见了一尾红鲤,熠熠流着光华,映明了门上新春的桃符与门神。


    他心存了赵芳庭一晌午的话,沉甸甸压着,伸手将那灯取下来,在门口顿了一顿,晓得此时她应未睡下,也不知在做什么,想必正等


    着他。


    【她本就是花团锦簇里生就的一人,与你、与我皆是不同;一朝遭了大难,你若真有心,难道不疼惜她,就任她从此在泥尘里活着,背着家破人亡的苦仇,一辈子跟着你,无名无分,连名姓也摘了去?】


    他又想起赵芳庭的劝来。


    她便是这红鲤,合该放归入水,而不是在这愈深愈浓的夜里,茫茫然守着他归家。


    他将灯柄攥在掌心里,推门入内,一眼又望见他自己檐下一盏一样红鲤。对面屋里却亮着,澄明的窗纸上,窈窕温柔地映下她低头的剪影,秾纤合度,如珠似玉。


    一晌那娴静的影儿动了动,扭过头来,却见小窗一支,是她倾身探出头来,才见了他提灯而来的挺拔身形,心生欢喜,一笑便又落了窗。


    片刻那门又开了,里头走出应怜来,背着屋中半明的灯火,白玉样脸庞染了橙红光晕,仿佛红了脸颊,又噙着微笑向他招手,欲迎还羞。


    宗契便将她望进满心满眼,心头涨满,忽生出一种冲动:她纵是月宫中来,既来了,便不放她走,藏着她过这辈子就是。


    “你今日晚归了,是遇着什么事么?”见他沉默伫立,她有些纳闷,几步走来,却闻了他一身的酒气,诧异问,“你去吃酒了?”


    他忽有所觉,回神微微垂首看来,定定瞧她花萼凝露样脸容,却没头没脑问了句:“你想家么?”


    应怜一怔,张了张嘴,莫名不知该说什么,以为他醉了,道了句“回屋再说”,便来搀他。


    宗契哪要人搀,借那三分醉意,她伸手时,反格开攥住了她手臂,听她低低惊呼一声,觉得惹人怜得紧,不自觉便笑了一声。


    应怜教他吓了一跳,纳罕他今日究竟喝了多少,竟就醉了,要收回手,却被他钳着,怎么也抽不出来;再看他,素日沉稳的脸上这会仿佛得着什么趣儿一般,纵着她挣,总不放她。


    她渐渐涨红了脸,只觉那目光里执拗地有什么,又有些灼烫,她不敢去迎。


    便听他又问了一句:“你想报仇么?”


    他依旧攥着她手臂。应怜正挣着,忽听这句,猛地一滞,方才那渐热的血也凉了下来。


    她一瞬懂了他意思——说真话,否则便不放手。


    应怜渐渐静了下来,晓得他目光就在上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他也不急。半醉里生出一念:若她说不想,他便……


    便如何?


    与她一道,江宁、代州、甚或扬州,哪处皆可,遂了她心意,一年、十年、一辈子,只要她肯。


    “……想。”


    酒意褪去,他月下灯畔,定定瞧她。


    应怜又说了一遍:“想。我想报仇。”


    宗契灼灼的目光似要穿透她,半晌点头,手掌松开,如禁锢自落。她抬头,正对上他,目光撞在一处,见他如寒星疏朗,比月还明,直照出肝胆清光。


    她忽想起方才看那书中,说起一事,道渔人于秦淮河中,网得一宝镜,能照人五脏六腑,如穿冰雪。


    莫不是宝镜未失,却在她身畔,化作他模样,探照她心底事。


    “好。”他只道了一个字,应了她的诺。


    应怜心不定,好歹将他拉到自己屋中,按坐下来,又瞧他并不十分醉,便不让他吃茶,只沏了一杯温温甜甜的蜜水来,又在他旁侧坐下,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今日遇着谁了?”


    那蜜水甘甜滋味,散入唇舌,和酒一起,虽解了渴,却返上一丝苦。宗契喝一口便放下,道:“是赵芳庭。”


    应怜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为谁,不由瞪大了眼。


    宗契便将前后事与她简明道了一遍,不提赵芳庭怎样拿她来鼓动自己,却说起了吴官人遭逢厄事,如今自身难保。


    应怜呆怔半晌,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便又想起应栖来,到如今竟不知他救下彩儿,究竟是对是错。


    他却一眼瞧见那张半压在书下的帖儿,正见上头“宗契”二字,便取来,草草看了一遍,“这是什么?”


    应怜答应一声,且压下愤懑的心事,道:“是晌午府署里公人送来的,教你明日酉时去吃酒。”


    “自来只有请官差吃酒的,哪里有官差请人吃酒?”他皱眉将帖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末了道,“罢,明日我去一趟,你在家落好门栓,我不回来,你莫要开门。”


    她点头。


    只是想问他院中那一声“好”是何意,隐隐觉着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与自己有关,却又无从问起;且自己心思也未全部摸清,这事还是缓缓再提。


    他便起身回屋。应怜送到门口,与他一道,望见对面檐下挂着那盏红鲤灯,澄黄明耀,照得一团光亮,迎他归去。


    想起他曾扬州辞别,如今却到底仍在一处,应怜心生感慨,道了一句:“当日你那一盏灯却没拿走,好在我一并带来了。”


    宗契望着她,身形罩下半缘温暖的昏暗,落在她身上,眸子里澄明一片,尽数化作向她的柔和,道:“以后不会了。你给了,我便收着。”


    他微微一笑,向灯火而去,到得对面屋檐下,果真仔细卸下红鲤灯,提入屋内。那光火幢幢,在幽深的夜里随他而走,渐生了无言的温柔。


    第60章 第60章利字蒙眼心不见


    翌日晚,府署后院小花厅摆宴。


    忙活这晚酒肴的役使仆从不少,捧馔进果,围着小花厅蜂儿蝶儿似的乱转。


    皂隶里武大用是个老油滑,今夜也被从被窝里拉出来,叫在厅后等候。他便溜了一碟子咸盐瓜子,瘫在不打眼的班房里闲嗑。


    一会儿,他教的一徒弟过来,唤作李五的,才新来了半年,对他正是恭敬客气的时候,进屋便笑道:“师父却原来在此偷闲。一会子那和尚要来,官人叫咱预备着呢。”


    武大用含糊“嗯”了一声,没动。


    那瓜子壳正吐在他脚下,李五差点被楔了一脚,往后一退,又道:“师父您上上心,今儿去他家拿人,可是我为您求了半天求来的巴结机会。这事儿若办好了,不比您在府署混吃等死二十年强!”


    他一腔钻营上进的热血,却只又得了武大用一声“嗯”,嘴皮掀了瓜子皮,吐在脚底一模一样的位置,其余动也不带动的。


    李五便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懊恼自己怎么当初就认错了师父,把个烂木头疙瘩认成了狗头金,恼起来也不劝了,转身要走。


    他要走了,武大用这才停了嘴,叫住他,依旧像半截子瘫了似的,厌厌地道:“谢你好意,只是我惫懒惯了,有一口饭吃足够。另外,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儿上,我也劝你一句,这差事伤天害理,你能推则推,别瞎掺和。”


    李五脚步一顿,听着刺耳,心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没理睬,自个儿钻营上进去了。


    直待出门,他仿佛还能听见那咔擦咔擦嗑瓜子的声儿。他暗嗤一声没出息,到了前头亮堂处,候着今日贾参军的吩咐。


    参军是没那么早到的,先来的自然是那和尚。


    李五听人讲过那宗契,见过的人都道最是有不俗的气概,本以为夸大其词,今宵一见,他自廊下走来,步态稳肃从容,身量魁伟,端看那两只寒星一样的眸子,便飒飒然有金风肃爽之气,当下心中便也一声赞:好一个俊杰的人品,怪不得身作一个出家人,却还能有那样的艳福。


    宗契被引入小花厅,明烛华彩、朱门雕窗,颇是一番富贵鲜美之象。从人引他入一方桌,对席而坐,先殷勤斟上酒来,又去请贾参军。


    李五便听候在侧,角落里一动不动,像尊泥塑一般,却将宴席之景尽入眼中。


    贾参军其人,貌甚宽和,因此来时和气一团,连连夸赞宗契,又好一番打量;带来两个相陪的客僚,甜嘴蜜舌,一边劝酒,一边问籍贯年龄、宝刹何处。


    实则这些前日俱已打听明白了,还是李五亲自寻赁屋的庄宅牙人探听的。


    宗契答了几句,便早已被人劝了七八杯下肚  。贾参军又嫌那琉璃小杯不过瘾,教人换了巴掌宽大的银樽来,倒入一片波光绿醴,一壶温酒,便空了一半。


    酒至三巡了,贾参军便又问起他家中情形。宗契道:“父母皆已不在,如今云游在外,一人而已。”


    “高僧这话,似有参差。”贾参军笑道,“你家中分明还有一人,为何藏着却不说与人呀?”


    说着便唤来一人。李五觑眼一看,却是王炳,正是前日里他随去那和尚家,一眼见着出门来的他家女娘,回头又报与了贾参军,说那女娘如何如何貌美,真如白日嫦娥旱地莲,引得人动心。


    想到此,李五有些艳羡。早知那一趟是个好差事,能一饱佳人眼福,还能卖贾参军个好处,说什么他也得争得的。


    正眼红着,那头见王炳小子忝着脸与和尚笑道:“那日里我见一小娘子,正在高僧家中,那想必是您的内人了!”


    宗契刚一变了脸色,贾参军却斥道:“胡说!出家人怎可有妻室,宗契师父是高僧,又岂不知这是犯条例的事!”


    说着为宗契劝酒,拿话揭过这茬,却拍拍手,教乐伎上了歌舞来,一晌里丝竹管弦,各座其乐融融。


    只除了宗契。


    他正摸不准今日这宴到底为着什么,只听贾参军又道:“高僧见这美人乐舞,想必如粉红骷髅;只是我等凡夫俗子,总也看不穿罢了。”


    说罢,赏一回歌舞,又招手叫来其中一个盛妆丰艳乐伎,来为宗契侑酒。


    香粉馨风,却平白教宗契皱了眉头,按下那乐伎欲捧来的酒樽,道:“我自己来。”


    贾参军一旁瞧着,笑语晏晏,待那头又劝了一杯,才道:“不知高僧家中,与樽前美人相较,哪个更得您心呢?”


    他话中意竟拿应怜与乐伎相比。宗契倏然沉了脸,径道:“参军不该拿我家人取笑。”


    “家人?”贾参军反不以为然,道,“高僧不是说,你只一人,又何来的家人?我听闻那女娘是你花钱买下,想来是家中女使了?”


    这话说的就很不像样了。


    宗契的确曾费了近千两买下应怜,却从未对外露过半个字。这人又从何听来这些说辞?且三番五次扯上应怜,酒宴也就变了滋味。宗契不欲再留,索性将话问明:“参军此次相邀,究竟为何?”


    那几人互望了一眼,皆笑了起来。贾参军未开口,客僚先道:“高僧是出家人,家中却藏纳一妇人,便心如日月昭昭,岂不知瓜田李下,引人诟病?”


    又一人道:“如今我等为高僧计,这妇人万不可留于家中,不如早早舍了的好。”


    “我近日里求一佳人不得,托人打听,总也不遂心意。偶一机遇,得知你处正有一佳人,不知高僧能否将她转赠与我,我虽不才,却也忝为州府属官,必不亏待于她,且有厚礼相赠,如何?”贾参军末了才发话。


    宗契猛一起身,已勃然变色,慑得人竟滞了一滞。


    “我道为何设宴邀我,原是为了这个!”他恼来声如沉雷一般,滚滚砸在众人头顶,“天下妇人多的是,参军若要求佳人,更去找寻便是。恕我不知礼数,此事万答应不得!”


    他说罢要走,又教两个客僚死活拖拽了回来,软语相劝,百般好话哄来,连贾参军也来留人,终抹不开面子,毕竟在他地界,不好将人得罪挺了,只得蕴着气坐下来。


    贾参军虽好言劝着,脸上却不若先前宽松,拿眼扫了扫李五。


    李五便晓得,今日这事来了。


    他也不看座上几人,默不吭声出了花厅,到后头小屋里,点齐四人,教抬上一软轿,跟着出门;又见那曾通风报信的王炳跃跃欲试,也想要跟去,却拦住他,派了个别的差事与他:“你把这包药粉下在酒里,教那和尚喝了。”


    他袖里掏出一扁扁的药包儿来。


    王炳不敢接,问:“这是什么药?”


    “不是毒,”李五笑话他胆子小,“是蒙汗药,管教他一碗便倒,休来坏咱们的差事。”


    王炳这才拿在手里,咕咕哝哝地去了。


    李五几人便自去抬一顶小轿,向着城西清化坊青牛巷而去。


    这头宗契早已不愿再待什么狗屁宴席,客僚几个喋喋不休地说,仍欲说动他心意,更有要用两三个乐伎换他那一个的。他不欲同这一室乌烟瘴气相处,拂了那几双强留拉下的手,起身定要走,连乐伎奉上的酒也撇了,碰倒在地,流得尽是。


    忽有一人,拽了乐伎高髻发冠,不容分说便要拖走。那乐伎哭喊求饶,宗契定睛一看,后头扯着头发之人,却是那唤作王炳的公差。


    王炳道:“定是你这贱人侍奉不周,惹得高僧生气,坏了今宵好宴,此番我必拿你是问!”


    乐伎哭得妆尽花了,道:“不是奴不周到,是他实在拦不住要走!”


    王炳哪听这话,已然抽出腰刀来,拿刀柄在她脸上撞了一记,一下打得人嘴鼻出血,面皮青紫起来。


    贾参军几个却只视若无睹。宗契看不过去,喝道:“是我自要走,干她什么事!你把人放下!”


    “她奉酒来,客人不喝,便是她的错处!”王炳向着他时,断然又换了一张卑恭脸色,拽了乐伎到堂下,又道,“这便是樽前侑酒的惯例,非是我强横。”


    宗契不晓得什么惯例,一把喝住他,满肚子火气,“好,我喝她这一杯,拿酒来!”


    王炳便一搡那乐伎,自带了一坛酒,教她拿来一海碗倒了,捧与宗契。


    乐伎青紫了半边脸唇,欲哭不敢哭,勉强扯出笑脸相对,战战兢兢奉来酒碗。宗契心道她是为自己所累,却又想起应怜,想她若不为自己所赎,真在那青玉阁,少不得过得也就是这般为人打骂为人辱的日子,心中一股怒气冲撞,更发泄不去,一把将酒饮尽,掼在地上,竟将那银碗掼得扁了。


    贾参军却一反常态,冷眼瞧着他喝了酒,抚掌而笑,“好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和尚,一身铜筋铁骨不成?”


    随他击掌声起,却从堂外涌入七八条壮汉,各个执了刀枪,望之便来者不善。


    “把他拿下。”贾参军冷哼。


    这才真正是鸿门宴。宗契恍然明白,先是言语哄劝威逼他交出人,一计不成,再来横的,行那明抢之事。


    他心中恼怒已极,这寥寥几人哪看在眼里,暴喝一声,跟步一个突撞,擒住一只臂膀,先扯人格开一顿刀枪,一刹时缴了那只手上腰刀,一个照面,却是冤家碰头,正见那王炳一张使人憎恶的脸,当下照猫画虎,一刀柄捅上面颊。


    只听王炳一声惨呼,捂着脸,鲜血便从指缝间流出来,却与那乐伎一般,险些脸骨也被敲碎。


    两刀一左一右直挥来。宗契一息间已退身半步,一手一只彼此交架一处。那两柄刀收势不住,猛一劈砍,对面便伤了肋下肩头,却不见了宗


    契,回头他早已势如山洪,将刀做棍,脚下抄出一圆,刀鞘砸在几人腰腹间。


    七八人也不是对手。贾参军本胸有成竹,才几个瞬息,却见形势陡转,惊得也不敢再看,只悄悄儿在客僚拥护下退进了内室。


    宗契正将人避退,身已至堂下,却猛一阵眩晕,好悬身势收不住,脚软滚下阶去。


    那被毁了半张面颊的王炳见状,含糊叫道:“他药性发了……拿下、拿下!”


    那晕眩来势汹涌,饶是宗契体魄强健,也招架不住,只觉眼前灯火一晌俱旋转起来,耳边听得人叫喊,嘈嘈杂杂,似慑于他强悍不敢逼近。


    宗契才知中了他等奸计,咬牙怒骂:“卑鄙!”


    他狠狠一咬舌尖,勉强聚气不散,晓得此时必要逃出去,否则他与应怜两个都难逃一劫;倏尔想到应怜,心中猛惊,只觉不妙,怕她独自在家中出事,更没了对峙的心思,寻定了来路方向,便猛冲而去。


    后头皂隶如虫蚁跟定上来,竟有在头前堵路的。宗契发狠,也不顾手脚轻重,使出一身气力来,擒了人臂膀,竟一把拎着脖领子,一声怒喝,将一条一百来斤大汉扔到了廊外,一头栽进黑洞洞不见光影的小池塘里。


    药性愈发地窜进头脑,他唯剩一念:回去,找她!


    左冲右突,也不知到了哪里。宗契整个人清醒少、昏沉多,听得四下一片叫喊,皆是要拿他的响动,从明处向暗里跑,忽撞着一人,猛地一惊,犹以为是帮凶的皂隶,正欲抬手将人敲晕,却听那人急急道:“从此向右到院尽头,直往前,便是府署后门,马养在那处,你夺一匹马来,赶紧家去救人!”


    他一怔,只这么一瞬息的功夫,嘴里被塞了一物,生辣的呛味入喉,平白激得清醒了几分,却是一支老姜。


    宗契也来不及瞧那是谁,晓得是来帮他的,一点头,随即向右而去。


    追兵前后脚的功夫,到得班房黑暗处,却已没了那和尚踪影,只有个人躺在地上,哎哎哟哟捂着脸乱叫,照来灯笼一瞧,却是皂隶武大用。


    武大用脸上被打了一拳,青青紫紫的,疼得直叫唤。


    那几个问:“和尚呢?往哪跑了?”


    武大用指指左边,一会儿见人向左跑出几步了,又指向右喊:“许是右边……哎又许是左,我被他打了一拳,哪记得清!你们自找一找吧,嘶……回头报了伤,可得好好歇一歇……”


    那几人闻言,骂了两句,没奈何,商议了一阵,只得分兵左右,各自去寻人。


    待动静去后,武大用才坐起身,哼哼着出了一口气。


    “半夜上门抢人家妇人,缺不缺德……”无光无火的夜里,他揉着被自己打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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