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瑶池中浮萍,朱墙上壁花……
“步子慢一些。”
“莫太昂首挺胸,背驼些个。”
“锡杖不当执得这般轻巧,几步一拄地来走。”
……
庭院里,应怜搬了绣墩廊下坐着,指点宗契做那高僧大德庄严宝相。
宗契这会子披袈裟、执锡杖,手捧铜钵、腰挂净瓶,恰该一副天竺佛山云游而来模样,只是平日行路踏惯了流星,几十斤镔铁棍抄在手,劈山岳、断水流,声势
动如沉雷洪钟,教他作那云隐的老僧相,反倒不伦不类。
应怜看了一回又一回,也甚觉别扭,想想还是算了,不再强拗着他做那劳什子高僧,“罢了,你还回你本相就是。说不得你这般的,倒更能降得鬼怪呢。”
宗契也说是,走几步,又嫌袈裟拖挂啰里啰嗦,一应家伙什带齐,出得门去,道:“你只等着便是。我便今日不归,明日也归的,届时把他家情形报与你。”
他如常举止,应怜再将他打量几回,心道也怪,他这样的,怎么偏偏好似太白文章,不循常理,形甚放、神却俱;贯了一股豪气在内,倒比那些个吃斋念佛、经卷琳琅的大僧多出一身返璞归真来。
便点点头,又叮嘱几句,目送他拐出巷口,云游街市去了。
这便在家等候,想着若是宅内禳灾驱邪,少不得要一二日功夫。望望日头,才三竿起,她纵焦急,也只得耐了性子盼他归。
应怜厨上的手艺比个家雀好不了多少,最是个糖盐不分的主儿,日午索性到左近市面儿上买了几样吃食,带归家中。
一去一回不过一刻,再归家,那锁儿却下了。入得院内,应怜两眼一呆,却正见宗契抄了锡杖在手,坐定老树下石桌旁,也不知是休憩是闷气。
“才多会功夫,你怎么就回了?”应怜问。
宗契道:“嗐,去得不巧,他家人说已延请得高人,正设坛做法,着我择日再来。”
“这却奇了,”应怜蹙眉,“先前咱们远远望他家,多少僧道盈门,多你一个不多,今日他怎把你拒了?”
宗契也不知,将一来一回与他家人讲话学说了一遍,又嫌那袈裟碍事,索性脱下叠了搁一边,只里头一件青褐直裰,敞便疏达。
应怜上下扫量他一眼,若有所思,“莫不是你这一身气度不类出家人,他瞧着你没道行,又年轻,才拒了你?”
这多少切中宗契心中窘迫,面上便有些绷着不自在,觉着自个大话既出,又教她看轻了去,便道:“无妨,我午后再去一趟,这回去他家后角门瞅一眼,若还不成,那不仍有他家店铺子开张么?我总能寻个口子进去。”
说罢,见应怜抿着嘴想笑却忍笑,更是发窘,脸上不显,却脱口而出:“你不信我?”
“信、信!”应怜温声安抚,将食盒塞他手里,见他要起身,又一手按他肩头,不教他再费神,“你且歇一歇,我去再买些吃喝,不必你劳动了。”
那力道也不见得比落叶重几铢几两,绵如香云,却比千钧更好使。宗契也不知怎的,被她一按便又坐了回去,隔着冬衣厚料,那软香轻暖却彷佛萦留肩上,成一道锢着他不得动弹的魔咒。
她教歇,他便当真半晌提着食盒,歇在院中,半晌才想起动弹,她早已走得不见人影了。
午时,宗契果又出了一趟门。
这回也不知如何,应怜想,可见那船老大的荐帖也就那么一回事,人家指不定给多少渡头驿口都放出话去;而僧道去得多了,他家也就开始挑挑拣拣起来了。
若这回仍不成,难道真要去他家店铺子里再试?
这么想着,心中便又烦闷起来。渐渐日暮,霜风凄紧,该是晚饭时分,不见着他人,应怜心中又七上八下,食不下咽,索性到门口张望一回,听外头动静,料想不回才是好;回了,那便又是被拒了。
也不知听行人过巷了几回,归人低声言语,门前稚子啼声,总没有他的响动。
正渐渐放下心来,猜他已入得王家门时,夜月初上,却一人披了寒气而归,虽步履不快,更走走停停,应怜却一眼认出,那身量高大、直如松枫,不是宗契又是何人?
甫见得他面,她心落回肚;又一想这当口,说不得他又铩羽而归,应怜那心再往下沉了一沉。
巷内幽暗,更无人迹。她正要出门去迎,道一声辛苦,忽见他脚步微微顿下,已近至家门,却猛地折回身势,抄水掠风一霎,那月色便失了他的影儿,只照映一带空墙。
晦暗里忽听得一声低低惊呼,才认出是个女子尖叫,随又销声匿迹。应怜一惊,循声望去,宗契却方才那一刹的功夫,墙角里擒住一人。月辉勉强折进幽暗,照出身形,果真是个女子。
宗契冷声问:“跟了我一路,你意欲作甚?”
“我、我……”对方慌手慌脚,张口结舌。
应怜慌不迭地夺出家门,还以为出了变故,怕惊动四邻,压低了声儿唤他:“宗契,那是何人?”
三两步到二人跟前,见宗契提溜小鸡似的,擒那女子毫不费劲,慌促里一时不知是何缘故。然他手下之人,瞧见她脸面,蓦地一呆,如劫后余生,大喜叫唤她:“惜奴、惜奴!是我呀!我是泰娘!”
她人在墙下阴影里,声音恁的耳熟。应怜一呆,仔细看去,又将她拉过来,趁着月色,半晌认出她来。
“泰娘……”她又惊又懵,勉强记起这一张俊俏伶俐的脸,“……范碧云?”
泰娘,洛京人士,家中作绣活生计,与她同被发卖在青玉阁,相伴近百个日夜,一般年纪、一般喜好、一般脾性,她唤她惜奴,她唤她泰娘,便小字称呼,相濡以沫。
范碧云,与她同被发卖在青玉阁,聪明伶俐、巧舌慧心,与她道东廊人多,西廊清幽,教她从东廊跑。她当真跑去东廊,她却趁着人都来捉她,自个儿从西廊下溜了。
应怜笑了一声,殊不知分毫无故人重逢的欣喜,却勾动往日那些不堪记的时日,想她自己那会怎么那样好欺哄,人一说她就信,被卖了还替她数钱。
“原来是你。”她心绪波澜起伏又平,到底相识一场,见面总得说几句,“你如今怎么到了扬州?过得可还好?”
范碧云动了动身子,示意都是相熟一场,教宗契放手,瞧了应怜一回,微有打量琢磨,而后长舒一口气,“真是苍天怜佑,竟教我二人在此碰面。看来你如今得过。这事话长,咱们可入屋一叙?”
宗契瞧定应怜,只让她拿主意。
应怜点头,回身教她跟上,“既是一场误会,那便请入屋中,有话再说。”
这一日过得可谓一波三折。
宗契入得门内,先将二探王家事与应怜简短说过一遍,又得了范碧云几句描补,前因后果,应怜便大致懂了。
却是宗契午时又至,这回在他家后角门站定了不走,僮仆女使进进出出,他只道里头鬼气森森,害生人不宁。然他愈是如此讲,愈发无人请他入宅。分明隐约听得里头坛场做法,铜铃纷纷,只拦着他不教进。
没奈何,侯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浓暗了,只得回返,再做打算。
只是谁晓得,回来时,身后却多了条鬼鬼祟祟的尾巴。
范碧云因先辩解道:“我并非宵小,只是老夫人令我探高僧究竟,我这才尾随至此。”
她一张秀致脸孔上时红时白,瞧住应怜,见她不言语,便又急道:“从前事咱们先不提,是我对不住你;这一回我却万不敢骗你。当日我随员外离了吴县,便来到扬州,如今正做他家老夫人的女使。你们若想进的他家门,我也是有法子的。”
应怜灯下瞧她。
范碧云相貌俏丽,否则折柳也不会买她回去。然应怜从前观貌,如今亏吃得多了,晓得不可以貌取人,观她言行、观她神态,都比观一张脸要可靠得多。
她才知何为八面玲珑,便是范碧云此人。
“我以为你多少会再哄我几句,道青玉阁里你是无心之失。”应怜道。
范碧云却默然片刻,坦言此事,“我是骗了你。我太想离了那脏污之地,你若怨我,便骂我、打我……纵是要我这条命,我也不怨的。”
应怜叹了一声,望了望宗契。
宗契与她心多默契,话说完了,便不再待,走时还关了屋门,留她们叙话。
此时彼此相望,便不
再是惜奴与泰娘,只是应怜与范碧云了。
“都是旧事,不必重提。”应怜不打算过多纠缠,只道,“你说你如今在那王员外家做女使?”
王家做茶盐买卖,果是家大业大,连家中一女使,也穿得锦衣绸袄,鬓边插银帘梳,腕上戴金钳镯,不输人家的闺秀女娘。范碧云温婉一笑,应了声“是”,道:“员外仁厚,当日我逃出青玉阁,惶惶如丧家犬,无处可去,幸得他恰在吴县谈买卖,便将我带回去,因此我才到得扬州。”
应怜点点头。
“你呢?如今我见此处殷实,晓得你过得定然不错。那高僧……”范碧云一时迟疑,怕言语不周冒犯了她,“你与他是一起的?”
应怜再点头,心中一动,“他法号宗契,是五台山佛光寺出家的僧人,虽年纪不长,于佛理上却十分精深,此来扬州不过小住几日,年后便要回五台山的。”
她有意略去与他关系不提,范碧云也乖精,竟一字不问。
“今日我家中上下都在谈论他,说观他面相谈吐,竟不像个普通僧人,定有其高深之处。”范碧云道,“老夫人深宅内也听说了,因此才着我来探个根底。”
应怜皱眉,“既晓得他是高僧,请入家中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偷摸着尾随?”
范碧云一时未答,只面上多出些不自在,犹疑半晌,终答道:“这事说来曲折。我若说与你听,你需得应承我,不对外人讲。”
跟着,将前后原委讲了个大致。
原与那船老大所言相合,王家中邪的那个妾室,正是曾经家中的主母祝氏;而旁人不晓得的是,那邪鬼,众人皆疑心,是个曾死于家中的女使,心存怨气,这才缠上祝氏。
“怎么其中竟有人命?”应怜听得心惊,问,“那女使何时身亡?怎样亡故的?”
“八月中秋,家中宴饮。她许是多喝了几盏酒,失足落井里死了。”
这又更是离奇了。但自来不慎坠井死者无数,也说不得什么。
“家中出此逆事,老夫人心中恐惧,想寻高僧高道解厄;然员外并不信神鬼之说,对此颇不以为然。有几次母子为此事闹得不合,故老夫人听说宗契法师有龙虎相,才先令我来查探查探。”范碧云道。
应怜听罢,问:“你将根底这样细致告与我,为的是什么?”
“我……”她一时语塞,后才道,“自是为了家中安宁。”
范碧云有些惴惴,抬眼望进应怜眸中,但觉这是应怜,却又不是此前所识得的应怜。
——她竟不追究自己从前欺哄她之过,也不可怜那坠井而死的女使。
她只是若有所思,而后一双凝冰蕴玉的眸子迎上范碧云,有些许了悟之色,“是了,做成了这事,家中安宁,老夫人会记你的好。”如此才能在王家更立稳脚跟。
范碧云无话可说,唯有牵出一丝笑意,默认了去。
却不想,又听应怜道:“可既是为了你自己,便更不该对我有所隐瞒。那王员外既不信鬼神,又怎会大张旗鼓请僧道做法?若是老夫人所请,她在家中必能主事,又为何要令你偷偷摸摸行事?”
这样前后矛盾,许是她想要在王员外与老夫人之间两头讨好。可若真要讨好主人,何必与她交底家中不堪事?
范碧云果真一愣,半晌神色复杂,一叹,“实是我难张口,教你看轻了我,道我在这样鄙薄人家做事。不想仍是被你看穿了。员外请僧道,却不想请真有本事的僧道,糊弄糊弄就罢了。你可明白?”
话至此,彼此心眼雪亮,便不必说到头了。
“我听说王家喜事将近,那王员外更是早已遣散家中姬妾,好迎娶新人。”应怜冷笑道,“想必他爱惜羽毛得很,连遣出一个旧日正妻,也如此费心思,必要仁至义尽,教人说不出他半点不好。”
范碧云不言语,只是垂了目光。
应怜道:“我明白了,宗契法师入不得他家门,竟不是因不好,而是因他太好。你说你有法子?”
“是。”
兴许是想与她卖好、弥补前失,又或是单纯想要拉拢宗契,范碧云应得十分爽快,那法子出口利索,却附在应怜耳边,悄悄送去,生怕隔墙有耳,教人听去一般。
一番说完了,直回身子,见应怜目瞪口呆,满面通红,半晌支吾说不出话来。
范碧云问:“怎么,你羞于做这事?”
“你……”应怜搓着脸,见她这出主意的人却脸不红心不跳,自个儿狼狈得很了,那话便脱口而出,“你还比我小呢!怎么就能出这样、这样……的点子!”
许是一番话交了底,更兼两人从前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恩怨,范碧云此时对她,反倒直来直去了些,没一毫儿难为情,托着腮,灯下映得那双手纤纤如玉,十指秀白细嫩,竟更比那脸颊好看万倍,直教人能看迷了眼。
“小又怎么了?我自投奔员外,早已被他收用。否则他怎肯平白庇佑我?如此看来,我反比你先知人事呢!”她道。
这回轮到应怜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囫囵应了,她又想起一事,岔了话题,问:“不是说他家遣散姬妾,那你……怎么没走?”
范碧云清澈纯善的眼眸望定她,那心底里也不知是羡她时运,还是笑她痴愚,说话间彷佛叹息,“我是老夫人身边的女使,又不是他的姬妾,你说呢?”
第42章 第42章何人衣上梅花香
送走了范碧云,转过天来,应怜也不要宗契跟着,自个儿出了一趟门。
宗契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练武,此一项日日不敢松懈,起初练俗家时自小承习的拳脚;而后练师父授予的棍法;渐入佳境了,便处处日色风声,松涛丘壑,把尘俗全忘了。
也不知练了多久,听得庭院门扉一响,知是应怜回来了。他目光越过小院墙垣,一眼瞥见她顺连廊径自回了屋,也不在意,接着执镔铁棍扫一方天地。
又半个时辰,忽听她拐过一角,朝这头而来,道了声:“宗契,前两日刚熏得的冬衣,你穿了么?”
“没,叠在衣箱……”他稍停住,正答应着,一回身,卡壳了。
那廊下立着的哪是她,分明是个娇秀俊俏的小郎君,襕袍小袖、唇红齿白,过分得窈窕,却又幞头簪花,那点骨子里的脂粉阴柔气从眸光里缠了他而来,使人心头蓦地一跳。
装束成男子模样的应怜,特意还踩了双加厚底的缎面暖靴,瞧着身量修长了些,迎着他走来几步,却仍是女子步态,轻声细语:“练完了,你把那件穿上,咱们再去一趟王家。”
宗契抄来一旁搁着的布巾子,随意抹了把脸,上下扫量她,看稀奇似的;应怜噙着极轻的笑意,被他多瞧两眼,有些发赧,眼儿却亮亮的,问了句:“好看吗?”
前朝多有女子着胡服、乘骏马,别有一种风流艳美;只是如今早已不尚此装扮,宗契也从不闻她有这类喜好,半晌才答:“好是好……你这是做什么?这样扮相,人一眼便瞧出来的。”
“你别管。”应怜扫了他一眼,眼尾勾出些
笑意余韵,那是与他独处、极放松时才有的情态,又催着他进屋,“快去换衣裳,一身汗味!”
他穿着件秋衣单衫,抬手来闻,是习武出的一身汗,却萦着股不寻常的馨暖梅花香。那是她衣上的香,浮云似的缭绕,似乎是新熏上衣的。
与他细致叠放进衣箱的那件,是一般香气。
宗契没太多想,只当她是为着便利,仍用这香,怕汗味熏着她,便回屋又换了一身,依她的话,取了那件皂布直裰来穿。压了一二日的梅花香,此时浸在衣里,比她身上刚熏得的又要沉稳一些。
穿整利落,他仍如前日一般出门,却见门口早停了一辆青布帘牛车,车夫正等候着。侧面小窗上拨开帘子,露出应怜半面凝露似玉,催他上车。
她不教问,宗契便不问,只是满腹的不明憋在肚里,随她去到王家。
王家依旧客来客往,门口迎候的僮仆小厮来来去去,哪个要笑脸相迎、哪个挥手逐去,全凭喜好一念,真个比贴门的神荼郁垒还灵验。
宗契这是第三回来。只是这一回下了车,后头又跟下来了小郎君应怜,也不说话,来到门口,与宗契一般,打了个佛礼。
宗契此人气概飒落,走哪里都似鹤立鸡群,给人印象颇深。当下便有小厮认出他来,正要搭话,一见应怜并肩阶下立着,扫量一回,透出些讶色。
那门里几人便相互交头接耳了几句,几道目光隐晦在二人周身流连一圈,却吃吃笑了起来。
当下有人入内报信,也不知报与谁,一会儿,出来与二人还礼,道:“法师请随我来。”
从头到尾,不过一刻,与昨日相比,快得十足令人吃惊。
宗契闹不明白,应怜却也不说,只随入庭内,见里头庭院山水,一花一石,皆极有意境。前头绕过瑞鹤松云白石影壁,连进一廊,屋舍雅整,僮仆女使进进出出,原是坐落西面的成排下房。前头院墙相阻,只月门花窗,遥可望见里头更有景致,似又是一重山水园林。
小厮却不带二人入内,只顺着雕花廊向左,过数处成排屋舍,到一幽僻雅静的小院,却是独屋独处,遂请入内,交了一把锁头,言语很是恭敬:“今日东廊里正有法事,明日方可得闲,请法师与小郎君此处暂歇。”
里头布置倒都妥帖,只是一样——仅一间卧房、一张卧榻。
宗契看过一回,掀了帘子出来,叫住正要离开的小厮,“里头只一张床,小哥为我再别辟一屋才好。”
“你二人一处来,自然宿在一处,哪有另辟一间的道理?”小厮道。
“便不另辟一间,多设张榻也好。”宗契让了一步,却见那小厮仍不应,如今在人家屋檐下头,只得再退一步,“那烦劳小哥多带一副铺盖来,这总行了吧?”
小厮却不耐起来,“咱们家待客,都是一屋一铺的定额,哪有再多一副铺盖的,法师未免太为难咱!”
两下里拉扯,应怜听了个清楚,方才不说话,这会却走来,拉住宗契不教再说,又好言语几句,送走了人。
那小厮顺着一溜排宽敞几十号厢房离了去。宗契目送毕,恼道:“他家这么多厢房,竟还不能多辟一间么?连铺盖也舍不得多给一副……”
回头转见应怜,见她扭着脸遥望别处,只是那凝白的耳垂至颊上,却染起了层层晕红,煞是好看,教他目光陡然捉着,一不小心便多看了两眼。
恰逢她回头,两双眼眸一对,宗契一刹如同被抓现行,心虚地咳了咳,也不知说什么,一句话不过脑子便出口:“你热么?”
“……有些晒。”应怜移开目光。
她自顾自进屋了,留他在外头立着,好一会,抬头望了望。阴天。
王家家大业大,却偏偏跟一副铺盖过不去。宗契只道他是吝啬,好在不多一会,范碧云得了信儿,匆匆赶来,听闻此事,黑着脸啐了一口:“呸,一群下。流胚!”
她今日着了一身玉色长身褙子,虽不挑眼,却通身的讲究,年岁虽不大,走到哪儿,却都得人笑脸唤一句“碧云姐姐”。三言两语,那王家一屋一床一铺的定额也不省了,麻利地为二人复挑了两间相邻的厢房。
“今日家中正有高人开坛做法,你们既来了,便住下一日,明日我把你们引见给老夫人,再做打算。”范碧云道。
应怜有心多看多打听,正求之不得,干脆应下,又问能否去观法事。范碧云点头,“自然,祝娘子也在的,你们去看看也好。今日老夫人着我好生看待你们,有什么话,只同我说来便是。”
这便带二人到东廊下,又过了一重山水,行了百来步,从一园门处拐来,入了正东的院子。
“祝娘子为主母时,便住这东间;她既成了妾,员外念旧,仍教她此处住着。今年因着家中定了大事,本要使她搬出东院,不想又闹了这一件邪事,便耽搁了下来。”一路行来,范碧云为二人解释。
她口中“大事”,想来便是与李家结亲一事了。
今日那法事是为祝氏做的,高人是一外来的道士,正辟了主院前的空地做坛设法。应怜远远便闻了那头法铃脆响不绝,又有高声诵念祈福引神之声,转过院墙,果见一清癯道人着仙家袍带,左手符、右手剑,在那空中也不知挥劈什么,又见台上一人,捆坐椅上,蓬头散发,嘴里咒骂不休,正是祝氏。
坛下围着数人,有小道童,也有王家人,只是不见主人。一问,原来这类法事太多,大的三五日、小的一二时辰,老爷、老夫人再虔诚,毕竟上了岁数,总不能日夜奉承;家主又时常买卖在外,故只教管家等人应候着。
那道人做法也不知真假,念咒毕,挑了符在剑上,倏忽燃起来,在祝氏身前左右虚晃。她纵是个呆子,也晓得畏火,这会口里喋喋不休地叫喊乱骂,怎奈身被绑着,想退也退不成,胡乱摇头,偶露出一张苍白脸孔来,早已分辨不出美丑。
应怜瞧得可怜,悄声问范碧云:“祝娘子从前是何样人?听说这家业原本是她家的,王员外是入赘?”
“是,说来已近十年了。起先确是入赘。”范碧云应道,“我来得晚,许多事晓得不多,只听说祝家原是做茶业买卖,彼时祝太公尚在,招赘咱们员外,过了二年,得病死了,这家业便交由员外打理,七八年间,将买卖做大了好几番;至于祝娘子,我并未打过交道,只是耳闻她从前一向随父亲打理家业,行事爽利。再多我也不晓得了。”
应怜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正琢磨间,又听范碧云更压低了声儿,似有些犹豫,却仍道:“我曾听闻……员外在入赘前,有过一房妻室,是个屠户之女,没两年却害心口疼死了,为此还吃过官司。只是因年深日久,那屠户又举家搬迁了,这才渐渐平息。”
应怜听得惊愕,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一节,正待细问问,却见有女使来与范碧云说话,范碧云便微一朝她摆手,示意不要提,这才忍耐住了,又看那法事,只是心思却浑不在坛上,想那话去了。
范碧云性子精乖,她肯与她透露这些,是为了卖好,但这于她自己又有何益呢?
再有,定娘表姐晓不晓得这事?兴许她晓得,却觉着这“前头的前头的旧人”与自个儿是再无干系的?
一会儿,外人走了,范碧云才又问:“你还有何不明,尽可来问我,但凡我说得出的,尽告与你。”
应怜思忖片刻,没问她用意,却问:“你能带我去瞧瞧那井么?”
范碧云闻言,左右望了望,颇有些为难,想出个点子,轻声道:“家中人多眼杂,特特带你去看,实不便利。如此,我明日带你们去见老夫人,她就住在北边主屋,从东廊下过,能路过那井,到时你远远望上
一眼,切莫教人察觉。”
原是这些做法的僧道,连着本家做事的粗使,竟不晓得女使坠井一事,家中上下知情的人口,也俱被勒令一字不得外传,也不知道范碧云是如何知晓的。
一场法事霎是折腾人,应怜瞧过一回,不愿再看,与宗契仍同着范碧云回前头厢房。
几人走在廊下,无人僻静处时,范碧云说起坠井的那女使,道:“她在家中好些年了,曾侍奉过员外的。八月里遣出,她自是不肯走,过些天来,却无端死在井里,你说蹊跷不蹊跷?”
她意有所指,应怜再糊涂,这下总能听得出来,趁着僻静无人,放慢了步子,问:“你与我说这些,究竟是想做什么?我瞧你这样儿,竟不像是要在王家立稳脚跟。”
范碧云一双眼望来,那眸中欲说还休的是烦闷,甚而畏惧。
“我虽曾与你有过节,但到底不是死仇,想来你也没有盼我死的道理。”她说到此,吞吞吐吐,为难已极,“我、我实不愿再过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王家此事十分蹊跷,我总疑心以后还要出乱子。我想走!”
她盯住应怜,如见救命的稻草,拉住她手,望四下无人,更又压低声音,求道:“我在扬州无亲无故,直到见了你,才生出念想。望你不计前嫌,救我一命,若能使祝娘子好起来,老夫人谢时,你便将我要去,我愿供你驱驰、做你奴婢!你若不愿,只将我带出去,我哪怕自求生路呢,也好过在这王家提心吊胆!”
应怜一时有些怔,全没料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怪不得她将王家阴私抖个底朝天,怪不得与自己如此殷勤。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应怜没有头绪,只得实话实说,“未必就如你想得那么坏,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送回厢房,范碧云自去忙她的了。应怜与宗契一处,堂屋里坐着,半是想事,半是发呆。
宗契倒上茶来,予她一盏。应怜接了,摩挲那黑瓷釉里缠枝梅花,琢磨着问:“你方才也听了一路,这事,你怎么看?”
“你不是说了么,”他自饮了一杯解渴,又续斟上,将她先前的话复了一遍,“从长计议,走一步看一步。”
应怜点头,仍有些心不在焉,又想着范碧云的话,忽想到一处不解。
这屋宅甚华美,然四围构造仍是比着洛京样式而建,前**院屋舍尽以左右回廊相连。今日行来,她分明见女使下房处坐落在西,那井却在东廊靠北。八月中秋,无论何处设宴,女使吃醉,也不当从那处过,怎么就平白无故失足坠下了?
这其中必有隐情,或是连范碧云也不晓得的。
她正想着,却听宗契开口:“今日这事我也觉着怪。”
“嗯?”应怜回神望来。
以为他有何高见,等了一会,却见他满目的不解,又有些蹙眉。
“昨日他们百般将我拒在门外,为何今日与你一道,就入得他家门了?难不成是那范小娘子提前打过招呼?”他说着,不待应怜搭话,转又摇头,“若是提前知会了,又怎在一铺盖事上为难咱们?想来必不是因范小娘子……难道是你?”
应怜冷不防被他末了一句点得心中一跳,见他星眉朗目,浑不解凡尘私情,直直望将来,不由得脸热,借着喝茶,掩饰心虚。
那茶甘香浓美已入了肚,她却心窍一开,忽觉他那副直眉瞪眼的憨直模样也十分教人心痒,不知他若猜着因由,会怎样反应。
促狭心一起,应怜便止不住眸中笑意,搁下黑釉盏,却故作烦心,向他抱怨,“果真都是些下。流胚子,我虽作郎君打扮,却又被人瞧出来,他们更察觉咱们熏一样的梅花香,便以为你不是那正经和尚,也来糊弄一回的。”
宗契起初不解,似正要开口,忽猛地回过味来,一霎时面上再挂不住,涨得通红,陡一起身,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心解释开,却见应怜再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愈是脸红,她愈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宗契才想明了前由,那男子衣装、熏衣梅花香不正是她设计的么?
实是促狭,宗契本该恼,却见她粉面若凝春含情,笑时又更有一种动人情味,好容易拉起几句色厉内荏的话到嘴边,一忽儿又被她那盈盈的笑散到不知何处了。
“事急从权,我也是为着你能入他家门。这一回,你可不能说我轻佻。”笑完了,她却还拿话堵他的嘴。
宗契被她弄得脸红也不是、气恼也不是,末了唯剩无奈,憋出两个自己都觉轻飘飘的字:
“胡闹!”
第43章 第43章纵做得神佛相,岂真是慈……
王家住过一夜,各自无话;翌日有女使来送过吃喝,应怜与宗契用毕了,正逢着范碧云不早不晚地前来,要引他们见老夫人。
“她早年间只在乡下住,全凭着员外发达了,前两年才接上来,养尊处优了些时日,只是改不了粗鄙的习气。”走上东廊,范碧云先提点二人,“为人又强横,你们见着她时,言语上小心奉承些。”
她话里颇有瞧不上之意,应怜听了,又问:“那王太公为人又如何?”
向来只听她嘴里念老夫人,却几乎不曾说起王员外之父,若不是偶有提及,应怜还以为老夫人是寡居。
不料,范碧云将嘴一撇,全不以为意,“不如何,被老夫人压得死死的,最是个贼眉鼠眼的老耗子。”
说着,拐过前后院屏障的一重山水亭榭,隐约露出前头一带院墙时,范碧云步子略缓,朝应怜使了个眼色,示意往一处飞檐亭内瞧。
应怜顺势望去。
那竟不是个凉亭,而是在井口上盖起的遮蔽,六角飞檐,极是精致漂亮,里头上露着及膝高的井栏,白石作甃,井口并不宽敞,堪堪只容一人肩腰身量。
也难怪范碧云起疑,纵是应怜看了,也无端地起了些寒意。
几人不好在此逗留,只望了几眼,便匆匆离去。
又过一段路,转过一处院墙,终来到正北主院。
这是长者居处,最早住的是祝氏之父祝太公,而后是祝氏夫妇,如今正安住着新的主人——王太公老夫妇俩。
院中女使也有与范碧云一般穿着的,只是面貌更平庸,向来低眉垂眼,走动也无声息,此时捧了杯盘进出侍立,见了范碧云,做个眼色招呼,示意来得正好,老夫人才用罢了早食,正饮茶呢。
范碧云便教应怜二人廊下候一会,自己进屋去禀。
一会儿,屋内一老妇说话:“是前日那说神异的高僧?快请进来。”
女使应是,便打帘请二人进屋。
屋中扑鼻一股暖香,四处皆豪美。木上涂的是朱漆,壁间饰的是翠玉,更兼障目的宝阁里,珍器古玩琳琅满目,填得一丝儿空当也无。主屋正堂上首挂了《阿弥陀三尊图》,左右两幅的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下,分设两把香檀椅,锦绣团花的椅帔,正坐了老夫老妇二人,便是王员外之父母,俱是裘袄绸服,冠饰鲜亮,尤其老夫人发髻齐整,鹿胎作冠、玳瑁为簪,冠间更插了数枝带朵海棠,分明不应时节,也不知何处得来。
宗契与应怜对上见礼,老夫人还礼毕,朝范碧云点点头。
范碧云乖觉,向着应怜,轻轻地手一招,示意跟出来。
却原来老夫人只留宗契说话。应怜跟出屋,到得廊下,才吸进一口清寒冷冽的新鲜空气,想方才那屋中陈设,直教人看乱了眼,如今庭院里景致张望一回,这才眼中清明了些。
里头隐隐听着说话声,是老夫人与宗契一来一回言语。应怜便想方才屋中见她一面,虽穿戴奢靡,脸与手却粗黄,那太公更是黧黑;不知他二人肚肠心思如何,但想来确是曾犁田下地之人。
谈话一时便歇,不一会,宗契出来,范碧云便又进屋听候。
“你们屋中都说了些什么?”应怜低声问他。
宗契道:“她只问我,是否真有神鬼轮回,阴德又该怎样积攒;说供养了多少多少佛像、捐了多少多少灯油,逢年过节又如何如何斋僧布施。”
听着倒十分虔诚。应怜便又问:“那你说什么了?”
“我说邪鬼不除,蒙蔽上苍,死后恐堕入地狱。”宗契道,“故需得找出那邪鬼所在,超度了方罢。”
他这恐吓人的本事不错。应怜忍住笑,正又见范碧云掀帘出来,道:“老夫人令我带法师去瞧祝娘子,若要开坛做法,一切只管言语。”
想来家中这一套早已做得习惯了。应怜与宗契对望一眼,心有默契,当下跟着范碧云又回东廊。
祝娘子说是中邪,应怜却不
大信这套,又细细问她:“如何那般笃定?或是因疾病失了神智,可曾请高明的大夫医治过?”
“哪里没请!不论扬州城上下,连京中来的御医也请过的,只是查不出根脉症结。”范碧云道,“况那祝娘子中秋家宴时还好好的,转过天来便迷了心窍,这不是中邪是什么?”
一路仍经过坠了女使的六角亭下井,却又不往来时路去,直过了斜侧一月门,里头轩然敞阔,便到了祝娘子的东院。
一眼扫过,大面儿上是过得去的,花树也齐整、檐瓦也簇新;却终究不能细观,一细观,衰残之相就漏了。
方才老夫人处庭院寂寂,全是因女使僮仆脚下轻盈无声;此处同样寂寂,却是因着无人料理,任衰草经一夏一秋的荣枯,在墙角石隙里拖着残躯。经冬的高树褪下枯叶,凋萎在浅池畔。
门口也有女使立着,对这光景全作不见,正并在一处聊闲天正欢,见了范碧云来,才忙站稳了,笑着迎来,“碧云姐姐怎么来了?”
“老夫人着我带法师来瞧一瞧。”她道,“祝娘子可醒了?”
“醒了,方才在屋里骂呢,我送食水进去,好悬没被打出来。”一人道。
范碧云宽解了几句,领了她手里锁钥,自带了宗契应怜进院。
“祝娘子自中了邪,最是厌恶生人,就连从前家中伺候惯了的人,也时常挨她打骂。如今谁也不愿在这处做事。”她开屋门上锁头前,先与二人关照,“你们若进时,休要大声言语,也莫要提老夫人与员外。切莫叫她伤着。”
这一会倒安静。应怜教她说的,心也提了起来,待门开后,未进得屋,先打眼扫了一圈里头。
窗牖皆闭,故里头纵敞阔,也显得昏沉。想是家人疏于洒扫,有股子淡淡的尘土气,夹杂了些微不大好闻的屙溺骚臭。她掩鼻细观,入目之处,一应陈设、器具早已搬走,除了里间一张宽床,连床围屏风也撤了去,无遮无拦,空荡又荒败。
“起先陈设尽有的。她迷障后,凡能把住的物件,统统拿来摔砸,家中多少人被她伤着,只得撤去了。”
范碧云轻声言语,脚下更是猫儿一般,半点动静皆无,外间厅堂站定了,小心翼翼唤了声:“祝娘子?”
里头无人答言。
“祝娘子,是我,碧云。”她招手让应怜二人跟上,提裙角入内走了几步,面上却也有些忐忑,“我带了极有道行的法师来,为你禳灾,你莫惊慌。”
应怜跟在后头半步,只见里头也空,以为人卧在床上,便往那处瞧。暗沉沉的里间,忽一个冷不防,角落里却扑出来个影儿,陡发一声尖叫,刺入耳膜,吓得范碧云往后一退,差点与应怜碰了个满怀。
后头女使也跟了进来,大呼小叫:“快、快把她按住!”
应怜还没怎么瞧清,那影儿往自己身边一扑,她人却又被宗契向旁侧一扯,教那东西扑了个空。宗契身形一换,将她遮在身后。
也不需他动手,那两个女使皆是身强力壮,一左一右上来,按住了人,硬生生又拖回床上,取了腰间早备好的绳儿,将双手、双脚捆了个结实。
那便是祝氏,长发不梳,早油污打结,一身衣袄不知穿了多久,又在地上滚了几滚,一处灰一处污;被按得动弹不得,一双憎恨的眼透过乱发,紧盯面前人,嘴里仍骂,只是声儿沙哑难辨,只依稀反复几个污词秽语,教人听着面红耳赤。
女使道:“她镇日里都如此,醒了便骂,骂完了睡,若不是枯瘦,我们竟也制不住她。法师若能解厄最好,若不能,做碗香灰符水,教她喝了安分些个也行。”
说话时浑无顾忌,好似全当这旧日的主母是个惹人厌烦又棘手的物件。
应怜这才稍稍放下心,从宗契身后探出来,细细观量她,但见两腮无肉、眼下青黑,手筋脚筋毕现,竟瘦得槁木一般,如今手脚俱被捆着,正好似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仍有张牙舞爪的心,却有心无力、任人宰割。
没由来一个念头飞入她脑海:她曾在青玉阁的笼子里,暗无天日地被关着,那时情形,是否就如同今日的祝氏?
所谓物伤其类,若不类比,倒也罢了;一旦比在一处,便觉祝氏当真可怜。
据说她从前是茶商之女,家中颇殷实;祝太公又只她一个女儿,自是掌珠眼目一般看待。当年多少风光,如今却沦落得人鬼不认的凄凉。若真有神鬼,不知祝太公九泉下见了,又有多伤心。
岁暮寒冬,屋里没燃炭火,冷得教人牙关打颤。她低头却见祝氏赤着双足,脚上一道一道叠着新伤旧伤,也不知她多少时日不穿鞋袜,就这么窘迫示人。应怜也不会个驱邪禳灾,也不会个切脉问诊,唯有问那女使要了一双鞋袜,囫囵替她套上了。
不知是否残存一丝灵智,祝氏起先挣扎,而后却也安静下来。应怜得以为她穿整了,却听那女使不大乐意,嘀咕一句:“她如今不知寒暑、不知饥饱,纵多穿一双鞋袜,又有什么用?”
“她到底还是个人。”应怜直起身,见宗契屋内四处瞧看,不知昏暗阴沉,他是否能搜得蛛丝马迹,便又去开了窗,好言向人道,“如今她虽失了神智,但娘子们悉心照料着,她若有醒转的一天,想起往日事来,必定也要谢你们的。”
窗一开,霎时敞亮天光,裹挟了凛寒空气泻入屋内,将那股腥臊气也去了一二。
床上祝氏仍含糊不清地骂,方才还辨得清几个字,这会不知是她累了或乏了,嘴里咕哝着,却没一句成型的言语。女使自在两旁守着,目光随宗契里里外外地徘徊。
东院想必曾也热闹繁盛过好些年。应怜床边瞧那假山小池,又有老树才斫了低矮的欹枝,径向天上伸展,院墙两处镂空的花窗颇费了巧思,借得院外山水之景,亭榭宛然,闹中取静,好一番清幽却不失盎然风光。
看过一遍,便生感慨唏嘘。应怜心中不忍,正待回身,忽猛地僵住。
那一重向北的花窗之后,疏丛掩映间,她正见了一座六角飞檐小亭,亭如伞盖,下有尺余高的井栏,正森森然张着口子,斜对花窗。虽有窗格雕花相阻,亭井面貌,却一览无余。
也不知何处萧瑟风起,瞬时侵透毛孔,应怜遍体生寒。
回去后,寻得无人时,应怜将所见之景与宗契私下说了。
“你是说,东屋窗边,正能望见那井?”宗契听罢皱眉,想了想,道,“兴许那夜出了变故,女使坠井,正被祝娘子瞧着。她惊惧之下,才失了心智?”
应怜不语,只是心有余悸,乍然见那井时的一股战栗感,此时犹挥之不去。
宗契却又摇头,否了先前说辞,“若有人坠井,她正瞧着,必要先大叫救人的,哪里就给吓疯了?或许……不是失足坠井,而是有人暗害!”
他想到这一层,眸中透出些惊异愤然来,望向应怜,却见她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又或许,她并没有疯,都是装出来的。”
中午,范碧云如常伺候了老夫人饮食。老夫人自己吃喝,却不喜旁人嘴里有味儿,更听不得打嗝放屁,故一应伺候的女使,都得饿着肚子侍立,待主人餐毕,才许去用午食。
范碧云又是老夫人跟前得用的人,又得伺候她午睡下,故向来中间得了空儿,仓促吃几口罢了。
老夫人刚睡下,本待歇一晌,却听人道,宗契法师处请她去。
听闻此,刚起的困意倏忽消散,不待人更说,她起身便匆匆过到了厢房处。
应怜与宗契正等候她。范碧云见了便道:“可有眉目了?法师若要设坛,需用的幡幢、法台、镇物等,只管说来,我家一力都可置得的。”
“也不需幡幢、也不需法台,暂都搁着,只请你一件事。”应怜微微一笑,声儿本不大,却又教她附耳来听。
范碧云瞧瞧她,又瞧瞧宗
契,见二人俱是平静无澜,仿佛并不是什么难事,纵满心不解,却依言凑去细听。
应怜在她耳边嘀咕了一番。
范碧云越听越蹙眉,到末了,竟惊骇了起来,“这、这……若教主人家晓得,我岂不要吃罪?”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晓得?”应怜目中殷殷,极是恳切,“一碗符水而已,你只消配合演场戏,祝娘子这邪,指不定就解了呢。”
范碧云迟疑半晌,终横下一条心,应承下来,“我若不搏一搏,说不定这祸殃哪日就临到我头上。罢了,我做!”
第44章 第44章蜂蝶栖栖花盛时,到如今……
范碧云到主院时,晌午将过。栏杆上闲坐着几名女使,正窗下听屋中动静,预备主人家起身时所用盥洗物件。
她以眼色询问,女使微微摆手,示意老夫人午睡尚未起。
她便与几人一处等候,瞧日头,料想主人将起身时,却见外头又进来个小僮,也是蹑了足,却径向着范碧云来,到她跟前,悄悄儿言语:“老爷正在西园池子钓鱼,没饵食了,教你去拿。”
范碧云白了他一眼,“我不去,你自去拿吧。”
“老爷唤你呢!”小僮道。
“谁唤也不成,老夫人就快起了,我得预备着伺候。”范碧云闲坐着剔指甲,斜乜他一眼,哼道,“要我去也成,待老夫人起了,我先禀一声,免得她寻不见我,又将我一顿好骂。”
横竖好歹都请不动人,小僮怏怏走了。女使几个尽拿目光彼此关照,谁也不言语。范碧云也不开口,直待里头一声痰嗽,晓得老夫人醒了,便打帘儿进了去。
她先报了一声,才进得里屋,见老夫人将将坐起身,冷言冷语地问:“我方才听着是顺儿的声音,他不跟着老爷,这会子过来作甚?”
范碧云一面替她穿衣,又托来一杯温温的蜜茶,软软和和道:“上回我那钓鱼的饵食放岔了格子,顺儿找不着,故来问我,我便与他说了。”
老夫人听了,便没言语,漱一口茶进青瓷方唾壶,匀了气息,才起身,又叫范碧云为梳头洗脸。
事儿都毕了,范碧云这才提及宗契那处事理,说起祝氏累月受那邪鬼惊吓,神晃魂散,如今需得法师开了方子,安睡个一夜,明日神魂稳了,再行驱邪事。
老夫人对这个向来上心,一听了,思量觉着有理,连连点头,“是、是,正是这个理,可见这一个是真有本事的,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当下教范碧云去料理,又问起员外在邻县,可曾有信至,别拖到过了年还不归。
范碧云道尚无口信递来,却又道员外行事稳重周全,必不会在外过年,宽慰了几句。老夫人稍放下心,呷了口茶,又叹了声,“最迟过年,待过完年,东院里无论好不好,都得放到城外乡舍里去。免得员外回来,又为此糟心。”
范碧云应是。
伺候完了,她即要出去,忽听了老夫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从前总是我家媳妇,侍奉我又殷勤,我总还是盼她平安的。”
范碧云仍应是,又说了几句,便出去了。
只是走在路上,廊下清凛的寒风吹着,将她脑子吹得醒明了些,便愈发思想这句,既是摸不着头脑,又无端揣度出些令人骨子里发寒的意味来。
符水这东西是道家所使,宗契自不去用。他只是教人去药铺子,抓了些寻常安神的药,又不知哪里辟了颗木珠,着一起煎了,道是寺里曾开过光的,有辟邪驱灾之效。
范碧云一力应承此事,亲自煎了药来,与他二人黄昏时又至东院,与守院的女使一道,仍将祝氏捆了,待灌一碗药下肚。
几人在里屋,谈起这药来。应怜道:“寻常药方只有调息养神的功效;这一碗却不同,喝下后,不到一个时辰,人便睡得死活不知。只有如此,神魂方能寻得正位,法师也才好驱邪。”
那药汁黑乎乎、苦茵茵,谁闻了也要掩鼻。范碧云身为主家的女使,瞧这玩意儿霎是不像样,便疑心起来,“你这药当真有用?别是随便什么东西来糊弄人的!”
“法师亲自开过光的,怎么是糊弄?”应怜不大满意,驳道,“难道你疑它有毒不成?”
范碧云虽不言语,但那面儿上却带了三分出来,正是怀疑。
宗契并不恼怒,只是念了声佛号,向应怜道:“他家既疑心,你我走便是。”
他作势要走,范碧云又情急起来,忙拉住跟着要走的应怜,勉强温和了言语,挤出一丝笑来,“不是疑心,只是咱们做下人的,总得多思虑些个。这样可好,这药我先喝一半,我喝了,若是无碍,再请祝娘子喝;若我喝了不成,甚而被药死了,也是我一番忠心!”
“好端端,何至于药死你!”应怜抖开她手,恼道。
到底权作此计议。范碧云便先捧了那苦药汁,眉一皱、眼一闭,喝下半碗。
她尚且与女使道:“我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总之这里是无亲故的,你们便料理了我,我攒的那十几贯钱,姐妹们就拿去分了吧!”
“何至于如此!”二女使也被她说得心有戚戚,一气儿宽解,“法师不是说了么,不过是教人昏睡的药!”
果不其然,正如应怜说的,才半个时辰不到,范碧云便昏昏然歪倒,好歹教人扶着坐到门口,头一歪,人事不省。
宗契道:“你们探一探她鼻息,是否还稳当。好教你家晓得,我这是昏睡的药,不是什么吃死人的东西。”
女使讪讪,依言探了鼻息,晓得范碧云只是昏死,便将人抬出去了。
这头还剩了半碗。女使回来,制住祝娘子,一个钳下颌、一个灌药汁,手法熟练且精准,早已这么灌过无数回了,待一气儿灌下了肚,这才放了人,任她歪倒床榻上干呕。
药已灌了,几人只等着。约略半个多时辰,见祝氏目光涣散,渐渐然力不支,倒在凌乱被褥间,睡过去了。
宗契与应怜对望了一眼。
女使见状来问:“法师那药果真有用,咱们接下来作甚?”
“不做什么。”宗契道,“这一宵便让她睡,睡足了精神,明日我念一天经,夜间那鬼必要来寻我,到时再有应对。”
当下教摆正了祝氏在床,解开手脚、盖了被褥,自个儿离去,却留了应怜在屋里等。
女使玩忽惯了,待宗契走后,不耐烦陪着应怜候在空屋里,且嫌此处腥臊难闻,两下言语几句,便又到外头闲坐,虚掩了房门。
屋里便空荡寂静,又正是夜色上来,紧闭了四面窗,更是暗沉寂寥,唯有床上睡着祝氏,一动不动。
应怜寻不着个凳墩,索性在那床下脚的架子上坐了,斜倚着床,一会儿,听着外头说话声儿远了,想那两个女使当到了院外,屋里寻常动静,她二人再听不见的。
半晌里,床上床下,俱是寂寂无声。
末了是应怜开口,也不知向谁说:
“我姓柳,唤柳惜,小字惜奴,家原住洛京,也是做茶叶买卖的。只是年景不好,家业败了,这才跟着宗契法师来到扬州,想寻口饭吃。那宗契法师原是五
台山云游的僧人,我二人俱不是扬州本地人,只是听说王家请僧道做法事,便来此试一试。
“我们与王家并无瓜葛,也不是受谁指派而来。只是偶见了娘子,心中怜悯,想着若能为娘子尽绵薄之力,当是积德行善。明日夜间宗契法师将为娘子驱邪解厄,届时若有难处,娘子尽管说来,我们能帮则帮。
“另有一言,我为娘子计,王家不是归宿,娘子若信我,趁早离了才是,免得日后拖成祸患。”
她说罢,一时不再言语,窝在床边歇了。
这寒怆的院子,从黄昏到月上,连暮鸦也懒栖宿,便更无一点人声鸟语,唯纱窗外微月胧明,似诉曲折心事。
也不知多久。祝氏从被折腾灌药,到此时连手脚也未动弹一毫。应怜不知她真睡了没,便当她睡了,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腿脚,临走前,又记得屋中冰冷,抽出早在袖里捧着的汤婆,恋恋不舍地摸了摸,这才为她塞进被褥。
“我走了,你睡吧。”怕惊动她,她声儿放得低低的。
便轻手轻脚,阖实屋门,离了东院。
那汤婆向来被妥善拢在袖内,当真暖和,又有一股自携来的梅花香,似往常东院还是主母居处时,女使们殷勤奉承,争先亲为合出的香气。
那香比如今的要好闻,更淡雅,却有一股满树繁盛的热闹。而如今只剩这香药铺里随手买来的香,若是从前,必定要为女使嘲笑,道燃得一炉呆板匠气。
只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时,竟只剩了这匠气的梅香,供一点暖意,教人依稀还记得做人时的好处。
它就在手边。
手已枯瘦得很了,却还能动弹,便哆嗦着、试探着覆上去,汲取了一丝暖热。那热钻进指尖,顺着手臂到身子里,落在心里一些,又涌上眼中一些。
待紧闭的眼里一点点起了湿意,她方明白,何为枯木逢春。
应怜缩着两只手回了厢房,先不去自己那屋,却敲开了宗契的门。
宗契正等着她,点了一支六烛的灯树,映得一室皆明。他瞧应怜缩手缩脚,不由笑道:“就这样冷么?”
应怜也知这么缩着不雅,进了屋,有了炭火暖意,勉强舒展身子,回了三分娴雅体态,接了杯他递来的热茶,冻得麻木的指尖与他掌心微微轻触,连羞怯也觉不出了。
宗契倒吃了一惊,“才多会功夫,手就凉得像冰,你这身子骨虚得很!”
“我向来如此。”应怜将那热热的杯盏摸了又摸,一口茶牛饮下肚,才回暖些,想着东院寒气,叹了一声,“若是像祝娘子似的,可就要冷死了。也不知她怎样熬过这一冬。”
她说到祝氏,宗契知她必还有下文,便等她言语。
果然,应怜又道:“该说的话,我已都与她说了,她自是都听进耳了的;只是听不听得进心里,那就不晓得了。”
两人一晌无语,都想着那半碗药汁,不过是最寻常补气的药,哪有什么神效,范碧云配合演戏罢了。
祝氏果真是装疯。
“如此摧残自己,为了什么?”宗契蹙眉,怎么也解不清,“难不成她觉着自个儿疯了,就能在王家安安生生地住下去?”
应怜一路来想的也是这一节,却与他看法有所不同,“我若是她,都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还不想走?她不走,未必是因着想留,或许……是想走,却走不成?”
说罢又琢磨,怎么样个境地,想走却走不脱。
正琢磨着,手里一空,却是黑瓷梅花盏被宗契抽走,又斟了半杯递来。
应怜接了,却没再饮,只是合在手心里取它暖意,略顿了顿,瞧向宗契,“从前,我娘教过我,宗妇若想掌好中馈,最要紧的是人心。夫家里里外外的人,能换则换,不能换就拉拢,如此,家中大小事,才理得顺手。”
宗契:“嗯?”
他一脸不解。
“我是说,王员外就是那‘宗妇’,这些年来,是否已将家中奴仆尽数换了,祝娘子没可用的人,才走不成。”应怜直白了说。
才见他恍然有所悟,顺着她的话往下捋,却道:“那王员外不想她走么?”
“咱们一径儿胡猜也没用,不如到时当面问她。”应怜道,那月魄似的眸光皎皎,瞧向他,“只是明日要辛苦高僧,念一天的经。你会念什么?”
高僧宗契气度泰然,仿佛丘壑贯胸,闻言不惊不诧,答:“往生咒。”
再没更多,多一个字高僧都没有了。
“你是何处来的野和尚,连念经都不会!”应怜满腹的心事被他打散,噗嗤乐了,眼眉含笑,捧着杯盏嗤笑他,“亏我称你高僧。”
得了炭火暖茶这么一温,她这冻僵了的蝉儿也活泛回来,竟又胡闹地打趣他。
宗契纵着她蹬鼻子上脸,这会教她笑得发窘,微微蹙着眉,却绷不住笑,径拿了她手里茶盏,见天晚了,催她起身:“你又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大晚天不在家温书考功名,与我这野和尚厮混一处做什么?快走快走!”
话出了口,见她脸红,才方觉狎昵太过。
应怜被反将一军,红着脸出到门口,又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硬撑了门面道:“你等着,明日必我卷土重来!倒时再与你辩,定把你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是是是,小郎君机敏过人,”宗契哭笑不得,哄着她走,“我明日修闭口禅,总行了吧!”
……
第45章 第45章一朝脱出樊笼锁,未知他……
第二日到底修不成闭口禅,宗契在东院里果真念了一天的经。
祝氏被关在里间,虚置着正堂;摆了蒲团、燃了佛香,又供了地藏菩萨金身在案,宗契便正中盘坐,阖目念咒。应怜仍郎君装束,侍奉在侧;又有范碧云禀了主人家,也于堂上侍立,其余再无他人。
日间也有女使僮仆悄悄儿来窥的,看过一回,瞧个新鲜劲儿,不到晚间,便都散了。
宗契早已放出话来,这一夜不许生人挨近,只因邪鬼出没作祟,怕冲撞活人。到了黄昏月上,便教人关了门窗,只点一盏油灯,光火扑朔黯淡,映得窗纸幽明,路过行人匆匆,偶窥上一眼,没由来便寒颤上身。
待再无外人耳目,应怜这才动作起来,朝范碧云使了个眼色,后者乖觉跟上,一前一后,到了里间。
里头闷黑一片,静得极了,略略能听着祝氏短促起伏的呼吸声。
她似是害怕。
应怜也没好到哪里去,绞着手,不敢大了声儿,轻轻唤一句:“祝娘子。”
祝氏窝在床里间,罩浓浓昏暗,唯能见半倚半靠的隆起身影,也不动弹、也不言语。应怜一步步摸到床缘,先在一旁坐下,道:“我知道你清醒着,昨儿那药是假的。你若真疯,断不会喝了药便睡。”
接着摸到祝氏腕子上,将那缚得牢牢的绳索拿剪子剪了。毕竟怕她仍不信,暴起伤人,应怜有些紧张,又好言宽解几句,但求她放心。
一会儿,目中适应了这幽暗,祝氏苍白的脸面,便稍现了模样。她木愣愣的,乱发一蓬,似乎盯着应怜在瞧。
人疯的时候长了,假的也成了真的,有时候,醒着见日头、睡着见月光,甚而不知日夜颠倒,是非也渐渐分不清了。
祝氏就这么愣了许久。
应怜并不催,只是陪她坐着。范碧云在另一侧,有些急,似想要言语,却终忍了下来。
忽而应怜的手被人一拿,却是祝氏。
祝氏的手有些凉,却并不粗糙,抚开她手心,在应怜掌里放了一样物事。却是前日那汤婆,早已冷了,却因套着套子,仍柔软着,像她的手。
本没什么,应怜心中却蓦地涌来一股拨云见日的滋味,她像夜间摸黑行路,霎一刻见了云后日头,第一反应不是喜悦,竟是不知所措。
祝氏的声音沙哑,刮擦着人耳,也极是飘忽,“我,姓祝,祝兰。”
这是近半年来,头一回与人交谈。祝兰快活极了,甚至不愿分辨眼前人究竟有
几分真假。她本也不再想根究,近来愈发觉得,拖来拖去无甚意思,不如就死了。
然而当真有一线希望摆在面前,她到底还是想好好活的。
恍然如大梦一场,如今人醒了,她便没什么好隐瞒,索性将前事尽数道出,起先言语艰涩、磕磕绊绊,而后逐渐流畅,真如乱麻抽丝,一点点理清因果,长舒了心中一口郁气。
“如今想来,我竟不该装疯,早在见她把女使推入井中时,就该一走了之。是我太执迷,起初不甘心,想着偌大家业,总是我父置下,就这么弃了,我实意难平;而后一点一点被他鲸吞蚕食,如今我已不剩半个心腹,处处受制。况我再无亲故,无处可去,到头来竟想了这荒唐的法子应对。”
应怜悚然而惊,当下问:“那女使果是被害?可王员外为何……”
“不是他,是他母亲。”祝兰拨了拨一头乱发,冷笑,“那夜王渡未宿在东院。我夜半睡醒,本想推窗看月,却正见她将人推下井。那女使叫什么?素珠,还是素昭?真惨啊,衣裙不整,扔进去时已无声响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总之是死了。”
“素珠。”范碧云低低道。
祝兰这才瞧了她一眼,目光像是要盯进她皮肉里,半晌喃喃:“素珠……素珠。我认得你,你是新来侍奉她的,你也叫素珠么?你这样标致,岂不也是素珠?”
范碧云心慌无措,一双惶恐的眼陡然望来,却噗通跪在床脚,抱住了她的膝,言语里渗着畏怖,“娘子莫要吓我,我、我不愿做她!我不愿再侍奉东院,我想走的!”
“足以见你比我聪明。你才来呢,就晓得这是虎狼窝;我却引狼入室而不知,十年了,才识得他真面目。”祝兰面容惨淡,向着应怜,“你是不是奇怪她为何要害素珠?我先前也想不通,后来想通了。素珠从前侍奉过王渡,不愿被遣出,想出个昏招,中秋那夜,她竟与我公公有私,以为这便能留下,不想被婆母察觉,妒杀了她。”
此事竟不是那王渡所为,出乎应怜意料,忙问:“那王员外此人如何?”
“他?”祝兰一时没言语,再开口时,冷意从牙关里渗出来,“……他最是只披了人皮的恶鬼。”
祝兰抓着她的手,眸中痛色伴着憎恨,即便晦暗的内室,也森冷如刀。应怜被她攥得死紧,骨节都发疼,想抽出来,却听她又道:“我好悔啊……我好悔啊!悔不该当初受他殷勤所蔽,坐看他……”
话到此,她却猛似醒转,打了个哆嗦,生生顿住。
应怜不知她有什么话,她既不说,自己也不好问,想着王家既是这般光景,定娘更是嫁不得,兴许便赴了祝兰后尘。
便是拼着再受她多少斥责,她总得与她说了实情。
转又想到祝兰,应怜道:“你如今,可还想留在王家?当真一个去处也无么?”
祝兰缓缓摇了摇头。
她想走就好。想走,便总能找到出路。应怜想。
她替她筹划,在屋中踱来踱去,想她能去哪儿,什么样的地儿才教那王员外再管不着。
忽而心眼一明,匆匆向祝氏道一句“有了,你等着”,便去了外间。
宗契正端坐蒲团之上,无人窥看时,便不念什么经咒了,与地藏菩萨金身对坐,宛若另一尊伏虎罗汉尊像,见应怜出来,低声问:“都妥了?”
“大半妥了。”应怜趋身过来,声儿小小的,搭手在他耳边轻道了一句。
离得近了,馨香气息便拂在他耳畔,宗契有些发痒,又有些热,却端坐着没动,待她说完,微微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写个荐帖捎与师父,他老人家必会关照的。”
便见应怜面上一喜,眉眼弯弯,模样霎是可爱。她已离了他耳畔,那痒意却仍萦在那处,宗契忍不住揉了揉,那一缕甜美却狡猾得很,倏忽便消散了,半点再捉不住。
他目光随她进了里间,身形一转,融入黑暗复又不见,这才阖目,继续盘坐。
也不知多久,应怜再次出来,这回浑身轻松,向他点点头,“成了。”
宗契便知,盘曲了一整个白日,此时终于可以松缓松缓筋骨了。
此夜——据住处离东院稍近的僮仆女使们讲——当真是惊心动魄,光怪陆离。他们见那庭院上空有道黑气直贯中天,气魄逃散,却被一神佛兜在掌中,压伏下去;并信誓旦旦,道确瞧见了神佛出世时的数道金光,真如彩霞映日,竟搅得他们觉也睡不着。
又有人因此不屑,什么鬼神金光,统统是胡诌的,不过为了显他们能耐,能见神佛罢了。
不过夜半时,听见叮铃哐啷的闹砸声,此确做不得假,那必定是高僧正与妖邪搏斗,闹出的动静了。
总之言真言假者,俱得了令,不敢近前窥看。第二日众说纷纭,都到老夫人处绘声绘色地报。
老夫人很快得着了信儿,更兼有天大的幸事,乍然闻听,真如吃了七窍顺气丸似的,整个人都舒泰起来。
“她转醒了?醒了就好!”她长松一口气,连向壁上神龛拜了数拜,直念阿弥陀佛,又吩咐人,“疯了这些日,人不人鬼不鬼的,快为她梳洗打扫,再带来见我!”
不消她说,女使早已烧好热水,搬了大大的浴桶,为她刷洗,又梳头穿衣。那屋里彻彻底底清扫一遍,开了门、敞了窗,虽仍一应陈设还空着,却携了股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真好似改头换面,一扫前尘污浊。
一时三刻,祝兰已重新由鬼做成了人,一身脏臭被洗净,长发梳开,换了套干净衣裳,穿整毕了,由女使引着,去主院见老夫人。
老夫人心思却细腻,犹担心她邪气未根除,特特在堂上布了一道绢纱屏风,只教她隔着屏风叙话,又使人请了宗契前来,万一邪祟复作,他好一力降服。
应怜来时,便瞧见堂上已是这般景象:祝兰跪在正堂,向着一列屏风,行跪拜正礼;屏风后隐约坐着个老夫人,身形全被遮挡,却露出一半壁上的佛陀菩萨来,好似祝兰拜的不是婆母,是那救命的菩萨一般。
见宗契来了,老夫人自然当面谢过,又特送下钱物,以表向佛的诚心。
应怜在旁瞧着,目光却又寻见端坐另一边的王家太公,向来与老夫人并坐时,不言不语,泥捏的塑像般木讷。
范碧云侍立在老夫人身侧,得了令,捧来几样首饰,赏与了应怜,为着她毕竟与高僧同来,不好见之不理。
一番问神道佛毕,老夫人再谢宗契,定要相留长住。宗契极力辞过,带了应怜,当下便告辞而去,只是临别之前,特与叮嘱:“祝氏命格带煞,不可久留家中;若强留时,恐又招惹邪祟,还是尽早打发为上。”
老夫人向来笃信鬼神,闻听此言,更是心中耿耿,相送了宗契,回到屋中,见祝兰还跪在堂上,端的孝字当先的好儿媳模样,便命人将屏风挪在自己的卧室,仍居中坐了,招手唤祝兰进屋,又将门窗都关了。
祝兰心知必有这么一关,果不其然,见上首坐好,开口便问及这些日的情况。
“妾也不大清楚,只是记得才中秋家宴上吃过酒,分明已回屋睡下了,彷佛做了个长梦,一睁眼,便到了岁暮,心中很是惶恐。”她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对答呈上,再谢罪道,“今日听人说了,妾才晓得发生这些恶事,为家中带来如此灾厄,实是罪过!”
她趴伏在地,长跪不肯起。老夫人叹道:“你也是无辜受累,委屈你了。方才你说,做了个梦,梦中可见何人?做了何事么?”
祝兰头杵地,一五一十答道:“隐约见了家中女使,即今日听说意外亡故的那个素珠,直缠住妾不肯罢休,只记得害怕极了,其余都记不得。”
屏风后,老夫人也不知是何样神情,唯声音变了一些,又急了一些,“她可能与你说什么?”
“她只呜呜咽咽,并未说什么。”祝兰摇头,“又或说了,妾却早已不记得了。”
这一下,老夫人终才放心,满意地见她隔着屏风,大有长跪趋势,挥挥手,发了慈悲,“起来吧,站着说话。”
祝兰不起,却道:“妾有一事相求,望老夫人恩准。”
“你说。”
“妾心知命相冲撞长者,易招祸灾,从前心有妄念,总不肯离家。经此一事,妾再不敢徒留家中,招来祸殃。请老夫人准妾离去,自寻投奔。”
屏风后,自不见老夫人微有动容神情,却又迟疑,久久不肯言语。
祝兰咬了咬牙,再道:“郎君念旧,不肯遣了妾出门;但妾不能不知好歹,故自请离去,郎君若要怨,便怨妾一人!”
“……我做不得他的主,他教看待好你,若是回来,见你走了……唉!”半晌,屏风后道。
祝兰手绞在袖内,攥着方帕子,已有些
抖,望不见屏风那头,却听出那话里反复之意。她如履在万丈深渊、薄冰之上,战战兢兢,却晓得再加把劲,就能踏上平地,狠狠心,押上故旧的情分,落下泪来,叫了一声:
“婆母!”
老夫人陡然起身,察觉失态,又坐了回去。
“婆母!容媳妇逾矩,再叫您一回!”祝兰声色惨然,“在我心中,您就是我母亲。盼您看在你我母女一场的情分上,容我离去吧!”
半晌,老夫人低低问:“……你去哪里?”
“我在襄州有房远亲,便去那里投奔。”祝兰道,“待过去后,我定安安分分过活,不再来搅扰郎君,也再不念这里一砖一瓦,从此各自相别,善始善终,可好?”
或是“善始善终”四字最终打动老夫人,她长叹一声,“罢了,走便走吧。”
知子莫若母。
——祝兰懂,老夫人也懂。
纵她一辈子田舍里,没识过字、没见识过世面,没出过远门,她总还晓得自己生的儿子。
人就是这样奇怪。祝兰汗湿重衣,如死而复生,从内室而出,低头望见老夫人的脚步,心中觉得荒诞。
这个妇人,穷苦过来,富贵后,却一样瞧不起穷苦人,做得出暗害女使之事;管不住儿子,又粗鄙,却竟也有做母亲的直觉,猜着中儿子狠毒心思;做婆母时,对自己百般挑剔,却又在这最后关头,肯逆了儿子心意,保自己一命。
但,无论如何,这一关,她祝兰挺过来了。
范碧云正在外间奉茶。
她自小便被做绣娘的母亲耳提面命地叮嘱,做绣活,关键是一双手。手若巧了,一根丝也能织成花样;手若粗糙,那是万万拿不得针线的。
故此,她在家中是从不执帚拿勺的,更不做洗刷的活计,无论寒暑日夜,都要抹了脂膏,将一双手保养得再细嫩不过。
如今,这双手纤巧白净,十指葱葱,正为王太公沏上一杯散茶,瞧那青翠翠的茶叶末儿盏中绽放,范碧云自是满心瞧不上,却不敢带到脸面上来,只是笑盈盈地斟了递去。
王太公不识得好茶,却晓得瞧这双妙手,接过茶盏,黧黑的老脸上露出一抹笑,见了十分教人厌烦。他又在她手上摸了一把,仗着老夫人在里间,瞧不到这头,便捏了那手不放,悄悄儿道:“上回老爷教你拿饵食,你怎不来?”
若是平时,范碧云抽身便退了,不耐烦看他忝脸,今日却不知如何,只任他揉捏了没动,反勾出一抹笑来,极是纯澈天真,“老爷存心欺负我,明知奴在老夫人处脱不开身,偏那会子来叫我。哪怕改个时间呢,奴也就去了。”
王太公教她那股子不谙人事的劲儿闹得百爪挠心,又听她言语亲昵,便壮了色。胆,更压低声音:“老爷疼你,下回她不在时,你便来我房里……”
话未说完,里间屋门一开,老夫人携祝兰而出,只一眼,正撞见一老一小执手场面,当下脸色一变。
王太公被老妻管教得鹌鹑似的胆儿,陡经一吓,被烫着一般缩了手,只顾自己喝茶遮脸了。
范碧云噤若寒蝉,乖觉退在一旁。
老夫人不理会那二人,只问祝兰:“你想好了,当真要走,明日便走,别闹大阵仗,免得我儿听说了,又不安生。”
再十日便要过年,她不留,祝兰自然清楚,年前王渡定要回来的,此时不早走,待他回了,再想走就走不脱了。
近十年枕边人,她知道他太多底细,若没有老夫人一时糊涂,发下慈悲,她万不能活着出王家门的。
想到此,毕竟对她留存一份感激,祝兰复又跪下,磕头在地,说不出别的,只应一声:“是。”
待要出正屋,却听老夫人开口:“慢着,你孤身一人怎好前行。我总得给你找个人相伴——碧云,你陪她去。”
范碧云瑟瑟然望去,只瞧见了神佛挂画下的老妪,鬓发点霜,眸光浑浊,言语既出,从那眼中又射出了两道森冷冷的凉意来。
第46章 第46章他年一旦仇雠对,浑忘昔……
“她教我陪着娘子,我便陪着来了。”
范碧云捧着茶盅在掌心,舒心地叹了口气。
才是日午不到,她同着祝兰却已改天换日,天不亮便出得王家,向西隐没在坊市间。瞧着似是出西门投襄州而去,实则拐过几条巷儿,早有一辆青蓬牛车等在拐角,里头帘儿一拨,将人接了,闷不做声便离了去。
这会子几人已齐聚了应怜家中。
昨日应怜早布置停当,主屋侧收拾出一间耳房,教她主仆两个暂住下,几日里,三人住一院儿,宗契住隔壁间厢房院。不大的屋宅,这时前前后后便塞满了人,当真有了点过年的热闹。
几人晌午无事时,聊起王家事来。应怜向范碧云道:“你这招行得险,万一老夫人不开口教你走,你又如何?”
“不会,我吃得准她脾性。她那人,最是要面子,又好妒,这回撞着那老驴对我上心,是再不肯留我的了。”范碧云笑道,“况她便不发话,一会儿我也得开口求的,不信她不肯。”
祝兰如今与从前大不相同,虽仍消瘦苍白,却已复从前三分神采,只是话不多,常听她二人,但微笑而已。
应怜问及她之事,祝兰道:“我家从前有生意至代州,只我向来未去过。如今家业早不复,我却想去瞧一瞧旧时给我带土仪的叔伯们,纵寻得一二故旧,也是好的。”
宗契那头,书信早已把她,里头详细叙了前由,请他师父代为关照,再无岔子。
祝兰感激不尽,道他年若有答报之时,她必不忘宗契二人之恩。
应怜又强留了过年,且道水远山长,近年关时,连车马也赁不到的,不如一同过了年再走。千留万留,好歹将人留下,过了几日。
年后即便风雨离愁,眼下且抛掷一边。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只关了门,在这小院儿里欢笑共赴。
日来应怜最是可消磨时光,重拾了琴,又于书肆里寻得些残僻谱儿,试着为补全一二,只是有些照本抚奏,听来竟全无章法,引得下首听琴的几人面面相觑。
祝兰道:“后半段约略有寒江暮雪之声,这前半段我怎么什么意境也听不着?”
“我听也是,前头忽高忽低,不曾觉着有甚高明。”范碧云也道,“祝娘子一说道,我便也觉出后头那清江雪的意境来,端是妙音。”
应怜盘膝而坐,膝上一尾凤尾落霞琴,金徽玉轸、青玉雁足,正是当日李定娘念着她旧日的喜好而制,音色清湛动人。只是琴再好,音不对,也霎是恼人。
她肚里闷惑,拿起那残谱来前后翻了半天,自觉没有哪里错按,“那书肆掌柜分明说这《白雪》是前朝本地一名士所修,于今京中俱不存的;只余半阙,后半是我狗尾续貂……宗契,你听来如何?”
“……挺好。”宗契与她一般盘坐在侧,闻言只道两个字,又接过她手中琴谱,低头翻看。
祝兰问:“高僧也懂琴么?”
宗契平静不带一丝犹豫,“不懂。”
他摩挲几回那泛黄古旧的书页,又还给应怜,见她既疑惑又好奇,一双眼琉璃也似清透神蕴,咳了咳,“不错,下回别买了。”
应怜费了二十二贯买来这一残谱,如今也觉晦涩难懂,需得细细参味,便点头道:“贪多嚼不烂,我只买这一本,待琢磨透了,再奏与你们听。”
说着,抱琴起身,心有犹疑地离开了。
宗契望着她背影,却也
想到一事,辞别而去,特特出门买了纸笔,回屋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写写画画了半天。
若要论笔迹优美,他断难及应怜;但宗契写信,自也不必讲究语句章法,随心写就,想到哪儿,便写到哪儿。
这一张空白纸上,他蘸饱了墨,落笔力道刚劲,头一句写就:
【应娘子见信:
我今日辞别,许多话说来,怕你嫌絮叨,因写在纸上。你聪慧过人,一点便悟,吾心甚喜。
书肆残谱十之八九为作假仿古,从前佛光寺下廊上所售,无一真迹,百钱可得十篇,娘子千万莫再受骗。】
写罢头一句叮嘱,他暂且搁笔,等墨迹干了,收拾起来,待日后想到更多,再作添补。
也不知她见了信,可要为那一本假琴谱懊悔伤心。只是她本性颇稚拙,若于钱财上再受市井贩卒蒙蔽,岂不更令人烦恼。
这么一想,兴许他还得单辟几页,罗列坊市间各项生计所费,柴米油盐一并都得写上,如此方得安心。
腊月廿二。
祝兰颇喜欢应怜这处,只是再喜欢,总也得又去的时候。
她也在写,只那是写给自己看的,不是与谁的信。
——她已经无人可与写信了。
从晌午至昏时,写写停停,有些印象早已漫漶模糊。她费了无数心力,想不起来,只得以圈点为记,权且列上。
就这么不知多久,忽听得一清脆声音道:“娘子这写的是什么?”
祝兰猛一惊,刚蘸饱墨的笔尖一抖,甩下几滴墨汁,污了整张纸面。她却顾不得清理,先将墨迹未干的纸折起来,一转头,见范碧云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自己身侧。
“我不知这是娘子家信,对不住对不住……”范碧云手捧香茶,搁在桌上,慌里慌神告罪,又退了两步,“我是见娘子在屋中,怕你口渴,才煎得的茶,想着为娘子送来……”
祝兰匀了匀气,吃这一吓,脸色微白,却不好责怪,勉强笑道:“你步履可轻盈,我竟没察觉。你何时来的?”
“才来呢。”范碧云褪去面上尴尬,摆出了个温婉的笑,一会儿,却问:“娘子……还有亲眷在外地么?”
“不是亲眷,是早年的一些故交,如今大多不走动了。”祝兰囫囵应道,将那沓写好的写坏的纸俱拢做一堆,收起来了,品了茶滋味,点点头,“馥烈芳香,沫饽如团云散霞,分与我的是初舀之隽永。这茶十分有古意,是你的手笔?”
“我哪会这样稀巧的煎茶法子,这是应娘子煎的,说你必定尝得出其中滋味。如此一见,你们果真可称知己。”范碧云道。
祝兰微笑默然,端庄明朗,不复方才仓促。
在几般雅事、尤其茶之一道上,应怜的确将祝兰引为知己,二人皆有惺惺相惜之感;无事相约,常斗茶玩乐,又使范碧云裁出高低上下,女娘们聚在一处,时日如水,消磨飞逝。
应怜却一日比一日怕见宗契,一来檐下多了外人,总不好镇日与他混在一处;二来总觉与他见面次数有量,见一面便少一面,若存着这愈发见底的量,他便不走,那竟不如不见的好。
只是不见时,她偏又想见。哪怕只是一个屋檐下,她却生出恍惚离别之感,似他已经起行在路,隔了山重水复。
这一日,宗契从外而归,却带了个气毬回来,教她琴棋茶画之余,也得出来晒晒日头,松松筋骨。
祝兰与范碧云倒很是欢喜,拉着应怜到庭院里,白打一回作乐。
与其他样相比,应怜蹴鞠的手艺勉强够得上马马虎虎,那毬腾在半空,不是向左即是向右,玩了小半日,竟是捡毬的时候多、脚踢的时候少,白白教几人在旁看得直乐。
她出了一身汗,再不肯玩,将毬给了祝兰,自己坐于墩上,朝着宗契抱怨:“你买这劳什子回来做什么,走时记得带了去,我可不要。”
话虽轻巧随便,耳朵却支棱着,听他怎样答复。
不想宗契一张帕子递来,瞧她赧赧擦了汗,这才作答:“你与她们玩的那些茶香琴棋,我俱不会。便只得弄个气毬来,才得与你多见一见。你只顾与她们耍乐……”
话由着心出口,说着说着便走了样,他又生生停住。
应怜正抹汗,将那帕子在额上项上一点点擦,闻言稀罕道:“怎么,你还醋了不成?”
“不是,我……”宗契想解释,又无端有些窘,细想来偏就是她话中意味,愈发地耳根子发热,便只得拿话岔了,“李娘子处,你打算如何计议?”
“她还恼我呢。我三番五次递了帖儿去,只不见她来。”应怜想到此便烦心,叹道,“我还能如何,又不敢径去敲她家的门。她家中多少老人,都识得我的。”
年前便这么等着,等过了年再看罢了。
只是过了年,一旦他们都走了,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心烦郁郁,望宗契利落英朗的眉眼,趁那二人踢毬正欢,心里鼓了三回气,低声求他:“你能……再晚些时候走么?”
宗契眼望着毬,抛高又落下,心思却浑然不在那上头,听她一问,心中虽早已决断,却更难答她,只是沉默以对。
应怜先被那毬弄得浮躁,又因定娘之事烦恼,这会又在他这里吃了瘪,更是心烦意乱又沮丧,恨自己任性,又恨他纵自己任性,小性儿上来,瞧他可气,磨牙哼了一声,把帕子塞了进他手中,“走走走,早走了我清静!”
她一脑门官司,忽然不待见他起来,豁然起身便要走。
恰此时庭中二人场户,范碧云一个毬踢去,祝兰没扑着,放任高高飞起,滚向了前门处。
祝兰便笑着去捡毬,才拾得,正听有人敲门,起身便将门开了,抬头望去。
四目相对,彼此怔住,僵立半晌。
“李娘子。”祝兰先回神,微作一礼。
“祝娘子。”李定娘还礼,勉强牵出一抹笑。
第47章 第47章老牛舐犊,乌鸦反哺……
一个明朗大气、一个矜贵容雅,一时面上虽无波澜,却暗流汹涌。
应怜心中咯噔一跳,万万想不到这关节上定娘竟来到,再一想这二人不尴不尬的关系,硬着头皮挤进二人间打圆场:“定娘表姐,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要紧的事寻你!”
她不由分说,拉住她便往屋里带。
李定娘也不吱声,任她牵着,到了里间屋,瞧她紧张兮兮地关门落窗,又最末觑了眼外头祝兰,“我几日不见你,你竟往家中放了个了不得的人。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应怜千头万绪,脑中有些发胀,一时不知从何处谈起,索性将一封写了大半的信塞与她手里,“这些日前前后后的事,我都写在里头了,你先瞧瞧。”
虽如此说,心底仍忐忑。上回她不过劝了几句姻缘妨碍事,彼此便闹得不欢而散,还被定娘表姐斥作“挑拨”,这一回她原原本本将那王员外乃至他家人恶事,尽写在信中,也不知定娘看了要如何发作。
果不其然,先前来时,李定娘面上还将将挂了一丝笑,任撞见祝兰,也没拉下脸;而随着她愈往下看,那脸色便愈发地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末了,她将信还给应怜,勉强道:“你只写到祝娘子自求遣出,尚未写完,后头呢?”
“后头……你不都瞧见了么。”应怜讪讪,拉她坐下,小心
窥觑她既淡且冷的面容,道,“我将她接来家中住几日,过了年,她便要走了。我并非有意挑拨,只是既已探得那王家是龙潭虎穴,你总不至还两眼一闭往里跳。你岂不见祝娘子那时被磋磨成什么样子?”
李定娘一双眼瞧定她,也不知里头千言万语,听他一席话,却此刻俱哽在喉间,出口不得,阻得难受时,只得长叹一声,别过目光。
应怜再道:“我知表姐你心高,若单瞧那王渡在外,颇是德才兼备,确可配你;然他城府太过深险,内里人品也堪忧,你、你……我说句难听的,就算不嫁,也比嫁他好!”
“……你可知,下月便是亲迎,六礼已成其五,我早已算半只脚踏进了王家?”许久,李定娘道出一句。
她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黯淡的光线里,脸色也苍白,那苦涩伴着悲哀,沉沉地向应怜压去,凝滞艰涩,压得人几乎张不开口。
然再难开口,应怜还得劝,“你将信拿给姨父瞧,他若晓得了那人不是佳婿,岂还会推你入火坑?姨父素日最疼你,他铆定的事,连郑姨母也难改的。若他不信,我、我亲自去!我去向姨父说,他当真见了我,总不会以为我在胡言乱语!”
她再将那信塞给李定娘,一触她手,却觉那指尖又冷又僵,浑如从冰窟窿里拔出来的一般。
“你让我想想。”李定娘几乎收不起那信,连话声也在打颤,勉强稳住心神,却又复了一遍,“你让我想想……”
正僵持不下,忽外头有人扣门。
“我有话想同李娘子讲,可否方便?”是祝兰的声音。
应怜没动,望向李定娘。后者无力点点头。
她便去开门。果见祝兰在外,不悲不喜,如平常一般,踏进屋来。
自来新欢旧爱,最难相对,一个已成秋风团扇,一个正当金风玉露。愚者看不穿,慧者伤其类,只不知一个看一个,心中作如何想。
“我曾与娘子,有过几面之缘。”祝兰开门见山。
“第一回见,是在为令堂接风洗尘的饮宴上。那时你是高官之女,我是商家女、商家妇,有心上前与你攀谈,却不知为何你郁郁不乐,便做了罢。”
“第二回见,是赏花相邀,我请了满扬州的士绅贵女,却只是为与你作衬。谁都晓得,我意在巴结你。那日他随我一同来,便初与你结识。”
“第三回见,我已下堂,心中苦闷难言,又从他言语中得了蛛丝马迹,以为你们有了首尾,他才弃我,冲动之下,私自邀约,当面与你分辩,言语失当,交情变恶,此后再无往来。”
“我曾懊悔误会了你,想与你致歉。如今想来,竟不是我误会,你们到底将成一对眷侣。”
一句一句,如层层剥下伪装,教李定娘脸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末了盯着她,冷语道:“你又待如何?”
慧者伤其类。
祝兰摇头,“不如何,我想劝劝你。”
一室闷阻凝郁,她愈是平静,李定娘愈是难堪。
祝兰不在乎她如何想,却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胡氏?”
李定娘与应怜皆是一愣。
“看来是不知了。”祝兰道,“她是王渡的发妻,家中原本做屠猪羊的买卖,谈不上多殷实,好在吃喝不愁。”
这事范碧云也提过,但终究只是风闻,并不晓得内情。这会子从祝兰口里说出,竟更详实了七八分。
“此女貌丑,故迟迟发嫁不得。王渡家贫,连乡塾也念不起的,曾以放羊赶猪为生,一来二去,结识了胡氏,便教他捡了这便宜,成了胡屠家的好女婿。”她说到此,面有微讽,也不知是嘲王渡还是嘲自己,“那时我已到出阁年纪,我爹却只得我一女,因要传习家业,故有心招赘个儿郎。可巧,刚放出风去不久,一次意外,我便识得了那王郎君。我见他温文尔雅,为人又谦逊温和,且喜他进退有度,是个精明强干之人,便有心招他为婿。渐渐与他相识得深了,一心属意于他,他这才与我坦诚,说家中已有妻室,却又言道,他那妻子如何如何蛮横,更兼有心疾,他早已有和离之意。亏我出生商家,最是与人打交道的出身,竟听信了他的鬼话。”
应怜听得心惊,想那胡氏命途之终,脱口便问:“她当真是心疾而亡?”
却迎来一双祝兰似嘲非嘲的眼神。
“胡氏不多久便亡故了。他说是心疾,却引起了好一场纠纷,闹上公堂,是我爹颇费了钱财,才将他捞出,又惮胡屠回家说三道四,私了了一笔钱,打发他远走他乡了。然那胡屠临走前,口口声声,涕泪俱下,道女儿身子康健,何曾有什么心疾?”
说罢了,她只看着李定娘,瞧她身子坐得虽直,却细细地有些发抖,颊无血色,唇也抿得发白。祝兰轻轻笑了起来,眼中无泪,却比有泪更悲哀,“原来世间到底有报应。我曾心知肚明,胡氏因我而死,我却只坐看她化作冤魂,自己鬼迷心窍,一心想着与他成双成对。如今我也得了胡氏的下场,而你——李娘子,你就是当年的我,你的风光,就是我当年的风光。”
李定娘呼吸急促,身子更抖得厉害了些。应怜怕她恼怒发作,忙来扶她,甫一触及,她却猛地一惊,惶惶看来,而后摇了摇头,半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僵缓起身,久久望向祝兰,沉默已极,终又开口:“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望你这番话,也不要诓骗我,你可作得数?”
“怎么做不得数?”祝兰道,“我父已死,我以他在天之灵起誓,今日之言,无一个字虚假。”
“好,好。”李定娘唯一字喃喃,如被抽掉气力心骨,失魂落魄点头。
半晌,她望向应怜,“我想再问祝娘子一些事,你出去玩吧……今日我不走了,和你睡,咱们姊妹俩说说话,可好?”
应怜哪有不肯,点头不迭,自去外头,带了门,教她二人再细说了。
当晚,李定娘果宿在应怜处。
应怜幼时常与她同睡,又缠着定娘说过多少回故事,如今也都还历历在目。只是今日不是定娘讲故事哄她,却是她说旧事去哄定娘。
说了几回“你还记得宋家五娘吗”、“你还记得东门里那赵家吗?”、“你还记得那一对姓黄的双生姊妹吗?”……应怜绞尽脑汁回忆,李定娘便有一句没一句搭话,到头来,仍是说回了自己身上。
应怜试探着问:“那王家……你究竟如何想的?”
李定娘比白日里好了些,闻言只是默了许久,后才道:“祝娘子说得对,她之今日,未必不是我之明日。”
“是了!你能如此想便是。”黑夜里,应怜瞧不见她面容,却仍扭头望了一眼,由衷生出些宽心,“他王渡喜新厌旧,为贪祝家财势,狠心对发妻下手;如今故技重施,为攀附姨父,又弃了祝氏;难保他日后爬上高处,再攀上比姨父更有权势的,到时你如何自处?”
夜色幽黑,李定娘说话的声儿也幽幽的,像浸了夜的深不见底。
“是啊。”她轻声道,“人家养女得富贵;我爹养我,却是来还债的,到头来得了一身奚落讥笑。我给他丢尽了脸。你可知道,他头发已全白了,只是瞒着我,一次染须发时被我撞见,却反倒解我宽心,教我不必难过。我如何能不难过……”
应怜自记得,当日送别归乡,她见着姨父,大吃一惊,那时不懂事,脱口而出:“姨父,您两鬓怎么白了?”
她娘斥她多言。众人来送别的,只当不见,一番惜别,洒了几滴泪。姨父又面北向天子遥拜了三拜,在人扶持下,登了车。他背影苍苍,老态毕现,叫人心酸。
想到动情处,眼眶微湿,应怜听旁侧话音歇了,以为李定娘困乏,正也要睡时,却听她忽有开口:
“当日事
后,我家中一个幕僚,最是受我爹看重的,曾私下向我爹进言,教‘让我病死’,全了一份大人的脸面。后来他便再没出现在我家。”
应怜微有动容,怕她烦恼,又劝了一句:“这就是了,姨父素日最是疼你,你总得让他老人家过得开怀些,不为你挂心。”
身侧依稀有她窈窕的轮廓,窸窸窣窣,侧了个身,背对着应怜,似望窗外渐如钩的半月,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叹息。多少说不出口的苦楚,俱在这一声中。
“你说的对,我总得让他体体面面地过活,不能再寒了他的心。”
第48章 第48章更深漏剩几霄残
翌日天明,李定娘拉着应怜坊市里走了一趟。
应怜本不知何由,到了地儿,才见一间楣匾上书“顺泰标行”的门面,稀奇道:“标行?这不是护运南北货的局司么?你带我到这儿来做甚?”
里头已有人迎出,将二人请进门面。里头候着一身强力壮的武师,抱拳拱手,自道姓张,曾做过本地州县的团练,人皆称作“张团练”,问娘子来押什么标。
“送人往代州去。年后需早行,可做得?”李定娘问。
张团练道:“做得,只是师父们年后三日不起行,最早年初四动身。”
当下谈妥,问明了住处、年貌等,付过定钱,张团练又亲印了花押在两张密密麻麻的契纸上,分交与二人,切切叮嘱收好,届时只凭契纸接人。
应怜这才明白她是何意,待出得标行,回登了车,向李定娘道:“亏得你做事周全,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此去代州,山高水远,她一个女子,无人护持怎么行?”
“不止,”李定娘眸中有三分忧色,道,“路远些实无大碍,怕只怕消息递到王渡处,他派人于附近隘口亭驿日夜看守,必要捉祝娘子回去。”
应怜教她说得也担忧起来,又计议一番,便打定主意,起行前几日,务必藏好祝兰二人在家,再不可教外人看去。
回家后,又与祝兰嘱咐半天,转头却见范碧云在侧,秀致脸孔上期期艾艾,似有话难为情吐口。
“你怎么了?”应怜怪道。
此时李定娘已回自家,这会子檐下只她三个女娘。范碧云见问,面红了一瞬,吞吞吐吐答道:“我、我想求祝娘子个恩典。”
“如今我也在人屋檐下,还能恩典你什么?”祝兰话音如水泠泠,也如水无波澜。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与娘子一道走。”范碧云求道,“娘子去代州,把我也带上吧,我为娘子铺床洗衣、梳头穿整,今后愿服侍娘子在侧!”
她话一出,不止祝兰,应怜也瞧稀奇一般,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要留下么?”
范碧云面红耳赤,眸中羞得要滴下泪来,咬着唇,犹犹疑疑地,“我就是觉着,王家在本地手眼通天,万一哪天我教他家人撞着,这事漏了,又得牵连了应娘子……”
应怜正想着她何出此言,祝兰忽发一声轻笑,打断她思绪,应承下来,“这许是咱们的缘分,你若想跟着我,那便跟着吧。”
她仿佛言语间并不是收留一个大活人,不过多了件衣物,也不去管范碧云千恩万谢的笑模样,点点头,回屋去了。
这是件小事,应怜并未放在心上,过了便罢。
腊月三十,岁除。
这一日的宴席由李定娘着此地最好的酒楼送来,端的是山野珍馐、琼浆玉露;各样菜色红丝翠玉,竟有本地传习样式,应怜也叫不上名儿来的。几人团坐一桌,藏钩射覆、欢笑饮宴。
应怜今夜喝的又是一等琼花露,虽同个名字,却比前日预赏在路边食店里喝的更浓醇芳甘,且喜今日不在那闹哄哄的人堆里,便放开胆来喝,直是春霞带露、酒浓情憨,话也多了、舌头也不利索,又扯着宗契,一杯杯拼酒。
宗契海量,喝到最后,见她东倒西歪了,还要探手去摸酒壶,只得捂了壶盖,不许她再喝。
应怜几次抢,没抢着,嫌他败兴,竟狠狠冲着一声重哼,扭过头与范碧云说话,不理睬他了。
宗契哭笑不得,向范碧云比划一下,教将人扶稳,别跌下座;又自去厨上,将壶中玉酿,换成早备下的醒酒汤,要与她解解浓酒。
应怜半醉不醉,拉着范碧云,眸中光璨璨,烛下见了,彷如玉女仙子,说话却卷着舌,含含糊糊的,也不客气,打头便问:“你、你实话……说,前日里我与……嗝儿,宗契说那房契,你是不是……听着了?”
祝兰坐于对面,闻言瞧来,那眸光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什么,直把范碧云瞧得不自在,趁时扶了应怜下座,又垫了软枕,教她斜倚在帘边一张美人榻上,道:“娘子醉了,歇一晌吧。”
“不歇!”应怜却闹将坐起身,瞧范碧云体贴小意的款款模样,心中气恼起来,把清醒时不好出口的话这会子全吐露了,“若不是你……嗝儿,听那房契,晓得、晓得这屋宅,是……嗝儿,赁下的,你怎会要、要离开!你走走走,我才不要你!你以为你走了,我、我会念你,呸!你们都走、都走!”
范碧云被她戳中逐利而去的小心思,脸上烧得火辣辣的,一时又觉着她骂的又不是自己,陡然明白,她这竟是与宗契置气,连带也恼了她了。
更兼祝兰不冷不热地望来,看戏一般。范碧云不愿引火烧身,便独独将话头岔到宗契身上,“我们走不走的,又有何碍?你若不想他走,留他便是。”
应怜到底没十分醉,直勾勾地盯她,面上红云一片,霎是妍丽生春,闻言便道:“他?哪个他?”
却不待范碧云答,自个儿悟过来,酒兴便消了一二,低沉下去。
“……怎么留?”她撑坐在美人榻,喃喃自语,“他到底要走的,我又如何留呢?”
范碧云抿抿嘴,轻轻一笑,趁着宗契未回,低声言语在耳,“真要留他,我替你想个法子。”
应怜脑里浆糊似的,将脑袋贴过去。
“你将自己荐了与他,他便再不会走了。”那声音细细道。
她懵里懵懂,兜头便问:“荐?荐什么?”
范碧云理所当然,“荐枕席呀。”
应怜起初懵着,忽一下惊起,指着她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脸已红得要滴血。范碧云却老神再在,毫不觉难为情,眼儿也没眨一下。
“你你你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她半晌憋出一句,慌得失了分寸,“太猥鄙了!我怎能就害他失了清白!”
范碧云奇道:“向来不曾听说男子还有什么清白,你倒不如体贴体贴自个儿!”
她出得什么馊主意,直将应怜吓得酒醒了一半,一屁股又重重坐了回去,发呆了半晌,嘴里还道:“这话以后万不可说了,我们怎好亵渎神佛!”
范碧云刚想分辩,怎么就是神佛,那不一样是个凡胎,是凡胎,就有七情六欲。一扭头却正见宗契执壶回来了,只得闭了嘴,不言语了。
宗契本以为应怜要醉得不像样,不想刚打了醒酒汤来,她却已自醒了,一双云雾朦胧的眼儿直勾勾的,乍一落在自己身上,却如同受了惊,慌促一下便游移开了,脸又红得不像话;也不知她酒后脾性如何,怕她耍起酒疯,仍是一杯醒酒汤递了来。
应怜闻着一股子浓厚的姜香,愣了愣,倒没闹,乖巧地一口饮下,又将那小瓷杯儿一把塞与他掌中,烫着手似的缩回来,闷着头不看他了。
宗契只以为她酒后疲乏,浑不在意,便道:“你不如先回屋歇了。”
应怜本低头摆弄指甲,闻言却不肯,“得守岁呢。”
她抬头瞧一眼他,也不知怎的,便想起方才那话,脸更臊得慌,回头却见范碧云早已归了座,与祝兰行酒令去了。这帘边半隔不隔的一角里,只余她与他二人。他立着时尤为高大,背衬着数盏灯烛明耀,向她投下幽深的长影,笼在身遭,也覆了他身上的暖意。
方才压下的几分酒意这会又醺醺然飘
起来,任它怎样醒酒汤,教他那双端稳带笑的眸子一瞧,便都醉没了七八分。应怜脑海里朦朦胧胧的,一时想起什么“荐枕席”的猥薄之语,羞得连脚趾都蜷起来了;又恨自己怎能胡思乱想,平白辱没了他,也辱没自己,愤恼起来,捶榻斥道,“太无耻了!”
宗契才要走,听她一句,讶异回身,却见应怜攥着拳正锤榻撒疯,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时觉得稀奇可爱,刚要问她骂谁,对面她一双羞愤含了水汽的眸儿猛又瞧来,要哭不哭的模样,被瞧得心里重重一跳,竟不知是不是那酒灌的,有些口干舌燥。
忽见应怜彷佛尤其恼他似的,又对着狠狠一哼,却伸出一只软玉一样的手,刷地将那帘儿拉下了。帘上水远山斜颤晃不休,一只横来飞鸟,正抵着他鼻尖,仿佛聒噪嘲笑他贪看春色。
里头传来闷闷的声儿:“你走,我自个儿守岁。”
宗契回了神,却又似回不过神,神思胡乱飞晃,像那帘儿轻颤一般,好容易稳住了。那脚带着他回桌落座,又饮一杯春酿,只是竟浑不知滋味,对面二人行令笑语也浑不入耳,脑中唯剩了那一双欲颤欲说、水色横斜的眼儿,再塞不进其他琐碎。
应怜歇了一夜,待到天大明了,才想起昨日已是去年,她倒梦中守岁了一夜。
却也无人叫醒她。祝兰只道她还小,长身子时,觉得睡足了;范碧云别说叫她,自个儿也香香地睡了一觉;宗契更不去叫她,反拨旺了火炉,教她房中睡得更安稳。
如今再懊悔,也只得等明年了。
应怜依稀记得除夕夜醉时,那时听了范碧云的话羞恼无复;一夜睡来,羞意渐褪,却只觉荒谬,若做得那样丑事,不是平白毁了他一生清修?
日间煌煌,照得鬼蜮奸邪心思消形灭迹;只是一入夜,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鄙薄心情便又攀上心头,教应怜睡也睡不安稳。
她能制得住手脚不乱动,心思却不能,愈是教不想,反愈要往那处想。
清心守性,灵台拂尘。
那曲折难言的心思悄悄儿钻出一条缝来,道:你便想想,若真有那一宿,转过天来,凭他那般顶天立地的气性,难道自此还会撇了你不成?
日月昭昭,持心自明。
那般心思在阴影里笑话她胆小,怂恿道:你不往前走一步,哪晓得前头好处多多?单他从此便不离你这一条,还不值得做下这事?
慎独慎思,至纯至简。
它又道:夜来无人,你也不说、他也不说,谁又晓得?他仍有他的清修,名声不败;你么,你名声如何,自己清楚,还需别人来败么?
……
应怜烦不胜烦,独卧暖香之中,却一时血气上头便热、冰雪兜身又冷。闹了半宿,那心思才同她一样乏了,不来搅扰,昏昏睡去。
第49章 第49章莫道离人心上秋,离人四……
年初三。
街坊邻里都走动串门去了,唯剩她这一户人家,虽也静悄悄,却住得满坑满谷。
这一日清早,宗契已去市廛买柴米油盐,为着过两日他走了,应怜好支应一时。
其余人也起身,才漱洗毕了,逢人扣门。却是一辆敞阔简致的马车,车夫精壮,车后跟定一串八人,皆骑在马上,各执棍棒刀枪,身形魁硕,一望便不是常人。
为首的先下马,见了开门的应怜,抱拳施礼,“咱们是顺泰标行的武师,是您府上要押标么?”
“正是。”应怜见几人堂堂气概,猜想拳脚功夫俱在行的,却又奇怪,便问,“不是说明日才起行么?”
武师道:“这咱也不太清楚,只是那位李娘子派人来催,教早一日动身,说怕夜长梦多。”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纸,正是当日交与李定娘的那张,又要了应怜的那张并在一处,便请人登车。
应怜见契纸都合了,早一日便早一日,道了声“少待”,自回院儿里请了祝兰与范碧云。
祝兰穿戴梳整,一应齐全了,早已料理了个不大的行囊。范碧云入得屋来,殷勤替她拿上,踏出门槛,听祝兰问了句:“你当真舍了这小院儿,与我去赴那千里迢迢之处?”
“娘子这说的哪里话!”范碧云环望四面门廊屋檐,见严冬日薄、老雀枯枝,但觉满庭萧瑟,再比不上那等华屋高门的了,当下道,“我既得了娘子恩典,自然您在哪儿,我在哪儿。莫说是代州,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随您共赴!”
祝兰浅浅笑了一声,“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既应了我,便不得再改,若再行那反复之事,我但有一口气在,总要捉你回来的。”
范碧云心头一跳,强笑道:“娘子还信不过我么?这话说得,教人心里害怕。”
祝兰却不管她,只是稳稳向前而去了。
应怜多有不舍,才得了个真么知心的伴儿,今日却又要分别,知她此一去,兴许就再无相见之日,执着祝兰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教她保重身子、多加餐饭,切记穿得厚暖一些,不可凉了手脚;又絮絮叨叨了许多,心中渐渐发堵,直至末了,也说不出话来了。
祝兰拍了拍她的手,放下了,登了车,却拨着帘儿,向她点一点头,道:“娘子深情厚意,我都记在心中。但看我日后有无造化,若能得那一二青云,他年相见,我必不负你。”
末了,又相挥手,殷殷道“珍重”、“珍重”,千言万语,都只化在最后那一眼不舍之中,被放下的青布帘子从此阻隔。
车队平稳行起,一行人鱼贯俱从巷口而出。范碧云到底年岁不大,经此离别,终有不忍之意,微微挑了车帘一角,望那被撇在身后的深巷小院儿,在黯淡的日头下,忽也有了一种命途颠簸之感。
她自忖这一年来,多方飘零,几次化险为夷,全赖一身心眼,因想日后与这祝娘子相处,也得处处小心奉承,多听多看多思,只要将她一应喜恶尽了然于胸,不怕她不看重自己。
出至巷口,尚见应怜倚门遥遥挥手;拐过几条巷,人与物已全然不见。范碧云放了帘儿,听外头粼粼的车马声,及车外阵阵行人言语叫卖声,又窥一眼祝兰,见她端庄安坐,只眼儿闭着,不动不语,仿佛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像一般。
小半个时辰,马车出北门,待直去代州。这一会祝兰却仿佛运足了气,不再阖目,说起话来,却是向着外头车夫:“烦劳众位稍住一住,我想改个道儿,不去代州了。”
“娘子要去哪儿?”外头吃惊。
范碧云也惊望来,却只见她面无波澜,吐出两个字:“洛京。”
前头代州虽遥远,却因有着宗契的荐信,在范碧云心中,并不十分缥缈难以捉摸,似她的命途。她觉着,只要自己挨住了这一路风餐露宿,小心服侍,待到了地儿,殷实富足的日子也就来了。
可一霎时,那代州遥遥的梦恍然碎裂,后头唯透出祝兰一张平静隐忍的脸,以及那双微露着快意与恨意的冰凉的眸子。
“娘子……”她直觉不大妙,却又摸不透她心思。
祝兰在车中,许是不愿教外人听见,因此轻声细语,正似教导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妹妹,“那张纸,你不都瞧见了么。”
范碧云张了张嘴,下意识摇头。
“瞧见便瞧见了,我又不怪你。”她微微一笑,“你先前问可是我的亲眷。何必明知故问呢,那上头写满了各样官衔,我哪里有那许多做官的亲眷?不过都是好几年前我爹巴结过的上官。如今我虽落魄了,但也想去撞撞运气,或有那么几个还念旧的,愿拉扯我一把,我不就又得着青云,东山再起了么?”
范碧云牙关微有颤抖,勉强扯出个干巴巴的笑,“代、代州不好么?娘子,过安稳日子……不好么?”
回应她的是祝兰藏了憎恨却冷笑的眼神。
“安稳日子?是那种一切都被夺去、一无所有、一辈子寄人篱下的安稳日子?”她盯着范碧云,仿佛嘲笑她的无知,“若没有我,那王渡算什么东西?一个屠户家的女婿,田舍里出来的臭穷酸!他傍身的家业,都曾是我父女俩一点一点打拼来的。如今他鸠占鹊巢,我却被迫远走他乡。你说,我若放任这一个仇人长命百岁,纵去了代州,余生可能得安稳?”
范碧云说不出话来,想哭又不敢哭。
她心中懊悔,又想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教自己口无遮拦,说什么”
刀山火海“,这下好了,果真要陪她刀山火海了!
宗契回来时,正见应怜孤零零一个,懒懒倚坐在廊下栏杆上,手捧着汤婆,鼻尖冻得红红的,像被寒风吹得瑟缩的灰雀发蔫,两眼发直,不知在胡想什么心思;闻听动静,目光游来,落在他身上。
“你不在屋里待着,外头吹什么冷风?”他放下成堆米面,诧异问。
应怜说话闷闷的,“她们走了。”
“谁走了?”
他望着空荡荡无人气的庭院,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意外,“不是说好明日么?”
应怜心中难受,把方才的话儿学说了一遍,又闷闷地不言语了。宗契怕她憋在心里不舒坦,想找些事与她岔一岔,想了想,问:“我教你烧灶煮米?”
她摇头。
“那你也该雇个粗使在家。”他无奈,见她萧萧瑟瑟的样儿又觉得三份可怜、三份好笑,“免得过两日我……”
应怜却抬起头,恼里带了些委屈,将他盯得后半句说不下去,她却又不依不饶起来:“你怎样?你怎样!要走是不是!谁不知你后日要走的,你何必左一句右一句地来提醒我?我又不是忘性大,哪里就要你提醒了!”
她理直气壮地耍性子,强词夺理起来,连宗契也抢白不过,只得任她埋怨了,一会儿,拿出个物件来哄她,“那我备菜,你替我剥蒜?”
“剥什么蒜……”她一口气没倒匀,瞧他手里那株“蒜”,冷不防又被笑到,“亏你买来,竟连这是水仙不是蒜也不晓得!”
那水仙也不是根芽,已长半尺高了,以一圈细杆儿护着。应怜从他手里接过,竟见里头已打了骨朵,青白玲珑,霎是可爱,从他手里接了,又见他但笑不语,眉目如常柔和,才晓得那是他哄她玩儿的,任多少气恼一瞬又烟消云散,又有些发窘,不愿就谢他,还硬撑面子轻飘飘哼了一声。
宗契又递来了碧玉也似的青瓷钵,盛半钵圆润润的鹅卵石,道:“我不会养这个,娘子替我养吧。”
应怜在几般雅道儿上颇好为人师,闻言接了瓷钵,果将那一肚子萧索弃了一干二净,瞧在他诚心求问的份上,便开始一句一句地提点起来:“你既置了钵与石子儿,那便知养在水里,最是清雅了。这水仙已有了蓓蕾,想要促成花盛,在这数九寒天里,定得温了清水,又不得太烫,免伤了根茎,这样一日换三四回温水……唔,这一株尚不算壮,可再捏些细盐培着,花得了味儿,长势更佳;我不爱欹曲姿态,任它笔直直地长着便好……”
宗契也不插话,只噙着笑听着,时时点头,钓鱼似的,将她从冷贯寒风的廊下钓到厨房,找了绣墩让她坐着,继续吧嗒吧嗒授他以道了;自己安置油盐,又洗菜淘米,进进出出,听那百灵鸟婉转啾鸣,任说什么都是悦耳,不知不觉,便忙活到了日午。
宗契定下辞去的日子,便在初五,原与祝兰二人只前后脚,不想祝兰早了一日走,屋宅里空了一半。
应怜得以不见外人,与他两个独处了二日。
她一旦起了那见不得人的心思,便总也忘不下去,时时攀上心头,刺一下戳一下;尤其夜深人静时,总闹着胡思乱想。
连着几夜辗转夜半才眠,到了初四,便精神不好,更兼离字在心头。偏老天爷又来瞎起哄,一整日阴沉沉的,冻云低垂,人都道像是要落雪的光景。
这一日应怜为他收拾行囊,还没真到走时,已钝刀子似的割在心里,收拾这个也是一刀、收拾那个也是一刀,说不出的难受。
她也不太会做甚,大多还是看着他来,不过想起什么,便回屋拿与他,一会儿捧了几个小罐塞来,“这是年前合的梅花香、这是为春时合的兰香、这是入夏的荷香、这是秋时的木樨……”
实则上头早已贴了条儿,她仍是一样样亲又念叨一遍,果真一年的香都替他合好,又切切叮嘱不可教霉了。宗契收在行囊,心里也百味翻杂,知这回哄也哄不好的了,却总想与她些念想,半是玩笑半是宽解,道:“一年用尽,明年我可用什么?”
“明年……”应怜又伤心又来气,抢白了一句,“明年我就把你忘了!你自去买吧!”
知她是气话,只是宗契料想,竟也是真话。一年不见,她少年人心思反复,结交了新的亲友,可不就渐渐将他淡了么。
这本是好事,天天念着个远在天边的人,她哪里能开怀得起来,不如忘了的好。
只是那点涩意总也挥之不去,教人烦郁不得纾解。
向来别离最黯然,哪止是她,他又何曾舒坦。只是与她本如浮萍聚散,纵再怎么流连生根,也不能如两棵并肩长成的树一般,从此便不离分。
应怜倒不如从前那样爱哭,再拿不出什么与他带上路了,沉默下来,又回了屋。这一回,把自己关在屋里,便不再见他。
自古难者,不过生离死别。她死别已亲历过,熬过来了,生离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夜一夜地睡不好,到这最后一夜,更是难眠。那东西在心内横冲直撞,叫嚣着要破出去,与她狠狠分辩一场。
为何就不能留他?
为何脸面就比天还大?
世间处处是奸邪心计,纵算计他一次又何妨?
应怜捂着脑袋,想得多了,头里突突地疼。漏声仍续,巷外梆子声响,刚报三更,她肚里存了事,任如何疲累,却一点睡意也无。
实在憋得难受,索性穿衣下床,鬼使神差,溜进厨房,拿了前日里尽剩的琼花露,冷酒空腹,喝光了了事。
本道酒浓睡意便浓,怎想愁肠殢酒,除了更添愁,却半分睡意也没酿得。
冷酒更烧心,应怜肚腹里渐渐腾起一股热,散向四肢百骸,一入灵台,氤氲醉意便漫上来;起初无觉,而后摸着墙出去,总觉墙也歪、路也斜。她自觉神思清明,不知怎的就走不直路,恼怒上来,想定是为了宗契之故,伤心得竟连道儿也走不动。
可一想到宗契,那股横冲直撞的心思却忽一下顿出樊笼,直如江潮入海,百十头牛也拦不住。
她便鬼迷心窍一想再想,什么枷锁也没了,哪个是歉疚、哪个是负罪,统统让在一边,先让她过去再说。
便跌跌撞撞,沿着再熟悉不过的廊下小径,拐入了厢房院儿,他那屋的门口。
此夜无月,漆黑不见光亮,她头脑发懵,立在宗契门口,思绪又发钝,摸着门板,听扣门声儿,又想了半晌此来作甚,好不容易捉住一星半点。
是了,见他。
见他,然后呢?
留他。
应怜傻笑起来,更拍得屋门闷响,头抵在门上,打了个酒嗝,“宗契!宗……”
再没嚷出第二遍,门忽的中间一分,她身子倾着,脚被门槛一绊,直直往里栽,满扑入一个怀中。
头顶那人再熟悉不过声音,低低的好听的紧,却惊诧问:“你怎么……一股子酒气,你喝了多少?”
第50章 第50章山水千程,知他行在哪一……
她身子如旋叶,被秋风吹得没了自主,抬手也不行、踢腿也不行,整片天地漆黑,却又打转儿,唯能摸着一堵胸膛,温暖且坚定,任天旋地转,铆定了他,再不撒手。
宗契不得不托着她,带入屋里,按她桌边坐下了,自去点了灯,只一反复的功夫,却见她推了椅子,打跌着向他这处来,脸烧得云霞也似,眼也迷离,却嘟嘟囔囔地,口里叫着
他名字,“宗契、宗契、宗契……”
深更半夜,她不睡觉,偷喝多了酒,却跑到他这儿来撒酒疯。
宗契恼她胡闹,跟个醉了的人又谈不出道理,那一声声唤得人心也软了,只得又扶住她,“罢了,我带你回去。”
应怜哪肯依,醉劲儿一上来,也不管与他逾不逾礼,胡乱攥着不撒手,胶牙饧似的,挂在他身上。
宗契被她闹得没辙,又怕更深夜静,她瞎闹腾被街坊听着,只得勉强折回几步,半扶半拖,将人带到里间;自己的床让与她,他却到外间歇一宿。
应怜急酒空腹入肚,醉得比上回又厉害,只贪他一副胸膛怀抱里温热,且喜那淡雅梅花香气,合着他身上的气息,平日再不得亲近,这会没了约束,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闹得宗契脸红脖子粗,好容易将她放躺床榻,早已出了一身细汗,竟比平日在庭院里练功夫还累。
她又咕哝了句什么,含混不清。宗契哪里有心思听,只觉她口唇间那酒气芳甘醺甜,钻入他口鼻,一点醉意勾得人面红耳赤,俯身正要伸手,够了被褥替她盖了,冷不防她那两只被压下的手又抽出来,胡乱一攥,又攀住了他腰带,双臂蛇儿似的,游缠上他腰腹。
宗契一点平常心、一股精气神,这一下尽数全泄,堪堪一手撑住,没压上她身,交错间却早已逾越尺度,怔愣着瞧身下她眉眼。
应怜唇边噙笑,平日不见的娇憨,这一时尽情舒展,眼儿里湿润润的,水汽氤氲,又不知从哪得来几分光亮,俱化作两泓春水粼粼,染就入骨的桃花春色,又别是从未有过的真情娇态。
她如菟丝攀树,微微仰起,攀上他腰身,只作是素日和他要好、和他亲近,全不知多少狎昵,把懵懵懂灵台里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你别走、别走……我要你留下……宗契、宗契、宗契宗契宗契……”
一声声一字字,出她的口,入他的耳,却缠进他心底。
宗契心跳如擂鼓,气血也筋脉里乱涌,只觉喝了大酒的不是她,竟是自己;又见她脸面微扬,唇已靡艳红润,更僭越雷池,来蹭他脖颈,一点软腻凝脂般搔刮过肌肤,霎如雷殛一般僵住,全身绷得将断,竟想便托住她腰身,许她更近些,再听她唤千百声“宗契”;又欲尝那酒液,看是否如所闻那样沁香满室。
猛地神思一怔。
他如梦醒神惊,顿察方才所思淫邪,硬生生掰开她纤细手臂,离退几步,经年久违的一种羞恼情绪欺上心头:她醉了,难道你也不晓事,竟起这样歹心?
然神思不定,早已摇摇欲落,失了方寸,眼睁睁见她如被己弃在床榻,凋萎的春红一般,斜乱伏倒,撑在床上的手臂细细打颤,又皱了眉,眸光发飘发直,张嘴又欲作呕。
宗契这才陡醒,晓得她难受,忙拿唾盂来,又将她扶起,对着呕了半天。
这会应怜老实了,不再胡攀狎昵他,瑟缩着捧了唾盂,吐了个昏天黑地。宗契轻拍她背,察觉她浑身发抖,难受极了的模样。
半晌吐完了,他又倒了茶水来,哄着劝着漱了口,见她仍旧神思恍惚,眼眸里蕴足了泪,还没怎么,红红的眼眶一眨,滴下来,正砸在他手背上。
那一滴咸咸涩涩,仿佛砸的不是他手背,是他一颗才从滚油里捞出来、又凉却下来的心,也不知是酥是麻是疼,见她一哭,那心也抽了一下。
应怜本只胃里难受,那一点泪出眶,又勾动了心里的疼出来,但觉满腔的委屈,平日里积攒深藏着,到今日才泄洪似的爆出来,越哭越停不下,越哭越伤心。两只眼全然成了无底的泉眼,那泪流不完似的。
宗契刚拿走唾盂,又得拧手巾来给她擦脸抹泪,只是那泪越擦越多,她又哭得打起了噎。他又是心疼又是头疼,拍着她背劝:“别哭了、别哭了……”
哪想应怜哭花了一张脸,却又扑进他怀里,蹭了一脸涕泪,还在闷闷地哭。宗契手忙脚乱,又不知该如何哄,半晌僵着身子,迟疑地搂住了,一下一下地轻拍。
他只穿了亵衣,但觉被泪浸透,胸口一片濡湿,又纳罕她哪来这许多眼泪,半晌听她又似乎嘟哝,细听来,却只有一个字,“娘……娘……娘……”
本想就推开了她,教这一念,宗契又没了心气,只觉她这一声声,扎在他心里,怎么就像锥子似的疼。
叹了一声,到底没再推了她,他将她拥在了怀里。
三更不知过了几点,也听不见漏滴,也听不见梆子,连鸦雀也眠得深了,万籁俱寂,唯前头微亮着一盏灯火。里头他环着她,时间便过得格外漫长,仿佛永不至天明。
应怜睡了一个几无终止的觉,做了几场混乱至极的梦,零零碎碎,终清醒过来时,只觉头疼欲裂,睁眼却见一片刺目,赶紧又阖了上。
四面之景既熟悉又陌生。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来,这不是宗契的屋么?
便浑身一个激灵,环顾四周,自己竟躺在他床上。那他呢?
昨夜光景,她只记到自个儿去厨房喝了点酒,又走在廊下,后头戛然而止,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瞧这模样,她似乎是摸到宗契这里胡闹了?
应怜腾地红了脸,又瞬间白了下去,先低头看穿戴,褶皱了些,却丝毫不乱,连鞋也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
她趿了鞋,顾不得一身狼狈,匆匆出屋,叫道:“宗契!”
外头榻上,无他踪影。她眯着眼到屋外,前后院也俱寻不着他。
光线虽刺眼,天上却没日头,只浓浓阴云。应怜揉了半天的眼,才觉似乎是肿了起来,顾不得照镜子,又摸到厨间,却闻着浓浓香气,却是灶上煨着一碗鸡丝粥,并梅子姜、糍糕、芥辣瓜儿等几样小菜;灶膛里明火已熄了,只几根粗木炭尚炙着,将那早食煨得恰到暖香好处。又一小瓯里盛的却不是早食,是掺了姜、橘皮、豆蔻等料的茶汤。
应怜正头疼着,见了茶汤,知是宗契特特煮来为她醒酒的,当先拿来饮下了,暖了胃肠,身子也微微热起来,熨帖了些。
她以为宗契出门未归,又总隐隐觉着不对,猛一下又想起,今日当是他辞别时。
可天还阴着,不是时候尚早么?
却此时不知巷外何人,遛闲遇在一处,彼此招呼:
“午食用过了?”
“用了用了,新春新岁,吉吉利利!”
已日午了?
应怜心里猛一惊,气急起来,搁了茶汤,急急奔出厨房,拼尽气力,飞似的奔至厢房院儿,再一推房门,方才未细看之景,这一时便统统闯入眼目里。
那屋子空落落,桌上搁着一盏红鲤无骨灯,尚是预赏时她塞与他;灯笼边一封厚厚的信,两下里冷清地依偎着,候着她来收。
那是什么信?日前总见他在屋里写写画画,原写的就是这个么?
可好几次她想看,他都不教看的,这会子怎么又大大方方摆在桌上,不怕她偷看了?
……他人呢?
应怜那几步,踩得软绵绵,似脚下全失了气力,不敢拆那信,只茫茫然到里间屋去找他衣箱,却哪有一件衣物,早被他全带了走,平日所用之物也都随身带去,一样也没留下。
这一下真如江心失足,顿被浪涛尽覆。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也不知怎么到的桌边,拾起那信,哆哆嗦嗦展开来看:
【应娘子见信:
我今日辞别,许多话说来,怕你嫌絮叨,因写在纸上,你聪慧过人,一点便悟,吾心甚喜。
……】
那上头一二三四,也不知写了多少,笔势如山、力透纸背,写得却尽是琐碎小事,头一条便道她那二十二贯买来的残谱是假的。亏他憋了好些天,竟没当面说来。
往下再看,絮絮叨叨写了一堆,什么买盐务要买精盐,方不得苦味;寻人打香印,需找左近相熟,不好碎嘴的……再后头罗列了好几张纸,尽是
常日里度支所费,小者一二文,大者数十贯,事无巨细,一一写来。
她略过这些,一张张翻到最末,终见他纸上辞别,道山高水长,娘子珍重,又道缘分一场,有始有终。
原想辞别有多难,却不料到头来,天意弄人,竟是不辞而别。
应怜眼眶发酸,却枯胀干涩,流不出泪来,但觉心底空落落,像被他带走行囊的屋子,一时间不愿再看那信,却也想不出要做什么。
终只剩了她一人。
往后的日日夜夜,她从此便要一人独守。
她呆立堂屋,不知许久,才钝钝地想起回去,收了信、提了灯笼,慢慢从廊下而过。连冬风懒待,也比她脚程快些,到得主院里,便卷上梅树梢头,送来冷冷清清一院梅香。
这一日便没了话。她去厨上用了午食,又回屋待着,黄昏愈深了,才惊觉无人叫她晚食,深巷幽黑,不大敢独自出门去买,只得囫囵嚼了些果子糖脯,早早躺上了床,等候睡下。
本道他走了,她一路念想,必定全无睡意;却许是连日来闹腾得狠了,竟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夜间又醒,方不知身在何处,听窗外北风号啸,吹得窗纸棱棱作响,一旦察觉了,便搅扰得人愈发清醒。
夜来又冷了些。她才恍恍惚惚想着,明日他若出门,好教多穿一件,别冻着。
甫一念及,忽醒悟过来,他已走了。是她今日亲自为锁的房门。
窗纸呼啦啦地响。应怜翻了个身,一时又睡不着,想着日间有人说要落雪,便披衣下床,要去看一眼。
才开了屋门,一股子冷风灌入,冷得人一个激灵。她裹紧冬衣,瑟瑟然望向外,只见庭院幽幽,黑漆不辨,也不知有无风雪。
冷意透骨,她呵了呵指尖,心里发一声笑,觉着庸人自扰,好好儿地出屋来看什么,正要回身关门继续睡着,忽鼻尖一凉,竟是那北风呼哨吹来一点冰寒,指上轻轻一捻,细碎雪子便化作了一缕水渍。
她怔在檐下,天地无声,唯觉北风肆虐,梅香零落,一院寒寥。
落雪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