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寒鸦栖复惊
翌日平明,乱雪初霁,寒鸦先于人起,踏松梢微雪,聒耳乱蹄,惹得府君庙里一阵动静,却是被鸦声唤起,一番计议。
窸窣声后,推门前行,牵了棚下驴出,并着肩、踩着雪,出山拗口,渐行渐远,唯留几行深浅脚印,及一天清寒里话音余韵。
“此行去扬州,可得找个靠得住的向导。”
“只惜山环水复,我若背生双翼,便一气儿飞去多好。”
笑声随话声经久弥散,惊起寒鸦振翼,穿林掠枝,一路低回盘旋,离了那村落地界。
捡尽寒枝,才刚栖于一梢片刻,忽闻惊马蹄声锵訇,仓皇而至,拖得那辕辙车厢震颤不休,赶车的车夫却恍若无闻,将马鞭摇得山响,一径儿催向前去,惊得寒鸦扑簌簌乱飞,再寻栖处。
凛凛寒风中,人与马皆出了一身汗,也不知跑出多远。车夫喘着气微勒缰绳,教马慢下一些,四下观瞧,但见疏疏点点苍林、亘亘绵绵雪岭,牙道蜿蜒,也不知前行几何。
“郎君,歇一刻吧,马也累得不行了。”车夫道。
车仍辚辚地走着,拨开车帘探出一人,瘦削惊惶,却是早该赴江宁府的吴览。
“出城百里可有了?”他兀自后望,却唯见寒烟杳杳,连亭驿也无一座。
“恐怕难。”向来跟随的老家人徐伯继续催马前行,道,“咱夜半出城,摸黑走不快,也就天明时快马加鞭地跑,通共不过五六十里地。”
吴览忧惧却不得言,回头瞧车内被颠得苦不堪言的妻女,狠狠心,吩咐道:“继续跑,越快越好!”
徐伯半句不多问,一鞭抽下,“郎君坐稳了!”
车中秦氏与彩儿凄凄惶惶,不敢问,却不得不问:“咱们可甩脱他们了?”
吴览心意烦乱,强自压了惊惧,宽慰道:“放心吧,咱们趁夜他们深睡时出城,他们必追不上的。”
虽有几分言不由衷,但他也如此解自己宽心,心中发狠,只要离了润州地界,到得江宁府,坐稳通判的位子,他必要上奏参那袁淮一本,纵子行凶,竟欲谋害命官;再参润州知州为虎作伥,百般欺哄威吓,将他一家主仆皆软禁在州署,竟逼得他们夜半出逃。
那马车是州署寻常官吏乘坐,并不大舒适,连他也骨节酸疼,只忍着不言语。
彩儿更是面无血色,惊恐安静地靠在秦氏怀中,一言不发。
他们都晓得,此时不是抱怨的时候。
车马一径往前,顺着牙道向北,踏破一路积雪,车辙在后留下两道深痕。
又不知跑出多远。
直待日头稀薄地挂在中天,马行又慢了下来。吴览探出身,见四下一片冰湖寒林衰飒,附近皆无人迹,更没个人家,又问:“怎么不走了?”
徐伯无奈,“这畜生累了,怎么打也不跑。”
没奈何,只得勉强御着马缓行。过了一带长湖,却隐约见道旁一座小亭,约摸有人饯饮,正围着彩幔,一列人等排候在外,竟皆着甲执刃,寒光森森,使人畏惧。
本无交集,待车马近了,却被人拦下,“车中何人?”
徐伯赔笑,“是我主人一家,去江宁府探亲。”
说着要塞与银钱通融,那几人接了,却不教过,反将徐伯一把拉下,蛮横将里头人拽将出来,“润州府署的马车,你却道去探亲,这车莫不是偷来的!”
徐伯拼命拦阻不住,吴览头先一个被拖下,那些个甲士问也不问,将人带到围幔的小亭里头。
融融暖香、酒菜佳肴之中,一人坐于铺了貂裘的圈椅之上,衣锦冠金,脸孔虽年轻,却十分的凶性,见了狼狈挣扎的吴览,当先笑道:“吴通判,你这急急如丧家之狗,夜半出逃,是要去哪儿?”
终是逃不过,还遭了这魔星。
吴览乍一见了,面色死灰,嘴唇哆嗦,半晌方张口,“……袁衙内,袁辘!你究竟待如何!”
“去岁我要你家女儿,你不给,反伙同那起破落户子弟践踏我家家宅,抢了人去不说,更朝堂上参我父一本,害得我吃那许多苦头。”袁辘如春风拂面,得意又畅快,“今日故旧重逢,我总得再与那女娘一续前缘,届时你这条老狗如何发落,端看她伺候得我如何。”
他说罢笑起来,列于旁的仆从也都笑了起来。
徐伯车马前阻拦,却教人不耐烦劈刀砍下,丧命当场,吓得秦氏彩儿尖叫,却强被“请”下车,执于亭内。
吴览心知今日难逃一劫,先还服软:“此事全是我从前糊涂,衙内但宽宽手,放过我家小,今后下官必
为马首是瞻!”
后见袁辘充耳不闻,只贪看躲在秦氏身边瑟瑟发抖的彩儿,怒极了便骂:“你如此为非作歹,就不怕我廷上参你一本么!”
袁辘却挥挥手,见他那张老脸便生厌,随意指了一个:“袁武,把他弄出去,就在外头,教他听得着、见不着。”
那被唤作袁武的是个少年人,深目高鼻,显见不是中原脸貌,闻言揪着吴览衣襟,将人连拖带拽缚了出去。
日色昏薄,亭内亭外恰如两方世界,吴览血充脑颅,听里头脚步纷沓,幔帐摇动,似他妻女躲避,被人看猴戏似的拖来拽去。彩儿哭泣尖叫,声声如刀。
一晌听秦氏软了声调,求道:“她一个人事不通的丫头,何能使衙内得了快活?我虽老些,却也勉强有些姿容……”
吴览教五六个甲卫按在地,绳捆索绑,莫说起身,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头拧着压在泥雪里,寒冰也似没了知觉,只是目中天地颠倒,长河断绝,神狂意癫之间目眦欲裂,怒骂不休:“袁辘!豺狼!猪狗不如的东西,若有天谴,教雷电劈焦了你!你怎敢这般凌辱命官家眷!”
或是被骂得烦了,里头传来吩咐,“把他牙敲了,絮叨得人心烦。”
甲士便要动手。袁武却拦阻道:“哥哥们少待,牙敲了,人叫得更惨,平白扫了衙内的兴致。我堵了他嘴即可。”
说着,掏出帕子,不由分说塞了吴览一嘴,又拿来绳,马嚼子似的给他勒紧。吴览便说不出一句,唯有呜咽,死死扭头盯着帷幔之下凌乱褪尽的锦衫,眼中瞪出泪来。
袁武在外候着,眉眼间有份常年练出的机灵色,低声与人交谈,“这回衙内教训了人,这官可如何处置?怎能使他闭了嘴,不告发此事?”
“告发?”旁人瞥一眼几被按入雪里的吴览,漠然冷笑,“你道衙内缘何选这人迹不至的地儿?他再没得告发了。”
袁武唯唯,讪笑不再搭言。
里头作弄秦氏,袁辘自看着手下人动作,有几分意动,便拿眼来瞅瘫软在地哭得死去活来的彩儿,一点下颌,“过来。”
秦氏僵住,“你分明说不动她……”
却得了一窝心脚,衣衫不整被踹翻在地,又有人啐她:“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置喙衙内!”
有人将彩儿拖来,秦氏捂着胸口,勉强起身,陪着笑膝行向袁辘,“衙内,您……”
便只一步之遥,猛抱住他腰身,厉声向彩儿道:“快跑——”
生死只在刹那,袁辘一个被绊,竟动弹不得,周围人齐抽出兵刃,詈骂朝秦氏砍来。
“跑……”
献血喷溅,秦氏挤出最后一个字,不得瞑目,瞪向彩儿奔逃的方向。
跑、跑、跑。
彩幔被撕扯开,露出里头一片狼藉,血泊蔓延,流在吴览头脸之下,消融了冰雪,染红他眼眶,那双眼里便充盈了漫天的赤红。
跑、跑、跑。
吴览呜呜声追随彩儿背影,直待她跑出了他视野,他终不再挣扎,出了一口冰寒的气。
甲士已分出一拨去追,未至一二十步,便被袁辘叫回:“不必追了,取我的弓来。”
当下有人恭敬递上镶红刻翠的宝雕弓来,袁辘自认颇有股弓开如满月、飞箭射天狼的豪气,将那弓拉到七八分满,箭指那单薄奔逃的身影,道了句:“看好了。”
一发箭出,嗖如流星,破空发出啸鸣,又惊飞了才栖不久的寒鸦,粗噶一声,遁入更深密雪苍林之中。
恰此时,马蹄声纷沓而至,却从密林掩映处连人带马拐出七八个,那马有黑白枣红、人有高矮胖瘦,俱一般的精神利落,为首一人,身长八尺,意朗神清,不过而立之年,髭须毛发在日色下皆微微泛赤,沉稳之外,更添一腔风烈。
他着皂罗袍、蹬皂皮靴,束身窄袖,勾勒一身骨健筋强,极是疏阔潇洒;得胜钩挂一杆铁枪,枪身直节堂堂、枪头寒意凛凛,搜人毛发,显是久习刀枪之人。
后头几人跟定他。前头勒辔缓行,后头则也慢下来,一人于马上问:“单哥哥,怎不走了?”
这人面白无须,活得游鱼似的一双眸子,腰间别一根碧玉笛,却是赵芳庭。
单铮闻言,并不回头,只手搭在眉眼,凝望遥遥一处,指道:“你们瞧,那似乎是个人。”
两下相距四五丈远,又隔了寒气蒙蒙,唯见得翠衣红裙,约摸是个女子。余人皆不在意,赵芳庭最甚,催着便要前行:“林兄弟虽据了吴县,到底势孤,未必抵得过禁军,咱们需得快些与他合兵一处……”
单铮却抬手,止他话头,仍遥遥相望,蓦地皱眉,“不好!”
当下一夹马腹。那马久跟他阵仗,最习得主人一身烈火似的脾性,只一催,奔雷也似飞驰而出。
众人也有瞧出七八分不对劲的,随之而去。只赵芳庭目力深远,早看出究竟,心道又教麻烦事给缠住,没奈何,跟定前去了。
那果真是个女子,仓惶惶奔窜,后头破空一响,众人救之不及,眼睁睁看一根飞箭从后胸贯出,大力推得她往前一扑。
待得众人飞马而至,只染得马蹄子鲜红一片,那血早流了遍地,瞧阵势,神仙也再救不回。
单铮性如烈火,跃下马便将人扶起,见不过是个二八的女娘,生气断绝,咬牙望定来箭方向,怒道:“任她怎般,只不该教人如野兽一般射猎!随我来!”
一带寒林漠漠,山水枯冷,唯有前方亭台一点人迹,再好寻不过。单铮得胜钩上取了铁枪,各人也兵刃在手,瞬息功夫,便到得亭下。
那里头还乱刃砍死一个,比前个更不如,竟衣衫委乱,几近裸。裎;外头捆着一个,血泪和流。此种光景,一目了然,更兼着甲的兵士为虎作伥,刀兵相抗。单铮发了狠,“与我擒了贼首,余人杀尽!”
二三十个尽日操练的兵卫,竟还不如七八个汉子,被一顿砍瓜切菜,如羊群里混入虎豹,顿时杀得血流成河。
袁辘本高高在上,如今吓得牵了马便要逃窜,只被单铮铆定了掀下马,先卸了两条手臂,拽着冠便拖死狗似的拖回来。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亭内外厮杀已定,冲天的血腥气教人都掩鼻皱眉,几人座下马匹却纹丝不动,早惯了这场面。
赵芳庭真刀真枪对仗不行,也有自知之明,便混在人后头,一双眼滴溜溜地寻摸,趁不备抹了一个甲士脖子,从他手下救下一人来。
那人狼狈得不行,口耳里尽是血污雪泥,牙关抖得咯咯打颤,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芳庭辨认了一回,恍然道:“你不是那知县么!”
那头未做如何,便已歇了,正有人打扫尸体,单铮则教人依样捆了贼首袁辘,闻言瞧来,“十八,你认得他?”
“我如今已有字,哥哥当唤我玉笛。”赵芳庭咕哝,割了吴览的绳索,取下他嚼子,评了句公允的话,“他便是吴县的县令。为他没把我宗契兄弟投入县牢,当是个好官。”
“他既是个好的,那这便是歹的了。”单铮拿枪尖戳了戳袁辘。
自卸了臂膀,袁辘便叫唤得比杀猪还难听。单铮教带来吴览,粗粗一问情由,听他惊怖几近语无伦次,道什么去岁今年,不耐烦听那一通,道:“你只说这姓袁是个狗官则可。我这枪下无屈死的鬼,专挑那赃官狗官,便挑出心肝来与你,瞧是不是漆黑的一颗。”
话毕,也不管袁辘如何恐惧哀求,果一枪挑死,又亲手执匕,挖了一颗血淋淋尚跳动的人心来,把与吴览,“喏,你仇家的,你要是不要?”
赵芳庭在旁看着,但觉那牙都疼。他家哥哥哪里都好,就是总把旁人看做与他一般,浑身一百零八个胆 。
吴览一脚幽冥、一脚尘世,满脸血污、满身脏乱,平日里杀鸡尚不忍观堵,今日捧着颗热乎乎的人心,两手抖如筛糠,眼里流得也不知是血是泪。赵芳庭只道他惊怖欲死,却不想这文文弱弱的官人竟猛地两手一分,将那心撕成两半扔了,又从旁抽出一刀来,扑向那已死的袁辘尸身,一通乱砍乱劈,毫无章法、只是兽一般嘶吼发泄。不多时,那尚算完整的尸首真个成了一堆碎肉,连脸面手足也分辨不出了。
饶是单铮看惯死人,也不免生出些吃惊,“这官人却有些气性。”
那头里几人正料理尸身。
——所谓“料理”,便是在死人身上再戳一两刀,免得诈尸暴起伤人。
赵芳庭又溜溜达达地过去说话,评头论足,与人猜这腰上一道口子是哪家兄弟的、那断手截面又是哪家兄弟的。待一刀刀戳到一处,忽死人堆里惊起一个,脸面被血污得看不出,端看身量,似乎年纪不大。
那血人张口求饶,“爷爷们放我一马,我也是被逼无奈!”
他话音艰涩,不似中原人,单铮冷厉的眸光顿时扫来,“匈奴人?”
匈奴人。
正是佯死趴在尸堆里的袁武。
袁武磕头不迭,“好汉饶命!我是被他家买来的贱口,镇日不是被打即是被骂。好汉爷爷可怜可怜我,我从未做过坏事,被人抓去卖时才十岁!”
“十岁的狼崽子。”单铮下了座,提枪步至,眼底切切实实一片杀意,“匈奴人从上到下,都是狼,喂不熟的畜生。”
人皆拿看死人的眼光看那袁武。
这几个俱是与单铮知根知底的部众,从边关老家一路随他起寨结帮,再清楚不过,单铮从前一家老小皆死于匈奴流袭,对匈奴人深恶痛绝。
袁武惊骇,却向吴览大叫:“官人瞧在我适才相帮、保住您一口牙的份上,救我一命!”
吴览已弃了刀,以袖擦拭头脸血迹,终恢复几分心神,定定瞧他,忽发一声笑,却笑不如哭,更有七八分像鬼不像人。
“不错,不错,我得救你。”他步下亭阶,将瘫软在地的袁武拽起,目光良久集聚,惨笑道,“我救你,你得随我赴京,我要御前参奏,弹劾他们!”
“这官人怕不是疯了?”赵芳庭奇道,“你难不成指望咱们陪着庭前对质?这一地的死人尽够你也性命不保了。”
吴览一身外袍染尽数人血,却解下与他发妻披了,踉踉跄跄抱着欲蹬马车。只他并不健壮,拉车的马也闻不得血腥,一气儿头尾乱摇,几次都难登车。
袁武得了赦,忙拖下吴览,道:“官人少不得将家眷尸首就地葬了,待日后得了转圜,再迁不迟。”
他果真尽心尽力,又去抱了彩儿与徐伯尸身,向人讨柄铁器,全做锹镐,挖坑来埋,直挖到两掌鲜血淋漓,也不敢停。
余人尸身则没那般走运,找了车马往深林里一扔,喂了虎豹。
一亭内外的血却无人管,任此地州官头疼去了。
葬了家眷,吴览向一行七八人长跪叩谢。单铮受了这一跪,见他重情重义,便道:“索性你也别找皇帝了,入得咱们一伙,我自带你杀了仇家。你既做得清官,想必是个才子,便跟着咱们打,如何?”
“义士恩情,吴某此生难报,但我必朝天,求个昭昭天理。”吴览再拜,道,“杀袁贼是我一人所为,纵千刀万剐,必不教义士们为难。”
单铮倒有几分动容,又教人赠了几套干净衣裳,目送袁武搀着吴览,驾车远行而去。
辚辚车马声渐而不闻,赵芳庭迎着日头,遥望南下牙道,隐隐消没雪迹,便道:“哥哥,前头六十里地,便是润州。再往东南,你们打听林江啸兄弟的所在便是。我已与他俱明了你等人,他必迎候之至的。”
日色明朗却稀薄,照得单铮赤发更烈,连眼眉处也抹上一缕绛色,瞧他便问:“怎么,你这就要走?”
“我得去寻宗契兄弟。”赵芳庭一笑,那神情怎么看怎么慧黠,“听闻他们又去到扬州,我从此北上,要不了几日便至,到时带了他来见哥哥,咱们聚便是一团火,烧它个天翻地覆!”
“行,你多保重,我静候佳音!”单铮大笑,豪气纵横。
几人便此地相别,单铮领了人驰骋而去,苍苍影迹,渐行渐远。
独赵芳庭一人,亭边伫立,遥望马上行人,想才聚不过些日,转又分别,心中到底怅念,便取下玉笛,为远行人送了一曲《阳关》。
笛声悠悠彻彻,伴人音尘渐歇,寒空冻云之下,松梢雪落,寒鸦复栖,啼数声凄恻,再不离去。
第32章 第32章夜掘坟勇仆人惊生变佯……
庆奉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洛京荒山,夜。
此山无名,也无风景,只因历来贫病横死者多埋于此,新坟压旧坟、鸦犬欺行人,故人皆以“荒山”为名。莫说夜行,便是白日,不赶路的也要绕道而过。
因此元平心中就更慌了。
他虽是个仆,却总是高门显贵家的仆,平日里吃穿用戴比多少坊巷的平头布衣尚好出数倍,教他抗锹把铲,专走这荒山夜路,实在是一辈子也未受过的委屈。
可也只敢心里委屈委屈。他这趟是随着四郎偷出来的,四郎金馔玉箸的锦衣王孙尚不嫌苦怕累,他又能说什么。
四郎是元氏第四子,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才俊人物,便不道一身真才实学、满腹经纶,只瞧这容止清雅俊秀,谁见了不道一声“芝兰玉树、王谢风流”?
此时,他家四郎元羲,却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柄锤,腋下还夹着一卷数尺长布,分明是旬令佳公子,却偏要学那张飞虎豹心。
四野漆黑,不是元平一支火把所能勘破,便只亮在方寸间。他又见老树寒枝之间数有莹莹幽火,也不晓得是豺狗兽眸还是幽冥鬼火,只觉遍体生寒,想劝四郎归家,却没得又暗嫌自个儿薄情寡义,便闷在心头,抖索着跟定了元羲。
四郎清瘦了,自那事后,被禁了大半年,足不出庭院,日来唯以经卷消磨时日。他安分、知事,才使得家大人心疼幺儿,松懈下来,三日前解了他的禁。
元平心中嘀咕,谁也万万料想不到,他家四郎竟如此能卧薪尝胆,合着这大半年来,做出的一副心如死灰样,都是做给一家老小看的,装一副乖巧样儿,好教早一日出来,去寻应小娘子。
正想着,前头停住了。
元平心底一咯噔,那话实在憋不住,又倒了出来:“四郎,实不行就算了吧,人到底已……唉,已去了。你纵伤心,写几篇祭稿,烧了与她,她天上见着,也就心安了,何苦又惊扰亡魂,教她不得安生?”
元羲却不如以往那样,嫌他多嘴多舌,只是虚虚的一个目光扫来,映在橙红火光里,竟赛过寒风凛冽。分明无言语,蓦得让元平一哆嗦。
元平噤声,再不敢说那娘子生死一字,乖觉地递上铲,自己找了石隙,将火把插了,四望了望。
【荒山北入二里地,有三株槐树,两大一小,小的那棵东头下,一座新坟,上摞一抔土,下栽一丛兰的就是。】那狱卒是这样讲的。
槐树东、新坟、丛兰。
是了。元平瞧着这座不大的坟头,上头土已不知何时被打落,又风吹雨淋,再瞧不见半抔的模样。
他到底是人,也有心,心是肉长的,见了这一堆土,便又想起了旧人。
何止是四郎念呢,就是他自己,每一想到应小娘子,也总要伤怀半天的。从前隔三差五地见,时常向人夸耀的,他家四郎与应小娘子怎么怎么一对璧人、怎么怎么郎才女貌,待日后成了一家人,还不知日子要怎么和美呢。
只差一脚,她就跨进元家门,做元家妇,做他的主母。
只差这么一脚。
到头来,打头风吹散连理枝,一个留在人世,一个埋在土里。
元平一
铲一铲地掘土,掘着掘着,却掘出了满脸的泪,偷眼窥元羲,却见他家四郎不仅无泪,连伤怀的神情也没一个,只是冷。
瞧着便教人心里发冷,从里冷到外。
察觉他在看他,元羲手下不停,却道:“你哭什么?”
元平忙擦了泪,抽抽噎噎,“我、我心里难受。从前她那样爱洁净的一人……”只今却埋在这样脏乱的泥里。
但听四郎空空洞洞地发了一声笑,兀自心惊,却又听他道:“无妨,她生是我元氏妇,死也要入元氏坟的。若里头真是她,我必拾了骨殖,不教她再苦留于此。”
这话颇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意味。元平却听出些别的意味,什么叫“里头真是她”?难不成生死之事还有假?
掘坟的活计不轻松。元平教铲柄磨得手心火辣辣的,间或又得停下张望,防着啃惯了死人骨头的野犬山猫把他们也袭了,冬月的夜风又冷得透骨,一晌累出了汗,被风吹冷,寒到骨头缝里,一时苦不堪言。
元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平日里执笔温书的大家公子,连研墨这种活计都是僮仆干的,何曾做过这样掘土的体力活?不多时便气喘吁吁,满头的汗意。
他却不停歇,只草草擦了汗,继续埋头一铲一铲地挖。
半个来时辰,终于掘出了一副薄棺木。
元平这时又觉出一点子寒恐来,想到无论生前恁般惹人喜爱,死后总是枯腐焦尸一具,又隔了大半年,该烂的早也烂完了。听说更有一棺的尸水,那情景,岂不要把自己吓疯了去?
正不知如何开棺,他家四郎却头先踩下去,迎着臭腐瘀滞的气息,拿了锤去砸那棺板。
元平大惊,“四郎,到底冒犯……”
“她不该只睡进这样差的棺里!”元羲一锤砸下,连说话也发了狠,似不忿,又极为不甘,“我便要带了她回去,若不埋进我家祖坟,我便也毁弃自身,与她作伴!”
元平瞧他丢了素日一贯的风雅,忽有些发怔,思想他前前后后的言语,甚是不搭调,一忽儿认定她没死,一忽儿认定她死了,不知为何,直教人不安。
棺钉俱被砸裂,里头再藏不住,轰轰然一股子尸腐味窜开。元平一个不慎,来不及掩鼻,被熏得连连干呕,半晌觑眼瞧元羲,见他捂了鼻,却呆愣愣半身在坑中,瞧里头光景,好似傻了一般。
他便过去觑了一眼,又差点没吐出来。
一年了,死人还能什么样,况又不是厚葬,更是烂得骨殖毕现,没一丝儿瞧得出是个人处。
元平努力回忆曾经应小娘子长得什么样儿,却只被湿腐气熏得头脑发胀,竟一根头发丝都想不起来。
捡拾骨殖的脏活,总不能教四郎亲自做。元平叹了声,认了命地钻进那尸气里,拿布裹了手,探进棺去,一根根拾骨殖。
他先将头骨捞起,搁在早已铺开的布裹上。
元羲终于动了身子,面色发白,却一语不发,将他捞出的头骨细细擦拭,从眼眶到齿间,毫无遗漏。
大黑天的,瞧这一个浊世佳公子,摸着个骷髅深情款款,元平只瞧了一眼便扭过头去,心里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一会儿,又捞上来几根,却仍见他家四郎摸那骷髅,面色沉凝,一霎时他仿佛错看,瞧见元羲似乎笑了一下。
元平吓得手便一哆嗦,好悬把一根肋骨扔回去。再一看,没错,元羲就是在笑,且笑得愈发开怀,仿佛阴日里一刹破了冻云,千丈日光瞬息降下,点亮了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
元平心中大叫苦也,陪他偷着掘坟已是大过,再教他家四郎失心疯在此,他元平干脆找根绳儿上吊算了,登时吓得骨殖也不捞了,三两步跳出坑,握住元羲的手,摇晃道:“四郎、四郎!人已去了,你莫要哀恸太甚!”
元羲这才回过神,眼中神采湛比耀日,发一声笑,“元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她没死!”
他不由分说,拉着元平的手,教他摸骷髅嘴里的牙,几乎要把他手按进齿间,力道大却不住哆嗦。
“你摸摸、你摸她的牙!”元羲连说话都在打颤,笑着笑着,却终流出泪来,“那尽头生着智牙呢!她哪有智牙!这不是她呀——”
元平也怔住,浑不顾了骷髅腐烂难闻,一颗颗摸去,好悬将一口牙尽数掰了,复又摸了两三遍,喘了口大气,一颗心都快蹦出喉咙口,末了也笑起来,傻不愣登的样儿,比元羲还滑稽。
“是,是智牙。”他喃喃道,“这不是应小娘子,应小娘子没死,她没死。”
夜探荒山之事自然瞒不住人。
多少人明里暗里来打听,元平便一抖手,“还能怎么的,四郎被好一通责骂,连我也挨了几板子呢。总之人又活不过来,只得好好儿再发葬了呗。”
到底应家事尘埃已定,元羲又是个才及冠的少年人,少年人痴情些,总归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反一时被传为美谈,道那元家四郎重情重义。
十日转瞬即逝。
元平外头办完事,回到家中,先回禀主母,道公中先支了二百五十贯钱,为四郎添置了一方端溪蓬莱砚,费去二百三十六贯,余一十四贯,还入公中。
主母又提点几句,教看住了郎君,莫任他由神伤入玄老之学,荒废了诗书云云。
元平一一应下,踟蹰道:“这话本不当我讲。只我见着四郎镇日郁郁,心里头也难受着,故拼得再教打几棍也得讲。家中禁足太过,好好儿的一个郎君,竟捆了庭院里大半年,如何能遣得了怀?如今那头骨殖也收了,事也了了,不若就打发四郎出门远游,登高临水;但看得另一方天地,对前事慢慢地也就淡了。”
主母叹道:“你却有几分道理,这是我不曾思虑到的。你便去问问四郎如何,他若有遣怀之心,我这做母亲的怎会拦他。”
元平便退下,来至元羲庭院,遣出僮仆女使,把两三重门一关,急急地入内,“郎君,问明了!”
元羲早候他多时。元平便一一将探听所得、所谋计议一一说来。
他专挑着个狱吏,日日酒菜钱财地套近乎,又兼以威势相吓,终得了那狱吏三言两语。
“那日来一乌檐油壁车,包着靛青的帘。出来的是个二三十的妇人,虽素衣,却好样貌,行事也有一番爽利,不似小家子。”元平道:“说是她姨母,因外家心疼这一小女儿,便阴使她偷梁换柱,接了家去。他这一说,我便想起了一人。”
顿了顿,点到即止。
他家四郎何等冰雪的心肠,他都能想到,四郎又如何想不到。
“李家。”元羲默然片刻,道出二字。
李家与应家为连襟,那妇人说是应怜姨母,却不是正位,只是李氏主李彦进的继室,占了个“姨母”的名头,似乎是姓郑。
往年他家尚在洛京时,那郑氏,元羲是见过的,各样形容皆与狱吏所说,一一合对得上。再且说,应怜与李家定娘为表姊妹,从前最是要好。如今他家要了人去,也不是没可能。
元羲忽生了些盼头,连自个儿也觉惊奇,这惶惶大半年,也不知如何丧荡游魂地过,今日这一番心绪忽来,乍然竟陌生得教他应对不得。
元平便又道,话里颇有些自矜,“我头先想的便是他家,因此早向主母预备了一番说辞,就说郎君你为遣怀,离家远游,洛京是不待了,处处触目伤情。既是远游,那定要寻山好水美的地儿。你说,这天下三分明月夜,岂不有二分归扬州?”
更难得,李家如今不正在扬州?
一晌里,元羲未说出话来,然元平瞧他,虽仍瘦削,而眸中已枯泉回甘,汩汩流着的尽是一心希冀,愈思愈亮,竟好似集了星月清辉,照得一张白玉面颊毓毓生了光彩,七八分又成了从前那个温雅雍容、风流天成的玉人王孙。
元平心中欢喜,趁隙便进言:“事果不假,郎君不日便可与她团聚,到时她没怎的,你却瘦得像贬黜岭南回来的,她岂不要笑话你?不若这些日多添餐饭,加倍饮食!”
“是、是!”元羲回过心神,那喜悦如同潮水,在心间涨得发胀。他一把攥定元平,湛湛清光蕴于眼眸,一连应了数声,“我当多进饮食,否则可怎好去见她!元平,我饿了,你便去多备餐饭!”
第33章 第33章无端星月浸窗纱,一枝寒……
又飘
了些时日的雪,便入了腊月。
往年这时,又是一番热闹光景,便是应怜懒待走动,此月间直至上元,也时常爱各处窜一窜的。大相国寺浴佛盛会、预赏上元灯会,接踵而至;各家赏雪筵的帖子倒比雪花更多;更遑论街头巷尾热闹纷呈,她每回空手而去、满载而归,撒佛花、勃荷、泽州饧、桃符桃板、回头鹿马……
如今不过是两袖寒风,排着长长的队,与人挤挤挨挨地等江口渡船。
她与宗契两个费了些时日才引回牙道正路,一路向北,而后过镇江府,再过江,便是扬州。不过隔江相望,这趟路便一眼望得到头。
谁料渡口上又被卡住,皆因固堤的缘故,附近几十里乃至百里的津渡尽数停了,唯留下这一处西津渡,供船行来往,故此候舟的南北行人便愈发地拥挤。
二人直从日午候到黄昏,眼瞧着前头一个个登了船,便要轮到这处,末了一趟归来,船老大下船,却叫:“天晚了,夜船难行,诸位明日请早!”
说着也不管后头闹闹哄哄地埋怨,径发了牌子,一指来长、寸许宽,上头粗略刻着“平江千里行”字样。
宗契排在前头,拿了问道:“这物做什么用的?”
“师父是外来的吧,”船老大打眼一扫,对出家人倒多些恭敬,晃了晃手里一串木牌,“但凭保行牌,明日后便不须再等了,径登船便是!”
应怜也拿到了一牌,正两面翻瞧,便见船老大伸出手来。
“此牌不白给,需先支二百钱。您二位要是不要?”他道。
后头有人便骂:“往常来去江面,何曾支过什么保行牌钱!”
船老大也不恼,道:“往常是往常,如今不同了,各个急着要行舟,我这船哪载得过来?又不是强买强卖,你若不急,不买就是了。”
宗契与应怜计议两句,四百钱说多不多,为着早登舟,倒也给得,便把了钱,收下保行牌。
后头也有买的、也有不买的,嘈嘈杂杂地讨价还价的。应怜瞧天色不早,怕赶不上夜禁,便催着宗契还回镇江府城。
城门不远,只在一带村舍南面。正要往回赶,却也不知哪里道旁,转出来个婆子,花白苍苍,褶纹满面,盖头也未裹,一身青灰夹袄,站定了向他们招手,似有言语。
应怜便停了停,“那是谁?”
不料她停了,婆子倒走来,颤颤地一手搭上她,因牙掉了几颗,讲话便漏风,“晚天儿了还不归家,走,家去吃饭!”
走出两步,又扭头催宗契,“愣啥呢?走呀!”
她人枯瘦,气劲便不大。应怜却不敢拗,怕这把年纪给她摔着,又疑惑这是个村店里揽客的,便道:“干娘,您这……”
“咄!什么干娘!”婆子瞪去一眼,“怎喊差了辈儿!我是你祖母!”
“……”
正糊涂着,那头又见慌忙忙追出来个妇人,见着了便叫:“干娘!干娘!”
再一气儿奔来,跑得腿都打跌,半晌喘匀了气,尚不及与二人言语,先哄那婆子,“干娘,您怎么又自个儿跑出去了,不是教您在家么?走,家去了家去了!”
婆子攥着应怜的手不放,“我找我孙子孙媳家去吃饭……”
应怜还未及反应,那妇人却早见宗契是个僧人,唬了一跳,扭身赔笑:“这是我邻家婆子,有呆症的,言语冲撞,师父莫怪!”
她这才明白过味儿来,面上些微发赧,刚要开口,却被那婆子嚷嚷断了,“谁有呆症?我好着呢!你这妇人恁多嘴多舌!小郎,莫理她!”
罢了,又一手拽了宗契,一边一个,牵了家去。
那妇人哭笑不得,因叙了一遍原委与二人。
却道那婆子姓沈,人皆唤沈干娘。早年间儿子儿媳死了,只留了个孙孙,唤作小郎,拉扯长大,又为娶了妇;小郎是常做江渡的营生的,天有不测,好些年前江心风浪掀翻了船,再没回来,他浑家日子过不下去,便改嫁了,自此这沈干娘便得了呆症,一时清楚、一时糊涂;糊涂时老往这西津渡跑,逢着同行的男女,便认是她孙子孙媳,带了家去吃饭。
“幸而她先头那个孙媳妇人虽走了,却总教他弟弟,叫孙公许的,时常送钱送衣。那孙公许又在府城里谋了个账房的活计,姊弟俩托我多照看些。”妇人絮絮叨叨,又问明了他二人缘由,晓得也是去扬州的,便又道,“此时再回去,城门都关了,不如就在她家歇一宿,明日也好早早地登船,她家空屋尽有的。”
应怜与宗契两个教沈干娘一手一个抓着,想走也走不脱,听得计议,倒也行,说不得稀里糊涂便被带去了她家。
那妇人所言不差。沈干娘家前后屋舍,俱是齐齐整整,虽不富贵,已十分能过得去。晚时在邻家吃喝,毕了便送沈干娘回自家去住。
沈干娘认不得人,却晓得拿了私藏的胶牙饧与干果子塞与宗契,又教应怜来吃,捏着她胳膊说太瘦,要胖一些,才好生养,闹得应怜脸红耳赤,半天才把人哄回屋了。
宗契本待要别室歇宿,才放了行囊,还没睡下,却又被沈干娘叫出来,也不说话,攥了手臂,笑吟吟地往应怜房里一推,道了句“歇下了”,便阖了房门。
屋里油灯点了一盏,微微拢着一圈光。应怜刚借着灯火,脱了外衣,只着里头月白小袄,又散了髻子,以待漱洗就要睡下,忽门板被这么一推一拉,惊了一跳。
灯火受风,呼啦啦一闪,宗契岿巍身影乱晃了一瞬,灯下映出他一时无措发怔的微红面庞。
见是他,应怜蓦地松了口气,噗嗤一笑,“你怎么……”
话未说完,蓦地回过神来,两只手还在腰下解衣带呢,便见宗契如受震动,猛地背过身去,肩背绷得发紧,“我并非有意,这就出去!”
说着推门而出。
应怜在屋中红了脸发怔,赶紧松了手,还没怎的,却又听外头沈干娘闹起来:“你媳妇好不晓事!怎教你在外头睡?”
才前后脚的功夫,宗契便又被赶了进来,跟着的另有沈干娘,向应怜好一通教训:“你是他浑家,也得心疼心疼他,大冷天的放在外头睡,受了寒可怎么好!”
应怜教她斥得面上要滴血,和个呆症的婆子辩又辩不得,见宗契背后站着,高出一大截子,只是闷头想笑又憋着,三分尴尬、三分看好戏的样儿。她便来了气,瞪他一眼,索性拉他一起下水,脆生生认个错,应承下来:“祖母教训的是,他既是我夫,我可不得心疼他些个!这便教他进来睡!”
便披头散发地揪他入内,趁隙眼一扫,要笑不笑地再瞪了一眼。
宗契只觉连人带魂都被攥着,非带进屋,却带进她那盈盈的眸光里,一怔之下,忽听背后门一关,沈干娘心满意足地叨叨:“可别再闹腾,我得把屋锁起来……”
婆子当真找了把锁,三两下咔哒声响,锁了屋门。
应怜这才松手,瞧他面上七八分臊、两三分慌措,便心里爽快,“教你方才看我笑话,如今咱俩可锁在一屋了,你怎么办?”
宗契红了脸,瞧她一眼,又别过眼去,扫量那窗,“……还能怎的,跳窗呗。”
应怜一晌坐回床上,乐不可支,见他愈发地赧,不知如何,心里却有些痒,他愈是不自在,她就愈想闹玩笑,只依旧披了外裳,任一头乌发垂散,促狭心起,便
脱口而出:“夫君,莫若别跳窗了,歇下吧。”
宗契竟脖子根都红了,身子一僵,强使转过身来,皱了几分眉,却沉声道:“这玩笑轻佻,莫再说了。”
……说她轻佻?
应怜有些不乐意,又嫌他呆迂,哼着咕哝一句:“我也就对你闹一闹,哪要对别的人说!”
他不言语,闷头去翻窗。应怜便不再玩闹,叫他回来:“你歇一晌,听那头睡下了,你再走,否则又被抓回来。”
她说得尽在理,宗契也怕又闹什么幺蛾子,索性在她屋里又坐了坐。
这便有几分府君庙的样儿了。两人围着火,他坐这头、她坐那头,只是没现下这般安稳。
应怜重穿戴好了,只是没拧髻,拿红缯在脑后略略扎了几道,十分地简素,却更衬得眉眼柔丽,花萼凝露。三分灯火映在面颊,竟生了十二分月色皎皎。
宗契素来知她好看,今夜于灯下观,但觉又更殊艳了一些,四目相对,竟生出花颜在侧、折枝可攀之谬感,几分心浮气躁,不知何故,总也扰得人心烦。
此时也无处辟地,便只得阖了眼,双手垂放于膝,凝神静气,守神持心。
应怜却心窍玲珑,见他如此,便指床叫他去那上头打坐,否则万一坐着睡了,又得跌下凳去。
宗契教她说得没了心气,口中道“不至于”,终拗不过她相催,便脱履登床,只在床尾一角,盘膝坐定了。
他闭了眼,便关了凡尘浊界。应怜却怪爱看他打坐,只觉他这坐相比从前许多请入家中看经做会的僧道好上万分,究其缘故,约摸是他坐也如松,肩挺背拔,身形又有另一番峻伟,评一句“蕴天地神秀”也不为过。
总之他也瞧不见,便歪头看他打坐,他也不会嫌她轻佻。
应怜看着看着,眼光从他眉眼到身形,走了神,便渐而想起一事来。
从此过了江,到得扬州,她投奔了定娘表姐,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算来至多不过两三日的功夫。
她此前竟未料想到过,这会子一旦察觉,忽的心中似秤砣一坠,本已生的那一二分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留在扬州,他走。
不是三五日,也不是三五月,想来这一别,便此生再无得见。
一想到此,她心口便发闷起来,坠坠地教人难受。历历想来,从夏至冬,从暑到寒,与他分明只结识半年,却好似天翻地覆,过了一辈子。
她早已将他视作家人一样,从此一别,岂不要抽掉她半副心骨?便又从心口至指间,密密地生出些难分舍的酸楚来。
怪道古人曾言“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这会还没怎么的,她就已经开始不如意起来了。
想得愈深,她便心头憋不住,脱口相问:“到了扬州,你便要走了么?”
得她一问,宗契睁了眼,顿了片刻,才道:“是。”
简洁利落,竟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应怜一怔,不由便生出几分怨来,幽幽道:“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挤出个子丑寅卯。本想教他多留几日,又一想几日怎么够,不若多待个一二月。然两个月满打满算也只六十日,过了可又如何呢?
住他个三年五载算了。总之扬州又不是偏僻地界,僧寺尽有的,他随找一个挂单呢,也能时常见一面。
……可他也不是喝风长大的,佛光寺将他养大至今,哪有说离就离的道理。
越想越烦乱,应怜伏桌歪着头,枕在臂上蹙眉望他,终才问:“你回五台山么?”
那眸光若含情若含怨。宗契垂眼,不去看她,灵台方才清明一二分,又被几句话搅得尘埃再起,听出她话中颇多不舍,心境便一滞,原道必定要回的,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却改了道儿,“也未见得,兴许……”
话出了口,才骑驴找马,脑中搜了一圈方向,囫囵找个地儿应付了,“……兴许去江宁府。”
应怜“啊”了一声,“你在那儿还有事理?”
“不是事理,”既张口了,他便将就接下去,“是我俗家的外家在那,只是不认得,想着这趟索性南来了,不如过去寻一寻,晓得还有几个亲眷在。”
她却从未听他提及过,此时闻得,被调起几分好奇,那离怀愁绪也减淡了几分,问他,“既是外家,怎么还不认得呢?在家时,家大人年节当走动吧?”
宗契却摇摇头,并不以此伤怀,“或有些曲折缘故,我母亲从未提过,我便从不知晓。”
既如此说,应怜也再不好问,只是微有戚戚然,念他生天地之间,却如无根之叶,来处不晓,又叹了一回。
转而生了几分期盼,眉眼间又亮了起来,“你这趟去了,再回来,顺道也过扬州的吧?”
宗契听得好笑,又有些说不明的滋味,便顺着她应承,“过的,倒时必来看你。”
应怜便抿抿嘴,笑了起来。秋水盈盈、点碎琉璃,瞧不尽的娇憨情态。
他再凝神不得,又听得外头寂寂,不再有人声响,索性下床,推窗而出,一抬头,却见檐外悬月半轮,清清冷冷,却分明如人,那月白里散下辉芒,落在手上、衣上,勾着似有若无的情意。
他动作利索,倏忽已越窗在外,动静皆无,回身正要关窗,却恍而见她倾身探出,下巴支着手肘,乌溜溜的纯澈眼眸正瞧住他,一晌笑起来,正如天边那月,怕惊动人,只挥手叫他自去。
冷月微微映明他轮廓,眼眸幽深处,几分言语不及的心绪,似是柔和,却一两分发怔,半晌向她点点头,回身融入暗里,如山岳夜隐。
直待再无一点脚步声了,应怜才落窗睡下,枕在枕上,却又拿眼望窗纸上幽幽浸来的月光,总觉他一时再要掀窗而入似的。
一晌等不到人,却暗怪自己多心。去而复返,更没道理。
冷月无声,唯映一枝寒影横斜,述她满腹心事,剪理不清,终带了入梦。
第34章 第34章江水几多,不如人情世故……
此夜宿下,翌日五更初尽,仍未破晓。应怜醒时只听窸窸窣窣窗畔响动,睁眼却只能囫囵瞧见一两线轮廓影儿。
人尚带三分慵懒,魂儿却思想起来,窗根下动静,莫不是宗契要进来?
他也有心,黎明时归,好教沈干娘说不出别的来。只是时辰略早些,他怎么也不晓得扣两下窗、叫唤一声?
应怜倒不怪他唐突,只是撑起身子,揉了揉眼,轻声细语,困懒未褪,“你来得真早……”
一句刚毕,一影儿掀窗正要翻入,身形却不是宗契。她先怔愣,忽猛地一吓,神魂险些飞出去几条,尖叫往床里缩,“你是谁——”
那人似乎也不曾料着,瞬时一个照面,反被她惊得不轻,差点摔在地上,却是个衣横发乱、形容惊惶的男子。再一打量,虽衣衫褶皱狼狈,却是书生打扮。
那头又惊动了宗契,箭步便冲在窗外,正见那人一脚窗里、一脚窗外,脸色瞬变,探手一抓,揪着后脖领便拖了下来,扔在地上,“哪来的登徒子!”
“你们又是何人!”那人惊吓万状,又愤恼起来,望望他,再望匆忙探出头来观瞧的应怜,“夜入我家,反道我是登徒子!”
天也才擦边儿透出些灰,一叫一喊把屋里屋外人都吵闹来,隔了一墙,那邻家妇人“哎哟哟”来开解,“孙先生,这是你家歇宿的客人!”
……
三言两语,这才说清道明,此人便是常来照看沈干娘的孙公许。
只是先头说他近日在新堤处管着一小份出入账簿,怎天不亮却贸贸然过来,还一身沾土沾泥,脸面也擦破了好几条;连日不曾下雨,他却外衫干一块湿一块,也不知蹭着了什么。
沈干娘衰迈,反应慢、动作迟,来时,这几人已说和气了。她却一眼扫在宗契与应怜二人身上,惶恐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怎好在我家吵闹?”
转过一宿,她浑将着“孙子孙
媳“忘得一干二净,却还认得孙公许,便教将人弄出去。
应怜哭笑不得;孙公许却仓促哄了老的几句,又翻窗入屋,先将床上被褥掀了,探手摸向床架子底下,摸着一物,匆匆揣进怀里,顾不得教人开了房门的锁,还从窗而出。
应怜正在窗下,一眼瞧得清楚,那似乎是一卷书册。
沈干娘老来脾气拗,这会认定宗契二人是闯入她家的,便不依不饶撵人走;孙公许哄她道:“祖母,咱们也走,出一趟门。”
“出什么门?走哪里去?”沈干娘絮絮叨叨,只老树生根似的不挪地儿,又斥孙公许道,“我走了,小郎和你姐姐回来,岂不没个吃喝!真真没理……”
孙公许脸皮动了动,似乎是笑,却不如哭更难看,抹了把脸,又哄又骗,“您老忘了?姐姐姐夫去扬州了呀,正在扬州,教我来接您呢!”
沈干娘糊涂了一阵,慢吞吞地,又迟疑,翻来覆去地问;孙公许便一遍遍地答,扶着她一步步外走。
“你这当真要走哇?”邻家妇问,上上下下地扫量,有些纳闷,“怎的说走就走?好歹是换身衣裳,是要去哪儿呀?”
“去城里,有些事儿。”他含糊应答。
应怜瞧出些门道来,将宗契拉在一边,耳语几句。
宗契问:“使得么?他不是说去城里?”
“多探听些事,总没坏处。”她道。
便接了他递来的保行牌,客客气气叫住孙公许,将他请进后院,低声说了会话。
孙公许又不识得她,便多有疏离,以为她要给歇宿钱,便摆手先道:“歇一宿而已,不当几个钱。况适才我多有冒犯,小娘子勿怪才是。”
“不为此事,我是有事要请教。”应怜道,“您匆忙仓促,想来是急着要走吧。当真去城里么?”
她瞧他一身湿哒哒、皱巴巴,极不妥帖,与其说进城,不如说更像逃难,故有此一问。
果真,对方眼里起了点防备,“你是过路人,探听这个做什么?”
“非有意刺探,只是我二人正要过江,怕路上出变故,这才想要打听打听。”她坦诚相告,又拿出前日两枚保行牌来,道,“况您孝诚,我见了也颇多敬佩,若进城便罢,若是也急着过江,便带了这保行牌去,不必等候。”
既是交换,也是一点恩惠。
孙公许果动容,犹豫片刻,索性接下牌子,道出些实情以作答报,“小娘子聪慧,我的确是过江,非进城。实与你说,长堤处出了乱子,昨夜新堤塌垮,连人带堤冲毁了无数。州里合计拨抚恤银,实发数却不足账面上十一,我若去发这钱,恐怕我便头一个要被打死,故趁乱跑了回来,带祖母去避一阵风头。”
应怜原只以为或是江面上出了匪徒,不想勾出这么个悚然的消息,一时脸也白了,又听孙公许道:“二位也莫再逗留,能早走便早走。如今河道上群情激愤,恐就要哗变!”
他也不说去哪,应怜自不问,与宗契两个收拾了行囊,出得门来。
此时天也才放亮,四面一带灰蒙蒙的寒山、烟濛濛的江面,屋舍连绵,才偶有人起。孙公许锁了门,向他们作别,“承蒙厚意,今日一别,他时若得再会,当再作呈谢。”
两下相别,不再多言。他将沈干娘背在背上,日头淡淡初升在背后,老妇人尚自喃喃:“就去找我孙媳妇吧?小郎可也在呢……”
“在的,咱们就去。”孙公许笑着哄她。
便哄着,一步一步,背着孤老渐渐走远,直至晨辉湮没行迹。
待再得两枚保行牌,已又是一日升坠。应怜与宗契一商议,城里不可住,若当真丁夫哗变,闹进城中,城门必定要阖严的,届时他们想出也出不得,索性又回了沈干娘邻家,找那一姓许的妇人歇宿一夜。
一回生二回熟,许氏自然对二人放心,当下辟了两小间屋,留人住了一夜。
这回再没什么锁门翻窗的笑话,应怜安稳睡下,想着晚间与许氏谈话,问及修堤之事时,许氏分明还不晓得那里出的乱子,她男人在城中做活,也并不在堤上,因此竟一点消息也未得知。
不知民情如何。应怜想了一回,唯有叹息,修堤本是利民生的事,怎反闹得如此民生不安。
迷迷瞪瞪地睡了,却只到半夜,被一通吵闹声惊醒。
屋里漆黑,隔着窗却火光人影乱晃。她心里头一惊,觉着不对,微支起窗隙窥看,却是沈干娘家,白日新锁的屋门被一伙明火执仗的衙皂数脚踹开,闹嚷嚷举着火闯将进去,头里分派前后各屋俱要仔细地搜,也不管那阵仗将左邻右舍惊吓得不轻。
应怜匆匆披衣下床,刚出门,却见两厢里宗契与许氏夫妻两个都出了来,谁也不晓得外头怎么一回事,俱是面面相觑。
他们不主动问,一会儿,却有人砰砰地来敲这头的门,吓得许氏脸色发白,赶紧教应怜二人回屋莫吱声,自家汉子慌不迭去开门。
应怜关好门,只在门后听动静,脑子里急急地转,忽想到今晨孙公许入那屋时,揣在怀里的一卷书册。
当时只觉诧异,此时细细想来,却哪止诧异,直是十分蹊跷。
孙公许慌慌张张,连衣裳都不及换,出逃竟还带一卷书?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事,但若再一想,那若不是什么书,又会是什么?公差夜闯家门,细细搜的,又是什么?
外头传来一强一弱的说话声。
原是一个衙皂恶声恶气地问:“他家的人呢?那个叫孙公许的,他今日不是来过么?”
“是、是!来了,又走了。”弱的是本家的主人,点头哈腰,一脸惶恐,“听我浑家说,今日一早过来,把那婆子也背走了,听说是去城里……”
又言语了几句,衙皂问明了情由,又教时时盯着,人一回来便让他去州署通禀,若有隐瞒,可没好果子吃。
这头里唯唯诺诺应下了,又不知是塞了好处还是送了土仪吃喝,这才又听衙皂们纷纷嚷嚷,脚步纷沓,闹将着远去了。
残夜里谁也不剩了安睡的心思。许氏惧怕延祸上身,思来想去,与她男人计议明日一早便回娘家住一阵,他自在城中呆了,近日也不要归家;又敲开应怜的屋门,教一早天亮,便赶紧动身。
应怜总之翌日要走的,便一口应下。那许氏是个厚道人,当即到灶上烙了几张饼子,热乎乎地教他们带了,忙活了半天,平明时分,这才将人送走。
今日西津渡却又不同往日,等船的人少了许多。倒有几个兵勇佩了刀兵,盘查渡船行人,尤其对二十岁上的汉子格外严查,几下说不好,便将人赶回去,不许登船。
故此应怜二人来时,那船也还载不满,正泊在渡头,前日里那船老大正苦着脸,艰难地候人上船。
盘查时,应怜倒没怎么,宗契却被扣了住,虽交了度牒细看,那兵士仍喋喋不休,不大情愿放人,“谁知是不是新剃了发,又买得一度牒来混淆耳目!”
“我自小便出家,这如何作得假!”宗契恼道。
实在是他模样不大像惯来吃斋念佛的僧人,盘查兵士上上下下地扫量,又道:“你说你是出家人,那你念段经来听听!”
宗契一个哽住,竟一时没答上来。
万幸有那船老大等不及,亲自过来说交情,“他确是个僧人,好些天前就候着渡江了,只因丢了一次保行牌,这才又耽搁时日!”
有他亲自说项作保,才将人要下来,挥手教二人快登了舟。
寒冬腊月,江潮枯落,船更不得入浅涂,只住在吃水够深处,放下小舟来载他们上船。
那渡江的大船倒敞阔,首尾半丈来长,舱中如一厅堂,处处列坐,供了寒梅点缀,故一入得大舱,便扑鼻寒香,萦绕不绝。应怜与宗契捡了临窗的地儿坐了,再一望余人,十之八九上了年纪,或是行路的妇人,怪道候上半天也等不齐人。
又等了约摸半个时辰,这才集了**成的南北客,船老大收起系缆,叫唤一声:“平江行舟!顺风顺水!”
大舟便徐徐行驶起来,先出了湾,再向江心而去。
掌舵执桨者另有其人,船老大只入得舱中,先告诫数语,如不得说“翻”、“沉”等字,又须恭敬上苍,尤其对龙王须敬畏,
不可恶言出口云云,跟着扫一圈众人,各自和和气气地搭上三言两句,便到了宗契这里。
他在宗契身边却坐定了,开口搭话:“师父是五台山出家的高僧?”
“高僧当不得,确是出家在五台山。”两下行礼,宗契答言。
船老大是个粗模样的汉子,肩厚脖粗,惯来江面行舟,晒得一身黝黑皮肤,说话倒十分地和气,又问了宝刹名号,相互熟络起来。
宗契正要问他,巧的是这人善谈,一晌聊到渡口盘查的兵士,打了嗐声,道:“你们可不晓得,前日里下游一处新修的堤,不知怎的,三下两下垮了。死伤了多少民夫,报于州府,要拨抚恤银;拨下来了却又道少,同乡同里的活人便不干了,又闹进州署告状、又说使人寻那路安抚使越衙上告,又要各处通关系撑腰。这不各处都戒严了,非止西津渡,连几面陆路的城门口也增了守兵,盘查过路人等。”
说着话头一转,又问及他,“师父可会念经?”
宗契这小半日一连两回教人问到短处,也是无法,又不好直言道去他的念经,勉强搭了一句:“念什么经?”
那人一听,却有了喜色,只道他佛法精通,什么经都熟识,一抚掌道:“不须哪个,是经即可。师父既如此说,我这有一笔富贵与你,你可要接着?”
这话听来耳熟得很。宗契略略想了一回,心道是了,上一个与他说富贵的是那姓赵的孙子,结果险些教应怜把他认作了寻欢的淫。棍。
实没做什么,他却莫名几分心虚,不由望了一眼身边的应怜,见她眉目淡淡,扭头仿佛探看江面景致,丝毫不理会旁人说甚似的。这头话声一歇,多会功夫,她却转头飞快地瞧了他一眼。
宗契便知她压根没望什么江景,心思全在听谈话之上,心中直是想笑,却面上压住,也淡淡问那船老大:“何等样富贵,你先说来。”
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不是赵芳庭那等见不得光的事。盖因对岸扬州城中有一富户,支应着好大店铺营生,人皆唤作王员外的,他有一房妾室,月前不知冲撞了什么,许是中了邪,闹得家宅不安,他家便各处托人,又放出话来,寻那有本事的僧道高人解厄,若能化解此灾,必有多多的银钱相赠;便是解不得,有心为他家祈福、出了力的,也有苦劳好处。
这样事理,宗契倒不陌生,从前寻到佛光寺的百姓里也尽有,只是他从不曾承过这类差事,自来习的是伏虎法,何曾会什么降龙术,因此推脱了去,“恐我佛法并不精深,解不得灾厄,不当去他家滥竽充数。”
“师父何必太实!”船老大不饶他,又劝说道,“这月余来,入他家门的僧道也不知多少,难道各个是真有道行的?不过寻一口饭吃、得几个钱财罢了。师父你只消去,念一趟经,不论什么,三五贯钱不就到手了,又费得多少事呢?谁还与钱财过不去?”
宗契但觉他说得有理,却透着那么一股子拾破烂似的随随便便,是个秃头上门便能要下几贯似的,实在有点太不挑拣。
这会子,应怜却又扭回头来,插了一句,“消灾解厄,需念楞严、金刚、地藏等经,怎叫‘不论什么’?难道他家竟是贵广不贵精?”
她一句点破宗契疑虑处,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船老大不料想有这么一问,语塞了一晌,又言语挣扎,“念经么……就那么一回事,我又不大懂佛法,不过帮着问一嘴!”
正说着,过了江心,船行却慢了下来,也不停,只是在水面打转,勉强抵着东南直下的江水,不落到下游。
甲板上又嚷嚷起来,“不妙,舵里坏了根轴!”
众人唬得直往外瞧,见一黑脸的舵工跑将进来,急急慌慌来报;船老大蓦地站起,急问:“要紧么?可行得过江面?”
“行是行得过……”舵工跺脚又唉声,恼怒极了似的,“强扭那舵也使得,只这样一来生生扭坏其余根轴,到得那头,修舵的钱可就费了!我瞧倒不如顺江而下,哪怕远个一二百里呢,好歹能上岸,且保全了舵!”
他话才落,便有人叫起来:“这可怎么使得!一二百里,岂不入了海了!”
宗契与应怜也急,但见那船打旋得慢了,竟当真开始往下游走。船老大直在舱里踱步,又想说,又叹气,引得一舱人齐骚动起来,争说如何如何;又有跑出去瞧那舵的,只是谁也不是行家,莫说修,纵瞧也瞧不明白,来回奔忙。一晌老梅也不香了、江景也不美了,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
“不如就多费些钱,先到对岸再说!”终有人道。
船老大却连连摆手,道修舵可破费,纵这一船人渡江的钱也得亏没了。那舵工便顺道搭言:“若诸位当真为难咱个,少不得各家再出些,到得对岸,你们各去发财,我家自去修舵便是。”
一时议论情急,可也拿不出主意,又问若要登岸,多把几个钱才是。船老大便道均摊各人身上,少不得要个五六贯。
登时闹腾起新的一波,各说各的,有那急着赶路的便要掏出钱来,又有囊中羞涩的,怎么也不肯破费,便讨价还价,一贯二贯地压。
他们愈拉扯,应怜反倒不急了,瞧宗契行囊里翻钱的架势,便扯了他衣袖一下。
宗契尚不明她何意,却见应怜似笑非笑,眸光比那江面飞溅的水色更清,不慌不忙,微微倾身,却把他刚解的行囊布裹复又系上了。
那行囊正搁在他膝上,宗契只觉馨香一缕,也不知是梅是她,微微倾身交错时,她发髻掠过下颌,极淡地一扫。
应怜系完了行囊,复直了身子,扭脸却见宗契也不知发什么愣,背手抹了自个下巴一下,回身见她瞧来,又垂了手,顿了顿,才想起张口似的,“……怎么?”
她望了望那头仍讨价还价,抿嘴微摇摇头,冲他温温一笑。
宗契便又说不出话了,半晌却别过脸去望舱中人,一个一个,却都不如她。
第35章 第35章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
船老大等人磨蹭,船可不等,眼见着顺江飘去一截子,原先风景早已不见。人便慌了神,兼舵工一力催促,船老大中间调停,末了压到三贯一人,各自也都认了,掏出钱来。
钱一个一个收,便到了宗契这里。
宗契没掏钱,只拿眼瞧着应怜。
应怜却微微一笑,向船老大道:“不若就让他去念经,抵那三贯,如何?”
“这怎使得!”船老大唬了脸,仍是要收钱,“他自念他的经,跟我收修舵的钱有什么相干?”
应怜不慌不忙,道:“你们素日行舟,不是有许多般规矩么,怎么却不晓得一语成谶的规矩?出口的话,次数多了,便成谶语。谶语可不兴乱说。那舵么,今日言坏、明日言坏,待成了谶,哪日便真坏了。”
虽话说得晦气,船老大却不敢高声道她坏了规矩,一张脸转青转红,瞧瞧他,又瞧瞧宗契,勉强拉出一道笑纹,“生计艰难,我谢过小娘子了。那师父便去念经……行,我这就去取荐帖来!”
说罢,竟不纠缠钱财,捧了那好几十串钱,忙不迭地走开了。
宗契困惑不已,琢磨半晌也解不开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便问:“他怎么三言两语便走了?”
趁此时人声议论杂杂,应怜低声与他解释:“船家几个俱是一伙的,哪里坏了什么舵,不过以此为借口,多讹些钱罢了。”
宗契恍然大悟,一眼瞥见窗外,船果真不再打旋,“勉强”调了头,还向原先那岸渡而去。
一会儿,船老大将荐帖拿来,好好言语一番,再三叮嘱莫弄丢了帖儿,上王员外家门时,务必拿出与他家人瞧,则可多得个三五百钱。
待人走了,应怜捻了那荐帖,略略几眼,上下过了一番,又塞到宗契手上。
“你去么?”她问。
宗契瞧那帖儿写得文绉绉,三
两下打眼一扫,便也收进了行囊,“看吧。”
他也明白过味儿了,哪里是说富贵与他,不过是那人自个儿想得些牙钱罢了。
想了想,他又问应怜:“你想我去?”
“你若无碍的话,去也行……”她慢吞吞地言语。
不过应怜也瞧出八九分,这宗契师父耍拳脚棍棒是行家,念经恐怕差点儿。
只是她寻思,一路来吃用花销全凭着秦氏夫人所赠银钱,坐吃山空,到底心里不踏实,约摸生财之道,除了节流,还得开源。
正琢磨着,扭头却见宗契望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
他回神,眸中微有笑意,“我发现一事。”
“嗯?”
“你比从前俭省了。”
应怜觉着纳罕,又觉着好笑,“这怎么说?你又知我从前什么样儿?”
她剔透清莹的眸瞳瞧来,微微歪着脑袋,是当真不记得。
宗契却记得。去岁上元夜,她锦衣罗裙,领缘襟口镶着绒乎乎的白貉绒,大包小裹挽在女使手上,她自己只拢在绸缎的袖里,微露不露一点镂金错银的汤婆,从头至脚的非珠即玉,为着弯腰俯身,放在他碗里的一块碎银,却不慎鞋履踩着了月白罗裙的一角。
女使忙过去扶她,道:“当心踩脏了裙子。”
“无妨,”她直起身,丝毫无碍,抿嘴一笑,眸中灯火万千,皎色一点,“脏了就不要了,咱们回家。”
说罢而去,对宗契,浑然不索要报答,也不施舍目光。
当时只道是天上月,玉兔皎皎,照他、照花草、也照猫狗;如今这一轮月坠在人间,捧在手里,他却总觉得委屈了她,不自量力还想把她挂回天上去。
他回过神,受这轮月清光独照,私心里其实有些说不清的欢喜,“我就是知道。”
应怜蹙眉,望一望他,却噙着一缕笑,扭头去望清江水了。
近日午登岸,又大半日赶路,客店歇一宿后,转过天来清早,应怜与宗契夹在熙熙攘攘进城的各色人中,经护城河,过南城门,终入了这座伫已千年的淮左名郡。
便只夹在瓮城里,卖撒佛花的、卖幞头帽子的、卖结络彩帛的、卖书籍玩好的、卖土物的、卖猫狗虫鸟的、卖香药果子的……诸般唱卖你婉转来他高遏,形形色色人走走停停,挑选还价,一时使人眼花缭乱、目接不暇。
自离了平江府,二人一向日走土石牙道、夜宿村店人居,多少时日不见这般繁华。尤其应怜,上回镇江府没入得城去,赶不上热闹,这会好似在凡尘里又活了一回,这里也贪看、那里也逗留,一二刻功夫,仍还在瓮城里打转。
宗契只跟着她,也不催,任她活泛活泛,自己也看过一回,瞧见多少时节年关之物,方想起今日是腊月十一,再要两旬日,眼见着便要过年。
她说去找那表姐,也不知是何等样人,留是不留,又或想留却不敢。前头事悬而未定,他少不得多待些日子,兴许便要陪她过了年去。
应怜兴致勃勃磨蹭好些时候,方觉还有正事在身,不可再溜溜达达,回头瞧宗契,却见他一身简素灰衣皂履,魁梧笔挺,意态沉稳,怎么也不急,反透着一股子闲适来;便拉着他一径出了瓮城,两下计议,要么先路过那王员外家门口,瞧上一眼,入或不入,且两说着,再打听李家在何处。
昨日登岸,船老大殷殷叮嘱,王员外家住城东,便在一条东关街的仁丰坊里,只消打听那王渡王员外便是。
入城便有赁驴马的。应怜不好马,城里又撒不开蹄,便仍赁了两只驴,同着宗契顺东关街,寻到了仁丰坊。
此处地界最是繁华,人多又都赶腊月早集,便格外拥堵,处处摩肩接踵;然有一处人家,安在坊巷里最甚,阔气的中门大敞,两扇朱漆门迎送各路僧道不绝,门庭如市,踩得那新砌的石阶门槛也险些踏破。
应怜宗契两个街对面遥遥看着,应怜咋舌,“这般多人,晓得的道他家请僧道念诵,不晓得的还道他家出了佛光,引得人瞻仰。”
这时便又想起那船老大交底的话来。
“他家广延僧道,一来钱多无碍;二来有那么一层粉饰太平之意,多少人都知根底的。那妾室本不是妾室,是他正妻,且还是他入赘呢。只是后来他母亲害了疾,请来高人禳灾,却道媳妇是克主的命,需离休的好。王员外不舍,便取了个不得已的法子,把妻作了妾,他母亲这才安好起来。
“头先还有人非议他私德有亏,降妻为妾法理皆不容,便与他家断了买卖;如今三四年过去了,他也没别娶,故此便知他并不是什么奸险小人。这不,那妾室入了邪障,他肯大把银钱撒出去延僧请道,岂非有情有义了呢!”
如今亲眼见着,果真是僧道如云。应怜便问:“你还进么?”
“那许多高人,我跟着掺什么哄。”宗契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道,“反是那家主,我且问问你,他做这样降妻为妾的事,你听着有无道理?”
应怜觉着好笑,“这事你问我做什么?”
“你连那江船修舵是为讹人的事都能料着,这不比我的脑子好用么。”他找个由头夸她。
既不去添乱,二人便牵了驴不疾不徐往回走。应怜道:“恐怕你不是夸我,是觉着我身作女子,便知这类后宅阴私吧。”
宗契但只嘿嘿一笑,被说破了也不恼。
又走出一段,应怜走得脚下暖了,身子也微热,沐着薄曦,张望街巷四处为生计奔忙之人,一会儿,才道:“不错,我是常听的。但外人之事,仅凭三言两语,谁也说不准。非要下个断语的话,便只看那妾室娘家如何,她爹可还安好。若是不好,那王家便是薄她。”
宗契听得有几分道理,却又见她走着走着,不知想到哪一节,神色有些闷闷,想说什么,却又猜不中她心事,便拿话岔开:“不是要打听王家么,咱们找人问问。”
她点头。
宗契便向行人问路,她则在后看着听着,心思却飘着,不知不觉,便飘远了。
她想那不知名姓的王家妾室,虽是从未谋面的外人,却与自己总有那么一点类似。
她们俱是命不由己之人。
也不独她与她,便想到李定娘,受那般磋磨,从京城避到如今扬州,也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又哪怕是已死的度尘、甚或此时想起仍意难平的章杏娘,俱都如此,虽一样生得一张嘴、一双手,脚踏着黄土,手却攥不住执掌自身的命运。
这又是为何?
是她们生来该在闺阁、长成后又在后宅、有福时相夫教子、遭祸时沦落不堪?
但这世路万千,哪有一条是让女子能独自行来,不靠父兄、也不赖夫子;她想走便走、想停便停,一副花容月貌,不必与另一副争谁的宠爱;满腹聪慧才智,不必被逼去耍那后宅阴私?
她想不到这出路。
李家是扬州城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虽家主李彦进已无实在的差遣,不过寄食朝禄,挂个闲职而已,然到底算得外戚勋贵,高门所在,便有许多人晓得。
只是此事需缓缓图来,应怜已是没了名姓的人,总不能径去敲李家的门。
当下便找了个就近的客店,应怜安住下,宗契问明他家人口、李定娘形貌,又教她写了一张不落署款的帖儿,便要出门去投。
应怜忙拉住他,“哎,你怎么递这帖儿?人问起来,你怎么说?没个熟识的人,这帖儿便一万年也递不到定娘表姐手里的。”
宗契却只教她宽心,“我自有章法,少则半日,多则明日午时前,必教你得见她人。”
说罢,留应怜在客店,他自拿着帖儿出去了。
应怜也不知他有何法,一时想他到门口去递帖儿,人当面收下,扭过头就给扔了;一时想他找僮仆女使递帖儿,结果定娘没出来,却出来一群人力把他
打回去了;一时又想七想八,疑心他别是打着夜闯李宅的馊主意;直是坐立不安,从晌午到昏时,生生枯熬时辰,也不知怎么把日头给熬没的。
然又想到李定娘。四年未见,她可变模样了?可为人妇了?又或已有了孩儿?当日分别时,虽两下里万般不舍,锥心刺骨的疼,可到底一千来个日夜,谁又能保证人心不变,她仍是那个笑怒随心的定娘表姐呢?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申时未过,客店楼下张罗饮食,嘈声不绝,屋里却已有了几分昏色。应怜等了好两个时辰,渐渐地把那雀跃忐忑的心落了下来,又凉了下来,支窗微望楼下行人、枝上寒月,终是叹了口气,不等定娘,却只等宗契回来了。
又过了一时,天还未昏尽,闻得脚步声动,正不知是哪里的行客,随着店家殷切招呼,纷沓地上得楼来。
应怜没指望,便支着肘儿,也不点灯,坐定了桌边没动。不想那声儿一绝,却在她门口停下,跟着门急急地一开,外头泄进的灯火光影里,一道窈窕的身形顿入,手尚把着门边,一晌瞧住了她,藕色袄衫湘色裙,粉面上是乍喜还乍悲,乌眸里是想认又怕认,定定地如同脚底生了根,张嘴欲要说,喉头却哽着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半晌开口,却是一声呜咽。
应怜蓦地起身,险些失态撞翻了茶水,走来几步,上下瞧她,一腔悲喜如同江心掀浪,多少旧事勾着旧人,随浪浮沉,声音发颤:“定娘……”
“表姐”二字未出口,已被李定娘一把抱住,放声大哭,手臂搂定她,再不肯放,哭疼进应怜心底。
第36章 第36章喜迁莺,声声慢
经年阔别,人事已非,姊妹重见,一时叙话竟不知从何而起。最终仍是定娘收了泪,将她拽在桌边,一处坐了,点了灯,细细打量她。
“高了,也瘦了。”她拉着她的手,哭一会笑一会,比量道,“那会你还没长呢,才将将到我肩头……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肉?是了,你一路来,想必吃了不少苦,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话一时半刻说不完。应怜心中又没底,不由望向门口,却见宗契不知何时已走了。
来时路上,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待见着了定娘表姐,该怎么与她说起南下一路光景。
重逢固然令人欣喜,而若说出她所遭逢的实情呢?说她曾被买在烟花巷,入过暗。娼庙?
若是早些时候,她兴许还想的。那不是别人,是定娘,她自小一处长大的姐姐;是受了无论何种委屈,都能扑在怀里诉苦的亲人。
如今应怜不敢了。
她怕听了那些,定娘此刻眼里的疼惜喜爱,全都化作厌恶。她怕再见一双章杏娘一样的眸光。
她硬生生瞒了下来,只道是宗契搭救,如今改名换姓,已不复再有“应怜”此人。
李定娘默默听着,良久,只问了一句:“……余人呢?”
死了。应怜想。
但她不知如何吐不出那字,只是摇了摇头。
李定娘拿帕子揾了她眼下的泪,自己却淌下两行,强压着心气匀和一些,与她道:“今日我出来匆忙,你暂且在这家客店住着,莫要挪动,明日我不来了。你不要去我家,我有事便教人来带话。你且等着我。”
应怜晓得她意思。
定娘在家中做不了主,前头做主的是她爹,后头掌家的是继母郑氏,哪一个都不是应怜能投奔的。
“姨父身子可还康健?”她便问。
“他么,老样子,一到阴雨湿冷天便浑身不爽利。”李定娘道,“只是又添了心口疼的毛病。痼疾难愈,大夫说只能将养着。”
她眉间郁色一点即过,不教应怜察觉,转言语宽慰她,又千万叮嘱几句,让她来了便不要再走,从此在扬州安住下来,一切有她照应。
勉强拖了一刻,外头女使来催,李定娘不好再留,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纵百般不舍,也得起身离了去,又教应怜回屋,不要再送。
李定娘楼下登车,灯火幢幢,映在她白皙面颊上,泪痕犹显,放下车帘前,又回头望那客店楼上。
应怜支着窗儿一角,楼上楼下与她凝望,伸出手来,轻摆了摆;终见定娘朝她一笑,点点头,放下了苍青的绸布帘。
她终也阖上小窗,却仍在窗边伫了多时,心头杂乱,也不知究竟想的什么。一时是欣喜,定娘仍待她甚好,情谊不掺一丝一毫的假;一时又茫然,不知过了今日,明日又当如何,定娘今日对她好、明日对她好,以后呢?
定娘果真未嫁,但想来已一十九岁,拖不得一二年,总要离家的。那时她呢?难道如古时的滕妾一般同着嫁过去?
一时心里忽又压了一般情绪,定娘来了,那宗契便要走了。
他走了,她纵过得再好,又怎么能好呢?
转过天来,上午无事;日午一过,应怜便忙碌了起来。
先是有庄宅牙人上楼来问,可是那柳小娘子。应怜才刚点头,那人便喜笑颜开地催促收整行囊,并请着宗契一道,登上一辆素洁牛车,同了车夫便要离开。
应怜稀里糊涂,又想起来,“店钱还没给呢!”
“已给了,小娘子尽放心,坐定一二刻,便到新宅了!”牙人道。
“新宅?”她愈发糊涂,“哪来的新宅?”
对方笑道:“你自家赁的宅子,就在西门开明桥边,端的好景致风光,想来赁得急,家大人没与你讲。”
果要不了二刻,牛车停了,牙人便引他两个沿桥过一条河,穿进一条巷儿,两边人家虽不像东关街豪门大户,却也墙垣齐整高大,时有古树长过墙来,又有不知谁家寒切梅香,沁人心肺。
牙人到得一户门口,此户人家正敞着门,进进出出的男女,搬捧一件又一件穿堂过院,细看时却是各般家用,大至箱奁榻案、小至椅帔香炉,并床上铺的、灶上摆的一应家伙什,应有尽有,笑语吟吟,气象如新。
不消他说,应怜便总知这是定娘为她置办的了。怪道她说今日不来,想来她既要瞒下家中,赁屋这样事,定是要亲自过手,岂不奔忙。
她心中触动,却听宗契慨道:“她确是有心。”
他话里总有种放下心来之意。应怜刚想开口,又见一女娘笑吟吟地过来,原是负责卧室起居布置的,来问:“敢问娘子,主屋东床上是一副褥儿呢,还是两副?”
应怜一时没懂,心道约摸是吴地规矩,还是入乡随俗地好,便道:“你看着办吧。”
那女娘得了令,伶俐应下,眼儿在她与宗契身上略微一扫,便过去了。
牙人便领二人前后看过一回,叙了此宅来历、年时、街坊等,俱是再妥帖不过的;主屋正中一座三间,配耳房、厢房,前头有厅、后头有厨,皆连廊相通,错植乔木藤萝,四季景致不衰,便寒冬腊月,正值院中腊梅恣意盛开,香彻屋宅。
应怜哪还有一毫儿不称意,入得卧室一看,月白粉青、素雅淡柔,琴棋在案、炉香瓶花,无一不是比着自己喜好布置,经手者除了定娘,再无他人。
她心热,眼眶也微微发热,里间走了几步,四面一望,正要说她待我再没更好了,却一眼扫见那熏得暖香的裯衾上有两副并蒂莲的锦褥。
褥儿倒也罢了,更上头又摆了两张一般样的鸳鸯枕。忽想起适才那处问要一副褥儿或两副褥儿,应怜便全明白了。
一刹时脸涨得通红,先一回头瞧,万幸那几人都在外头,宗契也没进来,同着牙人说话,话声依约。
宗契道:“咱杵在外头作甚?”
牙人道:“是,师父去瞧吧,我等着便是。”
“那是她闺房里,我瞧什么?”又是宗契的声音,沉润润的,“你带我去瞧瞧厢房。”
一晌声儿住了。跟着才是牙人赔小心问:“……师父,您住厢房?”
宗契反怪道:“我不住厢房住哪儿?”
应怜再听不下去,闷着头出来,插进两人驴头不对马嘴的谈话,“咱们去瞧瞧前头。”
“前头不是看过了么?”宗契纳闷。
“嗯,再看一回。”她答了,微微向那尴尬着的牙人点点头,“里头改一改吧。”
牙人连连应了,忙不迭悄悄教人来改换被褥了。
她拉着宗契又前头胡乱看过一回 ,等着差不多厢房里布置妥了,牙人又来请,这才再又折回去。只是前后廊院里路过时,总见几个妇人女娘们望着他俩,窃窃地笑。
宗契绷着脸,人后才与她道:“我怎么觉着他们有些怪。”
应怜微微红着脸,见他一脸莫名,只得拿话来岔,“你去厢房瞧瞧,可还有不妥的?”
这才将人支走了。
闹腾了半日,终于里外头都布置妥当,庄宅牙人又交了赁屋的契纸,两下里签押毕,又请来左邻右舍作见证,交了屋宅锁钥。
待邻人牙人皆散去,已是灯火初上。宗契颇多感慨,宅院廊下四望,半生不生的地界,却宁馨得很,只因想着以后这便是应怜的住处,又一想到她终有了投奔,一颗心便可全然放进肚里。
连廊行至拐角,向前去到主屋,厢房则右转,在此离分。应怜提了一盏素纱映梅灯笼,住了脚步,便不大愿意再往前走。
宗契便也停住,两人权并坐栏杆上,歇一晌,说了几句前屋后院不咸不淡的话。
应怜心中实想说的不是屋宅清幽,也不是街坊热络,而只是念着他;却又心知肚明,怕问出了口,他一旦说这几日便走,恐挽留不住,渐渐口不应心,话便歇了。
又怎知宗契与她存着一般心思,两人谁也不愿先开口,便笼着一团灯火,彼此静默了一会。
忽庭院里,中天之上,渐而清亮。应怜转头回望,却见一轮将满之月,从墙垣屋瓦上升起,明丽分辉,一时竟压过了灯火微明。
今日是腊月十二,怪不得月也团团。她没由来想到,连这月也要越来越圆的,人又凭什么不团圆呢?
心思一来,话便越到嘴边,再收不回心底。应怜道:“你可好多留些日,至少……”过了年去。
只才半句,他却与她同时出口,收刹不住:
“要不我过了年再走。”
话音相随,两人俱是一愣,四目相对。
应怜诸般心绪,却从他湛然眼眸里瞧见今夜月色,清辉似照肝胆,想起他从前无数次这般瞧来,却没有哪次仿佛月色入眸,浑似无情还有情,教她捉摸不定,忽生出冲动,伸手想触那眸中辉色。
然手指一动,蓦地回神,瞧他眉眼柔和,唇边微笑,想起自己方才那荒诞冲动,心底灼灼发烫,脸上也热起来,但又极喜悦,一时浑不知如何是好,又怕他话出口再反悔,情急了,陡然便站了起来,心口砰砰地跳,笑意盈满面颊,想收也收不住,“那就、说好了!你不许提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乐什么,只就是觉着开心,又觉着这么笑有些傻气,怕他看了笑话,索性起身,望望月,又望望他,“那,我去睡了。”
宗契低低应了一声,起身刚要送她,不想被应怜飞快塞了灯笼在手里,道了句“不用送了”;那素纱上一枝斜梅忽上下一飘,在他的怔忪里,她已提着罗裙,雀鸟惊翅一般,飞快地跑开了。
灯笼竹柄上尚有她余温,人却已淡色一抹消失在连廊对面。直待再听不见动静了,他这才收回目光,浸着斜照入廊的月色,立了一晌,握着竹柄,回去厢房。
第37章 第37章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
翌日是个晴明天色。李定娘携女使来时,应怜才刚穿戴完毕,见是她,又惊又喜。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你呢。”她道。
上回见面是暝色昏昏时,彼此总也瞧不真切;今日再逢,暖阳日照,应怜得以将她细细打量,心是欢喜,也多少感慨。
“你上回说我瘦了,岂不知你也清减了许多。”应怜携着她手,两下并走在连廊,道,“今日你可莫要急着走,咱们多会没好好叙话了。”
李定娘如今仍比她高些个,虽清瘦,却别有一番秀韵。她两人原就是表姊妹,模样上虽不称十分像,眉眼间到底有几分神似,便彷如一对神仙妃子。应怜淡雅些,定娘胜之秾丽。
李定娘今日气色心情皆不错,廊间一路行来,两旁观瞧,微微点头,“这屋子你可还喜欢?”
应怜自是没二话,“喜欢,清幽雅致,再没更好的了。”
“到底寒素了些。”李定娘却叹了一声,因忆起从前洛京的屋宅,“没那般宽敞,又多有冷清。”
想到此处,便又问:“昨日我只让人布置格局,换了些家当;却有心留待今日问你:可要牙人领几个女使来与你?”
她有此一问,便是知晓应怜如今处境尴尬,是见不得光的人,自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应怜心领神会,默了片刻,摇摇头,“算了,先不忙。”
女使僮仆,俱是贴身照应起居的人,不是心腹,却赛半个心腹。且那伶俐的一旦察言观色,或她一句话不到,过往经历泄露半分,教人平白起疑,不仅她再无地自处,更可能给定娘也招来祸殃。
两人入主院正屋,李定娘无由又叹了一声。
女使乖觉,并不跟入里头,而只在槛外,关了门,自坐在廊下听候了。
“你说的是,身边伺候的人,确要选个忠心可靠的。”
应怜正与她斟一杯蜜茶来,却听她如此道了一句,顿了顿,点头也称是。
李定娘与她,往事彼此皆是心知肚明,也没甚好隐瞒的。应怜方想着从前洛京时,李定娘最得用的一个女使唤作什么来着,却总有些记不清了。
“当初,我就是吃了圆儿的亏。”李定娘道。
是了。应怜恍然忆起,是叫圆儿。
“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应怜推了琉璃盏到她跟前,淡淡道,“小人如蛇。她那般的,不值得你伤神。”
窗明几净,阖了门户,本当有些和暖,而往事历历却如寒风,摧人心骨。
她到底当初还小,有些事虽风闻,却并不总能探知幽微。李定娘见她微有郁郁不平,苦笑,“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便不是蛇,纵那是一只兔子,你打它,它还要反咬你一口呢。到底我亏她在前,报应来得也快。”
“这却怎么说?”应怜问。
她只记得,定娘往昔无论在家出门,都会带着圆儿,凡给予恩惠也不知千百,从头面簪环到吃穿用度,圆儿竟不像个女使,倒比寻常人家养在跟前的女儿还富贵不知几何,哪里又亏待了她?
“这事,从前没与你提过。”李定娘道,“那日丛春园事后,我母亲盛怒,责怪圆儿照料失当,又疑心她与那贼子有私,便教人动了私刑。”
应怜怔愣,“……不是说,只打了一顿么?”
“那是对外声称的。”她道,“实则脊杖箠楚,险些将她打死。后落了一身的隐疾,如今早不知是否还活着。所以她恨我,料来也不全然偏颇。”
往事是越谈越沉郁,是与非重提早已没了意义,应怜不愿再揭她疮疤,索性越过不再提,只道:“如今你过得不错便好。”
李定娘笑笑,几句话后,转又问到宗契。
那日应怜囫囵与她提过一嘴,今日仍是那些话,道他深恩厚意,救她一命,又千里送她来到扬州。只是她有所隐瞒,便不能细究,故说起来时,便有些含含糊糊。
好在李定娘想岔了去,却与她不是一条道儿,只将信将疑,“昨日牙人来与我说,我还不大信,原来你与他之间竟无甚瓜葛?”
“你浑说些什么!”应怜刹那红了脸,在她注视下绷直身子,却教她盯得坐立不安,“宗契师父高风亮节,他救我全不图答报,何来什么瓜葛?况他过了年便要回的。这话,表姐你千万莫要再提了。”
李定娘却歇了歇,也不知是不是发笑,又叹了一声,“原还总道
你年纪小不懂事,一忽儿都已懂得避嫌了,可还是痴。”
应怜教她说得浑然不明,却晓得她似在纠扯自己与宗契,赧赧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闷头喝茶,又摆弄那琉璃盏。
两人又闲坐叙谈了一会,彼此近况更多了解。李定娘到底不是空闲人,不得久坐,半个时辰,便又要走。
应怜送到门口,沁着幽幽梅香,但觉时间流逝太快,总是舍不得,便叮嘱她时常来。李定娘笑应了,又打量前后屋宅,道:“来日方长。你只安心住下,往后的事,咱们慢慢商议着。身外之物,你都不要管,一切有我。待过些时日,等我手头有了钱,你若喜欢,便买了这屋宅,也好过日日浮云似的没根底。”
应怜“嗯”一声,颇为感动。然她话中似有不解处,什么叫“过些时日,手头有了钱”?
一面思想,与她前后脚出了院子,却见李定娘临走又折回身来,似不经意,提了一句,“有件事要知会你一声。我已定亲了,只是六礼从简,不得大张旗鼓地办,也不能请你喝杯喜酒了。”
“是哪里的人家?都已过礼了么?亲迎定在哪日?”应怜一呆,忙问。
“是做茶盐买卖的,你不认得。”李定娘轻淡一笑,明艳自生,“都已定了,只在明年头上便完婚。”
应怜迟疑,“是……商户?姨父为你择的么?”
李定娘倒风轻云淡,谈起时更没点羞怯,“是母亲择的。她并不曾薄待我,我亲事艰难,有心人家上京一打听,便漏得满城皆知了,如今我能嫁得这样有家底的商户,虽为继室,却已是最最顶头之选,还能多指望什么呢?”
应怜听得心中发苦,却情知句句非虚,也说不得什么,只平白心中蒙上一层不乐,强压着无事人一般,欢笑送她登车而去,转身回院,那笑真如无根的浮云,一晌便被风吹尽了。
丛春园里她受辱,知情人皆道是她咎由自取、浮浪之过;原为风波暗住,不至名节尽失,却孽胎暗结,她母亲郑氏发狠,为她落胎,险些去了半条命;受尽苦楚,却因女使挟恨泄私,声名尽毁,连父亲也因此被劾去官,携家归籍,远避到扬州。
可究竟此事里,定娘又做错了什么?最错错不过少女怀春,向人递了一首闺怨小诗。
若说错,岂非她也有错?那诗难道不是她帮着递去的么?若她那会能再长大些、再聪明些,扣了诗不递,定娘是否此生便不会如此艰舛?
宗契回来时,到应怜院中,觉悄然寂寂,那檐下屋门落寞自敞,没个声息。他入院唤了一声,半晌,人没出来,却开了窗,倾来半个身子,是她花颜雅韵,穿着素日最爱的天水碧夹罗褙子,颊面一点,是欺霜雪的莹白通透,却无端有些萎靡。
见了他,她倒生了几分笑意,“你怎么才回来?”
“多买得些东西。”见她兴致缺缺,宗契便格外道,“有鲜河鲤,还有一兜赛巴掌大的河蚌。”
应怜勉强挺起几分兴致,跟他来到后头厨上观看。
果是河鲜满兜,有鱼有蚌,另有腊肉几条、米面豆菽一应俱全,怪不得他迟迟才归。
她两手袖内摸了汤婆,倚门框一晌不言不语,瞧他忙活,想来便问:“出家人不是不吃肉、不饮酒么?你怎么样样俱全?”
宗契正抄手一只只捞来河蚌,放入盛了水的浅坛,闻言抬眼瞧了瞧她,“不吃肉,哪来气力习武?”
应怜听得好笑,心头郁意散了一些,点点头,“是了,戒荤腥是南朝梁武帝忌杀生有违天道,方兴起的。可他只念小局、不顾大局,纵侯景叛乱,又使多少生民被杀。可见他们嘴里念的,不见得是心里想的;心里想的,不见得又都是好的。”
“因此为着心口如一,顺应天道,小娘子,这河蚌——”宗契捞完了,又取来香油,在坛中撒上几滴,好整以暇地问,“你要着芥酱蒸,还是清蒸?”
“芥酱。”应怜斩钉截铁,拢着汤婆抄着手,“……你笑什么?不许笑。”
这一岁将除尽。
算来整一年里,天倾地倒,颠覆应怜过往十几年安稳日子。自打跟了宗契,从夏至冬,又有将近半年飘零辗转,没一时得闲。如今乍然入新居,她竟还有些不惯,一两日后,才想起调琴弄香的消遣来。
又过一日,李定娘遣了人来带话,说今明日都不得闲,便不来了;又道十五的灯节预赏,扬州也时兴办得热闹,她可自去消遣。
应怜方想起来,明日便是腊月十五,又忽生出一念:宗契过了年便要走,是再不能陪她上元节观灯的。
想来颇觉憾恨,她因上元节与他相识,那时身在团花簇锦里,不识汀兰,认作蓬蒿,只觉他是那人潮人海里再不起眼的一个;此一回上元,她有心留他,却又无计留人。
明日虽只是预赏,便只当是上元,与他一起过了。
既是过节,手头还缺些应景的物什。索性晨时余暇,她叫来宗契,陪着出门买些东西。
宗契自是无不可。二人溜溜达达,顺着开明桥过到河对面,仍在西城里,各家各处地相看杂货首饰、香丸香药。
时近岁除,市廛上唱卖百端,拥拥攘攘,俱喜气盈盈。应怜一处一处地逛,挑来这样那样戴在头上的物件,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哪一样都要问问宗契,好不好看。
宗契都道好看。
应怜起先兴致勃勃地买,多几回,便不乐意了,“这也好看那也好看,你实是敷衍我,是不是?”
宗契没奈何,又莫名,只道:“没敷衍,都好看。”
偏他说来十二分诚挚,应怜挑不得一点没理,便只得将信将疑,继续挑拣。
宗契向来见女娘们总爱戴些稀奇古怪的物什在头上,又见应怜兴味十足地正比划两支簇蛾梅花簪,那一群扑梅的蛾儿栩栩如生,心道蜂儿蛾儿扑棱棱、灰溜溜,也不知有甚看头。若说好看,蜈蚣玄体赤足、螳螂通体碧翠,不都比蛾儿好看,也没见人戴在头上。
女孩儿家的喜好,果真不可以常人之心揣度。
正神游天外之际,又见应怜比着一只绢纱翠蝉,在乌云鬟鬓间与他瞧,“你看我戴这蝉儿可好?”
她剪水琉璃微弯了一双,春色尚未入时节,却已先入她眸中,环鬓韶华,是再没更好的乌秀光泽,中间翠蝉一点,碧色透人心怀。
他忽忆起,有一回是见过她长发瀑散、乌云垂垂的模样的。那日屋中寒素,她发间无装无点,只系了一根红缯,便已惊人的瑰美,浑不似人间浊物。
宗契收束心神,目光不在她面上,却在鬟鬓间,见那翠蝉盈盈,道:“好。”
“就晓得你从不会说个不好。”应怜笑着嗔他,又去挑拣别样。
半晌,得他一句似无奈、似夸赞的低语:“你戴哪样都好看。”
她听着了,却只作没听着,继续闷头挑挑拣拣,想瞧一瞧他时,不知为何,心跳却不听她话,只一味鼓噪,脸也怯得发烫了。
挑完了头上戴的,应怜又去香药铺子,问宗契:“你可有偏好的香?”
“都行。”他道。
她便依着时令,教拿了些寒梅的香丸,各自闻了一回,觉着参差尚可,又总不如自家合的;便挑了几粒权先用着,再比着从前熏衣梅花香的香方,置了几样龙、麝、甘松、舶上茴香、木香、丁香,又想着合来的气息太过随柔雅丽,不够刚直,与宗契惯来的浑朴飒落不搭,便又添了一味甘松,增其厚重甘苦,方才满意了。
出门时,裹香人送至门口,忽对面街铺诵乐祝祷声起,应怜循声望去,却是一家颇讲究的茶坊前,正有道士设斋打醮。也是那坛略高,否则围了一圈的人观瞧,那里头什么情景,还真望不真切。
“这是作甚?”应怜奇道,“打夜胡么?”
裹香人口打嗐声,“什么打夜胡,是那东门的王员外请道士禳灾呢。喏,那簪带朵梅花、穿玄色裘袄的不就是王员外么!”
他手指过去,应怜果见一玄色裘袄、簪花戴帽之人,年近三十的模样,面貌白皙儒雅,有些文士的气度,正在茶坊欢门之下,几人簇拥当中,观道士醮斋。
宗契便问:“可是那个家住仁丰坊的王员外?”
“正是。”裹香人道,“师父可也去过?他家阵仗大得很哩!”
宗契但一笑,不去
答他,与应怜瞧罢了热闹,便辞他而去。
第38章 第38章月上柳梢头
十四日,午。
应怜原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这几日回暖些个,午后的天色又好,用了饭,人竟有些慵懒。
她那河蚌如今也还没吃上,宗契只道需腾个一日夜,待蚌受香油所引,张嘴吐尽了沙泥,肉方才鲜美。
她则闲来无事,教宗契拿来几件冬衣,将前日里买的熏衣香隔火熏了。待得暖香萦蒸,熏笼上铺整冬衣,就这么慢腾腾、温润润地熏了起来。
既有了熏笼,便不燃杂香。她只将那几味香药一一入臼捣末,又细细地碾了,本待混着熟蜜来揉香丸,又怕手头黏糊糊,沾得冬衣糟污。
往常揉香丸这一步多是春枝、雁回来做;这会无人可用,她便想起宗契来。
巧的是宗契正也寻着她来,甫一进院,便唤:“应娘子,来看这一河蚌!”
应怜探首去望,却见他手里还捧着一粗陶海碗,大步而来,近到廊下,才瞧清,那碗里八九分满的清水,随他一路步履流星,竟一滴也没撒出来。
宗契教她看却不是这碗,而是碗里的蚌,正要抬脚跨门槛,忽被应怜慌不迭地止住,“莫要拿进来!就搁廊下、远一点!”
好家伙,她正熏梅花香呢,掺进河蚌腥气,可受不了。
跟着也到了门口,见他长眉朗目,神色松快;又见那蚌在海碗里,安之若素,只是紧闭嘴巴,连那鹬也撬不开一毫儿。
“这一只里,养了颗好珠。”宗契指着道,“歇会儿待它张嘴了,便自能瞧见。”
应怜觉着新鲜,却左右也不见它动静,索性不再等,教他拿肥皂团仔仔细细地搓了手,连指甲缝里也不错过,又浸在清水里,褪得一丝一毫的皂香也无,才教他擦净,却又来闻他的手。
宗契一个不防,被她惊动,手蓦地一缩,有些发窘,“做什么?”
“别动。”应怜一指顶着他手掌根,支起来再闻,气息微微撒在他手心。宗契有些痒,却不敢动弹,整张脸面也稍有些红,半晌见她点点头,直起身了,才一口气稍稍松下来。
应怜又亲替他挽了一道袖口,下巴一抬,吩咐去揉香丸,挑挑剔剔地提点:“香气初和,不宜惊动。你纵是哪里发痒,也需忍耐着,揉完了再挠。”
她不说倒没事,她一说,宗契反倒风吹草动便面皮痒起来,方知这差事精细又繁杂,还不如去蒸河蚌。
应怜倒悠悠闲闲,熏一会衣香、溜达来指点两句,又时时去瞧那河蚌。
晌午静谧,鸟困人慵,一室熏暖又更添几分闲情。宗契揉得那香泥得心应手,转头见应怜槛外盯着河蚌,打个哈欠,身子摘摘晃晃,便道:“你若困,便去憩一会,它张嘴了我自来叫你。”
应怜却忽又清醒一二分,瞧两眼他手底下驯得服服帖帖的香泥,甚是满意,“你做你的,再揉个一二刻也就好了。”
毕了,她又折去熏笼,熏他冬衣。
揉香泥的活计与和泥巴无甚区别。宗契听她的,又多揉了一会子,轻轻松松的活计,也乐得此时清谧,心头放空,再不想其他。
约摸时间到了,想问她接下来如何,才觉有一会儿没听着她脆泠泠的声儿,一扭头却见,应怜不知何时,已斜倚在熏笼上睡了。
宗契心中发笑,却无由此时升起一丝荒谬的眷恋来:
若这时间就此停止,昼夜不换、星辰不摇、江水永滞,便在这里,与她得闲长长久久,哪怕像那吴刚斫桂树,他揉一辈子香泥,似乎也不是什么苦事。
应怜醒时,日色仍明。她却三分神魂未稳,明窗净几,入眼却尽是陌生,直待宗契出声,才恍恍惚惚觉出几分醒悟来,“我怎么睡了,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宗契道。
他早已揉得香泥醇圆芬甘。应怜忙如前净了手,与他一道搓出粒粒香丸,稍晾干后,即入白瓷罐儿窨藏,得了这么大半罐。
“待陈个半月,你走时,带了这罐儿走,里头的香尽可用上半年。”她心满意足,然转一想却又些泄气,“……只是时节轮转,待冬尽了,总不能还用梅花香。过几日我再合些春夏时令的香来。”
宗契也不打断她,只听她絮絮叨叨歇了,方才道:“想那么长远作甚?这梅花香就很好。”
那冬衣也熏得了,梅香清芬。宗契复净了手,依着应怜吩咐,一件件叠齐整,正要放回衣箱,走时却听她踌躇着问:“明日是上元灯节预赏,你……不若咱们去逛逛?我一人看也无甚意思。”
宗契顿住步子,回头瞧她,面上粉莹莹,也不知是一晌残睡春红还是因着羞怯,不迎着他,眼儿却无端有些飘,又定在他手里冬衣上。
应怜心里打鼓似的跳。她自然晓得,上元是什么日子,不说宗契是个出家人,即便他在家,她这样贸贸然找他相陪,也实是太过唐突。
只是她也有理由,这又不是上元,只是预赏啊!
预赏是无所谓的,况那许多人,又是入夜,他不陪着去,她一人怎好出门?
正想着,果见宗契略略犹疑,“这……”
“无妨的!只是预赏,且你上回病在洛京,定没好好观一场花灯;过了年又要走,以后说不准就再没机会来了,若不观一观灯,岂不可惜?”她截住他话头,一股脑将冠冕堂皇的理由讲出来。
话到此处,她那眸光便情切又企盼地攀来,勾缠得他原本将拒出口的话不知怎的尽烟消云散了,没了回绝的心气,半晌,叹一声,“我去就是。”
他这头无可奈何,应怜却喜上眉梢,乌云尽散,道了句“那就说定了”,说不出是娇憨是慧黠,浅笑盈盈便往外走。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约摸才觉出是自己屋中,本不需挪地儿,红着脸将他往外赶,“快放回冬衣去,否则衣香一散,便失之淡薄了!”
腊月十五。
到得晌午,应怜便开始细细妆点起来。
虽不是上元,却也得比着上元来衣妆。绛红翠绿是必不能的,此夜尚白,方更辉映满轮月色,在万紫千红的灯海里方显纤纤素雅。
然风尚一起,往年洛京大街小巷里尽是仕女如白雪,一个两个,混入一片素白里便找不见了,更休提什么超尘拔俗。
也不知吴地如何,应怜这会却有些后悔,早该向定娘表姐问一嘴的。
她素日爱淡雅色,月白倒很衬,可回头想来,因着辗转奔走,衣裳本就不多,半年里倒有四五个月皆是月白,宗契师父瞧也要瞧腻了。
天水碧的那件褙子也不错,那上头缬着暗银的竹叶纹,不挑眼,却精致得紧,还是秦氏当日送的。只是这几日她已穿过了,不愿再穿;
那便藕色?退红?
鹅黄栀子也好,只是梢上月色一照,也不知能否显出十成十的颜色来,又或就褪成灰扑扑的暗,那可就老气横秋了。
应怜这也试不行那也试不对,衣奁里倒腾了个底朝天,末了坐在绢罗堆里干发愁,琢磨不出个究竟来:从前她四季的衣裳足有一屋,也没见今日这般,横挑不是、竖挑不是。
眼见着时辰过半,天色都快暗了,才磨磨蹭蹭,仍是挑了件月白的穿了;只是里头交领的小袄透着清淡鹅黄,衬外头一
双珠翠芙蓉梅花的领抹,点着几分艳质;罗裙也挑一袭鹅黄,与小袄相称,撒着几道蹙金云月纹,腰下系梅花玉绦环;为着步履轻便,特穿了一双厚底平头鞋,一点桃红瑰艳,裙底纤纤。
穿整毕了,又向镜中望过几回,方才满意,坐到妆镜前,梳头挽髻,将日前买的闹蛾雪柳尽戴了,簇簇地一颤一颤,晃在发间,伶俐得紧;最末挑了一点胭脂在唇上,又鬓边两弯珠钿,额间一点宫黄,余妆随意匀淡。
再起身时,恍见杳色暝暝,庭院里鸟雀也歇了声响,竟已有灯火初上,不知从哪条路上起,光彩遥遥印在了她屋中窗上。
应怜这才惊觉时候不早,急匆匆地出来;一出院落,却早见宗契不知何时已立在外头等候,惯来直裰布鞋,浅灰拙朴,高大崔巍,一抹沉沉身影,投在院落内外之交,愈发幽深。他也不知瞧那头月还是灯,听得动静,一晌回头来看,便半面微明,轮廓显而深,眉眼里蕴一宵清光,又携山斟海的气度,望之不尽。
应怜怕他久候不耐,唤了两声,却才见他回神,却只眼眸定在自己身上,便疑心哪里穿得不对,又自查了一回,“怎么……不妥么?”
“……妥的。”他仓促开口,驱了方才一霎的凝滞,想说些什么,一时又拙舌起来,半晌问,“你饿了么?”
得他这么两句,应怜也不知是该先说饿还是先泄气,又觉着这股气泄得实没由头,有心想再教他夸两句,都出了家门口了,憋得脸通红,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所幸观灯倒也还有意思。
淮阳之地,自古繁华,一切风尚比照洛京,甚而更不差些。今日预赏灯节,自州署而下,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办了一回。
路上也热闹,茶坊酒肆皆张灯结彩,东西南北主道旁张设彩棚,日间卖的百类杂货,夜来便更换了酒水饮食、果子点心、各类鲜货,蒸煮炸炒,香气交杂。应怜还未怎么观灯,倒被这香油的味儿勾动了七八分馋虫来。
只她一心想着花灯预赏,便催宗契往北沿河而行。一路上行人渐拥挤起来,各提了灯,光影乱织,欢声笑语不绝。
她便应景,也想买一盏灯来,只是乱花迷眼,坊市小桥上,杂卖彩棚里灯连着灯,方的、圆的、长的、扁的,纱的、绢的、花纸的、琉璃的,样式更是观之不绝,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一把莲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一双眼便不够看,这样喜欢那也喜欢,磨磨蹭蹭小半天,仍未挑着最中意的。
忽见城北小市桥附近,有一圈灯儿的彩棚,围着一层人,哄哄嚷嚷,原也是卖灯的一家。那灯却好看,当中一双贴琉璃的红鲤无骨灯,里头设了机关,转动起来,光火一变,那琉璃竟泛起火样光泽,引得多少人驻足留看。
应怜一见便心喜起来,拽定宗契往那棚儿里瞧。
到得里头一瞧,货郎居中,地上正有几枚铜钱,正背不一,几人手把二三枚,往一陶盆里掷,总是有正有反,每一掷来,便博一阵叫好或嘘声。
见这阵势,她便先泄了七八分气儿,犹犹豫豫,问那货郎,“那鲤鱼灯,我径买了,可成?”
货郎直摆手,“不卖、不卖!小娘子想要,只合来扑一个便是!”
应怜直蹙眉,见那头几人或是三纯、或是四纯,至多不过五纯,再问那灯如何,却六枚铜钱需得浑纯。
“纵扑光我全身家当,我也扑不来这一盏灯。”她心里泄气,嘴里就有些嘀咕,也不知宗契听不听得到,“……这关扑我一次也没得着过。”
偏头一望宗契,却见他眸中微现了笑意,应怜以为他或是听着了,正笑话自己,便不服气,“你又扑着过几回?”
“师父不许我耍。”他却道。
应怜叹了一声,只艳羡别人的,恋恋不舍最后贪看一眼那红鲤灯,便拉着他要走。
宗契磐石似的没动,“……不过他如今不在眼前,我耍来他也不晓得。”
应怜一下立住了,瞧他如常语气稳当,又想着还不到预赏,有些意动,便摸出些钱来,把与他,“那好,你试试。”
宗契掂着几十个铜板,背人问于她:“你瞧那灯一盏值几个钱?”
应怜哪里晓得,只是越看越爱,便保守估了个价:“约摸二三十贯?”
宗契便刚张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半晌方道:“……先比着一百钱来吧。”
应怜半懂不懂,只以为他要先耍个一百钱,见他与那货郎三言两句,先拿了六枚来掷。
周围人都瞧着,她自也瞧得聚精会神,见宗契一把钱随手掷下,盆里头几纯浑不在意,任那货郎报与:
“三纯!”
“四纯!”
“三纯!”
“五纯!”
……
宗契稳稳当当,扑了一把接一把。货郎自是欢喜,应怜却觉着多少钱也使不到头,但见宗契气定神闲,便替他着急,也不知一二十把,忽听桥那头道上有人遥遥地喊:
“预赏观灯了——”
应怜翘首望去,果见忽地人头攒动,便也不想扑那灯了,催着宗契道:“咱们快去,晚了就挤不进了!”
宗契手头正又六枚钱,闻言应一声,“就好。”
说着,一把掷下。
那货郎眼一瞪,盯着陶盆跳将起来,“六浑纯!”
应怜一惊,真如闻得九天仙乐,大喜过望,指着那鲤鱼灯要了一盏,闻听桥那头不住地叫,人攒得越来越多,连到手的灯也来不及观,正待拉着宗契过去。他却又六枚掂在手里,教她再等一回:“这把掷了便走。”
跟着也不见怎的,往陶盆里一扔。应怜低头望时,那货郎早惊得直打嗐声,“可巧,又是六浑纯!”
宗契挑也不挑,这回指了那独剩一个的琉璃鲤鱼灯,要了过来,又把与应怜。
一双灯她都得了,一时喜得竟忘了预赏,只顾瞧那灯上琉璃火色烁烁,像极了天宫仙鲤,越看越得意,一双眸更赛那琉璃,灼灼朝宗契望去,但觉他直如神将下凡,灵验异常,更不知拿什么话来夸他,一面匆匆步向桥头,仓促间满心只想着一句:
他怎么这么好。
只是这话却难为情,说不出口,更兼人潮挤得厉害了,便只得粲然向他一笑,塞了一盏红鲤在他手里。
“一人一只。”她道。
那一双灯,制来本就为了一双人。宗契哪里不晓得,却一时浸在她那双又欢又甜的眸子里,怔了半晌,想说不合适,又碍着人多嘈杂,只得跟定了她挤在人群,手却将那灯护得密实了,再不教人蹭到一点。
灯会预赏极是盛大,与正日子的灯会也无甚差别。府署前主道旁早设了杈子,以拦游人。应怜与宗契两个便只混在人众里,走在杈子两边,观瞧那山高的木架彩楼,丝帛结络得瑶池仙花一般,更有应时节的梅树百株,俱是彩绸裹成,却当真飘彻通衢的梅香。
此夜游人仕女如织,各个妆成花玉一般,浑将天上一轮素月清辉映射得黯淡下去。欢声不绝,宗契耳中嘈杂一片,又听人纷纷议论,那灯山方显,瑶池里的仙童仙女还未至,便四下观瞧,找了个酒菜饮食的小棚,携应怜那处坐了,一边吃一边等。
此处是半个露天茶坊,应怜满心欢喜,一时望那灯山,一时观瞧手中红鲤,任那茶饭量酒博士摆箸匙注碗,荐来本地特产的琼花露好酒温了,报唱菜名儿,便同着宗契要下签鹅鸭、煎鹌子、葱泼兔、脆筋巴子,并瓜姜、核桃、柿膏儿,两碟子干果儿,一边吃喝一边候那灯山。
应怜今日开怀,便觉酒菜皆美,吃喝比素日都多一些,又觉那琼花露尤其清甜,便只当水来饮,一时贪杯,同宗契两个尽了一壶,还待再要。只是酒博士提醒,“此酒有后劲,再饮切莫多了。”
她哪里管,挥挥手教再斟上来,便又多了几杯,末了仍是宗契不许她再饮,方才罢了。
一忽儿,那灯山上终燃了最大一盏莲花灯,仙童仙女俱盛装其上,歌舞不休。应怜此时那酒的后劲方至,觉着晕乎乎、暖和和,并不十分地醉,反更回了些甘美滋味,翘首伫望,只前头人头攒动,碍着观灯,索性立起身来看;又更远处瞧不真切,便一步步往里头挪,不知不觉已出彩棚。
宗契吃喝方毕,回头见她急不可耐挤进人堆里了,只得结过钱,抄了那一双红鲤鱼灯,也跟去
外头。才一会儿功夫,却不见了她人影儿,满目是月白天青,哪一个却都不是她。
恰此时,忽有人叫喊了一声,似乎是哪个盛名在外的伎乐登了香山花海,引得人潮一阵狂狂骚动,更挤得人无处安身。
宗契心中微急,不住寻她,只是越近着拦人的杈子,便越难见她。
应怜也心底发懵,一霎入了人海,被挤得晕头涨脑,回身一瞧,却不见了宗契,惊出一身冷汗,连带几分酒意也闹没了,急切切地拨开人众、四下叫唤:“宗契!宗契——”
恍然一眼上望,却微微一怔,与一处酒楼上瞧个正着。
那当真是一处观灯的好去处,宽敞幽静的二层阁子,一连排的窗儿尽敞豁开,最可观瞻府署前盛势灯山。里头坐着男女二人,那官人模样的很是讲究气派,从头到身没一毫儿杂乱;身边娘子甚是年轻秀美,妆点得十二分清艳,两下里笑语晏晏,正说着什么,一眼瞧来,恰与应怜四目相对,蓦地愣了。
应怜也愣了神,实没想着今夜楼上楼下,竟见着李定娘一面,便下意识又去瞧那官人。
这一望,细细地瞧了,心里头一咯噔,那不是前日里才遥遥望过一眼的东城里王员外么?
她只觉褪了酒意,却又起了晕意,一霎时还道自个儿眼昏,瞧差了去,正想再第二眼,忽人潮一涌,四面乱叫乱嚷,推搡得她差点趔趄倒地。
也不知谁先叫喊起来:“踩着了踩着了——”
忽的人堆里又往外乱糟糟一股大力,谁也想挤出去,谁又都挤不出去;便闹哄哄吵开来,震得应怜耳里嗡嗡,也不知谁推来搡去。她此时全顾不上,想起宗契不知何处,慌慌地一双手乱攀,险险几回跌倒,心里便更慌:“宗契——”
第39章 第39章向来几般心思,不敢深寻……
里头踩着的人又有哭喊叫闹的,府署里此时派了衙皂兵勇阻拦行人,不使撞倒灯山、冒犯州楼看台,便驱人往南而散。
应怜夹在人堆里,如滴水被挟入洪流,蚁足撼大树,全然冲不出去,也不知宗契如何,又怕又急,早将那楼上与定娘惊见事抛诸脑后,一气儿叫唤宗契。
又一下不知是谁踩着她脚。应怜一踉跄,万幸攀着前头人衣袂,不致跌落,只是脚上一疼,再拔出来时,裙也脏了、鞋也掉了,却顾不得一毫,又被裹着南面而去。
吵嚷声盖过她的叫喊。应怜脑里、心里茫茫然、嘈嘈然,见四面人群如蚁,过桥入巷,筛子筛水似的,一点点漏向大街小巷深处。
人众里终松快一些,过了桥,便没那样拥挤。应怜隐约瞧见有被挤落水的,心里又一慌,生怕也被挤下河道,因又想跟着人群扎进深巷,碍着那里头又深又黑,她初来乍到,浑然不晓城北巷道,便又不大敢。
忽此时,隐约不知何处,听闻人焦急唤她:“惜奴!惜奴!惜奴——”
那声儿不停,沉雷一般,奈何夹杂在人众嗡嗡如狂风骤雨之中,她单能听见,晓得是宗契,却不知在哪里,惶惶四望,尽是一般惊慌面孔,男女老少,彼此叫嚷不迭。
“我在这儿!”应怜大叫,无奈连自个儿也不大听得见出口的声音,只得鼓足了劲儿一气叫,“宗契!宗契——”
那头的声儿也不知叫了多少遍,她紧挨着也不知谁的肩臂,又被踩了多少脚,心中如擂鼓,眼光四寻,却只被层层衣袂阻隔,不见他一缕衣角。
听着他叫唤声,这一会又没了,真如得而复失,眼盼成空;应怜心头一堵,惶惶乱乱,又听耳边多少哭哭啼啼,好悬没跟着掉下泪来,恰这时候,忽有一只手掌,蓦地分开几人,一把攥定了她。
应怜刚一受吓,倏尔转头,还未见得分明,那手臂更又护来,将她密匝匝环在身内,便覆来一袭昨日方熏过的梅花衣香。
宗契长松一口气的声儿乍然落于耳畔:“找着你了。”
多少惊惶,尽消于那一声中。
应怜张口却不知欲说什么,不由自主与他一道,依着人众向前。一会儿,前头人更散了些,无数光点如星,于夜中屋舍、桥头、河道而散,恍如天星遗落。然此后再如何散,她与他总还聚着。宗契怕再丢了她,便半将之护在侧,向人渐稀落处而去。
应怜一瘸一拐,两手攥他臂上衣袖,跟着向前,手心攥出了汗意也不敢再松,心头定了,却又升起另一股密如擂鼓的燥意。
她望向宗契时,他便向她微微一笑,约摸是以为她怕,好宽她心。
“人散了。”他四望各处行人,早不复方才洪流怒卷,终放下心来,“你还好么?”
应怜点点头,脚面上又有几分疼,把髻上半落不落的簇花闹蛾簪紧了紧,再摇了摇头。
宗契上下打量她,见她走路总不自在,以为她崴了脚,便找个宽巷里人少处,教她歇一会。
应怜背倚着青墙,一低头见他手里仍抄着两只花灯,灼灼炽火似的两尾红鲤,赤色映入他深深的眸里,也闯入她颤晃不休的心底。
她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借着身在暗处,瞧他飒落眉眼;一时脚上疼痛,却从脚底升上来寒意;一时又望巷外四散的人与灯,不知家宅何处。
“我……我鞋丢了。”半晌,她窘迫开口,分明裙底下掩着,却臊得几根脚趾都蜷了起来。
宗契一怔,万没想到这茬,下意识向下一望,但见鹅黄裙幅,袅袅娜娜,只是也不知踩得多少印子。她正提了半分裙角,下露一只脏乱乱的桃红绣鞋,另一只却空着,本是白罗袜无瑕色,这会早污渍麻黑,又清清楚楚好几道不知谁的脚印。
离家还好几里,她总不能赤着脚回去。宗契望一望外头,远近街面上,各家铺肆早歇了。一路行来的路面上,也不知遗落了谁家绢帕、簪环、佩囊、绣鞋,却又有那等留着不走的,弯腰低头,专捡人不慎遗下的物件。
如今也不知应怜那鞋落在谁手,想寻也寻不回的了。
这会只剩了宗契与应怜两个,在深巷里面面相觑。
应怜更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到底不能干站着不动,没奈何,只得道:“罢了,先回去吧。”
便一只鞋、一只袜,别别扭扭地往出走。
后头宗契叹了一声,也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眸中便透出几分来,将两只灯横插了在腰间,背着她蹲下身,“上来。”
应怜一愣,钝钝地才晓得他意,脸上发烫,分明想着不妥,这怎使得;待要说回绝的话,却怎么也张不了口,又见他回过头,一双清眸来催,便什么话都消尽了,只默不作声地往前一步,趴在他背上。
宗契将她背了起来,起身前走,稳稳当当。应怜只觉他后背既宽阔又温暖,一时热度从领口钻出来,烘得她脸滚烫,心里也烫,醺醺地不知该说什么。
应怜记忆里,除了幼时应栖背过她,便再没与人这般亲近过。
哪怕是元羲,也不过一两回牵过一只手。
如今被他背着,应怜简直两只手不知要搁哪里。起先寻不着他是慌,这会在他背上,还是慌,细琢磨起来,两般滋味又截然不同。
胡思乱想了半晌,心头那点醺醺然却更浓了几分,恍惚是一把火。一路胡天胡地地烧,逐渐便蔓至了脑海。
方才人堆里随波逐流,此时人散归家,愈至南城,愈零星稀少。因着观灯受惊,仓促而行,谁也不顾上别个。应怜安安稳稳伏在他背上,瞧着行人,看了不知多久。
她便愈发对宗契感激,又奇怪他怎么不言语,便轻轻唤了声:“宗契。”
他应声,短短的一个“嗯”字。
应怜便笑了起来,一会儿,只当他闷头走路,什么都不察,索性偷偷将两只拘谨搁在他肩的手扣住,便环上了他颈项,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将脑袋搭上了他肩。
她轻柔的呼吸萦在他脖颈,宗契一霎绷紧了身子。
背上是密密的暖意,虽相贴的只有厚厚冬衣,他却总觉那是从不曾触过的柔软,只得压着不去想,专心走在夜间月下。
没几步,又听她开口:“宗契。”
她下巴搭在他肩上,吐字便多了些嘟嘟哝哝的亲昵。宗契听在耳里,但觉她说话也绵软,心里头疯长的蔓草似的,她多说一个字,那乱意便长一分。
她却故意与他作对似的,点点气息尽拂在他颈项,话里带着笑意,“你真好。”
那气息又
萦至他鼻尖,透入心怀,携着琼花露后劲一起的醺醉。宗契简直不知,背着她这么个轻轻巧巧的人儿也成了一种折磨,强压着那野草蔓长,道:“你醉了。”
应怜自个毫无所察。观灯一惊一闹后,这会只觉安稳,又欢喜,也不觉着十分醉。他好就是好,难不成她反要说他不好?
故他那般好,她一定要说出来,教他知晓才是。
“你瞧,你几次救我于水火;我说去扬州,你便送我至扬州;你从来替我料理饮食起居,还告诉我,我是最好的……”她开始手指掰掰数数,道他一身好处,“你拳脚上的功夫比我兄长还厉害,做菜再鲜美不过,还扑到我想要的鲤鱼灯,两只!”
那灯别在他腰带里,随着他步子微微摇晃。明灯两盏,似两颗心也摇摇曳曳,没个定处。应怜眼望那两点光火,脑子里混成一团浆糊,絮絮叨叨数他好处,颠来倒去几次,这才歇了,听沉沉夜中他强而鼓噪的心跳,便又道:“你能不走么?”
这是她藏了心底好几日的话,从前问出口怕唐突,这会却不知如何,想问便问出来了。
宗契沉默了许久,直待她再不言语了,才方想起该答她一句。
只是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也没个头绪说起。他若要说不行,忽又仿佛见了她那双盈盈秀秀的眸子,一刹的春色里要落进秋雨,哭起来时也不知教人如何心疼。
他忆起自夏始,与她一路来的几个月里,点点滴滴,把着一团难理的情绪试图找个源头。
起初是谢她,后是怜她,又后是敬她,如今……
有些心境不言自明,有一些却不敢言明,甚而连想都不当往深里想。
应怜似乎等得急了,却一只脚轻轻踢了踢他,浑然未察如此做来是多亲昵。
宗契被她闹得不知如何是好,“应娘子,我……”
“你怎不叫我惜奴了?”应怜听那话生分,仗着贴近了他,便有些胡为起来,又拿那脚尖去点他,“适才不是一口一个惜奴,唤得很利索么?再唤一声我听听。”
迫得他只得手臂捞紧她腿弯,不教她任性踢来踢去。
应怜等不到他唤,又不见他回答,有些恼不过,只得脑袋还在他肩上耷着,又哼了一声。
她寻思着不理睬他,便就这么不言不语,瞧那两盏红鲤灯,渐渐光点乱晃,模模糊糊,她心里也模模糊糊起来。
她不闹,宗契好歹松了口气,背着她走,一晌却又想着她欲留他。
哪用她说,几日来多少回见她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模样,他早明了了。只是她既不说,他便不提,那话总也起不了头。
若说从前尚存了一分念,想她若再相留,他便也依着自己的心思,多待些日。然这一二日后,宗契却将那分念想生生戒了。
因她倚熏笼而睡,他陡生出那样长长久久的心思,事后想来,真如荒诞一梦。
因见她昏时匆匆出来,月下羞怯,却含笑向他,万般女儿情态,他竟觉得再美不过。
因人潮涌来,寻她不见,多少忧心焦躁,却只在抓着她手的那一瞬,竟如珍宝失而复得,他便失了常心。
他总是要走的。再留,是误人误己。
“我不应再留。”他话起初艰涩,当真说出口,却似乎也没那样难,也不知说与她,还是说与自己,“你,我,我们缘分一场,始于你善心恩惠。如今你既到扬州,有了归宿,是我还恩,缘分当终了。你今后如何,不必再托付我。我始终要回佛光寺的。”
佛光寺不在红尘里,钟声也敲不到扬州来,笑他分明听过数千日夜的钟声,却仍如瞽聩愚庸,看不穿几尺的儿女情。
然身在红尘里,一刹听从自己口中道来那“佛光寺”三字,他却浑然一怔,如振聋发聩,那钟声如磐,最末了震进心底。
多少话,便再也不必翻覆挂在嘴上,到头来,只剩了一句。
“我是个出家人。”他低低道,向着她,又复了一句,“惜奴,我是出家人。”
这心思确然狼狈,可点破总比生根好。纵往后相对,她再着恼,却不得不提。
若她实在尴尬,过几日他走便是。
然半晌不听她答言。
宗契便又唤了一声,“惜奴?”
回答他的唯有脖颈旁清浅均匀的呼吸。她酒后困乏,兼惊魂已定,却不知不觉睡了。
宗契那话出口了一次,便再横不下心说第二次,浑觉英雄气短,百般思量又没了头绪,终只剩一声叹息,放缓步子,背她平平稳稳地一路行回了家。
到家后,应怜也还睡得正香,几次叫唤不动,咕咕哝哝也不知哼哼些什么。宗契无法,又将她弄回屋,合衣卧在床。
她那鞋袜沾得满是泥尘,宗契勉强替她脱了一只绣鞋,却再不能又脱袜换裙,只得囫囵拿被盖过了,将两盏红鲤灯俱留与她,搁在桌上;正要吹熄,又听她含混不清地嘟囔,翻了个身来睡,蹙着眉,不大安稳的样子。
原想着不去管,待吹熄了一盏灯,他又实在不好不管,鞋袜任她便了,那长长几根簪钗总得替她卸去,免得翻身又扎到自个。
宗契便在半明的灯火里,倾身卸她簪环,什么闹蛾雪柳菩提叶,及那梅花点珠的耳坠,后头一弯长钩,她每一翻身,都瞧得人心惊肉跳。
只是有那扑棱蛾儿也不知如何钩得发间,他总也卸不下去。三下两下,她倒安稳,宗契却卸出了一身汗,心头一燥,手下力道失了准头,拽那蛾儿便将翅膀撕成了两半。
这回是摘下来了,只是教人半晌无语。
没奈何,那桌上已是一堆大大小小簪钗,宗契看来俱都差不多样儿,觉着那不大不小的蛾儿她也不定就能想得起,决定毁尸灭迹,攥了残蛾在掌心里,熄了灯,退出屋了。
第40章 第40章眼如团月皎,心似蚌珠明
应怜今日起得又晚些,酒后浓睡,一夜来仍多困乏萎靡,因忆起昨夜观灯事,大多也还记得清楚;到家又如何上得床榻,却模糊不清。一晌想到是教宗契背回来,定也是他安顿自己睡下,怔愣之间,只觉脸烧得发烫,即掀了被,慌乱乱地换罗袜衣裙,一股脑将糟污物件扔一箧中,留待寻巷左浣衣妇处置。
又待拾掇首饰簪钗,却见堆列桌上,想不起何时摘了这些零碎,索性一件件收入奁中,数了三遍,却总少了一件缕银翠纱样闹蛾。
那蛾儿尾腹有钩、并足环抱,最是牵扯得紧,想来不致遗落北城小市桥。她又喜爱得紧,便头发也未梳整齐,趿了鞋屋里屋外地找,又前前后后廊上廊下地寻。
不想到了前院,恰逢着宗契刚回,两下里一见,她没怎么,他却一怔。
应怜瞧他手里鲜肉果菜,知他市廛才归,便问:“你瞧见我那闹蛾了没?”
她比划那清透薄纱的样式,宗契似听得仔细,连眉也不蹙一下,听完了方道:“许是你昨夜酒醉,不知落何处角落了。你莫急,先回屋梳整,我还有事走一趟,回来也帮着你找。”
应怜听着心头熨帖,起身时那困慵消了大半,冲他一笑,转又忆起昨夜归家时情景;如今他人在眼前,与夜中相较,又别有一番沉静稳肃,全不似人潮里初寻见时焦灼如沸、又百般臂内护她周全的模样。然他宽厚肩背,胸腔里心跳鼓噪,隔着衣衫随灼热传来,浸在她脑海,却怎么也拂之不去。
可见酒后误事,平日里她哪能那样轻佻。
便吞吞吐吐,乍然间眼也不敢瞧他脸面了,应怜那手脚忽也不知如何安放,挤出几个字:“昨夜……多多多谢你!”
说罢也不待他有所答,只觉脸涨得通红,顺着连廊一气儿
又跑远了。
宗契才归得家,说不得,又出了一趟,去“寻”她那心心念念的闹蛾。
走在铺肆间、人声里,不见了她盈盈楚楚的眸光,唯沐着淡薄日光,心里却也不知是想见还是怕见。
但凡想到应怜,她便仿佛在他心底扎根,那一双含羞还怯的眸儿瞧来,他便话也说不好、手脚也利索不得。尤其他那一番话,她没听进一个字,却全说与他自个听了。
心里也不知怎么样乱乱糟糟,脚步却流利,寻到一处杂货,便比着那两半残蛾,问:“可有这样式的首饰?”
人道没有,他便麻利下一家。
就这么找寻了几家,到了一间夫妇张罗的买卖铺。他依旧问那闹蛾,妇人只瞧上一眼,便从一架儿上摘下一只薄薄轻纱的蛾儿,笑道:“是这个,一毫儿不差。”
宗契把两般蛾儿比在手里,前前后后看了数遍,果是一模一样,便爽快付了钱,返归家中。
走时听那夫妇不知是拌嘴是相媚的情话:
“你瞧瞧人家,和尚还晓得疼媳妇呢,你就浑浊闷愣一个傻汉子,也不晓得疼疼我!”
“我日日那好货尽与你了,还要怎么疼你?”
两下里又说了什么私好的言语,便切切地笑起来,也不管他背过身,耳力是否轻敏,听得可还真切。
宗契把着那闹蛾,一晌看进翼翅上薄而清透的青纱里,知那几句尤其狎昵。他指摘不得什么,因又想到昨夜思想的早行之事。
若要走,不如早早就走。否则与她两个日日关门住在一屋下,情知彼此无碍,可再多几日,街坊里闲言碎语却吃不消。他一走了之,留她在这四面八方烁金口里,还不知要如何。
她足能教人疼到心底里,可那人却总不是他。他能做的,唯有不败她声名。
应怜忽察觉,方才走得太急,连问也没问宗契又出门去做什么。
如今唯有等他归家,趁这时梳洗齐整了,又告诫自己,将昨夜之事放宽心些,宗契师父人如清风明月,她总不好咋咋呼呼,一见便脸红心跳。
已绾了髻发,正插一根碧玉簪时,却听闻外头敲门。
既敲门,想来不是宗契。
她以为是打香印或索脏衣物的邻家,前去开门,却见是李定娘。
李定娘一如往常,携女使,下车入得院里,先将买得的大包小裹教各自放了,再同入屋与她说话。
只是应怜头一眼见她,便猛将昨夜楼下惊里一瞥事,全数忆起。
不是惊涛骇浪,却越深思越令人生疑,且心惴惴不安。但见李定娘面色如常,笑语晏晏,寒暄过后,仿佛并不着急,似不经意间,才略略提了一嘴,“昨夜真巧,我与人楼上观灯,却见你在楼下。裹着乱儿一起,我本想去楼下寻你,万幸有人报说你与宗契师父平安,我这才松一口气。”
应怜犹疑半晌,见她一句话了事,不再欲多提那郎君,方问:“与你对坐之人,可是那茶商?”
“正是他。”李定娘笑了一笑,道,“我先告个罪,从来也未与他提过你,想着日后成了一家人,再徐徐图之。”
应怜想,我在意的哪是这个。
“他是什么样人、家中如何,你可清楚?”她问。
许是她脸色不大对,教李定娘瞧出几分来,一晌不言语,忽却拍了拍手,似一恍然,“是了,你与宗契师父一道,想必哪里听过见过他,是也不是?”
应怜默然。
屋中正燃的恰是梅花香,本是徐徐幽幽,又与院中清寒冷香殊绝。氤氲暖香,正是她姊妹间叙话再好不过。然应怜也不知为何升起几分心浮气躁,碍着女使在外头,不愿敞了窗儿教人听见言语,便仍闷在屋里头,越闻那梅香越烦心。
李定娘也不如先前气定神闲,眼儿勾勾地瞧她,问:“你听了些风言风语,是也不是?”
“……是。”半晌,应怜答言,“我听说他家中本有妻室,却贬做妾,故心中犹疑。”
“那是有苦衷的。”李定娘道,“他母亲病了,原是与那媳妇命相相克……”
“定娘表姐。”应怜唤她一声,也不如何呛、也不如何喧哗,却教她歇了话头。
“与你分别时,我才不到十一岁;而如今,过了年,我便十六了。”应怜望着她,心头也不知是烦恼是怜悯,“你总不能,还把我当小孩子哄。”
李定娘久久无言,目光与她一触即离,游移在茶瓯里、炉香间、琴案上,偏就不去瞧她。
应怜再道:“他能做出降妻为妾的事,后宅便不能安宁。他此人立身也有偏差,非良人之选。”
“你哪知道……”李定娘勉强笑笑,应她的话,“他人是不错的,虽是个商户,却很有抱负。他家家业原不那么大,大半竟是他一人拼下的。对我也上心,日前原在邻县支应生意,昨儿特特回来陪我游预赏,观了灯,连觉也不睡,连夜又去了。”
她说项如此动人,而应怜却不觉得被打动,更劝她:“商人辛苦是原有的事。我是担心你,你嫁去他家,是无需随他奔走的,镇日里在后宅,那才是你当留意之处!”
李定娘一时竟羞于启齿,半晌执了她的手,才缓缓道:“若说后宅,我更是不必挂心的。他自与我聘定,八月里已遣出了不相干的人。你听说的那个,因有些特殊,这才留下的。这不也正因他重情重义么?”
不相干的人?
应怜细参究竟,蓦然领悟她话中意味,却又听那“重情重义”四字,怔了一会,唯觉讽刺,“你是说他为了娶你,贬旧人、遣姬妾,还可算重情重义?”
李定娘这话也不知是骗她还是骗自己,但想来谁也没骗着。
她便脸色败沉了下去,与她两下里俱是无言。
“惜奴,再过一月,他就是你的姐夫。”末了,她开口,那是长辈训话的口吻,“一则你不该仅凭外人言语,臆测他人品;二则你不该在我面前,摆弄这些是非。你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这是离间。”
一番训斥,实过沉重,教应怜半晌说不出话。
李定娘已没了谈兴,这才坐不到一会,复又起身,叹了一声,不再责她,便要离开。
应怜心中又烦又闷,陪她到外头,一路想着着补,说些好话,终泄了气。
她总不是那讲话动听的秦吉了,硬着头皮夸不出来,却一张口,又惹了人厌烦:“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表姐你才、貌、心性、家世,无一不优,你值得择更好的,他配不上……”
她尚自吞吐,李定娘廊下脚步猛地一顿,生生止住,身子绷得笔直,望将过来,那眼里裱糊出的一层笑意也没了,揭出森森的烦苦与怨怼,几回欲斥,终咽回去,忍住对她千万般责难,终只化作一句言语:“你懂什么?我哪里有别的出路!”
说罢,不待她送,决绝抽身而去。
应怜怔在廊下,甚而忘了这一场不欢而散,心中只浮着那句刀子般的话。
她复又缩回一具矮小无力的躯体里,那日初秋的艳阳高照,余一夏残暑,照得她无处存身,脸上、身上、心上俱是火辣辣的。
定娘将书信交给她,教她背着人时,递给那六皇子。
信上闺怨含情,她半懂不懂,却也晓得是不应当的事;然定娘一意相催,说什么她虽与他有些亲眷关系,却与嫁娶无碍的;说什么圆儿到底身份不够,又是家中女使,不好传书递简;说什么她母亲有了妊娠,怎会为她一个继女长远打算,亲事上她只能自己多留心。
她再不应,定娘便又羞又泣,拿了话来斥她不懂事,不为姊姊出力。那时便是这样讲的:
【你懂什么?我哪里有别的出路!】
她也许忘了,但应怜怎会忘。
应怜一辈子也忘不掉。铸成大错,便从这一句始。
如今却如一场笑话,她又一次目送她踏上一条明晦不知的道路,毅然决然要走到底。
寒意透彻她肌骨。应怜顺着连廊慢慢往回去,才觉忘了捧汤婆出来,这会子两只手拢在袖里,冷得相互依偎,却觉不出一丝暖来。
她想,兴许是自己大惊小怪,那王员外本没什么的,小节上有些亏欠,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面儿过得去也就行了;况定娘说得也没错,她怎么就能凭着风言风语,轻断一人良莠?
可见微知著,凡事总不能不吃教训,如今已隐隐察觉那人不好,难道偏要等嫁去三年五载,木早已成了舟,才去后悔?
她心如乱麻,越想越觉着难,简直不知该如何分付。
忽又听后头门一响动,以为还是定娘,猛一回头,却见了宗契。
许是这副失魂落魄相儿将他吓着,他瞧定了,不放心追来,便问:“你怎么了?”
应怜愣了一会儿才收回神,半晌摇头,勉强牵出一抹笑,“你做什么去了?”
他不答,反带她回屋,摸了摸搁在桌上的汤婆,亲去换了滚水,塞到她手里,“我见门掩着,方才谁来了?你脸色差得很。”
他面色紧绷,就差把“谁欺负你”几个字写在脸上。应怜定了定神,手心手背烘着融融暖意,方觉喘上了一口气,却也并不松快,只道:“是定娘表姐。没什么,只是一些旧事。”
罢了无言,只是闷头摩挲汤婆的绵罗套子。
宗契微微放下半颗心,心道许是姊妹俩说起家中遭遇,几日来哭哭啼啼也是有的。
只是见她实在萧索,他也跟着烦闷,本归家一路来想好的辞别话,这会子统统化作乌有,暂不去想它;手心里又攥了那闹蛾,有心教她笑一笑,便道:“你那蛾儿兴许落哪儿了,我去帮你找寻找寻。”
说着装模作样在四周各犄角旮旯里搜了一搜。
应怜一闷来便打不起精神,发蔫儿的花朵般,只一双眼跟定他高大身形,从东搜到西,墙角门缝一个不落,心中过意不去,劝他:“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件,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嘿!找着了!”说话间,他却探手抄着一物,转回身来把与她看,“是这蛾儿不是?”
应怜从他掌里拈过那闹蛾,翻前翻后,果真正是,只是满心的不解,他怎这般轻易就找着了。
“昨夜你背我回来,为何走这角落?”她也不曾记得夜半又起来过,可不就怪诞了。
宗契顿也没顿半分,掸掸衣上尘土,“对了,你那蚌,可瞧见珠了?”
“在廊下呢,总不见开口。”也不知他怎么忽就有此一问,应怜便答。
她越想瞧,那蚌嘴闭得就越紧,直待它那一伙几个都下了锅了,它倒还好好儿地住在海碗里。
便与他廊下两双眼瞧了瞧河蚌,宗契又评了几句,道是蚌生来胆小,这门口走进走出,它听着动静自是不敢张口;许哪回半夜,又逢着月华正好,便张了口呢。
说了一回,他便自回厢房那院儿,耍他那镔铁棍去了。
应怜手把着闹蛾,教他一打岔,虽也疑惑,却什么灵光也抓不住,索性不去想,依旧搁回奁中了。
她存着心事,这一天过得便有些闷。恰也不知如何,宗契又不如往日与她一处说话,应怜便更排遣不了一股烦闷的心思,憋着入了夜,模模糊糊睡下。又不知哪一刻梦着前事,复见了她自己,胆小怕事,本待找个时机,将信递与六皇子了事,却又教他贴身随侍的人一吓,慌得手足无措,竟将那信朝人怀里一扔,耗子见猫似的跑了。便除了那纸上情诗,一句口信却也没带去。
旧梦里多旧人,总也闹得她睡不安稳。一时醒来,满目漆黑,唯纱窗上月色浸透,一团皎皎微明。
月至中霄,醒了便好一会再睡不着。一阵的胡思乱想,忽想起宗契道夜半时那蚌好张嘴,索性披衣下床,蹑足开了门,到廊下瞧它。
先迎来的不是寒意,却是中天清月,竟映照得庭院分明,如披了银霜白雪。她恍然记起,今日是腊月十六,俗云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抬头望廊檐之上,果是一轮月再满不过,琼殿桂树依约可见。
可巧这河蚌乖觉,也晓得赏一般好月色,白日里总不见得吐口,这会子果如宗契所言,将那蚌壳挺得开开的。两瓣柔润蚌肉里,当真层层裹着大半颗指甲大小的珠子,虽不如海珠那般珍稀,贵在圆润清透,随它一道,晾晒月光。
应怜惊喜忽来,竟一时不知观望天上月还是蚌中珠,又想此二物皆人间清贵,洁质无瑕,只惜月色珠色两般皎皎,却得不着个肝胆冰雪之人来赏,独她这个心思曲折的浊物,平白污了这样高洁的颜色。
一时想入了神,便坐于廊下栏杆上,前是庭中月、后是如玉珠,借得三分清魄,直濯洗净她心肠,忽有所顿悟。
她若心有明月,何惧事理幽深?便将那光照进去,是清是浊,自见分晓。
中天月满,却搅得人清梦难圆。
宗契辗转了半夜的心思,终是定下计议,翌日去寻她,第一件事便要提辞行。
纵是教她怨几句,他受着便是了。前次哄她,去过江宁府再要转圜扬州,见她一面,如今想来,却也不必较真。恐怕她日子安定了,别一段时日,就淡忘了他,他何必又自寻烦恼。
转过天来,晴明天色,宗契借着早食的功夫,瞧她复又容光清雅,神采依稀,不似前日萎靡;一肚子话,便心中思量挑哪句来先起头。
不想应怜依着食不言的规矩,吃完了,搁了匙箸,先开口夺他心神,“宗契,我有话与你说。”
他早已吃完,只等着她,闻言一怔,将那句与她一般无二的话咽回肚里,“你说。”
应怜便将昨日与定娘之事,细细与他叙了一遍。
“这其中有些旧事,我应了诺,从不向人言。你只需晓得,她一心想嫁那王员外便是。”她略去其中缘由,径道,“那王员外为人,我总觉着不妥。此前隔岸观火,他如何与咱们自不相干;如今却关乎定娘表姐,我若还袖手旁观,万一今后……我定悔之不迭。故怎么也想管一管这闲事。”
宗契当下便领会她话中意味,竟是求他探听王家事,原本到嘴的话既塞了回去,心头却一松缓,连一早绷直的身子也从容下来,想着这是一件正经事,少不得他帮忙搭把手。
这便不能成行了,是天意使然,非他所能决。
“你是要我上他家门念念经,顺便打听一二?”他问。
应怜却瞧他半晌,眉间微蹙,总觉他有些不同往常之处,“你……你是否有些不便利?”
宗契答得飞快,“并无,这事好办。”
应怜也松一口气,晓得他纯为自己,心中感激,便又商议,“船老大的荐帖咱们还留着,想来入他家门不难。不过我不便同去,故一切只托你仔细支应,回来告诉我便是。”
宗契自是无不可,一口应下。
应怜既下定决心趟这浑水,便不再犹疑,点点头,“那就先这么着,咱们现在就去买东西。”
“买什么?”他不明。
“锡杖净瓶、袈裟念珠,一切高僧大德必备之物啊!”她言之凿凿,上下一扫量他,将他一身龙筋虎骨之力全否了,“你总不能这么件灰布衣袄、手拿镔铁棍去他家驱邪……是了,我依稀记得初见你时,你项戴一串念珠,似不是凡品,如何以后就不戴了?”
“……啊,是。”宗契起身收拾碗筷,“你那蚌可张嘴了?”
应怜“啊”了一声,忙点头,“张嘴了,那珠当真不错!”
他拾掇,她便在旁一叙昨夜中霄所见,这般那般;又随入厨下,他洗碗,她续道如何将蚌养来,打算换个大盆云云。
宗契也不打断、也不插话,全凭她絮叨,末了评一句:“是只好蚌。”
“是只好蚌。”应怜欣然附和。【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