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转过天来一大早,应怜跟着发送的队伍,安葬了度尘。
棺木本待在义庄时,便要落钉。宗契却着意不教落钉,直使人抬到了新坟处,当着多少乡人的面,开棺验了,这才落下七根钉,让那棺木与陈家大娘子的并头入葬。
闹闹哄哄的人至日上三竿,方才络绎散去。
应怜回衙署取了包袱,出得门来,却被个女使迎在院角门,送上了一包鼓鼓囊囊的行装,只说是知县家主母见她可怜,又敬她仁义,故送了些衣物来。
她推辞不过,便收了,两个行囊并在一处,上了衙署的马车。
不一会儿,掀帘便见了宗契,正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好马,随行跟定,身高腿长,穿了件崭新的皂缘灰白短衫,腿绷洁白无尘,僧鞋纳的是一水儿新的皂色细布料子,整个人于晴日下,飒然磊落,既养眼又讲究。
她很是诧异,便帘隙间歪着头,望着他笑。
“你笑什么?”宗契被她看得脸热,动了下肩背,又不自在了起来。
“这是你新制的衣裳?”她问。
闻听此言,他罕见地有几分惑然,哒哒地走着马,道:“这是知县所赠,好几套僧衣僧鞋,只说敬佩我侠义之举,故而赠送。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说着,牵了牵马头,挨近了她,又压低声音,“我原以为他要责问珠宝之事,没成想一字未提,到如今也是一笔糊涂账。”
应怜听着,也甚是纳罕,又见着自己那包行囊,便拆开来看那衣裳。
都是好料子,天青水碧、杏粉鹅黄,更兼照顾到早晚秋凉,又多了几件中衣;鞋履或尖或圆,绣色工巧,簇新灿烂,好几双并摆着;更有一沉甸甸雕花小盒,里头两副齐整簪钗、落索环儿、绦环等,已是价值不菲,底下似乎还压着一叠子。
她将压底的东西抽出来,愕然发现,里头厚厚一沓三千钱会子,数了数,足有一百张,并两枚二十五两小银铤,瞧得人心慌。
只这么一匣子,七七八八,便合计有个四五百贯。应怜唬得不轻,以为给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会子钞里夹着一张小笺,抽出一瞧,上头簪花楷一首小诗:
玉苑池上凌波回,
捧我彩霞向春归。
应掬一片莲心看,
依旧十里拢翠微。
她小声念出来,待过了一刻惊涛骇浪般的震愕,渐渐便觉心头发烫,眼眶也热,又细细地、逐字逐句看了两三回,一时说不出话来,捏着小笺的手也有些发颤。
原来哪怕她低至尘泥,也还有人高看她一眼。
原来她并未被所有人遗忘,仍有人念她的好。
便一切都恍然明白。她收拾了雕花盒,将那小笺细细折好,妥帖压在盒底,重系了行囊,紧抱在怀里。任车马晃荡,车帘翻覆,将那天光清明,放入一两线来,照得人心头一片暖意,从此有了指望。
宗契拨马行在外头,心内思量这两日公堂的官司,总觉不该如此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越发教人不安稳;一晌又见应怜缩在车里没个动静,有心开口询问几句,转而一想,约摸她守了一夜的灵,又困乏去睡了,便不再言语。
秋朗气清,牙道长远。他们行至路漫漫处,衙皂招呼一声,又放马跑了起来。秋风便迎候行人向前,衰草柏杨接水连天,分拂而至,又湮没在身后烟尘里。
无论心落不落到实处,路已在脚下了,走着便是。况日短路长,有人作伴、有人谈论,总好过东南西北,都独自一人。
九月里下旬,迎来了霜降时令,送走了此处三年、与民生息的知县,临别出城,百姓送至城外十里亭,牵衣哭留不住,目送人绝尘而去。
正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这头里哭天抢地留人不住,那头里自有人喜乐,不时还要骂一声“死在路上才好呢”。
药铺子生意愈发冷清。自从犯了那事,近邻左右知根知底的人家都瞧他们不起。周娘子日日抓药、煎药都心气郁郁,一日要咒个七八十回,教那知县怎么不快点去死。
“恁多荐人出家的,怎不打他们,专打咱家!”她煎来一碗药汤,苦巴巴的滋味,瞧她男人也不管烫不烫,端来便喝,便又道,“你慢些,别烫了嘴,又得撒你一嘴蒲黄。”
李员外奄奄地趴在榻上,一气喝了药,方道:“教你多嘴多舌,牵那下三滥的线。如今你好了,倒教我平白挨那二十杖……嘶、哎、哎!轻些!”
周娘子呱嗒着一张脸给他换外敷的伤药,气不过了,锤榻便分辩,“你清白,你最清白,就我黑烂肚肠是也不是!那钱也不曾吃喝进你五谷道,也不曾教你灌黄汤!咱俩一般使那昧心钱,你怎就不能挨个一二十杖!”
两人乌眼鸡似的拌嘴。一晌里头做事的大娘二娘听得了,问了一嘴:“什么昧心钱?您二老说什么呢?”
“呿!不干你事,洗衣裳去!”周娘子斥了一句,好歹怕教女儿晓得事丑,不作声了。
黄花悠悠落地,桂子盈盈香砌。连着几日,城中如故,热闹的皆热闹,冷落的仍冷落。李员外受了脊杖,将养七八日,也还伏在榻上不好动弹,只得仰仗浑家端屎端尿,肚里头也窝着一团火气。这一日又听大娘在前头叫,说野红花见底了,煎不成治杖伤的药。
李员外纵恼,也不能跳下床打他女儿几下,只得道:“你呆苶苶地来问我作甚?没有不会去买吗!西头过了至和塘,拐过一条街,小张防御药铺里多的是野红花。你成日里擦胭脂抹粉,到今却不会笑一笑,教他伙计赠你一包红花?”
话说得有几分难听,大娘也不
敢争,只委屈着拿了钱,自去买药了。
周娘子晾晒了衣裳,又来拿话搡他,“你和女儿置什么气?她还能家住几年,你口无遮拦的,也不知丑!”
“你自做那野媒人的勾当,倒反来拿我话里的不是!”
两个一言不合,夹枪带棒地又吵闹起来;不一会歇了,只冷眼不言语,守着个半死不拉活的药铺子,啃他家的老底。
过得午后,外头喧嚣起来,周娘子方想起大娘去有多时,还不见回,嘴一撇,“她真个寻人家伙计调笑去了,您老白捡个女婿,可好不好?”
李员外着恼,碍着从脊到股一碰就疼,有心想驯这妇人一回,却使不着力,只得闷不做声听外头响动。
他这条街寻常日午,人各归家,是再热闹不起来的。只是今日反常,隔着门窗,远远近近地喊叫,不是一声两声,却乱乱糟糟交杂在一处,倒似哪里走水了一般。
想到走水,李员外便肚里惊了起来,指他妇人吩咐,“你去外头瞧瞧,可别是走水,得有的闹了!”
周娘子起先不想去,但听得外头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似还有人打家门口跌跌撞撞地奔走,也怕了起来,匆匆到了前堂,掀开门帘探头一瞧。
但见不知何处,烟尘四起,行人走避如畏蛇蝎,乱纷纷、糟沓沓,从各条巷里桥边挤挨着流窜,竟还有不慎跌倒,被接续踩踏呼号的。
这狼狈杂沓之景,像走水,却又不像。周娘子吓得面都白了,也不顾方才拌嘴糟心,急急地一边回一边叫:“外头乱了!人都在走避,也不知出了何事……”
猛地一顿,后屋掀帘的手也僵住,哆嗦问李员外,“你教大娘去、去哪儿买药?”
“小张防御药铺,”李员外趴着动弹不得,也急红了脸,“你瞧外头有烟尘没有?”
有。但周娘子也不是没亲历过街坊家走水,似也不是这样慌惨惨的模样。她心跳个不停,连盖头也顾不得找,也不理会人吵嚷,叫来二娘,叮嘱关门落锁,她不回不教开,便匆匆跨出家门,自去小张防御药铺,寻大娘去了。
二娘瞅一眼外头生人,总隐约听见何处有刺耳惨叫,吓得再不敢看,搭好门板,上了栓,又里外阖严了窗,缩到李员外屋里。父女两个惴惴不安,听得外头喧杂盈天,也不敢吭气,就这么熬着。
一刻、两刻、三刻。
时辰越拖越长,小张防御药铺足够慢腾腾地走两个来回,仍不见一两个回来的影儿。唯声息暂歇,二娘心中焦灼,又想见外头如何,鼓了几分勇气,挪到前屋,在一室昏暗里轧开窗隙一条,觑眼向外张望。
是无吵闹了,因路上行人躲避得干净,偶有几条横竖不动的身子,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如何,满街面扔的箩筐、鞋袜、水酒米面,残羹在空冷的黄泥上飘散败坏的腐香;那烟仍时坠时升,飘得满街尘烬,呛入她家窗隙来。
正松一口气,忽不知何方陡然杂沓声骤起,一霎时无数条乱晃晃的人影划过窗下,紧跟着正屋门“砰”地一声巨响,有人叫骂:“就是这户!砸进去!”
二娘吓得尖叫,连着李员外听得动静,也差点摔下榻来。
按说臂儿粗的木栓够坚牢了,却不抵十条八条脚踢斧砸,不一时,生生当中折断;门板被百十双手挤纷纷地推向前,轰然倒在柜上,砸坏了秤两药臼,砸塌了盛药的方格。闯入的强人尚不解气,入内瞧定药铺便一顿打砸,溅得尘屑四起;又恶狠狠地抢到里间,要找人来撒气。
里头只趴着动弹不能的李员外,见闯入几个悍勇强横的汉子,各个凶神恶煞。为首的一个,更是精悍黝黑,更耸人的是那环项的皮肉处,凸耸起蜿蜿蜒蜒一道筋脉,紫黢黢盘伏在颈,乍一眼看竟似条张颌曲延的蟠龙,衬得那人眉眼更为凶戾。
他执了一把二尺多长环刀,刀口锋亮削尖,染血未干,从旁扯来一条布巾,随意抹了,见趴伏在榻、颤颤讨饶的李员外,竟笑了起来,眉眼中一刹映出森森的血气,刀尖指去,“我道这黑心肝的庸医是何样德行,不成想却是个半残老儿。杀你,折辱了我这把新刀!”
余人嘻嘻哈哈,或挤眉弄眼,各个犹如阎王殿上鬼阎罗,挤满了前后屋,竟是来瞧人死前丑态的。
一屋子催命鬼便各自叫嚣杀人见血,有人道:“老儿,杀你不屈,谁教你拿霉了的陈药害人!你可知那药咱紧着娃娃先吃,便就吃死了几十个!你这一条老狗命,怎偿还得够!”
屋中声尘起,将将要掀翻了屋顶,都叫“杀了他”。李员外涕泪横流,下头都尿了一滩,面如土色,情知今日一死是再难免。
只那刀落下时,有人尖叫“别杀我爹”,却不知从哪儿扑来了二娘,手中还抖索高举着把切肉的菜刀,未近几步前,整身一晃,教一柄利刃贯胸而入,那菜刀便当啷落地。人未曾瞑目,已然气绝。
李员外喉里梗梗作声,一句话不得,圆睁着眼,仍向着女儿的方向,最后听得一句“送你父女两个团圆”,便迎来了倏然落下的冷刃寒光。
也无暇想老妻大女如何未归,也无暇想这一辈子卖了几多陈药,哄了多少无知村人。半生欺人欺己、昧心昧神,俱在这一刻遽然而终。
若问折柳半生如何,不过跌宕起落,老天夜不眷顾时多,放仁慈时少。
这几日吴县城中闹乱了套,也不知哪里一伙百来个强人,忽地在街头乱窜,打家劫舍,将城中百姓吓得不轻。又有那等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借了强人的名头拦门打秋风,头两天被自家护院打出去了一些。
闹到第三日,她家护院也跟着胡混,先是结伙与她掰扯,要涨月例;有那手脚不干净的,又趁空放入泼赖户,人家抢夺,他跟着吃肉喝汤;更有不堪的,入夜拐了小娘们径自逃了的。七七八八,几日下来,青玉阁里便冷落了大半。
还不待她聚集了残众,严明纪律条例,唬唬地又闯入一众人来,打得好秋风。护院们走的走逃的逃,折柳此时无人可用,眼睁睁见扫荡一圈,抢了多少金瓯银壶,烧了名手挂画,连带不走的镶七宝香木列屏也推倒砸了,一个个拽着小娘便走。
抢物她也就忍了,夺人折柳怎依他?怒火攻心,瞅定一泼厮拉扯她最心爱的白露正出得青玉阁,一把来拽白露,要把她夺回来。
那厮左手里还一捧抢来的家伙什,尚不及去推折柳。不想白露一眼横来,抬脚便踹在折柳腰上,冷不防将人踹了个仰倒。
那人笑道:“卿卿,你这一脚利索,比我也不差!”
“走,谁要理会这忝脸的老**!”白露啐了一声,教人拥着,妖妖娆娆迈出门槛。
折柳吃痛,又征愣着,好半晌没回过味来。
待旋风刮扫完了,偌大的青玉阁,不剩了什么人;狼藉满眼,连瓜果梨桃都教人收拾走了,不过一地残渣毁弃,绣墩损折。
她特髻也散了半边,挂搭着扯了头皮难受,索性一把扔了,嘶嘶倒吸冷气,直起身来,两眼发直,万万不懂,白露不是被人扯了去么,那一脚又是怎么个意思。
原道只留了她一人,不想一时帘幔窸窣,一堆乱杂杂的物什里,钻出来个钗横鬓乱的女娘,惊恐地扫了一圈,目光落定她身上,慌不迭跑来搀扶。
折柳到此时欲哭无泪,“秾李,好歹你还机灵,晓得躲起来……”
秾李扁着嘴,也不复素来端淑的模样,轻声道:“娘,您还看不出么?那人是白露招来的,早说定了出逃,不过搁您眼下摆出戏呢。”
折柳正捂着腰叫疼,闻听此言,猛地瞪过来,想到一节,急赤白脸地穿堂过院,上后楼去。那脚步如风,竟浑似忘了疼痛。
一忽儿,听得楼上尖声叫骂:“吃里扒外的贼娼。妇!竟把你娘一匣子身契都偷了!挨千刀的,教出
门百步雷劈了你、刀砍了你、雹子砸你个肠穿肚烂!”
外头晴日郎朗,高云淡宜,一丝儿风也无。秾李听得楼上气急败坏咒骂,默默无语,将尚未残损的器具扶起,勉强拾掇了。
半天上得楼来,见折柳早已骂不动了,浑无生意地坐在一滩残乱狼藉中,正在抹泪,哭得脂粉跟着往下淌,一点一点晕红,滑稽得很。
见秾李来,她口气又凉薄又伤心,“你怎么还不走?”
秾李道:“我走去哪儿?”
“张员外、李员外、陈员外,哪儿都好,他们不都盼买你家去么?”折柳冷哼,那腰上疼痛一来,又捂了腰叫唤,“我如今也失了你的身契,骂不得你了。你想去哪儿,自便吧。”
秾李不说话,进前来蹲下,掀了折柳衣裳,瞧腰上一记红紫脚印,心知白露踹得不轻,叹了声,又为她整束了衣装发髻。
“我是娘买来的,也是娘养大的。离了您,我还能去哪儿?”她道,“娘待我不薄,我都记着。您去哪儿,我跟着去便是。”
折柳面上惨淡,心中百感交杂也不知什么滋味,半晌方道:“好,算你是个有良心的。你既如此忠心,我必不薄待你。待我日后又得了势,便与你五五分账……不,我出钱,与你再做一间行院!”
“……”秾李实不知如何答对,总不能说自己并不想也做鸨儿娘,只得道,“您老那钱匣子可收好了?”
折柳瞬间那点子感动烟消云散,蓦地弹跳起,捂着腰匆匆进邻屋,翻箱倒柜。
果不其然,前后脚的功夫,隔壁撕心裂肺地二度骂了起来,“糟心烂肺的小贱。蹄子!吃我的喝我的,还伙同泼皮偷我的!一辈子没见过一串钱的穷星投胎!教你们一世喝风吃糠!”
秾李无法,下楼上楼,端了杯水与她喝了。折柳饮完润润嗓儿,再接着骂,骂完了哭倒在秾李怀里,“我这是造了几世的孽哟……生得个磨蝎身宫的苦命,嫁了个爱分桃断袖的死鬼,落得个贱籍,攒下一二贯,又为别人作嫁衣裳……”
……
折柳消沉了几日,秾李便前前后后地照应,锁了正门,只在里头忙开:桌架案台该扶的扶、该扔的扔,各处大差不差打扫了一通。厨娘跑了,自己又得兼顾二人饮食,找得些米面来,掰算着闹乱的日子,不敢出门,便只得精打细算些个。
她往常也不是做惯了活的人,连着几日,累得腰酸背痛,更有一份惶惶不安,无人诉说。
青玉阁临的这一条街,素来再繁华不过。然如今冷冷清清,街面上杂乱无序,任踩死的鸡鸭鱼货发烂发臭,泼倒的饮食也酿成了沤馊,日夜里散着股不好闻的滋味。
算来起乱子也有将近半月,别说县署的衙皂没见着一个,就连各村募来的乡勇也无,敢情是上头眼一闭,不管不问的架势。豪绅富户还好,只苦了平头百姓,日夜心惊胆战,生怕人闯入家去,抢了钱财儿女。
忽有一日,巡丁复出,早晚查彻街巷。显眼处一壁上贴了安民告示,并把守的两名带刀护卫,也是衙皂的衣衫巾靴,却怎么看怎么不似,倒像披官衣的两只猢狲。
起初无人问津,过得一两日,渐渐便有人探头来望一眼,更兼有能念读者,护卫便散一升米与之。这便络绎聚了一批胆子大的,望着那安民告示,指指点点。
原来是县署开仓放粮,赈济贫困,又募集身强力壮者,入伍为兵,先发饷银,再编伍操练。
秾李将得来的消息告于折柳。折柳却眼眉一皱,“咱们也不是没待过兵尉,你见哪个说过未有大战,先发饷银的?”
“我也正怪着呢。这些日来乱得不像样,忽又张榜募兵,会不会是要征战呢?”秾李胡想瞎猜,又拿不定主意,“要不我将青玉阁的门开了?”
“傻子,纵开了门,小娘们都跑了,我拿什么留客?靠你我吗?”折柳叹道,“少不得往后只辟个后角门,私自招徕些熟客罢了!”
两下唏嘘。
青玉阁正门便从此关着。不想只一两日,却有一拨人前来叩门。
秾李自门缝窥视,见有些面熟,却原来是城中一户豪绅家的幕僚,带着两辆马车,跟着七八个人力。这样势力的人家,不好得罪,秾李便开了门,延请进来。
那幕僚扫量周围一圈,再问,“折柳娘子可在?”
秾李问是何事,他只道“有富贵相赠”,便请得入后楼详谈。一会儿,折柳开门纳客,笑脸将人迎了进去。
跟来的人力进进出出,从马车里搬上搬下,尽是绫罗绸匹、珍珠翡翠,晃得人眼缭乱,心却咯噔咯噔得悬个没底。秾李肚内揣测无果,拉着人询问也不得只言片语,只得焦坐在外,等着后头音讯。
约摸半个时辰,那幕僚笑容堆脸,与折柳相谈甚欢而出,道了句“娘子留步”,又约定明日即呼车马相迎,这才带人离去。
待人走了,秾李才急问:“是什么事?他们搬了好些个礼来,我心里没底。”
折柳眼波微闪,那面上带着笑,却总有几分不由衷。她到得前堂门口,推门左右窥看,果见左右排开几个执棍棒的人力,见了她,甚是客气,“主人吩咐,城内不安生,教咱们护娘子周全。”
折柳笑应了,关门落锁,待回了后楼,一屁股瘫在锦裯小榻上,怔了半晌。秾李追问,她方回魂,却挂开了一抹笑,眼神直勾勾的,教人瞧了不安。
“秾李,富贵来了。”她幽幽转目,瞧定她,道,“城里来了个‘啸龙将军’,占了县衙,发榜募兵。豪户们想与他热络,故计谋献钱财美。色与他。”
“平日只听游击将军、游骑将军、宁远将军,不曾听说有什么啸龙将军。这又是哪儿来野贼匪?”秾李心底一沉,虽不解,但觉不妙,“他们家中自养了多少冰清玉洁的美人,何必要用咱们行院里的人笼络他?”
折柳苦笑,“你可问对了。可不就是贼匪?你还记得中秋里那场乱子么?”
秾李点头,这才多久,怎会不记得。
“二三百流民,盘桓城外数日,因得了知县抚恤,赐粮赐药,这才绕过县城北去。然如今又回,说是那药吃死了人,故来报复。也不知那许多赤手褴褛的穷苦人,怎就忽地着了甲,配了刀剑,又假作漕运的脚夫,乘了粮船混入城内,半日便占了县衙。如今那啸龙将军正坐在上头理事呢。”
一番话听得秾李愕然,绞紧了手,“那他们不就是……反叛?”
推折柳去,来日官兵平叛,归降叛军的折柳还能有好?
折柳明了她话中之意,一声讽笑,“别担心,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未可知呢。据说那啸龙将军凶狠暴戾,此前已杀了两名美人,我是第三个。”
秾李顿如饮尽寒冰,浑身冷透,半晌滚下泪来。
“……我与您一道去。”她于空寂无声的小楼上,对她道。
折柳一双黛眉竖了起来,斥道:“说什么傻话!你去了,谁来看家?咱们新得的那些宝贝……”
她絮叨反复,无非是要守着家、攥着钱财、未必有祸云云。秾李只垂着头,闷不吭声,听她叨叨,说得折柳没了心气。
她也不解秾李这性子古怪,说柔顺也柔顺,说执拗也执拗,料想一半随她生娘,一半却随了自己,只得末了定下一句,“总之你不许去,否则我打断你腿!”
秾李仍不说话。这篇便囫囵揭过了。
翌日,折柳将自己妆扮一新,粉白面、柳叶眉,胭脂口、雪酥脯,髻上高椎叠翠云,插一双琉璃
霞彩花钿钗;鬓边珠玉排皎月,戴两只红宝葫芦镶金坠。云尖巧额,笑蹙各有风情秀韵;翘头绣履,行止分似回雪照花。抹胸上襦层层系了,后才罩了件薄艳清透的销金绛罗褙子,衣上牡丹含态雍容,衔一束月白褶裙,动静相宜、淡淡生姿。
妆扮毕了,又在菱花镜前发了会呆。
她许久未做如此精心打扮,一时镜中人如神仙妃子,正是桃李含春。只不过自家知晓,如今年华已渐逝,再过两年,到得三十年纪,便要被人笑称“徐娘半老”了。
她这一生,吃糠咽菜也有,锦衣玉食也有。人只从一而终,她阅尽千帆,有艳质少年郎、有才高文学士,更有任侠轻佻、纵情放荡的纨绔豪奢,似乎也无甚遗憾。
“呸呸呸!”她将方才那满脑子过马灯抛掷了,自与镜中说话,“任他什么啸龙将军,还是大虫将军,他总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没有我哄不了!”
说罢,昂首挺胸,气势如虹地步下楼来,穿过天井一浮浮修竹绿草,左右环顾,叫道:“秾李,车马来了么?”
无人应答。
折柳便生了几点不忿,心想不定是最后一面了,这丫头却还如此懒怠,又唤了几声,到得堂前,便听守在外的人力答复:“秾李娘子早先已走了。”
“什么!”折柳蹬蹬几步夺到门前,早不见来接人的马车,唯街市萧条冷落,只有零星几点行人匆匆。
“何时走的?”她急问。
“约摸一刻了。”人力道,又上下打量她,“她还道,您年纪大了,这几日费心劳神,教不让惊动您……”
折柳气歪了一张脸,出也不是、回也不是,在几个汉子觑眼观瞧中,一跺脚。
“纵是救我,也不该编排我年纪大!”她咬着牙揪住一人,“你去,给我找辆车来,我即刻便走!”
“这满大街空落落,哪儿给您寻车!”那人苦哈哈道。
“那牵匹马来!再不济驴、骡子!能跑起来就行,我有赏!”
听得有赏,那人再不推诿,利索应下,一溜烟寻去了。
赵芳庭这几日,正是得意又失意。
得意处是收了个能耐的兄弟,姓林,名江啸,便作个诨号唤作“啸江龙”,家本做水上的营生,不拘捞个鱼虾鳖鼋,或渡人通舟;纵年节时在大江里踏白船、打水秋千也使得;水性极好,更兼刀枪棍棒也都耍得,只是时运不济,才同了流民沦落至此。如今被他勾动,索性落草,自张了一面大旗,书“啸龙将军”,要代管吴县。
然失意处却不可言说。实是天意作弄,为着个娼。妇作梗,教他把个到手的好汉弄丢了。本以为押在这县署牢狱里,他借力打力,私买了甲兵配给流民,借其攻陷县署,开了监牢,却只寻不着人。
将狱卒抓来一问,却言道,旬日前是有个僧人收押在衙,却也没陷在狱中,且不过两三日,便随同去到平江府了。
他扑了个空,只是气闷不过,便思想待这处事定了,报了信与自家兄弟,一旦来人接应,他便前去平江府寻人。
要说脾性,他还是看重宗契,多过这啸江龙。宗契为人爽直沉稳,有泰山的气量,和他单家哥哥同出其类;林江啸也豪气,气量上却差点,不与他一路,他便难相容,性子也急暴,如今手里有刀有兵,一旦不合,暴起便杀。
更别提前日里为几件小事,连送来的美姬也给砍了,让他实是心疼了一阵子。
这日林江啸坐于堂上,已将“明镜高悬”的匾给砸了的。一时题写不上新的,他却临时挑了都头过了焦油的脑袋上去,为的是报当日带头抵御之仇,使得往来衙皂女使,各个胆寒脚软,在他跟前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那主簿正拿着昨日的募册报编伍近况。林江啸惯常也不是领兵的料,听得不耐,没几句便出堂前,要去校场与人耍弄刀兵。
正前脚迈出门槛,丹墀下没走两步,听得人报,县里的缙绅富户又赠了金银美人前来,望乞笑纳。
“一帮没骨头的怂货!”旁人递过刀来,林江啸一把抄起,不以为意,“人前人后两幅样子,当面跪我撅屁股,扭过脸来又要骂我没娘的杂碎。”
报信的衙皂低头不敢接话,从旁却正走来赵芳庭,招呼道:“知兄弟你不好美色,这美人计捞不着你。只这回你若不喜,赠了我便是,可别又给砍了!”
说着便让带过美人来瞧。
赵芳庭间隙便问,“说真个,你好哪一口?是胖是瘦、是静是动?你描画出来,哥哥保准给你找个中意的。”
“我打娘胎里来便光棍一个,那雌儿有什么好的?哭哭啼啼,动不动要死要活。”林江啸道,“平白消磨人志气。哥哥,你若真为我相看,我便要那只笑不哭、只站不跪,瞪眼能骂死活人,劈手要打杀丈夫的。她既要对我柔媚逢迎,又能对人河东狮、胭脂虎,如此,我才能放心把家业交与她。”
赵芳庭干笑,“乖乖,那等美人,你去百兽园找罢了,两条腿的女娘里你找不着。再者说,耍个乐子而已,又不教你真娶她回家!”
正说着,人已带到,则是个娴静温柔、窈窕多姿的美人,一袭杏色衣衫,榴花裙下,几步款款而来,便使这左右两旁冷硬的丹墀都柔软了下去。
仅见那一抹低眉垂眼的淑静,赵芳庭肚内便嘀咕,和前两个屈死了的没甚不同,怕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旦抬起脸来,林江啸没张口,赵芳庭“啊”了一声,惊道,“怎么是你?”
“赵大官人?”秾李诧然,方才满腔惧怕,倒消退了三分,瞥一眼上首那面相凶顽的武人,仍有些心惊胆战,“城中富户将奴献与啸龙将军,侍奉尊前,只不知大官人竟也在……”
说到一半,向廊内堂上望去,正仰见那颗黑漆漆的焦油人头,眼内空洞,似有无数怨毒,盯着自己。
冷不防见着,秾李吃这一吓,尖叫一声,脚软在地,花容失色。
若依林江啸,便拖出去眼不见为净,如今卖赵芳庭三分颜面,便道:“平白扫了兴致。哥哥若喜欢,拿去便是。”
两人恰似买鱼卖虾,言语间把个大活人推来推去。秾李勉强爬起来,不敢看那上头,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臊得难堪。
恰此时,外头一阵喧哗,照壁拦住,望不见洞开的正门,唯听矻蹬蹬马蹄急促,伴一声勒缰的嘶鸣,一个女子扬声如激泉鸣涧:
“那献上的美人,可到县署了?”
随声转出照壁,湛湛秋光之下,马上一人,径入丹墀,竟不下马,哒哒地上前,一身绛罗衣色,恰似绽放的榴花似火,粉白的面、盈盈的眸,额上香汗缀如细珠,椎髻高耸,一路燃火蔓延,烧至林江啸眼里。
几人一个照面,惊愕的是赵芳庭与秾李;折柳却只一挑柳烟眉,稳坐马上,明眸捉定那拿刀的后生,虚虚扫量一圈,眼尾如钩,最末钩在颈项处那条蜿蜒耸起的青筋上,红唇微弯,启唇如漱玉流泉,“好一条潜渊待飞的蟠龙!这定然便是啸龙将军了。”
林江啸一晌被那烈火般的红灼烫了脸,竟顿了顿,才回稳心神,“你是何人?”
可见不是做惯了官的,否则第一句便不会问及名姓,而要怪罪她纵马径入县署。折柳心思百转,只一眼便将马下这人瞧得透透彻彻,不过是个直来直去的莽汉子,故作雷霆姿态,连眼都不敢往自己脖颈下一寸瞧。
她肚肠里便有了谱,尖尖绣鞋一扬,跨下马来,爽飒利落,马鞭不挂回鞍旁,却伸手递与林江啸,任那人魔怔似的来
接,却又交鞭时,小指不经意在他掌心一勾,朝他微微一笑。
“我么,是这不成器的夯货的姐姐。”她着意将最末两个字咬得又脆又重,虚虚朝他施了个礼,“将军唤我折柳便可。”
说着一扯秾李,将她拉在身后,劈手揪她耳朵,近前骂道:“教你偷跑出家门!纵心野,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可伺候得了将军!”
秾李更是臊得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瞧人脸色。
唯有赵芳庭杵在一旁,看出点门道。折柳一番撒泼,林江啸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也再不叫把人拖下去,只一双眼定在绽放得正艳的美人脸上。
也不知林江啸是无心还是有意,微侧过半个身子,让出堂上一角来。折柳打眼一望,如先前秾李一般,恰正望见那颗黑惨惨的人头。
她却镇静得多,只顿了顿,忽笑道:“将军好兴致,却失了品格。”
“怎叫‘失了品格’?”林江啸目中闪动,盯着她问。
“人头确然可怖,然既比不上人心诡谲,又不及虎豹的脑袋威严。”折柳下颌一点,向那人头流露了些许轻蔑,“挂在将军头顶,平白使将军失了品格。”
她与他对视,不见丝毫躲闪。
一晌,忽闻啸龙将军大笑,扔了马鞭,一把拽来折柳,不容分说往后便去,“我今正得了一个只笑不哭、只站不跪的美人!为我说与那些个两面三刀的豪户,这一个,我收下了!”
他兴之所至,无管白天黑夜,徒丢了赵芳庭与秾李在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赵芳庭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言语:“才只几日,她怎么泼辣了许多?真个连人脑袋也不怕,莫不是你们正耍什么计策?”
秾李默然听后头渐行渐远的笑声,摇摇头,缓缓摸上被揪得疼痛的那只耳朵。
唯有自己知晓,方才折柳揪她时,触及手心,竟是满手的汗意。
她怕呢,只是为着救她一命,豁出去,哪有退路。
青天白日,鸟雀落在檐上叽叽喳喳,替他们说那未竟的私语。秾李呆立了一刻,终而转身,拾起马鞭,将马牵了,一步步离去。
“哎,你去哪儿?”赵芳庭在身后追问。
秾李扭头,没哭也没闹,只轻轻道:“我去栓马。”
“栓了马呢?”
“回县署。”
赵芳庭觉着纳罕,“你不回青玉阁?”
秾李道:“我姐姐在这儿呢,我跟着她。”
改口倒快。赵芳庭腹诽,一哂,“她要死了呢?”
秾李竟对这话无动于衷,晴光下,玉色的秀面白皙得近乎透明,只答了一句:“……她死了,我为她收尸。”
后再无话,赵芳庭心内嘀咕,又是个拧种,不由有些怅然,目送她绕出雕绘饕餮吞日的白石照壁去了。
第23章 第23章辗转清月不教眠
吴县如何,应怜与宗契二人自然不知。他们一行骑马乘车,先解差一步到了平江府。衙皂径入府署勾案,将人交定,便回了吴县。
因得了知县亲函关照,府署里自然与他们行方便,着意为应怜捡了一处幽静整洁的小院,不与人杂居;宗契那处,也是依样如此。两人前后院分隔,离得倒也不远。
不得出县署,平江府的热闹与之便无缘。好在应怜生性喜静不喜动,许久也歇了香茶琴花几般雅兴的心思,晴秋静院,日里无事时,索性坐于廊下,仰见院墙之上闲云归鸿,灰白墙根里葱茏丛兰,细竹渐而有了衰碧的萧索,不复荫夏里一蓬蓬的闹意清芬。
一日一日,昼夜轮换,忽而起了一些兴味,想画些画来。
她便请人捎了纸墨,并几色丹青,将院里一处一角的瘦石衰草、栖鸦老树落于纸笔。
技艺此类,最是用进退废。多时不执笔,这纸上一草一树,也生了几分陌生的枯涩。应怜不甚满意,惯来爱将画废的揉了,又一想到县署时那衙皂说自己铺张,因又留了下来。
就这么一张叠着一张,以往的手感渐渐便又回来了。
院里诸般风景被她画了个遍,却也才刚到十月上旬。据人说,府署公事繁杂,又近年底,署里积了一堆公案待核。他们这件,已是从权急便了的,否则必要排到明年头上去。最后给了个准信儿,最迟月底给办了。
应怜等得发焦,镇日书画消磨时间,一时又觉院内景致不够看,这日索性携了纸笔,出得内院,沿着连廊走走停停,寻思哪处别致,更可入画。
这一走,不知不觉,便转了好几道廊院,却不见了房屋,只在署衙内,到了一处开阔地。
周围地面设着杠子,圈出一围平整,四周摆着各样刀枪兵器架子,约摸是为州兵备的校场。一眼望去,正有人在那头耍一根长棍,砸得烟尘四起,倒像在云雾里起干戈似的。
瞧定了,却见并不是兵勇,竟是宗契。
他今日仍换了从前那身半旧的细麻短衫,俱是灰白皂色,衬得人格外简致利落。应怜来了兴致,挨近几步,退在廊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望着。
乍一看不觉得,多看几遍,便咂摸出些微不同寻常的意味。
往常她家中也起得宽敞院子,专为兄长习武之用。应怜时常去看,见应栖刀枪剑戟舞弄得花哨,又有那一等拳师团练在旁叫好,回回只说“小官人腿脚的功夫又利索又俊俏”、“几日不见,愈发精进”,她便跟着与有荣焉,认应栖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如今这么一看,应怜虽说不上来,但觉宗契这身武艺,迅、敏、健、奇,掌里攥一道遽疾巽风,脚下踩万钧雷霆声势,大开大合,使那棍正如臂使指;点到之处,长空堪要被戳出个窟窿。
校场虽大,他竟如风卷残叶,东西南北,如在翁中,一晌便似要挣脱樊笼,扫荡整个天地六合去。
纵是个外行,她也瞧出来,若应栖还在时,三个他叠起来,恐怕也吃不住宗契一棍横扫。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功夫。
她目不转睛盯着,眼中那人已掠成一道残影。所到之处,无不浮嚣烟起,瞧得人心潮澎湃。
应怜瞧得又痴又奇,只觉手下笔意自动,不觉察间竟自生了走笔如龙的畅意。
他棍势张阖,如日升月转。伏是江头潮平,起是撼山动岳;一起一伏间,身形迅掠,抄近而来。应怜心潮一涨,浑忘了手中还拿着纸笔,举了便挥,叫道:“好一道游龙画凤!”
那纸细白,忽的便升在宗契余光之中。他正练到快意自如处,心随意动,果如龙腾凤翥,挑棍便抄至应怜头顶。
倏忽一道风声扫落,应怜但觉眼前一花,半点还没来得及想,二指间呲啦一声,唯剩了画纸一角。
剩余大半,他长棍收势,挑在棍头,停定了,一脚阶上、一脚阶下,这才回过神来,见她咫尺的距离,瞪圆了眼,乌溜溜如银盘琉璃,满盛自己尴尬倒影。
默默收了阶上一只脚,他摘下串成纸钱似的画纸,心虚地还给她;又怕自己一身臭汗熏着她,便不动声色再退了一步。
忽清风拂衣,他刚生出一丝微凉,却又见再拂开她额角鬓发,那粉润的唇抿起,似乎些微不满地撅了撅,不知怎的,一身热意便又古怪地多了三分燥。
应怜抹了抹那张空了心的画纸,有点委屈,看阶下的宗契,“好端端的,你吓我作甚?”
“……一时兴起,没收住。”他顿了顿,似是不知该怎样道歉,“我给你再买一张?”
方才习武时还气壮得压过山岳,这会徒生出几分无措来,被应怜一眼捕到,噗嗤乐了。
“一张纸而已。”她摆摆手,又钦慕他一身好功夫,被勾出几分好奇,来摸他的镔铁棍,“这东西几斤几两?我瞧着地头被你砸得又是灰又是土。”
宗契便稍一放手,棍杵在地上,教她来拿。眼见着应怜刚一拿定,又跟着棍倒了下去,他手疾眼快,一把又抄了起来,“拿稳了。”
“怎这么沉!”应怜大惊。
应栖的剑,不过也才三四斤而已!
好容易扶稳
了,她整个身子力道已压了上去,仍教宗契按着棍顶,好似他雄鹰羽翅底下缩着个雏鸟似的。
宗契道:“不怪你,这棍添了些份量。唔,四十二斤。”
一会儿,应怜气喘吁吁,把棍塞回他手里,“我还是拿纸笔吧。”
又不禁叹服他勇武不似常人。她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他好几回,把宗契瞧得煞不自在,又有几分说不上的微妙快意,索性回身,搁她眼皮子底下,又练了一回;招式动作愈发流畅圆全,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潇洒磊荡。
两人就这么一个练、一个瞧,消磨了半个晌午。
应怜日夕方归,便与宗契说定,后日再来,赠他样物事。
宗契追问,她只笑不答,闹得他牵肠挂肚的,总不知是什么。
应怜则两日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在脑中过宗契师父的样子。
平日里不察觉,待翻在心底、落在笔端,才忽觉得,他似乎哪里都生得魁伟英挺,非止身量,连面貌也属实俊朗,不怪乎听旁人说有丈夫的气概。
她在心中描摹他的轮廓,浅浅勾勒出一个执棍棒掠风横扫的身形,画了几遍,都不甚满意,只觉空有形似,却画不来真人那股神韵;改了又改,不知不觉便一心浸了进去。
几回吃喝,囫囵便了,当即一心琢磨怎么画得更传神,连外头人声鸟鸣,都浑然不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下时,魂梦迷乱,恍惚似斑驳暖意照拂于身,她空落落立于山顶石阶尽头,俯望一人,皂色短衫,宽肩韧腰,正背对着一步一步下山,禅棍持于肩头。他背影被天光冲淡,却磨不灭一身筋强骨韧,山下是天地寥廓,自此池鱼归渊,再无羁绊。
浑浑噩噩间,她怔怔望那背影,忽生出一股焦灼的冲动来,想要奔下山去,扯住他衣袖,与他说,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同你去!
而梦里她却行动不得,更叫喊不得,脚下被锢住,徒然望他远去,消逝在苍翠繁绿之间。一霎时天光黯淡,噬人的夜便笼罩了她。
应怜猛地惊醒。
夜色深沉,这才发觉,做了一场梦,而梦里那背影清晰如故。回想起来,竟是那日与宗契师父莲台寺外分别,却原来压在心底,记到如今。
她再无睡意,反倒来了精神,一遍遍回忆那身影,倏尔有了灵光,急急点了盏灯,笼在桌案一角,就着半室昏黄,铺开一张新纸,刷刷点点,将梦中心底之景记了下来。
两旁老树参天,当中遥望一点山路,蜿蜿蜒蜒。她走笔不停,蘸了浓墨,几下便勾勒出那渐行的身影,宛然跃在纸上,正是宗契。
白日里扫扫画画,只画不出他七分神韵;这一会室内都昏得瞧不清边廓,却只不到天亮,她便将所思所想尽数映在纸里,便似梦中拓下来的一般。
画定了,才又怔怔痴了一会儿,她盯着那背影,心底那股冲动便又回来,一晌又入了方才焦灼的梦。
应怜陡生出一股慌张,也不知怎么想,再研墨蘸笔,飞快地在他身边,又画出个人形,生怕晚了再来不及似的,竟无半分点顿,把自己也拓了进去。
此时才朦胧映入一点光亮。她一动,方觉汗湿重衣,再一转眼,那光却原来是浸在窗上的天光。
晨曦了。
她竟画了半夜。
此时方觉出困顿来,应怜长舒一口气,定定观瞧那画,但觉有神灵附体,借她的手,将十二分山景韵致一一拓印。那其中两个小人,并肩走着,一高一矮,可不就是宗契与她自己。
她这才有了几分轻松,渐渐更又生出几分欢喜来,历数从前所画,无论山水花鸟,竟无一副比得上眼前。
又贪看了一回,想起还未落款,便寻了个山石掩印的角落,记下往常惯用的小字:惜奴记。
写毕了,搁了笔,打了个哈欠,飘梦一般又躺倒在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眼时,天光大炽,一问时辰,竟已是日午。应怜画了两天的画,吃喝都少,此时又饿起来,寻人要了饮食,带在屋里,没个外人,也不讲规矩,便捧着碗一边吃,一边又欣赏夜半所作的神来之笔去了。
一顿饭前前后后吃了多久,待她洗手、梳整,各处妥帖了,这才卷了画,施施然出门,沿着向前走过的连廊,踅摸到了上回的校场。
今日却有人在此,三两个拿着刀枪比划,又七八个立在一旁观瞧。她刚过拐角,便听有人那头招呼:“宗契师父,您今日好兴致,从晨立到昏了,不如再来比试一回?”
“上午不是刚练过?”宗契的声音道。
几人哄笑:“他不过皮痒,想再被摔一回!”
便又有人开解,“你这三脚猫功夫,也就咱们兄弟几个斗一斗罢了,真格到师父跟前现眼呢,别弄脏人刚换的干净衣裳!”
一伙人七嘴八舌地闹,忽而瞧见应怜过来,霎时歇了声,有那懒散半蹲半坐的,也都站了起来,还掸掸满身满腿的尘土,弄得烟尘呛人的眼。
迎着这么多双眼,应怜有些脸红,只以目视宗契。后者哪用提点,早立在廊下,朝她而来。
“你在这一天了?”她问。
宗契即刻道:“没,刚来。”
她抿抿嘴,也不揭穿他,把画卷递过去,“呐。”
“这是什么?”宗契先擦了擦手,接过来,卷开一瞧,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瞧了半晌,一时竟无言。
应怜有些紧张,先前觉得画得极好,他这么不言不语,教她反倒忐忑起来,先气弱三分,小声道:“画得不好,你担待着。得空了我再画幅更好的给你。”
宗契这才错开眼,看向她来,满眼写着欣喜,“好,画得真好!这是你画的?”
她点点头,还未答话,忽见七七八八聚拢来几人,一晌都盯着那画儿瞧,有人便赞,“哎,真好画哎!”
又有手指过来,那指上汗津津的灰土,“这有两个人嘿!”
“还有题字,我瞧瞧……惜……什么,哎!”
宗契早已卷了那画,瞪过去,不许这伙泥猴一点染指,“走了!”
他携着应怜便往出走。
后头还嘻嘻哈哈地指点,也不知说了什么,都笑起来。应怜虽背对着不见,却总觉得那笑里格外掺着什么,脸上便火辣辣地热起来,闷了头一径往前走。
远了人处,宗契这才又展开那画卷,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一晌,应怜听他唤:“惜奴——”
“啊?”她闻言回头。
“……记。”宗契蓦地眼眸从画里拔出来,两下相对,俱是一愣。
墙边院角,红消碧褪,分明是衰草残荷的寒秋,她纤纤月白,衣衫通透如洗,领缘两抹生色通草,袅袅亭亭缀在早已枝叶疏落的攀藤荼蘼间,恰似枯木逢春,又回了五月芳菲。荼蘼雪白,再上枝头,那天青粉白中殷红一点,却是她樱唇鲜润,欲语还休。
宗契便多少话,一时失了准头,竟就这么杵着,眼里尽是她更比荼蘼花娇的娉婷。
回过味来,应怜满脸通红,辩解了一句,“惜奴是我小字。昨夜画得太急,一时忘了,便题了上去。”
多少有些不妥,毕竟不是赠与自家人的东西。
“要不先还我,我把落款涂了,覆块碎石上去。”她便来拿这画。
不想宗契甫一回神,高了高手,不教她拿,只道:“不妨事,这样就好。”
他十二分珍惜地将画收好,这才送她一处回去,一时无话,路却似格外短,怎么不到一时,便到了她院门口。
应怜这一路走得也尴尬,好容易想到话头,便岔开来,道:“我不大擅画人物,从前多是花鸟鱼虫,故想记一幅你练功夫的画儿,却总不得。”
既开了口,便破了一二分沉闷 。宗契不太解风雅,随口问:“一般是画,还有擅这个不擅那个的?”
“有的。”她点头,说到喜爱处,话便多了起来,“画之一道分许多种。就拿我惯画的花鸟鱼虫来说,就各自有细分。便只画鸟儿,还有擅翎羽的、擅点睛的、擅意态的……”
宗契听得缭乱,但不知为何,见她一边掰手指一边讲,也觉颇有意趣。一会儿,又听她讲:“也有诸般人物,擅古意的、擅帝王像的、擅仕女的、擅婴戏的……对了,说到仕女,我曾识得一位翰林的画待诏,是位娘子,姓孙。她画的仕女图便韵态鲜活,一幅画千金难求。”
她说起这个,两只眼儿便晶亮如水晶琉璃,银盘里盛着,乌溜溜地惹人喜爱。宗契便住了步子,干脆听她说到底。
“她曾有一幅《仕女扑蝶图》,高绝精妙,画儿上的仕女便恰似活了一般。有一次,她兴致来时,将那画儿挂在修竹之间,你猜怎么着?”
宗契便附了一句:“怎么?”
“日夕时分,有人自那附近过,竟以为逢着了一群仕女,慌不迭地来作揖,口里直告罪,说惊扰了众位娘子!”她说完便乐,一晌却又收了笑,接道,“自此,《仕女扑蝶图》名声大噪。只是福祸相依,被个中贵听得了,便仗势来索要。孙待招为人孤标傲世,最看不起以势欺人的权宦,便将那千金的画儿烧了;宁肯毁了画,也不使自家手笔落入泥淖。”
“那岂不是把人得罪挺了?”他问。
应怜点头,“她后便在洛京待不了,索性挂官,云游四海去了。也不知如今流落在何方。”
“有能耐之人,到哪儿也不会差。”宗契宽解了一句,又拧起眉来,琢磨着有些不对劲,“……我怎么仿佛哪里听过这画。”
寻思了半晌,不得结果,只得罢了。
他挨着院口与她说话,直到日坠西山,方觉时候不早,想再驻留片刻,又怕她嫌,只得告辞。
应怜许久未曾这样开颜与人谈论,一时竟想不起胸中郁郁,眉眼舒开,浑不觉时辰流逝,分别时还依依有些流连的滋味;半晌与他辞了,脚却没动,直待他背影渐远,没在了连廊拐角,方才离去。
这一夜自是有人辗转有人眠。
宗契如常至晚漱洗了安睡,却也不知怎的,做了个古怪生色的梦。
梦着自个儿走在一处园子里,花繁叶密,枝条扶疏。处处掩映间,他却来到一丛花树下,远望着红红紫紫,尽是妍丽;花间彩蝶成对,翩翩纷纷到他眼前,勾动脚步不停,也不知要去到何处。
一恍柳暗花明,见花间一月白衫裙的仕女,袅娜秀丽,身形说不出的婉约熟悉。他梦里仿佛心知肚明,见了便生出欢喜,唤她道:“惜奴!”
那仕女正拿扇扑蝶,闻听叫唤,回过脸来,便艳质天成,脸如花萼、腰若约素,两点映花照水的明眸,莞尔一笑,便漾起晴明的春光来。
一霎时,他便这么瞧着,心内如长了草一般。那草蔓延得比火还快,只是抓挠着他心肝,教人徒是欢喜,却压根分辨不出什么滋味。
他便心潮陡起,不知与她说些什么,唯有唤她,一遍又一遍:“惜奴、惜奴、惜奴——”
唤着唤着,蓦地便醒了。
正是中天月满,屋里敞了窗,清明如水,照得人心境浅露无遗,徒增烦恼。
“惜奴”两个字,如皎皎明月在他唇齿间,还记得格外清楚。掰开揉碎,便又是一般芬芳馥郁,教他忆起梦里春芳时节的香气。
心里涨涨升升的潮汐,映着满眼的月辉,裹着入窗的清寒,渐渐又冷落了下去,退潮时徒留一腔空落落寻不见踪迹的怅惘。
宗契陡生出了几点慌张,实在不知这股突如其来的心境是什么,只是甜涩参半,复想那梦境里花萼莲露一样的脸,一一便是应怜、是惜奴。她正与自己笑,眸中有波光粼粼。
忽的墙头之上,老鸦啼起,惊散一床似梦非醒的迷乱。
他陡然醒转,直挺挺坐直了身,惊觉竟做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中梦。鸦声惊散彩云、打碎琉璃,教他回过神来,终咂摸出滋味,自己在胡想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宗契便生了一层薄薄汗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又去灌了一杯凉水,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转眼却见窗边案头那张画卷,本不欲再看。早躺回床上,却睁眼干挺着,到底忍不住又起身,将那画翻开,迎着满月清辉,翻来覆去地看,大半目光落在林间并行的二人身上。
她用笔传神,寥寥勾勒,便清晰辨出人影。高的分明是他,旁边却多了一个,纤纤瘦瘦,仿佛一圈指就能掐满腰身。
莲台寺一别,明明是他一人下山,她怎么把她自个儿也画了进去。
宗契失笑摇头,拇指却摩挲到她那秀丽的小字上。
——惜奴记。
惜奴。这个小字正衬她。
只是外人不当叫,太过唐突。他应当唤她应娘子。
借一霄明月,他看过一刻,仍是收了画,仔细搁在案间。再躺回去,却早已失了睡意,直瞪眼挨到了天明。
第24章 第24章凋敝不只寒烟衰草
说是月底核案,实则更早了一旬。十月二十,府署便审定了此案,并不公堂外示,只提了一众干证人,将早已勘录在册的话又教说了一遍,前后核对无误,余下自是堂上定夺,再没他们的事。
从九月拖到十月,羁得人心焦气躁,可算是落定了此事。
果然,转过天来,便来人相告,可自去行事,此案已敲定了。
公堂论断:陈大杀女,恶行难推,却其情可悯;罪减一等,徒二年,折脊杖十七,放归家去。
“一条人命,十七杖便了事了。”宗契收拾了行装,出门见得应怜,牢骚满腹,也只化作这么一句。
“想来是不愿问成大辟,引动两浙路的提刑官督查,又生翻复。”应怜道,只心中还有一层不好明说。事关那先行钱法的颁行,启祐党人自然不想被扣个“地方生民为夺先行钱而害亲”的帽子。
只是可怜度尘一心归家,却枉死在家。
然度尘可怜,也早已发葬,睡在娘怀;日至中天,应怜望着街桥流水、市井行人,想自己一个大活人,茫然无路,还不如个死人有归宿。
正想着,宗契却拉了她一把。一阵烟尘四散,也不知哪儿集结来一列行伍,各个披坚带甲,从身前长驱而过;锣声左右,引头小校高唱“避让”。应怜抬眼的当口,那队兵已然过去了。
“发兵了么?”她回过心神,望向黄尘里队列远去,困惑道,“这又是去哪儿?”
“吴县闹了叛乱。”宗契一哂,“算来时日,不过与咱们前后脚的功夫。”
那队列匆匆,走得甚急,方才差点撞倒应怜,此刻却已然首尾皆不见。应怜心有余悸,一合时日却又对不上,“吴县离平江府并不远,这都一个月了,怎么到这会子才发兵平乱?”
“官家的事,谁晓得。”宗契道。
不过横当眼前的不是瞧热闹,而先是填肚子,再是想个出路。
两人便找个食店,叫下几碟子冷热茶饭。宗契间隙问她:“你可有投奔之所?”
这话他从前问过。那时应怜神魂无措,只顾自伤,以为全天下人都弃她唾她,哪有什么投奔;然经历这么些事,现在想来,是否也太过绝对。
雕花匣里,她还存着簪钗银钱,与赠她的那首诗;
宗契见她专捡那桌上姜辣羹、芥辣虾两样辣食下筷,不由得笑,“原来你爱吃辣。”
她咬下一口鲜鲜辣辣的虾肉,想着心事,望定他,便也有了些笑模样。
正有堂中乐妓,挨向一桌后生打酒坐,琵琶半面,轻启朱唇,唱的是唐时徐侍郎诗,道那“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词清韵妙,引得子弟赏赐调笑。
应怜
被勾动了心思,停下箸,细细听了一晌,别有一般不与人言的滋味叠叠漫漫,涌上心头。
琵琶歌毕,乐妓谢了赏,自去了。末了,应怜开口,“我有了一个去处。”
宗契点头,“哪儿?”
“我有一个表姐,自幼一处长大的。”她慢慢想来,有几分回忆的光景,“四年前,她随父回了祖籍,就在扬州。”
宗契却听出点话外之意,“如此说来,你们四年未见了?书信可一直通么?”
应怜摇摇头。
“人不来往,书信也不通,你知她现下如何了?”他皱眉,觉得不妥,“况人心易变,想她未必肯留你。”
心中则想的是,不若还跟他回代州,搁在眼皮子底下,他也能放心。
“她……她不一样的。”应怜怔了一会,方道。
有些事,她得闷在肚里,哪怕是对宗契,也不能言讲。
“我们临别时,她曾对我讲,今后不论山高水长,起起落落,一定去找她。”她道,“如果情谊还在,她必会留我。”
她既这么说,宗契也不好驳,点头道:“成,那便去试试。你那表姐,她叫什么?”
“——定娘。她叫李定娘。”
定娘比她大四岁。
因连着她年幼丧母,应怜的娘亲张氏便时常接她家来小住。据张氏回忆,那时应怜还未出,家中只应栖一个浑小子,故与其说定娘是内甥女,莫若说是半个女儿。
自有记忆来,应怜便跟在定娘身后习惯了的。定娘说往东,她绝不往西;定娘让打狗,她绝不辇鸡。
定娘对她也好,但凡雅集游宴,别的女娘都不敢对她有一二分捉弄,已是被定娘叫骂怕了的。故应怜一直以来这么个犹犹豫豫的性子,不致招惹别人欺负。
她喜爱定娘,就如自己有了个亲姐姐。
只若不是那次风波,定娘想必还留在洛京,她们也不致南北相隔。
如今四年未见,音讯不通,也不知她嫁了没。还是就像那回分别时,她一边哭一边说的,“我不要再嫁人,以后老死在家中便了。”
几年来,定娘一直是她一块心病。
想到此处,应怜又有些怅惘,既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也不知她会不会怨自己。
不过计议已定,她到底还有几分雀跃,与宗契一道,定了行程。
平江府距离扬州路程不算短,最稳当的去法便是走水路,沿漕河船行一路往北,虽入冬北行不顺风,但也比陆路马车颠簸来得舒服。
如今有了银钱傍身,各处都宽便。应怜拿出钱来,搭了艘正去扬州的客船,估摸着至多一旬日,渡了江,便能一路到扬州。
计划是很顺风顺水的,除了前几日,应怜有些晕船,余下一切妥当。
只是不曾料到,还未至中途,因漕河上游总有冰碴子顺水下来,船行愈来愈慢,甚至途经几段窄河道时,夜间封冻,不得不靠岸系缆,待第二日破了冰,才好驶进。
如此一来,便又多耽搁功夫。直到了十一月初,天寒地冻得厉害了,竟只十亭才走七八亭。
不止他二人,连船家也瞪眼着急,干看着船行如蚁,没处使力。
“今年自开春,时节就反常。入夏得迟,秋寒得早,雨水不足,冬来又冷得邪乎。”船家抱怨,“往年水道都顺畅,这会子还不入腊月,竟已封冻了。”
应怜也冷得发怵,衣里絮了厚厚的绵,仍止不住从里透向外的一股子湿冷;一上甲板,连脊髓都要冻住了般,只缩在舱里不出,没半点心思欣赏河上冻云寒烟之景。
宗契倒没那么怕冷,在外头与船家聊天,也不知两下里说什么,一会的功夫,却掀了帘,弯腰进了内舱。
内舱也不是里间,不过平日里为了避嫌,他并不常过来。应怜闲得无聊了,自会去外舱与他说话。
这会子进来,见应怜手里抱个汤婆,脚边捂个脚婆,跟前还摆着熏笼,里头漾着暖融融的香,不知是什么,但觉怪好闻的。
她犹自嫌冷,却又不肯穿新买的羊裘,只又披了件夹绵的褙子,把自己裹得圆圆润润的,瞧他来了,绽出一抹笑,从袖里抽出两只纤纤的手,递去汤婆子。
“你们在外谈什么?”她好奇。
宗契还将汤婆还她,自把手虚搭在熏笼上,闻言有些烦恼,“船家说,早先有信报,润州漕河道十一月要固堤,船行不得。如今咱们拖得晚了,恐到了润州,还得换陆路行车。”
“现如今离润州远么?”应怜问。
“约摸五六日。”刚说了,见她蹙起细弯弯的眉,又不忍心,便道,“也无妨,到了润州,离扬州就不远了,车马也使得。”
两人又谈论了一回。宗契见她哪哪都圆溜,活像只裹在袄子里的猫儿,一伸手、一蹬腿都钝钝的,又一眼扫见搁得远远的那件羊裘,只觉好笑,“羊裘比夹袄暖,你怎么不穿?”
应怜不答,春水样明澈的眼儿略略抬着瞧他,替她勾写出几般情绪来。
两三个月的调养,她圆润了些,又与他熟络了些,不再成日里担惊受怕;从前的几许娇气,在他跟前,便开始七八分流露了出来。
“……腥。”半晌,她挤出一个字。
宗契哭笑不得,身子微微一斜,长臂舒了,抄起羊裘,也没想,两面翻覆闻了闻,“不腥啊,还有香气。”
确有些幽幽芬芬的气味,是几分不明的熟悉。他还未来得及细辨,却被应怜一把夺去,脸烧得像霞,连耳根子都红了,“我穿过的!你……”
一霎,宗契终于辨出来,那似乎正是她的气息,也不知是发间还是衣上,也不知……
他闹了个大红脸,豁地起身,只是身量高,又被舱顶碰了头,一转眼间,见她窝在一角,正噗嗤笑话他,粉面残春尚带红,眼儿浸了一汪月下的水一般。
宗契双脚便生根了一瞬,胸中忽潮头一涨,淹得他脑中空白,也不知失礼不失礼,堪似落荒而逃。
甩下帘子时,仿佛还听她在笑。
他深吸一口寒气,灌入肺腑,满眼不是舱中春暖,又回了平波雾笼的江面霭霭,终于归了几分清明。
半晌却才发现,嘴角不知何时正带着笑,不用看也知道冒着三分傻气,人来人去的,也不知看了多少笑话。
走船的对河道航情自然熟悉,早先便得了信,润州十一月要固堤坝的,只是船家贪着再赚一趟路程,以为赶在十一月前,能多跑一个来回。不想逢了天数有变,走了一半,把客人晾在了中途。
一千一万地告罪,又退了些个船钱,船家这才送人登岸,自回程而去了。
因早做准备,应怜宗契便不大意外,想着待登了岸,再赁车马北上便了。
固堤声势浩大,沿岸征夫围聚,挑土的挑土,运石的运石,垒砌的垒砌,正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人挤过攘攘的人众,连应怜都觉出了几分热,在这不大不小的润州城里转了一圈,却只找不着行路的车,一打听,却是北上的客舟俱在此被阻,换了车行。
代步的驴马易得,认路的车夫却难求。故两人淹留一夜,翌日晨起,头一件事还得寻车,足使人焦躁。
踅摸了半日,正商量着是否只赁牲畜,两人自己向前寻路;恰好客店门口,逢着个跛子,脸冻得青青紫紫,围着破皮袄,里头塞着麻纸,权且御寒,自荐说认得去扬州的路,并牵了头瘦驴,能做前导。
他虽看着像冻馁,指起路来却实在是个熟手。应怜与宗契一商量,有总比没有好,便一口价雇下,先给了一贯定钱,约定到地再付余下二贯。
便又赁了两匹驴,虽行速快不了,但负重却比马强。三人骑定了,又补给了干粮,当下出得城去,一路按着跛子的指认,沿着牙道向前。
润州不似平江府,一旦出城,十几里外,就已一片荒郊,连牙道也逐渐损没,难行了起来。路上尽过一些残破低矮的屋舍,俱是泥糊的歪墙、茅草的顶,可见多时无人居住,大风掀了屋顶,也不见修。
跛子自称叫赵阿大,从前是个猎户,因自家设了捕兽的陷阱,自家又不慎踩进去,这才断了一只腿。
“谁想因祸得福,为着断腿,才不教我去开山挖河堤。你知今冬征了多少丁夫,还不知又要累
死多少。“赵阿大说起这个,颇有侥幸。
宗契便道:“那河堤怎么的了?我瞧着挺安稳的。”
赵阿大一摆手,“我瞧着也不用固,谁晓得相公官人们怎么想。今岁庄稼也不行,入夏得迟,入伏了又太旱,喏——”
他随意一指冬云沉沉下,同衰草一样荒败的茅屋,令他们看去,“这些、这些,年前还有人住的,现下也不知哪里趁熟去了。”
一番话说得人无言,不忍见凄凉凋敝,只得默默向前。
赵阿大分得宗契几张胡饼,吃得满嘴流油,噎了几次,吃完了道谢,说饿了一整日,亏得他们相帮;一会儿喝饱了水,正到河边一毁弃的茅店旁,便说要出恭。
他倒乖觉,说怕唐突了娘子,赶着驴要走远点,又教他们此地等候,莫要乱跑,不多时,绕在茅店破泥墙后,便没了影儿。
此时正是日午,却已浓云暗沉,过不多时,黄昏便全要暗下来,又有霜风凄紧,渐次冷落,空中一股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瞧着像要落雪。”宗契望天道,“赵阿大说前头有客栈,也不知要行多久。”
说到赵阿大,应怜望向他去路,只空荡荡无人也无声,觉得纳罕,“他怎么还不回来?”
“怕吃得太急,坏了肚子。”宗契猜道。
两人又等了一刻,仍是不见人影,这才觉出不对,也绕过茅店,向前走出一段;唯见林木渐密,连条道儿也无,哪还寻得着什么阿大阿小?
宗契喊了两声,声音洪震,惊飞一林寒鸦,回回荡荡散向天际,半晌骂道:“泼皮无赖!却原来诳人钱财,自个跑了!”
走脱了前导,应怜只得再与宗契原道回返。好在沿路北行,正有条细长支流为伴,不致方向太过迷失。
前头一带寒木深林,似有人径;遥望而去,前方苍影巍巍,是起伏黯淡的峰峦。都说“望山跑死马”,也不知向前多远才能穿山而过。
只是天色愈晚,出城已尽几十里,再不得回转,只得一径向前。
不一时,应怜忽叫了起来:“落雪了。”
今冬的第一场雪,便在此时,猝不及防飘洒而下。起先一两点雪子,渐而纷扬了起来。应怜尚仰头望着,有些记忆中的欣喜,宗契却提醒道:“走快些,这前后不挨的,怕找不着客店投宿。”
应怜眨眨眼,猛地回过味来。
这雪如今已不是那般晶莹剔透富贵花;现下这么个处境,只盼它莫要再大,钻进人衣领里,教尝尽人间坎坷辛酸泪。
她只得闷着头,与宗契一气儿向前赶。
果真,雪愈发地大。她两只手起初还觉着冷,一会儿,已冻得木了,僵硬地攥了缰绳,然驴能负重,脚力却差,怎么驱赶也慢悠悠地行。待入了林子,昏色越重,只还靠满天的雪气撑着一线灰白。
河道在视野内不远不近,权且做不言语的前导。宗契迎着风雪,搭手张目四望,一会儿,指着个方向,教应怜来看,“那仿佛是个人家,咱们去那避一避风雪。”
应怜冻得脸发僵,胡乱应了,跟着骑过去。
枯叶林间,驴蹄踏碎枝杈腐叶,发出咔嚓声响,余下便是过耳的寒风。雪落是无声息的,待两人走近了,隔着白茫茫雪翳,才瞧清,不是什么人家,只是座野庙。
庙在此处,附近却无人家。宗契有心想多走些路,探寻人烟,打眼却见应怜已冻得脸色青白,说不出话来;又见那庙虽年深日久,门窗四壁却仿佛今日才修过,并不太破败,便下驴来,并她的缰辔也牵了,踩着初积的薄雪,权且在庙里暂避一夜。
倏尔林中划过什么,一声鹧鸪冻鸣划过,嘲哳喑哑,听得人心中戚戚。
野庙不大,瞧着香火冷落,本以为里头虫蠹鼠咬,定然一股子陈腐霉味,不想推门而入,四处却甚是整洁,案台积尘不多,角落还卷着干草作铺,只是无人,十分冷清寂寞。
宗契寻摸了一圈,后头有个木撑的草棚,正可安置牲口。又绕到前头,见应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冻得牙关哆嗦去,却殷殷等着自己,不大敢进的样子。
里头黑洞洞的,神台上有尊披衣戴冠的崔府君像,二目藐向下端,绘彩村陋,增添了几分怖态。
怪不得她不敢进。宗契便起头进庙,一时找不着烛台,又去附近林子里捡了些干树枝。应怜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也帮忙捡些柴枝。
半晌,宗契一回头,见她一捧断枝,失笑,“你那些不行,都湿了。纵燃起来,咽气也呛。”
应怜失望答应一声,因着天冷,连声音都含含糊糊的。
好容易捡得了干柴,两人又折回府君庙。
宗契先向崔府君合十拜了,再取了火折子,拆来一把草杆,作引子燃着了,蓬的一团火起来,又塞进搭空的枯枝下,慢慢将火点着。
应怜得了些暖意,血脉一畅,人便鲜活起来,好奇地盯着他一举一动,末了见他串了晨时买的一只烤鸡和胡饼,架在火上烤,滋滋流油的鲜香便渐渐散发出来。
冻了半日,腹中又无粮,这时闹起响动,咕咕几声,在清冷冷的寒庙里十分清晰。应怜假作不在意,只是越闻越饿,见他翻烤个没完,终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没好吗?”
“就好了。”宗契又翻了一面,将那烤得香脆的油一滴滴落入火里,“现下外头烫,肉里还是冷的,吃了要闹肚子。”
不知怎么,应怜总觉得他虽看着正经,说话时眼里总带了笑似的。
必定又被他笑话了。应怜闷闷想,这宗契师父有时也挺促狭的。
又一会儿,他终于烤完,摘了串子,仍将整鸡用油纸包了,递来与她,“留神烫。”
自个儿又去咬那烤热了的胡饼。
应怜犹犹豫豫,撕了只鸡腿想给他,又怕唐突,便问:“向前在食店里,你吃得鱼,那鸡你吃是不吃?”
“你吃便是。”宗契道。
外头深冷的天,雪气茫茫,映得林子里倒亮了几分,只是愈发地清冷。他二人围坐篝火,在那崔府君目下,笼着一方暖意,好似天地间只剩了他们这一双而已。
应怜吃完了半只,方有心神去看一眼那庙外,只觉暗云深邃,雪如云母片似的落在瑶台琼林之中,惯来爱赏雪的那股子悠悠然又不知死活地兴了起来。
只是一想目今处境,到嘴的烤鸡也不大香了。她怔了一晌,缓缓道:“往年洛京初雪天,我们总要轮流做东,办赏雪宴。待积雪尺深了,娘娘便作含英会,我们入得宫苑,作雪灯、在雪里滴酥花,还要比赛堆雪狮。我虽堆得不快,但常常是最好,娘娘总夸的。”
那时儿郎们入宫游赏,元羲便总来寻她,只是常被人起哄,恼人得很,便只能借着堆雪狮的功夫,间隙说些悄悄话。
一忽儿却已改天换日,她怎么就坐在了这老旧凄清的府君庙里,吃一只从前总嫌油腻的烤鸡,伶仃看庙外初雪;就如同她从前绝不曾想,琼英玉华般的雪,怎么会就落在寒杳漠漠的孤林里,堆积起来,竟也将碎石粗泥的野路覆了,同宫苑里的金砖玉砌并无二致。
宗契并不知这赏雪的宴该如何赏,也不知含英会是何物,只是专注听着,目光不觉落在她面上,见那澄澄眸光中几分几点的忆念,蓦地一个迟来的认知撞入脑海。
——她与他,是不一样的。
她所熟悉的那种生活,于他而言,是压根不可捉摸的东西;而他视来如同习惯的日子,于她而言,却不啻在泥淖里打滚。
应怜兴味勃勃地说了一会,却见宗契不搭话,自说自的也渐渐没了意思,便生起几分尴尬来。转而一想,她讲这些琐碎东西,可教宗契师父如何搭话呢?
便压下满肚子追昔,又问:“你往常入冬,都做些什么?”
宗契微微一笑,“无聊得很,没甚可说的。”
但见应怜寻根问底的好奇目光,他终究抵不过,便挑几样说了,“搭粥棚,扫上头积雪,放粥牌子,赶泼皮;辟单间通铺 ,容留孤老;收拾冻馁,掘坑填埋。”
一边想一边说,实在说不出什么,抬眼一瞧,却见应怜捏着油纸包一角,眼儿睁得大大的,又有些怔忪,似在想什么心思。
“我说了,没甚有意思的。”他以为她听得无聊,走神了。
不想应怜一动,张了张嘴,嗫嚅说了一句:“洛京没有冻馁……”
宗契待说什么,她却自接了话:“原来也是被人收拾了么?”
她一时不言语了。宗契只觉后悔,怎么挑这么个不像样的话头来讲。只是自己一向不会舌灿莲花,想岔开话题,越是搜肠刮肚,却越是想不出再说什么。
半晌,憋出一句,“你乏了么?”
火光下,他的脸有些红,投下的黑影落在庙墙壁上,直要顶了天去,愈发地岿巍。应怜歇下了伤时的心思,摇摇头,细声回答:“我不累。”
一晌雪厚风急,贯进庙内,将她吹得一个哆嗦。宗契便起身,将庙门掩了,隔绝里外,回头瞧应怜,雪白的面、殷红的唇,在一方自成天地的孤庙里,浑不似人间污浊种,倒像是瑶池台上,玉露仙琼浇灌出的一朵瑰质仙姝般。
他一刹有心再去把门开了,又怕她冷;只是关了门,火色下她瑰艳眉目,又让人眼光无处放。
宗契便又去展了草铺,背对着应怜,平整根根草杆,想了想又觉着不妥,这么共处一室的,她名节还要不要了。
柴枝枯燃,到了时辰,逐渐燃尽,火光幢幢黯淡下去。应怜见宗契背身正忙着,便自个去捣鼓那篝火,捡了粗粗的枝子搭在上头烧,只是不见燃,等得急了,抄了那粗枝挨近了烧,一会儿,手忙脚乱,叫道:“宗契、宗契!”
火光一灭。
她急起来,便不唤他师父了。宗契回头,趁着朦朦胧雪色,见她扔执着粗枝,手足无措,一双眼儿铆定自己,像落水时攀着个救星似的。
暗色里掩住了他的失态,宗契又哭笑不得,“要燃着粗木,得摆高些,耐了性子……算了,还是我来。”
便过去挑了易燃的细枝,又将她手里粗木虚架在最上头,复燃起一堆火。
他摆弄火堆,侧脸映着明火的光,三分专注、三分笑模样。应怜松一口气,一时盯着他,只觉安心。
一会儿,火势稳了,宗契叮嘱休要再抄弄,又去为她铺整草铺,只在火堆旁,贴着府君像脚边的石座;掌心抚了抚,觉着草杆不平整,想了想,便又铺了一层衣。
应怜瞧他动作,见那衣裳,十分赧意,“用我自己的衣裳吧。”
“这是知县当日赠的,”宗契解释,“我没穿过,你垫了便是。你那几件尺寸太小。”
她低低应了一声。
一晌卧榻铺得了,他这才道:“我去守夜。”
便向门边去。应怜因想着外头夜风夜雪,他怎好僵立,一急之下,便捉他衣袖,“你别走!”
往常宗契与她一处,般般都依她,只这一次却微微一顿,撤开手,退了半步,才道:“我不走,就在外头。你自歇了,有事叫一声,我听得见。”
应怜自觉唐突,脸烧得火辣辣的,心中不愿,却也不好入夜与他共处一室,只得缩回手,垂眸应声,只是心里不安稳,思量反复,唯能叮嘱一句,“那你、你多穿一些,别又病了。”
便闻得他笑。
她心内腹诽,道是他因病在洛京,受她恩惠。他若真铁打的身骨,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为她铺床了。
眼瞧着他果真添了一件直裰,应怜心里稍稍落定,自卧在了他宽大秋衣的铺盖上,眼中焰火一闪,他带上了门,庙里便只剩了她一个。
他在外头又不主动言语。应怜一晌形单影只了下来,虽罩着薄薄的暖意,却总不如方才妥帖滋味。
本就睡不着,一翻身,蓦地又见那鬼画符一般的崔府君眸光森森,望将下来,只在头顶,心里便一咯噔。
顶着这么一尊神,谁能睡得踏实。
那火也不知怎的,分明无处来风,它却影影幢幢,焰尖忽明忽灭。应怜便有些疑神疑鬼,蜷了身子,着意背对那高大的崔府君,唤了一声,只那声音怎么听怎么有些抖,“宗契。”
外头应答:“嗯。”
她稍稍安定。
过不到一刻,那崔府君还在望她。应怜身上发寒,越睡越清明,忍不住又喊了声,“宗契?”
外头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在呢。”
也不知他是不是睡下,又被自己吵起来。应怜心里愧疚,却又有些委屈,庙里又不是逼仄到两人都容不下,附近四野无人,他就不能稍微失礼一点,进来歇息,哪怕找个角落也好呢。
她搓了搓发僵的手指,又换了个姿势蜷卧着。
外头似乎听着了她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终于主动来发问:“睡不着?”
“……嗯。”
他顿了顿。
“那我与你讲则野谈?”
应怜睁开眼,仍是满目的篝火,虽不若先前熊熊,却也还炙热,“你还会讲这个?是哪篇杂记话本?”
“不是什么话本。是我幼时,时常想家睡不着,师父讲与我的。”宗契道。
本就没睡意,这会子她又被勾得兴致勃勃,就着横卧在榻,洗耳恭听。
宗契便说开来,声音不大,恰巧透过门隙,能清晰传入她耳里,像飞瀑击着山石,夜来又多了几分低沉柔和,教她听得入神。
“道是太祖朝广顺二年,有个河东路转运使,姓梅,单名仁,字词实,有一回巡察一路赋税,来到一个偏僻村落,见十室九空,唯有一户人家,种着莼菜,便知定有人居。他入内扣门,道是路过的行人,至此口渴,求一口水喝。
“扣了几下,里头有人答言,却是个妇人,道自家并无男丁,只她独自在家,不便开门留客。梅官人苦求,说一路行了几十里,只逢着这一户,实是口渴,又拿出钱来;那妇人推辞不过,便道:‘官人少待,我戴了盖头出迎便是。’
“不多时,妇人开门,果戴了一青布盖头,四围垂下,教人看不见面貌。梅官人入内,见粗陋冷落,灶上并无米粮,只有刚洗好的两支莼菜,便知这一户贫窘已极。妇人待客甚是有礼数,拿出家中唯一一只碗来,舀了水,捧与那官人;又致歉告罪,道家中无米无盐,无甚招待。梅官人心中不忍,问男丁何在。那妇人道,丈夫早年募去做兵,便再没回来;有两个儿子,大的前几年也被募去了,小的害了疾病,已夭了;去岁阿翁被征去徭役,累死在石场。她自与阿姑相依。没几个月,阿姑也没了,便剩了她独自一人。”
应怜听着觉得心酸,后听得那句“独自一人”,百感交集,闷不做声,咬着唇默默地哭。
宗契还接着讲。
“梅官人心中好生怜悯,见她瘦骨伶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取来几张饼,并两块碎银,交与那妇人。妇人千恩万谢。梅官人没了谈兴,喝过水,便出门告辞。妇人送至院口,忽此时,一阵风来,刮起那盖头一角,叫梅官人看了个瓷实。”
应怜吸了吸鼻子,闷闷道:“她必是花容月貌,那梅官人怜之爱之,便将她载上马,一同去了,自此后不必孤苦伶仃,有了依靠。”
外头一时没动静。
半晌,他问:“……那你还听不听?”
“你说。”
“那风吹起妇人盖头,被官人瞧个正着,竟是一颗骷髅,白惨惨的骨殖、黑洞洞的眼眶,那齿间森森,一张一阖,道:‘官人好走!’……”
还未说完,里头尖叫了
一声。
紧跟着窸窸窣窣,约摸是她坐起身来,狼狈地埋怨,“这是什么志怪野谈?谁家大人大晚上给小孩儿讲这个?”
宗契坐定庙门槛,很是自如,丝毫不觉不妥,“我们师兄弟,从小都听这些睡觉。”
应怜满肚子花好月圆,憋得幻梦破灭,白瞎了方才哭一脸泪,愤愤抹了。
“后头还有,你还听么?”他又问。
她哼了一声,“不听了,我睡下了。”
于是闷闷不平地歪倒草铺。
许是这么一悲一吓,她竟真的生了几分困乏,不知不觉,幽幽地睡了去。
第25章 第25章贫贱自分开,各自哀……
宗契在庙门外,倚着门墙,浅睡到夜半,忽听里头窸窣一阵惊动,伴着应怜低低惊呼。
蓦地醒转,尚来不及问何状况,跟着却又听得一串沉闷震响,他心中一紧,夺门闯了进去,“怎么了?”
庙内无光,火堆余烬已灭,便只有林间夜雪映入庙内,幽幽冷冷地暗自生辉。应怜本和衣而卧,此时却坐起身来,惊魂未定,眸中点点碎雪莹亮,教人看出几分惊惶来。
一旁滚落着个东西。宗契三两步至近前,一抄手将她带起,拦在身后,定睛一瞧,松了口气,却是颗府君石首。
再一抬头,果然,崔府君高高挺挺的一个身子,项上已没了脑袋。
“我方才半梦半醒,见那府君像骇人,故惊来便推了它一把。”应怜擦擦头上冷汗,后怕之余,又有些狼狈,“……怎么就把脑袋给推下来了。”
“无妨。”宗契弯身捡起那颗石脑袋。
应怜犹自戚戚,环望破门入处,长林雪已转小,松松积了一层晶莹在地,云外无星无月,全凭一袭雪裀撑八荒半明半亮,说不出的凄寂惨惨。
她见宗契上望,若有所思,心中不踏实,扯了扯他衣袖,“神怪之力不可言说。神首无故坠落,想是不吉,要不咱们还是离了这庙吧?”
“它被你推落,怎能说‘无故’。”宗契见她凄惶的小兽模样,觉着好笑,又见她指节纤纤,一截子藕白细腕比林间雪也不遑多让,心中微动,“这金身连着石座,少说千八百斤,你竟能一推而动?”
他一说,应怜怔了怔,也觉得有几分怪。
宗契将神首搁回供案之上,却见应怜捡了颗石头,在崔府君残漆斑驳的泥胎四处敲了几下。
果然,无论金身或是石座,皆都中空闷响,竟徒有一副泥壳。
神首掉落时,还砸着府君像袍带一角,硌出了个拳大的孔洞。宗契纳罕道:“神像中空便罢了,须弥座怎也不实,岂不头重脚轻?”
说话的当口,唯听石槽推拉之声,一霎时却不见了应怜。宗契陡得惊起一身鸡皮栗子,忙道:“你人呢!”
那无头的府君肚中却闷闷响起应怜的声儿:“我在这。”
他忙绕到后头角隙,幽深处却凭空拉来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一忽暗沉了下来,连微亮的皓雪荧光也不见,只认着她清浅馨香的呼吸在耳侧,袖口还被紧抓着,身前半步,便是她窈窕温软的身子。
应怜也不知怎的,分明方才还觉神像肚里宽敞得很,不想把他一拉进来,登时便塞满了这方寸天地,连呼吸都没了间隙,稍稍一动,便能触及他的衣衫胸口。
蓦地一颗心便砰砰跳起来,只是在寂静无声的幽暗里,听得分明已极。她愈是无措,心跳便愈快,却又有几分燥热,也不知是羞的,还是他身上笼下的暖意燥的,只语无伦次地解释,“我见那鞋履光滑,我便按了一下。我、没想到有……暗门……”
咫尺间,听他低低“嗯”了一声。
应怜松了他袖缘,总之她瞧不见他,他也瞧不见她,便任红着脸,一点一点从他身边擦过,想挤出去。
忽而被他拦腰一带,又按了回来,一只宽大手掌情急来捂住她口鼻,又附在耳边轻声低沉,“有动静。”
她头脑一片空白,总觉他喷洒的热气残留耳廓,呆呆点了点头。
宗契这才放开她,放得彻底,不止双手离得远了,甚至似乎又退了半步。
只是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她也听到了他连成一片的强烈心跳。
尚来不及羞赧,便果真听外头有动静。
沙沙轻动,似是脚步细琐,三步一犹疑,终是认定而来。
这幽魅一般轻响之外,更有一声抽抽搭搭的啜泣,似是女子声音,悲苦难抑,却又想哭不敢哭。
纵是宗契在侧,如此绝然寂夜里,应怜也被这一出吓得手脚发木,脑里尽是睡前那戴了盖头的骷髅鬼,身子僵麻。
但情知能发出声响的,绝是人非鬼,故心内安抚了自己千万遍,这才稍稍一动弹,露出一孔隙来。
恍然随着幽幽声泣,一丝儿雪光挤进隙里,隐约勾勒近旁的宗契,身躯硕伟,眼眸明晰,似有雪里微光。
她只一下便着意撇过眼去,只是心跳仍疾,刻意不去管它,觑了一只眼窥看向外。
一拳大小的孔洞,正将半室情形看透;夜色深幽,对方恰也难以注意里头异样。
应怜瞧得分明,一颗心又晃悠悠落肚。果然,何曾有什么鬼神,不过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那是个跪在府君像前的一个女子,穿了件栀染的长褙,已然褪成隐约的苍黄,下着一袭靛裙,俱是麻苎细葛,满头青丝以一顶红罗帕包缠,露出姣姣的面容来,不过碧玉桃李,正值青春,端的是春风裁鬓、细柳扶腰。
这样一个闺里黄花,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到得远近不挨的府君庙里来拜神,本就是咄咄怪事。她又哭得胆战心惊,好似那眼泪能招来真正的鬼怪一般,不时便要仔仔细细地以帕子拭了,又望着那供桌上的神首与火堆、铺盖等生人痕迹,愈发地瑟缩畏惧。
应怜一时猜度不出她来意,不敢贸然出声,只得蹙眉,以目视宗契,只是夜深不辨,也不知他是何反应,唯见眸光定定,不落于别处,只在自己身上。
外头那女子却又开口,打破了她一腔心乱,“真君显灵,奴已供奉神前,真君……真君还请怜惜……”
说罢又哭,只一霎便止,又慌不迭地揾泪,强作欢颜。
应怜听得古怪,又有些悚然。听这意思,崔府君当真能显灵?若如此,她与宗契两个占了他的五谷道,她更摇落了他的神头,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
一晌却又见女子大了胆子,竟自褪下长褙,露出里头一样栀黄的小袄来。
分明一阵寒风,将她吹得瑟瑟发抖,她却恍若不闻,垂头去解腰间系带纽襻,竟还要再脱一件。应怜看得替她发冷,实在瞧不过眼,怕她当真脱得连袄都没了,便一下出声,“天寒地冻,娘子保重身子。”
崔府君肚皮内嗡嗡作响,应怜的女孩儿声音一出,将那女子吓得跌倒,一迭磕头不歇,“府君饶恕、府君饶恕!”
应怜拽了拽宗契,对方会意,出得神像肚腹,硬生生又把那磕头的女子吓停了。
直待应怜也转出来了,她才僵僵地又一动弹,“你、你们……”
“娘子快起身,”应怜见她磕得额上发红,心中怜悯,过去搀扶。
女子呆呆瞧她,“你必定是侍奉府君的仙子了……府君、府君他,怎么成和尚了?”
“……”应怜拍拍她靛青裙上尘土,沉吟道:“这,说来话长。”
宗契眼观鼻鼻观心,摸了摸自己顶上微冒出头的发碴。
重新收拾利索,复燃了火堆,那女子这才相告,道自己姓章,唤作杏娘,家就在前头不远伏牛村;起初不肯多言,问得急了,推诿不过,这才吞吞吐吐,道出几分。
却原来不是什么私逃的女使,是好人家的女儿,受崔府君敕命,来与府君庙中相会。
应怜听得一头雾水,上下打量章杏娘一回,以为她有什么神异,“他寻你做什么?”
章杏娘臊眉耷眼,脸从脑门红到了脖根,只是不肯说。
一晌应怜蓦地忽开关窍,倒吸一
口冷气,也臊红了脸,再看一旁摆弄柴火的宗契,对方无知无觉,见她瞧来,便道:“什么?”
他旁边便摆着崔府君的脑袋。应怜看不过,瞪了那石头一眼,心道好个泥塑的神仙,平白受着一方香火,却任由歹人借了自己名头行秽。乱之事。
宗契以为她瞪自己,生生受了,想了想,觉着自己该说什么,便清清嗓子,“崔府君今夜不在,着我们在此留侯,特教明日一早,送你回家,你只暂歇便了。”
章杏娘果抬了眼,只是脸面上却转了几分白,犹疑一晌,应下了。
应怜这回实实地瞪了一记宗契。
一会子,两人把章杏娘寄在庙里,自出了庙,寻个言语听不到的地方嘀咕。
应怜问:“你怎么也装神弄鬼起来?什么‘崔府君今夜不在’,说得好像你真是他座下童子似的!”
“你有所不知,”宗契见她急眼,好生解释,“我们那山上各间大小庙,时常有这等人,三更半夜的来拜佛,说灵验。这样人,十有八九是脑子有病,你不可激她,免得她癫狂起来,暴起伤人伤己。你只顺着她话说便了,明日将她送回家就是。”
应怜惊了半晌,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可……”她居然愈发觉得他有道理起来,只是哪里还残存一点不对劲,“可她说相会……分明……”
她心如冰雪,宗契却也眼似明镜,两下俱都不存私心。应怜便分明了半天,也没分明出个究竟来,疑惑是否当真那等腌臜地走了一遭,自己也变得龌龊起来,只得惑惑然暂且歇了心思,又随他回了庙里。
她有心多问章杏娘几句,对方只面赧,不肯多答。应怜满肚子的猜忌,不好多言,又只得与她一处,憩了半宿。
翌日一早,推庙门张望,雪仍飘飘彻彻落着,填平山林坎坷,一片茫茫然晶莹之色,险些教人分辨不出来路。
章杏娘观望了一回,指着一处,与他们引路,“我家就在前头,进了山坳便是。”
便收拾行囊,牵了驴,与她一道而行。只章杏娘走走停停,一忽儿回望那覆满了雪的府君庙,一忽儿在他们脸上打量,瞧定二人脚下深深浅浅的雪印子,前头不敢言明,待及半道了,见应怜说话和气,这才壮着胆子,探问了一句,“二位,果真是府君座下的使者么?”
这教人怎么答言。应怜一路上见她神色清明,并不似脑子不好的模样,一时无话,去瞧宗契。
宗契却一路蹙着眉,环望山林,闻言反道:“我且先问你,出此往北,可正是去扬州的路么?”
章杏娘一呆,半晌答道:“伏牛村北去无路,尽是山岭。去扬州,不当从此过呀!”
丧气得很,原来他们意图北行,却迷了道,径往西误入了山坳。
总之也要送人回家,二人便想着到了伏牛村,是否再寻个认路的前导,带他们转去扬州,哪怕多给银钱也好。
这头两下相疑,囫囵着到了伏牛村,果是个不大的坳口。眼见三面环山,狭长的一道,零星散布着低矮茅舍。田地也横七竖八,没个规矩,当中引了一条沟渠,既盘且曲,又满覆深雪,可见水枯泥涸,不是什么沃土。
雪已渐小,各家门前正有几个妇人扫雪,一眼瞥见几人,只拿眼角扫量,甚或回头嘀咕,却无人来搭话。章杏娘也不往别处看,只顾低着脑袋家走,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一般。
转过几家院落,挨到一户门前,她推了柴扉而入。
应怜停在门口,望那孤零零恰似受了委屈的背影,一霎心头乱涌,仿佛又见着一个度尘,正期期艾艾地归家,不由得呆了一晌。
宗契问:“咱们还跟着进么?”
她方回过神来,眼清心明,脆生点头,“进!”
章家人丁薄也不薄。
说薄,因家中只坐着两个妇人,一个是杏娘祖母,一个是杏娘母亲,另脚边玩耍着个六七岁的女娃,穿得破衣旧絮;也不独她,婆媳二人俱是如此局促,冬衣不过是入夏的短褙子里絮了一层苇,那补丁不到的破处漏了几分出来,教人疑心,她们真个是不怕冷的。
说不薄,是因祖孙几人抱头洒了几滴眼泪,来谢应怜二人,问及时,才道杏娘的爹连同两个叔伯、五个兄弟,俱都征去固堤了,因此家中才冷落,只剩妇孺。
不独他们,这伏牛村家家户户,除了身带残缺、老弱无力的,但凡是个能挑担的男丁,都去了漕河。
杏娘说不上几句,便去了里屋,再出来时,已是一般的破袄旧裙,髻上唯一精致些的红罗帕也摘下来,如此一身,瞬时便寒酸了七八分。
应怜便愈发坐实了肚里的猜疑,只碍着女儿家脸面名声,外人怎好置喙,想即便是问,恐怕也问不出一二。
时辰尚早,宗契与应怜两个干坐他自家编的旧竹凳上,一晌咂摸出人家不意待客的滋味。那女娃不晓事,玩了一会,拽她母亲的裤裙,“阿娘,我饿了。”
“去!边儿玩去!”杨氏一把踢开她。
孩儿哭将起来。杨氏不好摆脸子,只得赔笑与她二人,“家中寒素,无甚可待……贵人不如便一同吃些早食?”
说罢,又吩咐杏娘,“缸里没米了,你去你叔家,讨一把米来,快快去下了锅!”
“娘,”杏娘面上又红又白,为难道,“您明知我如今……”
杨氏道:“怎么,做了崔府君的娘子,就连你老子娘的话都听不得了?教你去你就去,便是要把你卖了,换一口米来,咱也得周全了待客的礼数!”
宗契听不过耳,那竹凳生了刺一般,扎得人安坐不得,便起身告辞,“哪用费这周章?我们不过略坐一坐,这便走了。”
说着拿眼去瞧应怜,却见她平日里这么颗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七窍玲珑心,硬是端端正正地坐稳了,娴静从容,骨子里透着的毓秀雅致,堪堪使陋室泥屋,赢得珠玉生辉。
应怜也不看他,只微微一顿,从发间拔下一支点珠镂银的细钗,摆来搁在老旧方桌上,“我与章娘子初相识,这支钗,便作个见面礼,望娘子莫嫌寒酸。”
她头上素无点缀,除了一支包金漆的铁簪,便是这支偶从一货郎架上买来的珠钗,如今也送出去了,自个儿倒不嫌寒酸。
杨氏勉勉强强收了珠钗,也不知为何,笑得不由衷,已知她不肯走的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推了几句客套话,便催女儿出门。
宗契正不解应怜何意,但见章杏娘脚下千斤一般,磨蹭着出去了,一眼瞥见外头,却又吃了一惊。
方才他们来时,各家各人拿冷眼看待;这会子说话的功夫,却前后左右聚了七八个,更有抱小儿来瞧热闹的,在她家门口指指点点。
宗契眼尖,一眼瞅着个人,眸光一盛,如鹰隼攫住了鼠兔,霎时叫喊一声,碎玉崩山一般,“那泼赖——”
满屋人被吓了个仰倒,他却比疾风更快,转眼便掠了出去。
一瞬如滚水入油,那七七八八的人众里叫喊骚动。应怜一惊,忙至屋外,却见风波早已落定,宗契在人里恰似鹤立鸡群,揪着个求爷爷告奶奶的人,披着几点残雪,大步而归。
“赵阿大?”应怜认了出来。
赵阿大哭丧脸,真教哭又哭不出来,便跪地干嚎,“实是我猪油蒙心,为着一串钱对不住师父!您发发善行行好,看在我残缺孤寡的份上,怜我一条性命!”
应怜扭回头,问杨氏,“他是这村里人?”
“正是呢。”杨氏眼底一抹深恶,又有几分忌惮,与她耳语,“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泼皮,原是个猎户,不学好,偷人家闺女,教人把腿打断了;猎不着鸟雀,放夹子的本事又不行,日子过不下去,又将他老娘扔进了山里。素来不做人,这些日村里走了男丁,只有妇孺,可把他得意坏了,偷东家、欺西家,人嫌狗憎的。怎么,他与你们有旧?”
应怜便把他诓钱欺人的事讲了。杨氏啐了一口,“我还道这几日不见了他的影儿,却原来是进城耍子去了,耍光了钱,就来诓骗你们的。”
院儿里一闹,外头瞧热闹的便更理直气壮了,老老少少便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赵阿大不厚道,得了崔府君的赏钱,尽不干人事。
应怜也不吭声,瞧热闹专注的
模样,只是格外将村人的话听进了耳里。
那头杨氏听得后屋动静一起,知是杏娘回来,便悄悄撤到后头找她,不想一眼正见她将米下锅,气得一把拉住她,“你请王母娘娘吃饭呢!这许多米,你真去叔家讨米了?”
“不是您让去的么?”杏娘道。
然米已入水下锅了,杨氏瞧在眼里,疼在心里,直想扭她耳朵,“没心没脑的蠢驴,我教你在后头躲一躲!那两个我想撵尚来不及呢,谁请他们吃好米好面!”
说罢了,又急急地抽了灶膛的柴火,闷进炭罐里灭了,一面道:“你把昨儿个剩的黍子烧一碗来,把与他们,教吃完了就请走。”
杏娘低着头,挨着灶旁不动。
他娘看不过眼,过去搡了她一把。杏娘才出声,话里十二分委屈,“亏得昨夜有他们,我才不丢丑;今晨又将我送家来……”
“你还好意说!”杨氏气道,“怎么,认他们是俩恩人,我就是那卖女的仇人?”
杏娘虽不言,那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定如此。杨氏一时急,一时又软和下来,与她摊开来讲明:“你见那娘子生得可好,两个你也抵不过人家一个指头,若教崔府君看去,还不得弃了你就她?我舍了脸将人撵走,难道为着我自个儿?”
“不说那崔府君是何等样神仙,咱们又是何样低贱的凡胎,你能就他,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杨氏又道,“便咱家下锅的黍、你身上头上那几样穿戴!不都是崔府君手里漏下来的!他哪点亏待了咱家?”
她掰开揉碎了与杏娘讲,杏娘却只是不服,眼底渐渐蓄了泪,强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我与他睡觉!也不管儿的委屈!”
她声音大了,杨氏唬得去捂她的嘴,半晌又气又羞又悲,斥她不知好歹,“我若是有法,何至于教你做那丢人的事?咱家一没钱二没势,崔府君要你,我又能如何?你不顾全咱们老的性命,也得怜惜怜惜你妹妹!”
一晌把她逼得心志摇动,杨氏便又道:“我儿,你是晓事的。又不教你陪他一世,咱穷里穷乡的,谁讲究个脸面?你不瞧郑二姑家里五儿,崔府君相中你之前,不也和她好了三五日?如今她家又如何,不照样过她的日子?你只忍耐了这一时,待这事儿过了,挑个人家嫁了,怎么还不是过呢?”
正说着,忽听前头一阵喧闹,不知如何,那赵阿大嚷嚷得竟比谁都凶起来。
第26章 第26章我亦怜此夜
“我待崔府君最是心诚不过了!月前岂不正是我猎得了野猪,供奉于他,故他才显降,恩惠于村人么!你们当中有多少得了他的好处,反伙同外人来欺侮我!”
却原来是赵阿大被人挤兑不过,拿崔府君出来压人。
泰半伏牛村的人都来瞧热闹,有看他不起,暗自踩一脚的,这时候便都忌惮住了。
宗契听得内里有文章,手略略一松。赵阿大得了松缓,泥鳅似的在他手下一滑,连滚带爬远了几步,仍躲在人后,吵闹不休,反将了他们一军:
“我方才自府君庙而归,见府君像头颅掉落、金身破损,可不就是这两人弄的!”他拍打身上污雪,指向宗契,“他二人对府君不敬,必遭报应!连带咱们村也要受殃!”
他这时候不说自家亏心,反倒隐隐得意起来。
“你倒是说说,这崔府君果真显降过么?”宗契冷笑。
妇孺孤老,有胆小的,糊回去了几个,大多俱还在,人声一杂,竟也喧喧闹闹,反倒显得赵阿大的逞夸声小了,失了气势。
应怜从中辨出几样事来。
其一,崔府君是两月前显降的。只因赵阿大将新猎的一颗野猪心捧在供案,第二日,竟于自家门口,拾得了一贯钱;
其二,村人听后,络绎上贡不绝,有那等供品入眼的,崔府君各都夜中赏赉银钱,不拘多少;
其三,崔府君时常向人索要女色。只天明时,若供案上压了字纸,上书某某家女娘名姓,无论嫁了或待字,总要拘来侍奉;凡不应承,或阳奉阴违、尾随窥视者,该户必有殃灾,不是家中禽畜惨死,便是屋舍起火;
但此类种种,俱是神龙见尾不见首。若说真有谁闻得或见得一鳞半爪,恐怕当属一回夜半,某个前来侍奉的女娘,闻听府君神人竟开了口:“侍奉本君,当属幸事。再要哭时,便取尔性命!”
如此说来,那章杏娘夜半入庙,不敢高声哭泣,便是这个缘故了。
只是这一条条,在应怜听来,无一不是装神弄鬼。
宗契也不信。一则他自小长在神佛之地,却从未见过一个神佛显圣;二则他便是信,信的也是他自家的如来佛,和崔府君本不是一条道儿的。
只是单他们二人不信,余人都信服得很。崔府君恩威并施,也不算太过暴虐,兼涉了自家闺女的名声,故竟无人愿意报官。
杨氏便深信不疑,匆匆地到前院来听了一耳朵,吓得面色发白,埋怨道:“你们来便来,怎的还摧倒府君金身?岂不要给我家带来祸殃!”
群情慢慢被点着,如干草堆里入了一把火。眼见着赵阿大诓人的那一串钱再无人提起,反倒都来责怪应怜与宗契二人不敬神佛。杨氏便要撕破脸面,赶他们出门。
宗契也恼怒起来,“何曾有什么崔府君显圣!我们瞧得清清楚楚,那泥胎是空心的,人只管进去说话,便都是府君敕旨了!”
赵阿大却驳道:“空心是不假,人却又怎么进那泥胎里!你如此诬蔑神灵,神灵定不饶你!”
闹了一阵,便拉拉扯扯要与他到府君庙一看究竟,争个对错。
外头还洒着微末的小雪,竟也到了人众里便化成水,斗不过他这一群人的气性。
应怜听了个七八成,起先不曾开口,这时却走出屋来,径入人群,到得宗契身旁。
飘雪落在她浓密的鸦青鬓髻上,一霎儿价如皎珠点点,又没了踪影。分明一般步态、一样身段,她行行止止,浅笑端庄,便明澈天然,使人恍有迎春之感。
粗鲁吵闹的气势便登时停了一停。她趁着当口,轻声细语,仿若不闻那等扭斗,“崔府君有灵,我们素来是晓得的。昨夜不慎撞损他金身,是我们的不是,凡间钱财与我二人无碍,拿出一二分与尔等修便是。我与法师得罪府君,自会当面呈罪。尔等莫要再聒噪,若惹了法师不忿,待表奏府君时,参上一本,可就非止平常祸殃了。”
这又与她素日说话不同。宗契微微愣神,听来又更掺了三分淡、三分傲,连拿眼瞧人,也抬了三分颌,瞬时就有了官样的漫不经心。
宗契听得直想笑,道她胆子不大,揣度人的本事却不错,居然连带自己也吹捧成了什么“法师”。
法师就法师吧。
她搭桥,他也就顺势过了,道:“释门与道门虽不同,却都同住一层天;我虽是释门弟子,却时常参见崔府君的,通个关系、走个门路不是什么难事。”
众人面面相觑,有信的,有不信的,更多半信半疑的。
赵阿大自然不信,起头闹道:“嘴上说说,谁不会?你们识得崔府君,我还识得阎罗王呢!”
宗契却笑,“这个好办,那咱们就来验一验,是你有神通,还是我有神通。”
他特特瞧了一眼应怜,见她绷着脸,那眸子里却映出了点惊异来,便向她微微挑眉。
赵阿大显然底气不足,但认定宗契也是个强撑门面的,没脸没皮地先发制人,“你若真有神通,便把我这条腿医好,纵是我向你磕一百零八个头呢,我也认得!”
“那不行,”宗契几分哂笑,瞧他便似居高临下,“你德行太差,断腿是命里带的,太上老君都医不得。莫说一百零八个头,你磕一千零八十个也没用。”
说罢,环望四周,瞧见对门家院里有樽粗陶瓮,一抱的尺寸,虽旧,却还稳固,便指着道:“就它吧。我一指而去,叫它破,它立时便
破,绝不拖延半分。”
“这是何神通?”有人便问。
宗契答得十分顺溜,“皆因万物有神宰,这陶翁自也有瓮神,然品阶在我之下,故我一道无字敕,它不敢不从。”
瞥眼却见应怜想笑不敢笑的模样,忍得万分辛苦。
他便让人散开,各自分出十来步的距离,自个儿在中央,隔了两道半人多高的木篱笆和土墙,堪堪丈余,便开始念敕咒。
一忽儿有人打了个寒颤,小声道:“我怎么觉得发冷,你们冷不冷?”
一阵风来,夹着雪子,两三个附和,“冷,真冷!”
“莫不是那瓮神已至,这才教人打颤?”又有人猜测。
众人便三两聚头议论,又都不敢高声。一会儿宗契停了敕咒,便指那瓮教人看,“瓮神已降,就在那。”
各人伸长了脖子去看,眯了眼儿去看,手打帘棚去看,有那实心眼的便急,“我怎么什么也见不着?”
“见着了、见着了!”有几人便喊,“正是呢!是瓮神!”
一时见着的高人一等,未见的懊恼不迭。又有叫喊的、跪祷的,还有小儿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只宗契老神再在,两只手笼进袖筒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儿。
杨氏肚里发慌,到得应怜身边,不敢平站,在她肩后半步,挨近了细声问:“法师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样年轻,又这样神异,我先前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望乞恕罪呀!”
应怜倒很是大度,继续涨他声势,“法师是五台山高僧,曾得十八罗汉真传的降龙伏虎之术;又与四天王、四菩萨共谛听卢舍那佛讲法;归来途经补怛洛迦山,为风浪所阻,只因南海观音菩萨留他论法,共历一十八载。不想归来下界,已是人间改朝换代,神灵易主,一应神通又不得施展,便只能耍些小计。你瞧他年轻,实则他已不知春秋几何,只曾记赴卢舍那佛会时,正见一紫气之人,斩白蛇而起。”
“乖乖,那不是汉家故事么!”杨氏咋舌。
应怜但笑不语。
那头却见宗契不再笼袖,忽喝一声敕令,“破——”
二指一去,迅疾如电,在众人耳目之下,一道遽风破空,瞬时只见那瓮哐啷一声,不晃而碎,化作一滩碎瓦。
众人惊异雀跃,来回奔瞧,只一妇人大哭,“我家的瓮!”
应怜又得拉住那妇人赔钱,再瞧宗契,被人围簇着,法师长法师短地恭维,恨不得要把他捧到天上去。更有那想要求财、求运、求子、求福的,哗啦啦又跪倒一片,闹将了半天才散。
宗契耍过一通,忽想起一件,“赵阿大呢?”
那跛子不知何时,早已溜出人群。便有人快腿去他家找寻,一会儿来报,说不在家,想是没脸,怕遭法师惩戒,自躲起来了。
经此一事,宗契坐定“法师”的名头,大有人拉扯着往家请。那杨氏也万不敢再撵出他们,又赶了村人各自回家,把二人好好地供请回家中,一径到厨后找杏娘,教她再煮了米下锅。
杏娘好不容易捞起了米,按他娘吩咐,将昨儿个剩的黍子热得了,正要捧去,又被杨氏说粗笨,哪能如此招待贵客,万不得已又把正晾着的米入锅,折腾了好两回。
应怜与宗契二人被推坐堂上正位,杏娘家祖母反倒要去烧茶与他们吃,糊得应怜将她按坐下,自己捧了茶来,拿粗瓷碗给宗契倒了半碗,又小碗斟在自己这头。
野茶无味,得她斟来,宗契却觉颇有余香。
“你与他家大娘子讲了什么?”他忆起方才进进出出,杨氏瞧他时那股子敬畏,便道,“我怎么觉着,她瞧我不似瞧个活人?”
应怜抿嘴微笑,“无甚,不过说你已一千岁了。”
他刚喝得一口茶,冷不防差点又喷了出来。
村人信奉鬼神,却也忌讳鬼神。说来可笑,那崔府君庙,在府君显圣以前,一直是个破庙,冷落了不知多久。门窗残旧,蛛织网、蚁成行,老鼠啮柱日夜忙,不然府君金身那颗脑袋是怎么掉的,不过年深日久,慢慢支棱不起来罢了。
故应怜二人去时,见的那番齐整模样,只是村人近日修了而已。
应怜存了点心思,得空到得僻静处,本待要与宗契解释,而不过三言两语,宗契却先明了了她的意思。
“你是因着章娘子,想起了度尘。”他初因章杏娘深夜拜神,闹了出笑话,如今深知其谬,道,“你担心她是第二个度尘,遭了侮辱,又为家人不容,这才赖定不走?”
两人起先在后院说话,只是院墙低矮,总见外头窥视的人头一耸一耸;不得已又出了门,走在路上,后头又有人跟,见了宗契便来求福禄。宗契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与她一径走,沿河进了一带林子,这才甩脱村人,说会私语。
应怜道:“不独如此。我听说章娘子不是头一个,前头还有几个。想来那是个贪花好色的恶人,若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章娘子之后,又有谁家女娘遭殃呢。”
“我原一直以为,女孩儿家都是文弱的,尤其你这样……”宗契佩服她,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词儿来说,半晌才又道,“……长在富贵乡里的,更不会为着一场八竿子打不着的风波,强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应怜定定瞧他,一时千头万绪,想说她已没了什么富贵乡,又想说她的确不是什么女中的将军,往常总被人笑话胆太细的,却话到嘴边又咽下,终道了一句:“不过是因着你在身边,给我底气,我才敢胡来。”
宗契听在耳里,格外舒泰,又不禁将这话翻来覆去在肚里咂摸了好几遍,却品越生出不一般的滋味,想来得她恭维赛过千万人,平白只因这么一句,心潮就乱涌起来。
一晌,两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各自不说话,唯有踏雪深深浅浅,踩得枯枝咔嚓断裂的轻微声响。
一会儿,又听应怜问:“法师,你方才那道敕令,是怎么使的?”
宗契绷不住笑,“想看?”
站定了,便见她瞧来的眸子里晶亮似雪,十分好奇,点点头,又应声,十分乖巧。
“要钱的。”他道。
应怜纳罕,又不知想到哪一节,将信将疑,“……十两银一瞧?”
宗契将手伸来,掌心朝上,向她索要,“给你个折价,一文。”
应怜噗嗤嗤地笑,取来一文,放他手掌之中。
他收了钱,便将铜板指间捏了,随意指了棵树,道了句“看好了”,便手一扬。应怜也不曾看得什么,但听些微锐鸣,几近于无,转瞬即逝。
宗契便让她去看。
将信将疑地到得树下,应怜大惊,但见一枚铜钱,半身没入树干,浑似拿锤砸进去一般。她将手来拔,拔了半天也拔不出来。
末了还是宗契拔了钱,仍旧还在她手里。应怜惊叹莫名,围在他旁,从左绕到右,啧啧称奇,“法师果然好神通!”
宗契被她转得一颗心乍起又落,随口应承,“哪里哪里,不如娘子言出法随,平白长人九百七十七岁。”
应怜哈哈大笑。
晶莹雪色里,她笑得眼眸弯弯如月,宗契竟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一时心中欢喜,连说话也忘了,只瞧那眼儿里一片五月芳菲,说不尽的春暖绿波,愣神了半晌。
章家事不落定,二人心总落不到实处。应怜只让章杏娘好生歇着,再要有什么府君敕令,只教宗契去应付,捉来那装神弄鬼的府君一观。
杨氏却肚里敲鼓,前怕崔府君,后惮“千岁上座法师”,一整日都坐立不安。当夜一间屋把她家中几个都在一起安顿了,又腾出两间,一间给应怜,一间给宗契。
今夜不同以往,余人能安寝,宗契却不行,总要警醒一些,防着夜半有人来骚乱。
应怜那处歇得早,将晚点了会子油灯,却才点起不到一会子,复又歇了,也不知是困乏还是如何。
她只在隔壁,土泥糊的墙,半点不隔音,宗契却只听得些微窸窸窣窣的声儿,一晌油灯灭了,
才知她走动,又惊异于那厚底的鞋履走路,竟不发出一两声音。
土榻上铺着是草,盖的是絮了草的被,因草杆刚换了新的,尚还暖和。他并不睡下,只盘坐于榻,凝神静气,一晌歇到深夜,无事可做,映着外头雪色,听隔壁悄寂无声,忽又想起她曾把与的那张画儿来。
心绪盎然,便去从画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将之取出,就近挂在榻边土墙上,盘坐静望。
宗契自认不是个风雅的人,却不知怎的,这上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般般竟不似画在纸上,却是画在他心里。尤其是下山那两个小人,一晌刀刻似的凿在心底,教他便往那处去想:若那日他便不许她入寺,强也强带她走,是否便如画上所写,并肩也就下山了?
不会。
她会心里一直耿耿,过不过这道坎儿,便似秋冬的田渠,慢慢地活水也就枯了。她想着死、想着了无生趣,以至日渐消沉,更不是他所盼望见到的。
故是道家说否极泰来、祸福相依。人行至末途,偶得天机一道,竟能逆风转向,再逢时运。
然转而又觉着,将人力尽归天数,是否又太依赖侥幸。她所遭的这条舛途,与他母亲所受何其相似,但二者又截然不同。
他母亲自尽;应怜却凭一点韧劲,终挺了过来。
因此,他至多不过那点天机;真正救她的,是她自己。
如此漫无边际,却越思越清明。他阖目盘坐,渐而有所悟,只觉一时身不在壶中,却缥缈至更广阔的寰宇,教人始信,天地浩阔,处处是造化悯人。
今夕何夕,不知多久。
忽有一声轻响,听得分明,不是应怜,却发自屋外。
宗契蓦地睁眼。
那声似虫鼠,环着屋墙而行,已是足意放轻,却仍有一二分入得他耳中。
宗契无声下榻,先抄了镔铁棍,疾不过一道劲风,抄出门外,一晌那鼠被惊动,竟机敏地窜开,混入夜色。
他先打声呼哨,不响,却是与应怜先前定好的口风,教人警醒了;铆定一处,缀了来客而去,只是夜色深沉,那人似有所防备,径往深山一带老林子里扎。
宗契追不到一二分,忽听后头哭喊之声,红光映起,猛一回头,这才醒转,竟是调虎离山。
章家屋舍已然起火,火势不盛,却教他心惊,不再追那饵,径往回来,一晌伙同来救火的村人在了一处。
才多少时间,那火再起也烧不坏一间屋。宗契却心惊,朝内叫:“应——”
刚一个字出口,生生停住,多少人望将来,他便改了口:“惜奴!惜奴——”
“我在这儿。”后头转出一个轻柔的声音。
应怜也没怎么着,只是匆匆披了衣,趿了鞋,这时还有些狼狈。宗契几步上前攥定她,心惊肉跳,将她左右一顿看遍了,这才松了口气,忽又见她散下的乌发里,燎焦了几点发梢。
“方才我已出来了,只是火起时,急着去取行囊,这才不慎被燎着一块头发。”她也懊恼着,捉了那缕长发与他看。
果然,她一手还提着自家的行囊。
一见此,宗契怔了一刹,忽顿足:“我的画!”
火已灭了大半,他闯进去时,尚有几处火点,正有人拿着家伙去扑。宗契大步挤过三三两两的人,待冲进自己那屋时,早见墙头黑灰一块,那画被烧得只剩了顶头残轴。
宗契又心疼又懊丧,取下半支轴,哪还残存一笔画迹?
水火无情,只得将这笔账算到那硕鼠的头上。他恨得咬牙切齿,没奈何,将残轴收了,一回头,却见应怜也挤进屋来,“火已灭了,但我闻着味儿不对,有股子说不出的焦……哎,你怎么了?”
“无事。”他把画匣连着燎焦了的行囊收好,携她去屋外。
应怜便拉着他,一手执了根火把,围着外墙,这里嗅嗅、哪里闻闻。宗契一肚子火气,见了她这样儿,便又消了七八分,只觉好笑,“你闻什么?”
“有糊味儿,你闻不出么?”她道。
宗契提鼻子嗅了嗅,“草木燃着,焦糊气也平常吧。”
她却不信,寻得一处,低头映着火把,细细地找。
一会儿,竟当真给她找出点异样来,“你瞧这儿。”
他凑过去看,只见枯草石砾处,粘着一股焦黑发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个什么,正有一股子似曾相识的刺鼻糊味。
随手找来根树枝,朝里捅了捅,却带出了一点白呼呼、软搭搭的东西来。宗契拿在眼前辨认了再辨认,陡然忆起,“是兽脂。”
这就很说得过去了。兽脂易燃,倾倒在附近,火便随油脂而起;然天寒地冻,大块的油脂也易凝结成坨,外头烧焦了,里头还封着残余。
二人又在屋前屋后踅摸了半天,果不其然,又找着几处同样未燃尽的兽脂。
杨氏的屋子被烧塌了小半,尤其是茅草的顶,最不经烧,七燎八燎,大半没了,梁骨嶙嶙;这回欲哭无泪,坐在地上拍腿便嚎,她女儿来拉都拉不走。
杨氏又瞅定了应怜二人,哭天抹泪求告,“那崔府君说来,他便来了,如今烧了我家屋子。法师若一走了之,我们娘儿伵个都别活了——”
她这时候求财,其情可悯。应怜便将她拉起,好好儿地绕到后头,塞了几张三贯的会子给她,眼见着比止小儿夜啼的符水还好使,一下就破涕为笑了。
末了,收拾残烬、打扫灰土,章杏娘叔家将人接过去挤半宿,却万不敢再容留他二人;非止他家,各人各家也都不敢,任他是千年万年的地仙法师,只怕再惹怒崔府君,给自家也招来一把火。
所幸夜只剩小半,宗契略略收拾了一张尚完整的床铺,教应怜去睡。
她却不去,反把他推进屋,自己在隔壁摸上土榻暂憩,又绷着脸嘱咐,“你连着两夜没睡好,铁打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让你歇你就歇,又絮叨什么?”
宗契头上剩有半副茅顶,又兼半边天光,听她训斥如老夫子,不觉察便生了脉脉的暖意,带了几分到面上,再不推脱,“领你好意,我睡了,有事你叫我。”
如她所言,两夜睡得马马虎虎,此刻确是困乏,他阖了眼,想着她只一墙之隔,又别有一种珍宝在侧之感,不期然便浑浑睡了去。
第27章 第27章此身纵在绣闱里,养一般……
翌日醒时,正是雪霁初晴。日色微明且稀薄,浅浅地驱走寒意,照在他脸上。
宗契一动,隔壁也就跟着一动,约摸应怜听见了,开口便问:“你醒了么?”
那话音绵软,像温了一夜的蜜茶,于寒凉初晨裹了一腔暖意,教人触之生温、饮之味甜。宗契囫囵抹了把脸,翻身下榻,“醒了。”
转过墙来,正要问她是否去憩一会,应怜却已迎来,先道:“我思想了半夜,想出些门道。我说与你听听,看是也不是。”
她面色微有些疲惫,然眸子神采如星,望向他来。
要说这屋,茅顶只剩半副,夜里披着星月、日来倾着薄曦,实在不是个谈论的好地方。然她拉着宗契,草榻上并肩坐着,丝毫无碍的模样,也不与他生分,娓娓道来:
“一则,那兽脂来得蹊跷。就如章家,盛油的瓦罐不过巴掌大小,别家各处也都不富裕,哪得那许多兽脂来烧?但我却又猜,村中有一户人家,或可得足量的兽脂。”
宗契当即明白她的意思,“你说赵阿大?”
她点点头,“不是说他前些时日,刚猎得一只野猪么?那物入冬时可肥美,正有满肚子油脂。设若他一时不拿去卖,便能得好些兽脂。”
宗契拧着眉,细细想来,前后一合,竟十分有道理。
“都说他是第一个请来崔府君显圣的,这就很可疑。”他道,“一个泼赖,何曾有那个心,到破庙内拜神?要说他伙同歹人,演了一出傀儡戏,倒极有可能。”
“歹人,这便是其二。”应怜接道,“你昨夜是听着动静,追了人去的;你吹了哨,我立时便醒了,火起时,却又
觉有人在窗下。如此说来,歹人竟不止一个。”
这也是宗契追人入林,待见着火起,才猛然醒悟的事,这时想来,仍有些着恼。
“向来采花盗柳,都只听说单人独行,何曾有两人并行的!”他气不过,单是提起就觉得污秽。
应怜却不似他所囿,更问:“你怎知道是他二人,不是三人、四人,甚或更多?”
宗契一个顿住,竟半晌没答上来。
“总之,至少两人,或许添一个赵阿大。”她一边想一边道,“但人数不定,这法子行来,我怕你吃亏。”
“法子?什么法子?”
她抿抿嘴,歪脑袋先瞅瞅屋外可曾来人,见无人迹,才道:“昨夜章家起火,意不在伤人,想来只是为表崔府君降下神怒,使村人畏惧。若我所料不错,今日必有人闹起,赶咱们出村。只有咱们走了,他们才好继续为非作歹。你可留意带头起哄的人,指不定便是那伙人中一个……”
她讲来流畅,果是前思后想,早已理顺之故。说起来时,那双琉璃似的眼儿便直直迎着宗契,毫不畏怯,更有一抹皎皎的清光,气韵自生。宗契瞧她莹莹如粉妆的面、镶一点榴花殷红的唇,恰是素月分辉,却更于平淡处显动人。
一瞬瞧得深了,便一时沉陷几分,转而想,她说得对也不对。
来人若逐,必只逐他一人,他们哪肯放过她这般动人的颜色。
“……你觉着如何?”她问。
宗契一霎回过神来,面上几分呆,“什么如何?”
应怜见他如此,便蹙了眉,“我也觉得有些兵行险着,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不能强令章家娘子。思来想去,还是我作饵得好。”
他陡地一惊,“作饵?你……”
“我也来。”屋外一人应声而入。
连应怜也吓了一跳,猛一见却是章家杏娘,依旧那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黛眉柳眼,只是一向愁眉不展,这会儿也如此,瞥了一眼宗契,便低垂了头。
“你怎来了?”应怜忙拉她来坐。
章杏娘道:“这会子好些人都去府君庙求禳灾了,我便来瞧瞧你们。刚到,就听你说要以身作饵,故来与你们说说。”
她也不知是怕是赧,坐定了,离宗契远远的,说话只向着应怜,头也不转的。
宗契只恍惚了这么一下,便觉生了这么多事来;只那二人亲亲热热地说话,把他撂在一边,便只得满肚子话憋在心里,想着章娘子走后再讲。
章娘子却坐定了,当真交谈起饵不饵的事来,那神情淡里却搀着些怨,教人心底不安。
“我侍奉崔府君,已有一段时日了。你们若想引蛇出洞,我却知道一些事,或可帮得上你们。”她向应怜道,“那伙人……都说自个是崔府君,我却听得出来,他们有三个。”
应怜听得心中一紧,忙问:“可知他们是哪里来?什么人?”
章杏娘却摇了摇头,咬咬牙,答道:“他们从不说。只是时日长了,偶有些话也教我听了去,似乎是奉人之命,在这等什么人。”
再问,她却也不能全知。
应怜想起那夜府君庙里,全然漆黑,犹豫了一晌,仍是问:“果真只是三人么?若是天太黑……”
“不会。”章杏娘笃定。
她见应怜依旧迟疑,咬了咬唇,附耳过去,悄声讲了一句。
宗契听不见,但见应怜起先呆着,忽而转红转白,最后骂了一句,“无耻之尤!”
章杏娘脸色也有几分白,但道:“怕今日那府君庙不安生,若要从此计,你们趁早商量出结果……他们快回来了,我得回去,记得咱们说的。”
应怜点头。她便不再言语,起身离去,经宗契身边时,迟疑一顿,点点头而去。
待人走了,宗契才问:“你们方才说什么?”
“你别问,”应怜只道,“只料定有三人便是。咱们将计就计,一会儿若有人来驱赶,我便借口雪天行走不易,哀求留下,并情愿侍奉崔府君,以弥补无心之失;你则要恨我无耻,愤然离去,只在府君庙周遭,寻隐蔽处藏身。委屈你这一日,到得夜间,我若喊叫起来,你便来拿住他们三人……你一人对他们三个,可成么?”
“我自无碍。只是你,”宗契听她一番计议有模有样,荒谬里当真几分可行,便问,“我问你,若他们捂口鼻,你叫喊不出,可怎么办?”
应怜一怔,蓦地一僵,浑然没料这么一出,便答不上了。
宗契有些好笑,不再为难她,“行了,我见机行事。你能叫则叫,不能叫也有我。”
她方心有戚戚,应了。一晌宗契却瞧来,英朗轮廓间几分沉默,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
“这事若要做成,你得有十二分的胆气。那三个可不是什么安善良民,谁知除了采花,还干过什么见血的勾当?我怕到时你周旋不当,惹怒他们,反叫自己吃亏。”他道。
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顺着他的话,应怜仿佛洞见夜来那三双邪乱淫睢的眼,森森血气的笑里不怀好意,不由打个哆嗦,抓着衣裙的手越攥越紧。
宗契见她如此,叹了声,“怕就是怕,逞强也没用。不如我们现在就离开,报了官,自有官府来查。”
她愣了会神,仍是手心攥得紧紧的,却终是摇头,“公人来时,他们尽可散入林中,找寻不见;公人走了,那歹人又来报复,岂不害了整个村?我、我在心里多过几遍就是了,必不露怯的。”
宗契定定看着她。
那目光似审视,似考量,迥异平常。应怜不知他如何想,被瞧得挺不自在,又怕他不信自己决心,一腔勇气涨了又泄、泄了又涨,终忍不住,正待要开口,却忽听他一声笑,顿时云开雨霁,风清日暖。
他笑起来极是豁朗,眉眼里有一份狂风也撼不动的山岳浩然。
“你一闺阁女儿家都有如此心志,我怎能比你不如?”他道,几分欣赏纳于眼底,“你放心,我必全力以赴,他们伤不得你一根毫毛。”
他周身披镀薄薄日辉,淡金缕彩,竟浑似添一身佛意,几点温柔。晨曦与他目光交杂,落在她身上,令她一时暖,一时热,心潮起时,脸也烫了起来。
果如应怜所料、章杏娘所说,那一帮人畏畏惧惧地去过府君庙,不多时便汹汹涌涌地闯进了章家破落的屋。
虽忌惮宗契那一身本事,他们对能降下天火的崔府君,却是更为害怕的。
两害相较取其轻。因此,权衡之下,便只有对不起“千岁上座法师”了。
应怜早已做好了对峙的准备,迎候着村人驱赶;不料仍是那赵阿大,一跛一跛地上前,手里捏着张二寸的小纸条,得意地挥向众人,又让他二人来瞧:
“崔府君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们前度冒犯,还教你今夜侍奉!”他向着应怜,那目光里便带了几分轻佻,“瞧瞧!上头写得分明!柳惜——”
应怜本还吃了一惊,一听这名字便再不惊了,说话也不知是讽是怒,“好个崔府君,连人名姓都晓得。”
村人多是妇孺老人,并没有主见,一个带了头,其余便纷纷来劝,教应怜莫要再惹怒了崔府君,连带着他们一村都吃挂落。
赵阿大又指向宗契,“一山不容二虎!法师虽有本事,这山头却不是您的地界。如今咱好言好语,请您离了村;若不然,教府君神人动怒,您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宗契似笑非笑,抱着臂瞧一众人等,闻言也不恼,“行,我走就是,只是没盘缠,你把欠我的一贯钱还来,我立时便走。”
赵阿大急得跳脚,想怒又不好怒,“府君神人教你走……”
“他若来,我便只告说,因着你欠钱不还,我才走不脱。”宗契跟他比无赖,道,“要罚,连你我一起罚。”
杨氏遭灾最甚,这便埋怨起来,“赵阿大,欠债还钱,你将钱还了,法师又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一行旁观的人便七嘴八舌地又闹起来,不过这一来闹的却不是应怜二人,把个赵阿大闹得没了脸。
他被架得下不来台,恨恨地家去,取了一串钱,虽已不足贯,仍心疼得跺脚,扔在宗契脚下,“什么法师,一串钱还要与凡人争,可见是个穷鬼投胎!”
宗契挑挑眉,鞋履点
尖一挑。那钱凌空跃了个弧,被他抄在手里。
虽与计议的不大一样,总殊途同归。应怜一颗心甫提起来,又悠悠落了肚,只是为着他受人非议,暗自又有些恼,搜肠刮肚思索怎么样再骂那跛子几句,却又听宗契道:
“我与柳娘子一道来,却独把她留在伏牛村,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众位若有心,待她殷勤些,不教受了委屈。我纵离了此地,心中也是知道的,必不能亏待了你们。”
他说着,将串钱的绳儿一把挣断,微微一笑,“这些,就当是我酬谢的定金,众位拿去分了便是。”
也无人看清他使的哪一手,但见掌心当空一抛,撸下来的铜钱如雨,均均匀匀地下了一阵,喜得村人哄抢着去抓去捡。
只那赵阿大腿脚不便利,被挤倒在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低头去找,却只抢得一二文,肉疼地收了。
众人伏地间,宗契看向应怜,见她噗嗤一乐,又对自己点点头,好教放心;一霎会意,只觉她虽身不与携行,心却与他同去,不禁心气一清,爽豁陡生,笑出声来。
那笑声惊动栖鸟行人,引得村人抬头去望,却只见他大踏步而去的背影,飒踏放达,行囊在背、铁棍在肩,如仙山沧海,巍然渐遥,隐没于路。
应怜今日被好一番打扮。
村人到底淳朴,得了宗契钱财,又惧他威势,东家端来珍藏大半年的勃荷拌蜜水,西家送来早备了守岁的胶牙饧;又有那养女儿的人家,拿了女娘用的掺了豆儿的米粉,并丝绵胭脂,俱是平日里舍不得用的物事,这时一股脑都为她妆上了。
本要将她擦得白惨惨的,再腮上匀两晕,好歹教应怜给按下,不用人来,自个儿稍加点饰了,又挑得些米粉与一角胭脂匀在素净帕子上,试到浅浅的檀色,再在腮下过了两遍,即是粉妆凝露、雨过桃花。最末点唇,只以小指指甲将胭脂挑了,微微一润,便画龙点睛,半唇樱桃映到人眼里,曳人心波。
杨氏在旁瞧着,是恭维也是叹服,“娘子这么一画,更是嫦娥一般的人物了!”
另有几个妇人,心知肚明的,也来说尽好话,不外乎应怜得了福气,能侍奉神仙云云。
杨氏看在眼里,却又急在心底,趁着人说话,偷偷退了出去,寻到隔壁坐着的自家女儿,气恼道:“你总得想些法子,不教人比下去!她这么妖妖娆娆搁崔府君跟前一站,他哪还能想得起你来?”
说着,在杏娘跟前踱步,又唉声叹气,又疑心应怜与宗契二人来头,“她那样会妆扮,想是家中素来有胭脂妆粉的,必是富贵人家女眷。法师竟这般轻易就舍了她……你说,那法师当真是个厉害人物么?我瞧他怎么恁般惧怕崔府君!”
她女儿只坐于床前,听她絮叨,微微扯了笑,竟三分讥嘲、三分幽怨,“崔府君不是神仙,法师却是高人。”
“你嘀咕什么呢?”杨氏没听清。
“我说,娘您实在胆太小。崔府君再是如何神仙,他也是您女婿。”章杏娘仍是浅笑,道,“先来后到,我与他好了一两月,便是他大娘子。任后头他和谁好,那都是小的。他要纳小,我做大娘子的,怎能不在场?”
一番话糊得杨氏去捂她的嘴,半晌惊魂未定,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昏了头了!什么前后大小,你惹上这么一件糟心事,还能活条命已是天大的幸事了,你竟想瞎了心要做什么大娘子!”
章杏娘被捂得说不出话,只一双眼湛湛地瞧望她娘,不知是不服还是悲哀,只如冬日阴了的天,纵还亮着,却再不见一丝日光。
原来说到底,丑事就是丑事,便教她欺人欺己,又神又鬼,心底里,终究是水洗一般儿清的。
至夜,章杏娘携了应怜,踩着不化的积雪,顺着林间小径,到得府君庙前。
冬夜里最是寒冷。应怜眼前是黑黑灰灰的幢幢林影,只有轮廓,不见行色,唯一能分辨的便只有呵出的寒雾,一晌消散,又是浓重得压死人的夜。她问章杏娘:“你怕么?”
对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怕里头。”
应怜一颗心又颤晃得没底,好似悬在深渊中途,不得上也不得下,禁不住四望,心道也不知宗契躲藏在哪里,也不知他瞧见自己了没有。
挨不过,只得进庙。
崔府君不爱光火,也不许人点灯,故庙里却比外头更黑。应怜只见府君像连着庙高的影儿,往项上看,仿佛又生出一个脑袋,才晓得是人将它修了,复又涂抹那一脸花花采采的眉眼,高高在上地睥睨她们。
应怜不知该做什么,章杏娘拉她跪下,只在两日前那草铺旁,说开话去,“府君,我们已来了。今日我擅作主张,也来侍奉,望府君莫要责怪。”
她却不如上回那般啜泣,平静了许多。
起先并无回应。正提心吊胆间,忽有阵风影轻动,似是什么东西滑将进来,然左右皆望不清,只陡然惊得人心一颤。
应怜喉头发紧,忽从神像后,传出一道声响:
“恕你无罪,既然来了,一并留侍吧。”
她猛地望向前头,几步之外,却伸手难辨,也不知对方又怎样瞧清自己,但觉前头发了一声笑,那笑里十分的惊喜,又一般猥鄙,教人可憎。
一刹脚步声动。她终于隐约瞧见,一道黑影不辨脸容,从暗里分离出来,停在她跟前,伸手来捞。
应怜下意识躲闪,却生生又止住,便被那影儿急不可耐地捞了个满怀。
霎时恐惧、憎恶、厌弃,百般恶念涌上心绪,若手边有刀,她想是血充颅顶便要拿来乱挥;眼前也花,只觉身不在破庙,却又回到青玉阁的柴房、莲台寺的暗室,教人作弄、践踏。
她狠狠掐一把手心,猛地刺痛,回过神,想起早已练过千百遍的话,又想着宗契许就在侧,总不能事到临头,教他看了笑话。
便又忆起曾见的度尘之与那李大官人,数般调笑。她依样画葫芦,抵了那欲来狎昵的头颅,轻掐了那手臂一把,虽还带着些颤音,却与他周旋:“你就这般亲热一个、冷落一个不成?”
那人才想起章杏娘还跪在一旁,只眼一搭,那女娘已乖顺得不得了,自起了身,不咸不淡地哼道:“府君有了新人,便全忘了我这旧人。”
“什么府君,你平白和他好了一场,却连他是人非神也不晓得。”应怜与她一唱一和,搭过话去,“我是不信那一套的。我素来爱那风月之事,若不是你道他有三个,我还不来呢!”
她脸烧得通红,起了头,却越说越顺畅,所幸深夜里想那头也不能十分瞧清,便厚着面皮又笑了起来,向那好似愣住了的“崔府君”招招手。
那影儿果颠颠几步便来,急了性子,捞定一个,口中道着“先恩爱了这一宵再说”,却迎面被应怜一推,教他唤那两个弟兄来。
“做什么与我装神弄鬼?我俱已知晓了,你们一行有三个,是也不是?”她做那般欲拒还迎的姿态,携了章杏娘,道,“我也不与你耍那三家分晋的乐子,咱们来个‘二桃杀三士’:你们三人,却只得我们二人,谁先到先得,如何?”
那人兀自迟疑,应怜便再加一把火,“怎么,还怕有埋伏不成?我实与你们说了吧。我本就不是良家女,哪有良家女跟着个和尚的?我与他是私奔出来的,只因他耍光了钱,如今落魄,我不愿再跟着他;又听闻你们哥仨,想着你们或是哪里的英雄,有心来投奔你们。你们收是不收?”
一番神鬼糊弄人的幕布揭了去,那人便笑起来,不再装神弄鬼,呼哨一声,待影动人至,果真是一行三人。
那人指了应怜道:“这是个伶俐的,不成想咱弟兄几个,这里竟能逢着这样的国色!”
一晌几人俱笑,便来耍乐。
时机正至,应怜再不拖延,当下“哎哟”一声。她声音本就脆,在清寂的夜里听来格外尖亢,蓦地叫声半落,早已见一身影疾风而至,如山岳移
向前来。
他却不似被她唤来,而在此候了许久。瞬发一刹,她心领神会,被围在几人当中,当先手往外一指,“你们瞧,那是什么!”
电光火石,便教人想反应都来不及。四围又黑,应怜同章杏娘两个,两双眼愣不比个瞎子,什么都还没见,只听“嗨呀”闷声呼痛,已是砸倒在地一个;另两个吃了一惊,折回身便要动作,却一个是要跑、一个要来扛,都无人来顾及两个女娘。
那黑影端的比鹰还快,却比鹰更沉势,几发乱闪,拶定一人,抬脚一踹。便听“咔嚓”毛骨悚然一声脆响,伴着剧痛呼号鬼一样的叫喊,又一个“崔府君”直挺挺扑倒在地,正在应怜二人脚边,却是折断了腿。
那人尚自蠕动哀叫,应怜一面害怕,又陡然生起些恼怒来,一脚又踢过去,将他踢远了些。
最后一个刚窜至庙门,一记长物倏忽破空怼来,将人怼得一踉,头便磕在新修的门槛上,一言不发便昏死过去。
山影这才站定了,俯身拾起家伙,便是惯常不离身的镔铁棍。
前前后后,尚不及从一数到二十。
应怜惊出一身冷汗,忽又欢欣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虽瞧不清他十分眉眼鼻唇,那轮廓却于她贯熟在心,再辨不差的。
“宗契!”她叫道,已随声而至,到他跟前。
寒夜里他一身暖意,热度顺着每道筋骨毛孔散发出来,融去一室凛寒,手臂一紧,却是她已攥住了自己衣袖,架势里十二分雀跃,更全然信赖。
“你还好?”他问。
应怜点头。
几人合力,将动弹的、不动弹的一并捆了。宗契一手一个,应怜与章杏娘两人攥定一个,拖死狗死猪也似将人弄回了村。
这一夜又是惊心动魄,整个伏牛村的人都未阖眼,都来瞧那鼻青脸肿的三个“崔府君”。
一时群情激奋,尤其是送过女儿的人家,少不得抄了棍子,对着便一顿好打。实在末了被宗契拦住,否则当场便打死了去。
“明日一早,将他羁到州署里去。”宗契道,又拖了半死不活的三人,寻个猪栏里关了,“少不得再打几十脊杖,是生是死,神鬼决断罢了。”
众人愤愤,碍于这去而复归的法师本事了得,一人竟真降服三人,各自俱不敢造次,依旧扶老携幼地散了。
那养猪的圈栏上覆着茅顶,下铺着干草。四条腿的畜生已没了,如今关得三个两条腿的进来,都还有一口气,哼哼唧唧的,也是应景。
一晌人散得干净,应怜却没走。问那几人,“你们说在此等人,等的是什么人?”
几人仍是哼哼,只不答言。
宗契将镔铁棍这里跺一跺、那里敲一敲,浑似很不经意的样子,向应怜道:“你不晓得,这样的人,最是像那庙里的钟。你不敲他几下,他是死都吐不出一个字的。”
说罢,作势便要翻进猪栏,再敲打一顿,吓得里头嗷嗷直叫,还没怎么着就招了。
“咱们等一个路过的下官!他要去江宁府赴任,咱们衙内就教在此专候,通禀消息!”一个告饶道,“我几人只是贪些女。色,并不曾坏人性命!还把了钱与那些女娘呢!爷爷饶我!”
应怜听得蹊跷,忽又记起些事来,忙问:“你们等的那官人,是不是姓吴?”
另一人忙不迭地应答:“是、是!姓吴,叫吴览的,因他与我们衙内有仇,恰此次衙内领了押赐两浙路衣袄的差遣,正得知他的消息,晓得他赴任必经此处,故早早教咱们等候!”
他几个说来说去,却以为应怜晓得那官,当是与主人有旧,竟都来求她。
“你们衙内姓甚名谁?教你们等,若等到了,他待如何?”应怜也不分辨,一晌粉面上寒了下去。
宗契瞧她异样,心里也纳罕,不知是不是今夜一遭,她又长了三分胆气,这模样倒颇像个女中豪杰,瞪眼要劈了活人一般。
那几人只道他们衙内唤作袁辘,是个知江宁府的州官之子,至于等着了吴览,又要如何,实在说不上来,只因一则这几个并不是心腹人,否则也不会被遣来干巴巴地等;二则野花迷眼,做得个野神仙,竟乐不思蜀了。
第28章 第28章别有幽愁暗恨生
待问那衙内如今住在哪里,又是一问三不知,只道两三日前刚得了信儿,说衙内来至润州,想如今也还在府署里住着。
宗契背人向她低声道:“你莫急,明晨我去润州一趟,探听个实情回来。”
应怜点头。
两人便不再审,只是临走之前,宗契又问几人:“既装神弄鬼,那夜我们宿在庙里时,你们怎么没现身?”
几人被打得五官扭结,面相也瞧不出来,含含糊糊回答:“因那赵阿大在外学一串鹧鸪叫,我们便知有生人来,就不入庙了。”
这样说来,赵阿大果真同他们是一伙的。只是夜深天重,这会子人俱散了,便只得过了今夜,再寻赵阿大的报应。
夜已残半,也不知何处而来高风,吹得又刮起了雪霰,压在前次未曾化开的旧雪上,恰似新愁覆了旧愁,明日送了昨日。
翌日,宗契果起了个大早,天未亮便赶去润州,一来探听消息,正巧也顺路,去署衙呈个案由,请了公人随来。
应怜则留在村中,闲来无事,看杨氏与几个相熟的妇人一道,重铺那茅顶。
镇日无话。将晚,宗契果携着四个公人,皆一身的皂色衣袄,顶着风雪而归,刚至,遥遥便见章家那屋已然新换了茅顶,一派利索的模样,想应怜定正在屋中端坐,也不知做些什么,便更起了归意,步伐又加快一些,累得那几个公人气喘吁吁:“师父,你慢些个!”
到得章家,却不见料想中融融馨馨景象,一派冷落凄清得不像样,唯里间屋有杨氏因逢着人进来,更大了几分哼唧呻。吟,及上了年纪的祖母拄着拐、颤颤来迎几人。
宗契忙来相搀。公人们却道:“那三个歹人呢?咱们且先去见了,对付一夜,明日再解去州署。”
一会儿,后头布帘子一掀,却是应怜前来,一身常穿的月白小袄,外罩着豆青素罗褙子,长褙下露出几分一般月白的褶裙下摆,头上、衣上素无点缀,但使琼华洁质,自生春霞。
她先向公人行过礼,十分地歉疚,“劳烦几位公差辛苦一趟,只是令人难以启齿,因咱们这只剩了妇孺,看管不力,教那几个歹人逃了,如今入得山林,哪还能找得着?”
不待公人愠怒,章家祖母抖抖索索地将些好处把来。一晌那几人泯了怒色,装模作样也去猪栏瞧了一回,便道妇人家毕竟势薄力孤,见识又短,让人逃了,也是情有可原之事;便囫囵将事揭过,又到了里正家歇一夜,待转过天来,回禀州署便是了。
直到昏色沉沉,已近入夜,安顿了公人,宗契匆匆回转,果见应怜正在门口迎他,见了人,径往自己屋中领。
一入内间,宗契刚要开口,却见应怜外间张望一回,当先关了门,就着一盏不大的油灯,悄声道:“你去猪栏瞧过了?”
“瞧过了,正要问你,”他与她对坐,见她清丽面貌映着灯火,却多了几分凝重,便问,“才一日功夫,怎么就让人逃了?”
应怜抿着唇,两手绞着,有些攥紧,道:“我在看娘子们搭茅顶,没亲眼瞧着,不敢肯定。”
他知她必有话说,便一语不发候着,果然,应怜默了半晌,方道:“但那里换了新草,草下还有水迹,到处都是。”
前后屋隔了半丈远,但得说话声小一些,便无人听着;对面却一声声传来哎哎哟哟的哼哼,原来是杨氏今日盖茅顶,一不小心从上头滚了下来,所幸正跌落草堆上,才不致摔断了腰,只是扭了一下,疼得从日午叫唤到现在。
宗契也不说话,一提点便什么都明白了。
两人俱是外来客,对村人无可置喙,唯心头发寒,默然无语。
“你说报官,想来她们是
不情愿的。“末了,应怜叹了一声,“只是碍于情理不正,才不敢当着你的面说出来而已。”
灯下坐了片刻,宗契将此事从心上划掉,想起今日探听所得,向她道:“你尽可放心,驿舍与府署两处,我皆问得了。两月前,有一知平江府吴县的官人,携家眷从此路过,住了一天两夜,便已离开了。”
江宁府离此,脚程再慢,不过半月而已。想来吴知县早已赴任,袁衙内追风也赶不上的。
后头邻屋里,章杏娘哭了半日,应怜正头疼着。一整日没好事,此刻才闻得一点喜讯,教她放下心来。
抬眼瞧宗契,忽又想到他走了一日的路,此刻必定乏累,又见他直裰的肋下脱了线,乍出一道口子,便皱眉,“你袄子怎么破了?”
宗契一愣,有些不大好意思,“今日雪大,那一个公人脚滑,差点从桥上摔下去。我拽了一把,想是那会给拽散了。”
“你脱下来,歇去吧,我给你补。”应怜说得十分平常。 :
宗契应声,将直裰脱了,脱到一半,又狐疑瞧她,“……你会补么?”
应怜瞪了他一眼,火光下,眉眼鲜妍清艳,“我连智赚歹人都使得,补件袄子又怎么的?”
他忍不住笑,昏黄灯火里,瞧她满不服气的样儿,三分娇气,又带了些傲,由不得心中一动,仿佛根鸿毛轻飘飘落在心尖。她眼眸一扫,那鸿毛便一动,教他无端地痒,却怎么也搔不着。
宗契心头生出几分欢喜,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闷头脱了直裰,交在她手里。
应怜捧了直裰,正要去借针线,回头却见宗契穿一身灰白的短衫衣裤,宽肩劲臂,身量高大,正定定瞧着自己,火色映入眼眸,跃动莫名,也不知愣神什么,眉眼在光火下有些微深,愈发勾勒得脸廓英气逼人。
也不知怎么,她便如今觉得宗契从里到外都百般好,连此刻憨直发呆也很看得过眼。
她噗嗤一笑,声儿却惊得他回神,一晌站得笔挺,看看衣袄,又看看她,不知该说什么,那脸上却仿佛被灯火映得些微泛红,道了句:“娘子辛苦。”
“不辛苦,你去吧。”她琉璃莹澈的眸儿扫了他一眼,送他离开。
补件衣服,多难的事儿。
应怜向杨氏借了针线,回屋又挑亮了灯,虽旁毗子油有些臭,但忍一忍倒也挨得。
她便借着油灯,一针一针地缝补,又不慎扎了自己几针;缝出一段,发觉歪了,再撤回去走针,想着他肩又宽、人又高,怪道那口子也裂得大,补了又补,也不知多久才补完。
这时已是哈欠连天,她不甚满意地瞧了瞧那蚯蚓龙蛇般的针脚,实在又困又冷,终是不再撤了重缝,一股脑收了,窝进床榻便睡。
夜来又发了个梦,一晌见转过天来,宗契穿上她递来的直裰,霎是利索齐整,人见了便夸:“哟,这衣袄补得可真细密!”
一晌又见宗契眉目里赞叹欣赏,道:“娘子乃女中巾帼,出能一脚踢死贼匪,入能做得一手好针线!”
笑着笑着,就笑醒了。
她便匆匆漱洗穿戴,携了昨夜补好的直裰,先找杨氏还了针线,正巧逢着宗契也出屋,一见她捧着一团直裰,果真眉眼颇似梦里那般,却又夹了三分惊讶,“你连夜补的?”
她不说话,矜持平淡且和气地点点头。
宗契却一拍脑袋,“昨儿忘记与你说了,我不急着穿,夜里做针线伤眼,下回还是我自己补吧。”
应怜颇有些感动,且将直裰递过去,教他穿来瞧瞧;便见他两只手套了,自然来系里头衣带,却伸了好几回手,只伸不过来,低头一望,一只袖子正与肋下缀在一起,针脚处星星点点,密实极了。
宗契想笑又不敢笑,想叹又怕伤她的心,只得就这么瞧着她。
应怜涨得白莹莹的一张脸通红,眼瞅里头那杨氏原本哎哟哟,这会子也不叫了,似乎窥看他二人动静,又羞又气,忙教他脱了,恨不得亲自上手来扒。
“我来补吧。”宗契一眼瞥见她拇指间几点针扎的印儿,有些懊悔,实不该让她受这样的累,故褪了直裰,捞在手里,再不给她,“我从前寺里住着,惯来衫子破了自己补的。”
应怜一腔好梦俱化云烟,又只得了声“娘子辛苦”,自觉泄气得很,只得躲回自己屋去了。
上午,邻家冰下钓得一尾尺长的鲤鱼,因想着讨千岁上座法师的好,便送来与章家。杨氏扶着腰出屋来接,亲热寒暄了几句,又请人过家用晚食,自己不好下腰劳作,便扯了嗓门,唤杏娘出来料理。
章杏娘这两日一夜,把眼儿都哭肿了。
应怜也不知她怎么的,自昨日听了人咋咋呼呼,说“歹人跑了”,便霎地失魂落魄,谁开解也没用;只得暗自揣测她受祸颇多,乍悲乍喜之下情绪起伏也属平常,便想着俱是一般年纪,总要宽慰宽慰她。
农家清贫,午食自是不吃的,故晨起熬了粥后,便一整日的冷锅冷灶。几日来她与章家人熟络不少,出入一应随心,然灶房还是头一回进。
甫一进屋,便闻着一股子鱼腥味,原是杨氏将活鲤养在一翁里,染得淡淡鱼鳞腥气,初时不好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那头杨氏千催万催,章杏娘肿着一双杏核眼,这才丧荡游魂地飘来,却一到灶房门口,掩了鼻,脸都青了,“这味儿……”
应怜正那头掏锅底灰呢,碰得一鼻子一脸的灰,闻言茫然抬头,却猛见章杏娘干呕连连,差点昏过去,不待来搀扶,自个儿先逃难也似跑了。
一晌看着刮得的一小碟黑灰,她颇不是滋味,混迹在灶房一屋的鱼腥味里,心想着从前万般娇生惯养,莫说自个儿掏锅底灰制画眉墨了,便是教她和鱼多待一刻,那也如杏娘一般,嫌腥气得紧。
呆着呆着,便又伤春悲秋起来。
宗契来时,望见的便是这又奇又滑稽之景。
应怜手捧一碟子黑灰,盈盈洁白的面儿上画得左一道右一道,花猫也似,黯眉垂眼,不知想些什么悲沉的心思,连旁边一串儿鲤鱼摆尾都激不起半分兴致。
“你做甚?”他撸起袖子,露出肌理扎实遒劲的手臂,边去捞鱼,顺嘴儿问。
应怜闷闷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回头多与他说两三句,只继续掏她的锅底灰。
宗契觉着纳罕,还以为她为着今晨把袖子缝在腰上的事儿,瞅定她做事,一会儿,揾干了手,接过她刮灰的小铲,来替她做,只教她在一旁看着。
不时刮得一点,应怜便捧了小碟来接,又见他手臂粗实有力,比自己两个也饶多,一会儿沾了灶肚的灰,她看不过眼,便掏出帕子来给他擦了。
刮得大半碟子,宗契扭头来问:“够了么?”
两下略略挨得有些近,应怜瞧他眼里三分专注、三分带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带来的暖意密密匝匝,气息倒是很干净,若即若离,既教她安心,又仿佛偷着了什么教人难为情的东西,只合在私下里、无人时细细地琢磨,连在他跟前胡思乱想,都脸上烧得慌。
“够了、够了。”她慌不迭地收手,好好儿地把小瓷碟搁了,犹豫了一下,又把帕子递给他。
“你弄这些灰,要来做甚?”宗契又问。
应怜道:“我给杏娘做些画眉墨,总之事已落定,咱们上路也就一两日间,让她开心开心。”
宗契实想不出女娘们画眉与锅底灰有什么联系 ,把那帕子舀了水洗净,先让她擦脸,瞧她一脸郁色,便有心教她笑一笑,道:“我想想,你能丹青、能舌辩、能擒贼、能制墨,还能女红,实是了不得的一个女娘!”
应怜起先还听得认真,待后头他添上个“女红”,便绷不住,又想笑,又着恼,只得拿眼瞪他,“你岂不是笑话我!”
宗契豁然而笑,声儿低低沉沉,胸腔里溢出一般,一会儿,才道:“这些样巧计,世上皆有比你更厉害的,又有比他们更高上一层的,可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但你却有一样,是世人皆不及之处。”
应怜听他说得玄乎,不觉勾动十二分心神,一晌见他停了不讲,便追着来问:“是什么?我自己怎不晓得?”
“只因你惯常如此,身在其中,自然不晓。”宗契瞧着她,瞧她擦尽满脸黑灰,复露清素的一张面容,便眉眼生春、琼鼻朱唇,然望进那双琉璃剔透的眼眸,才见一副被春华秋姿的瑰艳皮囊所掩的七窍玲珑心,“你待人至诚,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是千千万万世人都不及的。”
应怜一晌怔忪,见他轩萧豁爽,言语再无藏私,品话中滋味,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激荡贯胸,情绪陡然涨落,不知为何眼眶有些热,忙别过脸去,呐呐一句:“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好。”
宗契但笑,不再说话。她也不再言语,细细将锅底灰里粗砾剔去,偶一瞧他,见他熟练料理鲤鱼,剐鳞、剖肚、冲洗,不像个避世绝尘的出家人,倒一身的烟火气。
二人各忙各的,虽无话,却悄然自生相伴,多少默契,付于一笑,意蕴其中。
杨氏偷偷摸摸进到杏娘屋里,当先关了门,多少年母女,今日却红了眼眶,劈头一句:“你有了,是不是?”
章杏娘本卧床向内,闻言一僵,直待他娘又问了一句,这才慢慢转过身来,想说话,泪却先夺眶滚下。
是臊的,也是慌的,更是悲的。
“你这夯货,怎么就捂着不说!”杨氏气恼得发昏,一想到那几个猪狗指不定如今尸首都被狼掏去,哆嗦道,“你但凡早一天与娘讲,娘也不会让他们打死那几人!你糊涂哇!”
章杏娘哭道:“我怎知你们打得这般主意?这样丢丑的事,教我如何和您讲?我本想着,纵他们作恶,我到底已有了,只得跟了一个去……您好狠的心!”
杨氏一时瘫坐在床,半晌无言,恨不得与她抱头痛哭一番,又气,那许多人都去过庙里,怎就她家摊上这破事。
要知道,打死了那几人,这事儿就被阖村人烂在肚里,当真提起,也就说自家姑娘“侍奉崔府君”,一层遮羞布盖了,谁家都当无事发生;
一旦有了孕,却真如糟了雷亟,天也塌了。哪有侍奉神仙,却怀了孩儿的道理?莫说杏娘这辈子再嫁不出,就连他家也要多少年都抬不起头来。
杨氏又恨,“你爹你兄弟怎么就要去修堤!若他们还在,哪怕村里还留一半的汉子呢,也不能教那几个猪狗欺负了去!”
说到底征夫也无辜,更不知要恨谁。
杏娘哭,又不敢大声哭,只得攥了衣裙饮泣,好容易憋出的个法子,又教村人一顿打,把人给打死了,化作泡影,没了主意,泪眼婆娑地来问娘:“我怎么办?娘,我好怕啊……”
杨氏咬着牙,替她抹了眼泪,实早已打定了主意,才来找她,吞吐了半天,心一横,说将出来:
“娘替你想个法子。你如今万万不可透露出这事,我瞧着那法师很是个人物,有本事,人也有样子,虽是个出家人,但那又如何了?出家人畜妻养子的还少么?不如就把你给了他,你便跟他去,离了这十里八乡,谁还认得你?他会做事,你自也饿不着。到时生了孩儿,只说是不足月产下的,你哄哄他,他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疑心?”
章杏娘听得直呆,拉了杨氏衣袖,一径摇头,“不成的,他身边有那柳娘子,神仙一般的人品,我怎能比过她去?”
“你怕什么!怂样!”杨氏横了她一眼,“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连衣袄都缝不好的,你还指望她伺候男人?你针线灶头哪个不是一把抓?再且说,又不是要留了你便去了她,你叫她姐姐,嘴甜些个、勤快些个,她哪就容不得你呢?”
一番话,横竖都说了个遍。章杏娘直教她说得心思活动,愈发想到那僧人夜来在庙里以一御三,将人揍得屁滚尿流,那般大的本事,岂不比那三个死人摞起来还好?
况进进出出,多少回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从来目不斜视,眼眸里清清明明,半分调笑也无,可见又是个正直的。
有本事、有品行,这样的人,怎不是个万里挑一的郎君?
她心思摇动,只是仍期期艾艾,觉着不妥,“他们这两日便要离了村的,我与他又说不上半句话。这贸贸然的,我怎好就跟了他去?”
杨氏抹了抹胸口,怕只怕姑娘拗,她既已被说动,便再没难办的事;便向她耳语了几句,眼见着杏娘一张脸皮烧似红霞,心气终于顺了三分,又再三嘱咐,得了女儿点头,自去办了。
当晚请了邻家过来,一并吃饭。罕见的有酒有菜,菜是那一尾鲜鲤,又蒸了只鸡,将鸡碎拌了芥子;村头酒食店里,买得汤骨头、辣菜、一把香甜甜的枣,更打了四角村醪,浑白的色儿,已是最烈的酒,齐齐整整摆布上桌。
众人围坐,推了宗契上首,杨氏更是殷勤,劝酒劝菜,又让杏娘时时看顾着。虽俱是农家饮食,倒也宾主尽欢。
饭毕,宗契自去歇着。应怜见今日他喝得最多,此时脸还红着,便道:“你还成么?”
宗契因被劝酒,四角里喝了三角,走道儿也有些摇摇晃晃,摆摆手,入得屋内。应怜不放心,怕他摔着,一路跟去,却不想他甫一回屋,坐定那床,便好似接了天地清气,蓦地眼神清明,还冲自己咧嘴一笑。
“你究竟是醉还是没醉?”她匪夷所思。
“唬他们呢。”宗契压低声儿,半分没方才的醉模样,“适才尽灌我了,我若不装醉,那四角酒都得让我灌下去。”
应怜捂嘴直乐。
一会子,忽自她那屋,杨氏叫唤起来:“哟!这害煞人的,才刚铺的草,怎生了虱子!”
应怜还笑着,一句话被惊得魂飞魄散,当下头皮发炸,匆匆穿堂进屋,正见杨氏俯身一掐,脆脆的噗嗤一响,将那指上掐死的虱子摆来她瞧,“恁地恼人,想是草杆没熏好,教虱子上了榻!”
那虱子还带着血,一晌儿让应怜见了,浑身都开始不得劲儿,仿佛处处瘙痒了起来。一想到自己床上还躺了半夜,应怜这会恨不得脱光衣裳跳进冰水里洗刷三遍,少不得头皮也痒起来,一连后退,差点没教门槛绊一跤。
杨氏很是过意不去,“大晚天的,也不得再熏了草杆,况这虱子难除。柳娘子,这、这、唉……”
叹了半天,才想了个权宜之计,领她到了杏娘叔家,凑合这一夜。
第29章 第29章是误人误己,是误心误情……
睡也睡不踏实。教杨氏一说,应怜如今哪哪都痒,一风吹草动,便心惊肉跳,爬起来摸摸有无虱子;一时又疑心起,万一这张榻也有虱子怎么办?又甚或本是没有的,她却把虱子过了来,岂不又害了人家?
故此翻来覆去,那头人家都睡实了,她还在找虱子。
应怜又觉着虱子入了衣里,一心懊悔起来,早当先换套衣裳,不该就上了床去。这会子也不知那虱子到哪儿了,再换衣还来不来得及。
思来想去,她总睡不着,觉着还是先回去拿套衣裳,换了再睡。
这便趿鞋下床,悄摸出了门,走不上百步,便又到了章家。
章家人也已歇下,大雪封冻的天气,睡得便格外早。屋舍连着前后土院儿,寂静压着寂静,漆黑挨着漆黑。
她到得后院,正要蹑手蹑脚
转进去,忽听一屋里吱呀柴门扭转一声,却是章杏娘从自个那处出来,只穿了件里头小袄,更掐得一把好腰身,长发披落,也不知是没睡或是睡下了又起,手里却捧着一碗,四面望了望。
应怜刚要出声,蓦见她三两步一晃,竟入了宗契那屋,一晌呆住,那声儿卡在喉中,倏忽发不出来了。
宗契屋里也灭了灯火,黑黢黢地瞧不见个影儿。应怜有心跟进去一瞧,两只脚却被缚住一般,任多少飘雪落在发上、衣上,又钻进领口里,冻得她一个哆嗦,心头乱麻似的抽缠在一起。
她想着杏娘进屋后,也不知要做什么,原是捧了个碗,约摸送去醒酒汤?
又或白日里有些话忘了讲,很要紧的,过了夜再讲就迟了?
可、可……
可她又不是傻子。
应怜便只觉得冷,忽而又觉得臊,也不知是替宗契、替杏娘,还是替撞破了这一事的自己。
还有一份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懊糟,浑似原本心里有条理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晌又被泼出来几滴,搅在一起,乱糟糟地让人心慌。
宗契师父若是乐意,她一个外人,还来置喙什么呢?平白教他们难堪。
她臊得慌张的心绪一霎又好似被斗大的雹子一砸,彻底惊醒过来,更觉自己又有一份卑劣。他们自好他们的,她搁墙外窥探算什么事。
这便拔出脚来,别了眼,匆匆忙忙地要走,什么衣裳不衣裳,俱都不管了。
只这么几个瞬息的功夫,她还没走得,却猛地又见那屋大开,里头急急地踏出来宗契,过门时还得低一低头,否则便要撞上门框去。
他倒也没瞧见她,绷着脸,一忽儿过,教人辨不出那脸色是尴尬是凝重,到得对面杨氏那屋,一径来敲门,更不似寻常和气泰然模样。
敲了两下,见无人应,便改为锤,一晌锤得那门板哐哐直响。宗契朝里头喊:“大娘子、大娘子!”
他中气足、声音沉,莫说杨氏,左邻右舍也被惊醒,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一气儿披了衣,慌慌张张出门来望。
杨氏便是头死牛,如今也只好活过来了,只是未开门,里头问道:“何事呀?”
“章娘子一会冷一会热的,又说头晕,你赶紧来瞧瞧!”宗契道。
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杨氏又活回来,似是极力压着情绪,只道:“我便来,只是收拾穿戴啰里啰嗦,法师代为先照料一二!”
“她是你姑娘,身子不爽利,怎好教外人照料!”宗契先皱了眉,隔着门也不好发作,但显是生了不满,“村里可有郎中?我这就去请。”
这会子,不独是应怜门儿清,连急慌慌来张望的邻家人也都大差不差瞧清了,方才东家乱西家问的,这会子都不急了,却也不回去,大半夜地来瞧这一场好戏。
杨氏连说着“不用”,这才来开了门,旧麻的衣袄已穿戴利索了,也是十二分焦急的脸色,一会儿,从宗契屋里把自家闺女领了回去。
章杏娘那小袄领口些儿个松散,倒全须全尾,一颗脑袋险些垂到泥地里去,再也不肯抬起头来瞧半个人了的。
杨氏间隙出来扫尾,向宗契道谢,只是面上挂的那一二分笑意,又薄又淡,强挤出来似的,眼底却有八九分的恼恨。
宗契浑不知怎的,只又追了一句:“要不我还是请个郎中来瞧瞧?”
“不用!”杨氏掰着门框,笑得僵极了,请他去歇下,“我在这照料着便好,辛苦法师了!”
门嘭地一关。
应怜从头至尾,看了一处活脱脱的好戏,直待宗契也走了、邻人也散了,仍独自立在墙根下阴影里,有些回不过神。
半晌才慢吞吞地回去,待入屋门的那一刹,她灵光乍现:
原来那些个说冷便往人怀里钻、说热便解领口露手臂、说头晕便往人怀里晕的把戏,从前后宅妇人们早玩出了花样,她以为人人都一眼看穿的,竟真有人傻子似的不解?
转过天来,家家门前雪已盈尺,推了门,先各自扫门前雪,也不大顾别人家的事。
应怜二人本待要雪停了就走,只是瞧着天色愈发阴沉,天地间晶莹色飘飘砌砌,没完没了,想今日又走不成,便只得压了焦急心,再留一留。
昨夜之事,有眼色的俱都不提,应怜也没得讨人嫌,非开这个口;恰昨儿昏时将采来的几朵腊梅浸了麻油,过得一夜,再开那小坛,已是寒香沁人,便更剔了梅花,将先前滤得细细的锅底灰拌入,不一时,配匀了量,便是梅香袭人的画眉墨。
思想起昨夜之事,她便心有戚戚,一面恼她母女两个行事好不讲究,好好的女娘,竟学那暗中款曲的勾当;一面又有些可怜章杏娘,先是遭人欺辱,后又被人看了一场笑话,今后还不知怎样做人。
但思来想去,总还是可怜在先。
她将梅香墨盛入个细小的瓷罐,到得杏娘那屋,虽简陋,倒也齐整干净。杏娘正漱洗,一面木架儿上搁着水盆,她一面梳头,借着盆中清水,低头望见倒影,一般地沉默不语。
章杏娘算不得姿色上上乘,但胜在窈窕白秀,又是十六七的年纪,正是芙蕖半开,再没得更好光景的,只是如今面色憔悴,眼又红肿,见应怜来了,生了两分光彩,却又黯淡下去。
应怜将画眉墨搁在桌上,有心安慰几句,一时不知从哪儿起头。
倒是章杏娘先开口:“我真羡慕你。”
应怜苦笑,“我有甚好羡慕的。”
“怎么不是呢。”她拢了长发,幽幽望来,“你这样漂亮,绫罗绸缎,他又看重你。”
“他”意指谁,彼此心知肚明。然应怜只觉得荒谬,她所说样样是自己,却样样又不是自己。
“你跟着他很久了么?”章杏娘又问。
应怜顿了片刻,索性将话摊开,“我与他本非你们所想的那样,相识也不过半年。他曾救我一命,是我的恩人。”
章杏娘听了此话,怔了怔,约摸分辨她是真情假意,眼中倏然微起希冀,却不过寒夜余烬,才划过复又沉寂。
“是了,我已不是完璧。”她喃喃道,“你与他都晓得的,故他才不要我。他看不上我;非止他,如今谁又能瞧得起我呢?我的清白早已没了,纵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此身已污,再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人家了。”
她一声声刺耳,应怜只觉那是一把锥子,不仅扎伤了她,连自己也一并被扎得生疼。
章杏娘临水照见自己身影;应怜望向章杏娘,又何曾不是以她为镜,照见半年前,那个心如死灰的自己。
她不知,若自己站在半年前的应怜跟前,说一番道理,那个应怜是否能听得进去。但她得试一试,教这个章杏娘,不再成为那个应怜,再一时想不开,撞了柱或碰了碑。
应怜拉过她的手,只觉那手心并不如她的脸那样秀洁,原是做惯了活计的,指节粗大一些,也更粗糙,但一样温暖。她让她并肩坐下,真好似照镜子,向她眼眸里的自己说话:
“你羡慕我,岂不知我更羡慕你。我曾也父母双全、家中喜乐,却家破人亡、一朝跌进泥里,入了行院;更误入那等脏污的尼寺,险些再无出头之日。如今有宗契师父救我,然我一身充入奴籍,比起你又如何?”
那锥子不过扎在心上,她将它拔起,反弄得一身是血,从心尖到心底,也开始疼了起来。
章杏娘哆嗦着唇,只说了一个字:“你……”
愕然有之、恐惧有之、同病相怜,亦有之。她再说不出话来。
应怜想了想,从髻上摘下那支铁簪来。
她向来戴着它,如今要说离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摩挲了几遍,才把它塞与章杏娘手里。
“这是我的姐姐,二娘给我的。”她道,“它于我意义非凡。我当日,正是戴着它,离了那腌臜的地儿。它能让我活下来,今日我把它给你,盼也能让你好起来。”
两两相望,章杏娘从她眸子里看到温情,听出她话中殷殷善意,恍然心头一热,似开了心窍 ,下得座来,扑通跪在了她跟前。
方才还好好的,应怜冷不防,吓了一跳,“快、快起来!你这是要如何!”
章杏娘只拉不起来,好似她是个救星,一面哭一面求:“娘子菩萨的心肠,便行行好,救我一救!我在家待不住了,便让我跟你们去吧!纳我做小也行、做个养娘也行!法师这般看重您,您只要开口,他一定无有不从的!”
“你先起来,这如何使得?”应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拉起,只觉一番话如泥牛入海,怎么又仿佛绕了个圈回到原点,蹙了眉道,“我与法师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到了扬州便要分别的,我虽有心帮你,但尚且自身难保;法师那处,更不是我可令他如何就如何,他一个大活人,你纵求,也需得去求他!”
章杏娘慢慢便不哭了,头脑冷静下来,心也跟着冷下来,沙哑着嗓儿,定定瞧她,“娘子不愿,只说不便是了,又推脱什么我去求他。我又哪里还有脸去求他?”
应怜才想到她意有所指,约摸还是为着昨夜之事。
章杏娘没了指望,知求也没用,平白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还教人踩两脚,终起身,幽幽望了她一眼,草草而别。
那一眼里,三分羡慕、三分怨怼、三分自嘲,另占了一分,掩饰不住的不甘。
应怜呆呆坐了半晌,想前前后后与她说的话,终是一声长叹。
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不过两三样,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听是不听,随她去吧。
日午时分,雪似乎小了一些,寒云层层压叠,漫覆天际,又不知里头藏着多少风雪,还要不要片片大如席地落下来。宗契便预备着离村之事,左右找不着向导,连那赵阿大自那夜后也再不见踪影,多留也无用。
收拾了行囊,本就不多,一件件叠齐整了,却多出一块天水碧的素绢来。他恍然记起,便是当日在那药铺子时,本为应怜买来的,原是块没形状的绢,如今也还是没形状。
径拿去给她是不可能了,应怜那针黹靠不住,给她还不如自己缝。
他把着那一块天水碧,忽又忆起那日她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说什么来着?
对了。
——师父,我想出家。
她要出家,故此便不穿什么花花绿绿的绢罗了。
如今再不起那避世的心思,便渐渐地爱锦衣、爱妆粉、爱簪环,恢复了女孩儿家原有的跳脱心性,一天比一天有生气。
这回应当再不拒天水碧抹胸了。只是他还得找个人帮忙缝一缝。
便趁着杨氏歇晌儿的功夫,宗契带了料子找着她,也不知如何,总见今日抬头低头,这妇人似有些不冷不热似的。他没多想,招呼道:“大娘子,我有事相寻。”
杨氏“嗯”了一声,瞧他先取了块天水碧的素绢,当下一双眼便亮了。
“我想做件抹胸……”宗契话至半截,那素绢先被接过去,杨氏再不冷冷淡淡,一径儿笑了起来。
“这般客气,昨儿那事不算什么!”杨氏嗓门陡然壮起来,连连摆手,又向后催唤,“杏娘!杏娘出来!”
宗契本想寻杨氏做些针黹,再多把些钱,只当酬谢,不想她转手将活计给了杏娘,但觉哪里不妥当,又说不出来,“哎”了几声,道:“怎好劳烦章娘子。”
“不劳烦、不劳烦!”杨氏眯眯笑道,叫来了女儿,将素绢塞与她,“喏,法师特特把与你的,你也别哭哭啼啼,道法师是那般冷硬心肠!”
章杏娘方才又哭了一番,如今刚拭了泪,红红的眼望来,分明喜中含了几分情。
宗契这才悟出岔子,径向她二人道:“这不是给杏娘的,是我找大娘子裁件抹胸,给柳娘子的。”
话音甫落,他倒不如何,母女两个那脸转青转红,难看了一半。
“我这有些酬谢,大娘子只管拿去,”他自知有些唐突,教人家误会了,伤了脸面,便取了张两千钱会子,搁在方桌上,“为杏娘裁件衣裳也好。”
足足两贯钱,哪止是酬谢,也是答报这一二日留宿的情谊。宗契自觉有礼有节,却不想章杏娘如同受辱,将天水碧扔还她娘,自个儿转身就走。
杨氏说了几句场面话,多少言不由衷,“尽够了,我比着柳娘子的尺寸裁了便是,要不了一会功夫。”
跟着收了那钱,也不看他,自顾也走了。
宗契只觉今日好生怪哉,这一家人怎么好似吃了变脸丸似的,脸色说变就变。
他琢磨了片刻,也不太在意,一任抛在脑后,寻应怜说话去了。
第30章 第30章为我世间稀,不逊明珠色……
入冬时节,雪虽明,天却暗。冻云不展,引得多少雪霰冰寒。
昏时未至,应怜便已瞧不大清连绵一带的山形轮廓,只见苍苍地覆了雪,如高天浮集的琼楼白玉阁,因想着过了今夜,明日能否出行。
往常杨氏这时要来催饭,这回却不知何故晚了,家中冷落,她人却不知去了哪。
空腹扛过一午,愈发地饿,应怜到得厨房,犹犹豫豫抓了一把干黄豆,想着是不是入锅煮两下,纵没滋味,到底能填饱肚皮。正此时,却听着前头有人进屋,正是杨氏。
又不止是杨氏,并行着几个一般的妇人,俱是左邻右舍里的。
杨氏叫唤:“柳娘子!柳娘子!”
应怜不知何事,忙忙地过去,刚要开口,却见各人脸色不对,大多目光在她身上游转一圈,隐晦得很,却无端教人看出些鄙夷来。
“柳娘子,我原不知你是那样的人。”杨氏先开口,起头先有一两分客气,话却不怎么中听,“你自来那金银屋里住惯了的,我们家寒门屋小,供不起你这样的,倒委屈了你。”
她“这样”、“那样”一说,应怜虽还未全懂,却已猜着七八分,猛地似被迎头浇来一盆凉水,惊得一个激灵,又生生从头冰到脚。
“大娘子何意?”她生硬问道。
一妇人道:“怎么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咱们村虽不富裕,住的却也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家,从没有什么卖笑卖唱的贱口,平白脏了门前的水!”
那恶语伤人,虽裹着轻声细语,却是绵里的刀,刺得应怜好半天说出话来:“我从未做什么卖笑卖唱,大娘子,你平白这样污蔑……”
话一瞬止住,她忽醒悟了什么,却正见几日大门不迈的章杏娘却出了屋,只不远不近地立着,神色冷淡。
宗契也闻声出来,目光扫量一圈,皱了眉,“怎么?”
不念恩的人多,不惧威的人却少。他一来,平白矮了众人几分声势;往应怜身边一立,本待要张口奚落的,这时便只敢拿眼来斜乜了。
杨氏毕竟是主家,只得出来撑场面,端的万般为他计议,“法师,您是得道的高僧,做事堂堂正正,怎能为一个娼。妇所累,损了名声?”
应怜血冷脸却热,浑似被火辣辣打了一巴掌,却没得辩驳,亲耳听着,仍是不可置信,望向章杏娘,“是你说的?”
这才半日的事,敢情章杏娘为着跟不了宗契,迁怒于她,听了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却转头就将她卖了。
“你瞧,她不敢说不是呢!”杨氏更加得意。她不敢得罪宗契,便要把他拉到这头来,“她会讲场面话、做场面事,法师可千万不要被哄去了,那里头的人,有几个不是黑心肝的呢?”
宗契蓦地寒了脸,一晌明白前由,质问章杏娘,“她救了你,你就这样答报,背着人嚼舌根?”
他声如雷霆,眸子里雪色却成了火,烧得三份怒意越燃越旺,只碍着那是个姑娘家,这又是一群妇人,当先便将应怜一拉,到了身后,遮挡住那些道纷纷嫌弃的目光。
章杏娘被一通凶,却生了委屈,如今越看他眉眼就却恨,“她做得那样的事,我却说不得?她就是行院里出来的,若不心虚,怎就不能说了!”
便又毫不留情地掼来一物,落地叮当一响,正滚在应怜跟前。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章杏娘更嫌恶起她来,骂道,“送什么金簪,却原来是个假的!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
应怜一呆,万不想一腔好意,却被曲解成这般样,俯身从地上拾起簪子,心中凄凉未生,却满目荒谬,又眼扫众人,问:“你们要如何?”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她事到临头,反而不慌了。
“也不如何,只我家的地虽不平整,却是干净地,不许不干净的人踏了。”杨氏道,“法师我们自是迎候的;娘子你么……还请另找歇脚处。”
“我家那床教她睡过
一夜,明日却要去换草杆了!“杏娘的婶母帮腔。
约摸她们觉着只要说一句法师好,就可从容地再踩应怜一脚,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怕宗契为着个娼。妇翻脸。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赶她走。应怜想。
——甚或再把章杏娘塞给宗契一次,说不定就成了呢。
怪不得杨氏午后便出去,却原来是说长道短,带了人来,好壮声势。
“她夜半入庙,是我送她回家;是我以身作饵,逮得三个贼人;她伤心时,我想尽法子开解,做画眉墨与她,随身的簪子也送她。”她但觉心寒,历历数来,目光一一扫向众人,最后止在杨氏身上,“若说钱,你家屋顶的钱是我多多给的;衙皂找不见贼人,私了的好处也是我给的。想来,总不会这一样样还招了人怨。”
杨氏被她数落得面上发臊,竟一时说不上来。
“任你如何说出花来,你也仍是个娼。妇!”一人嫌恶道,“咱们良家本分人,自然不如你口灿莲花,又会哄人!”
她一说,其余人跟着起,有些脸孔应怜甚至见也未见过,却也来指责她千般不是、万般下。贱。
宗契恼怒一声喝:“都闭嘴!”
趁着人都被震慑了的功夫,他回视一眼应怜,“走,收拾行李。”
不消他说,应怜一刻也再不愿呆,回屋便收拾行囊。
杨氏本想驱了应怜,还留宗契在家,此时一见两个都走了,心知事无转圜,仍絮絮叨叨地嘀咕,只是声儿小了许多,似乎是骂,又与人道她家多吃亏,教个贱口踩脏了地云云。
宗契抄了自个的包袱,来到应怜屋里,先瞧见桌上那一把干黄豆,大手一捞,尽数攥在掌心里,见她收拾毕了,点点头,“走了。”
应怜默默点头,一时气恼多过伤心,不去瞧远远站在一边的章杏娘,更不瞧那些多嘴多舌的庸庸妇人,径往外走。
杨氏把人欺走了,嘴里还叨叨着:“我就说不是什么良家,哪有赖着人家法师……”
话未说完,一个哽哽,捂着脖子噎红了脸。
宗契弹掉一颗豆子,淡漠结句,“人不长良心,喝风也噎着。”
他稍驻片刻,也不管那几个妇人再说不说,但凡一张嘴的,便嗖地弹一粒干豆,闹得几人脸红脖子粗,捂着嘴干咳,活似一齐得了痨瘵。
应怜牵了驴转到前院来,见那些个人神情怪异,奇道:“她们怎么了?”
“无妨,噎着了。”他道,挂定行李,与她两个并肩离了章家。
一会儿,离了村,头上、衣上俱落了雪,脖颈里点点湿意。天色愈转愈幽深,更寒冷起来。
只是天寒不如心更寒,应怜闷头往前走,只觉更对不住宗契,教他这样又黑又冷的天里还出来,与她一同寻不着个歇宿处。
他们仍从来处去,一晌过了深深的林子,再望不见前路,唯有一片些微微的晶莹雪色。正愁着如何是好,却恍然又见那伫立夜雪里的崔府君庙。
应怜睫毛上也沾了雪,化作一点泪珠似的流在颊边,冰冰凉凉,见着那庙,即是一呆,忽觉这几日不过发的一场梦,否则怎梦醒时,仍是一样的光景、一样的庙。
宗契也“嗐”了声,与她想同样的事,“恐怕是上苍注定,教咱们从哪儿来,又从哪儿走。”
没辙,仍是将驴牵在庙后棚下,又见庙里头香案倒着、蒲团歪着,却自那夜擒了歹人后,便再无人来收拾,连前次残剩的火堆柴枝也还散落各处。
宗契扶起案台,拾了干柴,又添了些个,把火堆燃起来,仍像那夜一般,先给她铺了榻。
有了火,便有暖意。应怜抖落一身残雪,烘干衣上湿迹,定定瞧着他动作,只在他铺完了榻,起身时,道:“今夜你别在外头了,咱们一东一西,各自睡着便是。”
宗契踟蹰片刻,索性应下,不再扭捏,自去一角铺了草。两人便隔着火堆,拢了暖意,烘干了衣裳,各自歇下。
应怜心中萧索,怎么也睡不着,火光于墙角投下她影子,即便身子一动不动,那影儿也随着光焰摇晃个不休。
她便缓缓生起一念:好似这影,哪怕她还是那个她,变也未曾变过,而一旦身归下。贱,她这个人便再无可取之处,人见了便觉憎恶。
因又耿耿于怀,分明她做的是好事,可为何不结善果,反被人奚落欺侮至此。
便越想越深,又忆起家中遭变,苍天怎就一欺再欺,凉薄如此。
她睡不着,忽又听那边他似乎翻了个身,长出一口气,却原来同样醒着,便轻声道:“宗契。”
“怎么?”他即刻便问,丝毫睡意也无。
应怜不过平白叫他一声,也不知为何,只觉他说一个字,她都安心,然又觉得突兀,索性寻思话头,忽想起一事,“先前在庙里,你与我讲了梅官人的事儿,说还未完,那后头是什么?”
宗契手垫在脑后,盯着庙顶崔府君巨大微晃的影子,笑了一声,“怎么,不怕了,这会又要听了?”
应怜摇摇头,却又想他没盯着瞧,便瞧不见她,便开口:“不怕。”
故事而已,他又在身边,她何来的怕。
他想了想,便续了那故事末尾与她听:
“正说到梅官人瞧见妇人真容,却原来是个死鬼,当下吓得三魂悠悠、七魄离离,口中念一声‘吓煞我也’,栽下马去,生死不知。
“这一回魂魄飘飘荡荡,也不知多久,才归得正位;一晌醒后,却见晨日照村户,这身躺在一草榻上,手足俱全,思及前事,不觉又出一阵冷汗,下了榻,原来仍在那鬼妇人家。
“梅官人两股战战,却终掩不住心中好奇,悄入内室窥看,一霎惊得再要魂飞,强自忍住了,定睛细看——你道他见着什么?”
这回他没再卖关子,应怜也没再问,只听着他最末一句。
“他见着的是:榻上枯骨低垂首,怀中犹抱胡饼余;分明留君歇一宿,桌上更还二两银。”
毕了,话已歇,余音却还在她心中,盘旋不去。
“你瞧,连鬼都晓得恩当恩报呢。”久之,宗契道,“你为他伤神,却不知那都些连鬼都不如的东西,平白多出一口气罢了。”
应怜既动容,却又疑心他是改了这结尾来哄她开心,否则怎就这样应景;转而一想,真真假假,有什么所谓,总归事是假的,情是真的。
她柳惜是假的,身堕风尘却是真的。便是根刺,日日夜夜地扎,伤处也早生出一二分茧来,不至像从前那样一想到便哭哭啼啼,却反觉出一股索然无味。
“她们也不算空口白牙地诬蔑人。”她头枕着草,说与他听,倒更像自言自语,“我入过行院,在人眼中,就没什么清白了,恐怕今后再如何好,也是翻不了身的。”
寒夜里本就易生凄凉,她话中又更有一些自弃之意。宗契听得心惊,倒情愿她此时大哭一场,好过越想心越窄,面上瞧着平平常常,心里却坐下病来。
“你几时见珍珠蒙了尘,人便扔了珍珠的?”他翻过身来,侧卧在草铺,隔着火瞧她,火愈明、她愈黯,便道,“世人道失节,不过就是明珠上几点尘埃,明珠始终是明珠。你也还是你,管他闲言碎语做什么?”
他却有本事让她难过起来。好似她满心委屈烦忧闷在坚壁里,本想就这么随它去吧,他却来撬开一个缺口,一腔起伏心绪便轰然涌踏而至,叫嚣着去责怪他,谁教他好好儿地非要来管闲事,撬开那一角。”
你是出家人,本就与世俗无碍,又活得堂堂正正,谁也奈何不得你,你大可说你不在意,也劝别人不在意!“她陡然来的一股情绪,连自己也勒不住缰绳,越知他好,却越不吐不快,可真说了,却更没舒坦半分,“只因事不落在你身上,总之是我遭难、是我失了名节、是我受千夫所指!”
末了一下坐起,发泄完了,又懊悔不迭,是旁人指摘她,她怎么竟向宗契发一股邪火,蓦地又颓丧起来,懊恼得想哭,失魂落魄半晌,“我……我无心……罢了,是我的不是,我自己犯蠢,反连累师父与我一处受冻。”
思来想去,怪章杏娘、怪杨氏,甚或怪伏牛村每一个看笑话的人,到头来却都不如怪她自己。
宗契没说她是、也没说她不是,只是也起身盘坐,肩背笔挺,身后乃至高墙上,投下清晰岿巍的黑影,不动时更如山岳,凝眸也不知是望向她还是望向火。
应怜定定地瞧着他,见他意态自适,气度端稳,更有一份言语不到处的山海心胸,反衬得她心思曲折,愈发为方才自己那一通嚷嚷羞愧至极。
却听他开口:“你适才道,事不落在我身上,想来我从未与你提过我母亲。”
她一怔。
半晌忆起,模模糊糊,他似乎提过一两句。
“她在我八岁时,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后便投水自尽。”许是年深日久,伤心也伤心过了,他再谈起时,已有陈年旧事之感,“皆因我家中遭变,因一桩公案,赔尽了钱财。我父伤病交加,不治而亡;家中那时别说余财,连衣食也无着,我母便想着投奔父亲生前至交,也即是如今的师父。只是我家原籍在郑州,去五台山路遥山阻。她一路带我乞讨过去,少不得也做些违心的勾当,只为着我,才强撑到头;一旦把我托付了寺中,便只道自有去处。第二日,河中却捞起了她的尸首。”
火光依约,本是一段长事,他却概略而过,仿佛那些都只与梅官人故事一般,俱当不得真。
应怜怔怔地听,却于那明灭摇颤的火光里,似乎遥遥见着了个不大的孩子,一朝丧父离母,凄凄惶惶失了巢穴,满目陌生光景,也不知怎样挨到如今,却长成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说不出话来,却唯觉心中那裂口越破越大,堵不住了,便任由它去,随着泪一起流出来。
“年幼时我不大懂,她为何又要走、又要自尽;大了后逐渐懂了,却还是不懂。”他唯用“不懂”二字来道前后迥异心境,“懂的是她因迫不得已,委身于人,筹一路川资;不懂的是,她为着这迫不得已的事,宁要去自尽,也不愿留下多看我长大一日。怨她不顾念亲情,为了‘名节’舍了孩儿;又恨自己无能,不能早自立于世,拖累得她含屈赴死。如今想来,此事竟不能怪她,也不能怪我。怪只怪‘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应怜从未想过,或者说从不敢想“名节”这两个字的不是。她至多安慰过自己,活着总比死了好,万一哪日还能脱籍,到那时“名节”又回来了呢。
却万万不曾想,她没错,错的是这自古的箴言道理。
她仍是她,和从前一样好。
一时想到幽微处,竟浑如痴怔,满眼充盈火色煌煌,满心疏开郁郁块垒,水曲山复,别有世界。
“我情愿你是对的。”她透过光火,瞧见他皂白分明、熠熠清清的眼眸,喃喃张口,心潮迭起处,有了隐约的笑意,泪却更淌下来,“我是明珠。不,明珠尚有千斛,世上却只一个我,我比明珠更好,我就是我。”【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