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干炸小黄鱼
老牛步子缓慢, 快到街口的粮食铺子时,已是铅云沉沉,暮色四合。
丘子本还想把人送到家门口, 顾昀川却婉言拒绝了:“来回一趟耽误你时辰, 路程不多远, 我走回去便好。”
他才拿过杖子,就听哒哒哒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心口有些跳, 一抬头就见沈柳正站在边上。
顾昀川忍不住垂眸笑起来,回来的路上, 他就想着家里夫郎会不会出来迎他, 可想着外头风冷, 他在屋里坐着也好,但心里又止不住地想见他。
四目相接,都笑了起来, 沈柳快走了几步到顾昀川身边,男人没戴风帽,耳朵冻得通红, 他有些心疼,伸长手包住他的耳朵:“冻坏了吧。”
见边上丘子和虎小子都在看,忙又收回手,转而握住顾昀川的大手, 用手心暖着。
呼出的热气雾成一团团白,顾昀川温声说:“怎么没在家里等着?冷不冷?”
“不冷, 在铺子里坐着等的。”沈柳不多好意思地垂下眸子, 小小声开口,“想你了。”
闻声, 顾昀川心口轻缩了下。
他身上冷,怕过给小哥儿,可指尖痒得厉害,待掌心不多冷时,绕后到沈柳的颈子,指尖轻轻摩挲,叹息道:“你就不听话吧。”
顾昀川出门教书这一日,沈柳在家里怎么待着都不舒坦。
屋子里烧了柴火,虽有些呛人却不多冷,赵春梅和顾知禧在屋里绣被面,沈柳屁股长刺似的坐不住,帕子绣了拆、拆了绣,赵春梅实在看不下眼,笑着说:“过会儿川儿就该回来了,实在想去就去吧,记得进铺子坐着,里头暖和。”
沈柳应了一声,放下帕子便跑出了门。
粮食铺子里烧了炭,屋里暖乎乎的,见沈柳过来等人,罗四爷还让他进屋里把小板凳搬出去坐,省着累腿。
沈柳便在屋里等,听见动静就出来瞧一瞧,直到顾昀川坐着的那架牛车回来。他躁动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暮色里,青灰苍穹挂着红霞,美不胜收。同丘子道过别,顾昀川握紧沈柳的手,叫上郑虎回家。
天冷后土面硬邦邦的,杖子落在地上发出节律工整的咚咚响声,沈柳心里跟着踏实下来。
大门轻轻推开,还不待沈柳说话,顾知禧的声音隔着老远传了过来:“阿哥、哥夫回来了!”
不多会儿,她自灶房哒哒哒地跑了出来,笑着道:“阿娘在做饭了,待会儿就能吃。”
才进到院子,就闻见辣子的香味,窜着鼻子飘了过来。
冬日天寒,得吃些辣才好暖身子,前几日赵春梅买的半只鸡,还留下一盆鸡血没吃完,过水煮透,再拌着辣椒、黄豆酱爆香,临出锅前加进去几把青绿蒜苗,这样搭配着炒透,鸡血就没有腥气了,入口又软又嫩,滑不留口。
虽散了学,可顾昀川手上还有些活计没处理完,他便先拎上竹箱子去了书房。
屋子里有些冷,顾昀川才轻搓了搓手,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反身打开门,正见沈柳站在门边。
小哥儿怀里抱着褥子,手上拿着才灌好热水的铜壶:“想着你得忙一会儿,就把东西抱来了。”
顾昀川侧身让人进来,沈柳绕过桌子,将褥子给他铺好,又把铜壶放到桌上:“褥子盖腿、铜壶抱怀里,实在空不出手,就塞衣裳里裹着,别冻着。”
求学多年,顾昀川也是苦过来的,阿娘、宝妹虽然待他好,却也有顾不周全的时候,他又忙于学业,鲜少在生活琐事上操心,冬日手脚长冻疮,痒得钻心,也只盼着等到夏季便会好,从不在意。
可见着沈柳事无巨细地操持,他便觉得窝心。
小哥儿缓缓道:“宝妹说傍晚时候,吉婶送过来一兜子小鱼,阿娘准备裹面炸了吃,少得一会儿呢,你先忙着,等做好了饭我再来叫你。”
顾昀川眉宇温柔地看着他,待人说完了,才温声应:“好。”
门被轻轻关了起来,沈柳快走了几步,想进灶堂帮忙干活儿。
赵春梅正在炸鱼,猪油金贵,得省着些用,就是炸鱼,也只用勺子挖了一块儿,待到膏白的猪油在铁锅底化开了,将剖开肚子,用葱、姜、蒜腌制过的小黄鱼,裹上面粉下锅油炸。
“呲啦”一声响,鱼鲜味顺着热气扑面而来。
沈柳正想进门,忽然觉得胃里犯恶心,他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忙捂住口鼻到院子里,冷风吹散了鱼腥味,喉咙里舒服了不少,却是不敢再往灶房里进了。
他皱了皱眉,想着该不是路上灌风,冻着了吧。
直到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沈柳还有些恹恹的。
顾昀川见他光埋头啃馒头,给他夹了筷子小鱼,裹了面过猪油炸脆,已经不腥了,可沈柳不知道怎么就又想起那股味道,难受地偏过了头。
沈柳吃饭向来不用人催,他比谁都珍惜粮食。
所以顾昀川无端地紧张起来,凑到他身边:“不舒服吗?”
小哥儿点了点头:“可能是风冷着了,闻着腥。”
“腥吗?”顾知禧忙夹起小鱼凑近闻了闻,猪油裹着面香,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咋会腥呢。
她又看去沈柳:“我去给你灌个铜壶,暖暖肚子。”
说着她便要起身,却被沈柳拉住了,小哥儿笑着说:“屋里不冷,再说我抱个铜壶也不好吃饭呀。”
赵春梅忙将盛鱼的盘子往边上挪了挪,轻问道:“辣炒鸡血腥吗?要么娘去给你炒个蛋吧?”
沈柳挺过意不去的,炸小鱼、辣炒鸡血都麻烦,他却一口都吃不下:“不用阿娘。”
他伸筷子夹起些腌萝卜条,地里新下来的大白萝卜,切成均匀的细丝,用陈醋、小米辣、蒜瓣泡过,入口爽脆、又酸又甜,他轻声道:“今儿个不多想吃荤,咸菜就馒头就挺好的。”
赵春梅皱紧眉头,沉吟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吃过饭,沈柳和顾昀川端着碗筷到灶房洗涮。
才戌时初,天色已经黑沉沉了,灶房里点着一盏烛灯,火光豆大一点,被漏过门缝的冷风吹得轻轻摇晃。
灶膛里烧柴声噼里啪啦的响,燃起的黑烟有点儿呛人。
灶上的热水已经滚沸,沈柳看着顾昀川,轻声说:“后头的我来吧,你不是还有课业要忙。”
“已经忙好了。”他接过沈柳递过来的盆子,将水兑温,把收进灶房的碗筷泡进水里。
今儿个头天授课,他花了些时辰立规矩、认识学生,又都是些小龄的孩童,还在认字、理解语义的阶段,课业上并不难教。
见小哥儿过来端盆子要洗碗,他忙侧了侧身,把盆子挪开了。
沈柳皱紧眉头:“你这是做啥呀?”
顾昀川抬抬下巴:“灶边坐着烤烤火,我来洗。”
“你累一天了,我来洗吧。”
水声哗啦啦地响,顾昀川抹了些草木灰,用丝瓜瓤擦洗起来,他温声道:“你不舒服。”
沈柳抿了抿唇,方才阿娘还想单给他做一碗蛋羹,他说了好几遍不饿,阿娘才悻悻作罢。
他想自己只是冷着了,家里就啥也不叫干了,这要怀了娃儿,不得被供起来做小猪了。
沈柳勾唇笑起来,听话地坐到灶边的小凳子上烤火。
火光轻轻地跳动,映得他的脸红红的,他仰头看向男人,只看着,心里就熨帖、就舒服。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儿,沈柳没读过书,更不识字,顾昀川一点儿也不嫌他笨,把今儿个的事儿嚼碎了讲给他听。
沈柳听得揪心,轻声问:“那咋办呀,他们都不听你话。”
顾昀川将洗好的碗筷收进柜子,轻笑起来:“是啊,到明儿个怕是连功课都要敷衍了。”
可沈柳瞧男人的模样,一点儿不像没底的,他笑起来:“你定有法子吧?”
“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顾昀川把脏水倒掉,将木盆放放好,自嘲道,“到时候做不下去,得靠夫郎养我了。”
沈柳仔细想了想,缓声道:“咱家鸡已经好下蛋了,再过几天我就赶集再卖上一些,帕子也缝了五张,能卖好些铜板,足够养你了。”
沈柳打算得仔细,是真的要养他。
顾昀川看了小哥儿良久,蓦地垂眸笑起来:“好。”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鸡鸣啼破了薄雾,日头初露金芒。
顾昀川少时求学,向来不贪睡,他怕吵到沈柳,动作小心翼翼的,可小哥儿还是醒了,他困得只睁开一只眼睛,迷迷糊糊地说话:“我这就起……”
顾昀川停下穿衣裳的手,凑到沈柳耳边,温声哄他:“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不成。”小哥儿伸手揉了把眼睛,含混地道,“我得送你呢。”
见拗不过他,顾昀川将沈柳的衣裳拿到趁手的位置放放好,轻声说:“那我先去把饭热上,你慢些起。”
沈柳应了一声,待听见关门响,才呵欠连天地自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灶房的铁锅里已经放好了饭,入冬后,吃食不怕坏、放得住。
赵春梅就赶在前一夜将饭烧好,待到明早起来,隔水热一热就能吃。
屉上放着两碗粥,几张贴饼子,顾昀川将灶火点燃,又给沈柳烧了锅洗漱的热水,自己反倒就着冷水洗了脸。
燃过灶火,屋子里暖和,两人就着土灶吃过饭,简单收拾了下,一块儿出了门。
今儿个天好,日头透过薄云,漏出暖光。
沈柳背上也背了个筐子,挺大一个,顾昀川问也不肯说。
第42章 先生打手板
推开门, 郑虎已经在外面等了,小小一个娃儿,背着挺大的书箱。
吉婶倒是给他包得严实, 昨儿个还是小皮帽, 今日就换作了棉风帽, 后颈子也能盖全乎了。
几人行至粮铺,丘子正在装车。
他见人过来,笑着寒暄, 手里活计却没停,把米袋往车板上压平实了, 随口说道:“今儿个货多, 烦您再等等。”
日头才跃出山巅, 时辰还早。
“不碍事。”顾昀川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同丘子相熟了,多说了两句, “比之前多了不少,是有大生意。”
“孙家的小少爷成亲,要大摆三日宴席。”丘子苦笑一声, 本就干巴的脸上多出许多皱褶,“不过再大的生意也赚不进咱口袋,咱就是个干苦力的。”
“孙家小少爷?”顾昀川蹙了下眉,他有些印象, 几月前周儒芳想他用宣纸手录本书,雇主便是这位孙家小少爷。
丘子点点头:“说是娶的苏家小哥儿。”
苏家小哥儿, 苏青岚……
他话音落, 边上的沈柳怔忡,呼吸都滞了一下。
顾昀川知道他家夫郎好多想, 忙给他小手攥紧了,温声道:“我心里只装得下你。”
沈柳抬眼看他,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知道了。”
见装得差不多了,丘子拍了把灰,把郑虎抱上车,他掐在郑虎腋下掂了掂:“呦,小爷们重了不少!”
“阿娘说我在长个子呢。”
“你阿爹高,你定也矬不了。”
有沈柳在,丘子不消关照顾昀川,便跳上了前头的车板。
小哥儿扶着男人坐上车,把他杖子收在身侧,终于将背上的筐子放了下来。
掀开竹编的筐盖,里头是厚厚一卷褥子,沈柳展开抖了抖,细致地围在了顾昀川的腿上,他见边上的虎小子也冷,让他坐近些,给他也包严实了。
沈柳轻声说:“我知道不多好看,但是暖和,再说这一路也没几个人认识,可不兴取了。”
他鼓个脸,管人管得严,顾昀川伸手摸了摸褥子:“夫郎不叫取,我就一直盖着。”
郑虎在边上听得脸都红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找事儿做,抠抠车板、挠挠颈子,反正挺忙。
沈柳又将铜壶塞男人怀里:“里头是新灌的水,昨儿个的你忘拿回家了,今儿个记得一并带了。”
“好。”
小哥儿又伸手自筐里拿出顶风帽,灰绒棉面的,放到了他手上。
阿娘说顾昀川打小就不爱戴风帽,往常家里给做的棉帽,嘱咐了也记不住戴,可他还是拿过来了。
见小哥儿皱着脸,那模样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劝他,顾昀川轻叹一息,呼出团团白雾,干脆伸手接过来,戴到了头上。
这一套忙下来,裹得像是坐月子,顾昀川头疼地苦笑,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小哥儿的脸蛋儿:“放心了?”
“嗯!”沈柳也跟着笑起来,又百宝箱似的往外掏东西,这回却不是给顾昀川的了。
他小声说:“阿娘说一路行车艰苦,店伙计又对你各处照拂,叫你把这个给他。”
一双棉手衣。
这物件是去年冬天赵春梅给顾昀川做的,虽是旧物,可用得不勤,又拿皂角洗干净了,瞧着很是暖和。
沈柳是个哥儿,不好直接给旁的汉子送东西,让顾昀川给正好。
男人看着手里的棉手衣,轻声说:“还是你和阿娘想得周到。”
交待清楚了,沈柳又用麻绳将筐子系到了车尾,也好少占些地方。
怕汉子记不住,他嘱咐郑虎帮忙想着:“褥子还放筐里,回家时候好盖。”
“小柳哥你放心,我记着了。”
沈柳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丘子甩了把皮鞭,老牛哞地一声浑厚低鸣,踏着灿金的朝阳缓慢前行。
有了褥子裹腿,身上都暖和了不少,车板上拉着米面,顾昀川坐在好上下的前排,挨着丘子近,便出声叫他。
丘子忙回头,就瞧见个棉手衣递了过来。
方才风大,沈柳说话声音又小,丘子没听到,他狐疑地看去:“这是干啥……”
“阿娘让我给你的。”
“婶子给的?”
顾昀川点点头:“时间赶不及,不是新做的,你凑合用。”
老牛熟悉路,脚步稳当,不用怎么看着,丘子放下小鞭,侧过身双手来接。
话虽是这般说,可这手衣蓬松又厚实,半点儿不像用旧的。
丘子嘴唇有些抖,他虽也在镇子上做工,可和土生土长住在这地界的人终是不同。
他见多了白眼,也受惯了冻,可顾家人却从没看轻过他。
顾昀川成亲叫他吃酒,平日里真诚待他,就连顾家婶子也给他金贵的棉手衣。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把眼泪憋回去,笑着搓了搓手:“嘿嘿手脏,我好好搓搓。”
套上手衣,挡风防冻,那些裂口、冻疮都被包住了,整双手都暖和了起来,丘子道:“谢谢婶子,谢谢川哥。”
顾昀川笑笑,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丘子转回身继续赶路,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他总觉得眼睛有些糊,擦到破烂棉衣袖上,洇出两团湿痕。
他想着,这好的人,干啥就折了腿。
好在娶的夫郎好,他昨儿个还羡慕人家,今儿个就啐起自己来,他川子哥这好的人就该娶这好的夫郎。
*
晨钟三鸣,开课了。
惊堂木敲响,嘈乱的堂间霎时鸦雀无声。
顾昀川伸手捻了下放在桌案上的宣纸,显然不够数量,他沉声道:“还有谁没交上来?”
昨儿个留了功课,背诵及抄写《千字文》,低学龄的孩童写不好楷字,就算是长幅的宣纸,也得写成两三页之多。
他话音落,下面的座位里起了窃窃私语声,王宗胤扭头往后头瞧,坐在尾排的青榕忙翻箱子,窸窸窣窣声里,将两页纸传了过去。
待几个孩子陆续交齐功课,顾昀川将宣纸拿到了手里。
很快,分出了两摞。
他轻轻翻动纸页,低声叫人:“郭中源、成居清、杨誉……王宗胤,叫到名字的过来拿功课。”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起,几个孩子走到顾昀川跟前,将宣纸拿了过去。
顾昀川抬头认了认人,平静道:“回去重写。”
几个孩子皆是一愣,互相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竟是无端地诧异。
顾昀川叹了一息,缓声道:“功课是留给你们自己的,不得假手他人。”
几个孩子垂眉耷眼,肩膀都跟着垮了下去。
唉声叹气里,忽然有人嘴硬地开了口:“您作啥说我不是自己写的,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就是说……这、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说话的是王宗胤和郭中源,两个刺头。
昨儿个归家后,顾昀川细细翻看过名册,里面记录详尽,不仅有各个学子的姓名、生辰,更有其族中营生。
堂间学生大致可分作两类,商贾富户或经世从文,郭中源家中做皮货生意,王宗胤家更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俩人从小锦衣玉食、不受管教,时常一唱一和,闹得堂间一团糟乱。
顾昀川看向两人,沉声道:“郭中源、王宗胤两人留下,其余人等回座位,明日开课前,将《千字文》及今日的功课一并交与我。”
学生们哀哀应了一声,却也没敢有什么疑义,丧气地回了座位。
顾昀川目光沉沉地看向两人,低声道:“我再给你二人一次机会。”
他轻轻抬了抬下颌:“回去位子,同他们一样重新交与我一份自己手书的课业,或者罚抄诗词百篇,若还是假手于人,戒尺十下。”
闻声,两个孩子皆是一怔,眼前这位先生和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
那庄先生和孔学究从来看不出功课是不是他们自己写的,这个顾昀川才上了一日课,他、他咋可能看得出来?!
王宗胤偷眼瞧了下顾昀川,先生面色虽平静,却无端地令人生畏,他慌乱地别开头,咽了口唾沫,却还是垂死挣扎:“我、我就是自己写的,你、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
顾昀川沉下脸色,严肃道:“王宗胤,我可以忍受你调皮、作懒,但必须诚实守信。”
王宗胤一时间哽咽,手心里一把汗,可是身后这些同窗看着呢,他要真败下阵来,往后还咋在兄弟们面前耍威风,还有那个穿一身破棉袄、长相土气的郑虎,定也要看他笑话。
因此他梗着颈子大叫起来:“你、你冤枉我,我就是自己写的!”
“啪”的一声抽响,戒尺打在桌案上一阵雷鸣。
顾昀川冷声道:“伸手。”
王宗胤简直要吓傻了,他是家里的老来子,就是摔碎了祖父最心爱的茶盏,祖父都得抱着他哄说力气真大,可是这、这个先生竟然真的要打他!
眼泪夺眶而出,王宗胤“哇”地嚎出一嗓子:“这个学堂都是我家捐的,你敢打我?!我阿娘定要你好看!”
沉默半晌,顾昀川面色铁青:“王宗胤,你来书塾念书是为的什么?”
王宗胤停了哭闹,脸上挂着两串泪珠子,他瓮声瓮气地道:“阿、阿娘叫我考学做、做读书人。”
是了,就算再富裕的商贾,仍是下九流之辈,清流门第是不愿与之为伍的,只是白云镇人口少,阶层也不复杂,同学龄的孩子才同处一堂。
当朝不允商贾捐官,想要翻身,唯有考学这一条出路。
顾昀川点头,若是王宗胤说,他来书塾只是为了识字、懂道理,他定不再管教,若他是想考学为官,他也绝不会放任自流。
“伸手,郭中源计数。”
王宗胤只觉得天都塌了,猪叫一样的嚎哭里,郭中源的计数声从开始的镇定到后面的颤抖,再到后面跟着王宗胤一块儿哭了起来。
第43章 谨记先生教诲
“啪”的一声响, 戒尺扔在了桌面上,王宗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声犹如驴喘。
这若是放在平时, 他只是摔破一点儿油皮, 阿爹阿娘早要过来抱着他哄了。
可是没有, 任他如何嚎哭、耍闹,眼前的先生都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只沉默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王宗胤终于止了哭,连抽噎声都小了下去, 顾昀川这才问道:“可是哭好了?”
王宗胤吸了吸鼻子, 他知道自己的那些招数在这人面前全然无用, 只得抖着嗓子认命道:“哭、哭好了。”
顾昀川沉沉呼出一息:“那可知错了?”
手心红得发烫,稍微动一下就和被针扎了似的疼,王宗胤点点头:“不、不该不敬师长, 同、同您吵嘴。”
“还有呢?”
“不、不该……”王宗胤咬了咬唇,小声道,“不该说谎。”
他从入学以来, 从没自己写过功课,左右先生都看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事情败露得这般快。
看着越垂越低的脑瓜,顾昀川缓缓开了口:“草木有本、江川有源, 人无信而不立。你虽为蒙童,却更应当恪守本心。”
“王宗胤, 古有季布一诺千金, 商鞅立木为信,言出必践, 先贤珠玉在前,你如何能效仿流水落花,言语无凭,若如此,来日又何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闻声,王宗胤久久都没有言语。方才他只觉得手掌烫得发疼,眼下竟是连脸都热了起来。
他长到这般大,犯错是从来没有人凶他、打他,乃至和他讲道理的,好像只要他哭上一哭,无论多大的错就不叫错,无论多大的事儿也就翻篇了。
可在先生这,对就是对、错便是错,是任他如何撒泼打滚、百般耍赖都没用的。
他严厉又吓人,可他冥冥中又觉得他说得对。
王宗胤吸了下鼻子,哭了这般久嗓子都哑了:“先生,我知错了。”
顾昀川点点头,将功课交回到他手里。
王宗胤虽然知错了,可《千字文》篇幅冗长,他手又疼,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先、先生我手疼,功课能晚些……”
他都不敢说不交。
打的分明是左手,并不碍事,可顾昀川看着他哭得猫一样花的脸,无奈笑笑:“那便宽限你一日,后日交。”
王宗胤如蒙大赦,方才还皱皱巴巴的小脸儿,立刻舒展了开来。
顾昀川的指尖捻了下宣纸,看向郭中源。
经过方才这一遭,郭中源还没缓过来,他伸手擦了把哭花的脸,颤声道:“先生,我、我也听话,我不顶撞了,也、也不扯谎了,我回去重写。”
顾昀川点点头,却缓声道:“方才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执意留下的。”
郭中源自知理亏,可看着王宗胤高肿的手心,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就在他以为先生要打他手板时,顾昀川开了口:“回去将《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各抄录一遍,同王宗胤一样,后日交与我。”
郭中源呜咽一声,没敢出言反驳。
见顾昀川偏了偏头示意二人回去,才垮起脸与王宗胤一道回了座位。
抬眼看去,就见坐在尾排的几个孩子头都不敢抬。
王宗胤的小书童该是被吓傻了,紧紧扣着肩膀,浑身发着抖。
堂间静悄悄的,以至于顾昀川的声音并不多大,可满屋都听清了。
他道:“治学如琢玉,修身若砥行,今日之事,还望诸位’不迁怒,不贰过‘,警之、惕之、勉之。”
静了片刻,学生们齐齐应道:“谨记先生教诲。”
闻声,坐在尾排的几个小厮、书童这才缓缓抬起了头,神情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欣喜。
事既毕,书页翻动,开始了今日的课业。
顾昀川授课,并不拘泥于书本上的知识,随着字义注解逐步深入,将重点擢于经世之道。
借由今日之事,他讲了《曾子杀猪》,这故事可谓老生常谈,许多孩子都听过,兴致索然。
顾昀川随即将学生分作了两派,探究如若此事发生于当朝,推及庶民之家境、道德品惩、赋税制度等等加以佐论,这猪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顾昀川缓声道:“畅所欲言,有理有据即可。”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热闹了起来。
……
一直到暮色四合,云霞漫天,浑厚的钟鸣响过数声后。
堂间的讨论声仍旧未歇——
“曾子’杀彘教子‘之后,其子曾元一生都言行信果,可见对其影响颇深,因此我觉得从教子方面而言,是应当杀猪的。”
“我不这么认为。”一个坐在靠后排的孩子站了起来,“当朝制度,民间若需屠宰牛羊猪等大型牲畜,需得先向官府报备并及时缴纳’皮角筋骨‘作为军赋。而曾子早出闹市,归家即刻杀猪,可见并无时间报备,因此已经触犯了律例。’法令者,民之命也,治之本也。‘”
说话的是周澹,其家世代从医,更有亲长曾任于太医院。
顾昀川很早便注意到他,沉稳、识礼,功课认真,字迹颇为工整,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他话音落,堂间的学子都闭了口。
他们都还是小龄的学童,再是能言者也眼界有限,周澹的这番话是如何也应对不上。
顾昀川看向周澹,赞赏地点了点头。
眼见天色不早,他轻敲了下惊堂木,温声道:“今日之论理可谓别开生面,只是已至散学时辰。”
堂间唉声叹气,显然是还没有争论够。
顾昀川继续道:“今日功课,以任一观点切入,阐述’曾子该不该杀猪‘。”
一时间,哀鸿遍野——
“苍天啊,还要写功课啊。”
“先生呜呜呜……我还要抄《千字文》呢!”
“非要头悬梁锥刺股了。”
顾昀川又轻敲了敲惊堂木:“好了,散学。”
稀稀拉拉地挪椅子声,学生们站起身、正衣冠:“先生辛苦了。”
“诸位辛苦了。”
待顾昀川和郑虎收拾好出来时,天色已向晚,外面停了许多马车,挨挨挤挤地将本来还算宽敞的路口堵得严实。
丘子正在和不知谁家的马夫聊天,见人出来,忙挥了挥手,那手上,正套着今儿个晨时送与他的棉手衣。
*
行至粮铺门前,老牛很灵性地发出一声浑厚的低鸣。
不多会儿就听见嘎吱一声响,沈柳自铺子里探出了头,见是顾昀川,脸上浮起笑意,忙快走了几步。
顾昀川累了一日,晌午时批改了会儿功课,也没怎么休息,本来还昏昏沉沉的,可见着沈柳的那一瞬,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小哥儿跑过来扶他下车,伸手搓搓他的手心:“冷不冷啊?”
说着,他将个圆滚滚的物件塞进了顾昀川的手里。
有点烫,可手心都跟着暖和了起来,男人低头来瞧,就见是个黄澄澄的桔子。
这时节,正是吃桔子的时候。
后山树头挂满了黄皮果,沉甸甸的又酸又甜。
沈柳笑起来:“四爷给的,我没吃,借他温酒的小炉暖了暖,给你吃。”
小哥儿穿着小棉袄,笑得有些傻气,却让顾昀川觉得窝心。
他自知吹了一路风,身上冷,可还是忍不住伸长手臂将人抱紧了。
他虽废了一条腿,可却高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沈柳身上,还是挺沉的。
沈柳“哎哟”一声,忙把人抱住了,担心地皱起眉头:“腿疼了?”
“没有。”顾昀川埋在小哥儿的颈边,呼出的热气一团白,“就想抱会儿你。”
“人都看着呢。”
“天黑,瞧不清。”
边上的郑虎忙背过身去,一门心思地卷起褥子,塞进竹编的大筐子里,头都不抬。
沈柳闷声笑起来,抱了好一会儿,才将男人扶稳当了。
同丘子道过别,叫上虎子一道往家走。
冬日天黑得早,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烟火和着饭香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才走了这一小段路,沈柳的脸颊已经冻得通红。
顾昀川看着心疼,他停下步子,将杖子夹在腋下,正想把头上的风帽拿给沈柳,却被小哥儿按住了手:“不成。”
沈柳忙拉住带子给他系紧了:“你戴了一路了,摘了容易寒着,再说也不多远了。”
顾昀川皱了皱眉,轻声说:“明儿个别出来接了,在家多歇歇。”
沈柳鼓了鼓脸:“我在家左右也没旁的事儿做,再说你不想一回巷子就瞧见我吗……下回我出门戴顶棉帽,成吗?”
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顾昀川瞧得心口子满满胀胀的暖和,他是想见他。
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般矫情的人,可有了沈柳之后,便也懂了那些只能说与耳朵听的酸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将沈柳的手握得紧紧的:“把铜壶也带上。”
沈柳想他哪那么金贵啊,以前做工的时候,连棉衣都没得穿,还不是挺过来了。可他知道顾昀川宝贝他,即便他是个哥儿,打小就是被糙养着长大的,他也宝贝他。
沈柳点点头:“好,我可听话。”
边上的郑虎实在忍不住了,偏着头咯咯咯的笑,被顾昀川隔着风帽揉了把圆脑瓜:“臭小子。”
推开大门,烛光透过灶房未关严实的木门,漏出一片温暖的黄。
俩人缓步走近,推开门,饭香味扑面而来。
赵春梅抬头看过去,关切地问:“回来了,冷不冷?”
“不冷,阿娘、宝妹。”顾昀川叫过人,“我先把书箱放了。”
顾知禧忙自灶火前抬起头:“今儿个吃丸子炖萝卜,玉米贴饼子,马上就好了。”
铁锅里,滚水沸腾,煮汤的声音咕嘟嘟地响。
第44章 萝卜丸子汤
顾昀川笑着应声:“好, 放了书箱就来。”
边上的沈柳忙抢着来接:“我去放吧。”
男人没给,又顺手将小哥儿背上装褥子的竹筐拿了过去:“你去烤会儿火,暖暖手。”
沈柳争不过他, 听话地搬了把小凳子到灶火旁, 和顾知禧一块儿烤火。
见人都回来了, 赵春梅将粗瓷碗里切好的萝卜块儿下进了锅。
才从菜畦里新收下来的青皮白萝卜,水头足得能掐出汁来,扑通声响, 撞开了水面上漂浮的油花。
都说立冬萝卜小人参。
一到了冬,许多叶菜奈不住寒, 家家户户就在地里种上萝卜白菜。
节前, 顾家将玉米收下来后, 空出好大一片地。
赵春梅赶在天好时,又补了一些萝卜苗,正好上两月种下的白萝卜能收了, 便用筐子背了回来。
玉米在后院儿晒足了月,已经干透了,玉米粒子金黄金黄的, 凑近些,能闻见日头晒过的甜香。
几日前沈柳和顾知禧背了几筐干玉米到前街的磨坊,给过铜板,让伙计帮忙碾成了玉米粉, 平日里烙饼、蒸馒头都香。
越到冬天越寒,尤其日头下山后, 眼见着天阴风冷, 得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赵春梅便到肉铺子里买了五两肥瘦相间的猪五花,拿回家在案板上切得碎碎的, 和着粘糯米,搓了好大一盆丸子。
今儿个下锅煮了些,余下的过油煎干,装坛子里密封好,能放上小半个月。
柴火在灶膛里劈啪作响,火苗轻轻地跳动,映得两小孩儿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见顾昀川走远了些,顾知禧才凑到沈柳边上咯咯地笑,她小声道:“稀奇,我阿哥还真戴风帽了。”
这么一说,赵春梅才反应过来,可不,真戴上了。
冬日风大,棉帽怕吹飞都得系带子,顾昀川嫌繁琐,往常不到风雪天,就是放到他枕头边,他都不见得能戴,非得把耳朵冻红了才行。
顾知禧可好奇:“哥夫你是咋说的啊?”
“我也没说啥。”沈柳也不知道近来是咋回事,老爱闻木头烧焦的味道,他凑到火边嗅一嗅,笑着说,“晨时那会子……他自己主动戴上的。”
“阿娘你可听见了啊!”顾知禧佯作生气地鼓起脸,“以前我和阿哥说,他都嫌我烦。”
赵春梅掀开锅盖,丸子的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溢了满屋子,她笑着道:“那你说给娘听,娘不嫌烦。”
沈柳歪着头看向顾知禧,跟着附和:“那你说给哥夫听,哥夫也不嫌烦。”
顾知禧气地打他,可她收着力气,一点儿也不疼,倒是惹得小哥儿哈哈笑了起来。
眼见着炖汤熬得差不多火候了,赵春梅用长柄木勺缓缓推散了汤面。
丸子吸饱了汤汁,涨得浑圆饱满,白萝卜熬得半透,随着沸腾的热汤上下翻动。
眼瞧着差不离,再煨上一会儿,待萝卜熟透就能出锅了,赵春梅用勾子扒拉了下柴火,灶火渐弱,转为小火慢熬。
旁边的灶眼也开了,架了只小铁锅,一边炖汤一边将玉米饼子贴上,待会儿出锅时两边都热乎。
趁着沈柳接人的工夫,玉米面糊已经发好了。
掀开瓷盆上的盖布,赵春梅用木勺子轻拌了下,面糊蓬松起黏,挂得住锅,可以贴饼子了。
得先拿葫芦瓢舀上半瓢水,将将没过锅底后,大火烧开。
趁着水沸锅烫,把玉米糊贴在锅壁上,用热铁的高温将面糊烤熟。
沈柳加了把柴火,用卷了边的破蒲扇灌上把风,嗡地一声响,火苗窜了起来。
不多会儿,铁锅烧得发红,锅底的水噗噗冒了泡。
赵春梅揪起面团在掌心轻拍搓圆,粘乎乎的面饼贴上热锅壁的刹那,呲啦一声细响,玉米的甜香和着柴火味在梁柱间流转开来。
围着锅边贴了整圈,盖上锅盖子,转成文火慢煨,待锅水烧干,玉米饼子就贴好了,拿铲子铲进瓷盘里,饼底焦起一层锅巴,又香又脆,饼面软和宣腾,还冒着热气。
顾昀川进灶房时,萝卜丸子汤正盛出来,他刚想过去帮忙,才想起来自己腿跛,端汤容易洒,指尖轻轻收了回去。
顾知禧已经捏住了汤盆边:“阿哥洗手,咱吃饭了,哎呀酱菜没拿,阿哥拿酱瓜。”
“来了。”
堂屋里,烛台轻轻放到边柜上,一屋子暖黄的光。
饭菜上桌,家人围坐,赵春梅把汤都盛好了:“快趁热尝尝。”
粗瓷碗挪到眼前,沈柳埋头吹开热气,先抿了口汤,萝卜的甘冽混着肉汤的醇鲜在舌尖慢慢化开。
丸子咬开时汁水迸溅,掺在里面的糯米又甜又软,香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近来身子不咋舒坦,前儿个还起了低热,顾昀川不在家,阿娘急得要带他看郎中,沈柳既怕花银子又躲懒,只道是风寒着了,喝了大碗热姜汤下去后好了不少,可胃里还是恶心。
怕家里人担心,一到做饭时就寻别的事儿做,喂鸡、扫院子,阿娘和宝妹从来不说什么,还怕他又风冷着,叫上灶边烤火。
好在今儿个这萝卜丸子汤没啥事,他闻着好香。
顾昀川见他比之前有了些胃口,伸手拿起个玉米贴饼子:“吃一些?”
从灶房到堂屋这一路,饼子已经不多烫了,正好下口。
沈柳接了过来,张嘴咬了一小口,饼底烤得焦脆,那股子味道和柴火味有些像:“好香。”
顾昀川这才放下心来,又将他的汤碗加满:“那多吃些。”
小哥儿笑着应声:“你也多吃些,夜里便不冷了。”
本是很寻常的关怀,可说与顾昀川听,又带了让人耳热的温情。
汉子向来体热,怕冷的只有他。
顾昀川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顺着他的话说:“好,听夫郎的。”
他声音又低又沉,像落雨敲在心坎上,沈柳脸上起燥,忙低下头喝了口汤。
烛火轻轻晃动,饭菜的热气缓慢升腾。
家人围坐,灯火可亲,是人间最好的光景。
*
日子流水似的过得很快,小雪节气后,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山风呼啸,霜雪将至。
转眼已是半月,顾昀川过了试工的时日,与学生相熟后,越发得心应手。
粮铺的牛车装粮卸粮,有时候赶不及时,要在冷风里等上许久。
眼下还好,待入了九天寒地冻,怕是要闹病的,顾家人便张罗着去看看黄牛。
镇子上买牛不多容易,要么谁家母牛生了小牛犊,长到大些会拿出来卖,要么就得上牛墟去买。
牛墟多开在镇郊山脚,那里地势开阔,草木丰茂,牛羊都不缺吃食。就连农具也齐全,牛担、牛索应有尽有,只是距离颇有些远,坐马车赶路过去,少得一个多时辰,一来一回,整个白日都荒废了。
好在前些日子说了买牛车的事儿,赵春梅便一直留意着,也叫吉婶帮忙看看,有没有谁家卖小牛犊,她也好去瞧上一眼。
吉婶很放在心上,还叫郑松石也帮忙留心,这两天正有了信儿。
小牛犊是前年二月生的,养了一年多,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
主人家本想着小牛再养个半载就成年了,正好赶上春种时犁地,只是家中夫郎生了小娃娃,手头不宽裕,这才想着把小牛拿出来卖的。
听了这说辞,赵春梅觉得行,可买牛毕竟是大事儿,定得打听清楚了才好做决定。
家里人都没啥经验,郑松石又忙着上工,便想着让两个孩子先去瞧瞧,若是觉得行,再寻个时辰,叫上郑家叔婶,一块儿过去谈谈价钱。
今儿个天好,不起风,日头还大,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沈柳和顾知禧吃过晌午饭便出门了,因着主人家不住在附近的街巷,俩人不多熟悉路,一路问过去,半个多时辰才到。
虽有些远却并不多偏僻,以往赶集时,还路过这地界。
俩人远远瞧见一排土房子,坐北朝南、三间连排。外层的泥坯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了底下碎石垒起的厚实墙基。
屋顶上铺着茅草,边缘用麻绳子捆着几根木条防风,该是有些年头了,草色都发了黑。
外面围着篱笆墙,院子里头隔出了一块儿地,搭成了茅草屋,便该是牛棚。
沈柳和顾知禧才走近些,就听见里头娃儿的哭闹声,不多会儿,一道尖厉的男声传了出来:“你那个娘瞧见生了个哥儿,月子都不来伺候,你更好,只管拿玉米糊糊凑合,孩子饿得成日里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把我也一块儿哭死吧,也省得受这个活罪!”
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是不进……都停下了步子。
正想着,隔壁院子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出来位阿婆,手里端着个瓷碗,里头是两个红糖鸡蛋。
第45章 对娃儿不好
见俩人眼生, 阿婆耷眉瞧了好一会儿,伸手擦了把襜衣,出声问道:“两个小娃娃是来寻人的?”
是也不是, 抿了下稍有些发干的嘴唇, 沈柳开口道:“说是这家庄户卖牛, 阿娘叫我带妹子来瞧瞧。”
镇子挨靠着山,天气变化得快。方才还日光灿灿,现下日头被层云遮住, 透不出多少天光。
不多远的牛棚里传来吃草声,小牛打着清亮的鼻鸣, 哞哞地轻哼。
阿婆又深瞧了会儿沈柳, 叹息道:“看牛啊……哎。”
闻声, 沈柳皱了皱眉,问道:“是有啥不妥吗?”
“命苦哟。”
阿婆年纪大些,本就好与人说道说道, 眼下沈柳问起来,话匣子一打开啥都往外倒。
这户人家汉子叫范大,说是少时跟着爹娘上山采菌子, 不小心踩空滚下山摔坏了,左手少一根指头,说话也不咋利索。
家中本就还有个小儿子,他又有隐疾, 爹娘都不上心,年过二五了, 好不容易说到户人家, 这才成亲,家里就马不停蹄分家, 叫他出去过。
上个月夫郎临盆,不料难产,折磨了两天一夜生下个小哥儿。
夫郎体亏得厉害,瞧郎中、喝草药,把家中攒下的不多银子花得所剩无几。
俩人正是最难的时候,求着范大阿娘过来帮衬,就算不顾着儿子夫郎,可孙儿终归是自家的。
谁料那婆子一瞧生了个小哥儿,连夜背上包袱就走了,还顺走了家中两根条瓜。
阿婆气得直拍巴掌:“你说这叫什么人啊,家里就恁缺口吃食,非从人家刚生了孩子的哥儿嘴里抠食吃!”
“景哥儿气不顺,常常夜里头哭,那范大是心疼夫郎,可笨嘴拙舌的,人家都哭完要睡了,他都还没张开嘴。”
果不其然,屋头里又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顺着才起的长风刮进耳朵里。
沈柳瞧了瞧顾知禧:“那咱还进去吗?”
“随我来吧。”婆子招呼上俩人,又絮絮叨叨,“范大可宝贝家里的牛,养得壮实着呢,一听说他家要卖,好些人来瞧,那范大心肠软呐,别个是拉货干活儿用,他就心疼不肯卖,哎哟,自家都过成这样了,还心疼牛呢!”
绕过篱笆墙,进大门,阿婆站在院里喊人:“范大快出来,有人来瞧牛了!”
里头传来磕磕巴巴的一声应:“来、来了!”
不多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出来个挺壮实的汉子,许是常年耕地劳作,皮肤晒得黝黑。
家里夫郎还在做月子,怕风吹了他,屋门上用棕麻编了帘子,里头塞着芦花,很是厚实。
范大叫了声人:“婶子,您、您来了。”
“哎,过来瞧瞧景哥儿,你们说,我进屋了。”
范大见她手里端着碗,帮忙开门掀帘子,待人进了里屋,再细细把帘子放好,将门关严实了。
还不待人说话,里头蓦地传来一声哭腔:“呜呜呜婶子,要不是有了实哥儿,我真是不愿活了!”
范大难堪地别开头,缓了会儿,才同沈柳和顾知禧磕巴地道:“来、来看牛啊?”
三人一块往院子的牛棚走,镇子的冬天寒得紧,就是牲畜也得垒夯土墙才好过冬,棚顶的厚实茅草压得低低的,又用麻绳子捆扎防固,就是起大风也能扛得住。
门用绳子缠紧,往上一拉就开了,门板子用草帘子裹了两层,缝隙里塞着碎麦秸,还是漏进丝丝冷气。
往里头瞧,棚子收拾得很是干净,连牛臭味都淡。拴牛桩子裹了层干麻布,地上铺的麦秸有新有旧,潮气重的角落撒了草木灰。
一大一小两头牛正偎在一块儿,石槽沿儿上结着薄冰,母牛吃两口草,小牛就过来蹭一蹭,顶亲热的。
沈柳仔细瞧了瞧小牛犊,他虽没养过牛,可给富户做工时倒是见过,这小牛犊比寻常犊子骨架要宽,也胖上不少,四条腿粗得小柱子似的,蹄壳油量泛着铁青。
见范大进门,亲昵的哼哼两声,一双眼珠子琥珀似的亮堂,瞧着就聪明。
这牛好,精神还漂亮,沈柳一眼就瞧上了。
范大伸手摸了摸小牛犊,转头看向沈柳:“小、小公子买牛,是、是做啥用啊?”
“家里相公早晚要做工,平日里接送他,到了春秋时帮着翻地做做活儿,家里的地也不多大,总共不到五亩,不多累。”
闻言,范大点了点头,又把俩人叫近了来瞧:“这、这买牛,得会看。”
家里的牛好,即便别个只是来瞧一瞧,他也要给人讲清楚。
老话都说“牛长马短”,买牛犊得买腰身长的,这样的犊子才能长成大牛。
就连买牛的季节都有讲究,秋冬得买肥硕的牛,夏秋两季草木好,牛吃得饱,这会儿最好长膘,壮实丰满了才好过寒冬。
要是秋冬的牛就瘦骨嶙峋,多是有病难治,到冬冷起来,怕是挨不到春就得病死。
范大又扒开小牛犊的嘴给人瞧牙,他家的牛犊是头小公牛,正是调皮闹人的时候,被范大烦紧了,蹄子跺在地上啪啪响。
范大没法子,拍拍它脑瓜,同沈柳和顾知禧道:“闹、闹脾气,不叫看了。”
沈柳瞅着它心里欢喜,忍不住摸了把,小牛犊不认生,甩了甩尾巴。
正说着,外头起了天风,呼啦一声骤响,吹得茅草屋顶都翻了起来。
几人忙出了牛棚,就见日光疏散,天色发灰,大风鬼哭狼嚎,卷着雪粒子呼啸着砸上牛棚的夯土墙。
顾知禧摸了把脸,看向沈柳:“哥夫,这是下雪了吗?”
沈柳瞅了眼雾蒙蒙的天,细密的雪粉狂舞,真的下雪了。
范大搓了把手:“要、要是不急走,进屋、屋里避会儿风?”
顾知禧是个闺女,沈柳又是个哥儿,不多好往陌生汉子家里进。
他忙解释:“我、我夫郎在,婶、婶子也在,我、我到灶房里待,不进屋。”
天骤然冷了下来,俩人穿得都不多,棉帽也没戴,只这一会儿脸就冻得通红,沈柳有些犹豫,看去顾知禧,小声同她商量。
也不知晓这风雪几时能停,顾知禧抿了抿唇:“那我俩借地方避一会儿,风小些就走。”
“打扰了。”
“不、不碍事。”
轻轻推开门,掀开厚门帘,正对着是个小堂屋,放着八仙桌、红木椅,侧面才是卧房。
范大叫俩人在堂屋里等一等,他去同夫郎说一声。
薄木门不多隔音,能听见范大结结巴巴的说话声。
不多会儿,门就开了,汉子叫俩人进屋坐。
屋子里阿婆和陈景都在,陈景坐在床里,头上裹着保暖的棉抹额,襁褓里有个才满月的小娃娃,眉心红红的一点,是个小哥儿。
这会儿吃了些米糊,已经不哭了,阿婆拿着小波浪鼓敲一敲,他就转着眼睛咯咯咯的笑。
范大伸手摸了摸陈景的被子,缓声问:“冷、冷不冷?给你换、换个铜壶。”
陈景还气着,说不出好听话:“冻死得了。”
因着阿婆在逗宝宝,他块头大坐不下,就蹲到地上,伸手将陈景的手握紧了:“不、不能说这话,长命百岁。”
陈景哼哼一声,将铜壶掏出来给他。
沈柳和顾知禧身上寒,怕过给人,不多敢往床头靠,就在门边站着。
嘎吱一声门合起来,范大出去了,陈景才朝俩人看过去:“拉把椅子坐嘛,边桌下头有。”
俩人道了声谢,可才坐下来,沈柳就闻见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他偏头瞧了瞧,正见边桌上放着喝尽的汤药碗,没及时收走,在碗底结成了块。
不知道这药里放了些啥,闻着尤其难受。
他面色灰白地咽了口唾沫,实在忍不住,同顾知禧道:“我去瞧瞧外头风雪停了没有。”
听人应声,忙快走了几步推门出去。
屋外头山风呼啸,竟是比之前还冷了不少。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实在忍不下,蹲在墙角干呕起来,却是什么也吐不出。
沈柳心里慌得要命,他身子向来硬实,就是前两日起低热也没这样,可眼下竟然吐了,怕不是真得了重症吧。
他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才嫁了个知冷知热的相公,就发了重病。
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糊了一脸,就听边上一道声结结巴巴地传来:“你、你不碍事吧?”
沈柳看过去,范大手里抱着铜壶,避嫌避出八丈远。
他摇摇头,伸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睛,就听那汉子又道:“你、你这身子,家、家里人咋放心你出门的啊?”
沈柳心口发紧,咬着嘴唇看过去。
范大局促地咽了口唾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风、风冷着了,对娃儿不好。”
沈柳愣住,耳里嗡的一声长鸣,娃儿……
第46章 一篮子鸡蛋
沈柳阿娘走得早, 打小跟着阿爹做活儿,养得糙,没人教过他这些。
况且他是个哥儿, 本就比寻常妇人难生养, 又少时累着身子, 孕痣比旁的哥儿都淡,他从没想过自己是怀了娃儿。
沈柳紧着抽了一息:“这、这是有了娃儿了?”
“你、你不晓得?”范大本就口吃,这会儿更是难说出句完整的话, 只道,“景哥儿怀、怀实儿那会儿, 就、就这般吐。”
见沈柳一脸茫然, 范大皱了皱脸:“我、我也说不多清楚, 屋头婶、婶子和夫郎都在,要、要不……”
话还未说完,沈柳张皇地摇了摇头, 指尖抠紧了衣边,他也不知道为啥,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些慌, 不想叫宝妹知道。
范大看他眉头紧锁,想这小哥儿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家的事儿他不好打听,只道:“你、你进屋里坐吧, 外头风冷。”
沈柳点了点头,撑着腿站起身, 缓缓进了屋子。
一直到申时, 风雪都还未歇,看这样子, 怕是要下到夜了。
沈柳和顾知禧忧心忡忡,商量着冒雪回家,要么真等到晚时,雪厚封路,该回不去了。
因着有别家夫郎和闺女在,范大一直没进卧房,就在堂里坐着,见二人出来,这才站起身。
俩人是同他道谢作别的,范大皱紧了眉头,他结巴道:“风、风雪好大,不好下、下脚。”
沈柳点了点头:“可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真到夜了,更难回家。”
破天气着实恼人,范大叹了口气:“你、你们等会儿,我去和夫、夫郎讲。”
沈柳刚想说他已经同景哥儿道过别,可那汉子动作麻利,已然推门进屋了。
不多会儿范大出来,头上多了顶风帽,身上加了件棉袄,袄子是粗麻布的,可里头蓬松,放了十足的棉花。
陈景这哥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沈柳才同他坐了这一会儿,就听他骂了范大好几回,可汉子这身干净棉衣,该也是他给做的。
见俩人瞧过来,范大伸手挠了挠头,憨笑道:“我、我说不冷,夫、夫郎偏叫穿,凶我。”
外头北风狂卷,刮得门板子咣咣作响,他又道:“风、风大难行,我、我送你们回。”
“这、这也……太麻烦您了。”
“不、不麻烦。”
推开门,屋外一片白,只这一会儿,雪已经积了一指来厚,脚踩在地上吱嘎作响。
因着养牛,家里本就有车板,只是后头夫郎怀了小娃娃,范大又装了挡风的车厢。
汉子进棚子,解了拴牛的绳套,又给黄牛披上蓑衣,这才牵了出来。
待架好车辕,让沈柳和顾知禧坐进了舆厢。
家里不多富裕,车里光板的连个垫子都没放,范大道:“门、门头有小绳,系上能挡、挡风。”
厢里传来一声应:“多谢。”
北风呼啸,白雪漫天,天地间卷起苍白的风旋。
范大是庄户,沈柳说的地界他虽不咋熟悉,可巷头那间粮铺却是清楚,待人坐稳当了,他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走、走了!”
黄牛养得久,很是通人性,它哞哞地应声,鼻息间喷出一团团白雾。
车轮慢慢滚动,风雪太大,黄牛压低身子缓步前行,车尾的铜铃被大风刮得震颤,带起一串清脆的碎响。
本来二刻的车程,因着风雪,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
听见敲门声,沈柳忙打开车门板,一霎间冷风灌进来,他一个哆嗦,待看见熟悉的巷口,长舒了口气:“就是这儿,多谢了。”
这若是放在往常,沈柳三两下便跳下车去,但念着肚子里或许有娃儿了,他谨慎地扶住车板,等脚下踩实站稳当,才收回了手,再反过身来接顾知禧。
偏头时,目光正掠过车辙印,已是深深的一道,他心口不由得吊了起来,这般冷的天,顾昀川该咋回家啊……
临进门前,沈柳同顾知禧一块儿和范大道了谢,汉子笑着摆摆手,他送俩人回来,其实也有私心。
他想来瞧瞧这户人家日子过得好不好,自家小牛日后若真的卖到这里,能不能有口饱饭吃。
他瞧着青砖黛瓦的平整房舍,心里有了计较。
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范大正要往回返,却听沈柳道:“烦您等一会儿。”
说罢,他同顾知禧反身进了门。
雪下得深,院子里厚厚一层,一踩一个脚印。
许是听见了动静,赵春梅的卧房门开了,见是俩孩子,她忙披了件厚袄子出来:“哎哟可回来了,我方才找你婶子问了地方,都要出门寻你俩了!”
沈柳和顾知禧齐齐叫了声人,虽然坐了牛车回来,车板子挡风,可冰天雪地的,还是冻得满脸通红。
知道阿娘担心了,俩人忙跑到她跟前,小姑娘垮着小脸儿,跟她撒娇:“阿娘,没想着突然变天,您担心了吧。”
粗糙的手心捂了捂小哥儿的手,又搓了搓小姑娘的脸蛋儿,见俩人头发没咋湿,赵春梅这才放下心:“快进屋、快进屋,娘给你俩煮姜汤。”
沈柳应下一声,却又道:“阿娘,我先去趟灶房。”
灶房的门板子透风,没生火时一股子穿透棉衣的寒。
赵春梅也进了门,到筐子里拿了颗巴掌大小的生姜,一偏头正见沈柳蹲在鸡蛋筐子边。
“灶房里冷,上娘屋里头坐着,娘给你俩熬汤喝。”
“好。”沈柳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个小篮子,底下用干草铺得厚实,从攒得满满当当的鸡蛋筐子里,往外捡了十来颗蛋,“外头风雪太大了,路不好走,是范家汉子驾牛车送我俩回来的。”
怕路上颠簸,鸡蛋碰碎了,沈柳又在上头盖了把厚实的草料:“他家夫郎才生了小娃娃,体虚得紧,我想给他拿些蛋。”
一听这话,赵春梅顿了顿手,忙道:“咋没叫那汉子进院里等啊?”
沈柳抿了抿唇:“昀川没在家。”
屋里没有汉子在,他不好给别个男人往家领。
赵春梅知道他向来有分寸,点了点头,手下动作却快了不少,不多会儿灶火生起来,烧着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姜汤好得快,你叫他喝完这一碗再走。”
沈柳顿下步子:“那我同他知会一声。”
风雪里,范大捧着鸡蛋篮子,结巴得更厉害了:“这、这不成。”
鸡蛋金贵,就这一小篮子,就得十来个铜板。
沈柳避嫌,给过鸡蛋,忙退回到了门里:“这是给景哥儿的,他身子骨虚,得多补补。”
一说到自家夫郎,挺硬朗的汉子哽咽了下,他瞧着篮子里圆溜溜的鸡蛋,吸了吸鼻子:“那、那多谢你。”
沈柳笑着摆摆手,又道:“我阿娘在熬姜汤了,她叫你再等会儿,喝碗姜汤再走。”
“不、不……”话还没说完,沈柳已经进了门,范大垮下肩膀,眼睛里起了热。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出来了,瓷碗里热气腾腾,姜丝切地细碎,一股子辛辣的香。
范大忙双手来接:“多、多谢婶子。”
赵春梅站在一边,等他喝完好收碗:“这有啥好谢的。”
北风卷着雪粉呼啸山野,热乎的姜汤灌进喉咙,身上一下就暖和了。
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被姜汤氤氲的热气熏的,范大觉得眼睛里起了片雾,心口也跟着满满胀胀的。
待到汤碗见底,他双手还好碗,同人道了别。
牛车缓缓往家里返,范大深深瞧了一眼这青砖黛瓦的房舍,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走、走了。”
*
一直到酉时,大雪才将将停歇,可天风仍然狂啸,刮得门板子不住地震颤。
沈柳心里头挂着人,绣一会儿帕子就忍不得叹一口气。
给崔家的被面快绣完了,剩下不多收针的活计,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说是那书塾里有寝房,真要雪厚封路,川儿住在那儿也不打紧,乖儿别担心。”
今儿个风雪大,阿娘不叫小哥儿出去接人,可见不着顾昀川,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干啥都使不上劲儿。
一直到夜色沉沉,长空泼墨,顾昀川还是没有回家。
沈柳到吉婶家问过了,郑虎也没回来,怕是真的住在书塾里了。
吃过饭,沈柳洗漱好,早早上了床。
赵春梅知道他怕冷,将铜壶灌得满满的,临睡前又给熬了一碗姜汤,发发汗,睡得才踏实。
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床铺,赵春梅道:“若还是冷,就把炭烧起来,但是得留窗,要么熏着。”
沈柳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
赵春梅看了小哥儿许久,张口闭口,却是欲言又止。
前些时日沈柳胃口不多好,还起了低热,她心里是有计较的。
可是哥儿不好生养,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生不了娃儿,因此镇子上许多人家不愿意娶夫郎。
就是那时常一块儿磨豆腐的宁哥儿,自小不缺吃穿,也是成亲小三年才怀上的头胎。
沈柳亏过身子,成亲不过半载……
她根本不敢往出说,生怕叫本就内向的娃儿心里有负担。
前儿个沈柳起了低热,赵春梅本想带他瞧郎中,顺道把把脉,可小哥儿不愿去,好在喝过姜汤,舒坦了不少,她才放下心。
赵春梅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柳的被子:“那娘回屋了,有事儿了可得喊娘。”
沈柳点点头,听话道:“好。”
木门轻轻合上,关住了漫天风雪,吹熄烛灯,屋子里黑黢黢的。
脚心抵着铜壶分外暖和,可沈柳就是睡不着,这是他嫁进顾家,头一回自己睡,伸手摸摸床铺,冰冰凉凉的。
是夜,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也不知道啥时辰了,小哥儿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他紧闭着眼睛,好像沉在黑暗里,就是睡着了。
忽然,外头起了阵拍门声,不多大,却让他心口子猛地揪了起来。
听了有一会儿,沈柳套上袄子下地,推开房门,薄冷的月光落在院子里,和着皑皑白雪,一片明亮的银。
那声音自大门外传过来,待听清了,沈柳再顾不上冷不冷,忙跑过去开门。
滑开门闩,木门打开一道小缝,风雪里,顾昀川正拄着杖子站在外头。
风帽、蓑衣上满是雪粉,脸上冻得通红。
沈柳吸了吸鼻子,心口又酸又胀的快要裂开,他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男人跛足,站不稳当,一只手费力撑住墙,才堪堪将小哥儿抱稳了:“我身上冷,再寒着你。”
沈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风雪那大,谁叫你回来的!路上摔着可咋办啊!”
第47章 我好像有了
顾昀川手上冰, 不敢给小哥儿擦泪,只把人抱得紧紧的。
风雪里,呼出的热气带着灼人的温度:“外面冷, 我们进屋吧。”
沈柳闷闷地应声:“好。”
这时候, 雪已经不下了, 可风还大,吹散了树梢、屋檐上的落雪,天地蒙蒙一片白。
院子里静悄悄的, 干秃的树枝不住地摇颤,阿娘和宝妹都睡了, 怕吵到人, 俩人脚步放得很轻。
这一趟沈柳出来得急, 脚上趿的靸鞋,露出白生生的后脚跟。
杖子落在地上,敲出闷响, 顾昀川牵着小哥儿的手进门:“你踩着我的鞋印走,别被雪冻了脚。”
沈柳抿唇笑起来,男人的脚比他大, 鞋印也大,他藏在顾昀川的背后,风雪刮不到他身上。
临进屋前,沈柳帮男人卸下蓑衣, 上面积了厚厚一层雪,抖落干净, 放到了屋外的墙角边。
屋子里黑黢黢的, 烛台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沈柳走过去, 吹开火折子,一时间,屋内亮起光,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晃,映着小哥儿温柔的眉眼,让顾昀川整颗心都踏实了下来。
他身上实在太寒,鞋上又全是泥污,怕给干净地方弄脏了,就没往里进。
可走了这么久的路,腿实在疼得厉害,便将边桌下的椅子拖了过来,在门边坐下了。
不多会儿,沈柳过来了,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抱着铜壶,塞进他手里:“抱怀里暖暖手。”
顾昀川应了一声,就见小哥儿凑到他跟前,帮他将风帽脱了下来,轻轻抖一抖,雪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温热的手捂到脸上:“走了多久啊?可冰。”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心疼了,拉下他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搓一搓:“没多久。”
“咋可能没多久。”沈柳皱起脸,喉口发堵,雪那么厚,风又那么大,他拄着杖子,得多费劲儿。
雪是日跌时下起来的,待外头接学子的马车到了,书塾提前散了学。后日是旬假,又赶上暴雪,书塾干脆连休憩了两日。
可是粮铺的牛车没那么快,等到酉时丘子过来,雪已经覆得很深。
他没驾牛车,只身跑过来同顾昀川商量归程。
牛车载粮,雪路难行,丘子怕途中翻车,只能等到雪化了再往回返,今儿个他没地方去,打算在附近的铺子里凑合一夜。
好在书塾里有寝房,顾昀川不至于流落街头。
季舟野帮忙铺了褥子,怕他冷还多加了一床棉被,待安顿好郑虎,又托同宿的庖厨费心照管,顾昀川披上蓑衣,戴上风帽和手衣出了门。
屋里人一听说他要往家赶,皆是满脸诧异:“雪那么深,你又不方便,明儿个再走吧。”
顾昀川看了眼天,月色映雪,天地皆明,该是不难走:“家里人等呢。”
“天爷!”庖厨以为他疯了,“你真走到家那不得半夜了,别到时候人睡下,门都进不去。”
顾昀川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笃定了沈柳会等他。
风雪没了脚踝,寒风冷刀似的刮得脸疼,快要将棉衣都穿透了。可一想到沈柳,顾昀川心里长草,竟是一刻也不想歇。
他运气好,半途遇上赶路的马车,捎了他一程,到家时,都还未至子时。
他本想着,若真无人来开门,他就到后院捡了石子敲窗。
可才拍了几下,门便开了,小哥儿正站在风里,那一刻,他觉得这一路的风雪兼程都值当了。
沈柳悄默往汉子的腿上看去,裤面沾满了雪泥,怕是摔过了,他心里眼里都泛起酸:“下回刮风下雪了,就在书塾借一宿,别往家里赶了。”
顾昀川沉默了会儿,温声道:“我自己睡不着。”
闻声,沈柳的脸先红了起来,他……他也睡不着。
眼睫轻颤了颤,小哥儿轻声道:“我把水烧上,你泡泡脚。”
还不等顾昀川开口,他又继续道:“再熬碗姜汤暖暖身子。”
“这么夜了,就不麻烦了。”
“这有啥麻烦的。”沈柳垂眸看他,笑眯眯的,“给你做啥,都不麻烦。”
顾昀川胸口温热,伸手摸了摸小哥儿泛红的耳垂:“辛苦夫郎了。”
雪停风歇,明月一轮,万籁俱静。
灶房里亮起豆大的烛火,烧柴声噼里啪啦作响。
不多会儿,灶上水沸。
沈柳打算先将泡脚水盛好,再就着锅里余下的水煮姜汤,也好省些时间。
他将盛了小半盆清水的木盆端到灶台上,用葫芦瓢舀了多半滚水兑温,先放到了一边。
滚水噗鸣,沈柳反身到案板前,将切得细碎的姜丝抹到刀面上,轻轻拂进了锅里。
姜汤熟得快,都不消盖锅盖,一会儿就熬好了,汤面金黄透亮,姜丝随着沸水翻滚,热气腾腾。
一回拿不下,沈柳就先将水盆放到了门边,再返回灶房将烛灯和汤碗端上。
用肩膀顶开卧房门,顾昀川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他一手按住大腿,浑身起颤,眉心皱得死紧。
沈柳心口一缩,慌忙走过去:“是不是腿疼了?”
“没有。”顾昀川抬起头,仓皇地笑笑,“不疼,别担心。”
成亲这般久了,沈柳早就摸透了男人,是个不管多苦多难都不肯讲的性子。
他把姜汤递到顾昀川手里,又到门外把木盆端进屋,放到他脚边。
拉了把小凳子坐到男人对面,沈柳先将他裤子上的雪粉拍干净,又伸手去脱他的鞋。
走了这一路,鞋袜都湿透了,顾昀川下意识地躲了躲,却被沈柳握住了脚踝抱到腿面上,他看得仔细,见没冻伤才放下心来,又用手搓搓热。
顾昀川喉口滚了下,脸上泛起红,哑声道:“我直接洗……”
“不成。”雪里冻久了,直接放进热水里会烫伤,沈柳搓了好一会儿,见男人脚心没那么冰了,才将一双脚放到盆边踩好,撩了些温水,“烫不烫?”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不烫。”
眼见着双脚回暖,沈柳这才放心地放进水里,手指抚上男人的脚背,一点儿也不嫌弃地给他洗脚。
顾昀川靠在椅子里,垂下眸子失神地看着小哥儿,泛红的耳朵、轻轻晃动的脑袋……都让他眼底生热,直到沈柳抬头看过来,催他喝姜汤,他才回过神。
温热的汤水入喉,又辛又辣,可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沈柳收回手,就着袄子随便擦擦干,却是没有起身。
下过雪,天地都很静,烛火跳动时沙沙的响,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忽而,小哥儿俯过身,头枕在了男人的膝面上。
顾昀川伸出手,捋着他的长发:“怎么了?”
“昀川,你想要孩子吗?”
顾昀川愣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沈柳的耳垂,哑声说:“我不急。”
他轻蹙了下眉,想着那些漫长的夜里,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惹了小哥儿的心神,让他对这事儿这么上心。
他知道沈柳喜欢孩子,也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汉子,有些家中已经两三个娃儿了。
可他更知道沈柳不易怀,能有是好,可若没有……他不强求。
顾家人丁稀落,到了他这辈,更是一脉单传。
可族中人口少也有少的好处,没有好事的长辈催着绵延子嗣,他耳根清静。
顾昀川浅笑起来:“是不是又听谁说了什么,急着生娃儿了。”
大手捏了捏小哥儿的脸颊,沈柳伸指头勾上来,和他指尖交缠:“今儿个和宝妹一块儿去看了小牛,那家庄户的夫郎才生了个小哥儿,我瞧着欢喜。”
他动了动,抬眼看去顾昀川:“你是稀罕小子还是闺女啊?”
顾昀川抿了抿唇,轻叹了一息:“我没想过。”
他虽总借着生娃儿的事哄着沈柳翻云覆雨,可小子还是闺女,这般长远的事……他确实没想过。
夜很深了,屋外似又起了天风,吹得门板子轻响。
顾昀川看着摇晃的烛火,缓缓开口:“有些人家一辈子没有娃儿,过得也很好,再说还有宝妹,待她生了孩子,你欢喜了就抱过来养几日,若嫌烦了,再还给她。左右我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沈柳听得心口温热,他咋会不知道孩子、或者直白说……小子有多要紧。
他阿爹算是对他很好的了,可也会在酒后醉时唉声叹气地说沈家无后。
还有村子里好些个人家,因为夫郎生不出小子就休掉再娶,可他竟然说他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呼出的热气氤氲了眼眶,沈柳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相公,我好像有了……”
第48章 肉丝青菜汤面
顾昀川怔住, 许久都没有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能听见绵长的呼吸声。
好半晌, 他咽了口唾沫, 缓声道:“有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是问的啥话啊!
沈柳气乎乎地抿紧唇, 偏头不瞧人。
可顾昀川却急了起来,他躬身凑近些,一只手抚上小哥儿的后颈, 声音不自觉地发起颤:“是、是有孩子了?”
呼出的气息温热,毛茸茸的拂过耳朵, 有些痒, 沈柳哼哼一声, 嘟囔道:“也没很确定。”
他本来不想说的,可见了顾昀川,那些堵在心口子的话就藏不住了, 全都想同他讲:“我这些日总是犯恶心,看牛那会儿还吐了。”
顾昀川眼见地慌起来,紧着问他:“吐了?眼下还难受吗?”
“早不难受了。”沈柳有点臊得慌, 伸手摸了把耳朵,“人家说我这样是有了,可我还没去瞧郎中,就没同阿娘和宝妹讲。”
顾昀川喉咙滑滚, 本来平静的心也跟着躁了起来。
孩子……一个像他又像沈柳的孩子,该是很可爱的。
他眉宇温柔, 大手穿过小哥儿的腋下, 低声道:“过来,让我抱会儿。”
沈柳咬了下唇, 有些羞赧,可还是听话地起身,他伸手摸摸男人的腿面:“撑得住嘛。”
“撑得住。”
侧身坐在顾昀川的右腿上,俩人挨得好近,仿佛一低头就能亲到一块儿。
男人的声音擦着耳边轻轻拂来:“柳儿,明儿个我们一块儿去瞧瞧郎中。”
“一块儿……你不得教书嘛。”
“下雪了,书塾连着旬休给了两日假。”
眼睫颤了颤,沈柳脸上滚热:“好。”
大手抚过小哥儿单薄的后背,顾昀川又温声开了口:“我们只当是瞧瞧身子,若是有肯定好,若是没有……可不能难受。”
沈柳轻轻应了一声,手臂环上男人的颈子。
顾昀川偏头亲了亲他的侧脸:“柳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沈柳抿唇笑起来,“有娃儿很好,只和相公一辈子……也很好。”
四目相接,俩人都轻声笑了起来。
抱了很久很久,久到烛火轻轻晃动,盆里的水早就凉透了。
到了后半夜,又起了天风,呼啸山野。
可这会儿,沈柳却一点儿都不怕了,他躺在男人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就无端的安心。
虽然怕小哥儿失落,顾昀川同他说了许多开解的话,可他心里,也是期盼的。
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动声色地摸上沈柳平坦的腹部,怕小哥儿察觉,只一下便抽回了手。
黑暗里,沈柳抿唇笑起来,他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
翌日雪霁,天色放晴,空气里尽是雪后清新的味道。
日头初升时,将覆盖了一夜的厚雪融化。
近几日沈柳身子沉,有些嗜睡。
昨儿个前半夜担忧顾昀川,心绪不宁,后半夜踏实下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顾昀川早就醒了,却是没起,就这么瞧着沈柳沉睡,偶尔帮他将散乱的长发拨到耳后,都让他觉得心绪平静。
直到巳时末,日光透过窗缝,将屋子照亮,沈柳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啥时辰了?”
顾昀川也不清楚,垂眸亲了亲小哥儿的额头:“左右还是晨间,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阿娘没来喊吗?”
前几日沈柳不多舒坦,吃不下饭,有时候想躲过一顿,阿娘或是宝妹都得过来叫他,少吃一口都不得行。
“没有。”顾昀川笑了笑,“饿了?”
“是有点儿。”
闻声,顾昀川坐了起来,随意披了件衣裳,伸手将沈柳的中衣拿过来,塞进被子里捂暖和了,才给小哥儿穿起来。
沈柳懒洋洋地由着他弄:“衣裳都不自己穿了,小猪似的。”
“相公愿意给你穿。”
沈柳抓着被角蒙住脸,咯咯咯地笑。
穿好了中衣,套上棉袄,顾昀川给沈柳的袖口、衣摆都收拾平整,才牵着他推开门,日头已经悬在天正中了。
今儿个日头好,风也不大,可雪霁初晴的时候最是冷,北风小刀子似的刮来,刺骨的寒。
灶房的烟囱升起炊烟,一圈一圈盘旋进云里。
许是听见动静,灶房门忽然打开了,顾知禧探头出来,瞧见俩人,笑眯眯地道:“醒啦?那我叫阿娘做饭了,晌午吃青菜肉丝面。”
一想到阿娘和宝妹都没叫他起,沈柳脸上有点儿红。
随着顾昀川进了灶房门洗漱,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阿娘咋没叫我起呀?”
火苗跳动,柴火在灶膛里裂开,发出噼啪脆响。
雪后天寒,吃热乎汤面才好暖身子,再拌上前儿个腌好的雪里红,很是滋味。
油锅烧到五成热,姜末先下进去爆香,切成匀称细条的肉丝沿着锅壁滑下,呲啦一声响,热油在表面烫出金边,一霎间满屋子焦香。
闻声,赵春梅笑着道:“想着川儿夜里回来,你俩且得睡呢。”
赵春梅起得早,本想趁着出了日头将院子的积雪打扫干净,不经意间,正看到一连串脚印从大门踩到卧房,那墙角边还放着件蓑衣。
她皱了皱眉,轻手轻脚走过去,心里不由地顿了下,顾昀川回来了。
她笑着摇摇头,想这孩子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心里惦记着夫郎,冒这么大的风雪都得赶回来。
沈柳听得耳根起热,颈子都红了。
灶上现烧的水正滚沸,没让他忙活,顾昀川兑好了温水,才叫他过来洗脸。
另一边汤水也烧好了,赵春梅将面条下进锅里,水声咕嘟嘟地响,她用筷子搅一搅防止粘锅,再把青菜烫进去,待到俩孩子都洗漱好,面条也出锅了。
开过火,灶房里暖和,几人架起小方桌,在灶房里吃的晌午饭。
许是睡得好了,又许是面条鲜而不腻,正合胃口,沈柳竟是吃了两大碗,肚子鼓鼓的。
顾昀川见他吃得多,心里跟着高兴,帮着盛第二碗时,给夹了许多肉丝。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赵春梅卷了块儿布巾擦桌子,就听见顾昀川道:“阿娘,我一会儿去趟益正堂。”
沈柳知道这是要带他去看郎中,眼尾有点儿红,他慌地找事儿做:“我、我去把鸡喂了。”
顾知禧抬起头:“哥夫我晌午喂过了。”
“那、那我去瞧瞧下没下蛋。”
见人出去,赵春梅又看向顾昀川,关切道:“腿不舒服了?”
顾昀川轻叹一息:“啊……昨儿个走得久了些,去看一眼。”
“阿哥你真是的,干啥急着回嘛。”丝瓜瓤绕着碗边擦了一圈,顾知禧道,“你这要是摔着了,别的先不说,哥夫得急哭。”
顾昀川笑笑:“回来时雪已经停了,不多难行。”
他话音才落,赵春梅却走到近前,她抿了抿唇,张口闭口,欲言又止。
顾昀川道:“阿娘您有话便说。”
赵春梅瞧了眼门口,见沈柳还没回来,才同他小声道:“你把乖儿也带上。”
顾昀川皱了皱眉:“阿娘……”
赵春梅没把话说透,只道:“你叫郎中给把把脉,他、他前儿个寒着,我怕没好透。”
顾昀川七窍玲珑心,垂眸笑了起来,把话挑明:“昨儿个还吐了。”
赵春梅愣了片刻,蓦地拍了把手:“你、你知道啊?”
“本就是带他去看的。”
“好好好。”赵春梅笑起来,“快去瞧瞧,外头冷,叫他多穿些。”
丝瓜瓤擦得碗边咯吱作响,顾知禧皱了皱脸,她可搞不懂阿娘,阿哥去瞧郎中,她作啥这高兴。
第49章 糖炒栗子
雪晴时天最寒, 沈柳里衣、中衣、棉马甲、袄子足穿了四件。
他本想说真的很厚实,一点儿也不冷,可临到出门前, 顾昀川还是给他戴上棉帽, 又围了条兔毛项帕, 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眼睛,活像个圆冬瓜。
落雪积了一整夜,又晒了小半的日头, 早没了才下时的蓬松柔软。
积雪将化不化,土路湿泞难行, 好在并不很滑, 顾昀川紧紧握着小哥儿的手, 踩得雪面吱嘎作响。
这时候,许多人家趁着日头好,拿着竹扫把出来扫雪, 见了他俩,出声寒暄:“顾家大郎今儿个没去书塾啊?”
“赶上旬休了。”顾昀川笑着瞧瞧沈柳,“带他出来溜达溜达。”
扫雪声簌簌, 婶子叹道:“哎哟好生恩爱啊。”
沈柳垂眸笑起来,瞧着握在一块儿的两只手,心里暖乎乎的。
邻家的大黄狗也出来晒太阳,吴婶子怕它冷着, 用碎布缝了件小袄子,裹着它的圆肚皮。
它和沈柳熟, 夏秋那会儿, 小哥儿摘了果子,总会分它小半个, 眼下瞧见人,老远就汪一声。
顾昀川轻抬了抬下颌,打趣道:“你小友。”
男人看着端方持重,实则私底下可不正经,若不是小哥儿脸皮薄,学的经世之道早要酸成情话,逗着人玩儿。
沈柳气得打他,可又舍不得真使劲儿。
到后头埋在男人手臂边,两人咯咯咯笑闹成一团。
到益正堂时,日头偏西,方过未时二刻。
推门而入,悬在门上的铜铃清脆的响了起来,药草味扑面而来。
三丈高的柏木药柜占了整面东墙,学徒正在捣药,赶上雪天,屋里好些来看跌打损伤的病人,胳膊腿青红一片,不住地唉呦。
待到沈柳时,老郎中上下瞧了眼人,又瞧了眼站在他身侧的顾昀川:“哪儿不舒服?”
“最近总是犯恶心。”闻着药味,沈柳喉咙又毛躁起来,他忙咽唾沫压一压,“老想吐。”
手腕搭在脉枕上,小哥儿不住地紧张,直到顾昀川伸手将他的头轻压到自己腰际,沈柳靠着人,心才定下来。
老郎中将指尖搭在小哥儿的腕子上,捋了把花白的胡子:“成亲几月了?”
从仲夏到严冬,满打满算不过半载。
老郎中笑着点点头:“喜事儿,小两个月了。”
闻声,沈柳顿了顿,本来心里可是没底,听郎中这般说了,他止不住地高兴,仰头看去顾昀川:“昀川……”
顾昀川侧着头,耳朵红起一片,胸口不住地起伏,好半晌才垂眸看向沈柳,眼底竟是一片红。
“昀川,你要当爹了。”
他要当爹了……伸手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顾昀川唇有些抖,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顾不上周遭还有好些人瞧,俯身过来,给沈柳抱紧了。
好一会儿,老郎中才笑着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坐下:“腿如何了?”
顾昀川是这里的“熟客”,见他坐下,学徒忙搬了条凳过来给他搭腿。
裤子有些厚,沈柳帮着挽起来,方便老郎中摸骨头。
“方才瞧你走得挺好。”老郎中往膝盖上摸了摸,“恢复得还成。”
顾昀川道:“拄着杖子能走挺远,不用的话……能小站一会儿了。”
老郎中点点头:“雨雪天如何?”
“有些酸疼。”
“药得继续吃,平日里多泡泡脚、捏捏腿,能舒坦不少。”
握着顾昀川的手,沈柳略微倾身:“先生,他的腿还有希望……”
郎中抬头瞧了眼顾昀川,又看去沈柳:“眼下已然很好了。”
俩人走出门,沈柳本还因为有了孩子而欢喜,这会儿又因着男人的腿而失落了。
顾昀川将帽子给小哥儿戴好,见他苦个脸,轻声道:“嫌我了?”
“你胡说啥!”沈柳张开手臂将人抱紧了,脸贴着他的胸口,“你知道的,我从没嫌过。”
他只是失落,顾昀川待他越好,他越难受。
“我没啥大念想,就守着咱家这一亩三分地,守着你,也觉得日子很好。”沈柳吸了吸鼻子,“可你和我不一样,你本该有很好的前程。”
下颌抵着小哥儿戴了帽子的头顶,轻磨了磨:“我也没什么大念想,守着你,也很好。”
顾昀川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肚腹:“往后还有他,叫他去闯荡吧。”
沈柳轻咬了下唇边:“可若是个小哥儿……或是小闺女呢?”
顾昀川将人搂紧了:“那我就守着你俩。”
杖子敲在地上,让人心都踏实了,俩人没急着回家,顾昀川又带沈柳上铺子里买了些吃食。
老郎中说,才有孩子是这样的,若不多严重,吃些酸果便好。
沈柳本想着家里还有半坛子酸黄瓜,他回去就和阿娘讨来,切成小段放屋里,难受了就吃上两块儿。
可顾昀川不让,说那东西吃多了腌心,非带他上铺子里买吃食。
要说卖吃食的地界,还得是镇子的闹街,那里东西齐全,可若只为了两口酸果就跑一趟,又不多值当,俩人便到了卖炒货的铺面。
天气冷,铺里正在炒栗子,门口架一口大锅,砂石与黑铁碰撞出细碎的沙沙声。
见有人过来,店家忙招呼起来:“现炒的栗子,香得紧,给夫人带一些?”
顾昀川看向沈柳:“来些炒栗子?”
平日里,从山头摘了栗子回来,也会用锅炒,可家里做的和外边卖的终归不同。
栗壳在高温里爆出噼啪声,焦糖裹着热气从豁口溢出来,闻着可香可香,沈柳有些嘴馋:“想吃。”
听见声,店家才知道这裹得严严实实的是个小哥儿,他忙道歉:“哎呦我眼拙,没看出来是位小公子。”
他用铁铲铲出几个栗子,散好热气,才递过去:“您二位甜甜嘴”。
顾昀川伸手接过来,用牙咬开口,剥好了才喂到沈柳嘴边:“甜不甜?”
小哥儿眉眼弯弯的:“甜。”
顾昀川看向店家:“来五两炒栗子。”
“是现吃还是带走啊?”
“现吃。”
“好嘞!”
店家捻了张牛皮纸,折成小碗,秤了五两的栗子递到了沈柳的手里。
才出锅,栗子上冒着腾腾热气,纸包有些烫,正好暖手。
怕路上吃东西胃里进风,俩人猫在铺子里吃的炒栗子。
也不用沈柳动手,都是顾昀川剥好了直接喂到他嘴里,渣子不小心落到项帕上了,大手还给拍一拍。
往里头瞧了瞧,不多大的炒货铺面里,方口木匣子盛着不少炒货、果脯。
顾昀川问:“哪些是酸甜口的?能尝吗?”
“能尝!”
店家拿个小铁勺,每样都给舀了一些,递到俩人面前。
顾昀川本就不爱食甜,只叫沈柳试试,小哥儿长这么大,也只在替嫁成亲那日,饿得实在受不了,被梳洗嬷嬷喂过一把甜脯。
他瞧着这些或红或黑、表面还裹着糖霜的酸果有些不敢伸手:“得好贵吧?”
“少买些,不贵。”
沈柳这才挑了几样塞嘴里,果脯又酸又甜的很是开胃,本还有点难受的喉咙都好上不少。
见他爱吃,顾昀川每样都买了些,店家拿牛皮纸包好,用麻绳子穿成一串,递到了两人手上。
到家时,已经是申时,远天起一片霞色,很是漂亮。
听见开门声,赵春梅出来迎人。
沈柳有点儿害臊,躲在顾昀川身边不好意思出来,他轻声叫人:“阿娘,我回来了。”
赵春梅忙应了一声,又看去顾昀川,就见他笑着将小哥儿拉进怀里,温声道:“有孩子了,他羞呢。”
有了……一时间,赵春梅欢喜的不知道咋好。
她忙走到沈柳跟前,怕手上冰,搓了好几下才拉过他的手:“冻着了吧,快进屋。”
沈柳脸上红红的:“我穿好多,不冷。”
“不冷好、不冷好。”赵春梅喜不自胜,这么多年了,顾家终于要添丁了。
沈柳才嫁进门那会儿,镇子上闲言碎语说啥的都有。
笑话他家高枝没攀上,娶了个没人要的假少爷;说小哥儿不好生养,到时候顾家无后……
赵春梅全然没听,她就觉得这小哥儿好。
他来家之后,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川儿比往常有生气了,宝妹也和他处得好,到眼下,竟是连娃儿都有了。
她笑起来,她乖儿才不是没人要的哥儿,她乖儿是福星。
拉着沈柳的手,赵春梅又絮叨起来:“天冷了,脚下不能寒着,待会儿娘给你灌个铜壶。”
“你本来身子就弱,得好好补补,番柿子牛腩汤成不,酸酸甜甜的,要么就炖个排骨,娘给油都撇干净,不叫你难受。”
沈柳听得耳根热、心里也热:“阿娘我没那么娇气。”
“干啥不娇气。”赵春梅笑着道,“得娇气,往后活都叫川儿做,他有的是劲儿。”
顾昀川在后面听得忍不住勾起唇,点头:“阿娘说的是。”
第50章 玉米排骨汤
几人推门进屋时, 顾知禧正坐在床上剪纸花。
嫁妆被面绣好后,小姑娘没事儿做,有心思了就绣绣帕子, 没心思了就在屋里躲懒, 左右阿娘阿哥都惯着, 没人催她做活儿。
见几人都笑容满面的,她伸手挠了挠脸:“阿哥腿咋样了啊?”
“快别躺家了。”赵春梅走到床边叫她起来,“去前街买半斤排骨, 今儿个做玉米排骨汤。”
一听吃排骨汤,小姑娘一骨碌爬了起来:“哥夫陪我一块儿去, 咱俩买蜂窝糖吃。”
他俩关系好, 有点啥事都想叫上沈柳。赵春梅拍她屁股:“你自己去, 啥都叫人家陪。”
小姑娘垮个脸,就听赵春梅笑着道:“你哥夫有身子了,外头雪滑, 别叫他走了。”
顾知禧愣了许久,眼见着阿娘、阿哥都笑意盈盈的,她欢欣地看去沈柳:“哥夫有宝宝了?我、我要当小姑姑了?!”
沈柳羞地挠了下颈子, 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瞧,顾知禧简直要欢喜疯了,她鞋也不记得穿,高兴地跳起来:“我要当小姑姑了!”
在这个家, 她向来是最小的,就是哥夫进门了她还是最小的, 眼下竟然要做长辈了。
顾知禧手舞足蹈:“我要给宝宝缝小鞋、小帽, 梳小辫子!到春了带他赶蜻蜓,到夏了给他摘果子!”
“好好, 都依你,眼下先把排骨买了。”赵春梅一面给她拿钱,一面把人拉回床上,“穿上鞋,再冻着。”
顾知禧忙点头,趿上鞋就要出门。
赵春梅嘱咐道:“月份还小,不好往外头说。”
小姑娘不住地点头:“阿娘我知道,我嘴可严呢!”
傍晚吃的玉米排骨汤,挑的猪肉厚实的中小排,又并了一些棒骨,放到锅里煨了一个多时辰,骨髓都熬出来了,鲜汤的香味飘了满屋子。
怕光喝汤沈柳胃里腻得慌,赵春梅又做了盘番柿子炒蛋,大火炒出番柿子里的汁水,再把炒好的蓬松鸡蛋花放进去爆香,临出锅前撒上两把青绿的葱花,酸酸甜甜的很是下饭。
以往时候,怕饭菜端出去凉得快,都在灶房里对付一顿,今儿个却早早将炭火盆烧上,将堂屋暖了起来。
寒冬雪后,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着热乎饭,唠唠家常,日子流水似的平淡,却让人心里无端的踏实。
临吃饭,知道沈柳容易犯恶心,顾知禧将酱瓜、腌萝卜条、雪里红全装了小碟,在他面前码了一排:“还有啥想吃的就同我讲,我给你弄。”
被这样细致地对待,沈柳耳根泛起红:“这些已经很够了。”
顾知禧点点头,又帮着盛了排骨汤,挑了最好啃的小段排骨,摞了满满一小碗,放到了沈柳面前。
沈柳想着,自己真快被养成小猪了,本来就没啥活儿做,方才连洗菜烧饭也不让,就叫他坐在灶火边暖手,眼下更是了。
家里花钱地方多,排骨价贵,都是省着买,他看着满满一碗排骨,心里都起了皱。
知道小姑娘爱吃肉,沈柳用筷子夹出些排骨放到顾知禧的碗里,小姑娘忙抱着碗躲:“阿娘说你身子骨弱,且得补呢!”
“我胃里犯恶心,吃一些就好,剩下的你帮哥夫吃。”
俩人推来推去,顾昀川知道小哥儿是心疼宝妹,他伸手揽过人:“排骨还有呢,够你俩吃的。”
沈柳这才停下动作,点了点头。
桌子下头,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用只有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柳儿,我就想你吃好睡好,平安顺遂,吃这一锅我都不嫌多。”
沈柳心口子酸软,他轻咬了下唇:“嗯。”
吃着热乎饭、喝着热乎汤,手脚暖和,心也暖和。
饭桌上,赵春梅说起了买牛车的事,昨儿个看了小牛,俩孩子都说好,正好明儿个顾昀川旬休在家,她打算叫上郑家两口,再一道过去看看。
一听这话儿,俩孩子都点头,顾昀川却开了口:“也不是很急,我平日里跟着粮车也挺好的。”
闻声,沈柳皱起眉:“人家粮车装粮卸粮都有时辰,你还得等,再冻坏了。”
“我一个汉子,冻不坏。”
顾知禧也急起来:“阿哥,咱不是说好的买牛嘛,这咋又不急了?”
指尖轻搓了把骨节,顾昀川有自己的打算。
家里银钱都有数,为了给他买牛车,得掏出一大笔,到时候沈柳生孩子,花钱的地方多。
赵春梅心思细,瞧出来他在想啥。
她清了清嗓,郑重道:“娘觉得这牛车得买。”
她向来和气,尤其吃饭的时候,鲜少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
几人全朝她看过去,就听赵春梅继续道:“一来这牛还没成年,价钱不会太贵,再者牛车除去接送川儿,待到了春秋还能犁地,最要紧的,等到乖儿肚子大起来了,真有个啥急事儿,咱驾上车就能寻郎中,省下许多工夫。”
“一家人说话儿,娘不藏着掖着。”她看去顾昀川,“川儿,娘知道你心里咋想的,想多留些银子,日后也不紧巴。”
“买牛车定是好大一笔开销,但咱家不至于揭不开锅,你教书每月都有进项,娘那儿还攒着些,养一个孩子总归是绰绰有余。”
“是啊阿哥,咱一家子人呢,肯定能把哥夫和宝宝都照顾得好好的。”
顾昀川垂眸,指头捏紧了筷子,他自知对阿娘和宝妹亏欠太多,少时求学,腿伤治病,到眼下生养孩子……
赵春梅温声道:“咱一家人,不讲这些。”
“就是说。”顾知禧埋头啃了口骨头,小脸儿圆鼓鼓的,“我可是宝宝的小姑姑!”
她笑起来,一家人都跟着笑起来。
捏紧筷子的指尖松了开来,顾昀川点了点头,是啊一家人,又谈什么亏欠不亏欠呢。
*
翌日一清早,郑松石同人借了驾牛车,和顾家人一道去了范家,商量买牛的事儿。
今儿个天气好,一早就出了日头,可山风大,吹在身上还是冷。
担心沈柳身子过了寒气,家里人没叫他出门,又怕他一人待着没趣儿,就叫顾知禧和昨儿个随丘子牛车回来的郑虎一块儿陪着,几个小孩儿猫在灶房里烤土豆、地瓜,倒也乐呵。
几人到时,范家人已经在做活儿了,虽是农闲,可范大还是一早就醒了,家里夫郎身子不好,他先是把铜壶热水换上,又把汤药坐上锅,待听见外面动静时,灶上正在煮蛋。
沈柳给的那小篮子鸡蛋他一个都舍不得吃,学着隔壁婶子用红糖煮上,好给夫郎补身子。
听见有人喊他,忙擦了把手出来瞧。
范大与郑松石并不多相熟,只是提了中间人的名字,彼此都认识罢了。
听人意思是来买小牛的,范大有点儿为难,他搓了把手:“这、这牛有人定了。”
“这么快就定了!”吉婶拍了把手,“那给银子没啊?”
范大挠了挠头:“还、还没。”
既然没给银子,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说人都来了,咋的也得看过小牛再说。
范大领着人进棚子,就见一大一小两头胖牛正在吃草,口鼻喷薄出团团白雾,瞧着很是有生气。
这小牛养得确实好,比同龄的牛都来得壮实。
郑松石走近些,从牙齿到耳朵再到牛蹄……细致看了良久,止不住地点头,这小黄牛待到成年,该是一头很健硕神气的牛。
几人都满意,郑松石问起来:“是谁家定下了啊?能不能让我们同人家商量商量,若是不急买,先让给我们。”
正是农闲时候,还不到用牛耕地,该是不急,而且范大说是定下了,可牛也没牵走,还是能谈一谈的。
范大搓了把裤子,磕巴道:“我、我都收了人家一篮子鸡、鸡蛋了。”
一听这话儿,人堆里的赵春梅出了声:“可是还喝了人家一碗姜汤?”
今儿个她穿得厚实,风帽、项帕都戴得齐全,不怪范大瞧不出来。
一听这声音,范大忙定睛认了认,待看清了,他欢喜起来:“婶、婶子!”
这若说卖牛,范大也知道自己笨口拙舌,拿不定主意,这事儿还得是夫郎来谈。
几人身上带着寒气,怕过给人,在明堂站了好一会儿,才敲门进屋。
屋子里既没烧柴也没燃炭,可冷可冷,床上坐着的小哥儿穿着袄子,戴着棉抹额,怀里抱着个小娃娃。
一头成牛的市价是六到七两银子,农闲或农忙时候价钱有所不同,眼下这时节,牛最是便宜。
因此许多人家不愿意卖,宁可再养上几个月,等到春种时候再出手,能多卖小半两银子。
要不是景哥儿生了娃娃,又亏空了身子,范大是说啥也不肯卖的。
饶是如此,他也是寻觅了几户,瞧着顾家人好,小牛过去了不愁吃饱,才肯点头的。
两边都诚心实意,倒也好谈买卖。
陈景道:“您也瞧见了,要不是日子实在难过,是说啥也不肯卖的。这小牛还有半载就成年了,到时候肯定也有好价钱。”
“这是自然。”吉婶点点头,“不过人顾家也确实是诚心来买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来回跑了两趟,您就给个实在价,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陈景瞧了瞧范大,汉子没言语,只伸手将他的手握紧了。
陈景吸了吸鼻子,又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没底:“五、五两三钱……”
这个品相的小牛,春秋两季甚至能卖到小六两银子。
可他家正缺钱,又赶上严冬,实在不敢漫天要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