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们对对账


    相好……顾昀川微怔,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过相好。


    他看着沈柳明明委屈却偏偏装作无所谓的小脸,有些头疼,轻轻呼出口气:“什么相好?”


    沈柳不多敢瞧人, 指头紧紧揪着被子, 将在粮食铺子前的事儿细细说了。


    他心底有些慌, 生怕勾起男人的过去,让他追忆往昔,他咬了咬嘴唇:“可漂亮一姑娘, 但是人家已经成亲了……”


    烛火光跳动,小哥儿垂着头, 半张脸在阴影里瞧不多真切。


    顾昀川指尖轻轻摩挲了下骨节, 好半晌都没想起来沈柳说的姑娘是谁, 他缓声道:“怎么就认定她是我相好?”


    一听这话,沈柳明显怔了下,他偏过头难忍地呼出一息, 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割过舌尖一样让他痛苦:“宝妹说,你冒雨给她送过香囊。”


    沉吟半晌, 顾昀川终于自久远的记忆里找寻到这一段,他看着小哥儿皱皱巴巴的小脸儿,两手包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向后仰, 将沈柳拥进了怀里。


    披在身上的衣裳累赘,顾昀川干脆收到了一边, 又怕小哥儿冷到, 拉起被子将他包裹得严实。


    沈柳伏在男人胸膛,听着他砰咚的心跳, 脸上有些热,淡淡的呼吸拂来,顾昀川开了口,他温声说:“你就没问问宝妹是什么样的香囊?”


    男人的长发散在腰际,沈柳卷起一绺在指尖卷弄,他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想知道。”


    “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指头顿了顿,沈柳哼哼一声,不说话了。


    顾昀川的大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继续道:“你说的那妇人该是孙家二姑娘孙嫣,人家大我三岁,前年就成亲了。”


    该是几年前了,时值端午,眼见着天越来越热,人也跟着躁起来。


    一到这时节,赵春梅就会插艾草、做香囊,图个流年顺遂,只那回多做了些,问过了才知道是给孙家的。


    都在镇子上住着,彼此都相熟,赵春梅说,孙家二姑娘前几日走夜路,怕是瞧见了脏东西,回来就心悸难忍,孙家婶子知道她绣活好,请她帮忙多做几个,好给家里闺女戴着辟辟邪。


    春末夏初,天气多变,晨时还有日头,到了晌午就下起了缠绵细雨。


    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顾昀川手头事情不多,就代阿娘送了一趟。


    顾昀川低头瞧向沈柳,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发红的耳朵,伸手给人搂紧了,缓声说:“在你之前,我没与任何人有过私情,就是苏青岚,也是祖辈定下的婚约,只幼时见过两面。”


    沈柳脸上滚烫,埋在被子里咋也不肯出来,可大手却穿过腋下,将他往上抱了抱,待快要四目相接时,他忙又缩起了颈子。


    沈柳知道自己想错了,臊得连指尖都红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那、那宝妹做啥这么生气啊?”


    顾昀川轻抚着小哥儿的脊背:“这我倒是不多清楚,你得亲自问她了,不过想来,大抵与我的腿伤有关吧。”


    那阵子,镇子上许多风言风语,都说顾家一门男丁多舛,怕不是祖上无德、无所庇护。


    顾昀川病痛卧床,家里人又瞒着,他知晓的不多,可顾知禧挺活泼的性子,本来朋友甚多,自打这之后,再不肯出门,偶时红着眼睛回来,多又是同人吵架了。


    见怀里小哥儿不说话了,顾昀川轻叹一息,伸手将他别开的小脸儿摆正,温声道:“眼下可都清楚了?不难受了?”


    沈柳眼皮泛着粉,不多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顾昀川给人搂紧些,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在婆娑烛影里毛茸茸的:“若不是今夜我百般问了,你偏是不肯说的,一面开解自己又一面难受,反反复复把自己闹病,到时候一家人都心疼。”


    沈柳鼓了鼓脸,贴着男人的颈子:“我再不会了。”


    顾昀川应下一声,可他心里清楚,除去小哥儿本来就内敛的性子,其实他有许多顾虑,虽然不多言语,可他瞧得出来,沈柳像是寄人篱下,敏感、小心翼翼,生怕做的不好惹人生气。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叹息道:“笨脑瓜胡思乱想,就是不直接来问我。”


    沈柳眼神闪烁,紧咬了下唇,顺着男人的话轻声应:“下回就来问。”


    “你不会问的。”


    顾昀川沉默了好半晌,才难忍地道:“沈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能嫁给我是天大的造化?”


    沈柳眼睫微颤,指头抠紧了被角,轻轻“嗯”了一声。


    顾昀川唇线拉平,低头亲了亲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可我又何尝不是呢?能娶到你,我也觉得是天大的造化啊。”


    沈柳怔忪,一时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在逗他,他缓缓抬起头,可四目相接时,他只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无端的认真和道不明的温柔缱绻,心都跟着怦动。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的后颈子,近乎剖白地道:“我这样一个人,寡淡、无趣又身有残疾,从不敢奢望能有人真心待我。”


    “柳儿,你很好,比你自己想的要好得多,我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是我……离不得你。”


    许久,沈柳都没有说话,他只觉得眼睛发酸,喉咙也跟着发起堵来:“才不是,我觉得你好,很好很好。”


    他没念过书,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一急起来,只会这几个词。


    可这都是他的真心话,顾昀川就是很好,好得只要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温热,像浸在日光里。


    顾昀川伸手擦掉小哥儿眼角的泪,浅笑着道:“那我们都很好,是平等的,是无需隐瞒的。”


    沈柳吸了吸鼻子,手臂圈到男人的颈间:“嗯。”


    小哥儿不多重,身上热乎乎的,尤其在微寒的深秋,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的发顶,轻轻蹭了蹭:“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对对账了?”


    “对账?”怀里人小声问起来。


    顾昀川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边:“我的事儿都坦坦荡荡说清了,可夫郎的事儿……我还不多清楚。”


    “我的啥事啊?”


    “你以前在村子里,可有相好啊?”


    “我、我自然没有。”沈柳皱紧眉头,嘟囔道,“那会儿家里穷,我常年同阿爹在外做工,本来长得就不多好看,风吹日晒的人家汉子才瞧不上我。”


    “哪儿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沈柳垂眸笑起来,哼哼道:“就你说好看。”


    顾昀川抿了抿唇,难耐地咽了口唾沫:“那没有相好,总该有心悦的人吧?”


    闻声,沈柳脸色腾的红了上来,他不想在这事上说谎,可也羞臊的不想认下,只小声道:“明儿个还得早起赶集,好困了。”


    顾昀川却搂着他不放,凑在他耳朵边问:“心悦谁啊?”


    沈柳瞧他一眼,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谁。”


    见小哥儿羞得浑身都红了,顾昀川终于不再闹他,笑着松开了手臂。


    沈柳翻到床里头去,好半晌没躺人了,有些冷,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多会儿,烛火被吹熄了,暗夜沉沉,顾昀川自身后抱了过来,将他搂紧了。


    亲了亲小哥儿的耳朵,顾昀川温声道:“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


    沈柳“嗯”了一声,枕着男人结实的手臂,贴着他的胸腹,手脚慢慢暖和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想着男人说的那些话,心里甜丝丝的,他想着今夜定能睡个安稳觉。


    *


    远天泛起鱼肚白,日头初升,青黛群山露出半片金边,后院儿的母鸡咕咕哒哒叫了起来。


    一夜好眠,沈柳早早就醒了,不多意外正睡在顾昀川怀里,他看着边上人沉静的睡颜,抿了抿唇,做了以前想过很久却从没敢做的事,亲在了男人的脸上。


    小哥儿心口砰咚直跳,他伸手揉了把发烫的脸,轻巧下了床。


    还不到卯时,晨光稀薄,阿娘和宝妹还没起,沈柳洗漱好,先到后院儿把鸡窝的木板拉开,噗啦一声,母鸡拍着翅膀飞出来,很是热闹。


    沈柳喂了一大碗苞谷碎并小半颗白菜,往鸡窝里瞧时,正见着干草窝上又多了几个蛋,他欢喜地拿出来,伸手擦擦干净,想着又能多卖上两个了。


    今儿个要赶集,家里只留下顾昀川和郑虎,汉子不多会做饭,沈柳便到灶房,想着把早饭做上,吃好后再一道上市集。


    天冷下来后,东西能放得住了,赵春梅昨儿个便先烙了几张饼,打算到了早上蒸一下,再煮上一锅热粥,凑合着吃一顿。


    沈柳想着,吃粥并烙饼嘴里没啥滋味,他起来得早,干脆就做上一锅片汤,再往里头打上两个蛋。


    蛋是才捡回来的,很是新鲜,用筷子打散进汤里,汤汁浓稠又热乎,胃里舒坦。


    灶房门半开着,薄雾弥漫,疏散的日光倾落,泛着丝丝冷意。


    沈柳洗干净手,用瓷碗盛了半碗面粉,又打开水缸舀了小瓢清水,缓缓兑进面粉里。


    晨时天寒,缸水冰手,他就着瓷碗将面粉揉匀,又掏出来甩在案板上,用劲儿揉成光滑的圆团。


    面得醒上一会儿,他瞧着天色不早了,阿娘和宝妹也快起了,便将灶火生了起来,烧上一锅热水,省得一会儿洗漱冻着脸。


    沈柳自己作懒,方才洗脸是就着冷水来的,被冰得直皱眉。


    他想着,这要是顾昀川在,非要伸着两根指头点他的脑瓜,再什么话也不说地去把水烧上。


    一想到这些,沈柳脸上泛起红,心口子也暖和,他垂眸笑起来,又往灶膛里添上两把柴。


    第32章  就老想着他


    面团醒发好, 沈柳拉成条状,擀成薄薄的一片,灶台铁锅里的水也烧好了, 正在噗噗作响, 他正打算用钩子扒拉下柴火, 燃得小一些,外头传来吱嘎一声开门声,不多会儿顾知禧进了门。


    她瞧见沈柳, 伸手揉了把眼睛:“哥夫,你啥时候起的啊?”


    沈柳自灶火前抬起头, 笑眯眯地道:“也刚起, 正好水烧开了, 快来洗把脸。”


    “好。”顾知禧走到灶台边,瞧见案板上的面皮,“今儿个吃面吗?”


    “嗯, 打算下个片汤。”


    木盆里已经打了半盆冷水,顾知禧掀开铁锅锅盖,热气翻腾, 白雾氤氲,她想着哥夫好贴心,水都给烧好了,可她也心疼他起得这般早:“昨儿个阿娘不是说烫锅粥嘛, 你起这么早,得好累吧。”


    “不多累, 我想着咱们几个出去一个日升, 得晌午才能回,他……”沈柳脸上泛起红晕, “吃粥和饼子嘴里没味。”


    顾知禧听出来了,忍不住地偷笑:“给我阿哥做的啊……”


    沈柳面皮薄,以往顾知禧逗他,他多是羞着不愿意承认,可昨儿个顾昀川同他说了那么多,他心里满满当当的踏实,咬了咬唇,小声说着情愫:“不在家,就老想着他,得安排妥当了才能安心。”


    话音落地,顾知禧愣了好半晌,她脸都不着急洗了,凑到沈柳跟前:“哥夫你变了,以前可啥都不肯讲的。”


    沈柳不瞧她,回到案板前继续做活,将擀薄的面片用刀切开,他还是臊得厉害,眼睫像小夜蛾轻轻振翅,小声说:“那我不讲了。”


    “你讲嘛,我爱听。”顾知禧欢喜得很,又忍不住想问,“是不是我阿哥同你说啥了?昨儿个还没精打采的。”


    沈柳垂眸笑起来,脸颊绯红:“他说……他说我很好。”


    他那模样,像沉浸在爱里,整个人都红扑扑的。


    顾知禧怔忪,她以前同沈柳好,多是因为他是她哥夫,因为她阿哥。


    可相处这般久了,她不知不觉就变了心境,她跟着沈柳的欢喜而欢喜,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沈柳,她想看他幸福顺遂。


    *


    日头东悬,山野一片灿烂的金。


    早饭吃了蛋花片汤并一张烙饼,蛋花汤又香又浓,临出锅撒上两把葱花,满屋子飘香,烙饼是蒸过的,虽不酥脆,却很是宣腾。


    吃过早饭,快到辰时,收拾收拾就该出门了。


    郑虎还没过来,顾昀川跟着沈柳一道回了卧房。


    边桌上的小筐子里是小哥儿准备拿去卖的东西,里头用干草一层叠一层地铺得整整齐齐,算上今儿个早晨才捡回去的,拢共二十八颗蛋,全用布巾擦得干净。


    鸡蛋上头放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六条帕子,沈柳用干草遮掩起来,生怕旁人拿了。


    顾昀川坐在椅子里,给沈柳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臂将褂子穿穿好,仰头看向他,嘱咐道:“东西都收拾好了?钱袋呢?”


    钱袋子正收在怀里,沈柳掏出来拿给他瞧,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微微蹙起眉:“怎么不多带些,也好买点东西。”


    重阳节前后,他写了不少祭辞文稿,除去新买的宣纸、墨锭,还余有不到六百文。


    顾昀川想着马上到冬了,得给沈柳做身棉衣,他生怕小哥儿知道了又不肯要,没同他知会,直接将铜板给了阿娘。


    剩下的二百来文他一个铜板也没留,全数交到了沈柳手上,饶是这样,小哥儿还是过得扣扣搜搜的,不舍得花钱。


    沈柳轻声道:“我想过了,到时候鸡蛋和帕子都卖了,手里有不少铜板,不消带了。”


    顾昀川瞧着他顶认真的小脸儿,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子:“咱家虽不富裕,可你相公多少还赚钱,不要你这样省着花。”


    沈柳知道顾昀川对他好,可心里盘算着攒下的银子,离买牛车还差不少,他轻轻点了点头:“知道,我不省。”


    正说着,外头传来顾知禧的声音:“哥夫,吉婶过来了,咱走吧?”


    “就来!”


    沈柳应了一声,伸出手刚想将桌上的蛋筐背上肩,男人一手拎起筐子,另只手将沈柳的手握紧了:“走吧,送你出门。”


    沈柳垂眸,瞧了眼握在一块儿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


    市集在镇子东头,路程并不多远,一行人到时,已经来了许多人。


    商贩云集,人头攒动,挑扁担的、推板车的,卖些小零碎的只抱着个筐子,混在杂客人群间,和着讨价还价声,很是热闹。


    最初大家伙聚到这地界,是因这地方敞阔,四面通达,商贩方便过来。


    那时候不多讲究,只留出一条行路给客人,卖东西的小贩沿着路,哪空坐哪。


    后来人多了,形成规模,官府倒是管起来了。


    卖吃食的在一面,卖蛋、牲畜的在另一面,私人商贩只背筐子的不用缴金,推车、拉架子的还要到入口的小亭子里缴上五十文保钱,待到收市时再退还。


    沈柳上次和顾知禧过来,是买家,这些规矩多不清楚,而今听吉婶细细说清,才知道这里头这么多门道。


    四人要卖的东西不相同,单就沈柳又背了鸡蛋和帕子,两样东西不在一处地界,他就将帕子交给了顾知禧。


    小姑娘接过来收进篮子里,又将背着的小马扎给他一把:“哥夫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卖!”


    沈柳知道自己这帕子绣工一般,尤其还和阿娘的放在一块儿比较,更是不能看,可他瞧着顾知禧一本正经的小脸,笑起来:“好,宝妹办事我放心。”


    穿过层层人群,走到最末,蛋和牲畜是挨着卖的。


    沈柳和吉婶东西都不算多,就找了个角落将筐子落了下来。


    吉婶把小马扎拉开坐好,开始收拾手边的东西,为着不缴金,她也只带了一个筐子,可那筐子却是比沈柳的大上许多,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鸡蛋。


    沈柳看看自己的小筐,还没人家筐底多,局促地抿了抿唇。


    市集上卖东西,筐子往那一摆,一目了然。俩人没出声吆喝,只坐在一块儿时而擦擦鸡蛋,时而聊会儿天。


    坐不多远,就是个卖家禽的,笼子里圈着好几只母鸡,许是不多舒坦,一直在咕咕唧唧。


    吉婶虽然和赵春梅处得好,可和沈柳到底是不多熟,沈柳又是个内敛性子,想找话热热场子,支支吾吾都说不出个啥。


    吉婶瞧着小哥儿紧张的小脸儿,倒是觉得亲切,她在市井间久了,见多了牛头马面,烦透了场面功夫。


    她自筐子里掏出个布包,掀开来,里头是两根绿油油的黄瓜,她往常来赶集,只是为了赚铜板,多是不买吃食的。


    坐时辰久了,胃里上火,就带根黄瓜吃上两口,既下火又管饱。已经是十月,天气转凉后,地里不产黄瓜了,这是最后一批,放在地窖里存着的。


    “咔嚓”一声响,吉婶掰了一半递过去:“吃点儿。”


    “谢谢婶子。”沈柳接过来,张嘴咬了一口,水脆水脆的黄瓜,嫩生生的。


    吉婶看着小哥儿泛红的小脸儿,又瞄见他绣着小花儿的布鞋,轻声道:“哎哟,这小鞋可好看。”


    沈柳动了动脚尖,笑眯眯地垂下头:“昀川给买的。”


    吉婶也笑起来:“以前只知道川小子会读书,谁知道还这么会疼人呢。”


    一提起顾昀川,沈柳话都多了不少:“他可好了,对我也好。”


    “瞧出来了。”黄瓜在嘴里嚼得咔嚓响,吉婶弯起眉,“出门前还得送送你,离不得似的。”


    正说着,有妇人过来买鸡蛋,吉婶朗声道:“大妹子来点鸡蛋?都是家里养的鸡下的,新鲜得紧。”


    见人蹲下来,瞧着有戏,吉婶忙拍了拍沈柳,见小哥儿没动,干脆把他的小筐子往前挪了挪,伸手拿出来给人瞧:“自家孩子养的小鸡,鸡蛋擦得干干净净的,烦您照顾照顾生意。”


    妇人看了一眼沈柳,接过吉婶手里的蛋,确实干净,她放在耳朵边摇了摇,也没听见散黄的声音,确实新鲜,她问道:“多少钱啊?”


    “咱这蛋都是一个价,一文钱一个。”


    “买多了给便宜吗?”


    吉婶转头看去沈柳,询问他的意见。


    沈柳头回来卖蛋,就遇上个大主顾,他咽了口唾沫:“给便宜的……您买得多些,这个筐子也送您。”


    妇人瞧着他直接就笑出来了:“你这小哥儿实在,那我也爽快,筐子我这有就不要了,这一筐子你给我凑个整成不?”


    沈柳微怔,这一筐子蛋,都要啊……他忙点头:“成。”


    拢共二十八个蛋,沈柳收了二十五文钱,妇人把筐子递给他时,他一层草一层蛋的给人铺得整整齐齐。


    妇人笑着掏出铜板,沈柳双手接过来:“多谢婶子。”


    日光里,铜板亮闪闪的,这是他来顾家,头回赚到钱,沈柳低头瞧了好半晌,又欢喜地捧给吉婶看:“婶子,铜板!”


    吉婶笑着看他:“快收起来吧。”


    沈柳掏出钱袋,拉开抽绳,将铜板一个一个地放进去。


    吉婶瞧见那钱袋:“呦,川子把钱袋都给你了?”


    沈柳红起脸点了点头,又看向吉婶:“婶子,方才多谢你。”


    吉婶拍了拍他:“这有啥好谢的,你这鸡蛋拾掇得干净,好卖。”


    沈柳收拾了下筐子,和吉婶一块儿卖剩下的鸡蛋。


    市集人来人往,采买一回不容易,一个多时辰,筐子里的鸡蛋也见了底。


    沈柳抬眼瞧了瞧日头,快到晌午了,正想着,顾知禧找了过来:“婶子、哥夫,你俩卖的咋样了?”


    她低头看了眼筐子,里头蛋剩的不多了:“都见底了,今儿个卖得挺好呀!”


    沈柳仰头看向她:“你和阿娘卖的咋样?”


    顾知禧笑嘻嘻地掏出一把铜板,递了过去:“你的帕子钱。”


    第33章  我就嫁牛车


    “这么多……”沈柳微怔, 他接过铜板,有些惊喜,“真卖出去了啊?”


    顾知禧点点头:“我都说了你绣得好, 你偏不信。”


    六张帕子, 拢共卖了二十一文, 顾知禧道:“早晨那会儿是四文一个,眼瞅着快收市人少了,就卖三文了。”


    沈柳垂眸看着这一把铜钱:“宝妹你可真厉害, 咋卖的呀?”


    “你这帕子绣花虽少,可胜在精细。”顾知禧笑着蹲到他身边, “那些婆婆婶子要给小闺女、小哥儿擦脸, 偏不要那种绣得密密麻麻的, 刮脸,你这种刚刚好。”


    沈柳听她这般说,心里可是欢喜, 他本以为得全数带回去,竟不想还真卖出去了,眼下细细算来, 这一趟他足足赚了四十六文,放在以前,要扛好几天大包了。


    顾知禧笑眯眯的:“卖了这些,你得请我吃小饼!”


    “请!自然请!”沈柳转头看去吉婶, “婶子,我想同宝妹逛一会儿。”


    吉婶这边鸡蛋也快卖完了, 她摆摆手:“待会儿就该收市了, 快些去吧。”


    沈柳应了声,同顾知禧一块儿往卖吃食的地界走。


    这时辰, 快到晌午了,人群稀稀落落,好些卖饼子的商贩已经推着板车回去了,只剩下不远处的摊子,还烧着炉子。


    卖烤饼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胡子已经花白,动作慢上许多,见俩人过来,自马扎上缓缓站起身:“来张烤饼子?”


    这个小摊位的饼子本是做的肉馅兼并着红豆馅,这会子,盛着肉馅儿的大瓷碗已经见了底,就剩下不多的红豆沙。


    沈柳瞧瞧顾知禧,缓声道:“豆沙的成吗?”


    顾知禧佯作不豫,小眉毛皱得紧紧的:“本来想吃肉馅儿的……”


    这赶一趟集不容易,像卖烤饼推着车的,还得交上五十文保金,多是卖不完不愿意走。


    老头儿瞧着他俩,朗声道:“快收摊儿了,你们包圆算了,我这也便宜些给。”


    顾知禧抿唇笑起来:“咋个便宜些呀?”


    商量下来,总共买了四张饼子,馅料却是全给了。


    勺子刮着碗底,呲呲嘎嘎的轻响,每个饼子里都放了足量的红豆沙,就连余下的不多肉馅儿也一并裹了进去。


    炉膛里冒着白烟,卷着烤饼的焦香徐徐盘升,让饿了一个日升的肚子都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不多会儿,饼子就烤好了,老头儿捏起张油纸,将饼子包好,递了过去。


    这里头有一张是裹了肉碎的,沈柳拿给了顾知禧,小姑娘欢喜地接了过来:“多谢哥夫。”


    沈柳付过铜板,张嘴咬了口饼子,薄而柔韧的面皮裹着焦香,里头馅料很是扎实,红豆沙绵软清甜,混合着酥脆外皮上的黑芝麻,一口下去,舌尖都跟着轻颤。


    饼子得趁热才好吃,手上有两张是给阿娘和吉婶的,沈柳本打算送了饼子就和婶子一块儿把鸡蛋卖卖完,可小姑娘还打算再逛一会儿,俩人就说好了地方,各自送了饼子后再汇合。


    快到晌午了,人越来越少,筐子里还余下二十来个鸡蛋卖不掉。


    吉婶瞧了眼天色,这若是自己过来,待到午时末也不碍事,可这一路还有顾家人,她怕耽误了他们时辰,便想着实在卖不掉就收拾了筐子回去。


    正想着,沈柳过来了,他叫了声人,又朝着筐子里瞧了一眼,这来回一趟时辰不短,鸡蛋竟是没见少。


    吉婶道:“等急了吧?剩下不多了,实在没人买就算了。”


    沈柳将手里的饼子递过去:“婶子不急,我和宝妹还想再逛一逛呢,您要是还想卖就再等等,要是不消卖了就同我们一块儿?”


    吉婶瞧着沈柳,接下饼子,烤饼热乎乎的,把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心都暖得温热,她心里熨帖,多少也明白了赵春梅做啥如此欢喜这小哥儿,虽然不多爱说话,可是乖巧、贴心,瞧着就舒坦。


    她弯起眉眼:“成,那婶子就再多卖一会儿。”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应下:“好。”


    日头当空,晒得山风温凉,身上暖洋洋的。


    收市了,许多商贩正在收拾货物,想赶在正午前到门口亭子里把保金领回来,要么等到人都散了,想领保金就得到官府,要多走不少路。


    也是这时候,归家的小商贩会沿路瞧瞧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都是做生意的,有时候以物易物,有时候就便宜些卖了。


    沈柳和顾知禧到了一处首饰铺子,小姑娘想买些发绳。她今儿个也赚了些铜板,赵春梅不叫她交家用,赚的贴己钱都是自己花。


    推车上架着木板子,各式发绳盛在木匣子里,琳琅满目。


    卖发绳的是个老阿婆,瞧着天色不早,也收拾起来了,见有人过来,手下没停地问道:“小姑娘买头花儿呀?快收摊儿了便宜卖,这些全都两文一对儿。”


    顾知禧平日里多梳双丫髻、丱发,头发中分绑作两个发团,瞧着乖巧又漂亮。


    她伸手拿起一对儿发绳,在头间比划了一下给沈柳看:“哥夫,好看吗?”


    朱红的发绳,尾端坠着彩石玛瑙,很是衬人,沈柳点头:“宝妹好看,戴啥都漂亮。”


    顾知禧被夸得捧住脸,眉眼弯弯地道:“那我就要这对儿了。”


    她正掏铜板,就看见沈柳也在看发绳,日光落在他眉宇间,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整个人清秀而温润。


    沈柳少时做苦工,手不多好看,骨节有些粗,他摸着丝绦的湖色发带,想着顾昀川戴该是很好看,只是他长年竖冠,该是用不上的。


    顾知禧顺着他的目光落在那条发带上,轻声说:“哥夫,你要买吗?这个你戴好看。”


    沈柳笑笑:“我就不用了,簪子够用呢。”


    他盘算过了,今儿个赶集拢共有四十二个铜板进账,加上后院儿的鸡也稳定下蛋了,除去平日里吃食,还能余下不少,他再多做些绣活儿,顾昀川每回从书铺回来,还能给他一些……用不了半年,应该就能攒出牛车的银子了。


    顾知禧瞧着沈柳,他这回赶集,除了方才的烤饼,啥都没买,就是那饼子,他原本也只打算买三张自己不吃的,还扯谎说不饿……


    顾知禧抿了下唇,轻声问他:“哥夫,你是不是有啥事儿啊?”


    沈柳顿了顿,瞧着顾知禧水润的眼睛,忙偏开头:“没有。”


    小姑娘不说话了,只鼓起个小脸儿委屈巴巴地看他,好半晌后才小声开了口:“哥夫……咱俩不是最好嘛。”


    沈柳可瞧不得她这个样子,他咬了咬嘴唇:“那我同你讲了,你可不兴和旁的说。”


    “肯定不说。”顾知禧信誓旦旦,“我嘴可严了。”


    沈柳沉默了良久,将小姑娘拉到身边,小声说:“我攒钱是想买驾牛车。”


    “牛车?”顾知禧皱紧眉,“咱家地小,种菜用不上牛车,买了做啥呢?”


    沈柳伸手挠了挠脸:“是想买给昀川的。”


    “我阿哥?”


    沈柳点了点头,将在书铺的事同顾知禧细细说了。


    他叹了一息:“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我没敢同昀川说,就想自己先攒着,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愿意去教书,那就得买牛车,手里有银子,心里才踏实。”


    顾知禧唇线拉得平直,好半晌才开口道:“他大抵是有盘算的。”


    她知晓她阿哥,虽然性子深沉,有话也不愿意多讲,可他既然没咬死了否认,该是有打算的。


    顾知禧也觉得教书好,先不说赚钱多少,至少是份正经营生,可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不用担心埋没了她阿哥一身才学。


    她看去沈柳,窸窸窣窣声里,伸手将怀里的物件掏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哥儿手里。


    沈柳一怔,低头就看见是个钱袋子,小姑娘自己绣的,桃粉缎子面,上头是荷花塘小鲤鱼,他心口一紧,忙要还回去:“宝妹,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银子。”


    “我知道。”顾知禧目光灼灼,“咱们这一家子向来不分你我,哥夫你做事周全,想得周到,买牛车的钱我同你一起攒。”


    沈柳还是要还回去,小姑娘却板起脸,她气鼓鼓的:“那顾昀川是你相公,可也是我阿哥啊,你咋好不要我钱。”


    实在说不过,沈柳将顾知禧的钱袋子拉开来,低头细看,里头装着好些铜板,都是她今儿个卖帕子赚的。


    沈柳将铜板倒在手上,数出八个:“今儿个我卖鸡蛋和帕子拢共赚了四十六文,买饼子用去四文,就是四十二文,你给我八个,凑成五十文,这是咱俩一块儿攒的。”


    “这咋能是一块儿攒的……才拿我八文。”


    “就是一块儿攒的,买鸡苗、垒鸡窝、喂小鸡,哪样不是一块儿干的,那卖鸡蛋的铜板自然也是咱俩的啊。”沈柳把钱袋子还给顾知禧,“余下的宝妹收好了,哥夫心里有盘算,不消你操心。”


    顾知禧咬了咬嘴唇,轻轻接过钱袋子。


    可她又想起阿娘之前的话,想着真要买驾牛车少得七八两银子,这得攒到什么时候,她咽了口唾沫:“实在不成,我就和阿娘要我的嫁妆银子。”


    “这可不行,那是你成亲的傍身钱。”沈柳忙摇头,“再说到时候阿娘定要问你拿银子做啥,你可咋说。”


    “我就说自己要成亲了。”


    沈柳掩着嘴乐:“嫁谁啊,嫁牛车啊。”


    顾知禧也跟着乐,笑声咯咯咯的:“嗯,就嫁牛车。”


    ……


    到晌午了,日头悬在天正中,日光铺下一地的金。


    市集散场,人群稀稀落落。


    第34章  清汤素面


    几人一道往家返, 脸上满是喜悦,来时筐子沉甸甸的,归家时已经见空了, 这一趟下来, 都赚了不少铜板, 钱袋子鼓鼓囊囊。


    今儿个天好,日光灿烂,山风温凉, 说说笑笑竟也不觉得烦闷,到家时, 已经快未时了。


    吉婶一早就和郑松石说过要去赶集, 因此晌午这顿饭郑家叔叔就没回来吃, 又因着郑虎在书房习字,吉婶便跟着一块儿进了院子。


    轻轻推开大门,意外的, 正看见郑虎坐在小板凳上洗菜,水声哗啦啦地响,小短手搓一搓菜根, 洗得很是认真。


    郑虎听见脚步声,忙抬起了头,欢喜地叫人:“阿娘,你们回来了。”


    他自板凳上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叫过人后帮忙卸下筐子, 伸着颈子朝灶房里喊:“川哥, 阿娘和婶子回来了。”


    里头应了一声,顾昀川侧过身, 自不多宽敞的门扉向外看去,他点了点头,温声叫人:“阿娘、婶子。”


    这时辰,日光正盛,将烟尘照得烟雾般缭绕,沈柳顺着半缕日光缓缓看过去,就见男人着长衫、卷着袖口,不怎么熟练地在扯面。


    他腿脚不好,靠着一条腿站不多稳当,实在站不住了还得用手撑住灶台。


    沈柳立在门口,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昀川……这是在做饭?


    寻常人家,汉子多是不进灶房的。就算是逢年过节做排场,也顶多搭把手烧上一两个菜,况且顾昀川腿脚不便,咋会做饭呢。


    沈柳快走了两步进灶房,许是知道小哥儿过来了,顾昀川抬头看向他,温声道:“回来了,累不累?坐凳子上歇会儿。”


    只是一个寻常的晌午,日光温热、山风卷云,男人一句平常的“回来了”,让沈柳喉口发堵、眼眶生热,心口满满胀胀的。


    他看着他,便觉得树有根、鸟有巢,而他……有家。


    沈柳轻轻应了一声,快走了几步到顾昀川身边。


    也顾不上身后许多双眼睛还看着,他贴得近些,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男人的后背:“咋做上饭了?早晨不是给你留了。”


    晨时吃的蛋花片汤和蒸饼子,赵春梅怕回来得晚,特地留出来一小碗稠汤并一张饼子,给他垫肚子,说若是不饿,就等着他们回来再吃。


    “婶子家没留饭,晌午和虎子一块儿对付的,这小子没吃饱。”顾昀川偏过头,下颌磨蹭了下沈柳的发顶,“我看时辰不早,你们也快回来了,就想着把面做上。”


    沈柳瞧着案板上抻好的面片,轻声道:“我都不知道你会做面……”


    “只会做面。”顾昀川淡淡笑起来,“还是婶子教的。”


    小那会儿,赵春梅一个人养两个孩子,时常照顾不过来,尤其到了春种秋收,菜地、家里两头跑,劳心费力。


    顾昀川心疼阿娘辛苦,便负担起了做饭的活计。


    他一面读书一面看顾着年幼的顾知禧,小姑娘年纪小,吃些汤汤水水的才好消化,旁的饭食烦琐他学不明白,就单会了面条。


    只是后来功课繁忙,顾知禧也长大了,已经很少再用他做饭,这本就不多精湛的手艺就又生疏了。


    沈柳抿了抿唇:“站了这么久腿累不累?后面我来做吧。”


    面片已经扯好,只用烧火煮水,下进锅里就行了。


    顾昀川便没推拒,他点了点头,却是没走,让沈柳把靠在墙边的小马扎拿了过来,扶着灶台坐下:“陪陪你。”


    沈柳听得耳根生热,垂眸笑起来:“好。”


    一行人放好筐子进门时,沈柳已经洗过手,在案板前忙活了,见人过来,他笑着喊人:“阿娘,昀川做了面,一会儿咱吃面。”


    赵春梅跟着到案板前看了看,见都准备得差不离了:“这下可好,等着吃现成的了,那娘就不跟着忙活了。”


    沈柳点点头:“阿娘,外头风大,您和婶子、宝妹进屋里等吧。”


    他用竹刷子把铁锅过了遍水,开了水缸盖,拿葫芦瓢往锅里舀水时,眼见着水缸快要见底,想着待会儿做完饭,得到井里打几桶水补满。


    正说着,郑虎跑了进来,小木盆轻轻落到灶台上:“小柳哥,你看看行不?”


    沈柳抬起头,盆里的青菜叶上挂着水珠,晶晶亮:“洗得可真干净。”


    顾知禧打开柜子,将要用的碗筷拿出来,笑眯眯地道:“不要我帮忙,我可就到堂屋等了。”


    沈柳点头:“快去吧。”


    已是未时,日头偏西。


    灶膛里火苗正旺,烧得柴火噼噼啪啪作响,炊烟袅袅,盘旋着飘进云里。


    灶房里就剩下顾昀川和沈柳,锅里水沸,面条已经下锅了,偶尔用木勺子搅和两下防止粘锅。


    小哥儿也拉了张板凳,和顾昀川并排坐在一起。他抿了抿唇,偏过头慢慢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顾昀川眉间带笑,动了动身子,和沈柳挨得更近了些。衣摆轻晃,大手蹭着腿边往上,轻轻将沈柳的手握住了,他温声道:“累了?”


    “不多累。”小哥儿眼睫微颤,小声说,“只是想靠着你。”


    水声咕嘟嘟的响,两人都没说话,在热浪扑面的灶火前,被烤得红了脸。


    沈柳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将男人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拉到眼前,摊平了,把钱袋子轻轻落在他掌心。


    钱袋子鼓鼓囊囊,顾昀川掂了掂:“这么多?”


    “嗯。”沈柳抿唇笑起来,“里头有宝妹的八文,余下的都是今儿个卖鸡蛋和帕子赚的,一共四十二文。”


    “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没买些东西?”


    “家里不短我,没啥缺的,想都攒起来。”


    这小钱眼子……


    顾昀川忍俊不禁,将钱袋子放回了沈柳手里。


    他本还想嘱咐他多给自己买些东西,可想着小哥儿该是苦日子过久了,手里有银子才能安心。


    他欢喜就好,再说往后缺了什么,他会给补上,便由着他去了。


    过了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沈柳起身将洗净的青菜放了进去。


    叶菜熟得快,筷子扒拉两下就烫得微卷,再煮上一会儿,就能出锅了。


    顾昀川自柜子里拿了个大瓷盆,勺子刮了层猪油打底,又打开酱料坛子,舀了几勺酱油、陈醋,再拌上盐巴、砂糖、自家酿的黄豆酱。


    舀起半勺热汤,滚烫的面汤里一股子小麦的清甜,轻轻泼进酱色汤底里,面汤裹起酱香,混着腾腾蒸汽溢了满屋。


    面条下得多,足盛了两大瓷盆。浸在赤色酱汤里,很是鲜香。


    沈柳想着只吃面有些寡,还配着做了盘葱炒鸡蛋,黄澄澄的鸡蛋花上撒着把青葱,让人瞧着就有食欲。


    不多时,饭菜上了桌。


    汤盆有点烫手,沈柳忙捏了把耳垂,笑着说:“做得着急不多丰盛,凑合着吃。”


    吉婶站起身,帮着一桌子盛面,不好意思地道:“我本想着今儿个能早回的,就没给虎子留饭,谁知道这小子这么能吃。麻烦川子和小柳了。”


    “不麻烦。”顾昀川接过面碗,“到了饭时,本也是要做饭的。”


    “那晚上到婶子家吃,婶子给做煎蛋,一人一个。”


    筷子卷起面条,翻起一阵香,顾昀川笑着点头:“好。”


    *


    快到冬了,天色黑得快,屋里早早点上了烛灯,昏黄一盏,轻轻晃动。


    沈柳将热水端进屋,顾昀川才挪到床边上坐好,小哥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帮他把裤脚挽上。


    顾昀川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我自己来就成。”


    “又不多麻烦。”沈柳伸手试了试水温,才将他的脚放进水里,又把布巾放到他手边,“那我先去洗洗。”


    本来挺平常的一句话,可在幽微烛光里,却生出些难忍的情愫,顾昀川瞧着小哥儿泛红的眼角,喉咙微滚,他缓缓应了一声:“今儿个……快些。”


    沈柳微怔,脸上有些红,眼睫颤了颤:“嗯。”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扑面而来,沈柳搓了搓胳膊,反身正要关门,就见门边一团黑影,好像站着个人,他蹙眉定睛一看:“宝妹?你脸咋冻得这红,等多久了?”


    顾知禧伸出根指头,忙在嘴边比划了下:“嘘嘘嘘!”


    沈柳紧着点头,赶快将门关严实了。


    小姑娘屏息听了一会儿,见屋里没什么动静,想着顾昀川该是没听见。


    她轻轻呼出口气,握住沈柳的手,给人拉到一边:“我早想找你说了,可阿娘和婶子都在,就耽搁住了。”


    今儿个晌午吃过饭,顾昀川叫上郑虎到书房习字,沈柳包揽了洗碗的活计,又打了几桶井水将水缸填满。


    他在灶房忙了挺久,等收拾好了去赵春梅房里寻人,就见吉婶也在。


    前些日子,拿到崔家的嫁妆活计给了答复,崔家婶子很是满意,补了一半的尾金,催着剩下的几床被面能快些好,赵春梅和顾知禧就忙了起来。


    吉婶想着左右没旁的事儿干,拿上绣活儿到顾家跟着一块儿做做。


    屋门紧闭,将天风关在外头,几人坐在一块儿,边做活儿边唠家常,倒也舒心。


    只是顾知禧就没机会同沈柳说些小话。


    院子的角落里,黑漆漆的,只有树影被长风吹得摇晃,唰啦啦作响,沈柳皱紧眉头,轻声问她:“宝妹,是有啥事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她自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到沈柳怀里:“哥夫,这些你拿好了。”


    “这是啥啊?”


    “买牛车的钱,八文哪够啊!”顾知禧生怕他不要,话音还没落地就几步跑远了,“我没同阿娘讲,这些都是我自己攒的铜板,你收着。”


    第35章  冬瓜丸子汤


    嘎吱一声, 门紧紧关了起来,里头黑漆漆的,连烛灯也没点。


    沈柳屈指敲了敲:“宝妹, 开开门。”


    小姑娘倚靠着门, 声音顺着门板传出来:“前儿个崔家婶子付了绣活儿的尾金, 阿娘给了我一些,我左右就是买些头花儿,不如全拿给你。”


    布包沉甸甸的, 小姑娘攒了挺久,沈柳轻声说:“宝妹, 哥夫有银子的, 你攒钱不容易, 我不能要你的。”


    “那你就没把咱俩当最好。”顾知禧气鼓鼓的,“你拿我当外人!”


    沈柳本来就不多会讲话,听见顾知禧抱怨, 他急起来:“咋会呢!我、我嫁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只同你好。”


    “那你便收着。”


    沈柳低头瞧着布包,唇抿得紧紧的, 他心里感动:“全当是我借的,等后头宽裕了就还你。”


    门里没说话,好半晌,顾知禧轻声开了口:“也成。”


    “多谢宝妹了。”


    嘎吱一声响, 门被轻轻打开,浅淡月色映着小姑娘笑眯眯的脸:“咱俩这关系, 不说谢不谢的。”


    “好。”


    沈柳洗漱完, 天色已经很深了,长风入夜, 山野寂寂。


    顾知禧的卧房里亮着烛灯,小姑娘该是在做绣活儿,沈柳垂眸笑起来,将手里的小布包攥得更紧了些。


    推开门,寒风灌进来,沈柳赶忙关起门,正想往里走,手上的东西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瞧了眼里头,顾昀川已经上床了,豆大的烛火昏黄一点,映得地上的半盆水波光粼粼。


    见小哥儿好半晌都没过来,顾昀川蹙了下眉,轻声喊他:“怎么不过来?”


    沈柳忙应了一声,却是脚下踟蹰。家里地方不大,顾昀川给的银子他多是放在柜子里,男人从来不看,就是要用钱了,也是直接同他要。


    沈柳轻轻打开柜子,将个靛蓝布包拿了出来,这里头,是俩人的全部身家。


    他想了好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往床那边走了过去。


    不意外的,顾昀川正坐在靠里的位置,帮着小哥儿暖被子。


    沈柳咬了下唇,脱下鞋子爬上了床,窸窸窣窣声里,他把两个布包拿过来,轻轻落在了男人的腿上。


    顾昀川垂下眸子,这靛蓝布包他认得,沈柳可是宝贝,他每次拿钱回来,小哥儿都要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明明记得里面有多少银子,还偏要从头再数上一遍。


    他还笑过他,多数几遍也不能变多,可眼下,竟是拿到了自己面前。


    顾昀川看过去:“这是……”


    沈柳有点儿不敢瞧人,买牛车这事儿顾昀川从没提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他怕男人嫌他多事,咽了口唾沫才轻轻开了口:“昀川,我有些事儿想说。”


    可沉默了良久,那话就和烫嘴似的,咋也说不出来,沈柳张口又闭口,本就不多利索的嘴现下更是笨拙。


    男人却也没催,只伸手过来,将他的手握紧了:“你慢慢想,我不急。”


    小哥儿点了点头,深吸了一气:“上回咱俩上书铺……你同我说那个周二爷想请你做先生。”


    闻声,顾昀川皱了下眉,他瞧着腿面上鼓鼓囊囊的布包,直觉这事儿与他相干,心口不由地颤了一下。


    沈柳见人没说话,抿了抿唇:“那会儿你说路上远、有心无力,我便想着,你平日里出远门都是坐牛车的。”


    “我问过阿娘,她说单买头牛就得六七两银子,找认识的木匠打套车板,还要几吊钱……我就都攒起来了。”


    小哥儿心里没底,头垂得很低很低,顾昀川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那只他送的银钗,在幽微烛火里暗暗生光。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感觉喉咙发堵,心口酸胀。


    他一直以为这小哥儿是个小钱眼子,有点儿银子就母鸡护蛋似的护得紧紧的,却不想,这些银子都是攒给他的。


    指尖轻轻摩挲了下骨节,那种难忍的酸涩情愫自心口一路往上升腾,到喉间、鼻口、眼底,快要让他无法自持。


    他忙偏过头,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就听一阵碎响,小哥儿将布包打开来,他轻声道:“这里头,有阿娘给的五两、你平日里写稿的润笔钱,今儿个买鸡蛋和帕子赚的铜板……我本来想着还得攒上半年,后来宝妹知道了,非要把她攒的银子给我,我同她说好了,只当是借的。”


    见人久久不言语,沈柳心里忐忑:“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啊……”


    顾昀川瞧了他许久,深深目光细致地描摹,小哥儿清隽的侧脸,颤抖的眼睫……


    他指尖起燥,将腿上的布包收好,放到了床边的矮桌上,哑声道:“平日里不舍得花银子,都是给相公攒起来了。”


    沈柳抠了下被角:“我吃穿都在家里,没不舍得……”


    话音还没落地,顾昀川的大手蓦地伸了过来,按在小哥儿纤细的后颈上,紧接着男人的唇贴了过来,落在他的眉宇、耳侧。


    沈柳怔了怔,小声唤他:“昀川。”


    顾昀川温声应下,身子往前倾,将沈柳贴压得密实。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住小哥儿的后脑勺,知道他害羞,实在来不及吹灯,便将被子蒙了上来,掀起一阵热风。


    沈柳低低地呜咽:“话儿还没说完呢,你是咋想的呀?”


    “明儿个再说。”


    “我说的是正经事,你咋老想干别的。”


    “我干的也是正经事。”


    顾昀川沉沉呼出一息,他想他得做些什么,才能让心口翻涌的热浪平息,让羞于言说的情愫找到出口。


    *


    翌日天阴,远空一片灰茫茫,再过几天便要立冬了。


    昨儿个又折腾到后半宿,眼见着天都快亮堂了,沈柳气得直哭,又千叮咛万嘱咐顾昀川,到了晨时可得叫他起,要么天天做懒,像什么样子。


    可真等沈柳爬起床,早饭都已经做好了,顾昀川知道小哥儿要生气,打发了顾知禧过去喊人。


    沈柳睡得安稳,自被里睁开眼,就瞧见外头天光大亮,脸色霎时红了个透。


    好在里衣穿得好好的,他忙爬起来,披上褂子到灶房洗漱,正看见灶炉上已经给他温好了水,直接用就成了。


    他一面气哼哼地跺脚,一面又心口熨帖。


    早饭吃的白面馒头并冬瓜丸子汤,天冷下来后,炒菜盛出来就凉,还得是汤汤水水热得久,放上一会儿也好吃。


    清透的汤底漂着细密的油花,还冒着腾腾热气,白花花的手搓猪肉丸子浮在汤面上,冬瓜切成均匀的薄片,像是沉在水底的玉璧,临出锅前撒了一把葱花碎,清香拂来,让人食欲大动。


    沈柳进屋时,就见椅子上的小软垫已经放好了,赵春梅见小哥儿进门,伸手将他位置上的小碗拿了过来,木勺搅一搅,一股子浓郁的鲜香,盛了好几个肉丸子,才放回了沈柳桌前。


    沈柳抠着指头:“阿娘对不住,我起晚了……”


    “这有啥的。”赵春梅把馒头往他那边推了推,“要不是今儿个吃白馒头、肉丸子,本不想叫你的,馒头刚出锅才宣腾,热过就不香了。”


    沈柳脸上泛起红,伸手接下赵春梅递过来的馒头,他都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白面了,轻轻咬上一口,是细腻的甜香,他抿了抿唇:“阿娘,今儿个咋吃这好啊?”


    赵春梅笑着说:“眼见着秋末了,地里的玉米还没收,吃好点儿好有力气干活。”


    这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一直忙着做绣活儿,本想着等到月末了再收玉米,可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冷,实在不能再耽搁了。


    沈柳忙点头:“我劲儿大,我来背筐子。”


    “你在家歇歇,我去就成。”顾昀川怕他光喝汤腻着,夹了筷子萝卜丝放到他的白馒头上。


    顾昀川腿脚不好,家里人都想让他歇着,可他没应,同吉婶知会后给郑虎放了假,虎小子欢喜地直蹦高,拎上小竹筐就要和满子哥一道上山里耍。


    小哥儿一听便不乐意了,他皱起脸,嘟嘟囔囔:“那咋成,我也得去。”


    顾昀川蹙起眉头,大手自后伸过去揉了把沈柳的腰,温声说:“不难受?”


    沈柳指尖抠着筷子边,想起昨儿个夜里,羞得都不敢瞧人,他只顾昀川一个男人,也没人细细教过他什么,那些事儿还不是由着男人说啥是啥,他花样百出的,回回都弄的他腰疼得厉害。


    沈柳咬了咬唇,眼睫轻抖:“可是我想去。”


    赵春梅瞧着两人,笑着摇了摇头:“那就都去,一块儿干反倒快,用不了一天就能好。”


    小哥儿欢喜起来:“好!”


    吃过早饭,几人装好镰刀、麻绳,头上戴着斗笠,背着筐子出了门。


    早半月,家里就已经在准备过冬的粮食了,镇子上住着虽然不缺水米,可地窖里食物齐全,心里才踏实。


    许是挨着山,十月天后,地里霜得厉害,尤其日头不大的晨时,土面上都结着冰。


    这时节,但凡家里有地的,多得种上三五亩的玉米过冬。


    玉米好储存,才收下来的玉米正湿润,指头掐上一把能出水,得在院子里搭个棒架,把玉米晒干晒透了,不然得长霉。


    晒透的玉米棒子对着擦,玉米粒子搓落下来,拌着菜叶子就能喂鸡喂猪。


    或者到磨坊里去皮打成碎,打小一点能熬成糊汤,打大一点就是碴子粥,还能用碾子磨成玉米粉,平日里贴个饼子也是喷香。


    顾家的菜地不多大,拢共不过三五亩,玉米就占了小一半。


    今年雨水丰沛,长势好,玉米杆子比人还高,窄而长的叶片已经泛黄卷边,风一起,唰啦啦地响。


    地本就不大,玉米也只有小片田,几个人一块儿干,一个日升就能做一多半的活儿。


    割好的玉米杆子横七竖八的歪在地上,得把玉米一个一个掰下来扔进筐里,剩下的杆子也有用处,拿麻绳子捆扎好了背回家,能烧火做饭。


    顾昀川腿脚不好,主动担下了掰玉米的活计。


    家里人负责割杆子,再拖到他跟前,方便他做活儿。


    一干起农活儿就忘了时辰,快要到晌午了,灰蒙蒙的天竟然亮堂了不少,山风吹开层云,日头露了出来。


    只剩下不多玉米杆子还没割完,几人商量了下,干脆先把割好的杆子上的玉米掰下来,装进筐子,余下的只等吃过了午饭再说。


    田地里,干农活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都是赶着时间,收了这一季的菜,翻一翻土,晒几天日头养一养地,就该把耐寒的冬菜种上了。


    隔着几道田垄,正有汉子拉着黄牛在地里翻土,日光疏散,落在老牛厚实的脊背上。


    顾昀川将玉米掰下来,砰咚一声扔进筐子里,长风拂过,吹得衣摆轻轻翻动,他望着那老牛,好半晌,缓缓开了口:“阿娘,我有些事儿……想同您说。”


    第36章  颇有些侠气


    闻声, 赵春梅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她看向顾昀川,等着他后面的话。


    手臂压在屈起的右腿上,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 他沉默惯了, 向少将心里话同人说,就算是亲近的娘亲,也有些难以启齿。


    家里人谁也没催, 只安静地等他开口。


    蓦地,沈柳微微倾身, 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了。


    那只手有些冰凉, 顾昀川回握住, 他深吸一气,垂眸缓声道:“济贤书铺的掌柜周儒芳,前些时日给我介绍了一份教书的差事, 我考虑了良久,打算去试试。”


    话音落地,好半晌都没有人言语, 只有长风吹过田垄,老牛哞哞的低鸣。


    赵春梅偏过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边上的顾知禧忙看过去, 伸手拉拉她的手,轻声地唤:“阿娘……”


    “娘没事。”赵春梅的唇角有些微的抖, “娘是高兴的。”


    她看向顾昀川, 又看看沈柳,小哥儿面色如常, 笑容恬淡,想必是早都知道了。


    她跟着笑起来,俩孩子过得这般好,她也就放心了。


    顾昀川腿伤之后,除了不得不去的书铺,已经很少出门,她知道他过得难,原本意气风发的汉子,跛足之后,就是黄口小儿瞧见了,也要笑上几句。


    他一日比一日消沉,话都很少讲。


    后来沈柳进门,这孩子乖巧又贴心。


    赵春梅瞧得出来,她儿欢喜这小哥儿,嘴上虽然不说,可脸上笑意多了,也愿意出门走动了,到现下,竟是肯去教书了。


    她打心底里高兴:“这是好事儿,娘觉得好。”


    顾知禧也跟着点头:“阿哥,你去教书嘛,家里有我们在,不消你担心。”


    顾昀川未言语,长风吹得衣摆翻动。


    周儒芳想他教书这事已有几月余,他迟迟没有应下,是因着心里仍有顾虑。


    他与这位周二爷虽有些交情,可到底不见深。


    请他教书,也不过是看中了他案首的名头,想以此广纳生员。


    在商言商,顾昀川不觉得有何错处,少谈些人情世故,他倒自在,可现实境况又不得不与家里人说说清——


    一来教书先生工钱不多,他忙起来怕是没有时间再写稿赚濡润了,二来他腿疾,来回一趟不多方便,家里大小事,再难周全。


    赵春梅道:“娘和宝妹在做绣活儿,小柳也在卖鸡蛋,咱家银子够使,你不要操心这些。”


    顾知禧跟着附和:“阿哥,你做啥想这么多,只管安心教好书,家里有我们担着。牛车的银子也攒出来了,你拿去用就是。”


    “路上的事我考虑过了,想先跟着粮铺的车来回,牛车等稳定下来再说。”顾昀川抿了下唇,艰涩道,“或许不多适应,教不好……还得回来。”


    “那就回来嘛。”顾知禧歪头瞧他,“家里总归有你一口饭吃,你不慌。”


    顾昀川看着顾知禧一本正经的小脸,他迟迟没有应下这份差事,就是担心自己腿伤,适应不来,出尔反尔又丢了书铺的活计,可听小姑娘云淡风轻的话,却又让他浮躁的心踏实了下来。


    是啊,不行就回家,家里总归有他一口饭吃。


    他垂眸笑起来:“我也不多会赶车,到时候还得费些工夫学,宝妹教我。”


    顾知禧皱起小眉头:“阿哥你这说的啥话,谁叫你赶车啊,自然是我和哥夫送你,你只管坐在车里就是。”


    沈柳跟着点头:“左右我俩都没事做,接送你也打发时间,到时候车里给你铺得暖乎乎的,你散了学也好舒服回来。”


    顾昀川喉结滑滚:“又得麻烦你们……”


    “一家人不说这些。”顾知禧笑起来,“阿哥要去做先生了,我好欢喜!”


    正有山风吹来,越过山丘、田垄,将伏倒在地的玉米杆子吹得哗啦啦作响,沈柳看向顾昀川,轻轻开口:“我也欢喜。”


    时辰不早,快到晌午了,离田间近的人家已经生起炊烟。顾知禧急起来:“咱收拾收拾回家了,该吃晌午饭了。”


    靠在一处的俩人齐齐应了一声,沈柳扶人起来,帮顾昀川拍干净衣摆上的灰:“咱回家了。”


    掰下来的玉米棒子把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筐眼外露出须子,玉米杆子堆在一起,用麻绳捆扎紧实。


    几人合力将筐子扛上肩,打算先背一些回家,剩下的午后再来收,东西放在地里没人会拿,不用担心丢。


    远天层云散尽,日头全都露了出来,红彤彤一轮挂在天正中。


    本来还有寒意的田间,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山风温凉,松涛鸣响。


    一行人缓缓往家里走,正午的日头,拉扯出几道短短的影子。


    顾昀川背上的筐子最大,玉米装得最多,他腿脚不方便,可拄着杖子走得还算稳当,沈柳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扶一把筐子,心里才踏实。


    累了小半天了,午后还得接着干活儿,没啥精力再琢磨着烧一顿好菜,晌午饭便吃得简单。


    晨时馒头做得多,还余下半屉,蒸一蒸吃正好,沈柳瞧了眼菜筐子,里头还有吉婶送过来的大白菜,配上辣子醋溜,爽口开胃。


    家里养鸡后,蛋是管够的,今儿个费体力得补补,沈柳又拿出两颗蛋,打算切几个番柿子做一盆蛋花汤,就着白馒头吃很是滋味,暖和又舒服。


    沈柳在灶房忙活,他想让家里人多歇歇,就没叫人帮忙。


    洗菜的水声哗啦啦的响,不多会儿,顾知禧抱着柴火走了进来,在墙边码放齐整后,拉了张小板凳到灶台边,正准备生火。


    沈柳看着她:“宝妹你歇歇嘛,好累了。”


    “可是你也累呀。”火折子擦出火星,嗡的一声响,灶膛里窜起火苗,“我把馒头蒸上了,这个蛋要打吗?”


    “要,谢谢宝妹。”


    顾知禧笑起来,又学着沈柳的语气开了口:“也谢谢哥夫。”


    俩小孩儿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咯小鸡崽似的。


    后院儿里,赵春梅和顾昀川将筐子里的玉米倒了出来,铺满一地。


    玉米剥开皮晒才干得快,等到把地里余下的都收回来,就把架子搭上,将还湿润的玉米皮剥开,不用扯掉,直接系到木杆子上,玉米就倒立着垂挂而下了,等晒过小半月的日头,黄澄澄的很是好看。


    灶房那头,炒菜声噌噌地响,烟囱里白烟袅袅,香味顺着风飘了出来。


    不多时,饭菜做好了,馒头凉得快,顾知禧在瓷盘上扣了个海碗保温,她进堂屋没瞧见人,出来时站在屋门口喊人:“阿娘、阿哥吃饭了!”


    “听见了。”顾昀川朗声应下,他将空了的筐子叠着摞好、背上肩,打算扛到前院去,“阿娘吃饭了。”


    赵春梅点了点头,将玉米棒子铺铺平,跟上了步子。


    一家子围坐在一桌,热汤暖肚子、醋溜白菜爽口、白面馒头宣软。本是最寻常的家常小菜,家人互相盛汤夹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日子如流水,却过得很有盼头。


    吃过饭,歇了不多会儿,几人就背上筐子出了门。


    日头晒过了一个晌午,地里都暖和了不少,只是山风大,有些刮脸。


    还是按照晨时的分工做活儿,等到玉米杆子都割完,沈柳拖到了顾昀川边上,跟着一块儿掰玉米。


    另一边,赵春梅和顾知禧正在翻地,收下一季菜的土地有些结板发硬,得拿锄头翻上一翻,杂草也不用扔,混合着泥土一块儿埋起来,等着日升月落发酵了,便是天然的养料。


    直到日头西沉,远天起了晚霞,彩练似的飘荡在云层间,几人才收拾了东西回家。


    中途已经往家背过几筐子玉米和几扎捆杆子,眼下东西剩的不多,两筐子都没装满。


    本来筋疲力尽的顾知禧这会儿倒是活分了,在前头边走边跳,跑一段路又折回来和赵春梅说上两句话。


    最后头,顾昀川一手拄着杖子一手拉着沈柳,俩人谁也没有言语,只慢悠悠地走,晚风虽凉,却岁月静好。


    *


    赶在立冬前,顾昀川到书铺又交了一次文稿,顺便将教书的想法说了。


    周儒芳很是惊喜,当天就把崇元书塾的管事喊了过来,不过半日就把事情敲定了。


    试工半月,月俸一两二钱银,若是能长久做下去,到了年节给发半扇猪。


    顾昀川多少了解过行情,普通秀才教书,一月最多一两银,有些私塾不发银钱,用米面或是猪肉来抵,他这个工钱,已经很多了。


    顾昀川点头应下,只提了一个要求,他想带个娃儿过来旁听。


    书铺的管事是周儒芳的表弟,也是个爽快人:“笔墨自付,学钱就免了。”


    事情谈妥,几人都高兴。


    季崇元朗声邀人一道去新街的酒楼里爽快,他笑着道:“醉了也不打紧,楼上有客房。”


    顾昀川却婉言拒绝了,他拍拍自己的腿:“连日喝着汤药,实在是饮不了酒,还请季兄莫怪。”


    季崇元连声遗憾,却也理解,送人出门时,边上的周儒芳忍不住小声啐他:“人家才成亲,和夫郎如胶似漆的好,你真是不知好歹。”


    季崇元“哎呦”一声:“罪过罪过,我不识趣了,是哪家的小公子啊?”


    “不碍事。”顾昀川正了正衣冠,一提起沈柳,他眉眼都柔和下来,“普通人家的小哥儿。”


    周儒芳在边上直笑,凑过来同季崇元说:“我同你说过他。当街和方舜举叫板,给人挤兑伤了的那个。”


    季崇元长长“哦”了一声,笑着说:“这小哥儿,颇有些侠气。”


    第37章  立冬的饺子


    顾昀川一怔, 这事儿他从未同人提起过,沈柳更是不会,怎么就传到周儒芳的耳朵里了。


    “是方舜举自己说的。”知道顾昀川疑惑, 周儒芳笑着道, “他这人吧……虽自命清高, 却也是非分明,特地来我书铺赔罪,茶也没喝上一口就急匆匆走了。那天崇元也在, 便同他知会过几句。”


    说起这事,周儒芳很是感叹, 他见过沈柳一面, 当时只觉得这小哥儿沉默少言, 满眼胆怯,和顾昀川实不相配。


    可后来听了方舜举的话,这怯懦小哥儿为了顾昀川出头, 他竟有些敬佩。


    顾昀川眉间带笑,谦道:“我夫郎胡乱说话,让您见笑了。”


    “怎会。”季崇元拍拍他肩膀, “令正不以身份定尊卑,秉性赤纯,兄台有福。”


    顾昀川笑而不语,他是有福。


    沈柳就是他的福。


    *


    教书的事宜既定, 立冬之后顾昀川便要过去授业。


    可这做了先生就忙起来了,早出晚归不说, 还要批功课, 抽不出时间再单独教郑虎写字,为此, 顾昀川特地等到郑松石下工回家,登了郑家的门。


    那会儿郑松石才进院子,刚把做工的衣裳换下来,他回来得晚,早过了晚饭的时辰,所幸家里人每回都单给他留出来,就打算到灶房把饭热一热吃。


    外头风冷,他问过媳妇儿意思后,请顾昀川进了屋。


    屋里就点了一盏灯,掐了一根烛芯,有点儿暗。


    郑虎还没睡下,趴在床上打纸包,见顾昀川进门,也不闹腾了,规规矩矩地坐直了。


    吉婶正坐在椅子里做绣活儿,见他进门,葱段似的粗指头顿了顿,把针别进了线团里。


    顾昀川说明了来意,吉婶听了竟是比顾昀川自己还要欢喜,她连声道:“教书先生好啊,可比成日里闷在家强太多。”


    她是敞亮人,知道顾昀川特地过来定要谈到郑虎,她瞧了眼床里头,小声说:“你当初肯叫虎子过去写字,我家很是承情,眼下学的已经够多了,虎子难受几日也便好了,你别觉得为难。”


    顾昀川知道郑叔和婶子人好,只管将话说清了:“我带了郑虎这么久,他开悟早、有天份,若肯苦学,定有所成。”


    “我同书塾管事说好了,同意我带上郑虎,不交学费,只负担笔墨,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您二位的意见。”


    闻声,屋子里静了静,床上一直没说话的虎小子忽然探出个脑瓜,他咧开嘴欢喜道:“我是能同川哥一道上书塾了吗?”


    吉婶看去郑松石,又看回顾昀川,她唇边抖动:“川子,这事儿婶子得谢谢你。”


    ……


    这几日准备得差不离,顾昀川同粮食铺子也定好了来回一月的车马费,本还想按照寻常的价钱来算,可罗四爷一听这事儿直摆手:“咱们这条街巷好不容易出了个先生,钱便不收了。”


    顾昀川接下他递过来的热酒,陪着喝了一小碗:“我确是您看着长大的,可这事儿咱各论各的,您若不收钱,我下回哪还敢麻烦您。”


    两人僵持了好半晌,最后只按半数铜钱收了三十文,郑虎一个小娃娃,更是没要。


    赵春梅知道这事儿后,让顾知禧把家里新收回来的叶菜背一筐过去。


    临出门时,正与来家的吉婶碰了个正着,婶子瞧着绿油油的青菜筐忙给人叫住了。


    她匆匆回到院儿里,把攒下来的鸡蛋挑出十来个装进篮子,交到了顾知禧手上。


    *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还两日就要立冬了。


    给崔家绣的嫁妆被面已经过半,照着这个进度做下去,该是比约定的日子还要早上半月就能好。


    一家子都因为顾昀川要去做先生而高兴,眼下手里活计不多忙,赵春梅便合计着给他新做一身衣裳。


    顾昀川平日里只穿长衫,他不多讲究,只要干净整洁就是,身上那几套已经多年没有换过了。


    一听这个,两孩子眼睛都亮起来。


    顾知禧忙点头:“阿娘,我绣嫁妆的银钱就不拿了,想给阿哥买布面。”


    “牛车的银子也攒出来了,我手里还有一些铜板,我也拿来。”


    “要不了这么些。”赵春梅瞧着俩人笑,“到时候布扯回来,娘把型打好,咱一块儿做,几日就能好。”


    顾昀川本来就好看,就是穿着粗布旧衣,背上压着沉甸甸的玉米筐子,沈柳也觉得他好看,比在寺庙里瞧的那一眼还让他心悸。


    那会子,他觉得他高不可攀的像开在崖壁上的花,可不真实。而今他离得这么近,握着他宽大的手、枕着他厚实的胸膛……都让他觉得温暖踏实。


    沈柳笑起来,恍惚就开了口:“昀川好看,穿了新衣裳……”


    边上顾知禧掩着嘴咯咯咯乐,沈柳抽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忙垂下头多绣了几针帕子,又忍不住红起脸。


    立冬这一日,是个太阳天,可是云层厚,遮住了本就疏散的日光。风打山里头吹来,裹着高处的寒,冻得人脸疼。


    到明儿个,顾昀川就得上书塾教学了,家里人都高兴,趁着立冬时节,做了一顿好饭。


    后院儿的鸡养得肥,又正是好下蛋的时候,沈柳不舍得杀。


    赵春梅走了两道街,到肉铺子里买了半只。鸡是现杀现拔毛的,因着只有半只,就又添了些钱,把杂碎和鸡血都装进盆子里一并带了回来。


    立冬得吃饺子,擀面、包馅儿都费工夫。灶房的门板关不严实,总有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待久了就冷。


    两个灶眼都开了,一面烧着鸡汤,另一面打算一会儿煮饺子,鸡汤不用时刻看着,赵春梅就把案板搬到了堂屋里。


    屋子里放着个铁打的小火盆,把柴火和之前收回来的玉米杆子堆在一块儿烧上,虽然黑烟缭绕,有些呛人,可屋子里却暖和了起来。


    沈柳瞧着那个小火盆可是新奇,蹲在边上烤了好一会儿的火,手心都红彤彤的。


    以前在家时,石东村那一片山都是有主的,平日里偷偷摘些果子还成,真要成捆的往家里背柴火,得遭人打。


    一到冬,尤其大雪封山时,村子里家家户户挂白布,好些老人都熬不到春。


    他靠着年纪小硬挺了几个寒冬,眼下烤上火,才知道日子还能这么好。


    今儿个吃韭菜鸡蛋饺子,鸡蛋是先在锅子里翻炒过的,蓬松成云朵的鸡蛋花,用木头铲子搅打碎,装到盆子里。


    韭菜是才从地里掐回来的,绿油油、嫩生生,切段切碎后和鸡蛋一并拌在一起,盆子里黄里夹着绿,鸡蛋的鲜香混合着韭菜的清新味,还没包成饺子,就已经很诱人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顾昀川和沈柳擀面,娘俩包馅儿,赵春梅还提前在锅里烫了一枚铜板,跟着厚实的馅料一块儿包进了面皮里。


    等到饺子包好一屉,赵春梅站起身,打算先下到锅里煮上,沈柳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跟着到灶房帮着干活。


    灶上锅子咕嘟嘟的响,赵春梅隔着布巾掀开盖子,汤面上飘着油花儿,玉米煮得黄澄澄的,鸡肉的鲜香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赵春梅用勺子搅和了一下,拿个小碗盛出一小块儿鸡肉和小半碗的鸡汤,递给了沈柳。


    沈柳抱着碗却没动,他想着顾昀川和宝妹还在堂屋做活,自己咋好出来吃独食。


    却听赵春梅笑着道:“你尝尝鸡肉熟透了没,香不香。”


    闻声,沈柳低头浅浅喝了口汤,温润的汤汁裹着浓郁的玉米鲜甜涌进喉咙,很是滋味,他又夹起鸡肉到嘴边,轻轻撕下一小块儿,时辰炖得刚刚好,鸡肉软嫩不柴,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吃,阿娘也吃。”


    沈柳夹起剩下多半的鸡肉块儿喂到阿娘的嘴边,赵春梅笑起来,张嘴咬了一口:“火候差不离了,等这锅饺子煮好一块儿端上桌,仔细放凉了。”


    沈柳“嗯”了一声,低头瞧着灶堂里跳动的火苗,又瞧了眼稍见沸腾的锅水,饱满的饺子一个一个下进锅里,盖上锅盖……再打开时,饺子小船似的在水面翻腾,出锅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小火盆里烧得红红的,喝着鲜香的鸡汤,吃着热乎乎的饺子,从肚子到手脚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待到饺子见了底,鸡汤也喝过两碗,赵春梅笑着道:“吃好没?到娘屋里拿东西。”


    这几日,几人点灯熬油的做活儿,赶着时间把顾昀川的衣裳做了出来。沈柳不多会打型,便在袖口的位置绣了祥云纹,想求个平安吉祥。


    沈柳轻轻看了眼顾昀川,抿唇笑起来:“阿娘你们去吧,我把碗筷收拾了。”


    赵春梅却道:“不急收,小柳儿也来。”


    沈柳内敛惯了,这种让人实实在在欢喜的场面不多敢瞧,他怕自己眼窝浅,再丢人地哭出来。


    可阿娘叫了,他也跟在后面,慢慢往卧房里走。


    忽然,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了上来,顾昀川温声道:“怎么走的这么慢?来福似的。”


    来福是隔壁吴婶子家的大黄狗,吃饱了饭就不爱动,仰躺在院子里让人给它挠肚皮。


    沈柳脸上红了红,脚下也快走了几步。


    几人先后进了屋,屋子的桌面上,正放着给顾昀川缝的那件长衫。


    赵春梅笑着道:“川儿马上做先生了,穿得干净利索才能撑得住场面,娘、宝妹和小柳儿一块儿给你做了身衫子,你瞧瞧。”


    顾昀川有些诧异地接过来,他没想过他们会给自己做衣裳,指尖在靛蓝的长衫上轻摸了摸,布料柔软、针脚密实,袖口处绣着祥云。


    沈柳笑着道:“你瞧瞧合身不?做了好几天呢。”


    “这里是哥夫绣的,这里是我绣的,好看不?”顾知禧伸手给他指,衣摆处两道细密的海棠纹,“本想给你绣两只小雀的,可阿娘说你做先生,得大大方方的才行。”


    一时间,顾昀川心口酸胀,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喉咙哽咽了下:“多谢阿娘、宝妹……还有柳儿。”


    沈柳瞧见顾昀川眼底起了红,他知道他心里感动,不动声色地碰了下他的肩膀,他见着他欢喜,眼里也跟着生热。


    小哥儿眉眼弯弯、抿着唇笑,忽然赵春梅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就见阿娘怀里正抱着身厚实的棉袄,圆鼓鼓的很是蓬松,一看里头就塞了十足的棉花。


    赵春梅见沈柳傻站着没动,又叫了他一声:“过来呀,你的棉袄。”


    第38章  胖头小棉鞋


    “这是……给我的?”沈柳懵懵地接过棉袄, 新做的袄子,青灰的粗布面,耐磨又禁脏, 里头内衬用的细布, 摸起来十分柔软。


    这几日天气逐渐冷了下来, 顾知禧畏寒,赵春梅一早给她晒好了棉袍子,拍打蓬松后放进她屋里, 而沈柳是没有嫁妆的。


    他的衣裳本就是进门后赵春梅给张罗的,天冷下来了也不好意思提, 闷不吭声地将夏时的短裳穿在里头, 外面再套一件长袖衫。


    实在冷得受不住了, 就跺跺脚、搓搓手,或者就着灶火烤一烤,反正许多年都这样过来了, 眼下他比少时身体还要硬朗,该是能挺得住。


    他知道棉花金贵,做一身袄子是想也不敢想。


    以前他们村子, 只有富户才穿得起棉袄,穷苦人家都在布里塞芦花,芦花不保暖,风一刮就散了。就是一条打满了补丁的破棉裤, 都得传三代,他能有件长袖衫穿, 已经很知足了。


    可现下, 阿娘竟给他做了身棉袄,长裤长衣, 在衣摆上还绣了小花儿。


    沈柳本来就眼窝浅,方才见顾昀川动容,都忍不住想哭,而今到自己身上,眼泪更是止都止不住。


    赵春梅忙走上前来,轻声哄他:“哎呦我乖儿这是咋了?”


    “这得好些银子。”沈柳伸手抹眼睛,哽咽起来,“家里人都没做,就给我了。”


    “那是家里人都有呀,再说做这一身,能穿好几年呢。”赵春梅把沈柳怀里的衣裳袖子折过来,轻声道,“川儿说你在长个子,娘就给做长了,挽起来用线缝住,等你再长高些,直接拆了就成。”


    闻声,沈柳看去顾昀川,他都没意识到自己长个子了。


    见状,男人伸手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笑着说:“都快到我耳朵了。”


    才嫁进门那会儿,沈柳胆子小,和顾昀川走在一块儿时常常偷瞧他,男人高了他一个头。


    只后来,俩人越来越好,走在一起时顾昀川定会牵着他的手,渐渐的他不再偷瞧他,竟然没察觉,自己已经快长高到他耳朵了。


    沈柳伸手轻轻摸了摸怀里的衣裳,阿娘针线活儿好,衣袖、裤脚多留出来的半指长度被她缝进里面,压得扁扁的,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沈柳吸了吸鼻子:“谢谢阿娘。”


    “袄子是川儿张罗的,银子也是他给的。”赵春梅弯起眉,“你要谢就谢他吧。”


    沈柳看去顾昀川,男人伸长手臂把他揽紧了,垂眸看着他:“天冷得太快了,该再早些给你做的。”


    小哥儿轻侧过身,额头抵在顾昀川的肩膀,小声说:“谢谢相公。”


    边上的顾知禧眉眼弯弯的,笑意从眼底跑了出来。


    瞧着几个孩子,赵春梅心里就高兴,她又开了口:“娘还做了棉鞋,都过来拿。”


    一到冬,最先冷的就是脚,只要脚上暖和,肚里就不冰了。


    前几日赵春梅趁着天气好,打了袼褙,这阵子光忙着赶被面和衣裳,棉鞋隔了好久才做出来。


    一人一双棉鞋,厚底子、胖圆头,摸在手里很是暖和,顾昀川和沈柳的都是普通黑面鞋,顾知禧的那双用了漂亮的红布。


    赵春梅看向沈柳,温声说:“之前你给娘买的那两张布面,娘想着自己穿不完,就给宝妹做了一双,事先没同你说。”


    “阿娘这是啥话呀!布面既给了阿娘,您自己做主便是。”沈柳抱着袄子和棉鞋,笑眯眯地看去顾知禧,“这花色衬宝妹,好看。”


    岩红的小棉鞋,针脚密实,顾知禧伸手摸摸,皱起眉头:“那阿娘不是没有了?”


    “娘有呢,你们给娘买了两张布面呀。”赵春梅把自己的那双拿给她看,靛蓝印花的棉鞋,很是厚实。


    顾知禧笑起来:“那这个冬天,咱都有新棉鞋穿了。”


    ……


    沈柳这一整日都很是欣喜,抱着新棉袄、新棉鞋不舍得放,细细瞧了好半晌,抿着嘴直乐。


    那小模样,赵春梅瞧的都乐呵:“天怪冷了,乖儿咋不穿上?”


    沈柳分外认真地摇头:“可不行,我得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再穿。”


    到夜了,屋里点了烛灯,小哥儿早早就洗漱干净了。


    天冷下来后,泡脚的水凉得快,不多会儿就没了热气。水声哗啦啦响,顾昀川先屈起有知觉的那条腿,待擦干净后,再用手抬住左腿后膝窝,搭到右腿上,简单擦擦就上了床。


    入了冬,来回跑一趟灶房挺冷的,顾昀川便不叫沈柳再夜里去倒水,只管放到门边角落,翌日清晨再说。


    沈柳见他洗好了,忙下地把盆子搬到角落里,才又爬回了床上。


    睡在一块儿这么久了,俩人早有了默契。


    沈柳拍一拍枕头,不用言语,顾昀川便自觉地趴了过去,他知道小哥儿要给自己揉腿。


    还没封窗,屋子里有些冷,呼口气都起一团白雾。


    冬日难熬,煤炭价贵,堪比金银,寻常人家多是用不起,顾家也是掐着指头细算,不到真冷得受不住,也不舍得烧炭。


    床上多铺了几层厚实褥子,赵春梅又用铜壶灌满了滚水,给放进被窝里暖脚,俩人搂在一块儿,能舒服地睡上一整夜。


    顾昀川知道沈柳怕冷,把被子里的铜壶捞过来,放到了他怀里。


    新做的那身小棉衣沈柳想留着明天穿,身上就穿了顾昀川的夹袄,他不多冷,把铜壶塞到了男人手里:“你暖着嘛,再说我也不方便抱它。”


    顾昀川偏头瞧向沈柳,小哥儿垂着头很是认真,小手攥成拳头,两指弯曲,从他后膝窝沿着腿筋一路往下按揉,先是好的那条腿,再是没有知觉的那条。


    或许是连日喝着汤药,又或许是日日不歇地揉腿压筋,本来一到阴湿天就抽疼的腿骨,竟也安分了许多,很久不曾折磨他了。


    顾昀川转回头,瞧了眼晃动的烛火,枕着手臂闭上了眼睛。


    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柳才停下手上的动作,他轻推了推人,顾昀川没动,俯身凑过去,见男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该是挺困了。


    沈柳把被子铺平,给脚下都掖严实了,正想爬到外侧将烛灯吹熄,男人忽然伸长手臂,将他搂住了。


    紧接着被子裹到身上,铜壶塞进怀里,沈柳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他伸手捶了下顾昀川:“还以为你睡着了,又骗人。”


    顾昀川这汉子,平日里瞧着端方自持,一到床上就可不正经。


    被怀里小哥儿骂了也不生气,还凑头过来蹭人家的鬓边。


    明儿个就得上书塾教书了,得起早,俩人都知道做不得啥,就紧紧地搂着。


    沈柳轻声道:“烛灯吹了吧,晃眼睛。”


    顾昀川却没动,窸窸窣窣声里,大手伸进被子,他将个物件放到了沈柳的手心。


    圆圆的,有些凉,沈柳抽出被子里的手,借着微弱的烛光拿到了眼前。


    竟是晌午包饺子时,阿娘塞进去的那枚铜板:“被你吃到了呀,你那会儿咋没说?”


    他有点儿小迷信,一直记着这事儿,吃饺子时都先用筷子挑破了皮,往里头瞧一瞧,才下嘴。


    等这顿饭吃完,也没见谁说吃到了铜板,他还想着是不是煮汤的时候破开掉出去了,原来……在汉子这呢。


    顾昀川笑着亲亲他的耳朵:“我吃到了,但福气给你。”


    闻声,沈柳怔了怔,他弯起眉眼:“可我想吃到,也是要把福气给你呀。”


    顾昀川抿了抿唇,把人搂得更紧了些,他温声道:“可是我早就很有福气了。”


    *


    日头才露出半个金灿灿的圆角,镇子上的鸡就扯开嗓子啼鸣了,一声一声,叫醒了长天。


    天还不大亮,远山更是一片雾蒙蒙的,可顾家人却是都起了。


    灶房里点着一盏烛灯,门板有些漏风,烛火跟着一晃又一晃。


    炉灶上温着洗脸的热水,赵春梅正在擀面条,日头没出来的时辰里最是冻人,喝上一口热面汤暖胃,浑身就舒服了。


    昨儿个的鸡汤还剩下小半盆,加些水打底做汤,放些鸡杂碎,都不需要其他佐料,就已经很香了。


    顾知禧将洗好的叶菜拿过来,眼见着汤热滚沸,把青菜下了进去。


    不多会儿,就听见滚水沸腾,挠着锅盖噗噗地响,盖子掀开一角,香味顺着热腾腾的水雾飘了出来。


    筷子搅一搅,面条盛进了海碗里。


    因着生过火,灶房里还算暖和,几人就没上堂屋,干脆借着灶火的余温吃上一口热汤面。


    挨着土灶架起小方桌,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一块儿。


    第39章  铜壶暖肚子


    面汤里下了鸡杂, 又炖了这般久,汤底都熬白了。


    鸡心、鸡胗嫩而鲜美,吃起来很有嚼劲, 鸡肝绵软粉糯, 干吃有些噎人, 就着汤汤水水同面条、青菜一块儿下肚,就很是滋味了。


    面条下得多,足够一家人都吃得饱饱的。


    个个碗里都盛了满满的鸡杂, 赵春梅笑着说:“多喝些热汤才暖和,一会儿路上也不冷。”


    今儿个顾昀川头天去教书, 家里人都惦记着送他。


    他笑着摆手:“又不是进京赶考, 用不到这么大阵仗。”


    想来也是, 顾昀川上书塾做先生,一家子兴师动众地过去送,好像同人炫耀似的。


    赵春梅点头:“晨时天冷, 那娘就在家躲个懒,叫小柳和宝妹陪你吧,俩孩子想好几天了。”


    今儿早晨鸡都还没叫上两声, 沈柳就爬起来了。


    新做的棉袄他惦记了一大天,昨儿个夜里还梦见了,终于在清晨穿上身,还有新做的小棉鞋, 又舒服又暖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就是为了送顾昀川上书塾。


    顾知禧忙点头:“我给阿哥背箱子, 抱铜壶,不叫阿哥累手。”


    “铜壶抱你手里了, 你阿哥拿啥取暖。”赵春梅笑着说,“好了,快些叫上虎小子出门吧,待会儿该误了牛车了。”


    几人齐齐应下声,推门出去。


    才卯时,天色还蒙着一层淡青,晨光初破晓,远天的月影还未完全消散。


    不多会儿,隔壁郑家的大门也开了,吉婶和郑虎一道出了门。


    郑虎今儿个穿得板正,头上戴了顶防风的皮帽,婶子特地挑的衣裳,除去屁股上,都没几块儿补丁。


    他挨个叫过人,又同顾昀川鞠了一躬,恭敬地道:“先生好。”


    前些时日他还因为夸口说川哥是他先生而挨了打,而今川哥竟真的做了他先生,做梦似的。


    顾昀川点点头,缓声道:“虎子好。”


    冬日的清晨,裹着夜里未褪尽的寒意,街巷仿佛被冰封过一般静默,寒风萧肃,鸡犬声寥寥。


    初升的日头照不散晨间的薄雾,土路上一脚深一脚浅,有些泥泞。


    几人到时,粮铺的牛车已经装好了米面,丘子正坐在车板上啃凉土豆。


    冬日的清晨向来熬人,虽然被里不多暖和,可外头更冷。


    土豆随便过水煮了煮,放不了多久就凉透了,硬邦邦的半点热乎气也没有,可为了果腹,他皱紧眉头,三两口咽下肚,又朝着走过来的人道:“来啦。”


    几句话寒暄,吉婶把郑虎抱上车后,沈柳扶着顾昀川坐上了车板。


    路上时辰不短,车板上没有遮挡,很是冻人。沈柳把手杖放好,将铜壶塞进顾昀川怀里,给他整理衣摆时,忍不住道:“路上风冷,该给你围个毯子的,要么腿疼,我这都没想到!”


    他生气地啐自己,大手却握了上来,男人温声道:“你相公是个汉子,不怕冷。”


    沈柳鼓着脸:“散了学早些回来,我们……等你吃饭。”


    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顾昀川一声声地应,直到前头老牛哞哞叫了两声,又打了个鼻鸣,沈柳这才收了口:“哎呀我不说了,你该听烦了吧。”


    “不烦,我爱听。”顾昀川伸手帮小哥儿把衣襟抚平,“那我走了,你回家就上阿娘屋里歇着,别又跑出去干活。”


    他侧头看向顾知禧:“你管他。”


    顾知禧忙点头:“我肯定给人看住了,阿哥你放心吧。”


    丘子在边上看得直羡慕,他想自己也该成亲了,有个人管着,知冷知热的,早晨该也能吃上口热乎饭。


    待几人坐稳当后,丘子甩起小鞭,车轮缓缓滚了起来,顾昀川朝人扬了扬手:“快回吧,外头冷。”


    牛车越行越远,不多会儿,几人变作了小黑点儿,顾昀川这才回过了头。


    寒风迎面吹来,有些刮脸,郑虎年纪小,缩着脖子冻得直哆嗦,顾昀川轻轻掀开他的棉衣下摆,将铜壶塞了进去。


    “川哥,你咋办?”


    “我及冠了,不怕冷。”


    郑虎抱着铜壶,热气顺着肚子慢慢游走过全身,这时候他还小,真以为及冠成年之后就再不怕冷了。


    直到自己束发时,蓦地遥记起这年冬天,顾昀川将个铜壶塞进了他的怀里……


    *


    车轮碾过石板路,老牛发出哞哞的低鸣。


    丘子将人一路送到了书塾门口,跳下车将顾昀川掺下来,又把郑虎抱到地上,这才反身跳回车板,扬起小鞭道了别。


    还未至开课的时辰,书塾门庭静悄悄的,放眼看去,紧闭的木门上悬着匾额,朱漆“崇元书塾”四个大字。


    还不待顾昀川言语,郑虎几步上了石阶,他个子矮,得踮脚才能够到门环,伸长手臂敲了敲,不多会儿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嘎吱”一声门开了。


    里面站着位着灰蓝缎面棉袍的年轻人,相貌端正儒雅,颇有些贵气,他见了人,忙拾阶而下,走到顾昀川跟前,拱手道:“我是这里的辅教季舟野,书塾的一应琐事皆由我负责,往后先生无论大小事宜,都可以同我知会。”


    季舟野将人往门里请,顾昀川点了点头,杖子轻轻敲在青石砖面上,他叫上郑虎,随人拾阶而上。


    穿过厚实的雕花木门,三人先后进了院子。书塾很是敞阔,青砖黛瓦,五楹房舍自中轴线次第铺开。


    中间三间是学子的课堂,明间的檐柱上用红绳子串着几挂风干的药草,在清晨疏散的日光里,投射出细长的影子。


    山墙柱间嵌着回字纹透风石砖,孔洞里塞了松针团,被风吹了这般久,早已经脱色,干得发了灰。


    虽没到课时,隔扇木门却都敞开着,许是有些年头了,木门的漆色斑驳,露出了底下的老杉木纹。


    再往边上看,正门门槛两侧是抱鼓石,石雕上刻着卷草纹,一面上书“勤学”,另一面上书“苦读”。


    季舟野带着顾昀川继续往边上走,最外侧的两间屋舍分别是灶房和塾舍,书塾有自己的烧火师傅,管学子们晌午的一顿饭食。


    塾舍则隔做了两间,外间是给先生平日处理事务用的,里间是寝房,不多宽敞,家远不得归的先生和伙计都住在这里。


    季舟野继续道:“崇元书塾是镇子上顶好的了,学生虽然不多,却都是商贾富户的子弟,在学的总共四十三人,分给您的是小龄的学生,原本是十三人,眼下来了郑虎,便有十四人了。”


    顾昀川点点头,这个规模在学堂里确是不多,他做学生时,足三十人一楹间,有些先生不尽心,教了小半年课连学生名字都叫不出来。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季舟野带着顾昀川慢慢往回返。


    他听阿爹说过,几人在二表叔的书铺里碰过面,同顾昀川说过授课的内容,不过想来他教的都是小龄孩童,还在蒙学筑基的阶段,识字、书写、算数、礼仪……并不多难。


    正想着,季舟野不动声色地垂眉撇嘴,课业是不多难,可也得学生听话肯学啊……


    要不然庄老先生何故吹胡子瞪眼,一月告病八/九日,到后来竟是来都不肯来了,实在没法子,请陈学究带了几日的课,可好么,险些也气病过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男人,不安地抿了下唇,其实他早便知晓他。


    顾昀川年少成名,中了案首后更是风头无两,他阿爹季崇元虽是书塾管事,他又自小耳濡目染,可多年下来还是一介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上。


    季崇元便觉得他没开悟,托了关系给他安排进顾昀川的那所书塾。


    季舟野比顾昀川小了几岁,课业进度也慢,俩人不在同间室,上了几年学都没说过话。


    季舟野惭愧地挠了挠头,他便不是块儿读书的材料,被阿爹耳提面命地勤学苦读,前年才考取了秀才,还是个附生。


    他垂眸看了眼顾昀川的腿,呼出的热气在薄冷的清晨化作团团白雾。


    俩人没有什么交情,顾昀川失足摔伤后,也未曾到他家中拜访劝慰,可他深知他的勤奋,实打实地为他可惜。


    而今再相见,顾昀川已经恢复了往昔的神采,他打心里高兴。


    他笃信,他能做好先生,所以前几日阿爹叫他来迎人时,他虽有学业未成的羞愧,却也是欢喜的。


    正想着,门口起了动静,几声马嘶之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季舟野忙快步走了过去,厉声喝道:“王宗胤!行路不哗、行不中道!”


    穿着竹青缎子面小棉袍、脚踩兽皮毛靴的小小子自门口一路狂奔进来,听了季舟野的训斥,毫不慌张地朝他吐舌头,又风风火火地往讲堂里跑。


    他身后的小书童穿着粗布棉衣,背上背着大书箱,气喘吁吁地跟。


    季舟野头疼地按住眉心,有点儿心虚地看去缓步走过来的顾昀川:“顾先生,时辰差不多了,学生们也到了,您若有事吩咐,便遣人来塾舍叫我。”


    “多谢。”顾昀川点头拱了下手,叫上郑虎一道进了门。


    杖子敲在石砖地上,哒哒地轻响,顾昀川落座,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桌案的名册上。


    郑虎将他的书箱轻轻放在脚边,知道他蹲下起身都不方便,轻声问道:“川哥,要把书拿出来吗?”


    “好。”


    闻声,郑虎点了点头,打开书箱盖,将里头的讲义都抱了出来,放在了顾昀川身前的桌案上。


    他弯下腰,正要把书箱合上,身后忽然嘎嘎嘎起了一道夸张的笑声:“你是哪儿来的小仆,屁股后头好大一块儿补丁,也太寒碜了吧!”


    郑虎脸上一红,忙转头看去,就见座位上,王宗胤正笑得前仰后合。


    第40章  先生,我记下了


    冷不丁被人嘲笑, 郑虎小拳头都攥紧了,可转念一想,他这衣裳咋了, 屁股上有补丁又咋了, 他觉得可暖和了。


    郑虎下意识地看去顾昀川, 就见他川哥正也沉默地看着王宗胤,他说不好那神情,反正他从没见川哥这般看过他, 就是知道他骗人说川哥是他先生时,他也没这般过。


    王宗胤见人没理他, 扭着脖子朝郑虎“哼”了一声, 才慢悠悠地打开书箱, 将书本、宣纸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皱皱巴巴一大团, 用手抚了抚。


    顾昀川皱了皱眉,他转头看向郑虎,轻声道:“先找地方坐吧。”


    郑虎听话地点了点头, 背着书箱往位子上走。


    他本想坐在前面,也好离川哥近一些,可又想到他阿娘说的话,他来这上学是没交银子的, 可不能让顾昀川难做。


    他抿了抿唇,坐到了最后一排, 他身边, 正是王宗胤的小书童。


    不多会儿,院子里忽然响起两声钟鸣, 浑厚的震颤如石子投湖泛开的涟漪,咚的一声响人都跟着精神了。


    见郑虎抖了一下,边上的书童凑过来同他小声道:“这是示候钟,再过一盏茶工夫,会敲三声,便是开课了。”


    郑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叫郑虎。”


    “青榕。”书童皱了皱眉,“你也是书童吗?”


    “我不是,我是过来读书的。”


    青榕上下打量了遍他,缓声说:“那你得坐前头,这地界是给下人的。”


    下人……郑虎点了点头:“多谢。”


    说着,他抱上书箱往前头坐了两排。


    他正落座,书塾门庭却热闹了起来,马嘶和着车轮响,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连着一阵。


    在晨钟三响之前,十四个学生都到齐了。


    皆是镇子上商贾富户的孩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过半人都带了书童小厮,在最后一排坐得齐整。


    一时间,空荡荡的屋子挤满了人。


    虽是小龄的学子,却也多是八/九岁的年纪,大一点的已经十一岁,本就是族中胤嗣,小时家中有先生开蒙,百家姓、千字文……是有底子在的。


    不大的讲堂里甫一多了个人,十数双眼睛全都看了过去,有些捂着嘴小声蛐蛐,有些直接问道:“喂!你是哪家的书童,怎么不坐在最后一排?”


    见人没应,还瞪了他一眼,肩披玄色裘衣的郭中源呐呐出声:“怕不是个哑巴……林伯衍你家的?”


    着绛色锦袍的瘦小孩子忙摇头:“不、不是。”


    “那是周澹家的?”


    角落里的人头都没抬,边上王宗胤却开了口:“他是同那人来的。”


    几人随着目光一道看过去,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钟鸣,时辰到,开课了。


    顾昀川抬起手,“啪”的一声敲响惊堂木,沉声道:“肃静。”


    他话音才落,不知道是谁瞧见了他倚在桌案边的手杖,捂着嘴嬉皮笑脸地道:“你是新来的先生?是个瘸子?”


    一小儿喧哗,整间讲室都闹哄起来,再不肯老实地坐在位子里,全都抻着颈子歪七扭八地朝顾昀川这边看,他被桌案挡住了半面身子,有些胆大的干脆下了位子,猫腰缩颈子凑过来细瞧,再咯咯咯跑回位子上。


    坐在后排的郑虎拳头都快捏碎了,他本就因着被看轻而气恼,可一直记着阿娘说不给川哥惹事儿的话,他还能忍。


    可眼下已经欺负到川哥头上了,他牙齿咬得死紧,呼出的热气都带着怒火。


    他恼得偏过头,却瞧见隔扇木门边站着个人,正是今早上的那位辅教。


    季舟野知道这群学生不受管教,他怕顾昀川应付不了过来瞧瞧,好么,比庄老先生在的时候还过分,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就听“啪”的一声响,惊堂木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雷鸣震颤。


    屋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


    顾昀川沉声开口:“简单自述一下,我是你们新任的先生,我叫顾昀川。”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皆出身世家,或有亲长在朝为官或家族富商大贾,可在我这里不论门第、家世,要紧的只有读书、经世、做学问。”


    他话音落,前排的郭中源不乐意了,撇着嘴嘟囔:“做啥不论门第?我们这些哪个不是镇子上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子弟,难不成你家里穷,羞于比较。”


    下面又起了一片笑声,有些起哄的、拍打桌子:“哈哈哈就是的,穿一身棉袄,和秦寿延家一样穷。”


    顾昀川并未恼怒,他只平静地道:“据我所知,本朝开学堂授课业,皆于正月十六。”


    “是啊……这有谁不知道。”


    “就是的,说这个做什么!”


    学生叽叽喳喳,又交头接耳说起来。


    顾昀川继续道:“也就是说你们入学足九个月,竟还没有学会堂间说话要离席、整衣冠,先生应允后再发问吗?”


    他嗤笑一声:“田间小儿都懂的道理,还要再教你们一遍。一个个自诩世家子弟,却无半点世家作风,是想丢自己的脸面,还是家族的脸面?”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好半晌都没有人言语。


    忽然,腾的一声响,郭中源站起身,他气乎乎地整理了下衣冠,看去顾昀川,见人点了头,才又中气十足地继续方才的问话:“为何不叫提门第?”


    顾昀川看向他,缓声道:“在座各位的亲长有白云镇首屈一指的米商、绸缎商、棉商……那我试问,族中哪一位是凭借着家业就金榜登科的?”


    郭中源怔忡,久久未语,眉心皱得死紧。


    顾昀川轻呼一息,继而道:“朝代更迭、兴衰交替,有数不尽的豪门望族倾覆,亦有白屋寒门高屋建瓴。你如此倚仗门第,是不是于此之外,再无其他本事值得炫耀?”


    “你、你胡说!”


    “真假与否,我倒期望你做出实绩来让我难堪。”顾昀川垂眸轻笑,“当然前提是你自己的,与族中无干。”


    他摆摆手让人坐下,淡声道:“还有其他人有疑议吗?”


    堂间鸦雀无声,再无人说话,顾昀川沉声道:“那我陈述一下学堂规矩,望诸位严格遵守。初犯者规劝、再犯者罚抄诗文百篇、屡教不改者惩以戒尺责罚。”


    闻声,堂间学生面面相觑,坐在边上的王宗胤却无所谓地挑了下眉,不过是抄书么,反正他有青榕在,又不用他来写……真要戒尺打手板,他也敢?!


    他们王家可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他又是家里的老来子,爹娘都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他才不信区区一个先生,敢动他一根汗毛?


    嘁,吓唬人罢了。


    门外的季舟野站了许久,最初他只是不放心,想着若是闹起来了也好帮衬下。


    可听着顾昀川有条不紊的应对说辞,看着他游刃有余地掌控场面,竟是挪不开步子了,直到后面他让每个学生自述姓甚名谁,才笑着拾步回了塾舍。


    *


    冬日的天黑得早,不过申时末,日落的余晖已经铺满了院子,抬眼看去一地灿灿的金。


    听到散学的钟声悠长地响了起来,满座的学生才长舒口气,瘫软地倒在桌面上。


    顾昀川轻敲了下惊堂木,歪七扭八的小子们又撑着手臂爬起来。


    待留好功课,听到顾昀川说了“散学”,全都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躬身行礼:“先生辛苦了。”


    一时间作鸟兽散,跑得比鸭子还快。


    郑虎也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寻常在顾昀川书房,只是跟着写写字、读读诗文,累了还能到灶房吃些零碎。


    真来了书塾,竟是整整一日都难歇,晌午吃饭的工夫,他都想躺在院儿里睡上一觉再说。


    听见顾昀川叫他,他忙应了一声,跟着一块儿出了门。


    季舟野正在门边候着,同顾昀川寒暄了几句,才恭敬地送人出了门。


    门外面,丘子已经在阶下等着了。


    顾昀川有些诧异,他与罗四爷本说好回程是在街口的铺子里碰面,却不想丘子竟然过来了。


    见人出来,丘子忙跳下车板,将郑虎抱上车,又掺着顾昀川坐好,他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就提前过来了,正赶上你们散学,门口遇上许多马车,不碍事吧?”


    顾昀川笑着道:“不碍事,多谢你来回接送。”


    “这有啥谢的,顺路的事儿。”


    他扬起手臂,啪咻一声响,鞭子抽进风里。


    老牛摆动起双角,抬蹄前行,滚滚车轮碾压路面,过了石板路便是土路,落日霞色里,缓缓归家。


    许是有些冷,一路上,郑虎都没怎么说话。


    顾昀川多少知道他的心思,再是没心没肺的小子,见过了巷子外的风光,还是会难受。


    他拍拍他的肩膀:“今儿个觉得如何?”


    郑虎仰头看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川哥讲得清楚,我都记下了。”


    “你向来聪慧,我自不担心你的课业。”顾昀川轻声道,“今儿个晨时,王宗胤说的那些话你作何想?”


    他没有直言他无需在意,也没有斥骂王宗胤口无遮拦,只平静地问他作何想。


    郑虎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白的袖管,这已经是家里顶好的衣裳了,却都还不如人家书童穿得板正。


    顾昀川看着远天婆娑的云影,轻声道:“虎子,读书求学之苦不仅仅是身体之苦,更是精神之苦。”


    “前朝有名士,求学之艰甚于覆雪行路、衣难暖身,可仍觉’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为师不求你效仿圣贤,只望你不要因衣食而自惭形秽,忘了来时之本真。”


    冬日的傍晚,天黑得快,长风吹来,有些冷。


    郑虎眺望着远天落日,好半晌后忽然看向顾昀川,郑重道:“先生,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