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牛车得多少银子?


    过不多时, 豆腐便好了,魏婶子拿了把干净刀,怕放久了有锈味, 还用滚水冲了两遍。


    锋利刀刃在整块儿豆腐上切作四四方方的豆腐块, 她朗声道:“拿碗拿碗, 咱分豆腐了。”


    日头高升,快到晌午了,几个婶子、哥儿端着豆腐碗互相道别, 赶着回家做饭。


    日光正暖和,秋风掠过丰收的瓜果菜地, 卷起一阵香。原先成片的油菜花地已经赶在上一场暴雨前收掉了, 而今地里种了新菜, 冒着嫩绿的芽尖。


    赵春梅和吉婶边走边聊,说着再过几天闲下来了,一块儿赶集买些种子, 把新一批的菜种上。


    顾家的地不算大,种不了稻麦,只够种一些应季的蔬菜, 倒也够赵春梅忙活了,过了秋就到冬,多种些抗寒的白菜,也好存放。


    俩人到家门口时, 院子里静悄悄的,吉婶还在纳闷, 就听见隔壁顾家的院子里传来动静, 不多大,细细碎碎的。


    俩人疑惑地推门进去, 才觉出来是郑虎在读书,磕磕绊绊,倒是挺认真。


    灶房顶上炊烟袅袅,顾知禧和沈柳正在忙活,已经将饭烧上了,听见开门声,忙抬头看过去,见俩人进了院子,齐齐叫了声:“阿娘、婶子。”


    沈柳自小板凳上站起身,出来迎人,帮着把豆腐碗接了过来。


    赵春梅瞧着他:“闻闻香不?”


    沈柳低头闻了下,眉眼弯弯的:“香,有股柴火味。”


    顾知禧把洗净的叶菜沥干净水,抬起头道:“吉婶,马上饭时了,留下一块儿吃饭吧。”


    吉婶忙摆手:“不了不了,还得赶回去给你郑叔做饭,他下工急,吃上口热的就得走。”


    她指指书房的方向:“我过去碍事不?”


    “不碍事,阿哥正教小虎子读书呢。”


    临到晌午时,沈柳和顾知禧商量着先把饭做上,又怕郑虎跑出去玩个没影,就叫顾昀川帮忙看一会儿。


    顾昀川以往忙着读书,和郑虎关系不多亲,冷不丁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实在没事做,他干脆就给人叫到书房念书了。


    远近邻里都知道顾昀川是做学问的,不好打搅。


    吉婶听她这般说,心里还是没底,沈柳瞧出来了,笑着说:“婶子,我陪您过去吧。”


    书房里本来就一把椅子,这会儿从堂屋又搬了一把过来,放在主位的对面。


    郑虎坐得笔直,一脸严肃,书读得很是认真。


    他听见脚步声,忍不住想要回头,顾昀川屈指敲了敲桌面:“专心。”


    郑虎忙坐坐正,跟着顾昀川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可那黑豆子似的眼睛却不住的往边上瞟。


    待这页读好了,顾昀川说了“散学”,郑虎这才将书放下,自座位里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门口沈柳和吉婶都没敢出声,只瞧着这虎头虎脑的娃儿乐呵。


    郑虎是家里老小,郑山平日做工忙,吉婶也不识字,小子皮实都是放养。


    郑虎虽然淘,但也听话,这会儿跟着顾昀川读书,还有点儿尊师重道的意思了。


    见顾昀川点了头,郑虎这才跑到门口,读了这一小会儿书,可给他累坏了,他有气无力地叫人:“阿娘、小柳哥。”


    沈柳伸手摸摸他滚圆的脑瓜,含笑着看去顾昀川。


    见吉婶和郑虎要走,赵春梅从灶房出来,又留了遍人:“饭都烧好了,再简单做个炖菜,快得很,给虎子他爹把饭菜留出来就成。”


    吉婶想了会儿,觉得也是这个理,她还没说话,郑虎已经窜到了大门口:“阿娘,我想回家吃。”


    “这孩子。”吉婶叹了口气,转头看去赵春梅,“我先回去烧饭了啊。”


    赵春梅瞧了眼郑虎:“成,那你先忙。”


    灶房里,顾知禧已经把灶火烧上了,知道赵春梅去做豆腐,又眼见着时辰不早,家里三个便商量了下,中午干脆就吃炖菜,到时候阿娘回来,烧火起锅,豆腐也能下到里头。


    赵春梅瞧着案板上备好的菜,葱姜蒜收拾妥当,白菜洗净,土豆削皮切块儿,和粉条一并放在瓷碗里用水泡着,就连猪肉都买了一小块儿,已经切成了薄片。


    顾知禧道:“炖菜得放肉才香,我就和哥夫拿了钱。”


    “哎哟,那咋好让小柳出。”赵春梅偏头瞧他,“待会儿娘补给你。”


    “不用。”沈柳抿了抿唇,“我本来也该给家里交银子的,阿娘啥也不叫我出,我可过意不去。”


    赵春梅笑着点头:“那行,托了乖儿的福了,娘就不给了。”


    铁锅搬上了灶台,膛里火旺,不多会儿就冒起了白烟,赵春梅看锅热得差不多了,到案板前,将肉片拂到刀面上。


    顾知禧不多会做饭,可肉买得合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过火一煎,很容易出油。


    锅底烧得铁红,赵春梅把刀面上的肉片拂进锅里,呲啦一声响,铁锅腾起白烟,一股焦香。


    随着翻炒,五花肉煸炒出油,再放葱姜蒜、干辣椒爆香,半勺豆瓣酱、一勺酱油炒出酱香味,赵春梅把不多容易熟的土豆先下了锅,铲子打在锅壁上噌噌地响,眼瞅着土豆上了焦色,用葫芦瓢舀上两大勺清水,盖上锅盖焖烧,等着煮沸。


    眼瞧着时辰还早,赵春梅也拉了张小板凳坐着,娘仨头碰着头凑在一块儿唠家常。


    赵春梅瞧了眼灶火,道:“本来还想留人吃饭的,谁知道这虎小子跑得这么快。”


    顾知禧听得咯咯咯直乐:“学子都怕先生嘛,阿哥又严肃,再一块儿吃饭,虎小子该不敢伸筷子了。”


    沈柳也抿唇笑起来,他想着顾昀川方才教书的模样,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那些拗口的、叫人皱眉头的词竟能有那么多含义,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气派,整个人好像发着光,叫人移不开眼。


    他心里一直惦记的事似乎有了答案,顾昀川这样的男人,实在不该拘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他的日子应该更有盼头。


    他搓了搓手,小声问道:“如果……买驾牛车,得多少银子啊?”


    “牛车?哥夫咋想起来问这个了。”


    顾昀川教书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沈柳不敢张扬,他挠了下脸道:“没啥,就是路边瞧见了,想问问。”


    热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的响。


    赵春梅打开锅盖子,一霎间,浓郁的香味飘满了灶房,她用铲子搅了把汤,一边把难熟的粉条先下进锅,一边同沈柳说:“买头牛少说要六七两银子,后头加个车板,打两个轱辘,找熟悉的木匠也得几吊钱。”


    沈柳咬着唇,算了算手里的银子,竟是连头牛都买不起,更别说牛车了:“这么贵啊。”


    赵春梅笑起来:“是呀,马车还要更贵些,那得富贵人家才坐得起。”


    眼瞧着铁锅里先前下进去的土豆已经煮熟了,赵春梅用铲子碾了一把粉条,她转头看向顾知禧:“宝妹,帮娘把豆腐切了。”


    顾知禧自小板凳上站起来:“好。”


    顾昀川爱吃口感稍厚的老豆腐,压豆腐时赵春梅便多等了一会儿,压出来的豆腐偏硬便韧,不容易碎,微甜里还带了些苦。


    切好的四方块子和叶菜一并下了锅,酱色的汤汁翻腾,咸香味里泛着一丝甜,让人食欲大盛。


    赵春梅将锅盖盖上:“再焖一会儿就好了,小柳帮忙放碗筷,顺道叫下川儿,吃饭了。”


    沈柳点头,自柜子里数出四人的碗,抱着出了门。


    书房里,顾昀川撂下了毛笔,手里这份贺词并不难写,他垂眸看着未干的墨迹,指尖在朱纸边沿细细摩挲。


    自打从书铺回来,方舜举的话就一直在他心口徘徊,是啊,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周儒芳说的事儿他并非没有考虑,可是家里才稍微见了点起色,他若真去做了教书先生,暂不提微薄的工钱,就是来回的路程他也消耗不起。


    顾昀川怅然地叹了口气,偏头瞧向湛蓝的远空。已是秋时,群雁南飞,风起草黄。


    忽然,门边起了咚咚两声轻响,小哥儿探头进来,轻声说:“忙吗?我能进来吗?”


    顾昀川转回头,也不知道怎么,看见沈柳,本来茫然的心思忽然就踏实起来:“不忙,进来。”


    沈柳走到桌边:“也没旁的事儿,饭做好了,叫你去吃呢。”


    顾昀川点头,缓慢站起身,沈柳过来扶他,俩人挨得很近,忍不住碰了碰指尖。


    昨儿个夜里闹得凶,小哥儿又不肯躺床上歇着,累了这么久,他一直惦记着他的身体:“腰酸不酸?”


    沈柳眼尾飞红:“有点儿。”


    “吃过饭给你揉揉。”


    沈柳轻咬了下唇,眼睫微颤:“嗯。”


    俩人到灶房洗过手,一块儿进门,堂屋里只有赵春梅在,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一盆乱炖,一碟子腌萝卜丝,每人一碗杂粮饭。


    白云镇虽然靠山,可腹地平坦肥沃,稻麦都是主要粮食。


    杂粮饭得一煮二蒸,先洗去稻米里的糠秕,过水煮成半熟,再放到陶制的甑里,隔水蒸煮。


    刚出锅的杂粮饭热气腾腾的,一股子米香。


    沈柳帮顾昀川拉开椅子,男人却没落坐,他到边柜拿了个软垫放到沈柳的椅子上,又看去赵春梅,轻声道:“宝妹呢?”


    正说着,顾知禧蹬蹬蹬跑了回来,将一盘辣烧豆腐落在了桌面上:“老远就闻见香了,饿坏我了。”


    方才炖菜熟了,赵春梅叫她给隔壁婶子送了一碗。正好吉婶在做豆腐,说啥都得让她带回家尝尝。


    今儿个才做出来的新鲜豆腐,切成一指厚匀称的薄片,先用油煎过,再慢火收汁,很是滋味。


    顾知禧坐下来:“婶子说豆腐是用前两日才摘回来的小米辣烧的,让尝尝鲜。”


    “那敢情好。”赵春梅起筷,“都饿了吧,快吃饭。”


    这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尤其是炖菜,酱色鲜汤作底,咸鲜中带一丝甜,油脂裹着香气,黏黏糊糊地扒在食材上。


    炖了这么久,土豆绵软、老豆腐鲜嫩、粉条吸饱了浓郁的汤汁,五花肉先煎过再炖煮,软糯焦香,配上杂粮米饭,一口下去从舌尖鲜到胃里。


    沈柳香得直迷糊,油都吃到了嘴角上,顾昀川看着他那模样,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要说吃饭,还得是顾知禧经验丰富,她舀起一勺浓稠汤汁浇在饭上,混着各种食材的滋味,热乎乎、香喷喷,她看去沈柳:“哥夫你要不?”


    “啊……要。”


    顾知禧又舀起一勺倒进沈柳的碗里,汤汁没过米饭,沈柳用筷子拌了拌,就着萝卜丝解腻,埋头吃下一口,眼睛都眯了起来。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筷,她瞧出沈柳不多舒服,催着顾昀川带他回房歇息。


    沈柳整个人都恹恹的,才吃饱饭,不好往床上躺,顾昀川就把褥子铺到椅子上,让他坐着能舒服些。


    沈柳抿了抿唇:“不用……没那么金贵。”


    “金贵的。”顾昀川声音低沉,带着笑意,“趴着,给你揉揉腰。”


    沈柳听话地“嗯”一声,反身趴到了椅背上。


    顾昀川坐到他身后,小哥儿挺薄的一张背,弓起时尤其明显,甚至可以摸到他清晰的骨节。


    实在太瘦了,可能还是窜个子的年纪,沈柳咋吃都不见胖,也就小脸儿圆了一点,瞅着有了些气色。


    掌心在腰上画圈,他轻声问道:“手劲儿重不重?”


    沈柳也没想到,顾昀川这么会给人揉腰,他下颌抵着椅背,喟叹一声:“不重,好舒服……”


    声音绵长,顾昀川不意外地想到了什么,他忍俊不禁,可声音却露了出来,毛茸茸地挠人心。


    虽然看不着人,小哥儿还是偏过头:“在笑啥呀?”


    顾昀川正了正色,垂眸道:“想到昨天夜里……”


    “哎你!”沈柳忙直起背,截断他的话,“你这人可不正经!”


    小哥儿耳尖连到颈子全红了起来,顾昀川不再逗他,专心给他揉腰。


    沈柳手臂抱住椅背,整张脸都埋进去,那些羞人的话,还不是顾昀川非要问的,他咬紧唇暗暗想,往后再不说了!


    *


    北方的秋,向来多晴朗,远天湛蓝,万里无云。


    晌午日头盛,又才吃过饭,最是困乏,顾昀川按揉得舒坦,小哥儿歪着头就要睡。


    男人瞧着他紧闭的眼睛,自椅子里起身,他弯腰凑过来,并着两指头轻轻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颊:“床上睡吧。”


    迷蒙间,沈柳咕哝出声:“不想动。”


    顾昀川叹口气,他腿脚不便抱不起人,只温声道:“脱了外衣裤睡得舒坦,等醒了,带你去垒鸡窝。”


    沈柳脑子已经不多清明,只听见垒鸡窝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睛,见人带了笑意的脸,这才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


    顾昀川将被子抖开给沈柳盖好,又将他脱下来的衣裳抚平叠整齐,放在了趁手的地方,起身出了门。


    院子里暖和,赵春梅摆上了小方桌,正在改衣裳,收针的工夫看见顾昀川出来,随口问道:“小柳呢?”


    “今天起得早,让他睡一会儿。”想起方才沈柳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想硬撑,顾昀川无奈摇了摇头。


    赵春梅笑起来:“这孩子脸皮薄,生怕叫人瞧出来。”


    顾昀川但笑不语,走到小桌边:“给小柳儿改的衣裳?”


    赵春梅展平铺到桌面上:“这几天降温了,改得快些也好穿起来,要么一天到晚就一件褂子哪行。”


    她手上活熟,昨儿个夜里又多做了会儿,眼下已经改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只袖子的手肘还需要缝补。


    这衣裳大,磨破的手肘位置放到沈柳身上,就成了小臂,找两块颜色相近的布料补上,多少还是看得出来,赵春梅干脆就用细线,先缝补再绣花,虽然费眼睛,但到底是好看。


    顾昀川看着衣裳:“这是绣的回字纹?”


    “难为你还瞧得出来。”赵春梅头都没抬,“本来是想绣个小老虎的,但后头想想还是这种样式大气,穿到外头也好看。”


    “是好看。”顾昀川瞧着那衣裳,想着穿在沈柳身上该是什么样子,他眉宇柔和,“阿娘,一会儿小柳儿起了,叫他直接来后院,我和宝妹先把黏土和上。”


    “要娘帮忙吗?”


    “不用,东西早都备好的。”


    “那娘只顾着给小柳做衣裳了。”她又引了根线,“今儿个日头好,待会儿娘再把你和宝妹的衣裳拿出来晒晒味,过两天也该穿了。”


    “好。”


    后院儿里顾知禧正在忙活,她精神头足,很少午睡。


    家里的鸡养了这么些天,已经半大了,长出了短小的翅膀和尾羽,下午要垒鸡窝,顾知禧嫌它们捣乱,弯腰展臂哄了两下,鸡群叽叽喳喳扑腾着往柴房跑,她跟着追上来,点好数后插上了门闩。


    家里十二只鸡,垒鸡窝少得三五尺见方,好在顾家后院地方大,就是再养上十来只也够用。


    见顾昀川过来,顾知禧忙问他:“阿哥,我哥夫呢?”


    顾昀川看了她一眼:“且睡着呢。”


    “你又自作主张,到时候哥夫知道了不高兴。”


    “东西先准备着,等他醒了再干活。”


    顾知禧了然地咧嘴笑,跟着顾昀川一块儿收拾起来。


    白云镇靠山风大,尤其到冬了,一场大雪下来,冷得刺骨,木头、竹子鸡窝,冻脆了容易坏,家家户户就用石块子垒。


    四面石头打底摞高,中间缝隙用黏土兑草木灰水粘合,到顶了再覆上木板,就算风雪大,也不会坏。


    凿子、铁锹这些工具,是今儿个晌午就和邻里借好的。


    黏土和草木灰是一早就备下的,这事儿干得悄默声息,还是前两天顾知禧到后院儿喂鸡,瞧见竹编大筐子里头全是硬土块儿,问到阿娘才知道,这是他阿哥捡回来垒鸡窝的。


    黏土多生在河床底,流水缓慢的淤泥里或是在干燥后的岸边裂土缝隙。


    小那会儿家里给灶房铺石头地,阿娘就带着她和阿哥到河边去挖。


    白云镇山多河少,也就是夏天雨水多,自山里能淌出条小河,等天凉下来,风急了,河床底大多干涸了。


    倒不多危险,只是离家远,她阿哥腿脚不好,蹲下起来都费劲儿,捡了这么多,该是费了好些力气。


    顾知禧心里头清楚,她阿哥的性子是说得少做得多,就是哥夫真问起来了,他也只会随便答对一两句,绝口不提辛苦,可只要是哥夫欢喜的,他也跟着欢喜。


    *


    沈柳心里装着事儿,睡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门关得严实,屋子里昏昏暗暗,身上压着被子,很是暖和。


    他伸手揉了把脸,可不能再睡了,该赶不上干活了。


    门嘎吱一声打开,日光倾落,沈柳整个人都浸在暖阳里,脸上热乎乎的。


    赵春梅瞧见他出来,温声道:“乖儿醒了?川儿和宝妹都在后院儿呢。”


    沈柳想着自己也太不像话了,脸色涨得通红:“我、我这就去。”


    “哎哟不急。”赵春梅放下衣裳,瞧着沈柳跑远的背影,“这孩子,还想给你看看衣裳呢。”


    后院儿里,兄妹俩已经把用材准备妥当了,规划好了地方,想着等沈柳过来再商量一下,就能开工了。


    没别的事儿干,顾知禧到井边打了桶水,好把黏土和上。嘎吱声响,水桶顺着麻绳自井里吊了上来,顾知禧稳住辘轳,正想取下水桶,沈柳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帮忙卸下桶。


    水桶落在地上,溅出水花,沈柳不多好意思地挠了下脸:“方才我睡着,耽误事儿了……”


    “这有啥的,又不多要紧。”顾知禧摇着辘轳把麻绳缠紧,“我和阿哥也没做啥,你来得正好。”


    日头偏西,满院灿灿的金,顾昀川见沈柳过来,从小马扎上缓慢地站起身。


    沈柳拎着水桶走不多快,忙开口:“你坐着嘛。”


    “不碍事,站起来方便。”


    顾家的后院形制规整,打水井时找风水先生看过,水属阴,位白虎,聚财富贵,因此东面打了水井,平日里洗涮做活,只留下西边一片空地用来养鸡。


    顾昀川道:“我和宝妹方才商量了下,在这里垒鸡窝,离水井也远,又有夕晒,不会太潮,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其实打买小鸡崽开始,沈柳就已经在琢磨这件事儿了。


    家里院子虽大,可真能让小鸡崽胡乱跑的地方并不多,真算起来,也只有这地界合适,而且背靠柴房一面墙,能少垒不少石头。


    他点点头:“这里好,日头足,围墙拦着,也挡风。”


    “好,那就定这了。”


    垒鸡窝虽然是石头做料,黏土粘合,硬实且有份量,可真想稳固,还得先在地上开槽,把石头埋进去部分,再往上一层一层地垒,垒好的鸡窝任凭刮风下雨都纹丝不动。


    顾昀川抓了把石灰粉撒出线,确定好具体位置,后面再沿着石灰线用凿子开地就成。


    这活计不难,沈柳和顾知禧就能做。


    俩人合计了一下,各从两边开始挖,到中间汇合。


    久没翻过的院子土面硬实,有些掺着碎石子很是费力气。顾知禧劲儿小,沈柳便把自己这边活计放下,将她那边先刨出来。


    铲子闷闷的响,翻开一角,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翻开后就好挖多了,地方让给顾知禧,沈柳又回了自己这边继续挖槽。


    趁着俩人开槽的间隙,顾昀川也没闲着,打算把黏土和上水醒发着,先在地上铺了两层干草,又把装着黏土块儿的竹筐子拖了过来。


    结块儿的黏土混着泥沙、草屑,却很容易捣碎,一边兑上草木灰水一边搅打醒发,不多会儿黏土就软和了,搓在手里泥巴似的粘手。


    说说笑笑的干活也快,不多会儿,就把沟槽开好了。后面就是垒石块,顺着开好的沟,一层一层往上叠,只在两侧给鸡留出进出的口子就行。


    除去靠墙的那面,总共有三面墙要垒,一人一面,倒也不累人。


    沈柳没养过鸡,石东村穷得厉害,闹灾最严重的那几年,家家户户吃不上饭,见着活物就不要命地往上扑,养鸡了也留不住,而像盖房子这种手艺活也轮不上他,他不多会垒。


    顾知禧更是生疏,到头来,还就顾昀川心里有杆子秤。他腿脚不方便,站久了就得坐在马扎上歇一歇。


    顾昀川叫两个小的过来,伸手拿起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先用铲子到黏土里刮一层泥浆,均匀抹到石块上,他缓声道:“石块大小不匀称,不好做平的地方,就用黏土补上,给鸡做窝,不用很细致,结实就行。”


    “还有这里。”他用手指了指,“留出一两指的缝隙,方便通风。”


    顾知禧和沈柳点点头,又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小姑娘性子急,早都跃跃欲试了。


    倒是沈柳没走,他蹲下来,安静地看着男人干活,日光落在顾昀川身上,碎了一地的金,他垂着眸子,像一座沉静的山。


    顾昀川忍不住抬起头,与沈柳四目相接,小哥儿慌乱地别开脸,耳根连着颈子一片红。


    顾昀川知道他在看自己,那灼灼目光里的欢喜太过耀眼,让他这样一个阴郁的人都跟着明媚起来,他忍不住地想逗他:“我脸上有花?看这么久。”


    “没、没有。”沈柳咬了下嘴唇,“我干活了。”


    小哥儿忙扭过头,蹲到自己那一面去,顾昀川也正了正色,忙着做活了。


    铲子打着石块子当当的响,垒到四五层,离地差不多六寸来高,顾昀川停下手,他看去沈柳和顾知禧,俩人虽然垒得慢,倒是挺认真,尤其顾知禧,平日里没个耐心的小姑娘,在这事儿上倒是定得住心,额头上沁出汗,也只是抬起胳膊胡乱地擦了一把。


    顾昀川虽然坐在马扎上,可维持着一个姿势久了还是累,他缓慢起身,活动了下腿脚。


    总共三面墙,顾昀川和沈柳是相对着的,顾知禧是两人中间的那面。


    见人起身,顾知禧抬起头:“阿哥,你垒好了?”


    “还没有,该架竹杆了。”


    给鸡垒窝最要紧的就是落脚的地方,鸡平日里在院子里走动,到夜了休憩时多是缩着翅膀单腿立在高处。


    因此得在鸡窝里架上几根竹杆子,好给它们歇脚。


    沈柳没啥经验,还是头一回听说要在鸡窝里搭竹杆,他仰头看向顾昀川,眼里亮晶晶的:“你咋啥都会呐?”


    本是很寻常的小事,在小哥儿眼里却万分厉害,顾昀川轻笑道:“只是早先问过阿娘了。”


    顾知禧在边上抿着嘴乐:“那是我阿哥在乎你,啥都给你办妥了。”


    沈柳脸上泛起红,眼睫轻颤,忙低头垒石块子,心里暖得厉害。


    没多会儿,他这边也差不多垒好了,顾昀川拿了根竹杆子过来,架在石墙上找平,矮的地方就再多抹两铲子黏土。


    拢共放了四根竹竿,就算鸡崽全都窝在一块儿,也足够它们睡觉的。


    架了竹杆,凹凸不平的坑洼用黏土填平实,便继续往上垒。


    顾昀川虽然也不怎么干体力活,可他做事有章法,比沈柳和顾知禧快上许多,瞧着高度差不多够了,最顶层用黏土封住,停了手里的活计。


    日头西沉,远天一片灿烂的金,原来已经这般晚了。


    这样美的景色,顾昀川好像很久都没有认真看过了。之前他过分沉溺于自己的腿伤,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


    他转回头看向沈柳和宝妹,俩小孩儿还弯着脊背认真地垒石墙,头上、脸上全是泥灰,可看着他俩,他心里平和又宁静。


    不多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赵春梅走了过来。


    她隔着好远就喊人:“啥时候能垒好啊?该吃饭了。”


    顾知禧头都没抬:“快了快了,等垒完了就过去。”


    沈柳也跟着应声:“阿娘我手上脏呢,想等垒好了一块儿洗。”


    赵春梅走近些来瞧,除了顾昀川,另两个泥巴里摔过似的:“这咋还弄到脸上了?泥猴似的,快洗洗手吃饭。”


    见俩小孩儿忙着干活,都没抬头,赵春梅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娘把桌子搬到后院来吃吧。”


    顾昀川笑着站起身:“阿娘,我来帮忙吧。”


    “好好,还是我川儿听话。”


    脚步声缓缓走远,顾知禧偏头看了眼沈柳那边,俩人进度差不离,再有个三两层就垒好了。


    顾知禧铺好一层,拖着小马扎往沈柳这边靠了靠:“哥夫,可累坏我了。”


    “洗洗手吃饭吧。”凿子敲得石块子咚咚地响,沈柳说,“我这边弄好了就给你弄。”


    顾知禧笑弯起眉:“哥夫你真好,有你和我阿哥在,我都不咋要干活了。”


    “你咋不干活了,先不说这一面墙都是你垒的,就这石头、黏土……不都是你捡回来的嘛。”


    顾知禧抿了抿唇,状若随意地道:“石头是我捡的,黏土可不是。”


    沈柳停下手里的活计看过去,好半晌才缓缓开了口:“黏土不是吗?”


    “啊。”顾知禧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想同你说的,但是我不说,这事儿肯定就过去了。”


    不知怎的,沈柳只感觉喉咙口有些发紧,他听见顾知禧道:“我阿哥嘛,腿坏成那样了,还上河沟里捡黏土,我都不想说他。”


    手紧紧攥成拳头,沈柳咽了口唾沫:“他没讲……”


    “他不会讲的,他就这性子。”顾知禧笑着拍了把灰,“走啦洗手去,一会儿吃饭了。”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把圆桌搬到了后院。


    顾知禧和沈柳就着井水洗过手,一块儿到灶房里帮着拿碗端菜。


    绕到前院时,看见院子里架起了竹竿子,上头花花绿绿的搭着好些衣裳、褥子。


    顾知禧道:“阿娘,您晒衣裳啦。”


    “天冷了,晒晒味道好穿起来了。”


    家里晒衣裳通常是在后院,今儿个垒鸡窝弄得尘土飞扬的,赵春梅便在前院晒了。


    沈柳瞧了一眼,那褥子该是棉花的,又蓬松又软和,这个冬天,他该是不会再冷了。


    几人坐到后院里,落日晚霞的余晖彩练一样铺满远空。


    今儿个饭菜简单,一盘番柿子炒蛋、一盘醋溜土豆丝,一人一张贴饼子,顾昀川是汉子,多一张,一锅杂粮粥,晾得温热,正好下口。


    累了一整个日跌了,就是吃这一口酸溜的土豆丝,喝一口不冷不热的杂粮粥才舒坦。


    赵春梅看了眼鸡窝,确实有模有样的,她夸道:“垒得可真好,到时候铺上干草,鸡崽也不冷了。”


    “是呢。”顾知禧嚼了口饼子,“下头留了进出口,阿哥说后面再做个卡子,木板卡进去就不怕黄仙儿了。”


    赵春梅点点头:“这个办法好。”


    沈柳在饭桌上一直都不咋说话,可吃着热乎饭,听着阿娘唠家常,竟也觉得安逸。


    他悄默看了一眼边上的男人,见他安静的喝粥,垂眸浅浅笑了起来。


    日头缓缓西沉,只在山边露出半片橙色的暖光。


    没了日晒,风都跟着冷了下来,夜里太黑了,点油灯做活不划算,便商量好了明儿个早上再弄,剩的不多,半日就能好。


    因着去给小鸡崽喂食,沈柳是最后一个洗漱好的。


    他轻轻推开门,屋子里烛火摇曳,映得一屋子暖黄,顾昀川泡过脚,已经上床了。


    沈柳走近前,就瞧见床边四四方方叠着件衣裳。


    他认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是……给我的吗?”


    “阿娘拿进来的,你瞧瞧。”


    小哥儿欢喜地拿起来,阿娘给衣裳改好了,还用皂角水洗过,一股子清香。


    第22章  你不喜欢啊


    沈柳瞧着新衣裳欢喜得不行, 实在是爱不释手,他拿起来在胸前比划:“可真好看。”


    烛火光跳了两跳,映着小哥儿腼腆的笑脸, 顾昀川心里头热乎乎的, 他抿了抿唇, 反身自床里将个油纸包拿了过来,轻轻放到被面上。


    沈柳看过去,轻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见男人点头, 他将油纸包拿了过来,缓缓打开, 里头是一双棉布鞋。


    沈柳指尖有些抖,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鞋面, 布料硬实挺括,是用得很好的料子,他眼尾起了红:“好贵吧?”


    “不贵。”顾昀川看着他, “到秋了,你脚上的那双也薄了。”


    沈柳有些哽咽,前些天, 顾昀川才把银钱都给了他,手里只留了傍身钱,他却不用在自己身上,反倒给他买了鞋。


    阿娘的鞋都是自己做的, 他却穿上这好看样式的了。


    顾昀川见他一直垂着头,心里有点儿没底, 偏着头轻声问道:“不喜欢吗?”


    好半晌, 沈柳才慢慢抬起了脸,可眼睛还是垂着的不瞧人。


    顾昀川心下慌乱, 他凑近些,发现小哥儿眼底通红,竟是要哭,他喉咙一紧:“这是怎么了?”


    沈柳背对着他坐到床边,瓮声瓮气道:“给你留傍身钱,是叫你自己花的,你给我买啥呀,我脚上这个还能穿呢。”


    顾昀川听出来了,小哥儿这是心疼他了,他往沈柳那边挪了挪:“我吃住在家,平日没有应酬,没有花钱的地方,再说给夫郎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见沈柳还是不说话,顾昀川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揉了揉,声音又放缓了些:“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沈柳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喜欢。”


    顾昀川捏了把小哥儿纤细的后颈子:“地上凉,上床吧。”


    今儿个垒鸡窝着实是累着人了,腰酸背痛的,俩人心里起火,却也只是相拥着和衣而眠。


    吹了灯,屋子里黑漆漆,沈柳单薄的后背贴着顾昀川的胸膛,男人肌肉结实的手臂紧紧环着他,手就放在他手边。


    那手可好看,又细又长,骨节分明,握紧了很是暖和,沈柳忍不住将那只大手包在两手间。


    他是自小苦过来的,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汉子,净有些在外没本事,回家打骂媳妇儿的,也有些好吃懒做啥活都不干,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可像顾昀川这样的少。


    他想起垒鸡窝时宝妹说过的话,想着他拖着条废腿到河底捡黏土块,省下铜板给他买布鞋……


    沈柳垂眸笑起来,和汉子在一块儿,他觉得心里暖和,日子踏实有盼头。


    他往顾昀川怀里又贴了贴,轻声说:“相公,你真好。”


    男人微怔,气息有些乱,他收紧手臂,将小哥儿搂得更紧了些,低头亲了亲他的鬓边:“睡吧。”


    鸡窝的三面墙垒了一个日跌并一个日升,才终于完工,怕黏土干不透,又晒了小半天,这才封了顶。


    赵春梅用干草编了几个圆盘似的草垫,放到了鸡窝的竹杆子上,要是真有鸡下蛋了,也有合适的地界。


    晌午日头正好,虽然风凉,可有日光晒着,却也不觉得多冷。


    沈柳打开篱笆墙,顾知禧又跟着哄了两声,十几只小鸡崽撅着毛乎乎的后腚往鸡窝里头钻,咕咕哒哒的很是可爱。


    今儿个沈柳穿了新衣裳,本来鸡窝还要垒,他怕弄脏了不想穿的,可顾昀川说还有两层他来盖,让他把新布鞋也穿上。


    沈柳实在心痒,就听话穿起来了。


    俩小孩儿凑在一块儿说话,顾知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笑着说:“穿了新衣裳呀。”


    沈柳抿着嘴笑得可甜:“阿娘还给洗了,可香呢。”


    “鞋也好看,阿哥给买的?”


    沈柳羞得缩了缩脚趾,咬着嘴唇轻轻点了头。


    他嫁进来还不满一个月,已经大变样了。


    头上是顾昀川给的银钗,身上是顾昀川的衣裳,脚上是顾昀川昨儿个才买的新鞋。


    顾知禧弯着眉眼笑,没一点嫉妒的意思:“阿哥还挺会挑,可衬你了。”


    沈柳脸上红扑扑的:“相公眼光好。”


    *


    立秋过后日子过得很快,秋雨缠绵,一天胜似一天凉。


    马上就是重阳了,依礼要登高祭祖,有些讲究的门第,还会祭拜天地神明,撰写悼亡祭文,因此顾昀川手上的活计比以往更多了,成日窝在书房里写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沈柳不敢打扰他,帮着晨时磨墨、夜里添香,平日里再喂喂鸡、做做饭,很是清闲。


    可沈柳心里头却不是滋味,一来他干惯了活,眼下闲了,觉得自己白吃白喝跟个米虫似的,二来他心里一直揣着事儿,也想能多攒些银钱。


    这两日赵春梅也忙了起来,在屋子里绣被面,再过两个月,镇子上的崔家就要嫁女了,崔家高嫁,怕夫家瞧不上,嫁妆全是用的最好的,喜服喜被整套的龙凤呈祥。


    这活计本是找的王家嫂子,但样式多做不过来,就把绣被面的活计匀出来给赵春梅了。


    总共春夏秋冬四床被子,一水的缎子面,摸在手里光滑又细腻。


    顾知禧打小看着赵春梅做活,耳濡目染,也学得一手好绣工,只是她坐不住,只有在真忙起来时,才会跟着一起做活。


    外头天冷,秋风卷着山寒呼啸,娘仨坐在屋子里边干活边唠嗑,倒也亲热。


    崔家看中这被面,崔家婶子又是个顶细致的人,所以中间最显眼的龙凤图,还是赵春梅来绣,倒是边上的祥云彩练拿给了顾知禧。


    赵春梅捏着绣针,将金丝绣线从大红缎面里缓缓穿出来,她轻声道:“乖儿,绣得咋样了?”


    沈柳绣工平平,他阿娘去世得早,没有人教他手艺,只会些最简单的样式,那还是在他可小的时候,阿娘做绣活,他在一旁帮着穿针引线,跟着学的。


    本来就手艺不精,又搁置了这么久,现下实在是不咋够用。


    娘俩做活,他在一边巴巴地瞧,赵春梅实在看不过眼,给他绞了块儿布头,用线圈绷紧实,让他拿去练手。


    就是再小的布头,加上几股子丝线也是铜板,沈柳不多敢下手。


    赵春梅便宽慰他:“那好绣娘都是成捆绣线喂出来的,前怕狼后怕虎干不成事。”


    见他还犹豫,只说:“手艺学精了,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咋也饿不着了。”


    顾知禧在边上笑着附和:“等过几年有了娃儿,还能给小娃娃做虎头帽呢,买得再好,也没有阿父亲手做的贴心不是?”


    沈柳想着和顾昀川的娃儿,脸都红了起来,他咬着嘴唇点头,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这门手艺,往后不仅能给娃儿绣小帽子,还能给顾昀川绣钱袋。


    这会儿赵春梅问起来了,他忙将绣活拿了过去。


    绣的样式简单的祥云,针脚密实,是有些功底在。


    赵春梅拿到眼前,仔细瞧了会儿,祥云绣得好不好最要紧的是看云眼圆不圆,云眼弧线圆润,线形顺畅,就是很好的绣品了。


    赵春梅笑起来:“这绣得满好的嘛,只是这云尾有点飘。”


    她捏起针,在绣布上简单绣出了形,拿给沈柳看,只这三两下,那扁平的祥云纹就生动了起来。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叹道:“阿娘,你绣得可真好看。”


    “乖儿悟性高,多练练也能和娘绣得一样好看,到时候绣了帕子拿去卖,还能赚些贴己钱。”


    正说着,外头起了一阵喧闹,一道亮堂嗓子穿破长风喊了起来:“赵家妹子在吗?可是有些事儿想求你。”


    闻声,三人皆是一愣,抬起头互相看了看,放下手里的绣活,开门出去。


    天色不大好,一片灰蒙蒙的,树叶落尽,梢头寒鸦咕嘎,本来挺萧条的场面倒是被门口这一嗓子喊得活了起来。


    赵春梅打开大门,正见着丘婆子站在门口,她身边还跟着个到腰高的小子,手里提着一长条猪肉。


    赵春梅皱紧眉头,她同丘婆子不常走动,最多也就是做豆腐的时候,顺道说上一两句话,她咋会过来。


    丘婆子见开了门,忙领着家里小子往里进,粗糙手掌推了一把,成小子一个踉跄,差点跌人怀里,手里的肉条也跟着扑了出去。


    赵春梅一怔:“哎哟这是作啥呀?”


    她把丘成扶扶正,就听丘婆子谄媚地道:“这不是听说你家川子给人当先生了嘛,就带着成小子过来了,想一道读书习字,喏,这是束脩。”


    赵春梅听得一头雾水,她皱紧了眉头:“啥就给人当先生了?”


    “就是那郑虎嘛。”丘婆子两手揣在一块,扭着上半身往前耸了下,一副和人很熟的亲热劲儿,“你家川子教一个是教,教俩也是教,再说咱都邻里住着,也都相熟,掐出指头缝的空当顺道带带娃儿,功德无量。”


    谁跟你功德无量啊!


    还不待赵春梅开口,顾知禧先忍不住了,她站到前头,抢了一句:“丘家婆婆,我阿哥没有做虎小子的先生,只是帮着看了下娃,顺带教着读读书。”


    “那不碍事。”丘婆子笑脸相迎,“我也就是想让成小子也跟着听听,也耳、耳……目染嘛!”


    顾知禧听得可是来气,先不说他阿哥得不得空、愿不愿意教,就是他们顾家和郑家隔壁住着,处得又这般好,吉婶都不会开口要他阿哥带带虎小子,生怕耽误他写字,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丘婆子竟然好意思上门了。


    第23章  心思可真狠


    顾知禧恼地呼出口气, 指头捏得直响,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她缓声道:“丘家婆婆, 您若是真有心思让成小子读书习字, 咋不带去书塾啊?小子们一块儿念书, 比着劲地学,可比在我家有前途。”


    丘婆子一听这话不太高兴,先不说成小子学得咋样, 那上书塾进了门就得三吊钱,还得给束脩, 买笔墨纸砚……加起来可是笔不小的花费。


    算来算去还是顾家划算, 都是相熟的邻里, 早上把娃儿送过去,到晌午了还不得管上一顿饭,丘成一个半大小子吃不了多少, 顾家实在不乐意,她就再送些瓜果菜蔬,全当抵饭钱了。


    她算盘打得好, 却没想到被顾知禧三两句话给驳回来了。


    “哦哟,这是埋汰我们上不起书塾呢。”丘婆子拉下脸,凉嗖嗖地道,“我这也是好心, 想着你家川子在家不忙,反正是要写字的, 顺道教教我们成小子, 谁知道川子还没说话,这小丫头片子先不乐意了。”


    顾知禧冷哼一声, 心想着这丘婆子占便宜可真是没够,旁的事她都好商量,可把主意打到她阿哥身上,想也别想!


    要不是怕真闹起来让阿娘和阿哥难做,她眼下就想把人轰走,大门关严实了。


    两边都不好说话,场面有些紧张,一边的丘成皱着张小脸,直往丘婆子身后躲,小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今儿个没太阳,风打山里吹出来,冷得厉害,成小子拎着猪肉的小手冻得一片红,就连手里的肉也被风裹得梆硬。


    赵春梅心里不落忍,道:“这是哪儿的话,宝妹也是为了您家成小子考虑,想着别耽误了娃儿考学,您别多想。”


    丘婆子哼哼一声:“那你是川子的娘,这事儿你总做得了主吧!”


    “呵……老姐姐您可高看我,大家伙都这么相熟了,谁不知道我家川儿的事只有他自己能做主。”


    丘婆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赵春梅截断了:“我也不框您,川儿虽然不咋出门,可确也不清闲,真是抽不得空教人,您若还是不信,自己去问他好了。”


    好半晌丘婆子都没动,她本来是想借着赵春梅的面子给成小子塞进来,可赵春梅不接茬,真要她直接同顾昀川说,她也知道自己不站理。


    这时候,搂着她大腿的丘成又瓮声瓮气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丘婆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了娃儿胳膊给拽到当间,劈头盖脸就骂道:“窝窝囊囊的和你那个娘一样!让人看了就来气!”


    “哇!”的一声,丘成扯着嗓子大哭,眼泪滚落下来,流下两道脏兮兮的泪痕。


    动静闹得大,嘎吱声起,两边门都开了。


    吉婶走到大门口,看见丘婆子和嚎啕大哭的丘成,一脸疑惑:“哎哟这是咋了?咋哭成这样。”


    同时间,顾昀川也自书房缓步走出来,他瞧着满院的热闹,先看向了沈柳。


    小哥儿无措地咽了口唾沫,忙跑了过去。


    这下人都到齐了,倒是能好好说道说道了。


    风可冷,却没一个人说往屋里坐,就都站在院子里,站成了两派。


    吉婶听了经过,急得拍了把手:“这都哪跟哪啊!又是虎小子搁外边瞎胡说,等我回去就揍他!”


    她看向丘婆子:“哎哟老姐姐,就前两天咱们几个做豆腐,我家里没人,川子帮忙看了会儿,人家忙得紧,哪有工夫给虎小子当先生啊!”


    说了这许多,丘婆子早都知道误会了,可她不讲理惯了,就是没理也得犟出三分来,她没好气地哼哼两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啥好讲的,就是不乐意帮么,都是邻里的住着,谁成想心思这么狠,还读书人呢!”


    这话一说,顾知禧心里的火膛子直接就炸开了,她皱紧眉头,骂回去:“你这婆子真会胡搅蛮缠!凭啥就要帮啊?!咱两家非亲非故的,你咋好意思给娃儿往我家领!说好听了是想学写字,不好听了还以为占便宜来的!”


    丘婆子脸都白了:“你、你这怎么说话的!”


    “你有空管我怎么说话,咋不先管管自己怎么做事!整个镇子都知道我阿哥身子不好,得养,就你好意思麻烦他!”


    丘婆子被怼地说不出话来,气得瞪圆眼,眼下一溜白,那架势像恼极了要打人。


    沈柳和顾知禧站得近,忙给小姑娘拉到身后。


    见状,丘婆子指着人道:“好好好,一家子豺狼虎豹,欺负我个老婆子!我走就是了!”


    她薅住丘成的后衣领子就给人往外头拽,丘成脚下乱踹,翻出一地泥,手里的猪肉都甩了出去。


    沈柳忙拾了起来,给丘成递过去,娃儿还没接,就被丘婆子一把抢了过来,动作太大,险些给人推摔。


    顾昀川忙扶住沈柳,将人护严实了,他眼底起了层冰霜,一言不发,却有种无形的压力。


    丘婆子心里发毛,拉上丘成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


    就是闹得再不愉快,丘婆子也是顶着大风走了这么久的土路过来的。


    赵春梅还是到门口送了送人,见丘婆子爱搭不理,又返回了院子。


    吉婶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事儿啊!”


    赵春梅倒是看得开,宽慰她道:“不是多大的事,别因为这个气坏了身子。”


    “那丘婆子什么人,到时候非得到处乱说!”


    赵春梅叹了口气:“随她讲好了。”


    “都怪虎子那张破嘴,是我对不住你。”说罢,吉婶出了门。


    见人要走,赵春梅急着喊她:“事儿过去就算了,别打孩子!”


    院里几个面面相觑,都没吱声。


    瞧着时辰,马上到晌午了,不见日头,却见稀薄的日光破开厚云,溢出些许亮堂。


    赵春梅关紧大门,插上门闩,这一被打岔,绣活也不够时辰做了,干脆到灶房里把晌午饭烧上。


    跟在阿娘身后,顾知禧气还没有消,边走边嘟囔:“这个丘婆子真是的,说别个心思狠,我看就她最坏!”


    有顾知禧打头阵,沈柳虽然没插上话,可听着也来气,他在边上直点头:“嗯!就是!她最坏!”


    顾昀川被俩人逗得直乐,可心里也熨帖,他小妹自是不必说,从来都向着他。


    他阿爹才去世那会儿,他还没考上秀才,家里穷,日子过得苦,可小妹从来不说。


    别家过年节穿新衣新鞋,顾知禧瞧着眼馋,可真有好事婆子拿他上书塾花销大来说嘴,顾知禧都是头一个跳出来吵架的。


    眼下又多了个沈柳,他很知足。


    顾昀川伸长手揉了把小姑娘的后脑勺,温声道:“气性这么大,待会儿吃饭该胀气了。”


    顾知禧哼哼一声,随着赵春梅一块儿进了灶房。


    晌午吃的青椒炒蛋、玉米贴饼子,每人一碗碴子粥。


    铁锅烧得七八分热,冒起白烟,沈柳将揉好拍扁的玉米饼子“啪”的一下按在锅壁。


    面糊与热铁相触的刹那,“滋啦”一声响,粘在焦褐的锅壁上,玉米谷子的香气混着柴火烟,在梁木间徐徐盘桓,溢满了屋子。


    沈柳跟着赵春梅学了一个来月的做饭,已经可以自己做上一整桌了。


    眼下阿娘和宝妹忙得紧,他多是问问想吃啥,就自己下灶房。


    家里人都不挑嘴,他做啥都说好,尤其宝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还一个劲儿地夸他做得好,他都快要飘起来了。


    饭菜上桌,满屋子饭香。


    不是啥精巧的菜色,粗茶淡饭却让人心里头踏实又舒坦。


    起了筷子,宝妹先夹了块玉米饼子,埋头咬了一大口,鼓着脸囫囵道:“哥夫,你做得可真好吃,这饼子好甜。”


    沈柳浅浅笑起来,又给她添了碗粥:“喝些粥,仔细噎着。”


    赵春梅瞧着几个孩子,起皱的眼尾弯了起来。


    吃过饭,还有活计要忙,赵春梅和顾知禧回屋去赶绣活,沈柳和顾昀川把碗盘端进灶房里。


    见顾昀川到水缸里舀了瓢清水,挽起袖子要洗碗,沈柳忙拿过丝瓜瓤,轻声道:“我来洗吧,你不是还有字要写。”


    闻声,顾昀川放下手里的活计,人却没走。


    他拉了张小凳子坐到灶台边,吹开火折子,将灶火点燃,嘶啦一声响,火膛亮了起来。


    沈柳走到他边上,疑惑地道:“咋烧上火了?”


    “烧热水洗吧。”顾昀川反过身,伸手攥了一把沈柳的手,“冻得通红。”


    男人常年握笔,骨节上的薄茧轻轻磨着手背,沈柳的心口跟戳着毛尖似的痒。


    不多会儿,水就烧好了,用来洗碗,烧个半热就成,也好省些柴火。


    沈柳拿瓢舀起热水,兑进盆里,见男人还坐在小板凳上瞧他,脸上起了红,他开口轰人:“你去写字嘛,瞧我干啥。”


    顾昀川垂眸浅笑,自板凳上站起身:“好,听夫郎的话,我去写字。”


    他声音本来就好听,低低沉沉,像山风吹起松涛似的,这会儿带了笑意,听得沈柳眼睫颤了颤,忙垂下了头。


    *


    未时,日落西斜,稀薄的日光从干枯的树枝缝隙里透下,落下一地疏散的光斑。


    大门外,忽然起了敲门声,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春梅姐,我能进来吗?”


    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还没说话,顾知禧先出了声,她轻皱了下眉头:“是……吉婶?”


    打开大门,吉婶领着郑虎正站在门外,一瞧那样子就知道,虎小子挨了打了,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顾知禧微怔,方才她和阿娘还担心虎小子挨揍,特意叫她到郑家瞧瞧。


    大晌午的,正赶上郑叔回家,她没好意思进院子,在门口待了会儿,没听见郑虎的哭声,这才放心回来。


    谁知道这小子还是挨了打了,估摸着没喊出声,硬扛下了。


    赵春梅忙给人迎进门,顾知禧上前给郑虎拉到一边,伸手给他擦眼睛。


    不擦还好,这一擦那眼泪珠子啪啦啦地往下掉,瞅着可让人心疼。


    赵春梅看去吉婶,眼里尽是责备:“也不是啥大事儿,你干啥打孩子啊!”


    “叫他胡乱说话,给你家添麻烦。”吉婶伸手碰了碰郑虎的肩膀,“给婶子道歉。”


    郑虎仰头看去赵春梅,牙咬着唇边,呜呜咽咽地道:“婶子,对不起。”


    赵春梅忙把虎子搂怀里,给他抹眼泪,她看去吉婶:“你瞧瞧你这是做啥嘛。”


    “您不能因为他小就惯着他,这要是不管,往后啥谎都敢扯,那可不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春梅也不好再劝。


    吉婶朝向郑虎道:“虎子,把门口的筐子拎进来吧。”


    郑虎应了一声,忙跑到大门口,将个竹编筐子拎进了门,他年纪小,那筐子又重,拎得胳膊直抖。


    筐子上头蒙着层白布,只露出半截山药棍。


    赵春梅一愣:“这是干啥啊?”


    郑虎吸了吸鼻子,道:“山药是我和阿爹上山里采的,鸡蛋是今儿个新下的,拿来赔罪。”


    “可使不得!”赵春梅急起来,她看去吉婶,“快让虎小子拿回去。”


    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靠着汉子在外做工,吉婶养鸡卖蛋补贴家用,这一筐子下来,得不少钱。


    见人不收,郑虎将筐子轻轻落在了灶房门口,跑回了吉婶身边。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俩人正要走,边上的沈柳忽然开了口,他温声道:“婶子,您好容易来一趟,要么……带着虎子和昀川说一声吧。”


    第24章  呜哇哇我扯谎了


    赵春梅随声附和:“是是, 好歹和川儿说一声,也让他知道虎小子过来了。”


    吉婶有点踌躇,她搓了搓手:“成吧。”


    天气冷下去后, 书房的门便关起来了, 连带着窗子也没有开。


    沈柳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人开了口:“进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顺道吹进来,掀开了长衫的衣摆。


    顾昀川搁下笔, 就听沈柳轻声道:“吉婶带着虎小子过来了,说是给你赔罪的, 虎小子还拎了山药和鸡蛋, 方才放到灶房门口就要走, 我想着怎么也得同你知会一声。”


    顾昀川两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温声道:“吉婶, 虎子。”


    吉婶忙应声,又伸手推了推郑虎,郑虎抿了下唇, 恭敬叫他:“川哥。”


    顾昀川腿脚不好,站不了多久,可也总不好他坐着,客人站着。


    沈柳叫上顾知禧到堂屋搬了两把椅子, 放到了桌案边:“吉婶、虎子,坐着说话吧。”


    一时间, 不大的书房站满了人, 显得有些拥挤。


    顾昀川想着吉婶该是有话要说,这么多人瞧着倒是不自在。他看去几人:“没多大的事儿, 阿娘和宝妹先去忙吧,柳儿,外头风大,把门关上。”


    门嘎吱一声关起来,室内一片宁静。


    虎子垂着头可是委屈,他向来怕顾昀川,而今自己惹了祸,他更不敢瞧人了。


    边上阿娘又叫了他一声,郑虎咬了下嘴唇,小声道:“川哥,对不起。”


    小孩儿头发还不多长,只在头顶用红绳绑了个小揪揪,眼下他低着头,那红绳子正对着顾昀川,他瞧得乐呵,有一会儿才缓声道:“郑虎,抬起头。”


    郑虎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听话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顾昀川看着他,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安抚,只平静地道:“今儿个的事儿,我听了丘婶说的,也听了你阿娘说的,可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得听听你说的。”


    闻声,郑虎愣了片刻,听他说的?


    今儿个他打后山回家,拎回来半筐子毛栗子,还没等烤呢,阿娘就给他拽进屋里了,问他是不是同人显摆说顾昀川给他做先生了。


    郑虎被问得发懵,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才点了个头,他阿娘就上手了,手打疼了又换成了扫床的扫帚,打得他屁股连到后背直发麻。


    过了这么久,都已经认定就是他的错了,也没人问过他当时是咋回事。


    眼下,川哥竟然问了。他心里忐忑,拿不准他啥意思。


    郑虎咬了咬嘴唇,又伸手挠了把耳朵,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就前儿个,我跟着满子哥上后山林子里逮野兔,一块儿的人可多,算上我得有六七个,丘成没在,来的是他二表哥丘杉。”


    时值深秋,山里野物多,常言都说“枣木凳、椿木床、秋天的野兔、冬天的狼”,这时节,兔子最肥,镇子上的小子就结成伴到后山里逮野兔,郑虎去过很多回了,没啥危险,吉婶就让他去耍了。


    那天日头足,烤得枯草地一股淡淡的焦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所以出来打猎的人也多。


    他们顺着矮坡一路往上爬,到半山腰的老榕树底下,正瞧见草窠子里窝着一条野兔,长耳朵别在背脊上,黑灰的毛色在日光下溜光水滑。


    几个孩子虽然早早停了步子,可到底不是经常打猎的,鞋底板踩碎干枯草木的声音碾进风里,还没往前扑,野兔就警觉地立起后肢,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跳转回身一头扎进了杂草丛里。


    见状,几个孩子忙追了上去,脚步声噼里啪啦急雨一般,野兔跑得太快了,他们连方向都找不见,却猛然听见“嗖”的一声鸣响,疾箭奔雷,老榕树一震,野兔被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来人是个老猎户,脸孔陌生,瞧样子该不是白云镇的,他衣裳外头裹着兽皮,一身混了兽血的杀伐气,几个孩子不由得站定了步子,没一个人敢往前去。


    老猎户也是瞧见他们了,走到榕树下,一手握住箭柄,一手拎住兔子的耳朵,一把将箭取了下来。


    等他转回身,孩子们才瞧清楚人,一张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疤痕,有一道可是严重,从眉心贯穿到下颌,可能是伤到了眼睛,眼皮抬不起来,只得露着半片眼珠子瞧人,少有的可怖。


    他看着几个半大小子,知道这是他们要逮的兔子,张开口,声音粗得像是灌了半坛子烈酒:“喂,来拿。”


    好半晌都没有人动,只有山风将林子吹得哗啦啦乱响。


    老猎户许是知道孩子们害怕,半弯下腰,把兔子扔在草窠子里,转头走了。


    等老猎户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几个孩子才敢上前去拿。


    铁打的箭头穿破了兔子的后脊梁,血腥气又浓又厚,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他咋长得这吓人,和个伥鬼似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轻蔑和鄙夷,在场的孩子全都听见了,一霎间,都捂住嘴不讲话。


    可沉默也不过片刻,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那脸上全是疤瘌,瞧着可恶心人。”


    “像个老倭瓜。”


    “明明是癞蛤蟆。”


    “哈哈哈是生了癞疮!”


    嘲讽声四起,笑声轻狂,裹挟着没有缘由的恶意。


    ……


    郑虎眼睛通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我就不叫他们这样说,我说在背后讲人坏话,不是君子该干的事儿,‘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边上吉婶怔忪,郑虎嘴里的这一套套,她从来没听过,也不多明白,她咽了口唾沫:“这、这说的啥意思啊?”


    郑虎没应声,只抽泣着继续道:“他们就都骂我,说我懂个狗屁,说我屁股上也长癞子,才向着人家说话。”


    “我、我气不过,我就说这些都是川哥教我的。”


    “川哥还同我讲‘爱人者,人、人恒爱之,敬、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们说川哥干啥要教你,人家又不是你先生,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我呜哇……”郑虎咧嘴哭起来,“我扯谎了,我说你就是我先生,川哥……我呜呜哇……我扯谎了!”


    郑虎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小子硬气,就是难受成这样,还是咬着嘴硬挺着,可半咧开的嘴角边呼哧漏风,哭声止都止不住。


    沈柳瞧着心疼,忙走到虎小子跟前,撸长袖子给他擦眼泪。


    桌案对面的顾昀川看着俩人,没有说话,那日晌午沈柳和顾知禧要做饭,他便帮忙看了会儿郑虎,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找了本书,随口教了一两句,这小子不识字,念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成想竟全都记住了,还记到了心里。


    他眉心紧蹙,指尖摩挲着骨节,像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郑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从沈柳袖子边慢慢抬起头,哑声道:“多谢小柳哥,我哭好了。”


    沈柳瞧着郑虎一本正经的小脸儿,轻点了点头,收起袖子走回了顾昀川身边。


    郑虎坐坐正,呼出口气,等着挨说。


    顾昀川看了他良久,没有责骂,只缓声道:“郑虎,你知道吉婶为什么要打你吗?”


    郑虎咬了咬嘴唇:“我不该随便显摆,还扯谎。”


    “这是其一。”顾昀川看着这个七岁的少年,用和成年人的方式同他交谈,“其二,你说我是你先生,被别人听了去,便想着我既然肯做你的先生,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先生。”


    “他们提着束脩以礼相逼,我若驳回去就是伸手打笑脸人、不给面子,所以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因为你的这些话,将我牵扯进来,平白挨人责骂,你阿娘觉得对不住我,因此才这么生气。”


    郑虎听明白了,自椅子里站起身,态度很是端正地道:“昀川哥,对不起。”又转头看去吉婶,“阿娘,我知道错了。”


    看着虎小子,顾昀川眼里有笑意,他摆手让人坐下,继续道:“但回到这件事本身,我觉得你没有做错。君子坦荡,不以貌取人,唯论德行,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地,郑虎耷拉的双眼倏然睁圆了,他被同行人嘲讽,被阿娘打骂,可川哥却说他做得很好。


    本来都哭完了,不打算再哭了,这会儿被顾昀川一夸,拔凉的心一下就热腾腾的,眼泪又啪嗒嗒滚落了下来,他忙硬气地胡撸了把脸,却带着哭腔应下一声:“嗯。”


    顾昀川觉得欣慰,温声道:“可是虎子,你也要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要做到思之而后动,不可再意气用事。”


    郑虎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他脑瓜小,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可川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忙点了点头。


    顾昀川看去吉婶:“我身子不算好,手上也有活计要忙,确实没有办法做虎子的先生。”


    吉婶听着话,心里可是不好意思,她同赵春梅交情好,许多事都清楚,她正想说话,却听顾昀川又道:“但如果虎小子不嫌无趣,愿意吃这份辛苦,可以来我这学写字。”


    闻声,边上的沈柳先愣了一下,他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不似说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跟着欢喜,笑着看向郑虎:“虎子,你愿意吗?”


    郑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第25章  清蒸鲈鱼


    这决定对于郑虎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要同顾昀川学写字,那就意味着没法子再和满子哥上山耍, 什么摘毛栗子、挖山药、掏鸟窝……都不成了。


    可他多少也清楚, 读书写字是正经事, 他只和川哥学了小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所以在后山, 即便大伙都笑话他屁股上长癞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在以前, 是从没有过的。


    顾昀川看得出来, 郑虎内心正在疯狂挣扎,那嘴唇咬得死紧,小眉毛皱起又松开, 很是忙碌。


    可他没催,他得让这小子自己想清楚,因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 刻苦读书,也不一定会有前程似锦,若来日寂寂,他怕他会后悔, 倒不如在岔路口,就让他自己抉择。


    郑虎想了许久, 终于抬起眼, 他目光灼灼,郑重道:“川哥, 我想学。”


    顾昀川看着他:“郑虎,读书习字枯燥,我又要求甚严,就算出了书房门,你也是要回家继续苦学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虎深吸口气,重重点了头:“川哥,我想清楚了。”


    在山里抓野兔、掏鸟蛋固然欢快,可有些道理是山里头没有的,是阿娘也讲不出的,只有在川哥的书房里,在一叠一叠的厚本子间,他才能知晓。


    顾昀川眼中有笑意,他缓声道:“好。”


    吉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看看顾昀川又看看郑虎,脸上从茫然无措慢慢变作欢喜,她站起身,还是有些担忧:“川子,婶子知道你平日里忙,你教他……可是耽误你时辰?”


    “不多耽误,我总归也是要写字的。”


    “那就好。”吉婶搓了把裤缝,“这小子皮实,若是不听话、惹你不高兴了,你尽管打他,你、你若嫌手疼,就告诉我,我打他。”


    顾昀川眉眼舒展,浅笑着说:“虎子在我这挺听话的。”


    闻声,吉婶也跟着笑起来:“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她心里百感交集,她是个粗人,家里那口子也不识字,能教给娃儿的实在不多。


    她尽心尽力将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吃饱穿暖、端正做人,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今顾昀川愿意教郑虎习字,她心里感激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答谢,眼瞧着到日暮了,诚心实意道:“川子、柳哥儿,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吧,也叫上春梅姐和宝妹,热闹热闹。”


    沈柳看去顾昀川,见男人点了头,他也跟着应声:“好。”


    “那我先回去忙,等饭做好了我让虎子叫你们。”


    吉婶喊上郑虎一块儿出门,又怕人不来似的回头嘱咐道:“那可说定了,来家里吃饭。”


    顾昀川站起身送人,笑着点头:“说定了,来。”


    正如之前顾知禧说的,哪有学生不怕先生的,郑虎不多敢和顾昀川一块儿吃饭,可人真来了,他还是欢喜,他到门口同人道别:“川哥、小柳哥,我先回了。”


    顾昀川点点头,沈柳瞧着俩人,抿唇笑起来:“那待会儿见。”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日头西沉,外头起了大风,天冷下来了。


    吉婶脸上漾起笑,临到出门,她到赵春梅屋子和人知会过一声,才又领着郑虎回去了。


    赵春梅和顾知禧送了送人,一块儿往书房走。


    门掩着,顾知禧屈起指头敲了敲:“阿哥,我和阿娘进来了。”


    待里头应了声,门轻轻打开,顾知禧看着正在说话的两人,道:“你们说好了?我瞧着婶子可高兴呢。”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说好了,往后就叫虎小子来这儿写字。”


    “真的呀?”顾知禧睁圆眼,看向顾昀川,又有些担心地道,“阿哥这么忙,能抽得出空吗?”


    “虎小子聪明听话,倒是不用太费心力。”


    赵春梅听着也高兴,顾昀川本来性子就静,腿伤了之后又不怎么出家门,一月中能有三两天见见生人已是难得。


    现下郑虎过来读书写字,总归是热闹。


    既说好了一会儿去郑家吃饭,赵春梅便没烧灶火,只是她还是去了趟灶房。


    沈柳恰好进门,他自柴房将明儿个生火要用的柴火搬进屋,才堆到角落,正瞧见赵春梅在收拾菜篮子,他轻声问:“阿娘,要帮忙吗?”


    赵春梅瞧了他一眼,忙叫人过来:“乖儿帮娘看看,这些东西成不?”


    沈柳走过去,就见灶台上的小篮子里装着好些东西,前几天刚腌好的咸鸭蛋、地里才摘下来的瓜条,还有一坛子阿娘手碾的辣椒酱。


    沈柳轻轻蹙眉:“这是做啥的呀?”


    “想着给你吉婶送过去。”赵春梅叹了口气,“她拿了这么些东西过来,得不少铜板,给她钱她定是不收的,娘就想着待会儿吃饭,送还一些。”


    吉婶拿过来的竹编筐子正放在灶台上,沈柳掀开布巾,往里头看了一眼,筐子里十几根新鲜的山药,泥土都打理干净了,鸡蛋码放得整整齐齐,约摸得有二三十个,这么些,怕是攒了几天,打算拿去卖的。


    吉婶这人实在,从不占人便宜,顾家地里下新菜了,前脚刚送去一篮子,过不了三五天,吉婶就得回些礼。


    两家有来有往的,倒也融洽。


    沈柳看着赵春梅,缓声道:“阿娘,吉婶拿这些东西来,定不是想您比着价还回去的。”


    闻声,赵春梅顿住了手,就听沈柳又道:“吉婶觉得给咱家添麻烦了,心里过意不去,您这么还回去,她那份心意落空,指不定多难受呢。而且方才昀川同我商量了,往后虎子来家里写字,就不叫吉婶买笔墨纸砚了,他用得多,给虎子的那份也带出来。”


    学子读书习字,笔墨纸砚最是费钱,光是一刀纸就能换上一吊肉,真这么细算起来,确是省了不少花销。


    赵春梅想了会儿,觉得沈柳说得在理,她竟不想,这不声不响的小哥儿,其实心思可是细致,她点点头:“乖儿说得对,是娘想少了。”


    “阿娘不是想得少,是关心则乱。”沈柳笑起来,“昀川还说,今儿个吃饭郑家叔叔该是也在,他想着带两瓶黄酒过去,少喝一些,陪着说说话。”


    他又看去赵春梅手边的小篮子:“可我瞧着阿娘做得辣椒酱也新鲜,咱也带吧。”


    赵春梅笑起来:“好,都听乖儿的。”


    夜幕渐渐笼下来,铅云霭霭,郑家院子里很是亮堂。炊烟盘旋缓升,灶房里不断传出烧菜的声音,香味顺着风飘过了院墙。


    郑虎探着小脑瓜又来叫了遍人,顾知禧忙笑着应他:“知道了,马上就来。”


    以往时候,郑家吃饭的人不多,有时候郑松石下工晚,就在灶房里对付一口。


    今儿个请了顾家人过来,难得在堂屋里,又把久不用的枣木圆桌擦得干干净净。


    几人进大门时,郑虎正在院里等着,以前可淘的娃儿,因为顾昀川要来,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怕弄脏了,也不往地上坐了,搬了张小马扎,手肘抵着大腿撑着脸听话地坐着。


    见人来了,他忙站起身,走到几人跟前,乖巧地叫过人,才扭头往屋里喊:“阿娘!婶子来了!”


    顾知禧和沈柳走在一块儿,小姑娘凑到沈柳边上掩着嘴笑:“虎小子看见我阿哥,就跟被捆了长虹锁似的,路都走不顺溜了。”


    顾昀川走在前头,沈柳忍不住瞧向男人,挺拔的个子,宽阔的肩膀,性子沉稳又内敛,不言语时不怒自威,他才嫁进门那些天,也可怕他。


    他抿唇笑起来:“他就是瞧着凶。”


    后头话他没好意思说,可顾知禧好意思接话茬:“其实人可好了,你可稀罕他了是吧?”


    “宝妹!”沈柳偷眼瞧了下前头,正见吉婶自屋里走出来,忙扯了扯顾知禧的袖子,小声道,“婶子来了。”


    吉婶笑着请人往里进:“天冷了怕菜上桌了就凉,在锅里温着呢,你们先坐,这就端上来。”


    见赵春梅提着篮子,她皱起眉头,推拒着不肯收:“咋还带东西呢,怪见外的。”


    赵春梅把篮子上的布巾掀开:“不是啥贵重物件,前街现灌的黄酒,汉子们在,总得喝一点,还有这个,我自己碾的辣椒酱,你总得尝尝吧。”


    吉婶瞧着篮子,脸上浮起笑意:“那我就收下了,你做的东西向来好吃。”


    时值深秋,天黑得早,不多时,已是明月高悬,星垂平野。


    怕堂屋太黑,吉婶点了两盏油灯,灯火葳蕤,映得四面砖墙亮堂堂的。


    饭菜很快上了桌,多是地里应季的菜,做得却细致。开了黄酒的纸封,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


    圆桌中间是主菜,一整条清蒸鲈鱼,鱼腹竖切,里头塞着去腥的嫩黄姜片,过火蒸过之后,切过几刀的鱼身上绡纱一样透白,上面铺满了青葱绿丝,氤氲的热气缓慢蒸腾,鲜香味溢满了屋子。


    白云镇多山少河,鱼鲜卖得贵,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上一口。


    吉婶笑着道:“今儿个昏时叫虎子爹到集上去买的,他做鱼的手艺好,快尝尝。”


    闻声,顾昀川起了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鱼肉细嫩爽滑,入口即化,他轻声道:“好吃,和小时候一个味道。”


    说着,他又夹起一块儿鱼身上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到了沈柳的碗里。


    郑松石是个粗人,向来沉默寡言,更不会说什么体己话,他看向顾昀川,伸手将酒坛子拿了过来:“能喝酒了吧?”


    顾昀川抬起碗:“能。”


    “那咱爷俩喝一碗。”


    第26章  夫郎自己来


    常言都道远亲不如近邻, 顾郑两家确是如此,守望相助、笙磐同音,扶持着过了许多年。


    顾家原本是不住在这条街巷的, 祖、父两辈接连去世后, 赵春梅无力抚养两个孩子, 将不大的宅邸变卖,在这条巷子里落了脚。


    那时候赵春梅年纪轻轻作寡,娘家不肯收留, 重创之下一蹶不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时常坐在日头底下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动也不动。


    顾昀川还小, 顾知禧更是还没有灶台高,两个半大孩子从富裕日子跌进苦水里,连灶火都不会生, 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知道阿娘心里头苦,顾昀川不敢扰人,有时候饿得紧了, 带着小妹站到别个家大门口,眼巴巴地往院子里头瞧。


    顾昀川都还记得,是吉婶给俩人领进的门。


    那时候虎子还没生,家里只有大闺女在, 见了他和顾知禧,忙跑到灶房拿了两只白瓷碗, 把碴子粥盛得满满当当, 怕吃得腌心,又装了小碗酱瓜, 一并塞进了他手里。


    赵春梅已经许多日子不曾出门,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也是吉婶进的门,风风火火打扫了院子,做了一顿不多丰盛却管饱的家常饭,同她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活。”


    后来俩人熟络了,吉婶就时常带着郑蓉过来找赵春梅,姐妹俩一块儿在屋里做绣活、上巷子口磨辣子、赶早集买菜苗……硬生生把万念俱灰的赵春梅从淤泥里拉了出来。


    后来郑蓉成亲嫁人,顾昀川还作为她“娘家弟弟”,和郑虎一块儿拦过门。


    半年多前,顾父忌日,瓢泼急雨里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跌下,一路滚摔到了泥坳里,顾知禧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赵春梅力气小,抬不动人,发了疯似的一路奔回家。


    是吉婶找到郑松石做工的地方,汉子二话没说告了半日假,又找人扛着竹架,冒着大雨上山给他一路抬回来的。


    刚知道自己腿废了,怕是再也站不起来的小半个月里,顾昀川几不欲生,成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那会子,郑松石下了工就过来瞧瞧他。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平日里便不多亲近,这时候更是说不出半句体己的话,他就只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顾昀川知道,郑家叔叔是怕他想不开,他宽慰不了人,就多陪陪,好像只要在眼皮子底下,就能叫人安心。


    后来顾昀川精神头好些了,郑松石眼见着高兴,他背着镰刀上山砍了木头,用锉刀磨了小两个月,打了根手杖,磨得光滑平整后还烫了腊,才把杖子送过来。


    一如他人一样的沉默寡言,郑松石将手杖轻轻放到顾昀川的床沿上,便开门出去了。


    那会子他还想不开,顾不上这里头的情谊,眼下烛火摇曳,顾昀川举起碗,郑重道:“郑叔,多谢你。”


    郑松石只摆了摆手:“咱爷俩不说这个。”


    顾昀川感慰,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混在这一碗酒里,一饮而尽。


    郑松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喝了个干净。


    今儿个家宴,两家人坐在一块儿,没有顾忌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将陈年往事就着酒香慢慢煨,亲热又舒坦。


    这一桌子,就虎小子没那么多心思,他哭了一个日跌了,可是劳心费力,这会儿饿得紧,只顾着埋头扒饭,直到阿爹叫他,他才停了筷子,伸手抹了下满嘴的油花,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郑松石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可也知道读书识字是大本事,他叫郑虎站端正了,嘱咐道:“好好学,别给你川哥添麻烦。”


    今儿个开怀,顾昀川也敞开了说话,他道:“虎小子聪明、有天赋,是读书的材料。好好学,比我走得更长远。”


    他看着郑虎,眼里有期许。


    郑松石不多会说话,可眼底看得清明,他又倒了一碗酒,抬起来与顾昀川碰杯,闷头喝了个干净。


    糯米作底酿成的黄酒,一股子绵柔醇厚的谷香,过口入喉又呛人,得抿唇咂摸一口才能消下些辣。


    郑虎在边上瞧得眼馋,也学着咂摸了一下嘴。


    平日里郑松石喝酒,多是只叫郑虎闻闻味,从不让他喝,今儿个确实高兴,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笑道:“尝尝?”


    郑虎懵懵懂懂地点头,郑松石便捏了根干净筷子,用筷头沾了点黄酒,点到他的舌头上。


    辣味呛鼻呛口,直冲天灵盖,郑虎皱眉眯住眼睛,苦着脸吐舌头,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灯火里,顾昀川扭头看去沈柳,人一多这小哥儿就更不爱说话了,这会儿大家伙都笑闹起来,他也是眯着眼边笑着边往他肩上躲。


    黄酒上头,顾昀川虽然还没醉,可心里起躁,他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自喉间呼出团燥热的火。


    待沈柳自他肩上起来,他偏头凑了过去,温声说:“尝尝吗?”


    沈柳微怔,他许多年没喝过酒了,上一回还是几多年前,他和阿爹守岁,夜里太冷喝了小半杯米酒暖身。


    就连成亲那一夜也没喝上,他是替嫁,顾昀川掀开盖头就瞧出来了,所以俩人连交杯都没有。


    眼下男人问起来,他也有点心痒,咬着嘴唇点头:“好。”


    顾昀川给拿了只干净碗,没多倒,将将没过碗底:“醉了不多舒服,先试试呛不呛。”


    沈柳埋下头,两手捧着碗,清透酒夜沾到唇边,他用舌尖刮了下,又辣又醇的酒香漫进喉口,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顾昀川,眼尾被酒辣得泛红,轻声说:“好香。”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瞧得顾昀川喉口发紧,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多倒一点?”


    “嗯。”沈柳无所觉地乐呵呵地点头,“倒一点。”


    时辰过得很快,眼瞧着就要到戌时末了。


    夜幕低垂,苍茫大地上覆起浓雾,偶尔传来一两声稀落的狗吠,夜已深。


    酒坛子见了底,也不再续了。


    郑虎和顾知禧两个孩子已经倦得不行,正靠在一块儿打瞌睡。赵春梅和吉婶看这样子,也知道时辰差不多,该散席了。


    郑松石本来想给郑虎叫起来送送人,被顾昀川拦住了,他酒量好,喝了这么多倒还神思清明:“不用郑叔,让他睡吧,累一天了。”


    郑松石看着郑虎,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后脑勺,这小子吃睡都不愁人,任边上多大动静,他都睡得安稳,郑松石笑着摇摇头,由着他睡了。


    夜里雾重,推开门,随着冷风一道灌了进来,顾知禧本来还困得睁不开眼,被这一吹倒是精神了,她揉了把脸,跟着阿娘出门。


    郑家叔婶一路送到了大门口才停下步子,赵春梅又和吉婶说了好一番话,约好了过两日一块赶早集,笑着进了院子。


    这一晚上,两家人都吃得舒心,流水似的日子也越过越踏实了。


    夜色深浓,远天星子寥落,茫茫寂静。这时辰,连后院儿的鸡都睡下了,只偶有寒鸦咕嘎几声。


    屋里一豆烛火轻轻的颤,沈柳实在是累得紧了,草草洗漱干净就爬上了床。


    顾昀川进屋时,只瞧见沈柳伏在床榻上,小哥儿喝了些黄酒,虽然不够醉人的,可总觉得身上燥,他连被子也没盖,就那么撅着腚趴着。


    顾昀川无奈笑笑,将房门关严实了,脚下一重一轻地走到床边,凑过去,伸两指摸了摸小哥儿的脸。


    沈柳睁开眼:“你洗好了?我去给你打水。”


    “夜了,不泡脚了。”


    “那咋行。”小哥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腿要疼的。”


    “今儿个没走远路,不疼。”


    见顾昀川脱鞋上床,沈柳往里头挪了挪,裹进了被窝里。


    男人长得俊,又身姿挺拔,他左腿坏了之后,时常借手臂和下腹的力道,因此两臂结实,腰又窄又韧。


    顾昀川换里衣,以往沈柳多是不敢瞧的,而今喝下半碗黄酒,壮了猫儿一样的小胆,唇边勾着笑,目光迷离又坦荡。


    顾昀川注意到了,本来就躁的心口像滚着火,他拇指指尖搓了把骨节,难耐地呼出一息。


    忽然,沈柳轻轻开了口,他哑声道:“要是能有个小虎子一样的娃儿就好了……”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聪明懂事、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


    闻声,顾昀川微怔,轻轻抿了抿唇。


    他一直没想过要孩子这件事,一来沈柳年纪还小,该再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


    二来小哥儿年少时身子亏空,眼下吃得再多也不见胖,他怕生了孩子他受不住。


    可听他这么说了,顾昀川心里也痒起来。他已及冠,像他这个年纪的确也该有孩子了。


    他没系衣带,又伸手松下发冠,往沈柳那边倾靠过去,许是喝了酒,顾昀川声音少有的低哑:“想要娃儿?”


    大红喜被里,沈柳酡红着脸点了点头:“想。”


    顾昀川垂眸轻笑起来,他忍了忍,沉下声道,“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喝过酒,沈柳脑子不多清明,他鼓了鼓脸,瓮声瓮气道:“咋会看不出来?我可想呢。”


    “平日里也没见你多主动。”顾昀川凑到沈柳耳际,轻声说,“也让相公瞧瞧,夫郎是多想要个娃儿?”


    这若是平时,沈柳早要羞得翻回身不理人了,可眼下他脑子发沉,想不清明,只傻乎乎道:“我不会。”


    顾昀川往后靠在床栏上,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拍了拍:“自己来。”


    第27章  当小猪也养得起


    沈柳茫然地抬起头, 目光自顾昀川的眉宇缓慢游移到他宽大的手上,再到……


    小哥儿脸色通红,别开头不敢瞧人, 声音细碎:“你这人可坏……”


    顾昀川唇线拉平, 额头绷紧, 浓重的呼吸自喉间溢出,他再忍不住,大手探进被子里, 将缩成一团的小哥儿捞过来,一把抱到腰上。


    沈柳不敢瞧人, 下颌抵在男人宽厚的肩膀, 虾一样的躬起身。


    大手揉了一把小哥儿的后颈子, 顾昀川仰头叹息,凑在他耳边,呼吸像是裹了热风:“柳儿, 相公教你骑大马……”


    *


    日头东升,灶房里早早燃起了火,赵春梅起来得早, 想着郑家送了半筐子鸡蛋,她到地里摘上两把韭菜,今儿个早晨烫锅热粥,蒸一笼馒头并一盘韭菜炒鸡蛋, 热乎乎的吃着也舒坦。


    入秋后,夜里头露重, 菜地里湿漉漉的, 赵春梅拎着筐子进家门时,天都不多亮堂。


    家里孩子都还没起, 赵春梅也没催,昨儿个夜里吃得开怀,睡下得晚,里外都没要紧事做,迟来起也不碍事。


    打开水缸盖子,赵春梅舀了瓢水,正打算把韭菜洗了,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她抬起头,看见顾知禧揉着眼睛进了门。


    赵春梅手下没停,边倒水边缓声道:“咋醒的这早?今儿吃馒头并韭菜炒蛋。”


    顾知禧还没进门时,就闻见了谷物的清香,果然灶火已经烧起来了,粥锅汤沸,蒸气升腾,噗噗打着锅盖,锅沿上冒着细白的汤沫。


    柴火在火堆里劈劈啪啪作响,她瞧了一眼灶膛,顺手扔进去几块干柴,用钩子扒拉两下,让火燃得慢一些。


    她看向赵春梅,轻声道:“阿娘蒸馒头怪麻烦的,左右就咱俩吃,摊个饼子算了。”


    “咋就咱俩吃呢?”水声轻轻的响,赵春梅将韭菜浸在水里,慢慢捋掉上头的泥巴,头都没抬,“你问过川儿和小柳了?”


    顾知禧抿了抿唇,讳莫如深道:“不消问了,俩人肯定是不起的。”


    “啊?”赵春梅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过去,“为啥啊?”


    顾知禧没说话,垂下眸子,脸上起了片红。


    顾家院子敞阔,屋子也多,阿娘住在坐北朝南的正屋,她和阿哥、哥夫分别住东厢房和西厢房,本都不挨着。


    昨儿个夜里,她是最末洗漱完的,可能是在席面间瞌睡了一会儿,洗了把脸后竟是不多困了,从灶房回屋子时,她听见哥夫在哭。


    她哥夫多好的人,对他阿哥掏心掏肺的,咋好叫他哭呢,就是她阿哥也不得行!


    顾知禧瞧了眼屋子,见昏昏黄黄还亮着光,想着俩人该是没睡,她才往那边走了两步,就听出不对劲儿了。


    她脸色通红,臊地跺了下脚,忙跑远了,嘴里直埋怨她哥:“哥夫那么害羞一人,咋连灯都不给吹!”


    顾知禧眼睫轻轻抖了抖,不多好意思地别过脸:“阿娘你就别问了,反正他俩是不会起的,我阿哥……哎呀我都不想说他!”


    赵春梅沉默了好半晌,多少也明白了,她抿了抿唇:“那待会儿得和虎小子说一声,叫他明儿个再来写字。”


    顾知禧弯腰拿起木盆,舀了瓢清水打算洗脸:“待会儿我去说吧。”


    *


    天色已明,日光顺着木窗缝隙,碎落进半缕温暖的橘光。


    一直到巳时末,沈柳才睁开眼,被子里很是暖和,顾昀川见他醒了,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唇缓缓往下,到发肿的眼睛。


    虽然喝过酒,可却没醉,昨儿个的事儿他记得清清楚楚,沈柳脸色涨红,忙扯起被子蒙到脸上。


    顾昀川低低笑起来:“饿不饿?起来吃饭?”


    “不想理你。”昨儿个哭多了,嗓子有点哑,“你这人可坏可坏!”


    顾昀川忍俊不禁,小哥儿不多会吵嘴,以前气他了,就凶巴巴地骂他可坏,眼下气得紧了,是可坏可坏,两个“可坏”。


    隔着被子,顾昀川将沈柳搂紧了,温声说:“那我先起,不瞧你。”


    沈柳没出声,只将被子拽得更紧了些。


    顾昀川收整妥当,将沈柳要穿的衣裳放到了床边,又倾身过去拍了拍蓬松的被子:“我先把水烧上,等你过来洗脸。”


    被子里的小哥儿动了动,闷闷地应声:“知道了。”


    听见关门声,沈柳从被子里探出头,人虽没在,可屋子里全是顾昀川的味道,他耳朵滚火似的烫,脸上烧起来,忙用手揉了揉。


    坐了好一会儿,沈柳掀开被子,他身上倒是清爽,昨儿个都后半夜了,男人还是下地烧了水,给他擦过一遍后才睡下。他看着放在床沿上的衣裳,咬着嘴唇哼哼,可心里又甜丝丝的。


    灶房里,顾昀川自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又拉了张凳子到灶膛前,他吹开火折子,嗡的一声轻响燃起火星,将干树枝点燃塞进膛里,眼见着火大起来,又塞上些干柴。


    忽然,门口起了敲门声,顾昀川抬起眼,就见顾知禧探着头望进来,小姑娘轻咳一声:“起了?”


    顾昀川垂眸看了眼灶火:“怎么不进来?”


    顾知禧这才磨磨蹭蹭地进了门,她抿了抿唇:“阿娘说你和哥夫收拾好了,叫她一声,她给你俩做热汤面。”


    “不急,马上晌午了,一块儿吃中饭吧。”


    “也成……对了,我和虎子说过了,让他明儿个再来写字。”她见人点头,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张口闭口,还是没出声。


    顾昀川一早就觉出这小姑娘不多对劲儿,他道:“有话就说。”


    顾知禧伸手挠了挠脸,支支吾吾地道:“你、你往后对我哥夫好一点儿。”


    说罢,不待人应声,拔腿就往外跑。


    顾昀川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伸出两指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


    *


    吃过中饭,顾昀川和沈柳一块儿把碗筷收拾进灶房里,舀了半盆子水要洗碗。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累得紧,走到他边上,温声说:“你回屋歇着吧,我来洗。”


    小哥儿不多敢瞧他,红着脸摇头:“我不累。”


    昨儿个睡下得晚,小哥儿在吃饭的时候几回都睁不开眼,现下倒是逞强。


    顾昀川轻声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想睡就睡,阿娘和宝妹不会说什么的。”


    见人摇头,顾昀川叹了一息,不嫌麻烦地烧了些热水,兑进洗碗的木盆里。


    深秋里,地气重,陶缸里的水放久了很是冰手,沈柳本来嫌麻烦想着就这么洗洗算了,可温水一倒进来,冰凉的手立刻就暖和了。


    他心里也跟着暖和,轻抿了抿唇:“啥也不干都成小猪了。”


    “那就当小猪,养得起。”


    沈柳红着眼尾看他一眼,小声道:“我今儿个可忙呢,一会儿……还得把被面拆了洗洗。”


    见顾昀川偏着头笑,沈柳红起脸赶人:“你不是还有字要写,快去忙嘛。”


    “好,听夫郎的话。”


    洗干净碗,沈柳收进柜子里码放整齐。


    又到墙角落将个缺了小口的大瓷碗拿了过来,这是专门给鸡喂食的。


    沈柳可是在意这些鸡,鸡窝收拾得勤,苞谷、菜叶喂得充足,个个都精神头十足。


    眼见着小鸡崽越长越大,嫩黄的绒毛全然褪去,长出了黑黄相间的飞羽,毛色鲜亮、溜光水滑的。


    小鸡崽来家小两个月了,算上本来就是养过半个月才拿出来卖的,个头大些的,差不多三个月了。


    阿娘说,山里的土鸡下蛋晚,多得长到五个月才行,家里院子养的下蛋早,吃得好些,差不多三个来月就能产蛋了。


    沈柳盛了满满一碗苞谷碎,怕苞谷太大了鸡咽不下,他每回都用碾子磨成粗米大小,才拿去给鸡吃。


    刚走到后院儿,还没进篱笆墙,就听见咕咕哒哒的声音,母鸡扑腾着翅膀自鸡窝里飞出来,伸着颈子在篱笆口等他。


    “就来就来。”沈柳忙快走了几步,篱笆门是卡进大石头里的,他往上抬了一把,将门打开,伸手到苞谷碗里,抓上一把撒出去。


    “咕咕咕”的声音里,橘色的爪子踩出碎响,鸡群争先恐后地埋头啄食,场面很是热闹。


    沈柳撒完苞谷碎,将碗放到了一边,拿着扫帚走到鸡窝边上。


    家里鸡窝盖得好,两边都留了进出口,平时打开口让鸡随意地跑动,到了夜里再拿木板封上,既能保暖,还不怕有黄仙儿进来偷鸡吃。


    这开口大小合适,寻常拿扫帚清理起来也方便。


    沈柳蹲下/身,正想将鸡屎、碎羽扫出来,却瞧见竹竿上的干草窝里,一颗圆溜溜的东西。


    他惊喜地睁圆眼,缓慢地伸出手,将那颗蛋轻轻拿了过来。


    才下的鸡蛋,上头还粘着小片的绒毛,摸到手里带着淡淡的暖意,沈柳瞧了好一会儿,脸上浮起笑,欢喜的不知道咋好。他站起身,捧着鸡蛋就往外头跑。


    书房里,顾昀川刚磨好墨,就听见外头沈柳叫他的声音,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放下手里的活,两手扶住桌面站起来,心里一急脚下有点乱,大腿猛的磕到了桌角。


    他狠皱了下眉,没顾得上看,忙去打开门,就见小哥儿欢喜地跑过来,到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捧宝似的拿给他看。


    “相公你看,小鸡下蛋了!”


    日光倾落,映在沈柳漾着笑的小脸上,不知道怎么,顾昀川也跟着欢喜。


    他压下心口的燥热,伸手接过来,垂眸看着这颗圆润的鸡蛋,被小哥儿紧紧捂过的,还带着暖意,他轻笑起来:“小柳儿真厉害。”


    第28章  纳鞋底子


    以往的顾昀川, 觉得甲第登科、金榜题名才是人生之幸事,可自从身边有了沈柳之后,他觉得那些平淡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都能实实在在的让他欢喜。


    他这样一个寡淡且无趣的男人, 竟也因为石子投湖而泛起涟漪, 竟也因为春鸟衔枝而长出新芽。


    他看向沈柳,唇边是不易察觉的笑意,伸手将小哥儿因奔跑而散乱的碎发抚了抚:“给阿娘和宝妹看过没?”


    沈柳抿唇摇了摇头:“只顾着拿给你看了。”


    顾昀川将鸡蛋放回沈柳手中, 又伸手去握他的手,刚翻过鸡窝, 沈柳手上都是土, 他轻声说:“脏呢。”


    “不脏。”顾昀川眉宇温柔, 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给阿娘和宝妹看看。”


    “好。”


    平静而温暖的午后,两人走进日光里, 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拂过长野。


    轻轻敲了门,里面应了一声, 赵春梅和顾知禧正坐在桌前赶绣活。


    顾昀川和沈柳一前一后进门,见了人,小哥儿不多好意思地想松开手,可男人的大手却攥得紧, 他凑过去小声说:“阿娘和宝妹看着呢,松手呀。”


    顾昀川偏头看一眼沈柳, 都成亲这么久了, 还是容易害羞,这要是让他知道昨儿个夜里宝妹听见了啥, 估摸着要和他闹气。


    他正了正色,依言松开了手。


    屋子本来也不大,俩人那小动作全然被收进眼底,赵春梅瞧得乐呵,她放下绣活:“是有啥事吗?”


    沈柳走到她跟前,将手里的鸡蛋捧过去,腼腆笑起来:“今儿个到后院,鸡窝里捡的。”


    “哎哟,下蛋了。”


    鸡下蛋并不是件多稀奇的事,隔壁的吉婶更是拿蛋卖钱,可赵春梅一点也不扫兴,她接过蛋,看着俩孩子,笑着说:“小柳厉害,宝妹也厉害,往后家里不愁吃蛋,等鸡下得再多些,还能拿到集上卖。”


    一听这话,沈柳眼睛都亮起来:“能拿去卖吗?”


    “当然能。”赵春梅眉眼弯弯,“街口的粮食铺子里就收蛋,但是价钱便宜,两个才给一文钱,行情好些时,两个能给到一文半,但要是拿到集上卖,一个就能卖一文。”


    “一个就一文呢……”


    沈柳听得欢喜起来,家里顾昀川写字,阿娘和宝妹绣被面,都有铜板进账,偏就他吃白饭。


    眼下听了鸡蛋能卖这么多钱,他可是高兴,他想攒银子,攒得多多的,买……买驾牛车。


    沈柳仰头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也看着他,不由得红起脸,轻声说:“相公,我也能赚铜板了。”


    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勾起唇边点了点头。


    他现下给人写祭文贺词,赚的润笔费虽不能大富大贵,可到底是比寻常做苦力要多,可沈柳从不乱花钱,他心疼他的付出,体贴他的苦楚。


    这样好的夫郎,能遇上是他的造化,他想着,他得待他更好些才是。


    顾知禧看着腻腻歪歪的俩人,脸色有点发红,见着阿哥过得好,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只是……辛苦她哥夫了。


    *


    日子过得流水似的快,可也踏实。


    前两日起,郑虎就来家里写字了,吉婶做事周全,给虎小子准备了竹编书箱,里头装好了笔墨纸砚。


    给娃儿送到顾家大门口时,又千叮咛万嘱咐不叫他吵闹,不能扰了顾昀川写字,不许给人家添麻烦,晌午了回家来吃饭。


    郑虎背挺得直直的,听话地点头,实在被说的不耐烦了,皱起两道小眉毛:“阿娘我知道了,您在家都说好几遍了。”


    吉婶又气又好笑地捶他一下,同赵春梅说:“这皮猴子嫌我啰嗦烦了。”


    赵春梅给娃儿领进院儿里,笑着和吉婶说话:“离得这么近,往后叫虎小子自己来就行,还有那笔墨纸砚也甭再买了,川儿用的多,说给虎子直接带出来。”


    “那哪行,已经很麻烦川子了。”


    “我说的可是川儿的原话,你若还想买,就自己同他说。”


    一听这话,吉婶忙摆手:“不买了不买了,那……替我谢谢川子。”


    ……


    这会子,书房那头静悄悄的,估摸在写字,娘仨正在灶房里忙活。


    赵春梅给崔家绣的被面春夏秋冬拢共四套,打头里崔家婶子是见过她的绣活的,很是满意。


    可也说好了,先缝出一套来,拿过去给崔家婶子瞧瞧,若是有旁的想法,也好及时调整。


    绣活是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块儿做的,半个来月的工夫就已经将夏天的被面赶出来了。正巧王家嫂子也把盖头和婚鞋绣好了,就说一并拿到崔家,也省得赵春梅再跑了。


    这来回一趟少得一个日昳,眼瞅着过不了两月就该到冬了,得做冬鞋了,赵春梅就想趁着今儿个日头好,先把袼褙打出来,后头空了也好把鞋面缝上。


    这做鞋最要紧的就是打袼褙纳底子,拿浆糊在布面上均匀地涂上一层,等浆糊干了,就是一块儿硬实的布片,八/九层布片叠在一起纳成的底子最是舒服,一脚踩下去,既厚实又软和,走起路来还不累脚。


    灶台上的陶锅里正在煮浆糊,方才顾知禧已经在碗里兑成了稀面糊,面糊水得过火烧透再放凉了,才能浓稠起浆。


    顾知禧拿着竹筷子划着圈地搅拌,热气蒸腾缓慢地飘进房梁上,满屋子麦谷香。


    不多会儿,陶锅里的面糊水就浓稠了起来,搅打两下,竹筷子往上一挑,拉出一个弯勾。


    眼瞧着差不多了,顾知禧忙用厚布垫住锅耳,把浆糊锅搬离了灶火。


    陶锅烫得厚布都隔不住,顾知禧呲牙咧嘴地收回手捏住耳垂,好半晌才缓过来。


    沈柳瞧见了,忙走到她边上:“烫着手了吧,我瞧瞧。”


    顾知禧听话地伸手给他看,挺好看的一双手,又细又长,眼下被烫得红通通的,沈柳瞧得心疼,转头就拿起盆子给她舀了瓢水:“快搁水里凉凉,下回再端你叫我就成。”


    “你烫着了我阿哥也心疼啊。”顾知禧猫腰到灶台下头,先给灶火熄了,才过来泡手。


    其实这手也没烫多厉害,只是起了片红,往常时候随便搓搓就算了,哪像她哥夫似的这么仔细她。


    其实顾知禧心里也清楚,沈柳不是个多在意的人,要么他那双手,也不至于留下这许多疤痕。


    可他心肠好,对她也好,好得顾知禧心里头暖和。


    等到浆糊放得差不多凉了,沈柳到柜子里拿了个瓷罐子出来,把浆糊倒了进去,有点浑浊的米白浆糊,又粘又稠,用木勺子刮了好半晌,才将将刮干净。


    沈柳把陶锅放水盆里,打算一会儿洗出来,又将瓷罐子放到了赵春梅手边:“阿娘,浆糊好了。”


    灶台地方不够用,赵春梅就把之前吃饭的小桌子搬了进来。


    她应下一声,正好布片也裁出来了。


    刷浆糊的活计不多麻烦,一个人就够了。


    顾知禧便拿上小凳子和沈柳到院子里晒太阳,顺道把栗子都剥出来,做个糕饼。


    这栗子还是郑虎山里头打的,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字,顾昀川教得慢却仔细,连笔划顺序都纠正得明明白白。


    郑虎聪明,学得也快,这几日顾昀川没给他布置功课,早早散了学。


    郑虎累了一大天了,放下书箱就往山里头跑,昨儿个打了一筐子板栗,今儿个就拎着小竹篓,给顾家送过来些。


    毛栗子的刺壳已经去掉了,剩下光溜的棕色硬壳。


    顾知禧拿了个小盆子,给栗子的硬壳上划上两刀十字,等都开好口了,再放到水里去煮。


    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乎乎的,俩人坐在一块儿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倒也舒服。


    书房那头偶尔几声说话的声音,沈柳忍不住瞧一眼,垂着眸子笑。


    顾知禧瞧见了,手肘碰碰他:“哥夫笑啥呢?”


    沈柳抿了抿唇,笑着说,“笑虎小子呢,方才进去给他俩端水喝,这小娃娃问了好些问题,可是聪明。”


    顾知禧看出来沈柳挺喜欢小虎子的,轻声说:“哥夫,你和阿哥打算啥时候要个娃儿啊?”


    沈柳被问得一怔,脸颊起了片霞色,上一回,顾昀川像是非要在那一夜就让他怀上孩子似的,抱着他用了劲儿地颠,可过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


    他垂下头,指尖捏着板栗壳,起了小片白:“怕是不多好有……”


    顾知禧见他眼里落寞,忙宽慰道:“你和我阿哥都还年轻,肯定能有的,到时候我就做小姑姑了。”


    她笑起来:“是个小闺女或者小哥儿,我就给他绣手帕、梳漂亮小辫子,是个小子……就叫虎小子带他耍,总归是让你安心。”


    沈柳也跟着笑起来:“真要等到生娃娃,你也快嫁人了,该不得空了。”


    “我不嫁人。”顾知禧咬了下唇,紧紧捏着手里的栗子。


    沈柳皱紧眉,轻声唤她:“宝妹……”


    “哎不说这个了。”顾知禧又弯起眉眼,笑着道,“阿娘说过两天要和吉婶赶集,顺道卖些帕子赚铜板,哥夫,你也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吧……”沈柳叹了一息,阿娘和宝妹卖帕子,婶子卖鸡蛋,可他也没有啥东西好卖。


    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不是攒了些蛋嘛,还有绣的小帕子,也可以一并带去。”


    这几日,后院的鸡开始接连下蛋了,少的时候三两个,多的时候能有五六个。


    虽然不多,可也足够家里吃了,阿娘也不用为了省钱而节约口粮,沈柳心里很是欢喜。


    可满打满算,这些鸡也不过三个来月,有几只还不能下蛋,沈柳日日攒着,也不过十来个蛋。


    还有那帕子,他轻皱了下眉:“该是没人会买吧……”


    第29章  板栗糕


    “咋会呢?明明绣得很好看。”咚的一声响, 顾知禧把切好口的栗子扔进小盆,她轻声道,“哥夫你不好和阿娘比的, 那是绣嫁妆被面, 需得细致, 可若只是给小娃娃擦脸的帕子,已经很够用了。”


    顾知禧觉得她哥夫其实很有天分,才绣了这几日, 就很拿得出手了。


    他多是欢喜绣些质朴的纹路,祥云、回字、海棠……再点缀上些小蝶、小花, 像他人似的不张扬, 却精巧。


    沈柳被夸的脸都红了, 他轻垂下眸子:“你就会说好听话。”


    “这是实话呀。”顾知禧凑到他边上,肩膀亲昵地碰一碰,“去嘛, 我想同你一块儿。”


    沈柳抿唇笑起来:“好。”


    他想着是得去瞧瞧,就算卖不出帕子,也好跟着学学怎么吆喝, 往后定能用得上。


    正说着,赵春梅打灶房走了出来。


    袼褙打好了,得拿到通风的地界晾晒,现下日头正足, 估摸到明儿个晨时,就能干透了。


    要晒的布面多, 院子里没摆放那么大的桌子, 干脆就往门板上贴。


    赵春梅拿湿布头过水擦了遍灶房的木门,正有山风掠过, 不多会儿就给门板吹干了。


    沈柳和顾知禧忙完手里的活计,洗了把手,一道过去帮忙。


    潮湿的浆糊透过布面,很是粘稠,袼褙足打了七八张,灶房门贴不下,又往柴房门上贴了几张。


    看样子,是打算给一家子的鞋底都做出来。


    沈柳个子高些,捏住布面两角,往上一甩,袼褙就劳劳地粘在了门板上。


    赵春梅笑着说:“等明儿个干透了,就能打样纳底子了。”


    眼瞅着天色还早,书房那头也还没歇下,赵春梅往院子瞧了一眼,栗子都划好口了,她说:“打算炒着吃还是做糕饼啊?”


    顾知禧弯着眉笑:“想吃阿娘做的栗子糕了,哥夫还没尝过呢。”


    “就你嘴馋。”赵春梅抿起唇边,无奈地摇头,“那把水烧上,把栗子先剥出来。”


    顾知禧忙点头:“这就去。”


    时值仲秋,正是吃板栗的好时候。秋风穿过山坳时,枝头悬挂的刺球也成熟了,被日头晒了几月的果子堆满了糖分,又大又圆很是香甜。


    常有半大小子结成伴的拿上长竹竿,到后山腰打果子,一路上边走边吃,剥开外头的刺壳,生板栗扔进嘴里,嚼一嚼冒甜水。


    采上一筐拿回家,新鲜的板栗怎么做都好吃。


    多是在铁锅里翻炒上两遍,等到果壳破**出焦香,有时候都等不到放凉,就塞进嘴里用牙咬开了,板栗又面又甜,唇齿留香。


    顾知禧就爱吃这口甜,可炒栗子吃多了又要上火,赵春梅就把栗子煮熟剥壳,在锅里炒透了压成栗子糕,再撒上小把金桂作点缀,一口咬下去香香糯糯的,小姑娘吃得也舒坦。


    灶上铁锅里烧着水,栗子冷水下锅,不多会儿就和着滚水一块上下翻腾。


    沈柳把方才洗涮的木盆拿过来,用漏勺把煮熟的栗子全数舀进盆子,咚咚咚落雨一样的响声里,栗子落进盆底。


    过了遍冷水,煮软的栗子壳就自十字开口处向外翻开,这时候,已经很好剥了。


    方才打袼褙的小桌子还没收起来,娘仨就拉了张小板凳,围着桌子坐在一块儿剥栗子。


    指尖剥出咔咔声,慢慢溢出来栗子的清甜。


    顾知禧嘴馋,剥着剥着栗子就进自己嘴里了,腮帮子一鼓又一鼓,赵春梅笑着说她:“再剥几个,就都叫你吃完了。”


    小姑娘难得的脸上有点儿红,她嘿嘿笑了笑,忙把手里剥好的栗子放进了瓷碗里。


    要做栗子糕,得多少放些砂糖才好吃,家里糖罐子见空。


    眼瞧着盆里待剥的板栗没多少,赵春梅便催着顾知禧去买一两白糖回来,她也好趁着这功夫把板栗压碎。


    巷口的粮食铺子不多远,就隔着几道街巷。


    顾知禧拍了把手,抖了抖身上的板栗渣:“哥夫,你同我一道去吧。”


    “啥事儿都叫人家小柳,又没两步路。”赵春梅站起身,把盛着板栗的瓷碗拿到灶台上,趁有余温还不发硬,用木勺子压压碎。


    沈柳也跟着拍了把手:“没事儿阿娘,也不多累,我也喜欢同宝妹一块儿。”


    “你就惯她,以前是她哥一个人惯着,眼下你俩一块儿惯着了。”赵春梅笑着说,“快些回,过会儿就该上锅炒了。”


    顾知禧和沈柳齐齐应了声,一道往外头走。


    这条路沈柳走过许多回了,很是熟络,天冷下来后,婶子们不多在外面坐着唠嗑了,就剩下看门的黄狗在门边摇尾巴,眼下和沈柳熟起来,也不乱吠了,还凑过来蹭蹭他的小腿。


    不多远就是粮食铺子,青瓦灰墙悬着的帷幌正被风吹得晃荡。


    门口停着几驾牛车,正在装卸粮食,上回沈柳还和顾昀川坐过这车上书铺,他多瞅了两眼,才跟上顾知禧的脚步一道进了门。


    铺子里米面粮油都有卖,还兼卖些大料,铺面虽不多大,物件却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桌面上摆着陶土坛子,里头装着花椒大料,地上的竹编大筐子里盛着粮食,各类谷物都齐全,黄豆干干净净的,个个粒大饱满。


    店家罗四爷正在铺子里温酒,瞧见顾知禧进门,缓声问她:“顾家闺女,来买些啥?”


    都在这一片住着,彼此相熟,顾知禧叫了声人,都没让四爷起身,自顾自到柜面上拿了张牛皮纸握在手里。


    调味料盛放在桌角的坛子里,她走过去,把砂糖坛子打开,舀起两勺。


    砂糖价贵,寻常人家每回买不了多少,粮铺里就用称药材的戥秤来称。


    少了就补些糖,多了再放回去,正正好好称了一两,顾知禧扭头喊人:“四爷,称了一两砂糖,不多不少,您瞧一眼。”


    罗四爷正忙着温酒,头都没抬:“瞧见了,你装起来吧。”


    粮食铺子离家里近,顾知禧就带上陶罐子一道来了,听见四爷应声,她将牛皮纸一角对准罐子口,沙沙声响,砂糖落进了罐子里,顾知禧封好口,跟着沈柳到柜面上掏铜板付钱。


    罗四爷是瞧着顾知禧长大的,当初这小娃娃才萝卜头高,顾昀川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而今顾家小子成亲,她也这么大了。


    罗四爷瞧着她乐呵,开口道:“丫头伸手。”


    说着,抓了把麦芽糖放到顾知禧手里,他又看去沈柳,笑眯起眼:“顾家小子的夫郎吧,也伸手。”


    麦芽糖落进掌心,石头块子似的不多规整,还能瞧见熬糖时,因为膨胀起泡而产生的纹络。


    沈柳看着手里的麦芽糖,拿起一颗放进口中,是醇厚的麦芽甜香,他不由得弯起了眉眼:“多谢四爷。”


    罗四爷摆摆手:“这有啥好谢的,想吃糖了就来四爷这,管够。”


    出了门,外面日头正好,虽然有风却不多冷。


    顾知禧抱着糖罐子笑眯起眼:“待会儿就能吃栗子糕了,想想就欢喜。”


    “我瞧你有吃的都欢喜,小馋猫。”沈柳也跟着笑起来,嘴里的麦芽糖还没化完,唇舌都蔓延着甜。


    俩人说说笑笑,才走下青石砖铺成的短阶,迎面就过来个人,该也是到铺子买东西的。


    沈柳脚下一个错步,忙拉了把顾知禧的手腕,才没让她和来人撞上。


    顾知禧还没出声,那人先气起来,吊着嗓门儿叫道:“你这人走路不看的?”


    抬起头,眼见着张熟悉的脸,顾知禧登下就皱紧了眉头:“我看你才是眼睛长在了脑门上,一点儿路都不看!”


    对面是个穿绛色襦裙的漂亮姑娘,面若芙蓉、盘发簪花,瞧这妆扮该是成了亲的。


    沈柳平日里不多说话,可顾知禧真要挨人欺负了,他定是要护着。


    来人明显也没想到是顾知禧,她愣了有一会儿,又看去边上的沈柳,慌忙低下头,侧身往边上走,快步上了台阶。


    好半晌,顾知禧都没有动,她瞧着早都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哼哼地捏紧拳头,抱着罐子闷头就往家走。


    沈柳忙跟了上去,给猪崽似的小姑娘拉住了,轻声问她:“这是咋了?”


    见顾知禧咬着嘴唇不言语,沈柳急起来:“是撞疼了?我瞧瞧。”


    “没有。”顾知禧性子直,有啥说啥,可今儿个却咋问也不说话。


    这小姑娘平日里多不生气,只有遇着……沈柳试探着问:“是因为你阿哥?”


    顾知禧明显皱了下眉,她吸了吸鼻子,哼哼了一声。


    第30章  顾昀川送香囊


    “当初我阿哥还冒雨给她送过香囊呢, 她就那样!”


    闻声,沈柳心口一紧,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想着, 这姑娘该不会是顾昀川的旧相识吧……


    是了, 像顾昀川这样的男人,该是有许多人心悦他。自己不就是么,话都没说过半句, 就念念不忘地记了许多年。


    可旁的都好说,顾昀川亲自去送过香囊……该是很不一般的关系了。


    沈柳告诉自己,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会子俩人还不相识, 不作数的,可心里就是皱皱巴巴,怎么抚都抚不平顺, 就连嘴里的麦芽糖都甜出了苦味。


    还不待他弄明白,顾知禧伸手揉了把脸,小姑娘没察觉出他的低落, 朗声道:“不想她了,晦气!咱们回家吧,还得做栗子糕呢!”


    沈柳点点头,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嗯, 回家。”


    灶房里,赵春梅已经将栗子隔水蒸过压碎了, 勺子碾压后, 还余有胡椒大小的颗粒,便得拿到案板上, 铺上一层薄薄的棉麻布,用擀面杖再擀过一遍,待压得细如齑粉,吃起来口感才绵密。


    见俩孩子进门,赵春梅忙把铁锅上灶热上。


    做栗子糕急不得,得把压成泥的栗子粉先加糖水拌匀,再放到铁锅里用木铲子来回翻搅,直到水干透了,栗子泥抱成团,不沾锅壁才算炒好。


    见铁锅冒起白烟,赵春梅蹲下/身将灶火燃得小些,站起来时,顺道用铲子舀了一块儿猪油,咔哒一声打进热锅里,画着圈的在锅底搅化了。


    见状,顾知禧忙将栗子粉递了过去,又到柜子里拿出只干净瓷碗,打算接半碗清水把糖化开。


    见沈柳正站在水缸边,顾知禧扭头叫人:“哥夫,帮我舀半碗水。”


    沈柳自打回来就神情恹恹的,他站在水缸边动也不动,入定了似的。


    顾知禧见人不理,走过去拍拍他:“想啥呢?仔细掉缸里。”


    沈柳这才回过神,他见顾知禧弯腰伸手拿缸里的葫芦瓢,手忙脚乱地帮忙。


    “我自己来就成。”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咋回来就心不在焉的,要么回屋歇歇。”


    “啊……没事。”沈柳揉了把脸,想着自己真是胡思乱想,就算顾昀川和人家真有啥,那姑娘也成亲了,他也已经娶自己做夫郎了,这点肚量还是该有的。


    收拾了心情,沈柳也过来帮忙做活。


    栗子粉被不断翻炒,散发出一股子醇厚、浓郁的烟熏过的焦香,像寒冷冬日里围炉烤熟的番薯,闻着都让人觉得暖和。


    不多会儿,糖水就被炒干了,栗子泥也抱团不粘铲子了。


    赵春梅拿了个干净瓷盆,擦净水渍,将板栗泥盛了进去。


    重新洗干净手,娘仨坐到小桌前压板栗糕,先把栗子泥搓成丸子大小,再放进模具里一压一按,就成形了。


    栗子剥得多,今儿个做下来,足三碟子还有余。


    栗子饼摞成三角塔,撒上两把才洗净晒干的黄桂花,瞅着可是精致。


    顾知禧伸手拿起一块儿,先捧给了赵春梅。


    “作怪。”赵春梅笑着接过来,小心咬了一口,“好吃,小柳快尝尝。”


    沈柳听话地拿起一块,学着顾知禧的模样,轻咬上一口,慢慢地嚼。


    栗子糕味清甜,口感绵柔,像咬了口带着甜味的棉花,舌尖都舒展开来。


    沈柳从没有这精细地吃过栗子,石东村山里贫脊,不咋长栗子树,真要到山坳里摘上一篓子,也多是剥了壳直接生吃。


    那会子他也觉得挺香,可眼下真费了大几道工序,做出这一碟子精致的糕点,他才知道日子还有这种过法。


    他瞧着那栗子糕,轻声说:“给书房拿去些吧。”


    “这惦记着我阿哥呀。”顾知禧弯起眉,笑着揶揄他。


    沈柳垂眸:“是想给虎小子送去些。”


    赵春梅笑起来,把碟子推将过去:“你俩一块儿,这碟拿给你吉婶,这碟给川儿。”


    “就去。”说着,顾知禧和沈柳一道出了门。


    咚咚咚扣了三下,待听见里面应了声,沈柳才推开门。


    窗子开了半面,日光将桌子分隔出明暗两边,顾昀川坐在日光里,眉眼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金,他抬起头瞧向沈柳。


    男人长得凌厉,不说话时怪凶的,可看过来时又眉宇柔和,眼里都像浸了水。


    沈柳脸色有些红,将碟子落在桌上:“写了这许久了,也歇一歇。”


    郑虎鼻子灵,一早就闻见香了,他看去顾昀川,见人点头,这才撂下笔,边和沈柳道谢,边拿了块栗子糕塞进嘴里。


    “慢些吃,再噎着。”


    郑虎忙应声,鼓着小脸儿说:“小柳哥这糕饼好香,你也吃。”


    顾昀川不多爱吃甜,可沈柳送过来,他也就接下了。


    和虎小子的牛嚼牡丹不同,他垂眸浅咬了口,举手投足间端方自持:“好吃,做这个麻烦,难为你费心思。”


    “都是阿娘在忙活,我也就是打打下手,不多烦。”


    见顾昀川招呼他过去,沈柳绕过桌子到他身边。


    自打沈柳偶尔会过来,书房里就给他留了把椅子,平时靠着墙,用时再拉到顾昀川座位边上。


    才坐下,桌子下头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将沈柳的握住了。


    郑虎还在呢,虽然这小子只顾着吃栗子糕,可顾昀川这么明目张胆就握上来了……


    沈柳脸上有点热,用只有两人才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虎子还在呢。”


    顾昀川轻瞥了一眼郑虎,道:“他又不是不知道。”


    沈柳垂眸笑起来,他俩成亲后,顾昀川从不曾遮掩两人的关系,不论何时都是大大方方的,男人本不是个张扬的性子,能做到这样他其实很知足。


    沈柳知道自己不多好,算不上良配,若不是阴差阳错替嫁,他登天都难进顾家的门。


    尤其今儿个又碰上了顾昀川的“旧相识”,多少有些患得患失,目光紧紧落在握住自己的大手上,仿佛只有这样,心里头才能踏实一点。


    这一整日,沈柳都心不在焉。


    饭吃着吃着就走神,顾知禧同他说话也听不见。


    洗碗时,水都凉透了,还在用丝瓜瓤木然地擦,直到顾昀川伸着两指在他眼前晃一晃,他才恍然地笑起来,又装作啥事也没有似的继续做活。


    明儿个就是月中,镇子东头的空地上又开起市集,几人早早就定下了要一块儿赶集。


    沈柳攒了小半个月的鸡蛋,满打满算有二十来个,他用布巾擦得干干净净,又把要卖的帕子收拾好,一并装进了小筐子里。


    夜半的烛火幽微,一团暖黄的光照不亮整间屋子。


    沈柳在边桌前收拾小筐子,许久都没有上床。


    柔和的暗光里,顾昀川看着小哥儿单薄的背脊,他以前总在外头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黑,这段日子出去少了,倒是捂回来不少,露出的半截颈子又细又白。


    男人轻声道:“还没收拾好?再看几眼蛋也不能凭空多出两个。”


    这是催他了,沈柳忙应声:“啊……就好了。”


    自打上回去市集,顾昀川将钱袋子留给他,便没再要回去,沈柳指腹摸了摸上头的绣花,针脚密实。


    他们村子里,总有姑娘给汉子送钱袋、香囊定情,顾昀川回赠了香囊……他垂下眼睫,忍不住就往别的地方想。


    好半晌,沈柳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快到冬了,屋子比往常冷了不少,他以往觉得自己只是瘦,身子骨还挺好的,可真和汉子睡在一起后才知道,顾昀川才是真的暖和。


    见他每回进被子都哆嗦一下,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顾昀川上床早时就坐在床里头看书,等到沈柳进被子了,再把位置让出来。


    男人待过的地方热乎乎的,沈柳舒服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半颗头。


    顾昀川吹熄灯,进了被子熟络地把小哥儿圈进怀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背后倒是暖和,沈柳玩了会儿男人的手指头,闭上了眼睛。


    寒风卷云,似从天上来,松涛鸣响,隔着窗子都沁出寒。


    怀里的小哥儿安静极了,一动也不动的装得挺辛苦。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肩膀,轻轻蹭了蹭他的颈子:“还不睡,明儿个又起不来。”


    沈柳一惊,他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背后的人咋可能知道的。他忙缩了缩后背,好像睡着了似的。


    顾昀川干脆坐了起来,他点上灯,火光不多亮堂,可久惯了黑暗的眸子冷不丁还是觉得刺眼。


    伸长手臂给小哥儿捞起来抱进怀里,凑在他耳朵边:“说说吧,都一天了,想什么呢?”


    沈柳再装不下去了,有点儿难为情地从男人胸口爬了起来。


    见他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顾昀川伸手拿过床边的衣裳,轻轻披在沈柳身上,收回手时,又把他散乱的长发拨到耳朵后面:“冷不冷?”


    “不冷,你身上暖和。”沈柳不多想说,显得自己多小气似的,他笑起来,“睡觉吧,好困了。”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发红的耳朵,缓声道:“你睡得着?一动不动木头一样,平日里早要往我怀里钻了。”


    “我哪有!”沈柳脸色涨红,可仔细想想,好像晨起时确实被男人抱着,他轻咳一声,“你那暖和。”


    顾昀川靠在床栏上,细细看着沈柳,小哥儿明明垂着头,可就是能觉出那灼灼的目光,他终于泄气地呼出一息,又缓缓直起身,温声说:“我不是多小气的人,再说那会子咱俩还没成亲,你认识个谁我也不好说嘴。”


    顾昀川微怔,皱起眉头:“什么?”


    沈柳抿了抿唇:“就今儿个去买砂糖,路上遇到你相好……”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快隐没进暗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