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县试将近肖平的备考日常
这个新春,对肖平来说无疑是特殊的。不需要为了温饱而烦心,也没有人打扰,每日可以坐在炭火前读书、练习书法、作八股文。
大年三十之后,他除了到本村的族长、大伯、二伯家拜年外,还去了趟社学和新村。另外,府城那边他和阿丰也去了一趟,顺便给汤显祖、袁源等几位先生送了一些番薯。相比大伯和大伯母的冷淡,二伯和二伯母无疑要热情许多。不过肖平没有去提科考的事情,只是礼节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他反倒是在社学曾夫子和府城汤显祖、袁源那里逗留了很久,三位先生不约而同向他强调了一些参加县试的经验,他们各有侧重,令肖平受益匪浅。
民间风俗,要过了元宵节,新春才算结束,各行各业才重新忙碌起来。不过吉水县城虽然还算富庶,但因为临近府城,反倒是在元宵节时很少去搞灯会。多数人宁愿多走几步,去府城观看。照例,这样的日子里,如蓝家这等豪绅,或者其他本地大族,都要张灯结彩喜庆一番。
这些可以想象的热闹,都没有影响到肖平读书。一开始,肖平还提出要带着曾芸芸一起去府城看灯。不过曾芸芸却拒绝了。二月份便是县试,每一天的时间对肖平来说都是紧张且珍贵的。肖平为此还愧疚了一阵,却发现曾芸芸是实实在在没有去府城看灯的念头。他自然不知道曾芸芸曾经见过何等世面,又如何会为府城的灯会牵肠挂肚?这倒不是说曾芸芸认为府城的灯会一定鄙陋,不值得一观,而是她清楚孰轻孰重。当肖平读书有成,别说府城,就是省城和京城,乃是苏杭等地的灯会,她都有机会去饱览。
元宵节刚过,正月十六这日,包括社学在内的所有学校都接到了县衙的出牌告示,甲戌年吉水县的县试定于二月初六举行。凡应考者应于二月初一日前到县学署或县衙门礼房报名。报名时,要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以保证身家清白。同时,告示写明,非倡、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应考。同时,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就是要找一
个担保人,这担保人必须是本县在学的廪生,廪生即县学岁考第一等的生员。应考儒童要由这样一个廪生书面担保,或是五名儒童相互结保,以保证该儒童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这样的儒童才具有参加县试的资格。
自然,这样的告示还会在县城人流密集处张榜公布。
五人结保,其实是有不小风险的,毕竟有人出现问题,其他四人都要受牵连。所以有关系的考生会选择由廪生作保。
肖平也是到了吉安府之后才明白,考上秀才后也并非一劳永逸可以无所事事。首先,并非所有的秀才都可以参加乡试。在三年一度的乡试之前,提学官会在各府、县诸生中进行科考,被评为第一、第二等的生员,才可以参加乡试。另外,秀才,也就是生员与举人、进士不一样,并非完全终生制。
朝廷除了在一省设立督学外,还在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来管束读书。县学教谕每月要进行三次讲学,每次连续讲三天,生员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学三天休息,每月月初还有一次小考,每季还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会被教谕训斥,季考则更严格,考试成绩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赏银,三等的不赏不罚,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罚三个月不许穿襕衫以示轻贱,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员功名。当然,几乎没有哪个教谕会把属下生员判为六等。否则,革除一个读书人的功名乃是大仇。教谕只是九品官,一般不会承担这种遭人怨的事情。
制度虽然严格,但哪怕是一些请人捉到代考或者是提前请人做好文章蒙对考题获得功名的,也有机会不被责以下等。毕竟县教谕的俸禄微薄,很多生员表示一下心意,教谕就不会与他们为难。
曾夫子虽然是秀才,但并非廪生,是无法为考生作保的。不过肖平的三舅程意早就知道了外甥要参加科考,所以主动捎来口信,要做肖平的保人。这就解决了肖平的一个问题。当然,其他考生也都有办法。毕竟做一下保人不是很难的事情,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谁也不知道自己作保的考生,哪天会不会走了鸿运高中。若是真的有这种事情,当初作保也是份香火情。
最近几年的县试都是从四书中出题的,不会去考五经。所以,肖平近几日的精力都放到了四书上。
正月二十日,程意来到文峰村,随身还带来了程念给肖平的一封信,无非是嘱咐肖平保重身体,安心读书等。
第二日尚未出门,解鉴便一早登门,手里还拎着几色点心。肖平立即知道解鉴的来意。
见到程意,解鉴小心行晚辈礼,然后道:“程叔,我是肖平的社学同窗。我想求你为我县试作保。”
程意看解鉴年幼,便问:“你参加县试,可有准备?若是刚刚入学,不妨再多读两年。”
解鉴咬牙道:“还请程叔考校。”
程意便问了几个四书中的问题,发觉解鉴答得还算流畅。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既然如此,你去经经场也是好的。不过,第一次考试,无论什么结果,都要坦然。”
解鉴一脸喜色,道:“多谢程叔教诲。”
一般来说,廪生为人作保,一般是要收取一定钱物的,往往要二到三钱银子,有时候还要更多。如吉水县,每次参加县试的儒童足有三四千人,而吉水县的廪生仅有三十多人。除掉五人相互结保的,依然会有大量儒童求他们帮忙,均摊下来,大多数廪生都有笔不菲的收入。当然,这些银钱有一部分又会流入县教谕的口袋。不过,既然是外甥的同窗,程意自然不会去惦记这个。
三人路过县学,发现里面人很多,便径直去了县衙礼房。这里的人比县学要少一些。
肖平和解鉴站在了一个队伍的后面。排在肖平前面的,有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他大概三十多岁,但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看起来十分潦倒,显得十分老相。
轮到此人时,小吏什么都没问,就直接给他迅速办妥了手续。
男子后面有个少年惊讶地问:“手续如此简单,不需要查验什么吗?”
小吏道:“他已连续考了十几年了,自然不需要查验。至于对你,该怎么查验还得怎么查验。”
排了一会队,轮到肖平时,便有小吏上前询问他向上三代中是否有娼、优、皂、隶等贱民,以及其他事项,还查看了他带来的资料。
填报信息时,有一项是年龄,也称作试年。古代并没有准生证,所以年龄可以弄虚作假。科考时,试年便可以自己报。在明朝,有崇尚神童的风气,有些人会故意少两三岁,以便得到考官的重视。
肖平本就年幼,便按实际年龄上报了。
这些流程走完后,便是领考牌,然后签字用印,程意在保结上为二人签字画押。肖平看到上面写了这样的一行字:“廪保生员程意,为县试事所保文童肖平实系正身,其中并无冒名顶替匿丧违碍等弊,保结是实。”
小吏还在一张纸写了肖平的相貌特征,贴在考牌之后。这张纸称为浮票。
办妥手续,程意去拜访陈鹏。肖平和解鉴则先返回社学。
返回的路上,大步向前的解鉴突然停下脚步,问肖平:“肖平,你说县试中我能考中吗?”
肖平笑道:“你如此用功,概率很大。但曾先生也说过,科考之中,任是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被取中。”
解鉴叹了口气,看向远天发呆。
肖平便问:“你年龄这么小,担心这个作甚?哪怕不能取中,积累了一些经验,明年再考中,也算早的了。”
解鉴道:“我爹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说我想考中秀才之后再提婚事,可我爹觉得对方家境较好,有点舍不得。”
肖平示意解鉴边走边聊,问:“定亲便定亲,若是合你心意,也不妨碍你科考吧。”
解鉴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肖平一眼,道:“我随你去文峰村。你,是不会懂我的心思的。看来,这种问题,我还得求老大帮我解答。”
肖平笑道:“是,这种事情,芸芸看得比我们通透。你问她肯定没错。”
解鉴问:“你与老大相识很久了。她以前也这样吗?”
肖平道:“这倒不是。也就最近这大半年,她有些变化。不过我也变了。就连你,我觉得也变了。也许,孩童在长大的时候,总是在变吧。”
解鉴随肖平去了文峰村,又将自己的苦恼向曾芸芸倾诉了一番。
曾芸芸直截了当地问:“你还是放不下月儿姑娘吧?”
解鉴瞪大眼睛问:“你如何知道?”
曾芸芸道:“自然是猜的。不过在府城之时,你曾于梦中呼唤月儿,我们都听到了。”
解鉴不由大窘。
曾芸芸又问:“若是你科考有成,按照风俗,月儿哪怕钟情于你,也是不能作你妻子的,顶多是小妾。”
解鉴道:“风俗是风俗,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只要月儿喜欢我,我愿意娶月儿为妻。”
曾芸芸道:“那你就努力科考吧。为月儿赎身还需要一笔银子。你只有考出来了,才可能为她脱籍。”
解鉴点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地问:“那我爹张罗的这门亲事?”
曾芸芸道:“先不忙回绝。你可以在县试之后去府城,寻月儿表明心迹,看看她意下如何。若是她无心于你,你再作选择不迟。”
解鉴对着曾芸芸郑重作揖,道:“还是老大懂我心思。”
随后的几日,肖平安心读书。程意两日来一次文峰村,指点肖平学习。他虽然只是秀才,但作为廪生,对于八股文的写作自然十分熟悉。不过一番交流之后,程意大为吃惊。和上次在程家集见面时相比,肖平的学业几乎是突飞猛进。若非之前亲自考校过肖平,他难以相信眼前还是他那个老实得有些木讷的学生。在细细读过几篇肖平的八股文后,程意觉得在这方面,自己无法给外甥更多的指导了。
不过肖平却不这么认为。术业有专攻。程意的才学能够得到考上进士的陈鹏的赏识,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肖平虽然也满意于自己的进步,但并不觉得自己就如何了不起。除了耐心请教八股文的问题之外,肖平还仔细求教县试、府试和院试的注意事项。这方面,程意比他清楚得多。看到外甥如此好学,程意知无不言,倾囊相授。
于是,程意每两日去一次文峰村,然后出两道四书小题让肖平作八股文,随后点评。所谓小题,是因为题义往往不完整。但八股文是县试的关键,虽然后面还要考其他的。但很多时候,知县看了第一道八股文,几乎就圈定了人选了。
在紧张的备考中,县试终于到来了。
第112章 县试开始凭借自己的本领打开这扇大门……
二月初六,吉水县试开考。
这一日,曾芸芸、阿丰和肖平一样,都是早早起床,各自洗漱完毕。曾芸芸指导阿丰做了一锅鸡蛋手擀面,三个人热乎乎地各自吃了一大碗。
吃完早饭出了门,天依然没有点亮光。肖平和曾芸芸并肩走在前面,能够感受到风吹在脸上,有刀割一般的感觉。已经是二月,而且还是在江南,却依然冷得异常。阿丰提着考篮走在后面。篮子里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装好的清水和几块点心。
三人的步伐稍快,走了没多久,发现前面有盏灯笼在亮着,走近一看才知是肖近在大伯、大伯母的陪同下去赴考。
肖近兴奋道:“哈哈,平弟,还是为兄先走一步。谓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考前说这类话,无疑可以讨个吉利。
肖平一边点头,一边和曾芸芸向大伯和大伯母打了招呼,二人神情冷漠,还是哼了两哼,并没有如何回应。
肖平问肖近:“二哥,你不是说不参加这次县试了吗?”
大伯母恶狠狠地道:“我儿为什么不参加县试?我倒是劝你现在就回家睡觉,你去了也是白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有考上的命?”
肖平道:“我父亲可以考上秀才,我去参加县试,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大伯母被肖平这句话堵得不行,思量了半天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脸憋得通红。
肖近拉住母亲,傲然道:“我本不想去参加。奈何前两日遇到了几个文峰书院的同窗,态度着实嚣张。我想,索性我取个案首,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才好。否则,我在白鹭洲书院,直接参加府试便罢。”
肖平知道肖近虽然通过别的办法留在了白鹭洲书院,但是他并不具备直接参加府试的资格。不过肖近性格如此,他的这个牛皮,肖平并不愿意戳破。
马上就要县试,肖近还是比较兴奋的,忍不住问:“平弟,你觉得这科举可公平否?”
肖平道:“全天下大概都很难找到绝对的公平。不过相对公平却是能够实现的。不过,科举之弊不在公平与否,而在能否起到安邦治国的作用。”
肖近最热衷探讨这类话题,忙问:“平弟,你觉得科举有何弊端?”
肖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眼下要考试,他也难有心情与肖近细细分析,他觉得,这种问题,若是由曾芸芸来回答,将会更好。不过当初在程家集,他倒是听程意与陈鹏探讨过这个问题。当时,陈鹏曾言,科举之弊有三,他至今还记得。当即,他便将当时所记一一道来。
肖近听完,叹服道:“平弟所言极是,与我所想恰恰一致。不过,这并非平弟一人所得吧?莫非听于师长之口?”
肖平想,陈鹏于他,也算是师长一辈了,便点点头。
两伙人随即保持了一点距离同行,上了大道后,渐渐遇到了附近村落的子弟赴考。
到了县衙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很多人家的子弟都是坐着马车过来的。衙前的几个火把照得地面雪亮,一个个灯笼则在外围不肯散去。一行行队伍已经排起来,作保的廪生在前面,他们身后都聚集了一大批考生。
程意早已到了,他的身后还站了几个少年,大概是别人找上他作保的。看到肖平,他赶紧招呼。肖平上去之后,曾芸芸和阿丰远远观望。肖平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曾芸芸倒没有作小儿女态,带着阿丰到附近找了一家早早开业的茶馆坐下,捧着热茶等肖平的消息。
没多久,解鉴也赶过来了。他的老父一同过来,但不敢靠得太前,只是远远缩在一个墙角抽着清鼻涕,忐忑且充满期盼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肖平看到解鉴的眼眶乌黑,便问:“怎么,没睡好?”
解鉴打了个哈欠,道:“何止没睡好,根本就没睡。有些紧张,翻来覆去睡不着。稍稍有点困意了,又担心某页书的注释没记牢,不得不爬起来看,一看之下,发现早已熟记在胸,可还是不踏实。你呢,睡得怎么样?”
肖平道:“我倒是睡了个好觉。”
解鉴羡慕地道:“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比我沉稳,这点我不服都不行。”
肖平道:“你我练了多少篇时文了?正常发挥就好。”
解鉴点头道:“也是。你我若是考不上,眼前的这些人也够呛。”
肖平看向周围,有些考生已经三四十岁,还有一些竟然是比自己还小的孩童。不过在县试里,很少有白发苍苍的老学童。毕竟,县试虽然录取率低,但一年年考下来,多数读书人都能被正常录取。哪怕有个别比较困难的,往往也在一次次应考之后在衙门有了些“名气”,知县往往不会与这些老学童为难。
个别家境不错的子弟来得晚了一些,站在队伍后面又寻不到作保的廪生,忍不住呼喝起来,惹来衙役的弹压。科举历来是国之大事,这么多人在场,维持秩序很重要,很难完全看家境、讲情面。
也许有陈知县的刻意照顾。刚开始放考生进场没多久,就叫到了肖平的名字。
一般的小县、穷县,科考往往直接在县衙或者县学署内举行。不过吉水县是科考大县,历任知县都十分重视科考之事,所以每逢县试,县衙前就会搭起长长的考棚,足以容纳这三四千人的考生。
考棚的大门名为龙门,取“鱼跃龙门”之意。龙门外是一八尺高台,知县陈鹏就坐在台上,县中胥吏分列左右。开考之后,胥吏依照名册点名,廪生便带着自己所保的儒童,或由互保的儒童一起上前一一验视。
叫到肖平的时候,程意带着肖平、解鉴和其他几名少年上前。考生先向知县行礼,陈鹏自与程意点头示意,却也没有多说其他的话。
进入考棚前,自然是要搜检。不过县试的搜检不算很严格,但也需解开衣服、脱掉鞋袜。既然知县有关照,肖平只是考篮被掀开看了看,就被放了进去。至于后面的解鉴等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要依例细细检查。
肖平看到不远处另一个考棚入口处,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有黄牙、长黒痦的两个衙役,正卖力地在一个十几岁的读书人身上揉捏。那读书人眼泪欲低,却又无可奈何。肖平看到这一幕,不由摇了摇头叹
息一声。
进入考棚,肖平便领到了卷子,并被告知,卷子上就写了座次。肖平看了看,发现自己的位置是“天一丁卯”。这是按照天地玄黄、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再继续往下的顺序编录的。
沿着一排排长条桌,肖平来到座位,看到桌子还算平整,位置相对居中又比较安静,光线还不错。相比他的位置,很多座位就比较糟糕的,有的甚至座位都不平整,想要写好字是很难的。
肖平坐定之后,陆陆续续有考生进来。有些考生看起来并非第一次参加县试,熟门熟路,面带微笑,有些则显得十分紧张。还有一些考生大概起得比较早,坐下之后就掀开考篮大口吃东西。
肖平看了看手中的卷子,足足有十几张纸,却并没有考题。这十几张纸,三分之一为正卷,其余则为稿纸。没柰何,肖平只能闭目养神。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所有考生才进场完毕。肖平睁开眼睛,看着黑压压地一群人,不由慨叹在江西参加科考的残酷。之前,曾芸芸就和他说过这个问题,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眼见这么多人一起挤独木桥,还是觉得震撼。震撼之余,他看向那些脸庞,又觉得有一丝凄凉。这么多人怀揣着莫大的希冀,甚至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将漫漫一生投入到不可测的科考中,真正入陈鹏那般中进士的能有几人呢?可明明知道希望渺茫,大家还是义无反顾投入其中。
稳定了一下情绪,肖平听到有云板被敲响,考棚随之被封闭,有些喧闹的考生顿时安静下来。
有胥吏上前说明了一些注意事项,实际就是考场纪律。参加县试的,早就都一一打听清楚这些内容,却又不敢有丝毫不满。云板响起后,便算开考。这时候有任何喧哗或左右顾盼,都可能被以作弊论处。在县试中作弊,会被枷号赶出,而且还要登上黑名单。
宣布结束,有书吏举着题牌在考场内慢慢走动,务必让所有考生都看到。同时,县衙从别处借来的兵丁开始巡视。
因为已经明确了县试不考五经,所以这次县试,就是一道四书题,另外要求作一首试帖诗,也就是五言六韵诗。不过很多时候,知县是不去看五言六韵诗的。所以,县试成败与否,就是看第一道四书题做得如何。
肖平看了五言六韵诗的要求,写在了稿纸上,确认无误后,注意力集中到了走在前面书吏所举的题牌上。
这个题牌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行大大的字:“由尧舜至于汤。”
这个题目并非截搭题,出自《孟子尽心下》。在场的考上,多数对四书都滚瓜烂熟。肖平也是轻易就想到了原文: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孟子的意思是,从尧、舜到商汤,有五百多年,像禹和皋陶,是亲眼见到过而知道尧、舜的;至于商汤,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商汤到文王,有五百多年,像伊尹和莱朱,是亲眼见过而知道商汤的;至于文王,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文王到孔子,又有五百多年,像太公望和散宜生,是亲眼见过而知道文王的;至于孔子,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孔子到现在,有一百多年,离圣人的时代是这样的不远,离圣人的家乡是这样的近,这样的条件下还没有继承的人,那也就不会有继承的人了。
肖平虽然没有做过这个题目,但却有过思考,在白鹭洲书院也读过相同题目的考卷。因为记忆力超常,他还记得那份考卷的内容,眼下直接抄下来也无妨。但是,肖平并不愿意走这个捷径。这次是科考的第一场,他打算凭借自己的本领打开这扇大门。
第113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县试之上砚留冰
考场内外,但闻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巡视的书吏、兵丁走路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声轻轻的咳嗽都十分清晰。
肖平微微扭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场外的方向。他清楚,曾芸芸就在外边等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墨卷之上。
面对试卷,肖平之前所学似乎在脑海中以迅捷无比的速度过滤了一番,随后又浮现了父亲和曾芸芸的笑容。这个过程只需要几个呼吸,却给他增添了不少勇气。
写好八股文,除了技巧外,最重要的就是思想。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并非无病呻吟的文字。抓住题目的意旨进行阐发,才可能受到考官的青睐。
眼前的这个题目,可供肖平发挥的并不多。所以,肖平很快就明确了孟子悯圣道之不明于世,欲使道统归于已而历数世代而言之这一主题。
主题明确,剩下的便是技巧了。虽然初学八股文不久,但是在汤显祖、袁源等人的指导下,再加上个人勤练不辍,肖平自信写好这篇文章并无太大问题。
不过在落笔的时候,不自觉地,肖平将进入考场后的感受融入文中,写出了遇与不遇之叹。
此时刚刚二月,肖平在草稿纸上写了片刻,便觉得手变得僵硬了。他还算好的,位置比较避风。一些坐在风口的考生,又穿得单薄,鼻涕都耷拉了下来,只能不断吸进去、滑出来,又吸进去。尽管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大家还是尽可能地用胳膊压紧卷子,生怕自己写的文稿飞出去了。
肖平搓了搓手,继续在草稿纸上构思,却觉得身前光线一边,似有人站在身前,他看了看,发现陈鹏带着县教谕来巡场了。他没有受影响,继续在草稿纸上涂改。陈鹏也只是站了片刻,就感受到考场内寒风凛冽,便低声吩咐手下去做事。
陈鹏离开后不久,便有一些胥吏带人搬来了一些草席,挂在四周挡住寒风。虽然并不能完全隔绝寒意,但最低能够让大家坚持下来。
写完八股文,肖平又润色了两遍,自觉没有问题,就开始作那首试帖诗。
他的诗才一般,但读的诗句却不少。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有大量的诗句作为基础,他倒是也写出了符合规范的句子。但是若是追究其思想内涵,却只能说一般了。不过似他这个年龄的考生,想要写出有深度的诗句,也是千难万难。毕竟,这是需要生活作为基础,又需要高超的文学素养的。另外,真正的好事,往往来源于刹那的灵感,偏偏这刹那的灵感在紧张的考场上十分难寻。古今名诗,除了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钱起的《湘灵鼓瑟》和祖咏的《终南山望余雪》是科场上写就,其余的诗句,基本都是拼拼凑凑的平庸之作,而祖咏的《终南山望余雪》写得虽好,却不符合考试要求。因此,肖平没有理由苛求自己。
肖平写完这些,听到了三声鼓响。这是告诉考生,可以饮水、上茅厕了。
一些考生连忙呼唤公差,被带入茅房。这时候,也是一些考生作弊的机会。毕竟如厕时有怪味,很多公差会站得比较远。
肖平吃了些点心,但没有喝水。他已经完成两道题,只需要小心誊写即可。
再次搓了搓手,让手彻底暖和起来,他才吹透已经冰冻的砚台,小心研磨,最后工工整整在卷子上写出答案。
誊写之后,肖平又读了两遍,确定没有抄错,也没有犯忌讳,便决定交卷。
在他之前,已经有多个考生交卷。早早交卷,是有好处的,往往考官会多些关注,甚至还会当堂问一些问题。若是答得好,便可能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当然,这么做必须有真才实学才行。否则,直接当堂被问住,哪怕被取中,名次也会很差。
肖平并不求被陈鹏如何照顾,他早已面见陈鹏多次,并不缺这个机会。可是坐在考棚内太冷,他也不愿曾芸芸等得焦急。
肖平收拾好东西起身时,他左侧的考生,一个比他大了足足十几岁的中年人还在冥思苦想,竟然一个字都没写,大概是在仔细揣摩。他右侧的考生年纪不大,和他相仿佛,也是早早写完,但大概因为着急或紧张,抄错了,把卷子弄得一团黑,不得不重新开始。
看到肖平起身,他左侧的考生不为所动,继续深思,右边的考生更急了,一不小心又打翻了盛清水的碟子,再度将卷子弄湿。这少年忍不住低声哭了起
来。
交卷的地方在县衙大堂。肖平过去的时候,陈鹏刚刚打发走一个妄图投机的考生。
看到肖平过来,陈鹏问:“你觉得今日的试题,是否过于简单?”
肖平道:“《论语》全篇语言简练,但用意深远。细细品之,只觉雍容和顺、迂徐含蓄。”
肖平并没有直接点评今日的试题,但以《论语》作论,很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简单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涵。
陈鹏也不看肖平的卷子,道:“你且回去等消息便是。切不可因为县试结束,便有懈怠之心。”
陈鹏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取肖平了。
肖平行了礼,看到又有几个考生前来,便迅速提着考篮离开。
出了县衙,他看到许多考生的父兄都在门外守候。寒冷追得这些人面色铁青,但他们的目光却充满希冀。一旦有人走出,他们看到出来的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便会有些失落。一旦接到了自己的家人,便将其拉到近前,问他考得如何。
肖平挤出人群,来到他和曾芸芸相约的茶馆。在靠里的一角,肖平看到曾芸芸和阿丰坐在那里,正向外张望。
这间茶馆也经营一些简单的菜肴,想是曾芸芸刚才点了什么,小二正往桌子上送热气腾腾的菜肴和饭食。
肖平进来后,小二直接将他引入里面,言语中十分客气。
阿丰站起身道:“老大猜得真准,片刻前说你该交卷了,便要了这些吃食。我一开始还担心上早了凉了,没想到少爷你来得正好。”
肖平坐下,笑道:“芸芸已经将我写完一篇文章的时间估算得十分准确了。”
阿丰问:“少爷,接下来可要再考?”
县试并非单单一场,第一场考不好,还要考第二场、第三场甚至第四、五场。当然,若是第一场表现优秀,便会被直接取中,不需要参加下面的场次。
肖平脸上带笑,没有立即回答。
阿丰又好奇地问曾芸芸:“老大,你不想知道少爷考得怎么样吗?刚刚我可是看到,有个人出场后,被四五个人追问呢!”
曾芸芸道:“平哥哥这次考试,应该比较稳。”
阿丰似惊似喜,忙道:“真的?虽然我也觉得应该比较稳,但若是少爷不亲口说出来,我也不敢确定,生怕出些纰漏。”
说到这里,阿丰似乎认为自己犯了忌讳,忙又道歉:“少爷,我可没有诅咒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他越解释越乱,生怕肖平会错意,最后已经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肖平忙安慰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光是你,社学和新村,以及文峰村,多有关心我的。”
在这二人面前,肖平不需要隐瞒什么,道:“差不多吧。陈知县让我不要在县试后懈怠。考完这场,我就应该准备府试了。”
阿丰激动得猛地站起身来,偏偏说不出太精彩的道贺之语,只是说:“太好了,太好了。”
肖平拉他坐下,示意他不要声张:“这只是我的猜测,算不得准。而且,结果没出来之前,也不宜去说如何如何。”
阿丰忙点头表示明白。
曾芸芸轻叹一句:“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了。”
肖平和阿丰都有些不明白。肖平问:“万里长征?王昌龄的‘万里长征人未还’?”不过二人随即自动联想,觉得将漫漫科举比作万里长征很合适,都点头认同。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进来的考生,发挥不错的喜笑颜开,发挥失常的垂头丧气。曾芸芸、肖平和阿丰吃完了要的饭食,就返回文峰村。
巧的是,三人于路上又遇到了肖近及大伯、大伯母。
肖近略有些激动,为:“平弟发挥得可还好?以你在白鹭洲书院的成绩,通过县试应该是有把握的吧?”
大伯和大伯母都很惊异。此前,肖近眼高于顶,对肖平这个弟弟并无多少认可,谁料到他竟然这么夸赞肖平。惊异之余,他们又有些担心。肖近如此,莫非是没有考好?
大伯道:“近儿,出了考场,你也不说考得如何,我始终无法心安。”
大伯母白了大伯一眼,道:“我儿如何会考不好?我儿,你在大堂内逗留很久,是不是知县老爷亲自考校你?”
大伯母这么一问,俨然是搔到了肖近的养处。他抬起头向天。竟然大笑起来。
路上有行人,看着他们提着考篮,知道他们是做什么而回,不由摇头叹息:“哎,又逼疯了一个。”
第114章 读书种子国家的希望
县衙之内,诸事齐备,知县陈鹏等着阅卷。
今天天还未亮,陈鹏就来到考场。他虽然上过殿试、中过进士,甚至曾经有过面圣经历的。区区一个县试,按理说不需紧张。但是,这毕竟是他宦海生涯第一次主持科考,而科考,从来都是国之大事。
看到乌压压的人群,他又有些兴奋。这个国家要有前途,很大程度上依赖这些还没有冒头的读书人。
他想到前段时间的一段经历。因为风雪颇大,哪怕已经到了休沐的日子,知县陈鹏依然带着两名长随微服出访,探望民情。若有百姓遭灾,度日艰难,他还会解开宦囊,略略资助。虽然于众多贫苦的百姓而言是杯水车薪,但如此雪中送炭,对他,对百姓,都算少许安慰。自然,也会有人讥讽他以小利买名,可陈鹏并不在意这些,只求良心上过得去。
到任半年后,他终于在一名族叔的帮助下,聘了三名师爷,一掌钱谷,一掌刑名,余下一个负责文书。三名师爷到位之后,他手头的事务才算逐渐变得井井有条。另外,半年来,他作为一县之主,恪尽职守、体恤民情,不仅积累了一些官威,也受到了不少百姓与下僚的拥戴。那些衙役和文书,再也不敢因为他年轻而有轻视之心。至于县丞和主簿,在知道了他的背景之后,凡事都予以配合。纵然陈鹏的一些政见与他们的向左,他们也只是保留意见,并不同他争执。
当然,陈鹏公事公办的性格并不会让早已是官场老油子的县丞和主簿喜欢。就比如陈鹏在鉴湖边上找了一群流民种植番薯,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就是胡闹。什么时候,流民能解百姓温饱的难题了?乱翻几亩田,流民便可以得到合法的身份?这更是笑话。可是,谁让人家的座师是当今首辅呢?县丞和主簿便静看陈鹏折腾。若有功劳,自然少不得他们一些。若是出了差池,自然是知县顶锅,毕竟他们都已经在案牍中明确表明并不赞同知县的行为。不过他们盼望的还是陈知县尽快高升,他们虽然因为功名的原因做不了知县,但再来一位新知县后,或许更能体恤他们这些常年“兢兢业业”指望县衙养活一大家子人的“廉吏”。
对于号称自己左膀右臂的县丞和主簿,陈鹏并没有存在过高的期望,只要他们不给自己添乱掣肘就行。至于有人私下里称他为“番薯县令”,以及县丞和主簿私下里叫地方里正和衙役盯紧鉴湖边上的流民,陈鹏得知后也并不觉得如何,反倒是觉得正常。在最开始,他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后,行文报到府衙,直接被驳了回来。幸好恩师的
复信让他多了一些底气。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挟恩师的认同再度上报,毕竟知府的颜面他是要维护的。为此,他亲自到了府城,向汪知府禀告了事情的原委,重点阐述了自己最初的方案中存在的漏洞以及打算接下来如何修正。
此时,汪知府已经收到了张居正一位幕僚的信,知道了首辅的心意。对于陈知县的计划,他虽然觉得有点不合常规,对其结果也并不看好,但并不妨碍他看在首辅的面子上予以支持。和多数人一样,他不觉得流民可以解决什么问题,他们不添乱就是好事了。不过对于陈鹏主动上门之后的言行,他还是很满意的,便嘱咐陈鹏安稳为先,不要着急出成绩。陈鹏自然唯唯。
除此之外,另一件让陈鹏心情舒畅的是家族对他的支持力度大增。人财物各方面,都开始有人替他打理。也正是因为这些,他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安稳。至于今后他能为家族做什么,几乎不用他考虑。他只需要将官做得越来越大,家族那边自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且,家族中的几位长辈,包括他排行第二的父亲,都算是有些眼界的人,不会为了眼前的一些利益影响他的官声。他的家族,还是深谙低调之道的。
正是带着这些情绪,纵然迎风踏雪,靴子也被冰水侵湿,但是陈鹏的心情却好。刚刚他在鉴湖岸边的新村查看了百姓的生活,还和鉴湖社学的曾夫子聊了一盏茶的时间。自然,他也看到了番薯的好处。如此隆冬时节,番薯的保存却好,足以让人们充饥。有了这些番薯,明春的开播就可以大展拳脚。他和新村林大海等人商议了一番,甚至觉得单单靠这些流民已经不够,还需要招募周边的村民加入到明春的耕种之中。
忙完这些,陈鹏才想到肖平便住在鉴湖不远的文峰村。他便带着两个长随来到这里。一路上,对于鉴湖和文峰山的美景,他赞叹不绝。进村之后,他没有让长随透露自己的身份。一名长随寻了个老者问了问,他们很轻松地找到了肖平家。
陈鹏看到,半新的大门上贴了对联:“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陈枫沉吟了一下,评点道:“虽然不合对联的章法,但颇有意趣。这字也不错,应该是肖平所书。只是不知道联中之句是何人所拟。”
随即,陈鹏听到了院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
陈鹏听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是《资治通鉴》中的句子。”
敲门之后,是阿丰把门推开的。阿丰见过陈鹏几次,赶忙躬身领他进去。
在廊下苦读的肖平见陈鹏进来,赶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
陈鹏待他起身,问:“县试在即,你为何在此读《资治通鉴》,而不是四书五经?”
肖平道:“四书五经,小子每日勤学不辍。不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小子愿意践行之。”
看到肖平以《中庸》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来应对,陈鹏不由笑了,便问:“博学可不单单是多读几本书,那不算涉猎,而是要读明白。我且问你,你刚刚读的《资治通鉴》中的这一段,可有什么想法?”
肖平刚刚所诵,乃是商鞅变法开始之初,遭到了秦国大部分人的反对,他对秦孝公说的一番话中的一部分。听了陈鹏的问题,肖平略作沉吟,便答道:“小子认为,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普通百姓,其行为往往是在追求本身所得,做事的动机也常常是为了获取报酬。为此,治国者应当善于以考核监督来奖励先进,鞭策后进。商鞅这番话中将普通人的定位于‘不可虑始’‘安于故俗’,实际上就是将国内的人视作有所求之人。正因如此,商鞅在随后的变法中将秦国原有的爵制加以改造,重新制定爵位获取、升降、继承等原则。以‘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作为赏爵的唯一根据。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者,不管其出身是贵族、士人还是农民,都可根据斩首的数量赐予爵位。战败者,则要削夺爵级。如此一来,既激励了战士,提升了士气,迅速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又打击了旧的宗法贵族势力,从国家制度上为庶民打开通往爵位之大门,为变法强国铺平了道路。”
肖平所述这番话,乃是他之前与曾芸芸交流时所得。至于曾芸芸,则纯粹是因为张居正在进行变法,她不由自主将其与商鞅联系起来。她与肖平交流这些,也是因为变法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在官场中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哪怕是普通百姓都会与变法发生联系。
肖平说完之后,陈鹏沉默了一会,随即道:“好好读书,县试时我会取你!”说完,并未多盘桓,便带人离开了。
肖平没想到陈鹏来得突然,去也匆匆,却也只觉得他是临时想起了某件公务,不得不离开。
那一边,陈鹏带着长随走了一段路,来到了无人的路口站住,对着沃野里尚未融化的冰雪,对一名长随道:“陈铁、陈铜,你们来评评刚刚肖平说的那番话。”
这两名长随都是家族送来的。之前一直跟随陈鹏的父亲,算是家生子。他们的父亲是伺候陈鹏祖父的仆人。在明朝,早已没有奴隶的说法,但是大门大户还是有一些常年依附的群体。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运早已紧紧相连在一起。所以,对于陈铁和陈铜,陈鹏并没有什么避讳。
年龄稍长的陈铁道:“少爷,小的读书不多,不过却觉得他说的在理。人活在这世上,都有所求。如果没有利益,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卖力气。”
陈铜也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少爷。就像我们在鉴湖新村看的那些流民。若非您亲口告诉我们,我们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出他们之前的身份的。在别的地方,我也见过流民。个别地方,官府也会给他们一些田地耕种。可是他们却不肯卖力,哪里和这里的流民一般。我就想了,为什么这里的流民会如此顺从少爷您的教化。我觉得,就是利益大。不仅仅能够吃饱,而且孩子还有书读,能够体面做人。人活在这个世上,谁不想体面一些,风风光光呢?”
陈鹏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对着阴沉沉的天空怅问:“恩师,如此简单的道理,连我的仆役都明白。可是您的变法,触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真的能成功吗?百姓固然拥护您,可是有人层层掣肘,最后百姓未必能得到多少实惠。到时候,您还能有退路吗?”
陈鹏叹息了一阵,却知道自己的忧虑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觉得,自己只有尽快做出点成绩,才可能为恩师分担丝毫。三个人继续上路,到了镇上,陈鹏便可以坐轿回县衙了。凛冽的风中,他又回到看了看之前到过的那个屋舍,似乎还能听到院内传来的读书声。
陈鹏的脸上不由又浮现出笑意。不管如何,有这些读书种子在,这个国家终归还是有希望的。
第115章 阅卷一文读罢,四周皆静
肖近交卷并不算早,毕竟县试不是随随便便写几个大字在上面就能把人糊弄倒。按照在书院学的一点稀松的本领,肖近勉强将卷子写满。度过了一个抓耳挠腮的上午,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底气。不过想到考中与否,皆在知县一念之间,他又有了打算。
他猛地站起身来,带得桌子差点倒掉,把旁边的考生下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有考官上前低声喝问。
“我交卷!”肖近趾高气昂地回答。收拾了一下卷子,他拎着考篮,径直来到县衙大堂前。差役将其拦住后,他大声道:“我乃知县门生,你们竟然拦我?”
肖近这番说法,差役都是一愣。陈知县到任时间很短,如何这么快收了门生?不过肖近的神态似乎又非作伪。
肖近又道:“我来自鉴湖社学,你们速速通传。”
差役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
大堂内,陈鹏早已不再当面考校这些学生。面对着厚厚的一摞摞考卷,他又有些头疼。知县名为县试主考,但想凭一己之力完成阅卷是不可能的,在这种科考大县尤其如此。
此时,陈鹏已经把县教谕及所聘师爷一并叫过来,这还不够,他还临时请来了三名至交好友,都有举人功名,帮其一同阅卷。
陈鹏刚刚展开一张卷子,便听门子通传,说有鉴湖社学的门生前来。
陈鹏立即联想到了肖平。本次县试取中肖平,他倒真的是自己的门生了。不过肖平已
经交卷离开了,为何去而复返?
陈鹏命人唤他进来,却发现不是肖平。
肖近不待陈鹏问话,便跪倒在地,高声道:“恩师大人在上,学生肖近有礼了。”
看到这一幕,陈鹏不禁笑了。师爷和好友也都一笑。他们清楚,陈鹏应该没有这样一个学生。唯独县教谕的面色比较严肃。整个吉水县,只要是没有举人以上功名的读书人,都算受他管辖。突然跑出来这样一号人物,让他觉得在知县面前丢人了。
陈鹏问:“你为何称我为恩师?你叫肖近,与肖平是什么关系?”
肖近道:“学生是肖平的堂兄。之所以斗胆称呼县尊为恩师,是因为学生见到县尊,顿生敬仰濡慕之情,‘恩师’二字脱口而出,还请县尊恕罪。”
陈鹏问:“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肖近道:“学生斗胆请县尊当面考校。”
陈鹏问:“你应该懂得规矩。我现在要阅卷,若无特殊因由,不会考校你。”
肖近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请县尊考校的,非四书五经,而是安邦治国之道。”
肖近话说出后,众人又是一笑。陈鹏的一位好友抚须道:“真乃狂生!”
县教谕脸色阴沉,喝道:“还不速速退去!”
肖近连忙低头,但并没有立即退走的意思。
陈鹏对县教谕摆了摆手,道:“安邦治国,法有千条。我这里还有事要忙,你觉得我该考你哪个方面?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是纸上谈兵?”
肖近道:“学生就斗胆论一论这科举之弊!”
肖近话音刚落,众人便有些蹙眉:难道此子背后有人唆使?要知道,科举乃国之大事。到了明朝,八股取士已经定型。虽然朝野里私下对此颇多诟病,但是明面上,倒是没有谁敢大着胆子去批评。
陈鹏没有说话,就是顶着肖近看。
肖近被陈鹏看得心头发毛,心说:“完了完了……铤而走险,坠入深渊了……”因为心中有了畏惧,他脸上的从容早已消失无踪,身体不由颤抖起来。
不过陈鹏仿佛突然来了兴趣,轻声道:“你且讲来……”
肖近终于暗暗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转危为安。他清楚,如果接下来的表现很关键,忍不住变得兴奋起来,道:“学生认为,科举之弊有三……”
众人凝神细听,都没有说话。
待到肖近说完,陈鹏神色古怪,沉默一番,才道:“你且退去。我已有计较。”
肖近退出后,一开始觉得没戏。后来又想,知县这种大人物,怎么可能突然大肆赞美他呢?那样岂不是很没名字。哪怕要收他做门生,也要首先给个案首。这样才水到渠成。
越是这么想,肖近越觉得有道理,认为自己已经将知县折服。平日里,他将志向告知父母,可惜父母对他所言,往往一知半解。遇到肖平,他自然忍不住将自己的信心表达出来。
肖近并未详说自己如何应答,但却道:“县尊命我退出时,颇有爱才神色,看起来已经取中我了。只是当堂人多口杂,县尊一方面为了科举规矩,另一方面也是免我生出骄傲之心,便温言让我回去等消息。在我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县尊是否将案首给我。其实,我对案首并不如何看重。不过县尊爱我之才,应该会将其给我以壮鸿鹄之志!”
大伯和大伯母听到此处,嗟叹连连:“我儿真是为肖家上下增辉!”
将肖近打发掉,陈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随即吩咐师爷和县教谕加紧阅卷。几位好友也理解他身上的担子,阅卷也颇为认真。
为了让考试公平,这次县试之前,陈鹏耗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取消了县内各书院的免试名额。这个举措,首先就遭到了县内耆老的强烈反对。也幸亏学政大人也取消了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否则在触动了地方利益的情况下,纵有老师背后撑腰,陈鹏可能已经灰溜溜地回去了。即使如此,陈鹏也是在其他地方退让了三分,才有了如今能够赢得多方支持的局面。因此,判卷他更马虎不得,否则之前的努力都枉费了。
陈鹏自己坐在公案之上,也加紧读起卷子。算上身边的几个人,他的年龄最轻,但功名最高。因此阅卷之时,他的信心也最足。
大家在阅卷前已有交流,对于取中的比例都是有数。遇到不通的卷子,看上两眼,便会有一个大大的叉打在卷首,便是黜落了。
读了几十份卷子,陈鹏便觉得有些乏味。作为一名二甲进士,他的科举水平在整个大明朝都是靠前的,如今去看这些学童的卷子,总觉得泛善可陈。
挺了挺笔,陈鹏问下属:“去把一个肖平的学童的卷子找出来。对了,刚刚那个叫肖近的卷子也找一下。”
肖近的卷子,他手下的文书倒是很快帮他找到了。
看了肖近的字,陈鹏便摇了摇头。再看内容,他不由又笑起来,肖近所书,赫然是他当年应试的墨卷之一。他中进士的时间并不算久,科名虽有,但也不算彰显,搜寻他少年时候的墨卷,倒是需要花费一些功夫。
肖近所写,完全是照搬,一字未易。
即使如此,肖近还是认真读了一遍,不由又回忆起自己年少苦读时的夜晚。当年,他的命运寄托于那些考官。纵然有些信心,但更多的还是忐忑。古往今来,有才华而落榜者不计其数,谁能给谁的命运打包票呢?而今,这三千考生的命运又寄托于他的手上。想到这,陈鹏便有了振奋之意。他想,不管是这次,还是以后,他一定要对得住公心和良知。
这两日,不乏请托之人,亦有相熟的好友甚至前辈递条子。陈鹏虽然无法彻底杜绝这些陋习,但是若那些人真的上不得台面,他也不会徇私。
画了个叉,直接将肖近的卷子黜落,陈鹏问:“肖平的卷子还没有找到吗?”
县试人多,糊名并不规范,手下找寻不易,只是因为卷子太多。
这时,陈鹏的一位师爷举着一份卷子,道:“县尊,我所读到的,正是那肖平的卷子。”
陈鹏问:“你既然看到了,不着急给我,先说说那卷子如何?”
这师爷停顿了一会,才道:“难得一见。”
陈鹏笑了,便道:“你且说说。”
他的几位好友、其他师爷和县教谕也都停下笔,都来了兴趣,想听听如何难得一见。
刚刚上堂的那个少年,所言似乎也难得一见,可知县的表情十分古怪。大家不清楚他又寻这个肖平有何用意。
那名师爷道:“读来总觉是宿儒所作,几乎疑为他人代笔。”
陈鹏道:“他人代笔必不可能。”
知县既然如此说,自然不会是代笔。
师爷想了想,道:“还是我读来,大家听听。”随即,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读来:
“圣人之生有常期,或传其道于同时,或传其道于异世。
盖圣人之生,即道之所在也。非见之者之在当时,闻之者之在后世,则斯道孰从而传之哉?孟子于此而历叙之,意有在矣。
盖尝论之,道之在天下必待圣人而后传。然其生也不数,故率以五百年而一见。
尧舜者道之所由以传者也。
自尧舜以至于汤,以其年计之,则五百有馀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禹得之,于执中之命;皋陶得之,为典礼之谟;若汤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焉。观于上帝降衷之,,则斯道之统在于汤矣!
自汤至于,以其年计之,亦五百有馀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伊尹得之,而为一德之辅;莱朱得之,而为建中之诰;若文王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焉。观于缉熙敬止之诗,则斯道之统在于文王矣!
自文王至于孔子,亦五百馀年,犹汤之于尧舜,文王之于汤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得之为丹书之戒,则有若太公望焉。得之为
彝教之迪,则有若散宜生焉。若孔子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无所不学即文王之道也。斯道之统不又在于孔子乎!
吁!世虽有先后也,而道无先后之殊。传虽有远近也,而道无远近之异。然则斯道之在天下,何尝一日而无哉!”
文章不长,但一文读罢,四周皆静。
第116章 打算各有各的想法
回村的路上,肖近传递的消息,无疑让父母喜悦。且不说肖平发现大伯和大伯母的头昂得很高,哪怕是肖近自己,也颇有些春风得意。回村的路上,肖近一路上吟诵了数百遍孟郊的《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曾芸芸还隐隐约约听到大伯母说:“县城张媒婆给近而说的亲,我看就算了。”
大伯道:“为何?那户人家与我们正好般配。之前你可是很支持的。”
大伯母哼了一声:“你真是猪脑袋。近儿很快就有功名了。那种小门小户的人家,配不上我们了。”
大伯道:“可你之前已经送去了那些东西作聘……”
大伯母道:“要回来就是了。今晚歇息一晚,明天你就去。”
大伯皱眉道:“这种事情,为何要我去?”
大伯母道:“当初我送过去,你没有反对,自然需要你去索回来。”
府衙内,众人听了肖平的文章,都是沉默了一会。倒不是说这种水平的文章他们没有读过,而是震惊于这样的文章,竟然会出现在县试中,而且竟然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所作。
陈鹏的一位好友率先称赞:“真是一篇妙文!先指出道通开于尧舜,方有亲见其道而知者和只闻其道而知者。起讲处只提尧舜,后面方用三比分叙三节经文,且见者闻者各还证据。文中用三个‘当是时’,贴合‘见而知其道者’,用词何等简括。汤、文、孔子,各云道统在此,既结束本节,又开启下节,前提后来,中列三比,篇法、般法、句法、字法,各极其妙。破题、承题、起讲以及收束,中间均有内在关系,这等写作技巧着实高明。若非陈兄你保证,我也会疑其为代作。可试想,有此笔力之人,谁又屑于为一县试学童捉刀呢?”
陈鹏的另一位还有赞道:“起处、提处、束处,高老浑重。中间平列三比,而语脉转侧之间无微不到。古文矩度,经籍光华,融化无迹,归于自然矣。”这个评价对该文的写作方法推崇备至,且又切合实际。
陈鹏转问县教谕:“孟兄,你觉得此文如何?”
教谕的回答简短而有力:“可为第一,余卷不须阅也。”
教谕的意思并非是剩下的卷子不需要看了,而是纵然看,这个第一名也是跑不掉的。
陈鹏想得到县教谕会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只是没想到却高到了这等程度。
县教谕叫孟田,是孟子后裔中南迁的一支。虽然并非孟子嫡系子孙,且距离孟子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但是孟田始终秉持着先祖“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风骨。陈鹏到任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名声。虽然只是一个正八品的小官,但他不乏犯言直谏的时候,常常导致上官灰头土脸,很没面子。正因如此,孟田在教谕的位子上待了近十年,始终没有升迁的机会。
陈鹏到任后,对他颇为倚重,甚至引为心腹,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会推荐孟田。眼下孟田对肖平的文章给出了这番评价,陈鹏十分欣慰。
陈鹏忍不住道:“诸位可知此子学习八股多久了?”
众人齐摇头。
陈鹏道:“不过半年。”
大家因为陈鹏的一问,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万没想到起学习制艺的时日这么短。想到这,几个人都是老脸一红。想想自己,不能不说是惭愧。
陈鹏道:“唐代张说曾作《五君咏五首李赵公峤》,里面有‘李公实神敏,才华乃天授’之句。此子大概也是如此吧。”
陈鹏的一位师爷捋着胡须道:“这让我想到了嘉靖十五年,当今首辅以十二岁的幼龄参加县试,其才华深得荆州知府李士翱的怜爱,李府台嘱咐首辅要从小立大志,长大后尽忠报国,并替他改名。不过第二年,首辅参加乡试,却因湖广巡抚顾璘的阻挠而落榜。顾抚台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他希望对首辅多加磨砺,以成大器。如此,嘉靖十九年,首辅才十六岁的年龄通过乡试,成为少年举人。顾抚台曾对别人说‘此子将相才也’,并解下犀带赠予首辅,嘱咐他做伊尹、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少年成名之举人。于是,嘉靖二十六年,首辅在二十三岁的时候高中二甲第九名进士,并且一步步坐到了首辅的位置。”
这位师爷所言,在座之人多少都知晓,尤其是陈鹏。张居正是其座师,又是当今首辅,他对张居正的经历、才学和好恶都有了解。可即使如此,大家也都没有打断他。
这位师爷说到这里,便问:“县尊,是不是您也磨砺此子一番?”
这位师爷由此提议,乃是因为若是陈鹏真的以此为由让肖平再等一年并传扬出去,若此子以后博得声望,自然有陈鹏的一份功劳,且将在朝野和民间留下美名,就如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一般。反之,若是肖平因此心灰意冷,平淡地湮没在众多读书人中,那么陈鹏也可以说他早就看出肖平的才学不堪大用,所以才将其黜落。
师爷的意思,陈鹏自然明白。他面上一笑,心中已有主张。
再说程家集,最近几日正赶上庙会。不过程念并没有外出游逛的心思。
程启运虽然总有让女儿再嫁的念头,奈何女儿誓死不从,他也只好寄希望于靠时间的消磨,去慢慢改变她的想法。因此,女儿的很多要求他都答应了,但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女儿返回文峰村。其间,女儿一度有了强行离开的念头,程启运知道女儿心软,一度以死相逼,又迫使女儿留了下来。程念自然是知道父亲不会真的寻死,可是她的性格偏懦弱,并没有与父亲决裂的勇气。
困居程家集,她最惦念的便是在外生死不知的丈夫和村里的儿子。很多个夜晚,她以泪洗面,彻夜不眠。让她略略踏实的是,三弟带来的消息告知她,儿子在文峰村尚好,读书也努力,很受先生夸奖。无聊时去读儿子的来信
以及儿子的文章,成了她十分喜悦的时刻。儿子的几篇八股文,她都已经能够背下来了。
程启运看到女儿日渐憔悴,便劝女儿出去走走。前几日,女儿只是应承,并没有迈出家门一步。不过几天,女儿早早梳洗完毕,竟然主动带着丫鬟映月出门了。
程启运无比纳罕。若非看到女儿是空手出门,并没有带行李,他几乎以为女儿要不告而别。
程启运问两个儿子程恩和程恕原因,二人都摇头不知。最后程恕道:“三弟与妹妹素来亲厚,也许三弟知道。”
恰好程意昨晚刚刚返回家中,程启运便去问程意。
程意昨晚并没有睡好,正打着哈欠吃早饭,听到父亲过问,便道:“今日是县试放榜之日。程家集虽然不在县城,但县城那边的消息会很快传到这里。毕竟,程家集参加县试的蒙童也有很多。”
程启运又问:“县试与你妹妹何干?”
程意道:“自然是因为外甥肖平这次参加了县试,妹妹要知道消息。”
程启运嗤笑:“一年前我请人考校过肖平的功课,很是一般。县试虽然简单,又哪里是他轻易能够通过的。”
程意道:“父亲,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肖平早已不是当日的肖平。这次县试结果出来,应该会让你惊讶。”
程启运道:“难道他还能中?就算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罢了,又能如何?倒是你那两个侄子,你要多上点心。也不知道这次县试他们能否考个靠前的名次。”
程启运说着,也不再问其他,又晃晃悠悠地出去了。他想,若是肖平这次没有取中,他会趁热打铁劝女儿与肖家尽快脱离关系。
庙会上卖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程家并不缺。哪怕真的少了些什么,自有下人去购置,程启运并不需要伸手做什么。不过,程启运还是很喜欢逛庙会的感觉,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一天的人特别多。
在程家集,谁不晓得他程启运呢?他操劳了半辈子,才有了这偌大的家业。尤其是前段时间,县尊亲自登门拜访,虽然是奔着他小儿子来的,可哪个儿子不是他养大的呢?而且,奔着谁来,登的也是他程家的门。而他程启运,是程家的主事人。
出了门,见到他的人,都是躬身打招呼,有些胆子大一些的庄稼人,还要称呼他一声“程老爷”。在城里,只有举人才会被称为老爷。不过在程家集,乱叫的人还是有的,甚至有一些是故意叫错的。程启运并没有指出他们的错误。他想:我儿子是秀才,我肯定是在儿子之上的。秀才之上的,自然是老爷。程启运觉得自己被称为“程老爷”并没有错。
在庙会上转了一圈,享受了众多的恭维,程启运不由有些飘飘然,心情比抽了水烟袋还好。他曾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中了状元后骑马游街的情景,心中觉得那份荣耀,与自己刚刚享受的也是差不多的。
第117章 县试结果真是不得了
看看日头还早,程启运来到了程家集唯一的一座茶楼,轻踱着步子走了进去,早有小二上来招呼他,要引他坐在二楼最好的座位上。二楼人少,清净,位置还靠着窗,视野也好,不憋闷,。很多时候,程启运都是将在二楼饮茶作为身份的象征。他瞧不起一楼乱哄哄的人,将他们视为泥腿子。不过这一次,程启运一反常态,并没有选择去二楼,反而坚持坐在了嘈杂的一楼。
程启运坐下之后,自然又少不了周围茶客的一番恭维。程启运并不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平日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他哪里会瞧在眼里呢?
集镇上的茶客喜欢热闹,坐在茶楼喝茶,图的就是吐沫星子乱飞、天南海北议论的感觉,否则,谁会舍得那几个大钱,在这里耗费光阴呢?反之,若是听得了一些见闻,回去在街坊邻居、娘子和孩子面前提起,便觉得脸上有光。若是提及了某个大人物的见闻,甚至会觉得与有荣焉。
程启运听他们聊了一会,心中暗暗嗤笑。他可是在县尊面前答问过的,平日里又常听小儿子讲述外面的见闻,甚至朝廷有什么主张、首辅家里吃的是什么,他都能说出点门道,现在听这些茶客所谈,只觉得鄙陋。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县试的结果,今日该出来了吧?”
有茶客应道:“老张头,听说这次你家二小子也去参加县试了?可有把握?”
老张头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半百,脸上也多有皱纹,不断摩挲的双手上布满老茧。看起来,他平日没少操劳。老张头苦笑一下,道:“只是让他去考试试,他哪里有考中的出息?我们吉水县虽然是出惯了状元的地方,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家那小子,哪里有读书人的运道?不过是让他学几个字,以后更容易找个活路罢了。”
另一个茶客道:“老张头,你可别这么说。读书人,难道还是天生就注定的吗?我们吉水县,可是出过不少农家进士的。我听我家小子说,你家二小子在社学里颇为长进,先生也很看重。说不得这次县试,会被县尊取中呢!取中之后,再过了府试、院试,那就是秀才了!若是再考中举人,当了老爷,到时候,随随便便就能得大把的银子,老张头你也不需要如此劳碌了!”
老张头听了这番话,眼中泛着神采,但却连连摆手,道:“千万不可如此说道。我家二小子啊,是万万取不中的。”
有茶客道:“我们程家集社学的先生就住在这茶楼左近。程家集是大集镇,社学也是吉水县有数的规模,学生很多。哪年县试出了结果,衙门里都会给社学誊抄一份,快马送来。这是历任县尊对我们程家集的看重。我们程家集也不枉历任县尊的关注,这些年颇是出了几个人才,比如坐在旁边的程老爷家的三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不小名望。既然社学先生住在附近,你老张头干脆破费几个大钱,请他过来坐坐,让他念念这次县试的结果,大家也听听。万一你家二小子中了,我们几个老茶友就在这里给你贺一贺,你看如何?”
老张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请社学的先生过来一坐,哪里是几个大钱能应付的,总是要叫一壶好茶,要两碟果子吧?这些花销,他要忙碌好几天才能赚到,哪里舍得?
见老张头如此,大家知道他心疼钱,但又想看看热闹、听听逸闻,便纷纷鼓噪起来:
“老张头,不就是花你个大钱吗?你竟然舍不得?”
“老张头,天地君亲师,先生来喝你一杯茶,你如何舍不得?”
“老张头,这茶和果子点心可不是白请的,纵然你家二小子不中,先生得了你的好处,以后也会在教书时多多看顾你家二小子的!”
“老张头,莫非是不信我等?还是你对你家二小子一点信心都没有?各位茶友都在此,若是你家二小子县试真的被县尊取中,我冯五就给你贺一贺,叫一桌席面又如何?”
老张头一是心疼钱,二是委实对自己家的二小子没有信心,还是张嘴不说话。倒是有好事之徒,也不管他是否应允,早已跑出茶楼,叫喊着:“老张头,我去帮你请先生了。待会有好茶和果子,也要匀我一些!”
众人都是大笑,老张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喊出声来,无可奈何,被架到了火上烤一般,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早有在一旁看热闹许久的店小二急忙忙地上了一壶好茶和四色果子。老张头心疼得厉害,赶忙叫店小二撤掉了两样果子,嘴里还不断说道:“足够,足够了!”
私塾的老先生几乎是被那人硬生生拖过来的。到了茶楼后,他连忙“安抚”了一番自己乱了的胡须才坐下。
众人向老先生见礼。程启运也上前对老先生作揖。当年,程意曾随老先生读过几年书,老先生也以这个学生为荣。于是,二人又聊了几句。周围的人虽然对二人所聊兴趣不大,但也不敢打断。倒是老张头颇有些羡慕。古语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读书一道,儿子若是英雄的话,老子也会十分荣耀。
待老先生坐定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果子,众人才把打听县试结果的念头说了出来。
老先生笑道:“你们倒是机灵,我这边刚刚拿到县衙送来的名单,你们就追过来了。”
众人脸上都颇为兴奋,几乎都支起了耳朵,问道:“结果如何?可有老张头家的二小子?”
老张头觉得口干舌燥,他期待老先生点头,又害怕老先生摇头,似乎这辈子的时光都没有这么难熬过。
老先生却故意卖关子,好整以暇地饮茶吃果子,脸上的笑意渐浓,偏偏一言不发。
老张头看着他笑了,而且似乎在对自己笑,觉得心头十分慌乱,而且仿佛心中还有个肉芽在缓缓生长,让他痒得厉害。他终于按捺不住,问:“夫子,你就让我死个痛苦吧!”
老先生“哈哈”一笑,道:“活得好好的,死干什么啊?老张头,你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上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名。老先生指着靠前的一个名字,道:“你看,张修平,不就是你家小子的名字吗?”
老张头连忙靠近了两步,手脚忍不住都颤抖起来。他揉了揉眼睛,确信是“张修平”三个字。他二小子的名字,他是勉强认识的。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咧着嘴又问:“夫子,不会是重名了吧?难道是别人家的孩子?”
老先生摆摆
手,道:“不会,就是你家的二小子。考得不错。若是再下点工夫,几年内考中个秀才是可能的。”
老张头听了老先生的话,连连打躬作揖,再看周围诸人和桌上的茶水、果子,都觉得尤为亲切,忍不住笑了起来,声调也不知不觉提升了一些,道:“好歹算是中了,哈哈,中了!”一辈子,他从没觉得像今天这般扬眉吐气。
叫冯五的人抿了一下嘴,看到老张头没有注意到自己,便退到了人后。他想转身离开,又有些舍不得,便站得远一些,竖起了耳朵。
“我们程家集可有其他人上榜?”又有人问。
“自然还有。”老先生又念了几个名字,有大家认识的,也有大家不认识的,可跟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在场人家参考的学生,只有老张头家的二小子得中。
程启运侧耳听了听,竟然没有两个孙子的名字,便觉得这名单肯定不全,或者压根就弄错了。
老张头依然在傻乐,想早点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家人,又渴望多被周围的茶客恭维几句。他真的是忘了要茶友作贺的事情。
冯五倒是没忘自己的话。他生怕老张头提起,让自己白白送出一份席面,便有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问:“夫子,这县试的第一名是谁啊?”
有茶客道:“自然是县尊的儿子。”
老先生笑道:“县尊年轻得紧,尚未娶亲,哪里有儿子。”
程启运也是点头道:“是,县尊很是年少,和我儿子是同窗。若是县尊娶亲了,自然是会邀我儿去赴宴的。那么,我定然是知晓的。”
有人暗暗撇了撇嘴,但多数人脸上的表情是敬畏和羡慕。
那茶客又问:“这样的话,得中魁首的是谁?难道是县城几位秀才公的儿子?”
老先生道:“若是别的考生,且不是程家集的,我就无从知晓了。偏偏这次的榜上第一人,虽然不是我们程家集的,我却知晓一二。你们看,县尊早已命人将他考场上的文章誊抄了数十份,送到各地社学,我这里也有一份。县衙派人送来这卷子和名单时,我专门问了这个人的情况,哎呀呀,可真是不得了了!”
这次,连老张头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问:“如何不得了?”
老先生道:“这童生文章写得很好,偏偏又十分年幼,竟然只有十四岁!”
老先生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惊叹。有人道起来:“什么?只有十四岁?!我家那小子也十四了,连《论语》都读不好。先生说他要参加县试,要再读三年呢!”
老先生已经理好了胡须,道:“十四岁参加县试,倒不算什么。难就难在取得案首。我教书这么多年,很少看到这么老成的文章。要我看哪……”
老先生拉长了声音,故意留点悬念。
“夫子,你怎么看?”大家都盯着他,充满了期待。至于夫子到底说什么,大家都想猜一猜,又都觉得猜不到。
“我觉得此子二十岁前必中进士!”老先生这次话音落下后,大家都不吭声了。
纵然庐陵是人才辈出之地,可进士依然是众人尊崇的身份。庐陵进士虽多,但二十岁前的进士,数来数去却没几个。
“夫子,你从这一篇文章能看得这么远?”有人问。
“那当然。夫子看人,都是准的。夫子说你家的大小子考不上,你家大小子不就去耕田了?果真考不上嘛!”有人代老先生回答。
那人也不辩驳,只是看着桌上的文章惊叹。
“夫子,这少年叫什么啊?”虽然大家知道了名字也不可能认识他,但还是有人希望知道。“人的名,树的影。”知道了名字,这样未来的大人物似乎就与大家的生活产生了一丝关系。这丝关系虽然微不足道,但却能给人以精神。就像有些人生活在外,会忍不住频频提起某个知名的同乡,这不仅仅是与有荣焉,还包含着给自己鼓劲的意思。
“叫肖平。”有人看到了名字。
“嗯,是肖平。听说是县城不远的文峰村的。”老先生点头道。
“哐当”一声响。大家看到一直安坐的程启运把茶碗打翻了。
第118章 眼光春水碧于天
县试放榜这日,肖平和曾芸芸并不在吉水。
虽然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江边的垂柳已经透出了丝丝绿意。前几日,阿丰从府城回来,说汤显祖捎来讯息,言道河南的一家书院邀请他前去讲学。因为那家书院的山长乃是他族中长辈,所以不便拒绝。他即日就会启程北上,委托前来送鲜鱼的阿丰告知肖平一声。
肖平自然要在汤显祖行前与他见一面,索性和曾芸芸到了府城,顺便访友闲游。
师徒相比,汤显祖对肖平自然有一番殷殷嘱咐,还递给他厚厚的一摞纸张,道:“时间虽然不长,但你我师徒甚是相得。之前,没想到会离开得如此匆忙。一些关于科考的心得之语,我一一录在纸上,供你学习。切记,读书不可一日偷懒!”
肖平结果纸张,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可知耗费了老师很多心血,感激萦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汤显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读书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担心。若是有些迷惑,你可以问问芸芸。”
若是其他人在场,定然会吃惊于汤显祖的话,但肖平却觉得这话十分中肯,认真地点了点头。
曾芸芸则摆摆手,惭愧一笑。
简单交代一番,汤显祖便示意肖平可以离开。虽然他年纪并不算大,但作为师长,威严始终都在,肖平在他面前始终还是有些拘束。他了解少年的心情,自然乐意多给肖平一些自在的时间。
走出院门,汤家那位平日里板着脸的叫阿宽的家仆突然对肖平一笑。肖平微微惊讶,面上却不保持恭谨,对他拱了拱手。
转身后,肖平微微蹙眉。曾芸芸问:“平哥哥,可是心头有些疑惑汤先生为何没有提县试的事?”
肖平点点头,道:“通过县试虽然不会直接给我功名,但先生之前就曾说,这是极为重要的一步。因此,先生对我的教授很是尽心。今将远行,且今日是放榜之日,先生竟然没有问我考得如何,我有些纳罕。”
曾芸芸笑道:“阿宽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
肖平疑惑:“他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对我笑了一下。”
曾芸芸道:“那平日
里你可见阿宽笑过?”
肖平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
曾芸芸道:“这就是了。定是汤先生早早知道了结果,而且结果不错,阿宽才会由此一笑。否则,没有别的解释。”
肖平虽然觉得曾芸芸说的有三分道理,却又不敢相信。毕竟,由阿宽一笑解出这么多内容,听起来有些牵强。
曾芸芸牵着肖平的衣袖,道:“平哥哥且放宽心。我们回村时路过县城,看看榜单便是。”
肖平点头,道:“听闻白鹭洲的春色优美,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曾芸芸道:“旧地重游,乃是一件乐事,我们去吧。”
这日恰逢白鹭洲书院有假。平日里,书院也不封闭,所以有络绎的行人在白鹭洲上穿行,欣赏着淡淡的春色和一江悠然的水波。更有一些悠闲的读书人,在水边吟诗作对。
曾芸芸身着男装,与肖平并肩而行,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站在一处高亭上,曾芸芸极目远眺,但见江上白帆点点、沙鸥云集,只觉得襟怀一畅。
肖平站在她身侧,看看她,又看看江上的风景,张了张嘴,也想念诵几句诗,偏偏又觉得不足以道中心怀,索性看着曾芸芸傻笑。
“肖兄,久违了。”正乐着,肖平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
肖平回头一看,是蓝亮。不过令他好奇的是,在蓝亮身侧,竟然站着之前见过的那位纤纤姑娘。月儿则没有跟在她身边。
看到肖平,纤纤的神色明显有些局促,因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曾芸芸能够看出,她的笑容有些尴尬,甚至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恐慌和乞求。
她怕的是什么呢?
肖平和蓝亮并不是很熟悉,二人交流甚少,之前到蓝家的田庄游玩是双方关系最近的一次。离开白鹭洲书院后,肖平也没有与昔日的这些同窗有过太多联系。当然,肖平还记得蓝府前去提亲的事情。他并不没有太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子径自找人为自己提亲的道理?最主要的是,他对蓝家大小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惦念,他的心思只在曾芸芸身上,所以也就没有追究后续之事。
但似乎是因为知道肖平离开了书院,蓝亮表现得十分难舍,话语也尤为热情,说以后要多多联系。
寒暄了数句,蓝亮对曾芸芸歉意一笑,道:“还请肖兄借一步说话。”
肖平和蓝亮移开十多步,到了一个僻静处,蓝亮竟然主动提起了那日提亲之事。
蓝亮道:“肖兄,前段时间媒人登门一事,在下着实歉意。那事,家父、家母并不知晓,不过我拗不过舍妹,只能任其胡来一次。”
肖平无意多说什么,只是道:“到此为止就好。”
蓝亮倒是对肖平充满好奇,问:“不知肖兄可有婚约在身。”
肖平点点头。
蓝亮连忙拱手表示歉意,道:“如此更是失礼。按理说,我应该让舍妹当面向肖兄赔礼道歉。不过,舍妹前两日刚刚订婚,不便来此。”
肖平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蓝亮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顿了一顿,他才又聊了几句书院的事,转而问肖平:“不知肖兄县试成绩如何?”
肖平道:“我并不清楚。”
似乎是纤纤等蓝亮有些着急,频频往他们这里观望,最后忍不住招手,蓝亮倒也是十分在意这个美人,便匆匆过去了。
过去之后,纤纤道:“公子,你们聊的什么啊?那么久?”言语中,竟然有些撒娇的味道。
蓝亮轻轻一笑,道:“不过是灵儿的事情罢了。前因后果,你也知晓一二。”
纤纤道:“既然灵儿已经与崔主事的公子结亲,肖平就很快会被她忘掉的。”
蓝亮似乎不想在外面多谈这些,遥遥地对肖平拱了拱手,便带着纤纤离开了。
肖平和曾芸芸到达吉水县衙外时,天色已近傍晚。
高悬的榜单下,地面被踩得有些狼藉。负责看守榜单的衙役自觉完成了任务,早已在附近的茶楼里躲清闲。日落之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肖平不在意这些,他径直看向榜单,触目便是自己的名字。纵然因为阿丰传讯有些准备,可实实在在地看到自己被取中,还是有些激动。
“平哥哥,开心吗?”一旁的曾芸芸笑靥如花。
“开心。”肖平咧嘴笑了起来,虽然粉嫩的脸上还有些稚气,但无疑,经过了县试这一关,他已经有了略微的底气。
在榜单之侧,还贴有誊录出的前三名的考卷。自是陈县令为了显示评卷之公允。
看榜之人多已散去,唯独几个考了很多年却屡屡落榜的老“童子”似乎无法看开,头发蓬乱地在那里望着榜单出神。看到肖平和曾芸芸两个少年来看榜,他们并不在意,只有个别人想:看热闹看到这里来了。
听到二人谈起“开心不开心”,便有人觉得心里有气,问道:“怎么,上面可有你的名字不成?”说话之人已近三十岁,面色苦哈哈的,颇有些不平。
肖平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另外一人年龄要小一些,却也比肖平大上五六岁,也应该是多次参加县试了。他原本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发呆,此时站起身来,问:“你说有你的名字,你是哪一个?”
肖平并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出风头,便欲离开,倒是曾芸芸道:“便是第一个,肖平。”
那青年听闻,不由一笑,道:“我怎么听说案首的肖先生,乃是我吉水县一位大儒,之前无科举之心,潜心学问。前几月,朝廷征辟他,他不愿以白身为官,便决心从县试考起。你说你是案首,你觉得你能是什么大儒?”
此时,又有一落榜男子插话:“果真如此?我真是命运不济!我猜想,我也许就是孙山之后。若是无这位肖先生,我便是孙山之位次,便可以参加府试了。”
青年嗤笑:“你觉得以县试最后一名的身份参加府试,有可能被取中吗?”
那人不服气,道:“毕竟有些希望。再说,去府试经经场也是好的,总好过在县试屡试屡败。”
肖平对他们倒是有同情,但是他和曾芸芸不同,并不是很了解这些人的心境。毕竟,肖平的父亲是早早科场得意,他如今也是县试顺遂。倒是曾芸芸,经历过高考,也读过《儒林外史》,更纵览过华夏一千二百多年的科举史,最是知道其中的残酷。
他们不信肖平的身份,二人倒不欲争辩,便想相携离开。临走时,曾芸芸道:“屡试屡败,何妨屡败屡试?”
曾芸芸的话,倒是让几个人眼前一亮。尤其是那青年,对着曾芸芸拱手作揖,道:“多谢仁兄指教!”
他起身后又对身边的几个人道:“诸位,此次落榜,我们还有下次应考的机会,万万不可一蹶不振。在此默然发呆,不如想想我们因何落榜。县试前三甲的墨卷就在墙上,我们不妨学习切磋一番,方才不负知县大人美意,亦不负刚刚那位兄台良言。”
“兄台之言有理。我们确实要好好参详揣摩才对!”
几个人精神一振,开始了在榜下的吟哦。
第119章 深夜送书人活成自己的样子
肖平返回文峰村时,天色已晚,县试的结果已经在文峰村传遍。不过他和曾芸芸都不在家中,上门道贺的三五人都是族中曾与肖山交好的。他们顾念旧情,前来看看,因等不到肖平,便各自散去了。在院内,放有他们送来的道贺之物,并没有金银财帛,只是一些果蔬和零星的鱼肉。
此前,早有传言肖平与知县相熟。此时,肖平得中县试案首的也就顺理成章。大伯母是不相信肖平有这个本事的。听到肖近说起,先是不相信,随后便料定肖平是走了其他门路。她索性到村里宣扬一番,倒是有人信了她的话。毕竟,村里谁家孩子读书好,大家约略都知悉。对于肖平,很多人还是保持着过去的印象,认为他就是一个老实木讷的孩子。老实木讷,很多时候就代表着脑子不是很灵活,读书也就不可能有大出息。不过当大家想到肖平的家境时,又忍不住暗暗冲着大伯母离开的方向暗暗吐了一口唾沫:“那孩子苦成这样,爹妈都不在身边,能有什么门路?肯定是脑子开窍了!这么好的侄子不爱惜,反而到处败坏他的名声,这女人心肠好毒!”
庄稼人的心肠是十分淳朴的,立即就理顺了其中的关系。随即,又纷纷以肖平作为典型,教训起自家的孩子要学会上进。可以说,这一天,村里的成人对肖平的印象愈发好,而读书的孩子,则多了几个讨厌肖平的。
掌灯之
后,肖近还是前来恭喜了一番,又提起其母在村里喷了一下午的唾沫,明显有些歉意。
肖平并不在意这些,反而惊诧于肖近近段日子的通情达理。
自然,肖近这次肯定是榜上无名,不过他个人并不在意。也不知道是否是在书院中听到了张居正当年的事情,他认定了这是陈知县有意磨砺他。他的自我感觉,一直很不错。
肖近还未离开,二伯又挑灯前来,坐定后恭贺了两声,便不再言辞,闷声抠起指甲。
肖近知道这个二叔是有些话不想让自己听到,便告辞离开。待肖近走出大门,二伯才讪讪地走到院门口的一个角落,拎进来一条鱼和巴掌大的一块猪肉,道:“听闻平哥儿高中案首,我送来些鱼肉作贺。”说罢,似乎是生怕肖近将这些鱼肉退还给他似的,连忙起身要离开。
肖近拉住他,将上次他所送的银子塞到他手中,道:“二伯,这些鱼肉我就收下了,但是上次你和二伯母送来的银子,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二伯的脸上立即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道:“你快拿回去!”说罢,把银子往桌上一丢,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走到院中,他才高声道:“平哥儿,那只是我与你二伯母的心意,没有其他意思。你莫要多想。”
肖平苦笑,对曾芸芸道:“这银子只能暂且放在我们这里了。哪怕是送回去,他们也会再次送回来的。”
曾芸芸点头,他们都知晓二伯和二伯母的打算。
二伯离开没多久,肖近去而复返。推门进来后,他便道:“知道你不会早睡,所以我还是再来叨扰一番。这几日,三番两次有媒婆登门,都快把我烦死了。其实,我知道我娘也没有心思找附近村镇小门小户的姑娘,但她莫名其妙喜欢上了被媒婆奉承的感觉。也不知道她这毛病是从哪里带来的。”
肖平和曾芸芸只是笑。阿丰坐在一旁,摆弄着一把匕首,在削着一块木头,不知道想削成什么形状,偏偏他就是不言语。
肖近挠了挠头,道:“我说的话就这么没意思吗?芸芸,你来说说你们为何窃笑?”
不待曾芸芸开口,肖平便道:“我们哪里是窃笑,分明是光明正大地笑。大伯母这般,定然是从蓝府学来的。我听说一般都是男方到女方家中求亲,偏偏在府城,蓝府的门槛几乎都让媒婆踏破了。大伯母应该是喜欢这种感觉吧。”
肖近听了这话,有些惊讶,道:“平弟,何时你也这么会损人了?”
阿丰抬起头,突然说:“我知道,少爷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肖近再度惊讶:“阿丰,你这闷葫芦竟然也会文绉绉的句子了。不够你说你家少爷是赤呢,还是黑呢?”
阿丰说:“当然是赤。少爷做的都是对的。”
肖近听了,笑着问:“若是肖平做的和芸芸不一致呢?”
阿丰迟疑了一下,却说:“那也是各有各的道理。”
众人不由一笑。
肖近这时才把话题转入正题,问曾芸芸:“芸芸,我来是问问你,你说我现在定亲合适吗?”
曾芸芸道:“这种事情,哪里需要问我。你既然来了这里,肯定是有主意了吧。”
肖近挠着头说:“我啊,想早,也想晚。”他也不待众人询问,就解释道:“想早,是怕好的女子、好的人家被别人抢走了;想晚,是我觉得自己的前程不止于此,若是现在匆匆寻一个,怕是白白耽误了我这个人。”
阿丰问:“你现在寻一个,若是可心,如何就是耽误?难道你非得考上状元,再寻个再宰相的女儿不成?”
肖近叹息了一声,道:“阿丰,你是不懂我的难处啊!不过和我比,你是没有这种烦恼的。哎,优秀的男子,总会面临这种苦恼。”
肖近磨磨蹭蹭,玩闹到很晚才回去。肖平苦笑:“我这位堂兄,心思可是真多。”
曾芸芸的困意已浓,道:“下次再逗留这么晚,就赶紧催他回去。”
肖近点头,起身和阿丰一起去烧热水。这也成了惯例,过去都是阿丰愿意承揽这些活,肖平也觉得没什么。倒是曾芸芸没有这种习惯,她从不把阿丰当成下人。一来二去,肖平的观念也被逐渐扭转,也不喜欢阿丰伺候。
三个人泡完脚,都要歇息了,却听到院门被敲响。三人不由诧异:“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过来?”
阿丰早已起身去开门,没多久,就折返回来,道:“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倒是没有恶意,也没有言语,只是留下了这个东西,就骑马离开了。”
肖平拆开油纸,看到包着的是一本已经半旧的《唐宋八大家文选》。
“唐宋八大家”的说法,由来并不久远。元末明初的浙江临海人朱右早早地将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和“三苏”的文章编为《六先生文集》共十六卷。后来,有人又将“三苏”分别单列。嘉靖年间,浙江湖州人茅坤选辑了《唐宋八大家文钞》共一百六十四卷,广为流传,一时间“唐宋八大家”之名为时人所重。
肖平手中的这本书,已经被看过很多遍了,上面还有很多批注。肖平一眼就能认出,这面全是他父亲的笔迹。
肖平放下书,二话没说就追了出去,可是茫茫夜色,哪里有来人的影子呢?
肖平怅怅然地返回,曾芸芸安慰道:“快看看书里可有什么夹带。”
肖平点点头,抖了抖,书里并没有什么物件。又仔细看了看前后的书页,也没有特殊的字迹。
“这书肯定是父亲托人送来的。可是,父亲为什么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呢?”肖平遗憾道。
“毕竟是别人捎带,写那些文字不方便。如今可以确定父亲是安全的。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与父亲见面了。”
肖平点点头,随手一翻,看到了曾巩的《越州赵公救灾记》。这篇文章,批注不多,但留白之处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原来文中所述赵公赵抃为人居官正直无私,弹劾不避权贵,当年有“铁面御史”之誉。熙宁八年,越州发生大灾荒,时任越州知州的赵抃采取了一系列救灾措施,取得明显成效,为朝野所称道。《越州赵公救灾记》便是曾巩在去过越州后写成的,记叙了救灾之事,赞颂了赵公的才能与政绩。
曾芸芸看到肖平对着肖山圈勾的一句“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发呆,便问:“平哥哥,你是不是和父亲一样,和崇拜这样的官员?”
肖平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和父亲一样,都很敬佩赵公的人品,但事必躬亲,并非做官之道。当年诸葛武侯亦是镜鉴。在这一点上,我更赞赏汉高祖。”
曾芸芸点点头,深以为然。当年,汉高祖刘邦曾说:“夫运筹帷鲤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
在曾芸芸看来,肖平通过科举步入官场是必然的。学会如何做一个好官,比学会如何读书更重要。
她知道,肖山对肖平的影响很大。她尊重肖山,但并不想肖平活成肖山的样子。否则,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都打了折扣。还好,肖平的成长让她感到欣喜。
第120章 二伯母求助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门口就传来了喧闹声。曾芸芸被吵醒了,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又是不得安宁的一天。”她穿好衣服起身后,看到隔壁房间里,肖平早已在窗前读书,并没有受到外面的干扰。不过听到曾芸芸的脚步声,他忙放下书,跑了过来,道:“昨晚睡得晚,为何今天不多睡会?”
他听到了门口的声音,随即无奈一笑,道:“一定是他们吵到你了。没办法。真是怀念在府城的日子,可比这里清净多了。”
曾芸芸道:“眼下这倒是暂时的。不过以后,我们搬离这里,也是必然的。”
说完,曾芸芸自去洗漱,肖平不得不去应付来人。之前没有见到他的人,又有很多,一一前来道贺。一些村里的物产也就罢了,有些还带来了县城里买的点心作为贺礼,可见诚心。
肖平对这些村人都十分客气,对他们的恭维都十分低调地应承着。这些村邻发现肖平和他父亲一样平易近人,都十分满意。
自然,除了当面的恭维之外,他们还有一些其他议论:
“肖家又起来了。虽然肖
山失踪了,但是他儿子却成了案首。这可是整个吉水县的第一名啊!”
“当初我就看肖平这孩子必然有出息。可惜我没有女儿,否则就将女儿嫁给他了。”
“这话说的,仿佛你很有眼光似的。再说,曾芸芸那丫头一直跟着平哥儿,那是丫头是什么长相?就你,哪怕生了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说你这嘴怎么这么毒?我生女儿的话,就算比不上芸芸这丫头,也不会比你女儿差。我还不知道你家的事?前段时间,你想把女儿说给肖近,可是黄春生这头母老虎没答应吧?”
“曾芸芸这丫头命真好,能够嫁给秀才公。”
“听说这个案首并非是秀才。”
“这你就不懂了。我听我儿子的先生说,凡是中了案首的,到了府试,没有不过的。哪怕是到了院试,我们吉水的案首也会被高看一眼,高高被取中是轻轻松松的。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了,以后还可能是举人老爷呢!”
“举人老爷?!那可真是了不得!曾家的这丫头,算是掉进了蜜罐里了。”
“那也是人家应该得的。平哥儿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不是这丫头不离不弃?”
“这倒是。人家有这福分,是老天爷开眼。”
…………
这天上午,王本财也带人送来了一份厚礼,除了二百两银子,还有两匹上好的布料,以及文房四宝等用具。
他虽然职位是副千户,但依然在文峰村四处闲逛。曾芸芸和肖平猜测,他之所以久驻在文峰村,应该是与父亲的事情有关系。这背后既然牵扯到了过去的宁王,就是朝廷的大事了。可他明显不想让肖平知晓太多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打算。
王本财来了之后,肖平自然说了昨晚有人送书来的事情。王本财点点头,道:“有人来,我知道。不过,你父亲现在的处境,远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复杂。不过,我能够向你保证,他现在很安全,我们已经发现他的踪迹了。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还不能接他回来。”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肖平自知已经无法再要求王本财做什么。
到了傍晚,登门的人终于彻底散去。
曾芸芸道:“这一天,还真累。现在终于消停了。”
肖平苦笑着揉了揉肩膀,看着地上堆积的花里胡哨的礼品,道:“明日我和阿丰把这些东西带到社学去,一半留给曾先生,一半散给诸位同窗。”
曾芸芸对阿丰道:“阿丰,你先挑几样合心意的,顺便带回你家里。”
肖平帮阿丰挑选了一些,然后道:“等我们攒些银子,便去府城买一处房子。”
曾芸芸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看到肖平主动提起,十分高兴。她道:“眼下这点积蓄,也就够维持我们生活的。一旦银子攒足了,也许就不用在府城买了,可以直接去省城甚至京城去买。”
肖平没想到曾芸芸目光这么长远,当即笑了,道:“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曾芸芸道:“怎么?县试里考了个案首就知足了?路还长着呢!”
肖平知道曾芸芸怕自己满足于现状后会生出懈怠之心,忙道:“先通过了府试和院试,考上秀才,下一步是考举人和进士,我心里明白呢。”
因为有点疲劳,三人的晚饭只是应付一下。正要关门休息,肖平却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站在门前的是二伯母。
夜色之中,二伯母见到肖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带泪,哭道:“平哥儿,还请你救救你二伯。”
肖平将她让进屋里,请她坐下,问:“二伯母,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曾芸芸看到二伯母来了,本不想搭理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可是,她也从不会对二伯母、大伯母这些人给予过高的期许,她们如何做,不过是因为利益的原因。眼下与她去计较那些,已经没有意义。
阿丰看了一下曾芸芸,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给二伯母倒了杯水端了过去。
二伯母看了曾芸芸一眼,带着小心又把头低下来,眼神中明显带着哀求。随后,她对肖平道:“你二伯被河伯所的人抓去了,眼下已经被押到县衙去了。”
肖平一听,知道不是什么大事,问:“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二伯母道:“他捕了一些河伯所放养的鱼苗,被渔户发现告到了河伯所。”
肖平听了,不由苦笑,心中却暗道:真是活该。
江西的河湖众多,渔业发达。渔民从事渔业捕捞和售卖获利颇丰,于是官府便特设了税收机构征收课税,这就是河伯所。明代河伯所征课的对象几乎涉及所有的湖泊池潭、江河港汊,甚至还包括浅水和高塘。根据水体不同,征收的鱼课也就不同。
前几年,大伯种田之余,经常去捕鱼。不过,他是从不交税的。文峰村离河湖很近,且是乡下,村民悄悄四处捕捞,河伯所基本拿不住人,也只能听之任之。不过大伯这些人却伤害了渔户的利益。
渔户的户籍和军户、匠户一样,都是世袭,相对于其他户来说,属于贱民。这些人放棹于烟波风浪之中,承受着沉重的课税,生活很不容易。因为艰难,一些渔户抗拒官府,拒不交税,还有一些干脆据湖为盗、劫掠行旅。这些渔户暂且不说,单单是那些安分守己的渔户,他们都十分痛恨大伯这些偷捕人。只是他们身为贱民,很多时候只能心有怨愤却无可奈何。
大伯捕鱼这些年,好处捞了不少,却没吃过亏。不过捕鱼毕竟辛苦,甚至还有一定的危险。自从大伯母傍上了蓝家之后,大伯一家的日子好过多了,大伯也就丢下了捕鱼的营生,还把小船和一应捕鱼工具都卖给了二伯。自然,卖之前,大伯给二伯画了不少大饼,让他对捕鱼这项事业充满了无比的期许。
二伯购买大伯这套行当,耗费了不少银子,到手后便急于回本,甚至一度铤而走险,直接去捕捞河伯所放养的鱼苗。得手两三次后,他变本加厉,白日也去捕捞,最终被渔户告发,然后被抓了起来。
看到肖平不作声,二伯母大急,眼泪又落了一地,哀求道:“平哥儿,过去二伯母和你二伯对不住你和芸芸,你们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眼下你二伯被抓了,落在官府的手中,时间久了,我怕他会吃大亏。你二伯若是有什么好歹,这个家就塌了。看在你堂弟的份上,你帮帮我们。”
二伯母求完肖平,又来到曾芸芸面前,苦求道:“芸芸,我知道你最心善了,求求你了!平哥儿听你的,你帮忙说句话,救救你二伯吧!”
肖平没有立即拒绝,曾芸芸便知道肖平心软了。她道:“若是能救,我们会帮忙。不过我们有个条件,就是救出来之后,他不能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二伯母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肖平道:“二伯母,你且回去,明日上午,我便去县衙一趟,将此事说与县尊。把二伯放回来问题不大,但罚没一些银子是必然的了。”
二伯母听闻肖平直接将事情说与知县知道,心中立即踏实了,随即又充满了无限感慨。当初这个她无论如何都瞧不上眼的少年,已经能在知县面前说上话了。她的感慨还有很多,可眼下来不及发酵酝酿,忙道:“我这就回去取银子。”
肖平道:“不急。县衙是不会怕二伯跑了不交银子的。且等我去过再说。”
二伯母又谢了一番,这才离开。
肖平苦笑着对曾芸芸道:“芸芸,你看,我又添了一件麻烦。”
曾芸芸道:“反正你明日要去拜见陈知县,顺便提一句这件事吧。”
肖平道:“我帮二伯母,你不生气?”
曾芸芸道:“若是整日与二伯母等人生气,我早就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