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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钟情非芸芸不娶


    时间进入了十月。


    肖平和曾芸芸,二人情感面临的第一次考验悄然出现,又在随后的几天里悄然消失。肖平依然是个勤奋读书的少年,曾芸芸也在默默为他打点着并不是很复杂的生活。至于主动让媒婆来提亲的蓝灵,在被拒绝后并没有表现出其他反应,也没有任何后续。除了蓝灵,春香楼的纤纤和月儿也没有出现,她们仿佛悄然出现在肖平的面前,又悄然消失。只是解鉴还惦记着月儿,偶尔提前,却也只是如此。一切都像是一湖水,偶有縠波,又自然抚平。


    在白鹭洲书院的上舍,集中了大量优秀的读书苗子。讲郎们授课的方式不同了,但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直奔科考而去。因为白鹭洲书院还拥有一批直通府试的名额,而这些名额,基本都给予了上舍的学生。谁想获得,就必须在上舍的月考中拥有好的名次。因此,上舍的竞争极其激烈。


    殷志并没有返回白鹿洞书院,这让他遭受了一些嘲笑。不过在肖平不进一步追究的情况下,别人的嘲笑并不能持续多久,也没有让他遭受太大的损失。殷志紧张了几天,看到肖平没有逼他,而书院也不曾有人过问这件事,他又逐渐放下心来。


    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殷志终于变得沉稳一些了,不过在他心中,他更加痛恨肖平了。只是,这种恨意被他深埋在了心底。他期待自己能够在科举上领先一步。他想,一旦科场扬名,昔日所受的屈辱都会被洗刷,他不仅能找回颜面,甚至可以进一步羞辱肖平。他放不下,这反而成了他的一种动力。虽然每日都黑着眼圈到书院,但经常熬夜的殷志精神很好,干劲很足,颇让他的两个同窗紧张,不由都绷紧了上进这根弦。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肖近被刘美打了。


    前几日,肖近每每出现在爱丽娜出行的路上,还


    经常送上白色的丝帕,写上许许多多的诗句。


    不过,爱丽娜并不能看懂这些文字——虽然她最近在苦学汉字,但肖近没有想到这些关节,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使用了大量生僻的字眼。至于刘美,虽然勉强能认出一部分字,可是她懒得理会这些诗句的意思。


    肖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爱丽娜献殷勤,并没有收到好的反馈。一次,在爱丽娜忍无可忍时,她对刘美使了个眼色,刘美便出手了,而肖近则随即“胖”了一圈。


    若非曾芸芸和肖平随后赶到,肖近不可能走着回去的。


    养了几日,肖近的伤好了,这天书院休息,他专门来寻肖平。


    进了院子之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很久,确认爱丽娜和刘美确实不在,肖近才敢进来。


    他对肖平道:“今晚我们诗经社会小聚一番,社里有几个诗友请你去参加。”


    肖平正和曾芸芸并排坐在院内晒太阳,听了肖近的话,并没有兴趣,道:“我并不会作诗,且不是你们社里的,就不去了。”


    肖近道:“我们小聚,并不是论诗,而是沈有容得了一本最近几年吉安各县县试闱墨,大家一起点评。沈有容本想来叫你的,却被其他人拉去喝酒了,只好让我前来。”


    闱墨乃是考官在县试中选定的范文,被刊印出来。白鹭洲书院的藏书楼中也有闱墨,不过年头稍久了一些,并不是最近几年的。这个时代,刊刻书籍并不容易。白鹭洲书院的学生多数不认为县试有什么难度,讲郎们早已将诸般技巧告诉他们了。所以相比府试的闱墨,县试的闱墨就有点滞后了。


    肖平不是白鹭洲书院正式在册的学生,是不可能取得直通府试的资格的。他在白鹭洲书院学习的时间也短,尤其是身在上舍,讲郎不可能专门为他讲授县试的种种技巧。而汤显祖也不会把有限的教学时间用在县试上。因此,县试的讯息对肖平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


    曾芸芸不待肖平犹豫,就道:“你去参加吧,增长点见识总是好的。”


    曾芸芸既然如此说,此时便定了下来。


    肖平和曾芸芸招呼肖近坐下来,肖近不坐,偏偏又挪不开脚步离开。


    肖平便问:“兄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肖近道:“我想问问,那个郡主爱丽娜,脾气是不是一直都是如此暴躁。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敢娶她?”


    他后面补充的这句话让肖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肖平道:“兄长,你之前是不是想娶爱丽娜,现在却害怕了?”


    原以为自己遮掩得十分隐秘的心事突然被别人看破,肖近几乎吓得跳起来,忙道:“我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个凶悍的女人!”


    曾芸芸笑道:“爱丽娜这个人,平日还是很温柔的。那天也不知你是触了她什么霉头。”难道是大姨妈来了?曾芸芸突然想到这个可能。


    曾芸芸话锋一转,又道:“爱丽娜前两日还问起你来,大概是对刘美的出手有些歉意,想要对你赔个不是。既然你对她没有意思,不如就不见了,免得再生冲突。让她心中留点对你的亏欠,反倒是好事。”


    肖近忙道:“那怎么可以?要见,要见!芸芸你是不知道啊,我被打之后,极为心痛。当然,身体也痛。她若是道歉一二,我必能好受一些。”


    看到肖平和曾芸芸相视一笑,肖近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二人,便小心地问:“芸芸你告诉我,爱丽娜的父亲真的有可能给自己的女婿弄到侯爵的爵位吗?”


    曾芸芸道:“爱丽娜的父亲是亲王,这应该是没错的。他就爱丽娜一个女儿。正常情况下,爱丽娜会继承亲王的爵位,那么她的丈夫得到爵位也是正常的。不过倒不一定是侯爵,也可能是公爵。”


    肖近再一次跳起来,道:“公爵!”哪怕是海外岛国的公爵,说出来也威风。肖近原本被刘美捶打得几乎熄灭的期望之火又燃烧起来。


    他对曾芸芸道:“芸芸,晚上诗经社的聚会,你能否帮我邀请爱丽娜参加。不过,可不可以不请那个刘美。”


    曾芸芸道:“邀请爱丽娜参加可以。不过不请刘美很难。眼下,刘美可是爱丽娜的护卫。另外,你不请刘美就可能得罪她。她若是在爱丽娜面前说了你什么坏话,你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肖近想了想,觉得曾芸芸的话有道理,便只好硬着头皮请曾芸芸邀请爱丽娜和刘美一起参加。


    诗经社聚会的地点选在了赣江的一艘画舫上。吉安赣江中的白鹭洲因金陵白鹭洲而得名,此地虽没有流尽六朝脂粉的秦淮河,但吉安的官绅和读书人有样学样,喜欢在赣江之中饮酒作乐。日子久了,这段赣江便有了“小秦淮”之名。不过,南方雨水多,尤其是夏天的暴雨后,江中常有湍流,有几艘花船一度被冲走甚至掀翻,印证了“红颜薄命”之言。不过在天朗气清的秋日,这里的生意又会好起来。


    傍晚,肖近又来寻肖平,邀他同去。此前,他已经获得消息,爱丽娜将会和曾芸芸一起参加聚会,而刘美并不喜欢这些场合,找阿丰一起逛夜市去了。爱丽娜随着带着的,是两个女扮男装的侍卫。


    肖近心中激动,对于这个夜晚就愈发郑重。他的脸上略略擦了一些白色的粉。天气虽凉,他却拿了把折扇,扇面上写了“无为”二字。


    等到爱丽娜来了之后,肖近带着笑脸当先引路,一路上竟然遇到了多人和他打招呼,甚至谦恭地行礼,口称“社长”。


    爱丽娜很惊讶,问他:“肖近,你的名气这么大吗?”


    肖近摇着扇子道:“一般,一般,全城人也就十有二三仰慕我罢了。”


    随即,肖近开始炫耀自己的交游如何广阔,看向了肖平,但随即又摇摇头。他这个堂弟,是不可能恭维他的。肖近看到爱丽娜和曾芸芸只是笑,他以为是赢得了欣赏了,不由对肖平挤挤眼睛。随后,他们遇到了迎接他们的沈有容。


    肖近忍不住又将刚刚说过的话提了一番,试图得到沈有容的应和。沈有容果然应了句——其实只是两个个字:“不错。”


    肖近觉得自己要出离愤怒了,沈有容的话语中,一丝崇拜和赞赏的成分都没有。这简直连肖平都不如。


    可是,爱丽娜和曾芸芸还在笑。肖近拼命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觉得自己终究会受到赏识的。


    肖平悄声问他:“兄长,刚刚那几个人,都是你用银子雇来的?”


    肖近大惊,猛地合上折扇,问他:“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肖平一笑,道:“爱丽娜郡主虽然从英格兰来这里,但她很聪明,学东西也快。你想吸引她注意到你,小心穿帮。我觉得你还是实在一点为好。”


    肖近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由有点患得患失。


    他沉默了一会,问肖平:“你是打定主意要娶芸芸了?我可打探到,蓝府的大小姐蓝灵对你有意思。”


    肖平悄声道:“我非芸芸不娶。”


    肖近用扇子在掌心敲了一下,道:“你啊,太顽固。这话,在我面前冲动地一说就罢了,千万别对芸芸说。这女人啊,一旦你被缠住了,想要挣脱就麻烦了。”


    肖平道:“我不怕被芸芸缠住,反而期待被她缠住。”


    肖近觉得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正常的了,只好对着赣江兴叹。


    第102章 小秦淮商女何其无辜


    肖平和肖近的谈话,曾芸芸略略听到一些,却不甚清晰。眼前的肖平和肖近,虽然是堂兄弟,但对待感情却大相径庭。不过,多数女子都是喜欢痴情的男子。钟情于一个人,便矢志不渝,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暖心。


    曾芸芸不禁想到了汤显祖未来会写就的《牡丹亭》中的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


    之至也。“想到此,她忍不住靠近了肖平。肖平似乎也心有灵犀,悄悄地拉住了她的手。


    爱丽娜并不曾察觉曾芸芸情绪的变化,她指着“小秦淮”里的一艘艘灯火璀璨的画舫,问肖近:“肖公子,这些画舫,是专门做你们读书人的生意吗?”


    肖近道:“差不多。在我们大明,读书人最金贵。做读书人的声音,稳赚不赔。”


    曾芸芸站在江边,也是饶有兴趣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这些读书人,包括肖平、沈有容和肖近,甚至还审视着自己。


    历来,读书人都是极其聪明的。很多人说读书人迂腐,但他们所谓的迂腐往往是某种环境下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无论身居朝堂还是远在江湖,读书人都能够收获自己想要的名或利。在一些拔尖读书人的运作下,名利还可以相互转换、共同提升,最终成就自己。


    历朝历代,有真正的隐士吗?


    看似历朝历代都不缺隐士。他们清高孤介、洁身自好,消极且乐观,旷达又偏执。然而,这些隐士之所以退隐于江湖,往往都带着政治色彩。孟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古代的文人,多是得意时入仕,失意时归隐。最初的伯夷和叔齐是因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到了唐朝,隐士们则聪明了许多,找到了终南捷径,连李白也为之效仿。


    与假隐士相比,似乎也有真隐士。陶渊明因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隐居,开创了田园诗派,号称“千古隐逸诗人”。可是,陶渊明并没有忘掉官场,他还经常在诗文中影射官场的黑暗。若是换一个适合他的朝代,纵然不让他去做官,他也会生出羡鱼之情。就像荷蓧丈人那样,纵然认真地劳作,可依然在默默专注着时局。葛洪、戴逵皆是如此。他们虽然悠游林下,可是对自己的名声依然羽毛一般看重。他们并非纯粹的隐士。


    只有那些默默无闻、老死于山林中的,才是真的隐士。可是这样的人并不为世人所知晓,他们也无所谓是否被看作隐士。一旦到了这个层面,他们和山野中百姓就无异了。


    曾芸芸想到了魏晋时期,人们的生命意识真正觉醒。察岁月易逝、生死无常,让人生出悲凉之感。前几日她翻阅《古诗十九首》,不难看出人们的迷惘和苦闷。当学问、功业、名声都不可靠,个人的价值才真正被重视。突然感觉“空空如也”的人们自发地到自然中追问和探索,畅游山水、沉溺书画,表达对人生的深切眷恋。也只有从皓首穷经、按部就班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人才真正能够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而生出对宇宙、人生的直观体验。可惜的是,当隋朝实现大一统,当科举统治了读书人的思想,这种体悟又悄然隐去了。


    另外,中国文人虽然经常描写自然的山水、花草、鱼虫,但少有人仔细去感受自然中极其细微的变化。这正如国画和西方油画的区别一样,中国人重写意,西方人重写实。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一个人为一棵树的独立而感慨呢?就如同对着这浩浩江水,是否有一个人关注着一叶浮萍或者一条鱼的命运呢?


    如今,在略显寒酸的赣江之中,读书人的聪明再度显现出来。和斑驳陆离的河滩相比,一艘艘花船张灯结彩,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这里,天下兴亡已经不再是一个话题,吃好、喝好、玩好,简单的三个标准成为船上商家与来此的读书人的共同要求。所有的商家都知道,读书人的要求是最高的、花样是最多的,但他们的银子也是最好赚的。为此,商家想出了各种手段,把一艘艘船变成了销金窟。


    大概是被爱丽娜这轻轻一问触动,肖近觉得自己又得到重视了,他甚至认为爱丽娜这一问,其实是在安慰他。他意气风发地道:“走,我们上船,今晚不醉不归!”


    肖平登上船,便听到了船上各种呼喊声。眼前的这些读书人,哪一个不是以谦谦君子自诩?可是这一刻,他们换了人一般地放浪形骸。在这种时候,爽朗和放浪已经没有界限了。纵然是相熟的人见了面,也是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


    曾芸芸看了此景,也是暗叹,不由想起读过的《琵琶行》中的诗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肖近的家境一般,自小生活在村子里,算不上很有见识,但是到了府城尤其是当了诗经社社长之后,他对这一套很快熟悉了。眼前的这艘船,他显然来过,所以熟门熟路径直带领大家去了包厢。


    包厢里,诗经社的一众人正闹着。相比其他各社,诗经社的人并不多,除了个别有事的之外,其余的全来了。看到肖近进来,大家便一同起哄,说要罚酒。肖近倒是干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到众人聚齐,尤其是郡主爱丽娜现身,便有人存心卖弄,问道:“众位同窗可知‘老鸨’一词由来?”


    当即有人答道:“可与《诗经》有关?”


    看到那人点头,众人蹙眉思考。肖近哪里背得出《诗经》,心中焦急,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大家,一副我为社长,当将此出风头机会留予众人的表情。


    爱丽娜不知众人何意,去问曾芸芸。曾芸芸不便多说,便道:“这是读书人相互考校。”


    汪可直率先道:“《诗经唐风鸨羽》有云‘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翼,集于苞棘。’‘肃肃鸨行,集于苞桑。’此诗借鸨鸟来隐喻生民之凄苦。鸨鸟有蹼却无后趾,生性只能浮水与奔走,不能抓握树枝以栖息。”


    肖近立即道:“汪兄大才。”


    诗经社的韩奇髭须愈浓,他一边揪着胡子,一边问:“如此可见,鸨鸟辛劳。莫非因老鸨生于烟花柳巷,豆蔻年华起便娱色于众人,年老色衰后依然深耕于士大夫之间?”


    叫张声的读书人,虽然年幼体瘦,却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续道:“《说文解字》有言:“鸨,鸟也。肉出尺胾。鸨鸟肉味鲜美,此地亦如此。”说完,他不由大笑,颇有因妙解而自得之意。


    蓝亮微微皱眉,道:“‘老鸨’岂是如此而来?《情经》云:‘鸨乃觉,从傍人教。割生羊取血灌张,张活,次及程,则无疗矣。盖毒性下堕。’《海音诗》云:‘台妓不堪鸨母之苦,常速嫁;鸨母但图厚聘而已。所生之女,则乐而忘嫁,索聘亦廉。’”


    蓝亮所引,极为生僻。曾芸芸想,此人所学驳杂,看来记忆力非常,倒是平哥哥劲敌。若是单以眼下的学识来论,此人还在平哥哥之上。


    蓝亮言罢,肖近终于找到机会,似唱似念:“正是:小娘爱的俏,老鸨爱的钞,则除非弄冷他心上人,方才是我家里钱龙到。”


    他所唱,乃是前朝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中的句子。众人听罢,并不觉得粗俗,反而觉得十分切合此时的情境,便一起大笑起来。


    诗经社众人所谈,虽然轻浮,可当时文化便是如此,曾芸芸所言听了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仅在《全唐诗》中,涉及烟花女子的诗篇就有两千多首,而所收入的烟花女子自身的作品有二十余人一百多首。仅仅是白居易,其描写风月场景的诗多达二十余首。


    肖平坐在曾芸芸身侧,知道她应该不会爽快,轻叹一声,吟道:“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处用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曾芸芸听了,有些惊喜。一是惊喜于肖平涉猎广泛,能记诵唐代名妓徐月英这首诗;二是此诗写的便是此中女人的辛酸,肖平的情感倾向不问可知。在这是时代,尊重女性,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对读书人来说,已属难能可贵。


    “这首诗,你从哪里读到的?”曾芸芸问。


    “汤先生那里有很多杂书。他允许我翻阅。在一本集子里,我看到了这首诗,旁边还有先生的几句评语,不过看起来并非先生所写: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肖平的记忆力越发好了。


    曾芸芸听了,道:“此乃北宋柳师尹笔下长发美妓王幼玉所言。类似的话南宋也有。绍兴年间,全州司户单符郎见官妓杨玉满面泪痕,哭泣甚哀,惑而问之:‘汝今鲜衣美食,时为爱重,有何不足耶?’杨玉回答:‘妾为女子愿为有家。若嫁一小民,布裙短衾,啜寂饮水,亦是良妇。今在此迎新送故,是何情绪!’”


    肖平感慨道:“此语实乃徐月英诗意之白话注解。数百年来,人们总是嘲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商女何其无辜!”


    曾芸芸情不自禁倚在了肖平的臂膀上,只是点点头,却不再发一言。


    第103章 强抢比天还大的来头


    沈有容趴在窗前看江中的夜色,又转过头看了看曾芸芸。他想不明白,这个少年刚刚坐在那里时,为什么像一个临花照水的女子。


    当曾芸芸和爱丽娜走开,沈有容怅望着江中泛起的淡淡烟雾,突然看到对面的画舫上有个女子疑似他之前所见。这女子当日误入风尘,苦不堪言,几乎被老鸨逼死,是沈有容慨慷解囊为其赎身,谁想到她又回到脂粉行中,而且到了吉安。那女子大概也看到了沈有容,羞愧地消失了。沈有容有些愤愤,最终还是去了那个画舫。


    下船的时候,沈有容看到爱丽娜和曾芸芸站在一起,俨然一对璧人,他不由暗自叹息。默念了好几遍“他是男人”,沈有容才迈开步子。


    爱丽娜初时对这些读书人之间的应酬很感兴趣。不过,她听了一阵飞花令,便打起了哈欠,任读书人再卖力地表现自己,也无动于衷。这让几位存心炫耀的诗经社成员颇为失落。不过,当他们注意到有几名歌妓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时,他们的颓唐立即荡然无存,又卖力地表现起来。旁征博引、挥斥方遒,将白鹭洲书院风流才子的风采尽数展露。


    爱丽娜无趣之下,索性拉着曾芸芸满船乱走。看到船上如此安全,她直接打发两名女侍卫且回去。这一点上,爱丽娜耍了个小聪明。作为郡主,来这种地方毕竟不雅。侍卫回去后,她便可以获得自由。


    曾芸芸被爱丽娜拉走,也无可奈何。只能让肖平等她。爱丽娜不知道从哪端来了两杯酒,非要和曾芸芸一起尝一尝。曾芸芸对这种烈酒不感兴趣,爱丽娜一饮之下不断咳嗽,却大声叫好。纵然有人看向她,她也毫不在意。一旁的曾芸芸顿时有些尴尬,只好掐了她一下让她安分一些。


    对船上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洋女人,船上的人只觉得怪异。不过,大家不知道她的身份,轻易不敢做出莽撞的举止。倒是曾芸芸,今天一袭男装,爱丽娜倒像是她的女人。这让不认识的人以为她是个世家子弟。自然,世家子弟的癖好往往怪异,喜欢洋女人也就正常了。甚至他们看来,曾芸芸对爱丽娜很宠爱。否则,自己的女人在这里大喊大叫,无论如何应该管教一番。还有一些人在窃笑,觉得曾芸芸很傻,为什么出来寻欢作乐,还要带着一个女人?对曾芸芸,他们也觉得稀奇,年龄太小了。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这么早就出来长见识,有人不禁感慨。


    曾芸芸离开后,肖平继续独坐。肖近几次招呼他,他都没有起身。肖平并不喜欢这种应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在白鹭洲书院,他已经略有些名气了,但也仅仅是被作为一个优秀的交流生对待。他的年龄太小了,也没有功名。没有功名,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丰富的人脉,在读书人的圈子里,便不会引人注意。


    看来,县试闱墨只是大家聚会的一个幌子,毕竟诗经社里的一些人,家教还是很严的,并不允许他们随意出入这些地方。和同窗一起钻研科考卷子,无疑是个很好的理由。上了船之后,肖平才知道,沈有容压根就没有带墨卷来。直到肖平问起,他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忙表示回去之后,亲自给肖平送过去。


    就在刚才,肖平看到沈有容竟然去了隔壁的画舫。肖平不由感慨连连。


    既然来了,没有立即回去的道理,而且曾芸芸还在船上。独坐在这里,肖平乐得别人冷落他。透过窗子,他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江水。因为季节的原因,江水有些瘦。他不由又想到了父亲,心情不由有些寥落。


    闲坐了一阵,肖平看到曾芸芸和爱丽娜还是没有回来,有点不放心,便去寻找她们,发现她们正在船舱的另一头听一个老人说书。


    这位老人说的,乃是《岳飞传》,正讲到梁红玉击鼓战金山那一段。


    此处听书的,多是一些年龄偏大的乡绅土财。他们年龄大了,在某些事情上有些无力。读的书少,也无法像读书人那般相互唱和、饮酒作乐。于是,找个喜爱的姑娘,摸着对方的小手,吃着精致的点心果子,听一听说书,便是充实的一天。


    爱丽娜毫不在意身边坐得是什么人。因为这段故事的主角是个女子,所以曾芸芸和爱丽娜听得极为起劲。很多地方,爱丽娜并不能听懂,还需要曾芸芸小心地给她解释。对于梁红玉和韩世忠的故事,爱丽娜表示了由衷的羡慕。


    肖平走进来时,看到二人都在这里,也是心安,便陪她们一起听书。


    爱丽娜正心驰神往的时候,便听到一声粗鲁的讥笑:“这梁红玉听起来厉害,还不是个婊子?”


    曾芸芸的脸不由一红,爱丽娜问她怎么了,曾芸芸摇摇头,让她暂时不要言语。


    这时,半掩的舱门被一脚踢开,一个醉醺醺的青年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画舫的小厮一脸焦急地跟在身后,却不敢做什么劝阻。在他的脸上,有清晰的指印。


    肖平注意到,搀扶着青年的人,正是他的表兄程乾。他面上有淡淡的伤痕,但精神却好,身上穿着华丽丝绸做的长衫,腰间还挂着白玉吊坠。


    程乾进来之后,很快就看到了曾芸芸和肖平。他的眼珠子一转,便在那醉酒青年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青年看了看曾芸芸,又看了看爱丽娜,眼睛顿时为之一亮,道:“没想到今日画舫之上,竟然来了两个极品货色。”


    在他看来,爱丽娜是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一种美貌。这种异域风情对他很有诱惑力。至于曾芸芸,当他从程乾那里得知对方竟然是个女子的时候,更是心动无比。这样的容颜,哪怕此人是一个男人,也让他有亲近之心,何况是女人呢?只是片刻,这青年就生出了一凤双凰的念头,而且十分冲动,恨不得立即坐拥双美。


    看到青年和程乾走过来,肖平已经挡在了二人身前。


    青年看了一眼肖平,有些不屑,随即饶有兴趣地盯着爱丽娜看了一下,道:“这位姑娘,我刚才说的


    话,你可明白什么意思?哈哈,婊子,你懂吗?我猜,你们洋人一定也有这个行当吧?”


    爱丽娜没有言语,但已经听得出这不是一句好话。


    青年做了一个猥琐的手势,又露出了极为猥琐的表情,随即和程乾大笑起来。青年伸手便要拉曾芸芸和爱丽娜,却被肖平将他的手格开。


    青年因为醉酒,难以站稳,在肖平用力的情况下,不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晃了几晃,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玩意,来扰爷的雅兴!”


    程乾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道:“肖平,别以为有知县帮着你,你就觉得自己了不得。这里是府城。知道你身边的这位公子是谁吗?告诉你,你根本惹不起!我劝你乖乖让开!”


    肖平不为所动,只是拉住了曾芸芸的手,让她不要担心。


    爱丽娜已经生气,冷冷地盯着那青年。她有些后悔之前让侍卫回去,否则现在侍卫已经可以动手了。不过那青年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只是在程乾的怂恿和激将之下要把她们二人带走。


    曾芸芸其实并不慌张,有爱丽娜的身份在,哪怕巡抚来了,也不敢把她们怎么样。何况她清楚,爱丽娜的身上还带着火枪,等闲的人,根本不可能对她们造成威胁。不过,她依然心悦于肖平能够站在她的身前。哪怕这个少年还有些瘦削,但此时此刻,却有说不清的男子汉气概。也正是这种气概,让她觉得留在他的身边是正确的选择。


    当年,她刚刚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这个少年挡在她的身前保护她。如今,他们都已经成长了一些,但肖平的心思始终不变。这是她的幸运,当然,也是肖平的幸运。


    说书的老人已经停了下来。他不清楚是否是自己招惹了麻烦,已经赶紧去报讯。不过来得更快的,却是诗经社的几个人。


    醉酒青年看到肖平始终在阻挠,偏偏自己使不上力气,忍不住骂程乾:“你个废物,就不知道把手伸出来?”


    程乾得了命令,面上做出惶惶然的样子,心中却暗喜,忍不住道:“肖平,你跪下求饶还来得及!”


    肖平道:“该收手的应该是你们。”


    肖近已经走上前,他认识程乾,问:“程乾,怎么,今天我们诗经社聚会,你想惹事?”


    程乾笑道:“原来是你这胖子!还诗经社,别让我笑掉大牙了。在我们公子眼中,什么社都是个屁!我们今天就要带这两个丫头走,你们拦不住的!”


    肖近看了看醉酒的青年,道:“原来是找到了靠山,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程乾十分得意,道:“猜不出来不会用眼睛看吗?就我们公子的风度,肯定是你惹不起的来头!告诉你,我们公子可是有比天还大的来头!”


    说出这番话时,程乾是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醉酒青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道:“和他啰嗦什么,赶紧带人走!”


    第104章 千户之子许公子宫里有人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不满其跋扈,但大家都看出青年不是善茬,所以敢怒不敢言。这时,船上的老鸨和主事都赶了过来。


    那老鸨和主事明显都认识那青年,上前就行礼道:“原来是许公子!”


    青年瞥了二人一眼,道:“此事与你们没有关系。你们有什么话,也不需要说。”


    主事与老鸨对视了一眼,还是硬着头皮道:“许公子,你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青年冷哼了一声,道:“怎么?有没有误会,公子我还看不清楚吗?需要你来指点我?再说,就算真的有误会,你觉得凭你们两个,有什么资格消除误会吗?别说是你们,就是你们背后的东主在,我也不放在眼中。今日,你们就是老老实实配合。否则,我一把火烧了你们的画舫,你们也没说理的地方。”


    主事听了这番话,后背便流出汗来。他来此画舫主事才不过两个月,原本以为摊上了个肥差,顺便还能不花银钱沾点便宜——在他看来,在画舫主事,不白嫖那是真的有病。如今,看上的姑娘还没上手,却惹上了这么大的霉头,他心中焦急无比。


    若是其他客人就罢了,他乖乖认怂。官府一旦追究,有眼前的这位公子顶在前面,也不会太为难,毕竟这画舫背后的东主在府城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偏偏这件事牵扯到了白鹭洲书院。白鹭洲书院的学子,未必有太大的背景,但是这些读书人在此吃了亏,一旦闹起来,也不好平息。


    在明朝,有句俗语,叫“三个性儿,不要惹他”。所谓“三性”,就是太监性儿、闺女性儿和书生性儿。众人都知,这三种人不好惹。明朝的书生经常聚众闹事,连官府都怕。半个月前,就有个白鹭洲书院的读书人,因为与一名土财主争风吃醋被打了,纠集了其他几个读书人,一把火就将那画舫烧了。最后打起官司来,读书人赔了些许银钱就不了了之。画舫的东家也自认倒霉。


    老鸨看到主事吃瘪,便看向站在前面的肖近。因为肖近最近常来这里,老鸨与他也算熟悉,忙道:“肖公子,这位许公子乃是吉安千户所许千户的公子。”


    肖近不由一笑,千户虽然是正五品,但是武官管不了什么地方事务,地位也要低于文官。大明的读书人,并不将武官放在眼中。因此,肖近的胆气为之一壮,道:“这事,我管定了!我白鹭洲书院诗经社的人,怎么能平白让一个千户家的纨绔欺负!”


    肖近的这番言语,倒是引来了几声喝彩。


    老鸨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将脸上敷的粉都比了下去。她颤声补充道:“肖公子,许公子的干爹在宫里。”


    肖近一愣:“在宫里,什么意思?”


    老鸨道:“许公子的干爹是宫里服侍皇上的……”


    肖近不由一哆嗦。他虽年幼,却也知道宫中太监的权势。就拿如今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冯保来说,他的官职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保既是人人闻之色变的东厂的执掌者,又是协助太后和皇帝处理政务的內相。哪怕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张居正,对冯保也要礼让三分。肖近虽然不是很熟悉官场,但对宫中太监的权势,于街头巷尾中还是有所耳闻的。


    老鸨点出青年的背景,很明显,就是让肖近等人服软了。


    看到肖近的表情,程乾脸上带着哂笑,道:“肖近,怕了吧?赶紧给许公子磕头,或许还有机会保你的前程!”


    醉酒青年彻底不耐烦了,一脚踢了出去,虽然没有踢倒肖近,却把自己的嚣张气焰彰显无疑:“啰里啰嗦这么久?没完没了了?我这句话撂在这,有我干爹罩着,整个吉安府,我可以横着走!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拦我?找死吗?!”


    肖近虽然畏惧青年干爹的权势,知道不能鲁莽,却也不愿将自己的颜面丢在地上任人踩踏。因此,他虽然没有出言反驳,却也没有让开,依然拦在肖平等三人身前。只是,他的腿已经开始颤抖。


    曾芸芸想:肖近倒是还有几分骨气!


    “竟然还不滚!”青年对着程乾喝骂了一声,“叫我爹派兵来灭了这些不长眼的!”


    “原来是许兄。”青年的话音方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青年刚要喝骂,待看到那人的模样之后,勉强将脏话止住,却依然懒洋洋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汪兄。怎么,今天心情好,来这里玩玩?”


    来人是汪可直。他因为在舱那边饮酒,且自持身份,并没有立即过来。不过听到青年的那番话,便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了。


    他走上前,将肖近往身侧一拉。肖近心领神会,知道汪可直是在给自己解围,便往一侧绕了绕,可并没有走远,反而站的位置离汪可直更近了。无论如何,有府尊的儿


    子在这里,哪怕青年的背景很大,估计也不会太过分。


    程乾知道汪可直的身份。他在肖平、肖近面前可以毫无顾忌,但是在汪可直面前,他清楚自己没有说话的份,便端来一张凳子让青年坐下。


    青年一边坐,一边骂程乾拿来的凳子太硬。话里话外,还是对汪可直有些不待见。


    汪可直也坐了下来,并且招呼相熟的人都坐下。大家坐下之后,发现就程乾一个人站在那里。那青年坐倒了,他就不配坐下,立即现出他身份的尴尬。他心中暗恼,却只能安慰自己,一旦青年将其他人恐吓住,他无疑还是能继续作威作福的。


    汪可直神色淡然,他生于官宦之间,对于纨绔之间的争斗十分熟悉,也知道眼前这位许公子的套路。


    他介绍道:“许兄名讳是许国,诸位听其尊名,即是将门虎子。许伯父乃是吉安千户所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当年曾为陛下上阵杀敌。后来坐镇吉安,保我们一方平安。”


    叫许国的青年冷哼了一声,不过对于自己的身份,还是有些自得的。


    在明朝,军队是以卫所为基本编制的。随着王朝逐渐趋于太平,驻扎在地方的卫所逐渐成为掌管军籍、组织屯田和操练、护送漕粮及其他物资的编制。若是遇上军事行动,就如之前马贼在府城袭击百姓,卫所则可以抽调兵员、组织建制、命将出征。


    在洪武初期,朝廷对江西的防守十分重视,曾设立南昌卫、建昌卫、抚州卫、吉安卫、袁州卫、赣州卫、广信卫、宁都卫八个军卫。国家稳固之后,八个军卫相继被改为守御千户所,或者干脆被废除。


    江西都指挥司设立后,又一度下辖南昌左、南昌前、袁州、赣州四卫及吉安、安福、永新、会昌、信丰、南安、饶州、抚州、建昌、广信、铅山是一个守御千户所。随着宁王的败落,这些机构很多都又废除掉,最终江西只留下南昌、袁州和赣州三卫。


    吉安虽然由卫改所,但此地处于府城,地位却不是安福和永新二所可比。吉安这个千户所,下辖十六个食粮官,在册旗军八百一十八人,在册运粮旗军一千一百五十人。在地方,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许国听汪可直介绍了一番,以为这是他服软的表现,想给自己留个台阶下。谁想到他介绍了许国父亲的背景后,就不再言语,丝毫不提他宫中的背景,不禁又有些烦恼。坐了片刻,他酒意上涌,差点吐到身上,又忍不住骂起程乾来。


    程乾知道许国的心思,忍不住道:“汪公子,许公子刚刚已经说出京中的干系,可是他们却还拦着,这说不过去吧?难道汪公子愿意因为两个女子,与我家公子生分?”


    汪可直没有接他的话茬。清高的他,认为程乾没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他讨价还价。诗经社在这里聚会,肖近已经出头,他自然不能假装不知。可他出头后,如果还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会大失颜面,但是平白得罪一个有来头的人,这也没有必要。他还是希望能够靠自己的身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他不说话,是希望许国能清醒一点,拎清轻重。


    许国懒得猜测汪可直的心思,他在那里等了一会,看汪可直干巴巴地说两句话就想让他放手,心中满是鄙视。


    从宋朝开始,文武官员的敌对情绪就很重,明朝也是如此。开国初年,武官的地位是在文官之上的。当年朱元璋册封十个公爵,其中九人均可上阵杀敌,只有李善长一人是纯粹的文官。不过土木堡之变中,大量的军事人才身死,而文官则凭借拥戴新帝之功崛起,自此出现了文重武轻的局面。文官对武官多指手画脚,武官则鄙视文官无能庸碌。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文武官员的家人。此时,许国对汪可直及其父亲都是瞧不上的。


    “带人走!”许国看了程乾一眼,又补充道,“你没本事,就叫人来!”这话自然又有言外之意。


    汪可直有点焦急。他已经出面了,若是许国还是这样蛮横,他确实不好收拾这局面。若真的请父亲出面,又折了汪家的颜面。不过他面上却装出十分淡定的样子,完全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肖近看他如此,暗暗撇了撇嘴:看来,指望他也是没戏了。


    “大祸临头还不自知,蠢到家了!”许国正歪头看程乾卷起袖子要抢人,却听到一直不言语的那个女孩子出言讽刺。他又气又觉得好笑。


    “大祸临头?哈哈,你是说我,还是说你?”许国让程乾慢些动手,他觉得有必要听听对方要说什么。当然,对方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对方心服口服地屈从于他。至于那个洋女人,索性就刚烈一些。这样,一个服软、一个刚烈,正符合他龌龊的心思。


    第105章 诛心许公子被吓瘫


    听到曾芸芸作惊人之语,众人皆是不解。


    “你刚刚说你的干爹是宫里的一位公公?”曾芸芸问。


    “是。”许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可知宫中的公公最尊崇谁?”曾芸芸又问。


    “自然是当今皇上!”许国想,这女孩估计是吓傻了,难道他还想拿皇上来吓唬人?想到这,许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有呢?”曾芸芸仍问。


    “哦……自然是太后、皇后、冯公公,还有张阁老……”许国喝得有点大,但思路还在。


    “你漏了很重要的一个。”曾芸芸道。


    “是谁?”许国忍不住问。在朝中,地位能够在他说的这些人之上的,他实现想不出来。哪怕那些辈分很高的王爷也算不上。


    “岳武穆。”曾芸芸给出了这三个字。


    许国虽然不学无术,但出身将门,不可能不知道岳武穆是谁。就在他们刚刚进船舱时,这里的说书先生还在说《岳飞传》。


    在明朝,岳飞在老百姓心中的威望是很高的。当年朱元璋夺取天下之后,读史书时,一度被岳飞的事迹感动得痛哭流涕。于是,他将岳飞供入帝王祠堂进行祭拜。这也让岳飞成为历史上第一个非帝王而入帝王祠的人。


    明朝和宋朝的情况类似,都面对着异族的入侵,朝廷对于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是欢迎的。东厂作为皇帝的鹰犬,是很善于揣摩皇帝心意的。因此,东厂对于岳飞,自然也要表现出敬重。另外,东厂也清楚自身在民间的形象。供奉岳飞,可以迷惑百姓,标榜自身的形象,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我记得在东厂里,还供奉着成祖皇帝御笔亲书的‘百世流芳’的牌坊,以及岳武穆的画像。”曾芸芸淡淡地道。


    曾芸芸说的这番话,在后世是有很多人知道的。不过在当时,却属于秘闻。哪怕身为知府之子的汪可直,素来见多识广,也不知道这一讯息。


    许国自身,也是侥幸跟随其干爹悄悄到过东厂一次,才得以见识了朱棣的御笔牌坊和岳飞的画像。因此,当他听到曾芸芸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猛地坐直了。


    汪可直看到许国的样子,知道曾芸芸所言非虚。他和许国心中都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是什么来头?”


    曾芸芸自然笑着不言语。她这番样子,让汪可直愈发感到神秘。联想到之前曾芸芸和


    肖平在府城门外被马贼袭击,最终千户所出兵,其中甚至有天师府牵扯其中,汪可直觉得曾芸芸和肖平的身份并非大家口口相传的那么简单。


    许国也是惊疑不定。“难道……”他忍不住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注意到,曾芸芸似乎点了一下头。


    许国想说的是,难道你也有人在宫中?话没说完,看到曾芸芸点头,他就愈发确认了。人容易有自我的心理暗示。许国一旦确认,就有更多的理由去说服自己。曾芸芸的背景比他还要大,最低差不多,他有了这个认识。


    许国想立即转身离开,又觉得颜面有损。他刚要开口说话缓和一下,不料程乾开口了:“许公子,不用听她乱说。东厂的事情,她如何知道?府城就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吧!什么东厂的画像,肯定是胡诌的。至于说公子你大祸临头,更是诓人!”


    在场的人中,除了肖近,大概是程乾最了解肖平和曾芸芸的底细了,他这样说,确实没错。不过,许国却知道曾芸芸所言非虚。这种事情,哪怕是道听途说,也是要有三分本钱的。他料想汪可直都不可能知道东厂内的布置。


    “公子……”程乾看到许国真的被曾芸芸三句两句哄住了,不由着急。他想借许国之手报复肖平和曾芸芸的念头这几日尤其强烈。为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得以接近许国,更为了赢得对方的信任,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今天难得有机会遇到肖平和曾芸芸,而且许国恰好醉酒,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眼见事情要成功了,哪怕汪可直出面都摆不平了,谁知道曾芸芸轻描淡写之下,竟然让许国有了退意。


    许国正不知道如何收场,看到程乾还想撺掇,忍不住来气,一巴掌扇在了程乾的脸上。声音之响,几乎传到了赣江的其他画舫之上。


    曾芸芸仿若无闻,对许国道:“他倒是提醒了我,你真的是惹了大祸。”


    许国愣住了:“什么大祸?”话语之间,他的嗓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曾芸芸道:“刚刚你怎么评价梁夫人的,你还记得吧?”


    许国犹豫了一下,想否认,却觉得在场这么多人都听到了,并没有太大意义。可是,他又不愿意承认。因为曾芸芸的眼神把他吓住了。貌美如花的女孩眼中竟然透出了凛然的杀意,立即让许国的脊背都冒出汗来。


    有麻烦了。到底是什么麻烦,他又不清楚,这加重了他心中的惊恐。


    曾芸芸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了一丝笑容,这更让许国毛骨悚然。曾芸芸道:“你知道梁夫人与岳武穆是什么关系吗?那是岳王爷的嫂子。你想一想,你这样侮辱梁夫人,若是东厂的人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你觉得你的干爹能保住你吗?你不要觉得这件事传不出去。实话告诉你,你挡不住的,因为我身边坐的这位,是一位友邦的郡主。”


    许国的身体已经筛糠一般抖了起来。他立即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梁红玉的丈夫韩世忠和岳父同列南宋“中兴四将”,且交情莫逆。虽然二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但若说梁红玉是岳飞的嫂子,却也能说得通。最关键的是,这番话传出去,若是东厂的高层真的有什么想法,许国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毕竟,东厂抓人杀人,有点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何况他说过的话这么敏感。


    梁红玉确实是妓女出身,许国觉得自己说的话并没有错。可是,曾芸芸的话,彻底绝了他所有的念头和退路。面对着一位郡主,他想要封口也做不到了。一旦传出去,大明的舆论是很厉害的,文官若是掺和进来,东厂怎么可能会留下他作为把柄。哪怕是他父亲这个千户,也不会有好下场。而许国的干爹,看似来威风,在东厂却也不过掌管一点小小的职司,而且不是靠上司的赏识,只是靠年龄大苦熬出来的。这样的一个没什么权势的“老公公”,手下的干儿子有几十个,有怎么可能会为他说话呢?弄不好,他的干爹是第一个向他下手的人。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就在许国已经绝望的时候,曾芸芸又泼出去了一盆冷水。


    “你……你什么……意思……”许国的声音颤抖。站得比较近的人,能够听到他牙齿碰撞的声音。


    曾芸芸的脸上带着冷酷的笑容,看着程乾,并不言语。


    程乾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根本不敢与曾芸芸对视,急忙将目光转移到地面上。即使如此,她依然能够感觉到曾芸芸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颤声道:“你……你看我做什么?”


    曾芸芸笑出声来,缓缓道:“我记得,你和肖近说许国的来头很大,对不对?”


    程乾心里一松,道:“是又如何?”


    曾芸芸道:“大到肖近他惹不起?”


    程乾知道肖近的身份和背景,便道:“确实。我当时是如此说的。”


    曾芸芸继续道:“你还说,许国的来头比天还大!”


    程乾不假思索地道:“是,我是这般说的……”


    “你住口!”众人猛地听到许国大喝一声,打断了程乾的话。随即又听到“咕咚”一声响,许国已经因为激动地猝然站立而摔倒在地上。


    “你……你胡说什么!”许国对程乾嘶吼起来。


    “我……”程乾不明所以。


    “这混蛋一定是喝醉了!他说的话和我没关系!”许国立即摆手说。


    “可是他一直称呼你为我们公子。”肖平已经明白了。


    许国已经恨不得一巴掌将程乾拍死,然后毁尸灭迹,彻底与他撇清关系。可是他做不到,只能寄希望于程乾承认自己是胡言乱语。


    程乾依然不明所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许国差不多哭出来了,道:“你把我坑苦了!”


    程乾知道,一定是自己这番话出了什么问题,可他无法立即想明白,只能一直默念:“比天还大的来头,怎么了?”


    肖近“噗嗤”一声笑出来,很乐于助人地指点他:“比天还大?什么是天?当今圣上可是天子!”


    肖近说完,程乾立即明白了。皇帝也只是天子,他却说许国的老头比天还大。这话私下里也有人说。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那可是大罪了。


    肖近看到程乾如此,乐得直咧嘴,道:“若是锦衣卫哪位大人,或者东厂某位公公恰好在此作乐,而你的话恰好被他们听到了。那可真是……”


    众人听到这里,多是窃笑。至于东厂的公公是否有在此作乐的本领,直接被大家忽略了。


    肖近故意凑近程乾,道:“会不会抄家灭族?”


    程乾再也站不住了,直接瘫在了地上。


    许国进一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脸色惨白,彻底醒酒,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汪可直的身前,哀求道:“汪兄,纯属误会啊!”


    第106章 用功大明的读书人


    半个时辰之后,许国一脸感激地走了。临行前,他对肖平、汪可直、肖近等谢了又谢,连连表示莫逆交情之下,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帮忙。对曾芸芸,他更是感恩戴德,言语之中,几乎将他熟知的所有好的词句都用到了曾芸芸身上。在他的脸上,就差写上“惹不起”三个大字了。


    自然,许国知道空口白牙许的好处是没用的。挨了打的程乾,去帮他取来了二百两银子,给曾芸芸和爱丽娜作为赔罪。对这笔银子,曾芸芸倒是没有客气,和爱丽娜各分了一百两。


    程乾临走时,并没有掩饰眼中的怨毒。他感觉,自己在肖平和曾芸芸身上吃的亏太大了。一次次出师不利,让他愈发想要报复过去。人一旦丧失理智,已经不会理会仇怨的缘起。他吃亏了,甚至他没有捞到好处,他就觉得自己是占了道义的一方,他就必须得了好处,或者看到仇人吃亏才会罢休。


    曾芸芸对肖平道:“接下来,这程乾还不知要出什么坏主意。”


    肖平道:“眼下拿他并没有太多办法。不过,你我还是要小心。”


    曾芸芸悄声问:“若是有机会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报复我们,你忍心下手吗?”


    肖平大概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在,他的三观倒是与曾芸芸相符,并没有被以德报怨那一套改变正常思维。他道:“他一再如此对你对我,若是有机会,我不会手软!”


    许国走了之后,肖近的气势又上来了,正在向迟来的几位社中同窗描摹自己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岸。虽然他描述得有些夸张,但他之前的表现,倒也没有让曾芸芸和肖平如何鄙视。或者说,他表现得已经不错。


    看到曾芸芸和肖平低声交谈,汪可直忍不住道:“二位兄台刚刚的风采令小弟佩服。若是有暇,不妨到我家中一坐。我可以引荐二位给我父亲。”


    汪可直在白鹭洲书院地位超然,其祖乃是上一任山长、现在的监院,其父更是手掌重权的知府。他在书院之中,极少邀请同窗去其家中。此番邀请,令其他人对肖平和曾芸芸愈发侧目。县试、府试在即,能有机会结识知府,好处自不必说。


    肖平却知道眼前的忌讳,他也知道,汪可直是忽略了这一点,便道:“府试之后,自当登门拜访。”


    肖平如此一说,汪可直才知自己言语不周。他不由一笑,道:“肖兄真是爽快!你这性格,我甚钦慕,希望你我以后经常走动。”


    经过这一番闹腾,大家也就没有了继续聚会的念头。不过临别之前,对曾芸芸这个人物充满了兴趣。因为肖近和肖平的原因,一些人已经知道,她同样来自社学,是一名游学生。之前大家得知了娶了爱丽娜之后就可以得到爵位的传闻,倒是颇有一些想走捷径的人为之心动。如今看来,倒是这个游学生有捷足先登的势头。想想刚才那番对话,曾芸芸三言两语吓走了许国,还让对方留下了一大笔银子赔罪。再看画舫掌柜和老鸨的姿态,简直把曾芸芸当成皇子一般小心恭维伺候,连知府的儿子都冷落了。大家都想不明白,这曾芸芸的背景为何如此强势。


    曾芸芸并没有在意其他人如何看自己。她只是静静地看肖平和汪可直等人应酬,觉得来到府城这段时间,肖平又成熟稳重了一些。


    事件终了,沈有容才赶回画舫。听了肖近的描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肖近知晓他的性格,忙道:“事情已经摆平,你还是不要再出头为好。”


    曾芸芸知道沈有容心中有股任侠之气,也劝道:“许国回去之后,就算心有不甘,也不敢再来找麻烦。他这样的公子哥,很明显色厉内荏。你比他弱,他踩得比谁都狠;你比他强,他恨不得躲你远远的。沈兄大好前程,没必要因为他受了影响。刚刚我等与那纨绔争执,耗费了不少时光,倒是沈兄潇洒,出去这么一会,就有所斩获。”


    曾芸芸调侃之后,大家才发觉沈有容身后不远竟然占了个娇滴滴的少女。她个头不高,但眉宇姣好,面容中还带着娇羞。只是看向沈有容时,楚楚动人的眼睛带着三分爱慕。


    在这方面,曾芸芸的见识还要在几个书生之上。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对沈有容已有倾慕之心。


    沈有容尴尬一笑,没有解释,反倒是几个与他相熟的同窗开起了玩笑。沈有容抱一抱拳,就带女子离开了,惹来了众人的啧啧叹息。


    曾芸芸和肖平回来之后,日子并无太大变化。升入上舍之后,肖平读书更加用功。这时候已经不需要袁源帮他说话,讲郎们对他已经表示出了较大的关注。间接的,讲郎和很多学生开始关注鉴湖社学的其他学生。一些原本在社学读书,后来进入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此前曾经自卑,不愿意提起自己过去的经历。现在,他们也可以大方地声称自己曾经在社学读过书。如此一来,书院里曾经十分浮躁、乖戾的一种心态也趋于平和。就如这些上舍的学生曾经在外舍、内舍读过书一般,如何会丢人呢?大家想明白这个道理,也就觉得坦然了。


    肖平平日里去汤显祖那里,汤显祖也教授得十分仔细。


    这一日,汤显祖对肖平道:“时文写作,你已经有些心得。不知除了时文,你是否有其他打算?”


    汤显祖这一问,并不明确。肖平也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文以载道。学生作为读书人,写作时文是为了科考。科考之外,也愿以手中笔言心中志。”


    汤显祖对肖平的回答十分满意。大明的读书人,很多揣摩文字,只是为了取得科考的敲门砖,对科考之外的文字往往不敢兴趣。但汤显祖不同,他有自己的志向。对肖平的才华,他十分欣赏,也期待他不要单纯沉迷于科考而荒废了大好才华。汤显祖道:“平日里,你可以关注一下文坛。以后你科举有成,做了官,会发现自己与文坛有很大关系的。也不要轻视时文与文坛的关系。眼下,对时文,已经衍生出流派。正统派的文人本之以论法,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变。大明的文人,无不与时文生关系;文学或文学批评,无不直接、间接受时文的影响。”


    肖平忍不住问:“老师属于哪一派呢?”


    汤显祖道:“我哪一派都不属于。你要记住,善为文者,何必拘泥一格?哪怕是诗圣,人称其沉郁顿挫,可诗圣不也有清新绮丽之句吗?”


    说到这里,汤显祖又笑道:“不过诗圣最终科考无名。虽受野无遗贤的影响,但也可看出,科考与文名并无十分的关系。”


    肖平知道,汤显祖所说的野无遗贤,指的是当年唐代宰相李林甫在科考中一个不取,理由是野无遗贤。杜甫也在不取的士子之中。不过,汤显祖也说了,科举与文名并无十分的关系。这个观点,曾芸芸也同他阐述过。很多有名的文人,未必就是科场的常胜将军。


    肖平点了点头,道:“风雨飘摇的唐王朝抛弃了杜甫,却也早就了杜甫。”


    肖平说的这句话,乃是他由曾芸芸的言语中引申出来的。他说完之后,汤显祖久久沉默,似乎心头有什么情绪被触动了。他看了肖平一眼,道:“难得你有这番见识。”


    随后,汤显祖看了看窗外漠漠的天色,道:“又要下雨了。下完这场雨,天就更加冷了。你要多保重。今日就讲到这里,你且回去。县试即将报名,你要早做准备。”


    肖平点头答应。回去的路上,冷风一吹,他不由将手缩进袖中。不过,因为穿着秋衣、秋裤,他比往年同期都要暖和得多。由此,他对曾芸芸愈发感激。


    回到住处,他看到曾芸芸正在跺脚,看起来,她也感到了冷意。他看了看屋子里,并没有燃起火盆,不由有些心疼,道:“已经入冬了,为何不点火取暖呢?”说罢,急忙去将火盆中的炭火引燃。


    在江西,冬天很冷,却很少下雪。富人有少烟的精炭取暖,穷人只能烧冒着浓烟的柴禾甚至什么都没有苦苦煎熬。


    曾芸芸很不习惯这里湿冷的天气。随着温度一天天降低,她愈发怀念曾经经历过的北方的暖气。


    曾芸芸知道大富大贵之家可以烧地龙取暖,效果和暖气差不多,不过她暂时还没有体验过。


    当寒气渗入骨髓,她发觉,生活中的很多场景都成了一个人的事情。毕竟,没有谁可以代替别人抵挡这里的寒气。一个人打着哆嗦,一个人感受风寒之痛,日子开始变得有些难熬。


    前两天,肖平就察觉到曾芸芸很怕冷。没有丝毫犹豫,他带着阿丰买来了不少上好的木炭,还有一个精致的手炉,总算让曾芸芸的鼻涕又缩了回去。


    随着天气逐渐寒冷,肖平离开白鹭洲书院的日子便逐渐临近。前几日,汤显祖和袁源都找肖平谈过话,劝他留在白鹭洲书院。至于身份,不需要他操心。不过,肖平还是回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是鉴湖社学的学生,眼下就要参加童子试了,无论如何,他都打算以鉴湖社学学生的名义拿到一个好的名字。相比鉴湖社学,白鹭洲书院并不需要谁在童子试中取得好名字。这种有名气的书院,看重的是乡试以上的考试,尤其是会试和殿试。肖平觉得,如果自己在童子试中可以考取一个好一点你的名次,那么对鉴湖社学的其他学童,包括曾夫子都有好处。


    肖平愈发用功,曾芸芸和阿丰也都体谅他,尽可能给他创造好的条件,减少杂事对他的打扰。


    第107章 二伯登门送来的银子


    这一日阳光很好,白鹭洲书院没有课,肖平去汤显祖那里学习,曾芸芸坐在院中晒太阳。曾芸芸享受这份闲适没多久,门被敲响了。


    曾芸芸推开门,发现二伯正站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一尾草鱼,见到曾芸芸,咧嘴一笑,神色间还颇有些不自然。他道:“芸芸,我和你二伯母来看看你和平哥儿。”说罢,他朝一旁招手,曾芸芸这才发现,二伯母正站在门侧,有些不好意思进来的样子。看到二伯招手,又看到曾芸芸神色无异,她才就坡下驴,讪讪地走了过来,轻声给曾芸芸打了个招呼。


    曾芸芸将二人让进院落,找了两个凳子请他们坐下。阿丰给他们倒了水。


    二伯母张望了一下院子,道:“这院子不小,很敞亮,位置还好,一个月要不少银子吧?”


    曾芸芸没有回答,只是一笑,便招呼二人喝水。


    二伯母看了看转身离开去劈柴的阿丰,问:“芸芸,你们都用上佣人了?”


    二伯忍不住了,轻喝了她一声,道:“别乱说。这是鉴湖新村的那个谁的孩子,和平哥儿的朋友。”


    二伯略略知道阿丰的身份,却又叫不出阿丰父亲的名字。


    曾芸芸觉得好笑,这夫妻俩明显在唱戏呢。若是在家中,二伯如此对二伯母说话,二伯母肯定已经“大发雌威”了。


    反正阳光正好,曾芸芸一点都不着急。她慢慢喝着茶水,盯着远处的树梢,看起来在发呆,实际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亲眼目睹了这个世界,再加上穿越前两个人综合在一起的记忆,曾芸芸知道,在明朝,普通人是很难有什么“岁月静好”的,多数人都是在负重前行。哪怕是二伯和二伯母,在村里属于光景比较殷实的人家,他们的面孔也明显带着疲惫。二伯母在家中是很少做家务的,更不会下田。即使如此,她的手掌也比较粗糙,毕竟这个时代没有多少保养的措施。曾芸芸能够感受到,二伯母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时,满是羡慕。


    二伯对着屋子看了看,问:“平哥儿在里面读书呢?”


    曾芸芸道:“平哥儿去一位先生家中了,要晌午才能回来。”


    二伯和二伯母一听,反倒是略略放松。曾芸芸猜想,大概是在他们的印象中,曾芸芸是很好说话的。反倒是肖平此前在处理田地事宜方面突然表现出来的强硬,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二伯沉默了一会,问:“芸芸,听说平哥儿在白鹭洲书院,读书读得很好。”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你二伯母的侄子也在白鹭洲书院。前几天你二伯母回娘家,说起了平哥儿。他是平哥儿给鉴湖社学争气了。他还说,白鹭洲书院的几个先生都很看重平哥儿,想留下他在那里呢!芸芸,你说,平哥儿真的能留在白鹭洲书院吗?”


    曾芸芸道:“平哥哥不愿意留在那里。他说他还是要回鉴湖社学。”


    二伯和二伯母同时惊诧出声:“啊?为什么?!”


    曾芸芸道:“没特殊的原因。平哥哥觉得他是鉴湖社学的学生,就要以鉴湖社学学生的身份考出来。”


    二伯母没有言语。曾芸芸也觉得正常,肖平的选择,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可笑的愚蠢。不过,也正是如此,曾芸芸才觉得,这个肖平值得他喜欢。


    二伯酝酿了一下语言,一拍巴掌,把二伯母吓了一跳。二伯母刚想发作,可是随即想到了别的,又忍了下来。二伯道:“平哥儿这书没白读!有他父亲的样子!这才是我肖家的好男儿!知恩图报,读书人就该有这份样子!”


    曾芸芸带着笑听着,想,到正戏了。


    果然,二伯问:“芸芸,平哥儿能考上秀才吧?”


    曾芸芸道:“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好说。毕竟,想考秀才的读书人太多了。”曾芸芸这番话倒是没有夸张,即将考试的童子试最残酷,大约五十取其一。大多数读书人,都是在这个环节被淘汰的。反倒是乡试和会试这些更高等级的考试,命中的几率更好,前者大概是三十取一,后者大概是十取其一。不过,也不能如此简单地比较,毕竟参加后面考试的,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了。


    二伯道:“如果考上了,二伯有个请求。”


    曾芸芸道:“你说。”


    二伯道:“平哥儿的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家在乡里不仅受人尊重,而且实际的好处也不少。哪怕是你二伯母的娘家,说起我们这边有个秀才,淋尖踢斛这一块也能省出不少。”


    曾芸芸明白二伯的意思。所谓淋尖踢斛,乃是官府征收税粮时采取的潜规则。官府收粮时,会用一个大斛做量器,百姓将粮食倒入斛中称重。这时候,胥吏会要求斛中的粮食要按尖堆型堆起来,并且要有一部分超出斛壁。这时,收粮的胥吏往往会对着大斛猛踹一脚。一脚之下,自然有很多粮食散落出来。这溢出来的粮食,据说是弥补储存和运输过程中损耗用,但实际上就归入胥吏自己的腰包了。所以,老百姓纳粮,朝廷拿一部分,胥吏要剥削掉一部分。在很多县衙里,当一个小吏是没有什么固定收入的。他们只能从百姓的身上获取收益。


    若是一个家庭在乡里有些地位,或者与胥吏相熟,那么踹过去的那一脚,就会轻一些,甚至不踹都有可能。


    二伯的面孔微微有些涨红,两只手揉搓起来,低头道:“若是平哥儿考上了秀才,希望可以在优免上关照一下我们。”


    二伯说的优免,乃是明朝有功名的读书的特权。历朝历代,苛捐杂税始终是压在百姓头上的沉重负担。百姓要缴纳田赋,要接受各种杂税、摊派,还要承担繁重的徭役。很多家庭的败落甚至破灭,都是捐税导致的。但是,如果有了优免徭役的权力,不仅杂役没有了,还可以免粮。如果肖平中了秀才的话,可以免两个男丁的徭役,还可以免两石粮食。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其实早在隆庆初年就在江西试行了。所以,所谓的免粮和免役,实际上免掉的就是实实在在的银子。


    眼下,肖平和曾芸芸相依为命。免粮,他们会用在自己身上,毕竟他们也有田地,但是免徭役的好处,却可以给别人。


    大伯那边,肖近即将年满十六岁成丁。若是大伯先下手的话,说不准会把这两个免丁的名额全部夺走。因此,当二伯母想到肖平可能会有些前途,忍不住撺掇二伯来这里,让肖平和曾芸芸先把这件事应下来。来之前,二伯母甚至想让二伯在肖平答应之后,写出一个凭据她才放心。


    曾芸芸看了看被二伯小心放在盆里的那尾鱼,它正艰难地扇动着沉重的腮去呼吸。她道:“平哥儿不在家,这事我无法做主。”


    二伯母陪着小心,笑道:“谁不知道,平哥儿最听芸芸你的话。”


    曾芸芸笑道:“这是谁说的话?我是平哥儿的童养媳。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听父亲的。如今父亲不在我们身边,我就听平哥哥的。”


    二伯看了看日头,问:“那平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曾芸芸道:“他中午就会回来。二伯和二伯母若是不赶着回去,不妨留下来吃午饭。吃饭时,你们可以把想法告诉肖平。”


    二伯似乎有点意动,不过二伯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饭我们就不吃了。对了,孩子他爹,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二伯一拍脑袋,道:“你们两个孩子在府城,孤苦伶仃的,我们作为长辈,看了着实心疼。这不,这次来,你们二伯母特意嘱咐我,让我专门给你们带了些零花钱来。”


    说着,二伯掏出了一块碎银子。曾芸芸看了看,约莫有一两。这对二伯和二伯母来说,已经算是大手笔了。


    二伯试着将银子递给曾芸芸,曾芸芸摆手道:“银子我不会要的,多谢二伯和二伯母的心意。”


    二伯有些犹豫,二伯母又瞪了他一眼。二伯鼓足了勇气,站起身来,把银子当凳子上一放,就很有默契地和二伯母相跟着离开。


    曾芸芸叫了二伯母一声,二伯母倒是真的停了下来,道:“芸芸,我们来的这件事,你就不要和你大伯、大伯母提起。你知道,我们两家最近有些生分。”


    二伯也觉得二伯母的提醒很对,连连点头,随即拉起二伯母迅速出门。


    曾芸芸看着二人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凳子上的银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丰道:“少爷还没考上秀才,就有人来给送银子了。我爹总说读书好,我算是看到


    好处了。”


    曾芸芸道:“这银子啊,可烫手,且扎手。”


    阿丰不知道曾芸芸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曾芸芸继续道:“你把银子帮我收好。这银子,八成是要还回去的。”


    阿丰依言收起银子,却还是不明白银子为何会烫手且扎手。


    第108章 童试渐近各有打算


    中午,肖平回来了。曾芸芸将二伯和二伯母来了之后的事情告诉了他。肖平的反应和曾芸芸一样,道:“我猜想,这银子也烫手。我觉得我既拿不住,我也不想要,找个机会还给他们便是。另外,我现在连童生都不是,哪里会去想考上秀才之后的事情?”


    坐下吃饭的时候,肖平道:“今天我问了汤先生童子试的情况,很不容易。哪怕考上了秀才,想更进一步,也是千难万难。汤先生说,场场酸苦,不堪回首。”


    曾芸芸道:“我知道一篇妙文,名为《三场辛苦磨成鬼》。你可愿听?”


    肖平点点头,笑道:“自然极想。”


    曾芸芸诵道:“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入,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


    肖平听罢,道:“若非知你未出门,我都怀疑你就藏在汤先生院中,听他说完那番话。虽然譬喻不同,但汤先生所说上考场时读书人之惨状,和你所诵文字一般无二。”


    曾芸芸不禁笑了。她所诵的这一段,乃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王子安》那一篇中的描述。蒲松龄一生潦倒,在科场之中屡受摧残,他所记录,正是他自己也经历过的情状。明清科举制度一脉相承,当时的情景,不过是一次次科举的重现罢了。


    笑过之后,她突然又担心肖平会有心理阴影,可是却发现肖平的神色极为正常。她十分好奇,问:“汤先生如此说,你会不会有些忧心?”


    肖平道:“芸芸,你还记得吗?父亲失踪后,我们过的那段日子才叫艰辛。考试辛苦一点,也不过就几天罢了,算不得什么。”


    曾芸芸想一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经历了大悲大喜之后,生活中小小的挫折,已经不足以让他们为之忧心。


    随后的日子里,肖平果然全不受影响。


    感受到了肖平不俗的记忆力,汤显祖授课时涉猎的范围更广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本经并非《诗经》的缘故,在授课的过程中,汤显祖的视野更加开放。虽然他主讲的只是肖平的本经《诗经》,但却让肖平认真读了《史记》《资治通鉴》《昭明文选》《楚辞》《国语》《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这些要求,与书院中康啸林、袁源等人的要求一致。在这些水平很高的先生的悉心指导下,肖平的水平直线上涨,在再一次的月考中,又取得了上舍第三的名次,仅次于邱乘和蓝亮。


    之前跃跃欲试,要与肖平一分高下的那些人,已经彻底息声了。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十一月。为了准备好自己就任后的第一次县试,县衙礼房早早地公布了第二年二月县试的流程。因为距离报名的日子还早,所以大家并不着急。对于科考的流程,读书人都是十分熟悉的。


    十一月的月考,是肖平在白鹭洲书院参加的最后一次月考了。十二月,不到月底,他就会合解鉴一同返回鉴湖社学。至于肖近,他表示已经没有回文峰书院的念头。作为诗经社的社长,在白鹭洲书院,他无疑如鱼得水,并不想离开这里。诗经社虽然人不多,但人脉却很不简单,他获得一个留下来的名额不是难事。肖近有这个打算,也是人之常情。哪怕是解鉴,来了府城之后,也觉这里处处都比吉水县好,舍不得回去。不过在白鹭洲书院,他的表现谈不上突出,也没有谁出言挽留他,这让他有些沮丧。好在肖平也不会留在这里,这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十一月的月考,肖平的名次又进了一位,取得了上舍的第二名。这一次,第一名被蓝亮取得,邱乘只得了第三名。名次公布后,除了同窗议论了一番外,邱乘自然去讲郎那里探询了一番。不过,他的心态早已变了,不会觉得自己比不上肖平,只觉得讲郎偏心打压他。连带着,他对蓝亮也不服气。他明明知道蓝亮的学问和他相仿佛,二人谁拿第一都正常,可是这一次,他觉得是讲郎为肖平掩饰,故意让蓝亮顶在前面。还在,想到肖平很快就会离开白鹭洲书院回到社会,而且肖平不可能有直接参加府试的资格,邱乘心中觉得欣慰,甚至联想到肖平在县试中触怒了知县,直接被除名。这个不知起于何处的念头让他快慰了很久。


    在十一月中,关于白鹭洲书院学生免试的问题,还有一个插曲。此前,白鹭洲书院不仅有不少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还有几个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如邱乘和蓝亮,以二人的表现,似乎是能够拿到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的。不过邱乘早就声称,他会参加府试去争夺案首。蓝亮同样如此。这倒不是说二人是傻子,平白的免试名额他们不想要,而是他们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相比乡试、会试和殿试这科考三关,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又称小三关。县试、府试、院试的第一名都被称为案首。在科举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府试的案首参加院试,除了有罪案发的,从没有被黜落过,都会被录取,而且往往会是一个不错的名次。同样,县试的案首参加府试、院试的案首参加乡试,以及乡试的解元参加会试,会试的会元参加殿试,同样会受青睐。


    邱乘和蓝亮因为在白鹭洲书院的名次好,在整个吉安府都有些名气,甚至知府都可能听闻。在府试之中,二人落榜的几率很小,反倒是都有机会争夺案首。若是取得案首,对他们参加院试都有很大的好处。毕竟,院试是各省督学负责的考试,邱乘和蓝亮在督学那里,并没有什么声望。可是考取了府试的案首,则可能被督学听闻。


    邱乘与蓝亮的打算,大多数人都很清楚,不过他的同窗——未来府试、院试的竞争对手们却也无可奈何。反倒是书院的几位讲郎对二人的选择称赞有加。读书人参加科举,


    本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必须有敢为人先的勇气。


    不过到了十一月底白鹭洲书院月考结束,书院打算议定县试、府试免试人选的时候,江西提学道衙门已经移文各地,取消各大书院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至于各地书院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是否取消,由各府自行决定。


    杨秋池这道命令颁布之后,各地书院议论纷纷。在南昌,还出现了个别已经取得了直接参加院试名额的学生去提学道衙门请愿的事情,结果这些学生直接被赶了出来。提学道衙门明言:这些考生如有再犯,直接取消功名。


    白鹭洲书院之中,自然也有一番议论。涉及到利益的个别考生,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也被取消。不过府衙很快有消息传来,各书院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暂时不变。这样一来,真正受影响的也就几个人而已,而这几个人并不畏惧府试。至于杨秋池此举背后的原因,有人说是源自朝廷的态度。自然,这条讯息就直指当今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对于各地书院,尤其是私设书院并无好感,这点天下皆知。其他地方早有消息传出,有些书院已经被官府强行取缔。不过在吉安,一切显得比较平静。于是,议论一番之后,此事也就作罢。


    自然,邱乘可能会暗暗自得于自己早早做出的选择,不仅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取得了一些赞赏。不过,肖平并不关心这些。


    临别前,沈有容专门到访,并宴请了曾芸芸、肖平、肖近、解鉴、阿丰等人。


    这次相聚,并没有选择赣江的“小秦淮”,而是在城中一家颇有些名气的酒楼里。


    上一次在画舫见到的女子,与他一同出现与大家相见。这一次,沈有容倒是很大方,直言考取功名之后,将纳她为妾。席间,大家议论了白鹭洲书院同窗的趣事,以及在城外遭遇马贼的惊险。经历了这些,大家的交情早已不会因为暂时的分别而受影响。大家纷纷把盏,共定异日相聚。


    席间,大家谈起了城中的一些传闻,其中有一件事,乃是蓝亮的妹妹代兄纳妾。这件事也不知是沈有容从何处听来的,他神秘兮兮,说那女子乃是春香楼的头牌,国色天香。因为被蓝亮的妹妹三言两语折服,愿意成为蓝亮的小妾。他还说另有一种传言,说是那女子贪慕蓝家的财势,是主动寻上门去的。不管是哪种说法,都听得肖近、解鉴一脸艳羡。


    肖近便问沈有容可羡慕否?沈有容揽了一下身侧的女子,大笑三声,说自己心愿已足。


    临别前,曾芸芸还是让肖平告知沈有容自己的性别与身份。沈有容愣了许久,最后大笑起来,道:“之前多有莽撞,在此向二位道歉。也祝二位好友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知道了曾芸芸的身份,沈有容反倒是少了拘束。这次看来,沈有容是真的将曾芸芸放下来。


    第109章 返回社学即将到来的科考命运……


    十二月的某一天,肖平收拾好行装,和解鉴一并返回鉴湖社学。自然,曾芸芸和阿丰也一同从府城返回。


    离开时间虽短,却别有一番滋味。站在鉴湖岸边,曾芸芸足足伫立了很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除了她自己之外,哪怕是肖平也难于理解。不过,肖平知道曾芸芸并非寻常女子,所以也不会觉得奇怪,只是站在她身侧默默陪着她。


    曾芸芸离开,最失落的无疑是爱丽娜了。她缠着曾芸芸要随她回文峰村。可肖平马上要参加县试的情况下,哪里能让她去村里折腾。因此,曾芸芸劝她去南昌走走看看。爱丽娜早有去那里的意思,便答应了。


    听闻爱丽娜要走,汪知府算是长舒了一口气。有这个郡主在,汪知府睡觉都不踏实,生怕她出了什么事。眼下她要走,汪知府是求之不得。


    到了社学,曾芸芸看到曾夫子的老母亲和娘子,大概是因为生活的改善,面色也红润了一些。


    另外,不远处的新村愈发有人气了。刚刚收完番薯,闲置下来的土地显得无比空旷。看了看阳光,曾芸芸想,要不要搞个蔬菜大棚呢?不会她随即想到这里并没有塑料薄膜。如果烧制玻璃的话,在这个时代又太奢侈了。她只能暂时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对于肖平和解鉴返回,曾夫子既是欣慰,又有些遗憾。通过经常来访的康啸林,他已经掌握两名弟子在白鹭洲书院的表现。他知道,肖平是有机会留在那里的。不过,他并没有说别的。不管有没有肖平和解鉴在,他都是本本分分地教书。只是在他们回来之后,他会额外关注二人。毕竟,县试就要到了。


    这次县试,新来的陈知县取消了县内所有书院免于县试的名额,曾夫子知道后十分赞成。后来,听说学政大人把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都取消了,更是觉得畅快。考试,本就应该以公允为要。这样一来,鉴湖书院的孩子机会又要多一些了。


    相比曾夫子的淡然,社学的学童都很开心。肖平和解鉴回来不是关键,他们很乐意每天可以看到曾芸芸和阿丰。


    在他们离开的日子里,社学周围学童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失去了神采,再加上天气变冷,已经很少有学童去田里奔忙。他们之中,暂时还没有谁有这种号召力。眼下,主心骨回归,他们已经开始商议明春开荒的大计。夏天种下去的番薯,已经是他们最享受的美食。他们对此充满了激情。老大回来了,属于鉴湖社学的快乐也回来了。


    于是,文峰村夜晚苦读的那盏灯,再度亮了起来。当肖平沉浸在书页中的那一刻,白鹭洲书院的荣耀与恩怨,仿佛与他又没有关系了。


    肖平返回社学后,汤显祖告诉他,若是有暇,依然可以去府城请教学问。有机会的话,他还会到吉水一游,师生还有机会在鉴湖畔见面。


    肖平返回的第三天,村里的王本财再次来访。这一次,他没有带随从,是一个人前来。


    将王本财迎进院内,肖平端上茶水。王本财表示不需要这些客套,道:“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不待肖平回话,王本财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扬了扬,道:“你父亲还活着,通过特殊途径,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肖平听了这话,心口急跳。虽然他一直确信父亲还活着,但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不通音讯的情况下,再多的理性判断都会显得无力。


    肖平接过信,迅速拆开读了起来,王本财则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笑吟吟地看着肖平。


    信不长,但肖平一眼就辨识出这是父亲的字迹:


    “吾儿:


    为父在外,虽遭逢离乱,但眼下平安,切勿挂念。


    你之事,我略略知道一些。你母亲不在村中,凡事你多与芸芸商议。


    为父之遭遇,颇为波折,且牵连到朝廷,三言两语难以言明。虽前些日命途多舛,但形势已经趋于明朗,归家不是奢望。


    好好读书。若遇危急之时,可寻本财贤弟。他值得信任。”


    这些字都是写在一张纸上的,并没有落款和日期,看来是旅途中草草写成。


    王本财站起身来,看着热泪盈眶的肖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父亲的事情牵扯到朝廷机密,我暂时无法告诉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维护他平安。”


    肖平颤声道:“你知道我父亲在哪里?”


    王本财点点头,道:“我知道,但这同样属于朝廷机密。眼下他还没有到能够回家的时候,不过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你呢,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读书。”


    王本财离开后,肖平捏着父亲的信,在屋子里默立了很久。


    曾芸芸在外面散步回来,看到他这样,又看到他手里的信纸,便猜到了缘由,道:“父亲来信了?”


    肖平点点头,将信递给了曾芸芸看。


    曾芸芸看罢,道:“平哥哥,有父亲的音讯,你应该高兴才是,心也可以放得再踏实一些了。我猜,这封信是王员外送来的吧?”


    肖平惊讶道:“这你也猜得出?”


    曾芸芸轻笑道:“远远地看到他从咱们家出来罢了。既然父亲的事情牵涉到朝廷,我猜王员外也是朝廷中人。父亲在信中表明我们可以信任他,我们就先听他安排,但凡事要多留个心眼。你想,朝廷的事情,却需要父亲在外颠沛流离,说明朝廷有自己的顾虑,并非十分遂意。可无论如何,在皇家、在朝廷面前,江山社稷才是最重要的,包括父亲在内,都是要为朝廷的利益服务的。平哥哥,你若是想更好地支配命运,更好地保护家人,眼下你就好好读书。考取了功名,你才有说话的分量。”


    肖平小心地收藏好父亲的信,道:“芸芸,多亏你,我才能踏实下来。否则,想安然迎接县试,真的是千难万难。对了,我还要给母亲去一封信,免得她惦念。”


    肖平写了几笔,便停了下来,说:“还是由我去当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吧。”


    肖平随即开始整理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他于吉安临别时,袁源送的一些科考的墨卷,汤显祖则送了他自己的诗集《红泉逸草》,一并放在这里。


    此时的汤显祖虽然只是一个举人,但是在各地已经有不小的名气。他的这本诗集,颇受一些人追捧。肖平从袁源那里了解,眼下的汤显祖,诗名已经传到了京城。


    肖平对这本诗集的兴趣其


    实并不大,只是因为老师所赠,所以认真读了一遍,后来又收了起来。眼下,他要将墨卷取出,好好研读。随手之下,他便将诗集递给了曾芸芸。


    想必他,曾芸芸的兴致无疑更高。反正无事,她也坐下来,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


    纵然汤显祖诗才了得,这些诗作与诗词顶峰的唐宋作品还是没法比。


    明朝三百多年,诗人众多,诗作亦众多。清代朱彝尊《明诗综》收录明代诗人三千四百余;清末陈田《明诗纪事》有意补《明诗综》阙漏,录明代诗人近四千。明诗数量亦众多,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自1985年始直至其逝世,主持《全明诗》编纂工作近三十年,而后其科研团队继续此项工作,一直到曾芸芸穿越来的那年,《全明诗》编纂仍未告罄,预计全书完成后,总册数超过二百,总字数超过一亿。然而,明诗质量总体低下,虽偶有佳作,但数量寥寥,诗歌至明朝已呈衰落萎靡之态。闻一多认为,“诗的发展到北宋实际也就完了”,且以为明清两代有关诗歌的运动和论争都是徒劳而无意义的。不知道明人若是知道后人如此评价他们,会是什么心情。


    明诗的水平低,有很多原因,后人总结其中重要的一点是明朝的皇帝大多数文化水平比较低,最终没有引导起好的风气。有人认为,宋代的诗词繁荣,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宋代的皇帝提倡诗文写作。帝王奖励提倡于上,文人必然风靡于下。大明绵延近三百载,经历了十六个皇帝,绝大多数都不爱学习,后期是中后期的皇帝更是如此,哪怕是经筵日讲也繁衍了事。例外的是明宣宗朱瞻基,素有“宫廷诗人”之称,以及明世宗朱厚熜,人称“青词皇帝”。


    朱瞻基虽然有诗癖,但作为最得他器重的大臣杨士奇却直接对朱瞻基说:“诗人无益之词,不足为也。”朱厚熜喜好的则是青词,也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蘸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形式工整而文字华丽。世宗好青词,于是乎“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其时文人亦大力撰写青词。只是这些文人撰写青词的终极目的却是为了投其所好,冀望博得世宗的赏识,从而能在仕途上青云直上,嘉靖十七年之后,明廷内阁十四个辅臣中就有九人是通过撰写青词得到赏识而上位的。这与文学艺术的本质背道而驰,朝廷的文人自然写不出太好的诗句。


    曾芸芸看到汤显祖写了很多与宫廷有关的内容,比如嘉靖和隆庆两个皇帝驾崩时,汤显祖都写了哭大行皇帝的诗。当然,这里面还录有汤显祖二十一岁参加江西乡试,取中第八名举人后写的诗句:“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弱冠精华开,上路风云出。留名佳丽城,希心游侠窟。历落在世事,慷慨趋王术。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了此足高谢,别有烟霞质。”这个未来的伟大戏剧家,如今想象的将来为国家建树勋业,然后退居林下。不过等待他的,却是一段时间的屡试不第。他的这些诗句,能为后人所记的,也是寥寥,甚至很多人终生都不会去读他的诗。可是,他伟大的剧作却将长久地流传下去。


    也正因如此,曾芸芸不会去介入汤显祖的人生,不会作为一个粉丝去同他交流,她担心改变汤显祖的人生轨迹,最终导致《牡丹亭》不再出现。


    汤显祖的命运似乎是注定了的。可是,他的学生在科考中会如何呢?曾芸芸很期待。她放下诗集,看了看窗外,盈盈的雪花正飘飘洒洒。再过一些日子,就过年了。


    第110章 飞雪送春到满目松竹翠,躬身谢岁寒……


    腊月二十这一天,先是彤云密布,随即大雪纷飞。


    在此之前,肖平还去了一趟程家集,告诉母亲目前已有父亲的一些讯息。母亲喜极而泣,随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程启运。可是程启运压根不信这番话,只以为肖平要接女儿离开,所以并没有答应。程念无法离开,只能嘱咐肖平好好读书。肖平也就没有在程家集逗留,早早又返回了文峰村。因为之前的那些经历,不仅阿丰跟随,林大海还请新村两个有些武艺的壮汉跟随护卫,倒是比较安全。


    肖近直到这一天才冒雪从府城返回文峰村。回来之后,他给肖平送来了不少年货。虽然已经滴水成冰,但他的热情却很高,脸袋红红的,不知是被风吹得,还是兴奋得。


    早在几天前,在曾芸芸的带领下,阿丰已经准备了不少年货。随后,新村那边又送来了一些。肖平便和阿丰一起,给曾夫子送去了一些。


    给肖平送年货,肖近的这番作为大大出乎大伯和大伯母的意料。


    肖近送来的时候,肖平就笑问:“二哥,二伯母同意吗?”


    肖近也笑了,道:“我已经长大了,我自有分寸。我在家说了,若是爹娘再跑到你这里闹,我今天就返回府城,一年都不回来。”


    肖平问:“大哥回来了吗?”


    肖平问的,是大伯的长子肖远。肖远之前一直在府城的商铺之中当伙计。如今,因为大伯母和蓝家的关系,肖远已经成为蓝家一家店铺的年轻掌柜。在文峰村,他算得上是很多人都很羡慕的人物。


    肖近道:“哥今年可能不回来了。蓝家的管家帮他在府城说了一门亲事,爹娘都很满意,哥过了年就要成亲。所以,他要在府城准备。”


    肖近与这位堂兄的接触并不算很多,听了这些情况,却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肖近环视了一下屋内,问:“阿丰呢?回新村了?听说他在新村开了一个杂货铺?我猜,肯定是芸芸的主意。”


    肖近猜得倒是没错,开杂货铺确实是曾芸芸的主意。不过,并非阿丰开了一家杂货铺。新村建立后,流民有了合法身份,有了土地,日子改善了许多。不过阿丰的父亲因为之前常年颠沛流离,身体不是很好,从事耕作比较吃力。于是,曾芸芸就提出了这个想法。


    这个年代,并没有超市的概念,但是逢年过节,以及百姓嫁娶、搬家、迁坟等所耗物品,哪怕百姓日子比较清苦,也少不得需要一些。这些东西,平时需要到吉水县城购买,有些只有到了府城才买得到。阿丰之前在府城并没有闲着,在曾芸芸的指点下,和一个常年来附近贩运蓝草等的商队联系上了。每次他们来的时候,都请他们捎带一些杂货来。阿丰的父亲人很忠厚,只赚取很少的辛苦钱,所以杂货铺的生意很好。眼下赶上过年,店里的存


    货已经不多,偏偏这个时节商队不会过来,所以阿丰去府城进货去了。


    曾芸芸没有否认。


    肖近道:“我爹听说新村的杂货铺生意很好,打算也开一家。路上遇到二叔,说起了此事。谁想到第二天,二叔却说他早有主意,前几日就想开一家杂货铺,谁想到却被林大伯抢在了前面。如今,我爹和二叔闹了别扭,我娘和二婶也吵了一架。不过,我娘已经打算拿出全部的积蓄,再向蓝家借一些,直接在府城开一间铺子。”


    肖平和曾芸芸听罢,都是苦笑。大伯和二伯家经常上演这种戏码。不过大娘这一次的选择却很硬气,她是实实在在想稳压二叔家一头。


    肖近对肖平道:“如今,两家往来断了,偏偏给祖宗上坟的事情,两个人都不去张罗。长辈们的事,我们管不了,可我们已经长大了。干脆,我带着你去给祖父、祖母上坟罢了。”


    肖平点点头。


    肖近便道:“你且等我一会。”


    撒腿跑出门后不久,肖近就提着一个竹篮回来了,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剪好的黄裱纸,还有一些果品和烧酒。


    嘱咐曾芸芸在家中注意取暖,肖平和肖近便顶着风雪出门了。


    以往,上坟的事情都是肖平和肖近跟随自己的父亲前往。这一次,肖近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一般,胸膛挺得很高,头也仰得很高,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竹篮里的物品撒了一地。肖平和他捡了很久才捡干净。


    朔风凛冽,摇振着四周单薄的房屋。雪花纷纷打在脸上,却激起了肖平一种畅快的痛感。极目远望,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路上的行人不多,路边的河沟里早已结了一层薄冰。肖平看了看冰面,一片残叶在随风乱舞。肖平想:父亲此时在哪里呢?可有棉衣,可有饱饭,可有屋宿?


    在肖近的催促下,二人来到了文峰山脚一处山坡,这里安葬着肖平的祖父和祖母。


    荒烟蔓草都已经被雪吞没了,能看到的,就是两个挨在一起的圆坟。


    二人跪在地上,奉上祭品,磕了头,烧了纸,默默祝祷了一番。


    虽然“子不语乱力乱神”,但“致孝乎鬼神”又被孔子所看重。肖平闲暇时,曾与曾芸芸探讨过鬼神灵魂之事,可也没探究出个究竟。不过,对于亲情,肖平是从心底里感觉敬畏的。


    返回村里时,肖近直接提着竹篮回家。肖近回到家中,看到曾芸芸正拿着一个碳棒在地上画着什么。


    肖近走近一看,依稀是文峰山的模样。


    “雪下得纷纷扬扬,景色可好?”曾芸芸问。


    “挺美的一派雪景。用过饭,不如你我一同出去走走看看?”肖平提议。


    “你先把今天的任务完成。”曾芸芸吩咐。


    肖平依言去练字。练完字,又读了半个时辰的书,然后作了一篇八股文。


    学习停当,二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出门。


    曾芸芸突然问:“平哥哥,你知道为什么到了冬天,夜晚越来越长吗?”


    肖平想了一下,道:“在书上看到,古人以圭表测量日影,以日影最长之日为冬至,以日影最短为夏至。只是为何会有长短变化,我却不清楚。”


    曾芸芸道:“时光流转,前人成了古人。百年之后,你我亦是古人。”


    肖平点点头。不过他看着曾芸芸的眼睛,随后道:“芸芸,我总觉得你能预知未来一般。”


    曾芸芸想,两个人朝夕相处,总是能够被对方看出一些端倪。可是,她不会冲动地将自己心底的那个秘密告诉肖平,哪怕她喜欢他。未来有很多不可预知的可能,人性也是如此,曾芸芸不想把自己的退路都断绝了。


    曾芸芸想到自己穿越前看到的一条朋友圈,里面写道:“一夜大雪把北京变成了北平,把西安变成了长安,现如今,只有雪才是亘古不变的乡愁记忆。”


    置身于古代,曾芸芸有理由发更多类似的感慨,可稍作抒发,又无可奈何地收束。


    曾芸芸和肖平站在旷野里,感受着雪的风姿。在这样的季节里,雪的魅力是大多数人无法抗拒的。远处,同样有乡野的孩童在雪中嬉闹,也有老人站在门口,在那里眺望,似乎在回想年轻时的某段岁月。


    一年四季的变幻,换来的是漫长的岁月轮回。辛苦了一年的人们,是多么喜爱这场雪的安慰。就像尘世间的爱一样,也许会经历干涸枯燥的冬季,但一场春风春雨后,又会迎来柳绿花红。经历这场雪,一切都会更加妩媚、妖娆。


    夜幕降临,因为有雪的映衬,所以便不显得特别黑。只是天上没有月亮,否则真的可以检验一下是否可以映雪读书。


    肖平刚刚插上门闩,就听到门被敲响,照着烛火一看,来人是里长。


    肖平赶紧开门,请里长进屋。


    里长摆摆手,道:“今日程家集那边捎来了一封信,似乎是你母亲寄来的,我特意给你送来。”


    肖平忙道:“明日你让人唤我去取就是,何劳您夜里冒雪前来?”


    里长抖了一下蓑衣,笑道:“我还力壮,走走无妨。信且给你。”


    肖平将里长送出,里长突然又停下脚步,道:“平哥儿,开春就要参加县试了吧。好好读书应考,像你父亲一样,给咱们文峰村争口气。”


    也不待肖平再说,里长迈开长腿离开了。


    里长名为肖成,是族长的堂侄,一个儿子在县城当掌柜,还有一个儿子在县衙里当文书。在村里,他算是有点脸面的人物。最初,里长是肖家的族长担任,后来族长老了,便由肖成接任。肖成为人热心,颇受村民拥护。


    回到屋内,拨亮油灯,肖平看到了信封上母亲娟秀的字迹:吾儿肖平、芸芸亲启。


    信中,母亲表达了对儿子的深深牵挂和思念,另外告知了自己过年无法回来的原因——肖平的外祖父最近身体不好。不管这是否是对彼此的安慰,或者是程启运留住女儿的借口,总之,母亲短时间内还是无法返回文峰村的。


    信写了好几页纸,既表露了一个母亲的坚强和信念,又透露着一个女人的忧伤和柔弱。


    曾芸芸是坐在肖平身边陪他一起看信的。一边看信,曾芸芸一边端详着身边的少年。昏黄的灯光下,他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一下,明亮的眼眸始终注视着信纸上的字迹。


    这封信,给肖平带来了温暖,也让他微微悲伤。


    曾芸芸安慰他:“待你考取功名,母亲自然就会回来了,程家拦不住的。”


    肖平点点头。


    曾芸芸又问:“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


    肖平道:“有一点压力,但不是很大。读书是我的出路,也是解决很多问题的办法。我的目标很明确。”


    说到这里,肖平深情地看着曾芸芸,道,“芸芸,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不担心什么。”


    曾芸芸不由笑了起来,把肖平看呆了。


    入睡前,曾芸芸破天荒地写了一首七律:


    花来自九天,玉粉裹群山。


    低处羞梅艳,高时衬柏坚。


    炊烟穿涧下,野雉立林间。


    满目松竹翠,躬身谢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