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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给个面子熊大将军,你欠我一个人情……


    曾芸芸和肖平留心多日,再也没有肖山的任何消息,家中也无人滋扰。


    随后,肖平去了王本财家中一趟。王本财只是劝他安心读书,别的事情未曾多说。肖平明显能够感觉到王本财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可对方不愿透露,他也没办法。


    曾芸芸告诉肖平,想要揭开这些迷团,一是要交给时间,时间久了很多事情都会水落石出,二是要好好读书,有了功名,就有能力知晓更多的事情。


    肖平清楚曾芸芸说的这些话虽然简单,却是金玉良言,便依从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初时,曾夫子还不放心,经常会督促他。后来考察了几次,发现肖平和解鉴都有不小的进步,也就放下心来。只是在给其他学童讲解之后,他会抽出时间另外给肖平和解鉴以指点,尤其是县试的规矩。


    曾芸芸对县试虽然有所了解,但她毕竟没考过,对很多规矩并不熟悉。曾夫子则不同,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但足以决定考试成败的细节,他都一一耐心地给肖平和解鉴讲解。


    唯一的小插曲,便是肖近又来了一趟。大概是他在文峰书院听肖辩和熊峰说起了他们在鉴湖力挫白鹭洲书院学子的事情,特地来讨要当日的诗句和对联。当然,肖近说他是为了给予肖平批评指正,帮助肖平取得更大进步。肖平受不了他的啰嗦,只好将那日记下的诗句和对联都写给他。肖近又为肖平展望了一番他高中之后肖平被他提携关照的美好未来,随后才乐滋滋地去了。


    从肖近的言语中,肖平得知,大伯母最近几日均不在家中。因无人管束,大伯最近频频醉酒,醉后便睡,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他也不去打渔了,小舟、渔网等,都折价卖给了二伯。


    这一日散学,曾芸芸和肖平来到文峰村不久,便看到熊峰随肖辩前来了。


    熊峰道:“你和老大,以及丰哥,不如继续住在我家的宅子里,大家白日里读书,晚上还能一起嬉闹,多好!”


    肖辩白了他一眼,道:“平哥儿最近夜夜温书,你以为像你啊!”


    熊峰忍不住道:“老大,你对肖平太严苛了吧?”


    肖平道:“是我自己愿意如此。距离县试没多久了,时不我待,不努力怎么行呢?”


    熊峰叹道:“你已经不是你了。”


    肖辩问:“什么意思?”


    肖平翻了翻手中的书页,道:“他觉得我已经失去自我,沦为书的奴役了。”


    熊峰激动地点点头,道:“我刚刚说错了,你还是有点自知的。不过我很纳闷,老大平日并不怎么读书,你如此用功,为什么总是追不上她?”


    肖辩仿佛很懂似的,道:“先生说过,有人有宿慧,生来就厉害。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做文章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否则,怎么有文曲星下凡的说法?不过老大这个文曲星是女的,倒是第一次听说。”


    曾芸芸已经听够了这种吹捧,打断了他们,问:“你们两个结伴来,难道是为了讨论这个问题吧?有什么事,直说!”


    熊峰挠了挠头,用眼神示意肖辩说话。


    肖辩偏了偏头,装作没看见。


    熊峰嘟囔了肖辩一句,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想请老大明天给肖平准一天假。”


    曾芸芸道:“明天本来就不需要上学啊。”


    熊峰鼓足勇气,道:“我们想请肖平,当然,最主要的是老大你,还有丰哥,一起出去玩一天。你出去肯定没问题,阿丰平日里也不怎么读书,也有时间。就是肖平这边,你可不可以不要拘着他?”


    曾芸芸问:“你们是谁?你和肖辩?去哪里玩?”


    熊峰道:“我和肖辩,以及县城认识的朋友,我们相约去登文峰山。”


    曾芸芸道:“可以。明天一起去。”


    熊峰和肖辩没想到曾芸芸答应得这么利索,都有点惊讶,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曾芸芸诧异:“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熊峰的胖脸荡漾得起了涟漪,他摆手道:“没什么问题,老大你太英明了!这次不需要你出手,一切都由我和肖辩来负责,一定打理得无比周全。”


    说完,二人跑去阿丰那一边,嘀嘀咕咕说个没完,其间肖辩和熊峰又是打恭又是作揖。


    肖平好奇:“这两人今天怎么了?”


    曾芸芸道:“这还不简单。有事求着阿丰呗。肯定想求一点番薯烤一烤,好在朋友面前露脸。眼下新村的番薯基本都种到田里了,仅剩的一点都在林大海那里,说是给陈知县预备的。他们是没本事弄到,所以求阿丰想办法。”


    肖平问:“他们怎么不求你?在林大海面前,你说话肯定比阿丰好使。”


    曾芸芸白了肖平一眼,道:“他们敢吗?”


    肖平讪讪一笑,暗暗道:“我也不敢。”


    第二天清早,阿丰推开院子的大门,不由吓了一跳,肖辩竟然早早守在大门口等着了,丝毫不顾形象地坐在门槛上。


    “你怎么来这么早?”阿丰问。


    “有点不放心,怕你们不参加登山。”肖辩道。


    “老大不是说参加吗?”阿丰道。


    “就是因为老大答应得太利索,我的心中才有点拿不准。”肖辩道。


    “老大做事,一贯利索,哪次拖泥带水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老大?”阿丰虽然话不多,但并不是傻子,对经常接触的这个少年,他自然清楚其秉性。


    “没有。我们哪有什么好瞒的?丰哥,一会出发了,我再来请你们。”说完,肖辩便跑开了。


    阿丰回去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曾芸芸,曾芸芸道:“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对了,他们让你弄番薯了?”


    阿丰点点头,道:“我没让他们去找海伯伯。我爹那里还有一些,是海伯伯特意嘱咐他留下的。我让熊峰直接去向我爹要。”


    曾芸芸、肖平、阿丰做饭,向来都是三个人一起:肖平烧柴,阿丰掌勺,曾芸芸指点。


    她想:什么时候把这两人教会了,自己也就轻松了。


    古人认为君子远庖厨。曾芸芸可没这个概念。在她来的那个世界,大厨基本都是男的。于是,在她的言传身教之下,肖平和阿丰都觉得做饭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乐此不疲。


    吃完饭,肖辩又跑来了。


    肖辩道:“熊峰已经在山脚等我们了。”


    曾芸芸道:“他怎么这么着急?为什么不直接来这里等?”


    肖辩不说话,只是傻笑。


    一如既往,曾芸芸穿上男装。登山的话,还是男装方便。


    到了山脚,曾芸芸立即明白了熊峰和肖辩为什么如此不正常。她原以为来的人大概是他们文峰书院的同窗,眼前分明是上次在鉴湖见到的纤纤和月儿。


    见到曾芸芸带着肖平和阿丰赶过来了,熊峰赶紧跑过来。


    曾芸芸问:“这就是你县城认识的朋友?”


    熊峰背过身,苦着脸,道:“老大,给个面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曾芸芸看了看肖平和阿丰,问:“什么意思?”不过,她还是往一侧走了数步。


    熊峰道:“纤纤姑娘让月儿姑娘找到我们,说想登文峰山。她让我们多叫几个人一起,说这样才有趣。这不,我就想到了你。女人和女人一起,总是有话聊,对吧?”


    曾芸芸道:“我记得你有个妹妹。”


    熊峰道:“我妹妹还小,什么都不懂。我猜她


    是期望与肖平结识。可是你不来,肖平就不会来。”


    曾芸芸道:“这才是实话。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和肖平的关系。这样的女子,你介绍给肖平认识,不是坑我吗?”


    熊峰忙道:“老大,你和肖平情比金坚,有目共睹。纵然有十个纤纤,也影响不了你们吧!”


    曾芸芸不说话,就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熊峰被她看得心慌,急忙道:“老大,我就坦白吧,我是为我自己创造机会。我其实很喜欢纤纤姑娘。对了,不仅是我,还有解鉴,他喜欢月儿姑娘。求老大成全啊!”


    曾芸芸听罢,忍不住笑出声来,上次简单的游湖,竟然凭空生出这么多出人意料的剧情。她看了看解鉴,发现他果然站在月儿身旁,在不断地说着什么。


    曾芸芸不由感慨:解鉴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就有这么多心思了?难道这个时代的人真的早熟吗?


    内心觉得好笑,她的表情却始终严肃:“好。我这次算是冒着风险陪你们登山。熊大将军,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熊峰一脸欣喜,道:“老大,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肯定唯你马首是瞻。”


    有众人在场,二人不方便单独说太久。


    熊峰看了众人一眼,装模作样地道:“老大,你放心,今天的午炊保证让大家都满意!”


    自曾芸芸出现之后,纤纤一直在盯着曾芸芸看。看到这些少年都对曾芸芸恭敬有加,纤纤不禁想:“眼前的这个男子,到底拥有怎样的魅力,才让这群同龄人心悦诚服?”


    第52章 曾芸芸的伪装竟然连眼神都会伪装……


    已近中秋,天气渐凉。文峰山上,树木青红黄交杂,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在树丛中。


    尽管文峰村的孩子会经常来爬文峰山,比如曾芸芸、肖平和肖辩,但如今看到眼前的景色,他们依然为之陶醉。


    纤纤道:“对文峰山早有耳闻。一直觉得此山乃是因奎星庙而闻名,没想到风光这般优美。”


    熊峰立即道:“纤纤姑娘,吉水县好山好水很多,你久居府城,可能了解不多。有机会多来吉水县走走,我们带姑娘四处看看。”


    纤纤道:“我很喜欢这里,只是担心会打扰各位,添太多麻烦。”


    解鉴看了一眼月儿,道:“纤纤姑娘和月儿姑娘只要愿意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看熊峰和解鉴如此响应,纤纤偷眼看了一眼曾芸芸和肖平,发现曾芸芸只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过多应承,她的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当她又看向肖平时,发现肖平和曾芸芸站得很近,而且目光常常投向曾芸芸。而且,肖平看向曾芸芸的目光,明显与其他人的不同,里面多了一些内容。纤纤不由生出了许多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肖平的少年总喜欢跟在“曾云云”身后,“曾云云”并不排斥。难道二人之间是那种关系?


    想到这里,纵然眼前有初日大放光明,纤纤的心中依然浮现了一道阴影。


    她十分期待曾芸芸对她表现出一些好感,哪怕只是客套。她甚至不由自主想为曾芸芸和肖平的亲近寻找借口,比如二人乃是最好的玩伴。


    感受到了纤纤略有些呆滞的目光,曾芸芸终于对她颔首一笑。纤纤不由想起了这个少年当日赋诗的情景,想起了那首至今让她刻骨铭心并且已经在府城传唱的诗句。纵然之前也缕缕想起,可是此时看到曾芸芸就在眼前,她的心立即再度被一种奇异的情愫充盈。


    她不由有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念头,那就是叫住对方,问一问对方到底在不在意她。


    可是,她毕竟是刚刚融入这个群体,无法表现得如此直接。而且,还有其他人在,纵然问了,除了被嘲笑,她也未必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此时,并非好时机。


    纤纤略有些沉默,但是熊峰和解鉴的兴致却好极了,各自找机会向纤纤和月儿示好。


    众人到山上,游了奎星庙。纤纤惊奇地发现:这几个读书人竟然没有参拜奎星。


    熊峰也就罢了,经过这一阵的接触,纤纤已经能够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才华,读书不过是为了满足祖辈和父辈的期许。一直沉默不语的阿丰,看来对读书的兴趣不大,他始终跟随在曾、肖二人身后,像是仆从,又像是朋友。除了崇敬,纤纤看不出他对这两个人有什么意思。也许,他对这两个人都有意思。


    不过,余下的三个人,书都读得很好,可进了奎星庙后,竟然只是玩笑了一番便走出来了,完全忽视了这座庙存在的意义一般。


    纤纤终于忍不住了,问:“诸位为什么不拜奎星?”


    阿丰不语,熊峰则道:“老大都不拜,我们拜什么!”


    解鉴道:“肖平不拜,我也不拜。”


    肖平则道:“我忘了。”实际上,他是光顾着看曾芸芸了。


    纤纤又看向曾芸芸。曾芸芸感受到了纤纤好奇的目光,道:“我啊,我又不参加科举,没必要拜。再说,我不信这个。”


    曾芸芸简单的两句话如同炸雷一般在纤纤耳边响起,震得她目瞪口呆。


    “你不参加科举啊……”纤纤似是在回应曾芸芸,又似在告诉自己。


    类似纤纤这种身份,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自己喜欢的读书人日后能够高中,然后迎娶自己。纵然不能为正室,给进士或举人做妾的话,也能过上比较舒心的日子。


    当她听到自己的意中人竟然表示不准备参加科举后,没来由一阵失落,并且忍不住有强烈的疑惑:为什么?难道眼前这个人空有一副皮囊,他之前所作的对联和诗句真的都是来自社学的那位老先生?对于科举,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考上的可能,所以才豪言不会考,以便博一个洒脱的好名声?


    一个个问题在纤纤的心中不断浮现,让她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才好。


    似她这个年龄,已经需要思考自己的归宿了。之前她有意给白鹭洲书院的学子机会,谁想到相处之下,并没有让她生动的人。鉴湖一游,那些人都被眼前的少年比下去了。为了接近他,她不惜找尽理由,最终通过文峰书院的熊峰和肖辩,才得到了这次同游文峰山、接近曾芸芸的机会。


    可是,她的意中人,不仅有可能好男风,还表示不参加科举。这种巨大的落差让她觉得难以接受。


    纤纤幽微的心事,除了月儿微微有些察觉,其他人并不知晓。不过这种场合下,月儿也不便说什么。她只是扶住了纤纤的胳膊,察觉她的胳膊微微有些凉。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石壁被磨平了。


    熊峰指着上面的字对纤纤道:“这是文峰山的另一处宝地。”


    纤纤抬首一看,发现石壁上刻有《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只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石壁上的字已经模糊,遍布青苔和灰褐色的痕迹。


    熊峰介绍道:“相传这些字为晋人所刻。至于为什么刻在这里,就不得而知了。”


    几个学童,甚至包括肖平在内,对石壁上的这首诗并没有太深的感受,谈论起来,无非是感慨石壁上的字历经的年代久远罢了。


    曾芸芸十分熟悉眼前的这首诗,当年在课堂上,她还曾给学生讲过。只是换了时空之后再度面对这首诗的意境,又多了一些感悟。因此,她并没有言语,只是转过身子,目光看向远处,仿若能够看穿时空,看到曾经的自己,看到未来的情形。


    在这个世界,自己到底是彻底融入了,抑或只是一个过客呢?她并不清楚。


    看到曾芸芸偏过身,久久默然不语。纤纤立即又有了新的想法:这个之前屡屡大出风头的少年,面对着这样一块古老的石壁和壁上的诗句,为何长久不语?难道他根本就不学无术,并不懂


    得这首诗的含义?


    纤纤看了看熊峰和解鉴,这两人,一个才学差,一个年纪小,尚且品评许久,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也许真的是看走眼了。


    纤纤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颓败,只觉得自己应该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她终于不想再含蓄下去了。


    纤纤径直走到曾芸芸面前,问:“公子可读过壁上诗句?”


    曾芸芸没有立即回答。乍一被称为公子,她有点错愕。微微发愣之后,才明白自己一身男装,导致纤纤误会了。


    曾芸芸的错愕被纤纤看在眼中,随即就被认为是慌乱:他果然不懂石壁上的诗句。


    看到曾芸芸脸上的不自然很快消失。纤纤又想:果然很会伪装,成为所谓的老大,估计也是这些学童好骗罢了。


    曾芸芸并不清楚纤纤为什么会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刚要开口,却听纤纤道:“纤纤想到了东坡先生的那首《西江月》。”


    曾芸芸又是一愣:怎么又跑到苏轼那里去了?


    纤纤的眼神中明显已经带有了一丝轻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曾芸芸听到纤纤继续吟诵: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纤纤吟诵罢,熊峰和解鉴拍手叫好:“东坡先生这首词太妙了!眼前的石壁上,不就有龙蛇飞动吗?”


    曾芸芸有些无语:石壁上刻的,明明是朴拙险峻的魏碑字体,哪里是龙蛇飞动?


    看到曾芸芸再一次不发一言,纤纤彻底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本想带月儿一走了之,可是看到肖平等人看向曾芸芸的目光,依然带着浓浓的崇敬,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念头。


    她要拆穿曾芸芸的伪装!不能再让这些学童被他蒙骗了!


    纤纤向曾芸芸走近一步,问:“曾公子喜欢东坡先生的词吗?”


    众人听到纤纤叫曾芸芸公子,都是一笑。不过,大家并没有纠正。大家想,既然老大喜欢着男装,也许就是喜欢这种被人称为公子的感觉吧。


    曾芸芸道:“读的不多,还算喜欢。”


    曾芸芸说的是实话。相比古人可读的书少得可怜,她接触的书籍浩如烟海,读苏轼作品的时间真的不算多。


    纤纤暗想:你还装?


    纤纤道:“公子觉得刚才那首《西江月》如何?”


    曾芸芸道:“尚可。”


    纤纤脸上带着笑,心道:千古词宗的作品,在你眼中只是尚可吗?不懂装懂,妄自尊大罢了!


    纤纤还想考校一下对方“老仙翁”到底是谁,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她便道:“东坡先生熙宁四年于扬州谒见欧阳文忠公,也就是我们庐陵的欧阳修,至作此词时相距九年,十年盖举成数。当时,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文忠公已经去世八年。东坡先生在平山堂凭吊恩师,追抚今昔,慨叹岁月蹉跎、人生如梦。”


    曾芸芸听了纤纤的话,明白她是在表达时光之下的伤逝之感。临花照水的女人,流水般逝去的青春,这是一种无法挽救的惶恐情绪。


    看到曾芸芸若有所悟的神情,纤纤暗道:竟然连眼神都会伪装!


    纤纤觉得这几日为了这次出行,费了不少精力,结果没多久,自己便意兴阑珊。


    眼下,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也许是为了宣泄内心的苦闷,纤纤脸上带着淡淡地嘲讽,问:“曾公子,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吗?”


    第53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此时,就连熊峰都听出了纤纤言语间明显地考校意味。


    熊峰的内心充满了懊恼。刚刚纤纤说的这段话,听得最认真的人就是他。不过,熊峰并不知道该如何接上纤纤的话茬。


    他有心向肖平和解鉴请教,偏偏没有机会,心中懊恼不已。这东坡先生和那位欧阳文忠公,到底有什么事迹,他并不清楚。


    为了促成此次登山,他算是煞费苦心,眼看着赢得纤纤好感的机会即将错失,他的内心不由涌动起强烈的念头:我要证明自己!


    熊峰看了看肖辩,送上了一个请求支援的表情。


    到文峰书院的时间不久,熊峰就和肖辩成为死党。为了熊峰,肖辩在促成这次郊游上,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和气力。


    肖辩明白,熊峰想要在纤纤面前表现自己。如何表现,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肖辩认为,熊峰要做的,最重要的就是表明自己的勇气。


    想到这,肖辩道:“老大是我们几个人中最有学问的。你问她,她回答起来,我们甚至无法理解那些包罗万象的内容。换句话说,纤纤姑娘若是问老大,得到的答案肯定是最复杂最深奥的。这个问题,不妨由我们来回答。最近熊峰读书特别认真,书院的先生还夸赞过他。不如,熊峰你来给大家讲讲?”


    说完,肖辩看向熊峰,示意他不要怕丢脸。


    纤纤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帮着这个金玉其外的曾公子说话。


    熊峰张了张嘴,咽了一下唾沫,道:“我和东坡先生比较熟……”


    解鉴看到熊峰想要展示自己,也不想落后,便道:“关于欧阳文忠公和东坡先生,我倒是知道一些,不如由我来谈谈看法?”


    纤纤摆摆手,道:“我只想听听曾公子的高论。”


    说罢,纤纤就这样直直地盯着曾芸芸,誓要让曾芸芸露出不学无术、欺世盗名的真名目!


    熊峰和解鉴都不解:纤纤姑娘怎么突然间对老大怀有敌意一般,难道是因为她喜欢肖平,而肖平又和老大亲近才导致的?她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让老大出丑?


    纤纤的目光并不曾移开,依然在问:“我就想知道,曾公子如何看待石壁上的这首诗。”


    曾芸芸也明显察觉到了纤纤语气的不对,却猜不出原因。无疑,女人最了解女人,恰恰是了解,有时候才无法低估一个陌生女子内心繁复深远的世界。


    肖平道:“芸芸,你就谈谈吧。大家也就是随便聊聊。”


    肖平说话的时候,神情中含着期待。每一次言谈,芸芸都让他获益颇丰。他满足却又始终充满着渴望,就像人对水的需求一样。


    曾芸芸看到肖平的眼神,也就不去在意纤纤近乎无礼的纠缠。既然平哥哥想听,权且讲一讲吧。


    纤纤看到曾芸芸脸上带着笑,迎风而立,开始侃侃而谈:“说这首诗之前,我想先说说历史上的一个时期,那就是魏晋。谈到魏晋,人们常联想到风度。烟云水气,风流自赏的魏晋风度,至今令人倾倒。晋人嗜好服散、清谈,纵情于山水,耽溺于诗酒,过着惬意无比的日子。举个例子,前几日,先生在社学提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大家应该还有印象。书圣由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美景,进而思索人生的意义。这种思索既没有儒生社稷功名的沉重,也没有道家一死生的消极,重在对个体生命进程的考量。这种考量,哪怕对我们这些俗人来说,也具有不一般的启发意义。”


    纤纤皱眉,不确信曾芸芸对魏晋的诠释来自何处,也想不清楚她讲解魏晋风度与这首诗有什么关系,却听到曾芸芸继续道:“因为对短暂生命的眷恋和珍惜,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魏晋的读书人往往信奉及时行乐。东汉《古诗十九首》中的这首《生年不满百》在魏晋时期很受推崇和喜爱,原因就是这首诗道出了当时人们的心理。”


    曾芸芸讲到这,哪怕是熊峰也略有所悟。他急问:“可是我总觉得及时行乐太消极。若人人都去行乐,国家岂不是完了?”


    熊峰的疑问,肖辩和解鉴也有。他们蹙眉想了片刻,却囿于年幼,缺乏见识,得不出答案。


    倒是肖平最近苦学,又与曾芸芸亲近,反倒有了主张,道:“我感觉,诗中的为乐,并非酒池肉林、歌舞升平的纵欲,而是文人雅士寄情山水、把酒赋诗、抛却烦忧的生活方式。”


    曾芸芸点点头,道:“这种行为固然是因为生活看不到太多的希望,但是其根源还在于人们的旷达以及对生活的热爱。这种想法,现今看来或许有些消极,甚至会受到很多人的质疑,但是在汉末那个动荡不安、命如草芥的社会环境下,是十分自然的。”


    不知不觉,曾芸芸已经将话题引到了古诗上。


    解鉴问:“先生曾经说,读书人是天下的喉舌。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为什么不敢发声?”


    曾芸芸道:“在魏晋,士大夫的生存环境十分险恶,无论是曹魏还是司马氏,都诛杀了许多文人,所以有‘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的说法。所以,文人往往被迫依附于政治集团,不敢


    也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通过率真放荡的行为来达到自赏的目的。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言:‘礼岂为我辈设也!’他有一个癖好,就是常常一个人驾着牛车驮着酒,漫无目的向前行,直到牛车停住,前方无路,随即嚎啕痛哭。所以,生在大明,读书人无疑还是幸运的。”


    熊峰又问:“那时候没有科举吗?”


    肖平道:“科举是隋朝才开始的。芸芸前段时间带着我读了《晋书》,我才知道,那时候选官,靠的是九品中正制。看似家世和德行是考察士人的两大标准,但寒门子弟机会实在太少了。”


    曾芸芸点点头:“这个世界,想做到绝对公平很难。可无疑,科举考试给大多数读书人提供了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福祉。”曾芸芸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由想到了前世的高考、考研和公考,这些相对公平的机会,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她就是其中一个。对这些考试制度,她是心存感激的。


    几个人的言谈虽短,但内容却足。曾芸芸选择了过去给学生上课的方式,旁征博引、归纳总结,题旨在不知不觉中便浮出水面,听在纤纤的耳中,让她觉得震撼。她不由又开始质疑刚刚自己产生的念头:这个“曾云云”,真的是空有皮囊吗?若是没有真才实学,能生发出刚才这番精妙的议论吗?


    她之前有过多次和白鹭洲书院的学生交流的机会,那里的学生也常常谈古论今,但多数都比较浅显,且常常为了标新立异,盲目地去吹捧或反对一切,并不像曾芸芸和肖平这般博古通今,娓娓道来,既鞭辟入里,又探究人性。


    曾芸芸之前那番话,也并非单纯为回答纤纤或者为熊峰和解鉴解惑。来到这个世界,她始终在思考自己这个生命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这是一个深奥的命题,短时间内,她也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还好,眼下的生活让她心安,她还有足够久去体验人生。


    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彻底消磨掉内心最深处的伤感。天地玄黄,其间广漠;四方远大,命运无凭。曾芸芸听着松柏间的风声,情不自禁吟哦出《古诗十九首》的另外一首《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曾芸芸的声音并不大,吟诵得也不快,但她言语中的情感却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感染了。


    肖平想到了父亲失踪又与母亲别离后,他与曾芸芸相依为命的日子,愈发感觉到人生中有曾芸芸在,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运和慰藉。他也想到了曾芸芸的遭遇,认为曾芸芸大概是忍不住自伤身世,心有戚戚之余,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了她。


    阿丰不懂这些诗文,但并不妨碍他从曾芸芸的言语中听出对生活的追问。他想到了在福建老家时悲苦的生活,想到了成为流民后可怜的境遇,也想到了在流民中感受的扶持,更想到了从曾芸芸和肖平那里得到的关心,心中不由涌动着温暖的力量。


    解鉴想到了父母为了支撑这个家庭付出的辛酸,想到了他们在自己身上寄予的期望,他暗暗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熊峰和肖辩的生活相对优渥。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开始反思自己过于安逸的生活。尤其是在和其他人的对比中,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觉得自己应该奋起,不能继续懈怠了。


    月儿情不自禁想到了饥荒来临时,为了避免易子而食,父母将其忍痛卖出的经历,不由有些想家,泪水忍不住泫然而下。


    纤纤也有颇多感触,不过她已经很少将内心的情感在人前展示。默默地感慨了一番身世,她看着长身玉立的曾芸芸,思绪中再度充满了迷雾。她不由嘲讽自己:差点就误会了曾公子。


    她认为,一个人再会伪装,也伪装不出这种真挚的情感。此时,曾芸芸在她的心中愈发神秘,愈发吸引她靠拢和探究。她发觉,自己被对方深深迷住了。


    纤纤不由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曾公子,人生过客虽多,但我等愿常伴左右。”


    第54章 教子有方肖近竟然这么有才华


    众人正在石壁下瞻仰流连之时,恰逢山顶有数人走下。


    肖平发现,来人中不仅有那日偶遇的蓝灵,还有消失多日的大伯母。


    不过,众人簇拥着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的衣着华美,举止雍容,身边跟着好几个丫鬟伺候,另有几个家仆远远地跟着,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情况。


    中年女子的长相与蓝灵有七分相似。此时,她慢慢踱步走着,旁边则是一直弓着身子的大伯母在小心地讲着什么。


    片刻之后,这群人就走到了近前。肖平远远地对蓝灵点头微笑了一下,蓝灵看了肖平一眼,竟然慌忙低下头,并没有任何言语。


    大伯母倒是看到了肖平和曾芸芸等人,不过她明显有些不屑。若非在意那中年女子的观感,她大概已经哼出声来。


    到了石壁前不远,已有另外几个家仆抬着两乘竹轿来到山上,中年女子和蓝灵各自乘上,便相跟着下山了。大伯母一直在中年女子的轿子旁小心伺候着。


    这群人出现得突然,去得也快,没有和肖平、曾芸芸等人说一句话。肖平和阿丰倒是没有在意。救人只是偶然为之,他们并不需要对方因此记住他们,而且,当日救人最大的功劳应属那个叫刘美的女子,他们并不愿贪人之功。


    刘美救人之后,看到众人无事,便很快离开,其洒脱倒是让阿丰和肖平十分赞赏。记得当日回来之后,肖平向曾芸芸讲述了经过,曾芸芸称刘美为侠女,还随口吟诵了一句诗:“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待这群人离开后,熊峰才道:“好大的气派,轿子一直抬到山上。”


    月儿道:“我有点印象,这大概是府城蓝家的人。蓝家是吉安首富。”


    肖辩感慨:“怪不得。”


    熊峰问肖平:“平哥儿,你大伯母如何与蓝家人如此熟悉?”说话的时候,熊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在见到肖平的大伯母后,他那里便隐隐作痛。


    肖平摇摇头,道:“这点我并不知晓。”


    肖辩道:“你大伯母前段时间倒是消停了几日。如今与蓝家攀上关系,只怕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肖平并没有太在意,只是笑道:“如果真的如此,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此时,坐在轿中的蓝灵依然在沉默,山路两侧的风景并没有吸引她太多的注意力。


    别人的羡慕,身为蓝家大小姐的蓝灵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有时候,她倒是羡慕普通人家的子女,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抛头露面,去做自己的事情。


    上次与救命恩人刘美分别前,蓝灵悄悄向刘美请教了许多事情,更倾听了刘美很多关于四处闯荡的讲述。对外面那个陌生的世界,蓝灵充满了向外。可是,她并没有


    刘美那样的家庭,更没有刘美那样的勇气。面对着身处的樊笼,她除了偶尔渴慕地望一望外面,便只能让自己无奈地蜷缩在其中。


    自从上次被马贼掳走又被救出之后,原本以为会得到家人的安慰,谁想到除了哥哥之外,父母竟然都狠狠地训斥了她。


    被救出已有多日,父母一直没有问是谁救了她,母亲则明里暗里询问她是否受到了马贼的玷污。蓝灵知道,商贾之家的出身的父母,纵然赚取了许许多多的金银,但内心里却充满作为商人的自卑,他们比读书人更加看重家门声誉。纵然蓝灵一再表示自己并未受辱,可是父母的眼光总是让她的心中有种被质疑的感觉。这些日子,下人的一些话语也常常让她觉得话里话外多了一点别的意思。


    虽然心中渴望报答救命恩人,可是父母的态度却让蓝灵心冷。她就没再继续提及刘美、肖平和阿丰。她期盼着有机会再见到他们,当面致谢。


    前段时间,早些年家中老妈子黄甘氏的女儿黄春生投靠到府上。黄甘氏当年做过母亲的奶妈,所以母亲与黄春生倒是幼时就相识。因为黄甘氏的情面,黄春生便有机会走近母亲,一来二去,倒是成了蓝府的常客。也不知因为什么,黄春生说的话,特别合母亲的心意。没过几天,对黄春生,母亲已经有了种言听计从的感觉。


    近日,黄春生邀请母亲来吉水县小住几日,母亲便答应了。于是,蓝灵便和母亲一起来到了吉水县城。蓝家在整个江西都有不少店铺,吉水县也有,而且置办了庭院。所以,蓝灵和母亲以及家中仆从,便暂时住在吉水城中。


    今日,按照事先的约定,母亲带着蓝灵到文峰山游览。此前,她知道文峰村距离鉴湖社学很近,蓝灵却不知最近有没有机会去那里探访,顺便见一见肖平和阿丰。没想到在山上,她竟然见到了两位恩人。不过碍于母亲在场,她并没有上前致谢,只能把心头的感激尽可能掩饰,留待以后再表达。


    另外,她在看到肖平之后,内心竟然不由一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就错过了这次道谢的机会。


    哪怕已经坐轿子离开了,蓝灵的思绪依然与肖平有关:他来这里,应该是与朋友闲游吧?像他这样的少年,有男有女,还有好几个人呢。他们在交谈什么呢?在这里,肯定没有谁会去管束他们。他们一定非常自由。蓝灵忍不住羡慕起他们。


    蓝灵又忍不住想起那日林中,肖平出现在她身前的第一面,手拿果子递给她的样子。这个场景曾一次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忍不住嘴角泛起笑容。


    坐在轿子上,蓝灵可以听到走在前面的黄春生依然在夸赞自己的儿子:


    “夫人,你是不知,我家近儿自从去了文峰书院,书院的先生无不夸赞。还有先生认为,接下来的县试,我家近儿有很大机会做案首呢!”


    “夫人,山下便是文峰村。这文峰村的几十个少年中,就数我家近儿最乖巧懂事,乡邻无不交口称赞。”


    “夫人,你说怪也不怪,我家近儿出生后就不吵不闹,向他说什么话,他都听得明白。寺里的大师说这是宿慧。有一年,一位算命先生经过文峰村,非得追着我家近儿给他算一卦,说是不要钱。我们被他缠得没办法,勉强让他算上一算。谁想到,那算命先生一算之下,慌得伏在地上,直呼道君显灵。他说我家近儿是天上文曲星君下凡,注定在人间有一场大的富贵,入阁拜相都有可能。他还说,奎星庙就在文峰山,所以我家近儿才会生在文峰村。”


    …………


    蓝灵听了半日,已经不知道黄春生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怪物,几乎什么事情都懂,任何事情都做得成,不管什么人都赞许他。偏偏这种话说了几箩筐,她一贯严肃的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会插上几句话夸赞黄春生教子有方,把黄春生喜得直咧嘴,走起路来都带着风,跺得尘土飞扬。


    对于出门,蓝灵是排斥的。上一次庙会被贼人掳走,她便不敢出门了。不过母亲说到这里散散心,语气也不容置疑,另外她知晓鉴湖社学也在吉水,便不那么排斥了。如今,听黄春生说要到她村子里看一看,她倒是有些期待。


    文峰村并不远,乘着轿子,没多久就到了。


    进了村,农家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令蓝灵感觉到新奇无比。


    行到一处宅子前,蓝灵听到黄春生道:“这里便是寒舍。”


    尚未进门,蓝灵便听到了朗朗读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黄春生笑道:“夫人,读书的正是我家近儿。今日书院有假,按说本该休息。可是我家近儿最是勤奋,非要在这假日里读书不可。”


    蓝灵看到母亲点点头,道:“果然是用功。春生,你果然教子有方。”


    进了宅院,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看来早有准备。


    一个圆滚滚的少年走上前来,行礼道:“见过夫人、小姐。”


    蓝灵拘谨地点了点头,反而是母亲道:“和预想的模样差不多,倒是有礼。”


    蓝灵随母亲坐下,便听到母亲在问话:“你是肖近吧?在书院读书怎样?听你母亲说,书院的先生时常夸赞你。”


    肖近道:“我读书还好,不过倒不敢说在书院一定是名列第一。毕竟,术业有专攻,有些人喜好杂学,我未必能超出他们许多。当然,我是奔着科举去的。至于书院的先生,爱我多才,倒是不吝夸奖。不过君子泰而不骄,我虽然有才华,但并不爱炫耀自己。就如前几日,白鹭洲书院的最优秀的几位学子来吉水县游学,在附近的鉴湖边上,我与他们会文,在我最不拿手的诗词曲赋上轻易胜了他们。他们便不再敢与我比试八股文了。”


    蓝灵忍不住好奇,问:“为什么不敢比了?”


    肖近偷乐,暗道: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


    肖近正色道:“相比诗词歌赋,我最擅长八股文。他们和我比,注定会输得更惨。哎,差距太大,有时候真的没办法弥补。小姐,你要知道,对读书人来说,自身的气场是很重要的。只有气场强大,在考场上才能作出好文章。白鹭洲书院的学生若是在八股文上输给我,而且输得毫无赶超的可能,他们便会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无力的绝望,气场便破了。气场破了,写出的文章也就没了气势,想要在科举中有所斩获,更是千难万难。因此,他们不敢和我比。”


    蓝灵对科举并不了解,听肖近这么说,觉得也有些道理,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肖近继续道:“那一日,哪怕是白鹭洲书院新来的山长康啸林,也夸赞我异日前途不可限量。他还邀请我去白鹭洲书院读书,可是被我拒绝了。毕竟,现在的文峰书院,学生中主要是靠我来支撑体面。我若走了,文峰书院也就垮了。”


    蓝母顿时来了兴致,问:“白鹭洲书院的学生,你可记得有谁?”


    肖近沉吟了一下,道:“我只记得三人的名字,分别是方卿、陈克和邱乘。”


    蓝母道:“原来有陈克在。怪不得我前几日见到他,他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在你这里受挫。”


    接着,蓝母对黄春生一笑,道:“陈克是我侄儿,我长兄之子,为人勤学上进。前几日我到他家中,看到他的书房中挂了‘一雪鉴湖之耻’的条幅。另外,这孩子竟然命人在后花园中挖掘池塘,说要在里面学习泅水。我想,这孩子大概是以池塘来喻学海,表达苦学之志,或是以池塘作鉴湖,督促自己奋发雪耻。”


    黄春生赶忙道:“夫人的侄儿,定是优秀的。”


    蓝母忽然想起一事,问肖近:“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已经满城唱遍,哪怕深宅大院之中,也有流传。


    这首诗又是何人所作?”


    肖近大大方方道:“当日小侄随口吟来罢了。”


    这时,蓝灵的注意力才真正转移到肖近身上。那首诗,经过纤纤的宣传,确实迷住了吉安府万千男女,而且有向其他地方蔓延的趋势。也许用不了多久,整个江南都会传唱此诗。无疑,作为作者,一时间也将名满天下了。


    对于这首诗,蓝灵也是喜爱之极。她没想到,竟然有机会看到写诗之人。初次见到肖近,她还觉得对方的长相有些丑陋。没想到人不可貌相,肖近竟然这么有才华。


    第55章 陈情公子看不上纤纤的蒲柳之姿吗……


    自文峰山下而回,纤纤并没有带月儿立即返回府城,甚至县城都没有去。


    不需她说什么,只需月儿略略示意,熊峰和解鉴便主动挽留她们。


    文峰村距离吉水县城并不远,她们可以一早从县城赶往这里,傍晚自然能够赶回。不过,大概是认为自己误会了曾芸芸,纤纤在喜爱之余,还对曾芸芸心存愧疚——纵然曾芸芸并不知道她的心意是如何变化的。


    心一横,纤纤决定留宿文峰村。这些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在外留宿,自然也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可是纤纤并不在意。


    痴情的男女总是喜欢付出,一方面是渴望情人的悦纳,另一方面则是说服自己更加投入。纤纤对曾芸芸如此,熊峰对纤纤也是如此。文峰山上的午饭,熊峰耗费了不少财力。他早早雇佣了一众山民,送来了各种食材,包括一只刚刚被猎到的麂子,还让家中的厨娘准备了许多现成的吃食。这番心思并没有白费,大家吃得酣畅淋漓。


    肖辩家就有空闲的宅子,而且不小。熊峰和解鉴表示今晚也要留在这里,说是为了保护两位姑娘。


    晚上,肖平家烙起了葱油饼。当然,动手的是肖平和阿丰。


    曾芸芸已经随意惯了,也不拘家中来客,略略由肖平招呼了一番,她就躺在了椅子上。上午爬了文峰山,下午又与几个人同游了赣江,她确实有些累了。不过,她没有学纤纤和月儿那般强撑着。


    纤纤略略留意,便看清楚了这处宅子的布局。曾芸芸住在主卧,两间客房则分别由肖平和阿丰居住。


    她有些好奇,肖平和阿丰为什么会住在“曾云云”家。不过想来是三人关系莫逆,二人时常来曾家做客的缘故。


    此时,纤纤一度生出了一个极为诡诞的念头:若自己是个男儿,其实也挺好,最低可以大大方方地和“曾云云”来往,而且可以和肖平、阿丰一样住在这里。


    肖平和阿丰烙的葱油饼很香。纤纤还有些拘谨,月儿已经能够和熊峰、解鉴一样放得开,纵然葱油饼很烫,也不愿意停嘴。


    吃过简单的晚饭。纵然有纤纤在,肖平还是略略寒暄几句,就去房间读书去了。这段时间,曾芸芸和曾夫子对他的要求都比较严。白日里游玩耽误的功课,他必须在晚上补上。


    阿丰坐在那里,话并不多。纤纤发现,这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但确实不爱说话。她想不明白,阿丰这种性格,为什么会和“曾云云”、肖平成为很好的朋友。


    有人话少,自然有人话多。熊峰和解鉴,一唱一和,向纤纤和月儿大献殷勤。不过,纤纤的心思,始终还是在曾芸芸身上。


    曾芸芸歇够了,吃了点葱油饼,又略略指点了一下阿丰在火候上的偏差,便起身到院中。


    入秋了,非常清爽,夜色中的天空如同蓝色的锦缎。一弯明月挂在天上,散发出皎洁的光辉。当月圆的时候,便是今年的中秋节了。


    曾芸芸站在庭院中,仰望着月亮出神。


    纤纤站在门厅前,凝视着曾芸芸的背影。裁剪简单的长衣,趁出她优雅的身形。纤纤觉得,眼前的人,除了稍稍纤瘦一些,无论姿容还是气质,都是她生平所仅见。


    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曾芸芸转过身,看到了纤纤,笑道:“纤纤姑娘,来看月亮吗?”


    纤纤步入庭中,道:“刚刚不过是随意走走。不过,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


    曾芸芸道:“既然觉得美,不妨好好欣赏一下。岁月倏忽,美景难得。”


    说话时,曾芸芸从墙角取出了一把大剪刀,开始修建院子中栽种的一些花木。这些花木早些年便已经种下,不过黄冬生住在这里的三年,花木疏于管理,已经死掉了一部分。余下的,也都长得怪模怪样。


    剪刀轻灵翻动,花木多余的枝叶便纷纷落下。纤纤看到,曾芸芸的每一剪,几乎都恰到好处。这些花木经过了她的修建,不仅没有留下太多人为的痕迹,反倒是更显得自然且蓬勃向上。


    “真是一个奇男子。”纤纤暗叹。


    “你说什么?”也许是纤纤的声音大了一点,曾芸芸听到了,随口问。


    “我说,你剪得真好。”纤纤道。


    “这些花木,都是父亲很多年前种的。这几年没有养护好。至于修剪,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曾芸芸道。她上大学时,曾经选修过园艺课,对于花木,她比较熟悉。随手为之,不算夸张。


    “曾公子,能让我试试修剪这些花木吗?”纤纤问。她自己都好奇,为何突然之间,有了这种冲动并且宣诸于口。


    曾芸芸微微一笑,递上了剪刀。


    纤纤接过去之后,凝视了半晌,却觉得无处下手。刚刚看到曾芸芸应付自如,她觉得修剪花木很简单,谁想到轮到自己,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芸芸看她如此,便走过去,一把拉住了纤纤的手,对着一枝花木,道:“此处可以下剪。”


    手突然被曾芸芸拉住,纤纤的脸猛然一红。若是其他时候,她肯定甩手挣脱,甚至会斥责对方。可是被曾芸芸抓住之后,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偏偏无力将手抽出,只是任曾芸芸握着。


    “呱嗒”一声,纤纤没有拿住剪刀,将其掉落在地上。


    “他竟然握了我的手!他为什么这么大胆?难道他已经看出了我对他的心意?”纤纤低着头,不敢再去看曾芸芸。


    曾芸芸有些奇怪,俯身捡起了剪刀。纤纤的手已经紧缩回去。


    发现曾芸芸又看过来,纤纤这才再次接过剪刀。


    纤纤不断地问自己:“他若再出手,我该如何是好?”


    曾芸芸却未注意到她的心思,只是道:“修剪花木,有三剪三不剪。一是剪迟不剪早。有些花木,剪后容易失水干枯,所以春剪优于冬剪。这些梅花比较特殊,秋天也是可以剪枝的,不过不宜过分。你看,剪掉这些弱枝、老枝、枯枝,有利于它通风。二是剪粗不剪细。有些枝条未木质化时修剪,并不能发侧枝,却从剪断处发芽继续向前生长,形成不了角度。另外,强行剪枝会使花木失势。要待枝条成型,否则有些地方纤细、单薄,会无法弥补。三是剪肥不剪瘦。若是缺肥,新枝就很难生长好。因此,在生长旺季,可以间隔着浇水、浇肥,但不可太密……”


    纤纤初时听得仔细,可是当她一再凝视曾芸芸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将心神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曾芸芸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她的耳中,却化作了其他的声响:“你是纤纤?我是曾云云,你喜欢我吗?”


    看到纤纤一直盯着自己,曾芸芸渐渐察觉到她眼神的怪异,问:“纤纤姑娘,你怎么了?”


    纤纤没有回应。


    曾芸芸有点慌,不会是她有什么宿疾突然发作了吧?于是,她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纤纤的肩膀。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手掌的温热,纤纤才回过神来,随即想到自己的肩膀被曾芸芸触碰了,不由又是一羞:“曾公子,你可不可以不……”


    曾芸芸问:“我怎么了?”


    纤纤便说不出话来了。她自小就在欢场中长大,虽然守身如玉,从不与男人这般亲近,但是男女声色早已见惯。若是逢场作戏,也不需要如此害羞。可是面


    对曾芸芸,她始终无法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界定。她时而觉得眼前的曾芸芸是个落落寡欢的忧郁少年,时而觉得曾芸芸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有时候又觉得曾芸芸是个善于琢磨女人心思、能够轻易俘获女人欢心的情场高手。


    在曾芸芸面前,纤纤觉得自己是欲拒还休、退又不甘,不上不下地擎在这里,有些左右为难。


    看到纤纤不言语,曾芸芸放下了剪刀,看起来似乎是要回屋内了。


    纤纤看了一眼天上的弯月,觉得自己这一次不把话说透,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看到曾芸芸转身,纤纤终于鼓足勇气,道:“曾公子,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话说到这里,纤纤心中暗道:你这小冤家,非得逼我主动恳求吗?


    曾芸芸站住了,道:“纤纤姑娘,请讲。”


    纤纤恼恨地用脚踢了一下地面,颤声道:“曾公子,你嫌弃我吗?”


    曾芸芸摇摇头,道:“没有一丝嫌弃。有时候,我还挺欣赏你呢!”


    曾芸芸基于后世价值观的判断,深知纤纤这些人走上这种道路的无奈。另外,她自己也是女人,更加了解女人身处这种境地需要承受的困苦与压力。对纤纤,她确实有同情也有欣赏。


    纤纤看曾芸芸答应得痛快,有点不相信,再次问:“曾公子,你真的不嫌弃我,反而有些……欣赏我?”


    曾芸芸点点头,道:“确实不嫌弃。你很好啊,为什么要嫌弃你呢?很多地方,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你呢。”


    纤纤看了看曾芸芸认真的表情,轻咬了一下下唇,问:“若是纤纤愿意追随公子,不知道公子会不会拒绝呢?”


    说完这句话,纤纤只觉得自己面颊似火,忍不住低下头来。


    曾芸芸有点疑惑:“你追随我?可是我暂时不需要别人追随啊。”


    纤纤小声道:“公子难道不需要人侍奉吗?”


    曾芸芸有点恍然,道:“你看看我这家境,有阿丰跟着我和肖平就足够了。”


    纤纤有点不知道曾芸芸是不是故意装傻了,只有硬着头皮嚅嗫:“我和阿丰是不同的。”


    曾芸芸只好道:“你确实和阿丰不同。不过,我们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而且,若是让姑娘来这里,也太委屈你了。”


    纤纤神色一黯,觉得曾芸芸所谓的委屈,大概是不想给她一个好的名分。不过出入过欢场的女子,想给读书人做大妇,是很难的。她虽然不甘,但是也不得不安慰自己接受这种命运。


    另外,曾芸芸说了两次不需要别人追随,纤纤觉得这是曾芸芸担心她带着月儿来这里之后饮食起居会耗费很多银子。这种情况,她也经历过。此前,她有一位相处很好的姐姐,喜欢上了一个秀才,不仅自己掏的赎身银子,而且跟随了那秀才之后,还要倒贴银子补贴对方。不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再卑微一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想到这里,纤纤道:“我不计较那些。另外,这些年,我也薄有积蓄,除掉赎身的银子,还能剩下一些,不会拖累公子的。”


    曾芸芸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


    纤纤却道:“是公子看不上纤纤的蒲柳之姿吗?”


    曾芸芸一听,终于完全明白了纤纤的意思,不由暗骂自己有点蠢。于是,她一解头上的发髻,如瀑的长发披散之下,配上眉黛春山、秋水横波、丹唇冰面,立即恢复了尽态极妍的女儿身。


    曾芸芸道:“纤纤姑娘,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纤纤一看,顿时怔住,一时间,犹如最心爱的瓷器被摔在了玉璧上,虽然惊艳,但却心痛。


    第56章 探问心情大好


    蓝夫人带着蓝灵在肖近家中并没有感觉到太多不便。


    蓝夫人自幼和黄春生熟悉,虽然后来中断了联系,但因为乳母黄甘氏的情分还在,依然算是亲近。久别重逢,二人交流十分投机,聊起子女婚姻诸事,相同的观点极多,交情逐渐深厚。蓝夫人哪怕是吉安府首富之妻,来到这普通的农家也不觉得寒酸。


    闲谈之中,蓝夫人又询问了肖近一些其他情况,肖近表现得尤为自信,这让蓝夫人十分欣赏。她道:“生子当如肖近一般有志气。”


    她还嘱咐肖近有机会便去府城蓝家做客。


    蓝灵对肖近也有了一些好感。她自小所受的教育,让她有些谨小慎微,处处容让。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少年,说话做事都极为自信,让蓝灵十分感佩。


    到了傍晚的时候,黄春生试探性地一问,蓝夫人竟然同意今晚宿于文峰村中。这让黄春生惊喜望外。


    不过,肖近的家中是无法给蓝家提供住宿的。黄春生赶紧叫上丈夫,去族长家中商议借屋。肖族长听说整个江西都鼎鼎大名的蓝家竟然要在文峰村中住上一晚,十分激动,赶紧安排家人打扫房屋。屋内的被褥,也全部换上了新的。


    蓝夫人那边派来一个家丁检视环境,一个丫鬟查看住处,都还满意,自去回报不提。


    肖近家中,蓝夫人看蓝灵与肖近的对话越来越多,已经有些投机,她就请肖近带蓝灵到村中走走看看,也算长长见识,两个家仆一并跟上。


    二人走在村中,蓝灵一边张望,一边问肖近:“你既去过鉴湖,可知那里住着一个人叫肖平?”


    肖近道:“大小姐,你为何问他?”


    蓝灵道:“一个朋友和他熟悉,常提起他,我便问问。”


    肖近道:“你的朋友莫非是曾芸芸?曾芸芸最爱提他,毕竟她是肖平家的童养媳。”


    蓝灵一愣:“肖平他有童养媳?”


    肖近道:“有啊。在他家好多年了。”


    蓝灵神色一黯,旋即道:“嗯,对了,曾芸芸确实是我好友。既然肖平是她未来的夫君,你可否多和我讲讲肖平的事情?”


    肖近道:“没问题。肖平是我堂弟,平日最喜欢追随我,而且因为我优秀,他也最喜欢学我。我对他十分熟悉。”


    蓝灵惊疑:“他确定是你弟弟?你们两个长得不太像。”


    蓝灵小心地使用着“不太像”三个字,生怕用“太不像”会显得不礼貌。


    肖近道:“他确实不似我这般魁梧。不过二叔和二婶本就不如我父母身体强健,肖平比不上我,也算正常。”


    当即,肖近洋洋洒洒,将肖平的情况都介绍给了蓝灵。


    询问了一番之后,蓝灵突然问:“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肖平家里看看啊?”


    肖近问:“你想去见曾芸芸?”


    蓝灵道:“是,我,我确实想见曾芸芸。”


    蓝灵难得撒谎,有些紧张,但是肖近并没有听出来。


    肖近大手一挥,道:“没问题。吃完晚饭,我带你去肖平家。你放心,肖平每天晚上都要看书,他们睡觉很晚的。当然了,肖平之所以晚上看书很用功,就是因为他意识到和我的差距十分大,不得不奋起努力。虽然这种努力并不能弥补我们之间的差距,但毕竟能够缩小一些。刚刚我就说了,我这个弟弟啊,除了笨一点,柔弱一点,读书比我差一些,韧劲上倒是不错。”


    在肖近家吃的晚饭,有族长协助张罗,所以十分丰盛,而且都是农家菜,蓝夫人和蓝灵吃得都很满意。


    饭后,蓝夫人继续和黄春生闲聊,蓝灵则挺着微微鼓胀的小肚子和愈发圆滚滚的肖近一起溜了出去。也真是奇怪,平日里蓝夫人对蓝灵管束极严,但是看到她和肖近在一起,蓝夫人便十分放心。


    这一次,并没有家丁跟随,不过蓝灵却没有之前出门在外的那种担心。


    村子不大,二人走得也不急。


    蓝灵抬头看看夜空,相比昨日,月亮又圆了一些。


    虽然已经问了很多个关于肖平问题,但是蓝灵依然保持着询问的兴趣。当然,肖近也保持着回答的激情。


    “你知道,肖平喜欢曾芸芸吗?”


    “当然喜欢。曾芸芸长得好看,还聪明。”


    “那你说,曾芸芸长得有我好看吗?”


    “自然没有。曾芸芸对人有时候不礼貌,比不上你知书达理、活泼可爱。”


    “我还是比较安静的。难得出来一次,所以今天话有些多。对了,曾芸芸喜欢肖平吗?”


    “当然喜欢。曾芸芸若是不喜欢肖平,早跑了。”


    没多久,二人就依稀看到了肖平的住宅。


    肖近一指,道:“就是那了。”


    蓝灵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肖近有点跟不上了,喘气声也粗了起来,很快被落在了后面。


    蓝灵还没完全走到门口,就看到门里走出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虽然是晚上,但因月色很好,蓝灵还是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恰恰是白日里在山中看到的女子。


    蓝灵想,这应该就是曾芸芸了。没想到肖平对曾芸芸这么好,小门小户的人家,竟然为她雇了一个丫鬟。


    为避免肖近看出来她并不认识曾芸芸,进而出现更多的尴尬,蓝灵打算这次主动一些。


    她迅速走近了几步,在门口迎上了那个女子,道:“姐姐,原来你就在这里。”


    出门的女子是纤纤。得知曾芸芸竟然是女儿身,她惭愧无比,内心还有种很强烈的空荡荡的失落感。她甚至没有心情向曾芸芸和肖平等人道别,便带着月儿急匆匆出来了。接下来去哪里,她并没有想好,她需要寻一处地方迅速平复一下心境。


    谁想到,刚出门就碰到蓝家的大小姐主动过来打招呼。听她的意思,是在找自己。纤纤不清楚,蓝灵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不过她在吉安城还算有些名气,蓝灵认识她并不奇怪。就像蓝灵身为蓝家大小姐,她和月儿早些年就见过蓝灵一般。


    作为吉安府首富,蓝家是纤纤惹不起的庞然大物。纵然心情再糟糕,她也无法对蓝灵视而不见。


    纤纤对蓝灵道:“原来是蓝小姐。”


    蓝灵问:“白日里在山中远远见了姐姐一面,因为陪着母亲,便没有上前相见。今晚乘着月色,能够再见到姐姐,很高兴。”


    纤纤不知道蓝灵的好意来自何处,只好胡乱应承。


    蓝灵又问:“肖公子是不是正在读书呢?”


    纤纤点点头,心中疑惑:难道她是专门来找肖平的?


    蓝灵想了想,觉得天色已经这么晚,再进去有些失礼。能够见到曾芸芸,也算有了一下步交往的机会。她当即道:“夜已经很深了,我就是请肖近陪我在村里走走,恰好路过这里。不过我真心期待姐姐有时间能够到我家做客。”


    蓝灵的邀请对纤纤来说,是十分突然的。以纤纤的身份,城中大门大户的小姐,是不会和她来往的,更不用说邀请她上门了。蓝家虽然不是官宦之家,但是作为吉安府首富,其影响力却在很多诗书人家之上。蓝小姐主动邀请纤纤登门,等同于对纤纤身份的一种认可。就连一旁站着没有开口的月儿,脸上也泛出了喜意。


    之前交谈的过程中,蓝灵看出纤纤的脸色不太好。她想,也许曾芸芸和肖平之间产生了矛盾。虽然是童养媳,可二人也不一定非要成婚。


    蓝灵忍不住问:“姐姐对肖公子,是不是并非传言中的那么喜欢?”


    纤纤最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曾芸芸身上。可以说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芸芸的光彩遮掩了其他所有人的亮色。哪怕是肖平,纤纤也只是觉得他比较优秀。可比较优秀又如何呢?和曾芸芸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


    纤纤没有想到,自己来这里,竟然惹出了这么多流言蜚语。喜欢肖平?


    纤纤觉得滑稽,又有点悲凉。她梦幻中的那些情节并不是这样的。


    被蓝灵邀请的欢喜在她想到了曾芸芸之后,立即又被冲淡了许多。纤纤脸色微微一黯,对蓝灵摇了摇头,道:“没有,其实我并不喜欢他。外界的传言,不对……”


    月儿也适时补充了一句:“蓝小姐,我们家小姐不喜欢肖公子。”


    蓝灵恍然,看来二人的关系并不似肖近说的那般好。不过肖近作为肖平的兄长,大概不方便说二人情感上的不合吧。


    蓝灵不由觉得,肖近真是一个君子,言语中竟然总是能想得如此周全。


    听这小丫鬟的称呼,蓝灵猜这丫鬟并不是肖平为曾芸芸雇的,反倒是像早早就跟随了曾芸芸的。许多人家不乏这种情况,尤其是家道中落的那种。家庭的命运,导致个人承受苦果,真的很可怜。也许,曾芸芸如今的身份是被逼迫来的。当然,逼迫曾芸芸的,不会是肖平,应该是她们的父母,或者说是人牙子。


    尽管身在大宅之中,蓝灵还是能从丫鬟婆子口中知道一些女孩子波折的命运的。每每听到那些惨事,她常常为会为之流几串眼泪。


    蓝灵忍不住问:“姐姐应该不是文峰村人吧?我猜姐姐原本和我一样,应该来自大户人家。不过你的家中应该是遭受了一些意外,不得不让姐姐落入现在的处境。姐姐真的不容易。”


    蓝灵的话一出,不知为何,就激发出了纤纤内心深处的哀伤。她确实是家道中落之后,才不得不落入风尘。否则,她应该和蓝灵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富贵人家的小姐。


    看到纤纤水汪汪的眼睛,蓝灵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她道:“姐姐不要悲伤。纵然不幸,但以后还可能有别的转机。你并非一定要如此的。”


    若是别人说这番话,纤纤只会觉得是安慰。可是蓝灵不同。可以说,若蓝灵真的有心,以蓝家的财势和影响力,她还真的可能改变命运。


    蓝灵道:“只要姐姐你愿意。”


    纤纤强忍着心头的激动,道:“我愿意。”


    听了纤纤的话,蓝灵不由一阵轻松:这样看,曾芸芸愿意和肖平解除婚约了。


    听到身后喘粗气的声音越来越近,蓝灵便不愿在肖近面前久谈,便道:“姐姐,那我先回去了。改日,还请姐姐到我家寻我。”


    说完,蓝灵褪下了一个手镯递给了纤纤,道:“以此手镯为证,否则姐姐未必进得了我家。”


    纤纤和月儿看蓝灵如此诚恳,主仆二人忍不住盈盈一拜。


    肖近刚刚走过来,蓝灵便道:“我们回去吧。”


    肖近纳闷:怎么来到门口就不进去了?这两个女子又是谁?不过不进去也好,大概蓝小姐不想见曾芸芸了,对肖平也不感兴趣了。


    一时间,纤纤和月儿的心情大好,肖近的心情大好,蓝灵的心情同样大好。


    蓝灵心中窃喜:曾芸芸并不喜欢肖平,且愿意离开他,真好。


    第57章 交流生傲慢与偏见


    中秋节前,鉴湖社学在当地乡绅的支持下,房屋陆续被修缮。同时,曾夫子扩大了社学的规模。新村的少年,纷纷进入社学读书。这是林大海率新村居民向曾夫子请求的结果。


    新来的学童,除了曾芸芸和肖平谷中所授的内容之外,几乎不掌握别的书写,所以他们都要从基础学起。于是,鉴湖社学便分成了两个大班,轮流开始教学。


    对于子女命运的转机,新村的居民依然有做梦一般的感觉。每日劳作间歇,他们都喜欢来到社学外,静静地听着孩子们读书,内心充满了激动。


    阿丰就此解脱了,不需要承担教授这些孩童的重任。他对读书有渴望,但也只是为了满足基本的需求。相比读书,他觉得人生中有意义的事情还有很多。


    因为鉴湖社学已经彻底转成官办,所以社学内外,变得愈发正规。最主要的是曾夫子的干劲很足,哪怕一人教两个班的学生,也能应付自如。


    经历了流民辛酸的迁徙,新来的学童更加珍惜学习的机会。他们学得十分认真,曾夫子十分满意。良好的学风也带动了之前的学童。


    唯一令曾夫子感到烦恼的是,中午休息的时候,社学比以往更加热闹了。


    新来的这些学童,对曾芸芸和肖平印象深刻。刚刚进入社学的时候,他们都称呼曾芸芸和肖平为先生。曾夫子倒是没有生气,不过曾芸芸和肖平都拒绝了这种称呼。


    肖平和解鉴去白鹭洲书院的日子定了,中秋节刚过三天便去。


    因为他们是交流生,白鹭洲书院无法为他们提供寝舍,于是,肖平决定在白鹭洲书院旁租了一套小宅子,便于曾芸芸一起过去。解鉴也请求住在那里,曾芸芸和肖平都同意了。熊峰对府城比较熟悉,他主动请缨,帮肖平联络了一处宅子。


    这一日是八月十四日,鉴湖社学提前一天就放了假,因为曾夫子要去府城送老母亲看病,所以借了新村林大海等人置备的牛车。肖平和阿丰需要去府城买些东西,顺便


    交接租住的房子,便留曾芸芸在家中,二人一同乘牛车去府城。阿丰负责赶车,肖平则和曾夫子一起照顾曾家老母。


    一路上,肖平并没有放过机会,不断请教在书院学习需要注意哪些规矩。曾夫子对肖平这一点很满意,解释得很仔细。


    这是肖平和阿丰第一次来府城,一路上看到人烟阜盛,不是吉水县城可比。相比鳞次栉比的房舍和摩肩擦踵的人群,最令肖平赞叹的,是城中一座座牌坊。


    吉安素有“一门九进士,父子探花状元,叔侄榜眼探花,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十里九布政,百步两尚书”的美誉。因此,前人一座座科举时、为官后获得的牌坊出现在街头巷口,令人目不暇接。作为读书人,尤其在科举一道抱有梦想的读书人,走在这座城中,会不由自主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到了府城,送曾家老母到了曾夫子约好的郎中家。这郎中乃是曾夫子旧识,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无法下乡问诊,曾夫子才不得不将老母送过来。好在曾家老母整日忙碌,身子骨还算硬朗,一路都坚持下来了。其间,她还不断嘱咐肖平和阿丰:“你们这些娃娃,好好读书,不要把心思都用在种田上。”


    肖平和阿丰只好连连答应。鉴湖边上,鉴湖社学的这处番薯种得最早,如今藤蔓爬了满地,绿油油的。学童们散学后常常不走,围着这片田打转,恨不得番薯立即成熟。


    曾家老母唠叨过了,大概也知道未必起作用,便又叮嘱儿子到城里一定扯两块布料为儿媳做两身衣服。曾夫子应下了。


    在郎中院内拴好牛车,与曾夫子约好下午一起返回的时间,肖平和阿丰便开始自由活动。


    府城之中虽然热闹,二人却不熟悉,便没有去四处游逛。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要等曾芸芸来了之后一起游逛才好。他们买了一些过中秋节需要用的物品,主要是吃的,肖平还专门去了商铺给曾芸芸买了一盒上好的胭脂和一枝精致的发簪。接下来,二人便去忙租房交接的事情。


    来到那处房屋,恰好房东在。


    房东看到肖平来了,道:“你租了三间正房,不过还有三间偏房,与你毗邻。我欲把三间偏房出租,正好知会你一声。”


    肖平和阿丰已经看到,三间正房,有一个独立的院落,十分清净。小院外,另有三件偏房,因为没有单独的院落,对着街道,则稍显嘈杂一些。对读书人来说,居住的体验将有很大区别。


    在院门前,肖平看到了三个少年站在那里,正聊着什么。他们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衣着华美,不似寻常人家子弟。


    见到租住正房的肖平到了,其中的一个便上前道:“在下叶令,来自庐山白鹿洞书院。眼下受白鹭洲书院之邀,来此交流学习。这两位是我白鹿洞书院的同窗,殷志和邱真。”


    叫邱真的少年稍胖,个字不高,自我介绍了一下,向肖平行了一礼,肖平随即还礼。倒是个头很高、眼睛偏小的殷志,昂着头,嗯了一声,便是与肖平见过了。


    邱真尴尬地一笑,道:“我们三个,本欲寻一所更大的房子,也好存放一些物品,谁想到在这白鹭洲书院附近,很难找到合适的房子。”


    邱真说的倒是实情,白鹭洲书院附近的房子多有人住,真正拿出来出租的房子很少。


    殷志这时说话了:“三间正房是你们租的?我们从你手里高价租你租的房子,你可愿意?”


    肖平摇摇头,道:“三位,我也是来白鹭洲书院交流学习的学生。所以,房子我也需要,无法转手。”


    殷志道:“你也是?你来自哪里?这么大的房宅,你能住得过来吗?”


    肖平道:“我来自鉴湖社学。随我一同来此的,还有其他同窗。”


    殷志愈发不屑,道:“社学的也能来白鹭洲书院做交流生?真是笑话。”


    肖平道:“社学乃太祖皇帝于各地设立,乃是国家文教之基。你看不起社学吗?”


    殷志脸色微变。社学的层次确实低,但数量大,且朝廷重视。私下里也就罢了,这种场合,他并不敢公然诋毁社学。


    殷志看了看阿丰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便对房东道:“我们住在这里,都带着许多银钱。若是与一些乡下人住在一起,银子丢了可如何处置?”


    阿丰走近一步,道:“你说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似乎对方再动嘴,他就会动手。


    殷志吓得退了一步,道:“你想做什么?”


    他又看向房东,道:“刚刚你说了,住在正房的也是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我们才答应考虑租你的偏房。若他们不是,这偏房我们便不租了。”


    房东虽然想把偏房也租出,但看到殷志如此,便道:“我相信他们是。你若是关心,可自去查证。房子爱租便租,不租,下午还有人来。”


    倒是肖平,已经做好初来此地,因为出身社学会被人看轻的准备。不过,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不卑不亢地道:“我和同窗来此,乃是白鹭洲书院山长康解元亲自到社学相邀。你若是不信,可以去白鹭洲书院求证。”


    三人听到肖平等竟然是康解元亲自登门邀请,不由一愣。这种待遇,他们并没有享受。不过他说的又未必是大话,毕竟到了白鹭洲书院,这种情形很快能够得到印证。


    唯独殷志不想输了颜面,兀自道:“我等又没听康解元说起,谁知道你所言是否属实。”


    房东听了殷志的话,暗笑:康解元凭什么向你说起?


    房子涉及到自身利益,叶令和邱真倒不介意殷志去争取一番。不过听了他们的对话,叶令知道再闹下去可能会租不成,但房东是有恃无恐的。交流生还有不少,都在找房子。他忙道:“我们同时从各地来此交流,算是‘同年’,以后大家住在此处,还是要和睦相处为好。”


    肖平点点头,殷志则是别过头继续怄气。


    殷志看到肖平的第一眼就觉得厌恶。尤其是衣着平平的肖平,率先把三间正房租去,而且出身社学的肖平竟然和他一样都是来白鹭洲书院的交流生,他的心中更是不平衡。


    房东被殷志耽误了不少时间,价格上也不愿松口。白鹿洞书院的三个人租偏房的价格,几乎和肖平租正房的价格相同。


    大家各自签好租契,交付了银钱,肖平和阿丰就拿到了小院和正屋的钥匙。


    二人正要离开,却被叶令叫住了。


    叶令请教了肖平和阿丰的姓名,然后道:“肖兄,和我们一样来白鹭洲书院交流的学生还有几个,大家约好了一起到附近的茶楼聚一聚,不知肖兄是否参加?”


    肖平没有过多犹豫,点点头。他很好奇到底来了些什么人,便带着阿丰,随叶令三人去了附近的茶楼“品香楼”。


    第58章 君子见辱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


    品香楼分为上下两层。一楼基本上都是普通百姓,喝着便宜的大碗茶,聊着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二楼则清静些,此时人并不算多,但有专人在那里伺候着。


    肖平看到,在二楼居中的桌子旁,此


    时有六个人在坐着等候。


    大家甫一见面,都各自介绍。先到的六个人分别来自铅山的鹅湖书院和南昌的豫章书院。这两家书院和白鹭洲书院、白鹿洞书院一起,并称江西四大书院。


    楼上的六个人都没有想到,肖平和阿丰竟然来自一所社学。肖平虽然衣着平平,但是神采俊逸,不似浊流,除了殷志之外,其余几人一见他,都有几分欣赏。倒是阿丰,衣着虽然和肖平相似,但是言谈举止却怪怪的,而且显得有些冷漠。他们只能理解为这是社学的本色,而肖平则是社学的异数。


    坐下之后,肖平才知道,原来康啸林担任白鹭洲书院山长之后,便联络江西各大书院,让学生进行交流。交流以小半年为期,白鹭洲书院是第一任东道。接下来,便由各大书院轮流做东。目的是打破书院的藩篱,互通有无。


    康啸林的人望很高。他的倡议一出,各大书院纷纷响应。四大书院之外,还有其他知名书院加入,不过名额较少。另外三大书院分别是三个名额,其他书院是一个,倒是鉴湖社学获得了两个名额,有些出人意料。


    虽然交流放在了中秋节后,不过这些少年都是坐不住的,都以路途遥远为借口,提前告别家人来到吉安府。


    四大书院的学生很多都是官宦子弟,自幼就遇名师,往往眼高于顶,哪怕是这类聚会,也没有邀请其他书院的交流生。倒是肖平和阿丰因为一同租房被叶令邀请来此,成了几个人中的另类。


    当然,叶令邀请他们来这里,也是为了探一探当地的消息。他们觉得肖平和阿丰是本地人,当他们表现出热情之后,肖平和阿丰会受宠若惊地将掌握的讯息告诉他们。可是,肖平和阿丰偏偏表现出来的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路上,纵然叶令和邱真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肖平和阿丰却没说什么内容。


    见面之后,无非就是闲聊。读书人聚在一起,最热衷谈论的,一是朝局,二是科举。大家谈了一些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朝局的变化,不知不觉又将话题转移到科举上来。


    豫章书院的章劲节,在众人中年龄最长,如今已经十六岁。他道:“书院之中,我们学圣贤文章,讲究读书安身立命。常有先生说,功名不过末流,他们常常教导我们读书求学不能舍本逐末。不过,我等寒窗苦读,若是不能黄金榜上留姓名,终究是憾事。此次若是能够在康解元的教导之下学有所获,便不虚此行。”


    鹅湖书院的秦成,年龄比张劲节少一岁,却早早地蓄起了小胡须。他故作老成地道:“听闻书院之间交流学生,康解元早有提出。早些年还有书院采纳过,效果倒是不错。不过,此前康解元并没有在哪个书院久待,偏偏大家都是奔着康解元去的,因此在康解元离开后,交流生又纷纷回到原书院了。这一次,康解元担任白鹭洲书院的山长,大概能在此久留一些年月。白鹭洲书院的学生,真是有福气了。”


    叶令道:“毕竟康解元在科举一道声誉太高,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够在他的身边学习的。”


    秦成点头道:“我们倒还罢了,毕竟四大书院之中的其他先生,科举一道纵然比不过康解元,也有各自的技巧和底蕴。那些小的书院便不行了。听闻一些书院为了这一个交流的名额,几乎都打了起来,真的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说这番话时,秦成还不断摇头,以示叹息。


    大家说着,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肖平和阿丰一眼。寻常书院,他们都有些瞧不上,更想不明白,小小社学中的学生,竟然有机会到白鹭洲书院交流。哪怕对肖平,纵然在仪容上他们觉得欣赏,但是对其身份,他们依然带着一丝轻蔑。


    殷志笑道:“纵然真的通过特殊的手段来了又如何?白鹭洲书院,又不是不考试。我们四大书院的学生,哪个不是鏖战之后才练就的本领?至于那些书院、社学的学生,和我们一比就露馅了。”


    殷志说话的时候,特意提了一下社学,是有意讽刺肖平和阿丰。


    豫章书院另有一人应和殷志,道:“那是自然。听闻白鹭洲书院月月有大考,且次次排名。若是连续两次位居榜末,便会被书院劝退。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给人滥竽充数的机会。”


    此人让殷志引为知己,殷志道:“所以,我就觉得有些人该把名额让出来,让有真才实学的人来。比如我们三大书院,多少师兄、师弟满腹经纶,只是碍于名额来不了这里。偏偏某个社学,不知道走了什么途径,拿到了两个名额,真是怪哉!”


    说罢,二人不由都大笑起来。


    面对这种只差指名道姓的嘲讽,阿丰有些忍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肖平拍了拍阿丰的肩膀,请他稍安勿躁,轻声道:“且听听他们还能说什么。”


    殷志等人看阿丰拍了桌子,初时一愣,有些惊惧,不过看阿丰并没有动手,便以为阿丰和肖平胆怯了。且他们看到肖平和阿丰势单力孤,不由胆色一壮。


    殷志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两个!我猜,两次月考,你们就会被书院劝退!”


    肖平道:“他并非白鹭洲书院交流生,但我是。不过,你说劝退便劝退?”


    殷志道:“我们可以赌,你敢吗?”


    肖平道:“赌什么?怎么赌?”


    殷志道:“既然他不是交流生,就赌你连续两个月大考都被我甩在身后!若是你能超过我一次,则算我输。不管你我谁输了,都必须主动离开白鹭洲书院,而不是等到交流结束才离开。你可敢?”


    殷志很聪明地临时更改了赌约。他之前说肖平两次月考之后,便会被劝退,意思是肖平连续两次考试都将叨陪末座。不过一旦涉及到打赌,他又改为居于他之下。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也不知是为何,只要看到肖平从容不迫的样子,殷志就厌恶肖平。如今有机会羞辱肖平,他觉得十分惬意。赌约之中,他已经巧妙地扼杀了发生意外的可能,他觉得自己必胜。他料定肖平不敢答应。一旦肖平胆怯,他还会进一步羞辱他。如此多人的注视下,肖平肯定无法在白鹭洲书院立足。


    他想不到的是,肖平竟然点点头答应了:“那就请各位作个见证。”


    不单单是殷志,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肖平会拒绝殷志的赌约,却不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答应之后,肖平也没有立即离开,反倒是继续和阿丰坐在茶楼中,慢慢地饮着茶水,看着外面的风景。


    肖平的淡定让殷志有些不安,也让其他人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只能认为肖平来自社学,并不知道书院中竞争有多么激烈。


    殷志等人各自在心中又暗暗嘲讽了肖平一番,但是嘲讽之后,他们便觉得自己的心情很虚浮无力。此时,肖平和阿丰依然淡定,虽然二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稳稳坐着,便有了点喧宾夺主的味道。


    原本想要长谈的聚会,不得不草草收尾。如叶令者,觉得无法看透肖平,并不敢下什么定论。至于如殷志一般的人,只等着入学之后看肖平的笑话。


    离开茶楼前,大家又各自吹捧了一番。豫章书院有人吹捧殷志:“殷兄祖父是进士,父亲是举人,家学渊源,必被康解元赏识。”


    阿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按照这个趋势,祖父进士、父亲举人,当儿子的,顶多中个秀才。”


    肖平的嘴角不由带上了笑容。阿丰平时的话很少,这一次,倒是有了三分曾芸芸的风格。


    殷志听了,果然有种被堵住了气的感觉,怒道:“你个泥腿子,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吧?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比?”


    阿丰刚要反驳,却听到有人抢先道:“种田怎么了?丢人吗?难道你不吃粮谷而是吃屎长大的吗?”


    大家一看,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却好的老人拿着一把蒲扇走上了茶楼。老人身着朴素的青衫,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不过天已经不热了,他却拿着蒲扇扇个没完,有些滑稽。


    殷志急道:“你算哪根葱?”


    老人却缓缓坐下,道:“我不是葱,是人。”


    随意点了一壶花茶,老人自顾自看起了街上的风景,根本不在意眼前的几个读书人。


    殷志自觉颜面大失,不由道:“老东西。”


    老人不气反笑:“我啊,确实是老东西了,不少人


    都这么说过我。可是被你这样的黄口小儿说,却是第一次。怎么?来白鹭洲书院求学吗?”


    殷志道:“怎么?不行吗?你都上得了茶楼装斯文,我等莘莘学子去白鹭洲书院,岂不理所当然?”


    老人轻轻品了一口茶水,才道:“当年白鹭洲书院文天祥殿试之时,曾以‘法天地之不息’立论。主考官王应麟读后大为赞赏,认为文天祥忠直如铁石。白鹭洲书院之学子,至今常诵《正气歌》。眼前小子,你去白鹭洲书院,岂不玷辱了书院先贤?”


    殷志道:“在堂堂白鹿洞书院,我亦出类拔萃。到白鹭洲书院,自然可为书院添光。你又非白鹭洲书院山长,亦非吉安府知府,更非江西大宗师,有何资格指责我?”


    老人点点头,道:“确实,我非山长、知府、大宗师。我也不指责你,且看你在白鹭洲书院能如何。”


    说罢,老人不再搭理殷志,安心品茶。


    殷志等人自觉无趣,结伴离开了。


    肖平和阿丰看看天色,觉得应该去和曾夫子汇合了。离开前,二人来到老人面前,施了一礼,道:“多谢老丈方才直言。”


    老人也不起身,受了二人一礼,问:“两位小友,可曾读过东坡居士的《留侯论》?”


    阿丰摇头,肖平点头。


    苏轼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这八大家的散文,曾芸芸早已嘱咐肖平要熟读。


    老人直接引述了《留侯论》中的一段话:“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老人说完这一段,看向肖平和阿丰,问:“你们可明白?”


    阿丰挠了挠头,有点不明白。


    苏轼此文,浑浩流转,变化不羁,肖平很喜欢,与曾芸芸多次探讨过,对文意十分熟悉。老人言语刚出,他便明白,便道:“老丈的意思是,言语之争,纵然赢了,也不足为勇。最有力的反驳,乃是在读书进学上胜过他们?”


    这一次,阿丰也懂了。


    老人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肖平和阿丰又行过一礼,方才下楼。


    老人坐在茶楼上,看着两个少年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中越走越远,脸上犹自带着笑容。


    第59章 中秋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吟诵这首白居易的《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时,曾芸芸正在鉴湖畔的新村过中秋。


    新村的第一批房舍都已经建好,正巧选择中秋节这一天入住。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肖平和曾芸芸在文峰村与大伯、二伯家相处得并不好,受到了林大海的邀请之后,干脆到新村和大家一起过节。


    早在中秋前几天,新村的妇人做好了米果和月饼。看到曾芸芸和肖平到来,她们尤为热情,把准备的各种好吃的都端了上来。


    新村的居民都认为,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多亏了曾芸芸和肖平。他们便通过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对曾芸芸和肖平的感激。


    因为曾芸芸的亲和力,白日里,附近的学童也都聚拢到了新村。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午饭。


    吃完晚饭,曾夫子现身湖畔,和附近的村民一起烧塔。曾芸芸也参与其中。


    中秋烧塔,这是吉安府传承已久的风俗。虽然之前的那个曾芸芸记忆中有类似的片段,但是亲自参与,她还是第一次。


    鉴湖边上,两个塔早已静静伫立于明月的清辉之下。


    曾芸芸眼前的这个塔,宽三尺,高七尺,是附近村里的顽童四处搜捡砖块瓦片搭成的。


    白日里,他们现在鉴湖边上寻一处平地,然后以土砖垒塔。先打一个有两个灶口的六边形基座,一个灶口用于投放燃料,另一个用于掏出木炭和木灰。然后再用瓦片一层层破缝叠压,慢慢收腰,形似宝塔,塔顶留出空口,供吐火舌。


    此时,鉴湖边上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集在这里,每户都带来一捆稻草、竹片、秕谷等。


    月上中天,四个青年舞起黄龙旗,六个学童撑着宫灯,村民们摆上柚子、月饼,点燃香烛,鸣放鞭炮拜月。祭完塔神后,三声锣鼓响起,曾夫子作为主烧人将酸酒放入塔内。酸酒等燃料被点燃后,烧塔开始。


    火焰蹿升,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整座宝塔吐出火舌,远远望去,将半边鉴湖水都染红了。曾夫子又浇上菜油,火势更旺,香味四处飘散。


    于是,村民们耍起了龙灯,唱起了山歌。


    肖平也随之一起唱,曾芸芸则笑着听:“烧塔烧塔红之红,养出崽来大似龙。烧塔烧塔发之发,家家供猪三百八。作田郎,有米吃;读书郎,做官家。”


    新村的居民来自福建泉州府晋江县,那里同样有烧塔的传统,被称为“烧塔仔”。新村的孩童,同样以碎砖和瓦片,叠造了一座七层“塔仔”。此时,林大海将柴草、树枝、树叶、锯末、谷壳等点燃,砖塔通红。新村的居民争相将盐、茶叶、大米、松香粉、白酒、香醋等洒到塔间,发出“哗哗叭叭”响声,震彻夜空。


    肖平告诉曾芸芸:“各地烧塔,风俗相近,但是来源却不同。有些地方说元朝甲长暴虐,人们于八月十五烧塔为信,一起行动,推翻了甲长。不过在吉安府,则多说烧塔是为了纪念文丞相。当年,文丞相在吉州、兴国等一带领兵抗元,为助抗元士兵中秋夜渡河,当地村民在渡口砌起砖瓦塔,用稻草点燃为其照明。从此,中秋烧塔便流传下来了。”


    曾芸芸和肖平并肩闲聊着,沿着湖畔渐渐远离了村民。不过塔火熊熊,依然能照到这里。


    曾芸芸抬眼看去,圆圆的月亮投影到湖中。凉风袭来,波光盈动,不改清辉。


    曾芸芸注视着月亮良久,道:“平哥哥,你看这月亮多么奇特,曾让李白写下‘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稚气之语,让苏轼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让天下游子牵动了‘望月怀人,见云思友’的愁思。中秋月明人尽望,而在平时,它孤零零挂着,多少人都忘记看它一眼,更吝啬于一句赞叹。”


    肖平抬起头,看着明月浩浩地把万里清辉泼向大地,悄无声息却又气势磅礴。此时,夜空洁净而深邃,闪着绸缎般柔滑的光,更衬托的明月的高贵。七八个星散落天外,像一盏盏如豆的灯火,闪着柔和的光泽。


    肖平看着曾芸芸,用手触碰了一下她的发丝,然后问:“芸芸,你还记得父亲当年带我们赏月的情景吗?”


    曾芸芸点点头。在记忆中,肖山带着肖平和曾芸芸赏月,是她始终无法忘怀的场景。


    肖山在的时候,程念自然没去程家集。一家四口人聚在院子里,风清月白,光华满宇。


    程念的手艺不错,每每到节日,她一番忙碌之后,院落里都会充满饭菜的香味。四口人聚在一起,笑声朗朗。


    吃完晚饭,往往是肖山给肖平和曾芸芸讲故事的时候。彼时,天地间万里澄澈,流光遍野,肖山从千年的历史中随手拈来,便是妙趣横生的一段传奇,让肖平和曾芸芸都忍不住沉浸其中。这时候,大伯家的肖近和二伯家的肖生往往也会跑到这边来玩耍,一是为了程念做的吃食,二是为了肖山讲的故事。


    在曾芸芸和肖山的记忆里,那时候,这个世界仿佛就没有饥苦,没有了贫穷,没有了烦恼,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期盼和憧憬。


    每逢佳节倍思亲。皓月当空之时,抬头望天,记忆的闸门会不由自主被打开。曾芸芸想到的,又何止于肖山和程念呢?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刚过端午节,到如今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却经历了很多。


    三个多月


    的时间里,她常常会触及到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可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她会与肖平交流,其余的都被她一点点安置在内心的最深处。


    看到曾芸芸的眉弯轻蹙,肖平以为曾芸芸是想念家人了,忍不住道:“芸芸,不如我陪你去家中看看?”


    曾芸芸摇摇头。除了文峰村,她暂时找不到一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曾家吗?那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纵然在另外一个世界,曾经有一间小屋独属于她,也只是被她称为宿舍罢了。


    正说话间,解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肖平,夫子叫你过去。对了,老大,你也一并去吧。”说完,解鉴又跑了回去。


    看到肖平和曾芸芸过来了,曾夫子一边往社学走,一边道:“肖平,听说你在府城和别人打赌了?和你打赌的是白鹿洞书院的学生?”


    这件事,阿丰自然不会去张扬。肖平猜不出曾夫子是从哪里知道的。


    曾夫子道:“和你打赌的人,早已在府城的交流生中宣扬了一番,所以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你觉得你有必胜的把握?”


    肖平道:“先生,我并非好赌,实在是社学被其所辱,不得不如此。”


    曾夫子道:“《大明律》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其开张赌场之人,同罪’。不过只要不涉及到大额财物,倒也没有太大妨碍。这是你的自由,后果也由你自己来承担,我并不想干涉。毕竟,打赌和上沙场对阵一样,都会有输有赢,输了就要付出代价。为了不惨痛,你就要想办法赢。我想知道的是,你对白鹿洞书院的学生了解多少,便贸然答应他那种条件?”


    肖平已经清楚曾夫子是为他考虑,便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是我鲁莽了。”


    曾夫子道:“他的条件看似公平,但实际上对你却不利。他既然激将你,你为何不反过来激将他,让他降低条件,或者干脆由你提出条件?我这么说并非是要指责你。你马上就要去府城了。白鹭洲书院不是小小的鉴湖社学,那里面形形色色的学生都有。你和解鉴作为交流生过去,我最不放心的反倒是你。因为解鉴年幼,大家不便针对他,便只能针对你。这些年,书院和社学虽然层次不同,但不是没有矛盾。纵然康解元不会难为你,但未必别人不会。这里面,甚至还牵扯到很多人的利益。若是把盘根错节的关系理一下,京城里的大人物都会牵扯到。”


    听到这里,曾芸芸不由佩服曾夫子敏锐的洞察力。他身居乡野社学,却能洞烛朝廷的局势。历史上,张居正在担任首辅不久,就以霹雳手段,查封了大量的书院。原因之一,就在于书院之中思想过于活泛。


    大明一朝,若是说被朝廷忌惮的思想有很多,但王阳明的心学无疑是首当其冲的,因为它的影响太大。王阳明曾在吉安为官并讲学,这里是心学形成、发展和大肆传播的地方之一。所以,吉安府的各大书院,可能早已经纳入到朝廷的视野当中。曾夫子警示肖平,并非无的放矢。


    曾夫子看到肖平和曾芸芸对他的话都听得仔细,稍稍放心,继续道:“你要记住,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利益都会裹挟他们的言行。你到了白鹭洲书院,一切还以上进为要!”


    不知不觉,三人就来到社学的院落中。曾夫子看看天色,道:“天不早了,你们回文峰村吧。路上小心。”


    曾芸芸和肖平点头答应。这时,正巧阿丰举着火把迎了过来。


    月光之下,火把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三个少年在圆月和火把的映照下,向文峰村走去,一点点融入到轻柔的夜色之中。


    第60章 初到书院盯着曾芸芸看的少年……


    中秋节过后的第四天,白鹭洲书院尤其热闹。来自江西各大书院的交流生齐聚吉安府,似乎把各地的文气也汇聚到这里。


    到白鹭洲书院报到的前一天,曾芸芸在肖平、阿丰和解鉴的陪伴下,在吉安城游逛了一圈。


    依水而建、因水而富的吉安因赣江明丽了许多。曾芸芸久久流连于寻常巷陌,情思却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后世的吉安城,她恰好来过。当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与如今的黛瓦粉墙,让曾芸芸产生了一种时空交织的恍惚之感。


    肖平、阿丰和解鉴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但不妨碍他们兴致勃勃地跟随曾芸芸迈开步伐。


    随后,阿丰回了文峰村。他将一边继续在社学读书,一边看护宅院。


    肖平、曾芸芸和解鉴已经提前搬到新租的小院内。三间正房,三人各自一间。因为有个小小的院落,所以格外清静。曾芸芸对此很满意。


    当然,有人满意,有人就不满意。殷志坐在屋内,端着书本,偶尔听到来自街上的嘈杂声响,便会忍不住斥骂一句。


    白鹭洲书院距离肖平租房的地点不远,就在半里之外的赣江之中。在江中,有一座白鹭翔集、草木葱茏的洲岛。早在北宋宣和年间,这里就被称为白鹭洲。有人说,这是仿李白金陵所登的白鹭洲。南宋嘉熙四年,白鹿洞书院的学生江万里出知吉州。第二年,江万里在这里创建白鹭洲书院,由此掀开了一个文教圣地的序幕。


    去报到这一日,曾芸芸换上男装,随二人一道前往。


    站在江岸上,眺望着赣江两侧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曾芸芸不禁慨叹于时间的伟力。唐朝之前,这里还属于偏远之地,文人墨客一旦流落到这里,往往哀怨惆怅。


    曾芸芸道:“南朝时,谢灵运的哥哥谢瞻曾在如今的吉安府安福县给谢灵运写过一首《于安成答灵运》的诗,尤为凄苦。一到吉安,古人便觉与亲友暌隔无期,哪里会想到这里会有如此盛况?”


    解鉴问:“老大,什么时候开始,吉安才变好的?”


    曾芸芸道:“就如当年韩愈被贬潮州,不毛之地从此文教兴盛。庐陵文风,则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所开。当年武后在位,杜审言被贬为吉州司户参军。他到吉州后,广交儒士,大兴文教,建立诗社,为庐陵文章之祖。永泰元年,颜真卿任吉州司马。他关注民生,鼓励农耕,并聘请贤才,广兴学舍。后来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颜真卿前去劝降,被害于狱中。自此,颜真卿为庐陵节义之祖。唐末和五代,这里陆续建立了五座书院,乃华夏书院肇始之地。北宋以后,庐陵民间崇文重教,书院私塾遍布乡村,崇科举、兴文教之风深入人心,泽被士子。随后,才有欧阳修、杨邦乂、胡铨、杨万里、文天祥等名士,让吉安声望日隆。”


    曾芸芸的这番话并不长,但是她文史双博士的学位可不是摆设。简单地一介绍,哪怕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肖平和解鉴也轻轻松松了解了吉安的文脉传承,都是钦佩之至。


    三人乘船来到沙洲之上,但见渡口竖一石碑,上面刻有“其事亲孝,谨身如玉,澹然无世间荣利意。文章有本,如是若其讲议,自得新意”之句。


    曾芸芸笑道:“这乃是湖南岳麓书院之句。盖因南宋宝祐二年,岳麓书院副山长欧阳守道回吉州执掌白鹭洲书院,把岳麓书院的经验也带到这里。文天祥、刘辰翁、邓光荐等,都算是他的学生。”


    三人拾级而上,又见一碑,上书七律一首:“宋家书院但空名,二水中分草树平。陵谷变来基亦废,野人耕处草还生。落花细雨文鱼上,残柳西风白雁鸣。临眺不堪怀往事,城头画角更凄清。”


    解鉴问:“这首诗怎如此凄凉?”


    肖平道:“此事我倒是听先生讲过。洪武四年,天下书院与府学、州学、县学合而为一,白鹭洲书院纳入府学,沦为荒地。进士李昌祺路过白鹭洲,写了这首诗。后来阳明先生曾在白鹭洲上讲过学,但他讲学最多的地方,还是城南青原山。直到阳明先生的弟子黄宗明到吉安任知府,才决心重修白鹭洲书院。谁料到黄宗明调离吉安后,白鹭洲书院遭遇洪水,


    再成荒州。后来,白鹭洲书院一度迁往城南仁寿山慈恩寺,改为白鹭书院,后又迁往城北。直到现任的汪府尊到任后,才发动官绅,在此重建书院。”


    解鉴听罢,啧啧称赞。果然,在一块题有《重修白鹭洲书院记》的石碑上,三人找到了可以印证肖平讲述的记载。


    曾芸芸等三人看到当年汪知府上任时目睹白鹭洲书院“故址日颓,半为鲛室,残碑断碣,时有隐见于沙迹水沤之间”的句子时,不由自主联想到当日残破之景。


    再看此时,早已垒石积土,抬高地基,修筑吉台,水患再也难以侵袭这里。三人对这位汪知府,顿时生出好感。


    三人因为住得近,来得算是早的,所以四周还算清静。但略略游览之后,便看到江上舟楫渐多,每条船上都有数目不等的学生。


    往来学子虽多,但是书院的学生和交流生还是很容易区分的,单单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白鹭洲书院的学生面对这些异地来的学生,脸上往往呈现出骄傲的神色,举止也不拘谨,显得十分从容。


    三人来到书院正门前,早有书院的学生在那里等待,让交流生歇息片刻。


    巧的是,三人看到了忙碌的学生中,正好有方卿和邱乘,倒是那个陈克不在这里。


    方卿和邱乘也看到了他们,却假装不识,只是验看交流生的凭证。


    自然,肖平也看到了白鹿洞书院、豫章书院和鹅湖书院的九个人。叶令和邱真向肖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其他几人则和殷志保持一致,个别人甚至冷哼了一声。


    解鉴低声道:“他们几人难道对我们有什么误会?”


    肖平道:“没有误会,放心。他们只是真心实意地瞧不起我们来自社学。”


    解鉴的斗志顿时燃起:“有什么了不起?比读书,我不怕他们!”


    肖平还发现,殷志似乎和邱乘十分熟悉,仿佛是好友一般,一见面就聊个不停,声音也越来越大,惹来其他学生的侧目。两个自诩高傲的人遇到一起,恨不得把周围的人都踩到脚底蹂躏。


    半个多时辰后,所有交流生都到齐了,共有六十七人。


    其实,江西大大小小的书院,足足有近三百所。只是,并非所有的书院都在白鹭洲书院的邀请之列。毕竟,有些书院太小,学生也少,影响不大,另外就是白鹭洲书院安排不下这么多学生。即使如此,一次性交流六十七名学生,也属盛况了。


    看到人到齐了,方卿转入书院内,不一会,随一位老人走了出来。


    肖平稍稍惊讶,因为走出来的老人,恰恰是当日在品香楼遇到的那位。


    看到老人出来,白鹭洲书院的学生都一起称其为“山长”。殷志顿时愣在了当场。


    邱乘推了推殷志,问:“你怎么了?”


    殷志道:“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不是康解元吗?怎么又有一个山长?”


    邱乘道:“康解元是刚到任的。之前,书院的山长一直都是汪山长。哪怕他卸任了,大家还是习惯称他为山长。”


    殷志问:“既然退了,怎么他还不回家养老?”


    邱乘道:“虽然他不是山长了,但担任了监院。别看他平日里笑呵呵的,严厉起来,没有不怕的。你可要小心。对了,汪山长还是汪府尊的父亲。当年汪府尊重建白鹭洲书院,汪山长便来此任职了。另外,汪山长可是在南京国子监里担任过祭酒的。”


    殷志的冷汗不由流了下来:当日其貌不扬的老头,怎么竟然有这么大来头?


    仿佛是看到了殷志,想到了那日的对话一般,老人笑道:“我早已不是山长了。你们也不用这样称呼。想叫,就叫我一声先生吧。”


    看了看汇聚而来的数十个交流生,汪夫子道:“想必各位到此之后,都或多或少对白鹭洲书院有所了解。白鹭洲书院虽然是江西四大书院之一,但命途多舛,饱受磨难。前次复建,我们修建了理学、忠节、名臣三坊,并兴复二程祠。来白鹭洲书院,先到三坊和二程祠祭拜,已经是定例。今天,就由我带着大家祭拜先贤。”


    在白鹭洲书院之前,有一方池塘,有江中活水流入流出,名为泮池,有桥立于其上。泮池不远,便是理学、忠节、名臣三坊和二程祠。


    肖平和解鉴跟随汪夫子而去,曾芸芸则在附近等候。


    泮池附近,建有号舍百个,想是书院考试所用。曾芸芸虽然当过大学教师,但如此考试形式,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新奇,便欲好好研究一番。


    谁料到没走多远,便看到康啸林陪着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俊美的少年。


    中年男子三十多岁,身形矫健,富有神采,与康啸林相谈甚欢,倒是那少年,虽然剑眉星目,孔武有力,偏偏郁郁寡欢,让整个人多了一丝奇特的气质。


    曾芸芸站在一侧,康啸林并没有注意到他。


    中年男子道:“康兄,今日各地书院学子云集白鹭洲,我今日来此,一是开开眼界,看看各地才俊,二是带着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入学。”


    康啸林道:“贤侄此前在什么地方读书?”


    中年男子道:“此前在岳麓书院。只是遭逢了一些事情,坏了心境,我便给他换个环境。”


    康啸林道:“这几日,我们正好在招纳各地游学的学子。不妨贤侄先报名,随这些学子一起旁听,再行分配讲堂。”


    中年男子道:“这样倒好,先让他了解一下书院的环境。”


    二人聊了一会,却发现身后的少年没有走过来,反而是怔怔地看着曾芸芸。


    康啸林不解情由。他倒是认出了曾芸芸,乃是当日鉴湖上所见的那位。看他独自站在这里,莫非是作为交流生来此,却走迷了路?


    再看岳麓书院来的少年,盯着曾芸芸的脸庞看了片刻,早已红了眼睛,竟然流下了两行泪。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也看了曾芸芸一会,面露惊讶,随即叹道:“这孩子,又犯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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