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 201 章 旧人
“我的天,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哥儿。”
“谁呀,这么出挑的人物,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
“袁夫人出阁前我有幸见过一面,以为已经是神仙般的人物, 如今与这人一比, 竟是觉得袁夫人不过如此。”
“可惜挽着发髻, 也不知道是哪个这么有福气, 娶了这样的大美人。”
“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你瞧人家那打扮那架势, 就是云英未嫁也不是你我可以肖想的。”
女子哥儿的注视更加隐晦而细致,仔细把人打量了一番后,只能摇头叹息。上天真是不公,如此样貌,自己要是与人站在一起,完全就是云泥之别,让人连嫉妒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柳天骄见两个伙计把人安抚下来了, 本来没打算插手的, 听到大堂内的议论, 瞌睡清醒了几分, 心想这些没见识的, 还是美人见得太少了, 要他们见了齐哥哥那般的人物, 怕是得直接看掉眼珠子。不过比尹明秀好看, 倒也难得了,那个女的心肠黢黑,长相倒也能算上乘,能比尹明秀好看, 也勉强让他骄大爷生了几分好奇。
仗着东家的身份,柳天骄凑上前去,笑道:“贵客到来,小店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我是江云楼的东家,您有什么需要……”
太好看了,与齐哥哥、师父和卫文康都完全不同类型的好看,论容貌和气度,自然还是齐明泽稍盛一筹,可这千娇百媚叫人浑身酥软的风韵,也是别有一番难耐的风韵啊。尹明秀与他想比,真是提携也不配。
崔荧打出生就是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年岁渐长容貌愈盛,见惯了众生痴相,享受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厌烦。瞧这个五大三粗的小哥儿,红着脸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有些腻歪道:“听吩咐就是。”
怪不得奴婢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原来是随了主人。可他微抬着下巴美目一敛的样子还是很迷人啊,柳天骄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他的坏脾气。“好嘞,请贵客移步楼上雅间。”
美人摇曳生姿地上了楼,连影子都瞧不见了,东家还在那儿傻站着,看来惜花病又犯了。伙计摇摇头,在心里可怜了卫解元几句,就去干活去了。
柳天骄回过神来,兴致却是未减,拉着松明扯个不停:“天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物,这般貌美。那美目一扫,啧啧,我心底都酥了一半。”
才从沉香居被提拔过来管住宿生意的江云楼二管事松明,瞧这行人是外地来的又富贵得紧,正使劲浑身解数想把人留下住宿呢,哪里又空跟自家夫郎瞎扯。“您心底酥不酥我管不着,这行人今个儿要是留不下,我晚上觉都睡不着。”
“又没给你下军令状,急什么?”柳天骄见人跑得飞快,不满地嘟囔道:“年轻人啊,还是太看中钱财了。”好像每日早晚都要打好几遍算盘的人不是他一样。
伙计把人领到包间,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的好不周到。只是这拨人对他们的殷勤并不买账,一个劲儿地抱怨。
“熊掌、鲟鱼都没有,也太过寒酸了些。”
“这茶水还有一股子怪味儿,叫人怎么喝得下去。主子,咱们还是去别处吧,我听说秀贤楼乃江东州第一酒楼,必是比此处周到些。”
见崔荧神情冷淡,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先前随似在马车上的温婉女子忙开口道:“要你们多话,主子自有打算。” 当绿嫣不知道这两个小妮子是被人收买了?别以为主子性子懒怠,不愿管这些小事,她们便可以肆意妄为了?真把人惹恼了,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丫鬟有些不服气,但因着地位低人一等,还是勉强住了嘴。
崔荧也确实受不了江云楼的粗茶,示意下人把自个儿带来的茶叶泡上,才道:“上菜吧。”
伙计应了声,立马出去传菜,再磨蹭这送上门的生意被人撬走了可怎么办?还得感谢那位主子英明,没被这些碎嘴子影响,他们江云楼本就不比秀贤楼差。
其实也不是崔荧英明,存粹是因为他天生反骨。人人都说好的地方崔荧偏挑三拣四,众人都瞧不上的地方他有时倒也能瞧出几分好来。此番来江东州,虽是一时兴起,但依他的身份地位,自有人把一切都提前料理妥帖,食宿自然也在内。
秀贤楼作为江东州第一酒楼,崔荧听下人提起过,只说金碧辉煌,不比京都的名爵楼差多少。那就还是比京都的名爵楼差,崔荧提不起兴趣,便索性在路上寻了一位书生打听,江东州还有什么像样些的酒楼。
凑巧那书生前些日子参加过江云楼的诗会,还得了十两银子的赏金,这不立马就提到了江云楼,把它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崔荧一时好奇,也不介意舟车劳顿,特意绕了远路过来。
以崔荧挑剔的眼光来说,江云楼有些寒酸,就像婢女说的,茶叶都过于廉价。胜在装潢还算雅致,地方也开阔,倒是比城中舒坦些。至于饭食,崔荧是没预备尝两口的,乡野之地,样样粗俗,能入口的本就不多,饿了吃些家中带来的点心便是。
这般想着,虚靠在软榻上的崔荧昏昏欲睡,直到一阵浓烈的饭菜香味儿袭来。
丫鬟看着一桌子菜,素多荤少,似乎终于逮到了能发作的地方,秀眉一蹙道:“不是叫你们上好酒好菜吗?弄些菜叶子糊弄谁,怕我们付不起钱还是怎么的?”
伙计忙道:“还请恕罪,江云楼一向是顾客至上,哪敢怠慢。只是贵客们舟车劳顿,竟上些大荤之物,恐害了胃口,这才先上些解腻的清粥小菜。若是贵客不喜,我们这就去换。”
丫鬟还待说什么,崔荧已经自个儿夹了一筷子小菜,酸酸辣辣的,倒是解腻。又端起了一杯饮子,浅酌一口,奶香中带着玉米的清甜,出人意料的好喝。
“无妨,就这样吧。红云,少说两句,聒噪得很。”
“是。”丫鬟脸色一白,再不敢吭声。主子今日往日不是最挑剔的吗,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这江云楼真是邪门。
江云楼灶房内,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公孙鳌正半躺在摇椅上看书,身上搭着一条毛毯,悠闲得好似在后花园消遣,实在不像会围着灶台转的人。
伙计跑进来,大冬天的脸上都出了汗,见了公孙鳌就笑道:“您可真是神机妙算,那贵客看样子对饭菜很是满意,还说了自家丫鬟。也真是的,不都说豪门世家的丫鬟都跟寻常人家的小姐一样吗,知书达理,我瞧倒是有两个刁蛮得紧。”
“物似主人形嘛。”公孙鳌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开,露出些似怀念似轻慢的笑意来,“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看来他运道当真是不错啊。”
伙计奇怪,“公孙先生,您认识那位贵客啊?”
公孙鳌笑笑,“既是贵客,我如何识得?”
伙计不信,但公孙先生可是东家的师父,人家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再问。
绿嫣看着自家主子难得的好胃口,心中有了数,问道:“主子,江云楼有住宿,咱们待会儿可是就在这边歇息?”
崔荧吃饱了就不想动,随口道:“就在这儿吧,找间好些的客房,我累了。”
“是。”绿嫣说着立马去安排,两个小丫鬟哪里还敢多话。
松明听说这一大队人马都要留宿,高兴得不行,也用不着柳天骄插手,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这伙人果真是不差钱,竟直接把浣云居包下了。那可是浣云居啊,最差的房间也得一两银子一晚呢。整个包下来,松明算了一下,怎么着也得收他一百两银子。对方若是嫌贵,八十两也成。
孰料来交涉的大丫鬟竟是眼也不眨地就给了他两张银票,“我家主子挑剔,吃用都要最好的。”
松明接过银票一看,两张都是一百两的,且还是天下第一钱庄通宝阁的,到处可兑换,绝不会有假。这真是遇上大财主了啊,要不是松明定力不错,这会儿得乐晕了过去。“我等自然十二分上心。”
绿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崔荧直接从三楼的连廊走过来,自上而下,将浣云居风景尽收眼底,见其虽无多少名贵的花木,布景倒是巧妙,别有野趣,心中已有几分满意。“表兄前些日子还与我吹嘘他的新宅子,我瞧他那钱是白花了,园林布置得还不如一家小酒楼顺眼。”
绿嫣笑道:“还是主子英明,一来就找到了好地方。”
人往往越差什么越喜欢别人夸他什么,崔荧也不例外,闻言脸上浮起了些笑意,“我的眼光自然是不差。”
到了房间,绿嫣一瞧,视野开阔,布局合理,雅致中不失舒适,心中落定,觉着自己这回谏言应当是没错了。
岂料,房间内突然传出一声怒喝,“把那幅字给我摘下来。”
第202章 第 202 章 王妃
主子虽是脾性不好, 如此暴怒却不常见,绿嫣不敢耽搁,亲自抬了凳子把墙上那幅字取了下来,忐忑道:“主子, 这字画可有什么不妥?”
崔荧一把将其夺了过来, 眼睛死死盯着看了良久, 冷笑道:“这字迹你就不觉着眼熟吗?”
确实有几分眼熟, 自己应当是见过。绿嫣细想了一番,突然脸色一变, “是,是华清公子的字?”
“可不就是他。”崔荧冷笑,“瞧这墨迹,应当是不久前才写的。真可惜,我还当这人早就死了呢,命够大的。”
绿嫣再不敢言,怪不得主子如此失态, 他与那位的恩怨可真是。“还在人世又如何, 他一个罪臣之后, 与您可是云泥之别。”
“也对, 他如今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 见了本公子都要磕头的。绿嫣, 多派些人手, 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说实话, 没了他,这日子多少是有些寂寞了。”
“是。”
柳天骄这日见了美人又赚了钱,心里头正高兴着呢,就听松明说将将入住的客人在打听房间内的一副字,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那副字怎么了,他家丫鬟打听这个做什么?”
松明道:“说是笔力不俗,她家主子喜欢,想要重金求副墨宝。“
柳天骄乐呵道:“原是这样,我师父本来就是个有本事的,只是要请他出山可不容易。”
“对方说钱不是问题。”松明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夫郎,我觉着这事儿有些奇怪。那丫鬟说的是她家主子好书画,但咱们江云楼那么多墨宝也没见他正眼瞧过,且明里暗里都在打听笔者的情况,该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不过是一副字,能图什么,总不能是想偷几副字画去卖吧?再说我师父有什么好打听的,他不过是一个……”柳天骄说着突然卡壳了。对啊,他师父如今只是一个厨子,可以前呢?
柳天骄想起来,孙醇跟他说过,他师父是犯官家眷,年轻时曾被流放过。这人该不会认识他师父吧,那是寻友还是寻仇来的?柳天骄码不准,忙道:“你没跟她说什么吧?”
“您放心,这种事情,不知道深浅我定不会乱说。”
“那就好,总之,你先把人糊弄着,我想好了再跟你说怎么弄。”
公孙鳌听说贵客在打听他,倒是没有意外,“也难为他了,那么小的脑子,这么多年了都还记得我的笔迹,早知道就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了。”
“还真是认识啊?师父,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恩怨?”
公孙鳌直言道:“恩没有,怨可不少。可以说,我应当是他顺遂日子里唯一的例外吧。”
既然是这样,那个哥儿长得很好看,但一瞧就不是什么好性的,柳天骄怕自家师父吃亏。“要不先回去躲躲?我瞧他那架势,就有些来历,万一动什么歪心思可就不好了。”
“无妨,他本就是我招惹来的,有什么好躲的?”
“您招惹来的?师父啊,您没事招惹个仇人来做什么,不怕他报复您?”
公孙鳌完全无视自家徒弟的着急,躺回椅子上,老神在在道:“放心,恶犬自有铁笼关,就算被他知晓了,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的,不过是些幼童般拙劣的把戏罢了。”
柳天骄狐疑道:“当真不妨事,对方到底什么来路?”
“不妨事。至于什么来路,你很快就知晓了。”
“那松明那边怎么回?”
“就说字画都是从一个游商那里买来的,不知道笔者是谁,叫他自个儿慢慢去查吧。”
松明回了话,也不知道对方信没信,总归是没再来找麻烦。
柳天骄心下微松,想着这行人出手大方,若是不走,明日还能再多赚百两银子,江云楼这个月的生意便不愁了。
岂料,晚上天都黑透了,柳天骄准备关门回自家宅子时,康夫人领着一群贵妇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劈头盖脸就问:“骄哥儿,听说你们这儿今日来了贵客,打头的可是一貌美非凡的哥儿?”
“是啊,您怎么知晓,可是这贵客有何来历?”柳天骄做糕点生意,没少跟圈子里的贵妇小姐接触,晃眼一看都心惊,江东州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居然都到齐了。
康夫人一拍手,“哎呀,来历可大了去了。我们先前收到消息就在秀贤楼等着了,没成想竟是来了江云楼。如今人可安好?”
“好着啊,将将还送了宵夜过去呢。夫人匆匆赶过来,可是现下就要去拜访?”
“安好就成,这时候去拜访也是讨人嫌。”可来都来了,这时候回去又有些不甘,康夫人左右为难。
“不若先在这里歇息着?”柳天骄说着让人上茶水点心。
众位夫人慌里慌张地赶过来,这会儿脸上还有汗,闻言并没有异议,坐下喝了热茶又找地方更了衣,总算缓过劲来,也把事情议定了。
“骄哥儿,你这儿可还有住宿的地方?”
“住宿自然是有的,只是浣云居都被那位贵客包下了,江心院条件要差些,恐怠慢了各位夫人。”
众人都说无妨,只叫柳天骄安排,今晚他们都要住下。江云楼开业这么久,第一回塞得满满当当,柳天骄这钱赚的却不是很安心,悄悄又问康夫人:“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叫你手底下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吃的用的一样都不能出错。还有安防,除了自家伙计,谁都别放进去。” 康夫人待柳天骄就跟自家子侄一样,怕他搞不清楚事态的严重性,决定还是据实相告,“你可知道镇北王?”
“知晓,我爹以前就是在镇北王手下服的兵役,听说虽是出自皇室,但小小年纪就英勇非常,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当年与胡人一战,镇北王功勋显著。”
“朝廷之事我不好与你多说,你只需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圣上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今日投宿的贵客,正是镇北王妃。”
柳天骄脑子懵了一下,“镇北王妃?他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难不成是继室?”
康夫人赶忙捂住柳天骄的嘴,“乱说什么呢?人家是原配,不过瞧着年轻些,如今也是三十多了。”
柳天骄惊得不行,“三十多了?那可真是驻颜有术。”
康夫人没好气道:“人家镇北王妃出自汝州崔氏,又嫁入皇室,金尊玉贵般的人物,自然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
师父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惹到镇北王妃这般的人物?柳天骄心乱如麻,“夫人,你可知晓镇北王妃曾与谁不对付?”
康夫人神情有些古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嘛,我想他那样的人物,该是人人都敬着供着,不该有什么烦心事才是。”
“是人就有烦心事,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还有后宫佳丽三千添堵呢。”康夫人是受够了后院之乱的,如今虽是看开了些,面对亲近的人也还是会忍不住多说两句,“说来镇北王妃运道真是好,嫁了个对他千骄万宠的,我听说成婚十多年,王府后院连个侍妾都没有。只是可惜,人都有不圆满的地方,镇北王夫妇至今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他俩谁身子骨不行?”
“多半是王爷吧。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总不能因着王妃身体有恙就不要子嗣了。”康夫人对此事显然是感慨颇多。
柳天骄却是关心另外的事情,“这王妃成亲前可与人有什么龃龉?”
康夫人轻咳一声,“王妃年少时,是京都出了名的刺美人。”
柳天骄懂了,“带刺的美人,他脾气不好?”
“世家子弟嘛,娇嗔些也是人之常情。”康夫人不好明目张胆说人家坏话,还特地补了句,“我当姑娘时也是有些娇小姐的脾气的,何况王妃那样的人物。”
他就说师父那么好的人能有什么问题,定然都是那位王妃不对。可人家如今地位非凡,还是叫师父小心些不要招惹才好。
康夫人显然对那位王妃很有些话说,但碍于地位悬殊,只能遮遮掩掩地暗示几句就回房间歇息去了。
柳天骄也不好丢下这么多贵客回去,仔细交代了掌柜的和松明一番,也在酒楼里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康夫人一行就去给镇北王妃请了安,听说对方此处只是出来游玩,不想兴师动众的,留下足够的人手保护后就各自散了,只是镇北王妃来了江东州的消息到底不胫而走。
王妃下榻在江云楼而不是秀贤楼的消息自然也没有瞒住,各路人眼红的同时,倒是把江云楼的名声一下就打出去了。众人见不到王妃,也想来看看王妃下榻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一时间酒楼里人声鼎沸、云龙混杂。
柳天骄高兴的同时还是有些不安,就怕哪里没看好出个事,想了又想后决定还是暂时歇业,不叫乱七八糟的人进来打搅了贵人。
对于江云楼的懂事,贵人那边虽没有什么表示,但从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挪地方来看,应当还是满意的。
就在柳天骄以为一切都安安生生时,第五日傍晚,王妃派人把他“请”了过去。
第203章 第 203 章 前尘往事
柳天骄被人半是强迫地带到了镇北王妃住的天字号房, 估摸着是师父的事情败露了,正想着该如何辩解,就听到里间传来轻飘飘的一句:“把他给我绑起来,打!”
话音刚落, 边上两个高壮的奴仆就上来把柳天骄押住了, 另有一个脸拉得老长的麽麽抓住柳天骄的手腕就要往上套绳子。
不应当先审问一番吗, 怎么能上来就打, 贵人做事这么不讲究吗?依柳天骄的身手想要挣脱押着他的两个奴仆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人家是镇北王妃, 明目张胆地跟他作对,这江云楼还开不开了?柳天骄只得压住火气,扯着嗓子喊冤,“不知我做错了何事,还请贵人给个辩白的机会。”
里间传来一声轻笑,如清泉流过耳间,动人心弦, 说出来的话却是分外残酷。“辩白还是狡辩?当本王妃闲得没事儿啊, 听你瞎扯。打!”
柳天骄傻了, 眼看着指节般厚的板子朝自己挥来, 生生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 咬着牙等待疼痛的降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待有朝一日他发达了, 必然……罢了, 有朝一日发达了也不能怎么样,人家是皇室的人,还能造反不成?还是期盼这个王妃恶人自有恶报,人美命不长。
“啪”一声闷响, 柳天骄反射性地蜷起背,然后觉得有点不对。怎么不疼,是打麻了?不,是板子打偏了。
柳天骄一言难尽地看了眼行刑的壮仆,就这点水平?
对方回了他一个冷冷的眼神,挥板子的力度更是大的吓人。
柳天骄心里咯噔一下,把自己骂了个半死。真是有毛病,怎么能嘲笑人家打偏了呢?这下把人惹恼了吧,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也不知道一板子下去会不会见血。
在柳天骄双目紧闭双腿忍不住发颤间,板子终于挥了下来,“啪“一声闷响,光听响就知道力度有多大。只是怎么又打偏了,这行刑的人手抖?
眼看着柳天骄还在发愣,绿嫣提醒道:“柳老板,受疼了叫喊是人之常情,不用忍着。”
柳天骄木木地“啊”了一声,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里面的贵人把桌子一拍,斥道:“没吃饭啊,声音还没蚊子大。”
柳天骄沉默了一瞬,接着放开嗓子吼了起来,声音之凄厉,不知道的以为命都要没了半条。罢了,贵人的心思他搞不懂,比起皮肉之苦,装模作样丢些脸面也算不得什么了。
“行刑”结束,柳天骄除了嗓子有点哑之外,毫发无损,连绳子都解了。贵人也不再搭理他,只自顾自地喝饮子吃点心。
说个实话,柳天骄开店这么久,除了自己,还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小哥儿。不,在吃甜食方面,两个柳天骄也比不上镇北王妃一个。怪不得住在江云楼就不走了,感情是看中了他家的吃食。
就在柳天骄一会儿惊叹王妃的食量,一会儿猜想今个儿这出演的是啥时,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丫鬟进来禀报,“主子,您等的人来了。”
里间半靠着吃点心的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扬尘,又让丫鬟帮他整理了一番,确保从头到尾都完美无瑕后,才沉吟道:“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明明只着一身在普通不过的蓝衣,从头到尾无一件首饰,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只要不经意间瞥上一眼,就会被深深吸进去。
柳天骄惊呼出声,“师父,您怎么来了?”
公孙鳌见自家徒弟全身上下无一处伤痕,放下了心,笑道:“王妃大人盛情难却,我怎能不来?”
崔荧冷笑着从屏风内走了出来,“呵,搞那些鬼把戏,不就是想吸引本王妃的注意吗?楚华清,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死性不改,虚伪奸猾如初啊?”
公孙鳌给人行了一礼,说不出的潇洒俊逸,“王妃也还是那么爽朗活泼。”
崔荧正待继续讥讽,目光扫到对方头上的白发,脱口而出:“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公孙鳌微微一笑,“王妃,我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苍老些也属正常。”
“可你是楚华清,京都第一美人楚华清。我都没有,你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王妃,您是天皇贵胄,我只是一个厨子,如何能比?”公孙鳌平静地陈述着两人之间的天差地别,神色间没有丝毫不甘和怨怼。
崔荧就那么看着他,神情中说不出的复杂,“你我同年同月生,家境相仿,自打出生起就各种攀比,可你总是能稳稳压我一头。有人夸我容貌艳绝京都,便有人说比你多了几分俗气;有人说我琴艺了得,便有人说你书画才是一绝;有人说我性情活泼讨喜,便有人说你才是大家风范。待到及笄,我定下了镇北王的亲事,以为终于能稳稳压你一头,你转头便要嫁太子,成为一国之母。”
崔荧说着竟有些哽咽,不知道是在为曾经的自己哀叹还是在为如今的胜利喜悦,还是为些别的。“楚华清,你太令人厌恶了。我前半生都在问贼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偏偏叫我遇上你。可没想到,你也有今日。”
公孙鳌,或者说是楚华清,淡淡地笑了,“人生的境遇谁说得清楚呢,可能就是因为我前二十年太过圆满了,惹了太多的怨妒,老天才给我那么些波折,好叫你们这些手下败将出口恶气吧?”
“谁稀罕出这口恶气?没了你的衬托,再好的日子都少了几分滋味儿。” 崔荧冷哼一声,昂着下巴道:“坐吧,瞧你这白发苍苍的样子,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不会尊老爱幼呢。”
公孙鳌完全不把他的恶言恶语放在眼里,拉着明显还没回过味儿来的徒弟坐下了。“上些茶水吧,我急着来拜见王妃,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崔荧没出言拒绝,绿嫣就很有眼色地命人上了茶水点心。
柳天骄咕噜咕噜喝完一盏茶,终于缓过些神来。他拜的这个师父究竟是何等大仙啊,连王妃都比不过。柳天骄这会儿很想拉着他师父狠狠膜拜一番,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沉默良久,崔荧道:“我成婚后托王爷去找过你,本想把你赎回来放到眼皮子底下折磨,结果他们说你死了,害我还好是可惜了一番。”
公孙鳌习惯了他的恶言恶语,自动翻译出了正确的意思,“也难为你还记得我,多谢。我在南海待了一个月就想办法跑了,后来辗转多地才来到了江东州。”
崔荧有些别扭道:“谁记得你,我是想着你成了丧家之犬,正好叫我取乐。”
“我这不是送上门来了吗?”
“呵,要不是拿住了你徒弟,你会来?楚华清,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是最冷心冷肺的。当年那么多人为你要死要活,就没见你多看过谁一眼,要不是圣上赐婚……”
崔荧说到这里自觉有些失言,“罢了,不说那些晦气事,好歹后头那桩姻缘也不算太过辱没你。只是可惜,宋六元如今想必已投胎去了。”
本来还神情自若的公孙鳌听到这话险些被呛到,轻咳两声后笑开了怀,“对,也不知道能不能投个好胎。”
“再好的胎也比不上这一世啊,我们家王爷时常还念叨他呢,说是此人才智非凡,若当初没出那事,如今朝堂说不得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公孙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王爷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一向……”
崔荧一拍桌子,冷笑道:“好啊,楚华清,你可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跟他们一样,觉着王爷看上我是眼瞎吧?”
公孙鳌很是无辜,“没有,真的没有。我一直觉着你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天赐良缘来着。”
崔荧“你你你“指了公孙鳌半天,就要绿嫣去拿自己的宝剑,说是要与他决斗。
绿嫣只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那两个丫鬟倒是想动,被绿嫣一个眼神就制止了。
公孙鳌嘴上求饶了几句,矫情了半天的崔荧找到了台阶也就下了。
“本王妃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个小人计较。”
“是是是,王妃最是大度纯良。”
“瞧你如今这没骨气的样子。”崔荧想再刺公孙鳌几句,想到对方经历的那些事情,感觉又没什么意思,只问道:“你如今在做什么,这小哥儿与你是什么关系?”
“做厨子,骄哥儿是我的徒弟。”
崔荧明显不信,“做厨子?该不是糊弄人的吧?你不是最善丹青吗,卖卖书画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公孙鳌苦笑,“早些年风声紧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毁容了,哪里还敢留墨迹?做厨子虽说没有那么体面,到底能糊口,干了几十年,如今也觉出些趣味来了。”
崔荧眉头微蹙,有很多话堆在喉头,想到自家王爷的叮嘱,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也是,上面的意思,也是叫人越发看不懂了。”
第204章 第 204 章 无功而返
柳天骄迷迷糊糊地走出浣云居, 感觉还有点不太对味儿,“师父,这事儿就算是了了?”
公孙鳌回道:“了了。”
柳天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不说又觉得不是那个事儿, “怎么就这么了了, 那可是王妃诶, 师父您居然和王妃青梅竹马。”
“不过是些前尘往事, 多说无益,你还是想想江云楼的生意吧。”
“江云楼的生意?挺好的啊。沾王妃的光, 这回咱们江云楼可是出了大风头。说来也怪,江东州那么多酒楼,王妃怎么就单单冲咱们江云楼来了,该不会是有人帮着……”柳天骄念叨着反应过来,“师父,王妃是您引过来的吧?”
公孙鳌不动声色,“怎会, 你想多了。”
柳天骄只是见识少不是脑袋小, 他就说怎么不对味儿呢, “就是您引过来的, 师父, 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说了是你想多了。”
“明明是您不承认。师父, 王妃是不是快要返京了, 您和他关系那么好, 要不要准备什么土仪?江东州还是有些特产的,到时我帮您多买些。”
“谁跟他关系好了?就他那脾气,狗见了都得吠几声,也就是我年纪大了不与他计较。”
柳天骄暗暗嘀咕, 确实挺像自家那两条狗的。平日里各种明争暗斗,看着对方倒霉高兴得要死,真分开了,又开始寻摸,觉着骨头非要抢着啃才香。
崔荧正盯着桌上的字画出神,见绿嫣回来,头也没抬地问:“他怎么说?”
“楚公子说如今日子挺好的,他不想再折腾了。”
“不想再折腾?明明最能折腾的就是他。小时候,我们调皮顶多是爬爬树摔摔东西,他可是能不动声色把天都给捅破。你知道当年华清公子冠绝京都,求亲的人那么多,为何订婚最晚吗?”
绿嫣自然不知,也知道主子不需要她回话。
果真,崔荧自顾自地就往下讲,“因为他觉得女子哥儿和男子并无不同。他不想嫁给男子,不需要夫荣妻贵,他想要如男子般昂首活在世间,顶天立地,建功立业。先太子薨逝后,要不是那场祸事,他应当已经入朝为官了。”
绿嫣胸口微微起伏,放大的瞳孔显示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可惜了,他的野心还是被人识破了,乖乖听话的泥人爬上了高位,不可一世的华清公子成了一个下九流的厨子。” 崔荧轻叹一声,“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明日便回吧,以往我只觉着京都没什么好看的,出来逛了一圈才发觉,到处都是一个样,还不如王府后院窝着舒服。”
“家中一应铺陈摆设都是王爷精挑细选的,外面自然比不得。”
“是啊,在家时厌烦他管得太多,总想着自己选。真有了机会,又觉着还不如他选的合适。我啊,就不是个能操心的人。”
“您也不用操心,有王爷在呢,等着享福就对了,奴婢这就去收拾行李。”
崔荧活动了一下身子,突然想起来,“这江云楼虽说粗鄙了些,点心做得还尚可,记得打包些回去。”
绿嫣自是应了,张罗着把江云楼各式点心好菜都打包了几十份,王妃吃不完还能赏人,要是不够吃可就是她的罪过了,反正镇北王府最不差的就是银钱。
柳天骄听说王妃明日便要返程,还有些依依不舍,接到大单后立马又精神抖擞,吩咐灶房众人务必拿出看家本事来,又亲自去挑了好些土仪,塞到了自家师父的手里。至于送没送出去,柳天骄就不得而知了。
镇北王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江东州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以康夫人为首的贵妇们收起了小心翼翼,又成了高高在上悠闲度日的富贵闲人,唯独江云楼变化不小。
不用柳天骄自个儿宣扬,镇北王妃莅临江云楼,一连吃住好几日,临走前还打包了许多点心好菜的消息,就跟风中的芦花一样,杨起来止都止不住。那样的天皇贵胄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江云楼能得对方亲眼,定有其过人之处,爱凑热闹的便忍不住跟来瞧瞧。
尤其是外地客商,只要生意不急的,来到一处都要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听说王妃都喜欢的地方,那便去试试呗,反正在哪不是吃住?结果去一试,还真不错,环境清幽,服务贴心,价钱合理,吃食还做得尤为出色。
当然,火热都是那一阵,新奇劲儿过后,江云楼地处偏僻,不够豪气等问题还是影响着客源。但名声打出去后,生意总归是走上了正轨,两座院子不再大片大片的空着,柳天骄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日子恢复到了以往的悠闲自在。
托徒弟的福,公孙鳌有了相对稳定的分红收入,除非抹不开面子,不再接外面的宴席,闲暇之余倒是越发醉心于书画。只是他与庞教习的关系不知道怎么恶劣了起来,只要有庞教习在的地方,公孙鳌一般都是转头就走。
柳天骄私下里跟卫文康嘀咕,庞教习是不是把他师父得罪了。卫文康说估摸着是对书画的见解不同,不是什么大事。柳天骄觉得卫文康说得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卫文康一年的见习小吏生涯就要结束了,没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甚至连总督戴若望的面都没见过几回,每日里只是忙着各种杂事。卫文康不觉得有什么,坐冷板凳本身也是官场必经的体验,只是康清有些失望,感觉白费了时光。
运河的进展倒是不错,估摸着再有不到一年的工夫便能打通,届时江云楼的生意应当能另上一个台阶。
年前最后一日上工,卫文康和康清交接完手里的公务,跟邢铭德请辞。邢铭德起先还有些不明所以,片刻后才回想起来,当初康刺史把这俩人塞进来的时候,是说过这两人只干一年。
如今一年之期是到了,可这两人什么事情也没折腾出来啊,真的就这么走了?不想着沾沾运河的光,建功立业?不想着接近戴若望,好歹混个熟脸,为以后铺路?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搞得严防死守的自己倒是跟个笑话一样了。
邢铭德心里不得劲,摆出长辈谆谆教导的样子来。“一年时间终究有限,你们还年轻,也不急着往上考,何不再多留一两年?届时运河功成,立碑时也能铭刻你们的姓名。”
康清可不就是这么想的,有些意动。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于跟着卫文康行事,卫文康不发言,他就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把卫文康看着。
可惜,卫文康很是干脆地拒绝了。“多谢大人好意。虽只有一年工夫,我们已体会到其中不易,深感才学浅薄,想回去多向师长学习,把自身基底打牢,日后才能更好为朝廷效力。”
邢铭德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你们在这儿不是能更好地学习?”
“领其俸司其职,我们虽说只担了小吏一职,但还是要以公务为重,不得擅离岗位,所学难免片面了些。辞去职务,更为自由便利,能更好钻研运河开挖的各个方面。日后若有需要解惑的地方,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说的好听,不过就是冷板凳坐够了。罢了,这个卫文康也是个硬茬子,做事就没有顺他心过,留在此地看着也是碍眼,走了也好。邢铭德想通了,也不再规劝,“共事一场皆是缘分,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就是,无需客气。”
卫文康道过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麻利地离开了署衙,压根不管他人怎么评论。康清自然是跟他同进退,但他没有卫文康心态好,觉着自己经历一场毫无所成,难免有些郁郁。
康大人公务繁忙,见康清没有去衙署上工,才想起来原定的见习时间已经到了。抽空跟儿子聊了一会儿,听说了儿子的困惑,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想着听听卫文康的见解。
凑巧,卫文康递来了拜帖。漕运署的活计是康大人介绍的,如今结束了,便想着还是跟康大人回个话。康大人接了拜帖,很快就安排好了见面的时间。
都是熟人了,也没客套,随口说了几句,康大人便问卫文康为何决议离开衙署。
卫文康不慌不忙道:“学生认为,该学的已经学到了,学不到的耗着也无用。”
什么叫该学的已经学到了,这口气大的,换个人说康大人定会批上几句。可说这话的是卫文康,康大人只有好奇,“那你说说学到了什么。”
“官场规矩,人情世故以及自我修养。”
康大人神情一肃,“你都没见过几个上官,何谈官场规矩?听说你们与同僚相处并不算和睦,何谈人情世故?一事无成就轻言放弃,何谈自我修养?”
父亲不是一向赏识卫兄吗,怎么今日把话说得这么重?康清赶忙看向卫文康,想要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怪自己嘴笨。
第205章 第 205 章 游学
卫文康声音不大, 却掷地有声,“上下有别,安分守己便是规矩;他人无意,保持距离便是世故;时机不对, 与其一条狭路走到底, 适时转换方向也不失为良方。小子认为, 修养是一段路程一种心境, 未必功成名才算。”
“后生可畏啊。”康大人哈哈大笑,一双历经官场浑浊的眸子里全是精光, “老夫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唯独看人这一块,还算有些心得。卫解元,你天生就是当官的好料子,无需旁人再多言,日后只需遵循自己的道便是。”
康清看看他爹,又看看卫文康, 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两人的思路。
康大人看自己儿子还有些搞不清状况, 不由得摇头。以往觉得自家儿子已经算得上天资聪颖年少有为了, 如今与卫解元一比, 倒是显得呆滞笨拙了许多。不过卫解元这样的天才又能有几个?康大人安慰自己, 好歹自家傻儿子是个有福气的, 日后卫解元发达了, 总会顾及少时的几分情谊, 自己再帮着好生运作一番,未必就没有大前程。
跟康大人交代完,卫文康的小吏生涯便算是正式了结了。接着就是过年,因着江云楼生意不错, 虽离回本还有段时间,源源不断的现金流缓解了家中的财务压力,今年柳家又过了一个肥年。
新年一切顺遂,只是年味儿还没散完,家中就张罗着给卫文康收拾包袱了。早两年就说定了远游,时间一晃而过,真到了要走的时候柳天骄反而不放心起来。这年头出个门多难啊,路远难行不说,盗匪就没少过,万一叫人盯上了,丢命都是常有的事儿。
“我再给你多派几个人手吧,江闵年纪还小,有些事未必能办。”
“人多了反而显眼。”
“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有我在,什么牛鬼蛇神都得靠边站。”
“柳老板如今可是做大生意的人,家中哪里离得了你?放心吧,我又不傻,真遇上什么好歹也不会硬碰硬,不过是舍钱消灾。”
“你懂什么啊,我听盛大哥说,有些穷凶极恶之徒,怕人报官,抢了钱财不由分说直接把人弄死。还有的索性把人绑了,叫家属来赎人。”柳天骄越说心里越慌,“不成不成,你这个小身板真遇到事了能顶什么用,我还是把家中的生意都托给齐哥哥,跟你们一起去。”
卫文康无奈,“咱们不都商量好了,怎么又说这个?你就放心吧,出不了事。”
柳天骄不高兴了,开始耍浑,“卫文康,我跟你们一起去怎么了,又不影响你什么,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怪不得人家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以前叫你来州城读书你都不干,说不想分开,如今出个门都不愿意带我一同去。怎么,解元郎身份变了,不稀罕跟我一起玩儿了是吧?”
卫文康不说话,只是笑。
柳天骄不干了,“笑什么笑,我在跟你吵架呢,故意斯斯文文的衬得我像个不讲理的泼妇是吧?”
卫文康敷衍地反驳了一句,“我没有。”
“什么没有,你明明就是有。说,是不是看上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哥儿了?”
“怎么会,在我心中你是最漂亮的。”
“你说谎都不带眨眼的吗?卫文康,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阴险狡诈啊?”
“骂够了吗?”
“没有,就你这态度,我要骂得你狗血淋头。”
“那继续骂,我听着。”
还骂个屁,谁家吵架是一个人能行的?柳天骄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是真的委屈了,眼圈开始泛红。“卫文康,你没良心。”
“好啦,是我没良心,是我不好,骂舒服没有?”卫文康把人揽进怀里,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更舍不得,恨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拴在身边。若是从前,就算你不想去,我耍泼打滚也要把你带上。可如今,我们都成长了,你不再是只想着温饱的乡下小哥儿,你开了食肆、沉香居,还有了那么大一座酒楼。你成了柳老板,你有了自己的理想,你的人生不该只围着我打转。我也懂了许多,明白爱一个人要读懂他的需求,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期许。”
“你不要糊弄我,与你在一起就是我的期许。”
“与我在一起当然是你的期许,还必须是你一辈子的期许。可此刻,你更重要的期许是实现自己的志向,江云楼将将有了起色,你将将在州城站稳脚跟,此时离开,并不是明智之举。骄哥儿,好好经营你的事业吧,我希望明年离开江东州的时候,你的心中是没有遗憾的。”
是啊,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做。柳天骄私下里听庞教习和师父讲过,明年会试,卫文康有大可一搏。若是中了,必然是全家移居到外地,届时江东州的生意都要交由别人打理。若是今年没把一切安排妥当,他这几年的基业很可能就打了水漂。
柳天骄心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也明白今年的远行与其说是求学,不如说是卫文康的自我修行,自己留在江东州是最好的安排。可柳天骄还是害怕,“你会安然无恙地回来吧?”
卫文康斩钉截铁道:“我会的。”
“你不会带什么小妖精回来吧?我可听说了,什么书生路遇土匪遇上小姐搭救,什么公子花魁一见倾心,还有卖身葬父的。你要是给我整那些幺蛾子,老子弄不死你。”柳天骄说着恶狠狠地盯着卫文康,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卫文康哭笑不得,“你又跟着秦哥儿去戏楼茶馆了?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柳天骄冷笑着扯了扯卫文康的腮帮子,“要多看才是,不然怎么能拆穿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的真面目?”
“你跟他们一样吗?人家受了欺负只知道哭,你受了委屈能提刀砍人的,我就是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什么花花肠子啊。”
柳天骄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我怕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就是。”
卫文康:“……”夫郎的爱似乎有些过于沉重了,早早就说定了要同生共死,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伤。
再多的不舍,离别的日子还是很快就来了。柳天骄收拾了满满一大车东西,又扯着自家野马的耳朵好生告诫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把人送走。
明明只是少了两个人,感觉家都塌完了,回到屋子里都冷冷清清的,便索性住到了江云楼,每日打理生意专研新的菜品,才觉着日子没有那么难熬。
卫文康那边也不太好受。没了夫郎在旁,即便有江闵叽叽喳喳的,还是觉着寂寞。尤其是赶路的时候,窗外风景虽好,没多久也就腻了,心思开始不住地游走,丝毫没有庞教习所说的天地辽阔壮志在怀。
诗词水平倒是有所增长,主要是离别愁绪太多,山高林深分外孤寂来一首,雁飞鹿鸣不闻音讯来一首,只有纸不够用的。
江闵不懂他的悲伤,除了有点想念骄哥哥和自个亲哥外,觉得外面的世界新鲜有趣得不得了。这不,马车刚到城门外,江闵就开始谋划要做些什么。
“卫哥哥,我听说此地有一位书画名家,其山水写意画乃是一绝,咱们要不去见识见识?”
“不了,时间来不及,我们要去拜会穆达先生。”
“穆达先生,怎么从未听过?”江闵从马车边上的竹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那是卫文康多方打探后托人所制,上面记载了当今朝廷各位官吏名姓,致仕的名臣和隐世的大儒都有。只是江闵翻了又翻,确定上面没有一个叫穆达的,不由得满头雾水,“卫哥哥,这位穆先生更过名吗?”
卫文康摇头,“不,他原名就是穆达,只是一介小吏,并没有什么名声,因而不在小册上。”
“没有名声的小吏,卫哥哥找他做什么?”
“找他学做实事。”
江闵搞不懂,见卫文康脸上有倦色,也没有再问。反正他是书童,卫哥哥总会带他去的。
第二日一大早,两人收拾齐整,来到一家大杂院外。
坐在门口理菜的老婆婆看见两人衣着体面,长相俊美,气度过人,笑问道:“两位后生寻人吗?怕不是找错了地方。”
江闵也有些怀疑,“请问这是牙儿胡同吗?”
“是牙儿胡同。”
“我们寻一位叫穆达的老先生,请问婆婆您认识吗?”
“穆达?认识啊,就住在我们这儿,还以为你们找错人了。”老婆婆说着朝里面叫了一声,“庭哥儿,有贵客找你爷爷。”
“来了。”声音刚落,一个身着蓝布短打的孩子跑了出来,估摸着五六岁的样子,拿着一个自制的弹弓,满头大汗,身上还有不少的灰,一看就是个淘气的。见了两人也不怯场,问道:“你们找我爷爷做什么,他上值去了,还没有回来。”
卫文康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哥儿,笑道:“我姓卫,是一名读书人,有事想要请教穆先生。”
将将站着还不觉着,待人蹲下来,小哥儿才发现这个大哥哥长得过分好看了些,小脸儿一下子就红了。“卫,卫哥哥好。”
第206章 第 206 章 行万里路
因着地位低世人不喜, 哥儿大多被教养得怯懦可怜,眼前这个小娃儿穿着粗布衣裳,但身子骨结实,面色红润, 满满的活泛机灵劲儿, 倒是跟自家夫郎有几分相似。日后他俩要是有了孩子, 多半也是这样的吧?
卫文康想着心中欢喜, 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递给小哥儿, “哥哥给的见面礼。“
穆达为人清正,只靠衙门发的俸禄过日子,因而家中人口虽少,也只能混个温饱,来往的也都是清贫之辈。小哥儿长这么大,从未收过如此讲究的见面礼,忍不住打开看了看。只见泛着香味儿的荷包里面放着一个精巧无比的挂坠, 猛虎样式, 通体金黄, 看着都觉晃眼。
小哥儿咽了咽口水, 问道:“卫哥哥, 这只小老虎是金子做的吗?”
卫文康点了点头, 笑道:“纯金的, 可以买很多糖吃, 你要收好。”
柳天骄生意越做越大,来往的都是小姐贵妇,体会最深的便是礼多人不怪。卫文康出来游学,必然得钱财开路, 柳天骄便给他准备了很多小荷包。里面装的东西分为三种,一种是猛虎样式的纯金吊坠,一两金十两银,别看吊坠不大,一个就值十两银子。另外两种荷包里装的则是银元宝和铜钱,分别是一两银子和一百个钱。
穆达只是一个小吏,论理给他孙儿一两银子的元宝便算是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了。但离家时日太久,卫文康想念夫郎得紧,见这小哥儿活泼可爱,有几分自家夫郎的影子,便忍不住出手阔绰了些。
小哥儿闻言却觉手中的荷包烫手无比,赶忙放回了卫文康手上,“哥哥,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小小年纪就能克制贪欲,卫文康越发喜欢面前的小哥儿,也不为难他,笑道:“那哥哥先帮你收着,待会儿给你爷爷。”
“无功不受禄,爷爷不会收的。”小哥儿爹娘早逝,从小跟着爷爷长大,虽还没到能料理家事的年纪,跑腿采买的事却没少干,对钱财的敏锐性远强于一般孩子。正因如此,更不敢收这个金坠子,也料定向来看中名声廉洁的爷爷不会收。
卫文康并不与他争辩,只道:“还没请教你的姓名呢,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呀?”
小哥儿红着脸道:“我叫穆湘,湘江的湘,大家都叫我湘哥儿。”
“湘哥儿,好名字。我们一早就赶过来,有些口渴,不知湘哥儿可否请我们喝杯水?”
“可以,当然可以。”湘哥儿说着扯了扯自己的衣摆,赶忙带路,“早该请哥哥们进去坐坐的,是我忘了,不好意思哈。”
江闵看自家卫哥哥脸都要笑烂了,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过是一个小破孩,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
穆达好不容易办完公事,照例踩着月色回来,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想着自家还没吃晚食的小孙儿,有些愧疚,应当早些回来的。
住在大杂院里的都是穷苦人家,能吃饱穿暖已是不易,州城再热闹的夜晚也与他们无关,每日早早吃完晚食就睡了,以免醒着肚子饿了多费粮食。因而这会儿院子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
穆达看过去,亮灯的居然是自家。湘哥儿淘是淘,很知晓轻重,从不浪费一点银钱,无缘无故地怎会把灯油点着,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这般想着,穆达忍不住心慌,赶忙往家中跑。
“湘哥儿,湘哥儿。”穆达喊着进了屋,有些寒冷的夜晚,汗水竟是一下子就出来了。他是个克亲命,早年丧父,中年丧母丧妻,晚年丧子丧媳,如今家中就剩下一个孙儿,虽是个小哥儿,却贴心懂事,是他对血脉亲情的唯一念想,可不能出事。
湘哥儿听到声音,赶忙迎了上去,“爷爷,我在呢。”
穆达摸着他的小脸,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保没有什么问题,才放下心来。“怎么把灯点着了,我还以为……”
湘哥儿自觉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当着外人,对爷爷的亲近有些不好意思,提醒道:“爷爷,家中来了客人。”
穆达这才注意到,家中多了两个生人。大的二十多岁,小的十几岁,都是书生打扮,长相俊美,气度不俗。如此出色的人物,任谁见了都该有印象才是,穆达想了一圈,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两人,不知怎地居然找上门来了。“两位是?”
卫文康上前施了个礼,很是恭敬道:“学生卫文康,江东州人士,举人功名,边上的是我的书童,名唤江闵,乃是位童生。我等二人出来游学,久仰穆先生大名,特来拜访,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江闵跟着上前见了礼,童生算不得正经功名,出门在外也能叫人正看一眼。
如此年纪竟已是举人,连书童都是童生。在考场上混迹三十多年,不过一个秀才功名的穆达当即对两人肃然起敬,“穆达不才,劳两位先生亲来,不胜荣幸。”
卫文康笑道:“我等虽读了几本圣贤书,但于治国理政上毫无建树,听闻穆先生乃是治世能人,令同谷州百姓安居乐业,功绩甚伟。特来诚心请教,先生过分客气,倒是叫我等汗颜。”
“百姓安居乐业,乃是刺史大人和其他各位大人的功绩,我不过一介小吏,哪敢居功。”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些套话总要说的,不然传出去了,叫人知晓一介小吏如此狂妄,没有穆达好果子吃。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同谷州那些高官大吏来来走走,什么实事也没干就轻松把功绩挣到手,都是托了穆达的福。可那又怎么样,谁叫你穆达没有功名,小吏一职都是破格提拔。
卫文康只是笑:“公道自在民心,我等省外之人都已知晓先生清名,便是佐证。”
这话可是说到穆达心坎礼里去了。人生在世,总是有所图的,穆达不图财不图权,唯爱的便是清名。知晓自己不配流芳百世,能在同谷州百姓中口口相传几世,便已经再圆满不过。
面前这个年轻人虽是举子,但才貌不俗,为人谦卑有礼,说话还尤为中听,穆达怎能不喜?心中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穆达张罗着人坐下,听说两人已等了一天,还未吃过晚食,容不得他俩拒绝,穆达连忙出去又买了些好酒好菜回来。
湘哥儿瞧见里面肉都有好几种,不由得暗暗咋舌,爷爷今日可真是舍得。
他们爷俩一日两餐,都是穆达从衙门里带回来的,中午湘哥儿要是饿了,便就着开水啃些饼子。衙门的伙食一般,能吃饱,但几乎见不着肉。穆达收入不高,还想着攒些银子为小哥儿留些嫁妆,家中日子便过得不宽裕,吃肉的日子很少。
今日卫文康二人过来,穆达觉着与两人投缘,买吃食的时候大手大脚了一些,到家才想起自家孙儿也好久没有沾过肉腥了,悄悄拨了一小碟肉给他。
湘哥儿吃的是穆达从衙门中带回来的饭菜,打开的时候卫文康注意到里面并无肉菜。但湘哥儿上茶水的时候,卫文康注意到他嘴上有油星,嘴角的笑意更是明显了些。招待客人都不忘自家孙儿,这年头如此疼爱小哥儿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个穆达看着迂腐,骨子里倒是有几分真性情,怪不得能在同谷州做出一番功绩。
酒过半巡,脑袋昏沉间,说话也放得开了。在卫文康和江闵的再三引话下,穆达把这些年教民治事的心得一股脑翻了出来。
“都说百姓愚昧,错,不过是形势所逼,装聋作哑才能忍着苦痛把日子过下去罢了。你当他们不知晓求神拜佛喝乱七八糟的符水无用?都清楚得很,可有什么法子,没点盼头日子就没法熬,咱们夜晚不也盼着做个好梦?”
“可长此以往,百姓将越发麻木颓废,一些寺庙和僧侣借机敛财,神婆之流的符水稍有不慎还会害人性命。”
“这就需要把握好度……”
穆达娓娓道来,卫文康听得认真。他以往对这些东西是有些自己的看法,但苦于没有实践,并不知晓究竟什么才是对的,利弊同存时该如何取舍。如今听穆达一详解,只觉受益匪浅,接着又说起赋税征收、旱涝防治等为官必经的事情来。
不同于庞教习他们的高瞻远瞩,穆达的视野要小得多,甚至有时带着强烈的个人好恶。但正是因为视野小,他的目光聚焦在百姓中,对他们的心态和事迹都有其深刻的了解。哪怕不听他的观点,光听他那攒了几十年的事例,卫文康都觉大开眼界。
江闵也听得津津有味。
三人聊到深夜,越发清醒,谁都不舍得离开,索性一夜无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在穆达的讲述中,卫文康觉着自己已经跟着他行过万里。
第207章 第 207 章 会试之路
湘哥儿起来时见客人还在, 有些高兴,小孩子嘛,都爱热闹。“爷爷,爷爷, 今天你不去上值了吗?”
三人惊醒, 抬头一看, 天色已是大亮。卫文康有些忏愧, “学生无状,聊兴太过, 忘了时辰,劳您受累了。”
“无妨,得一知己,别说一晚上,就是三晚上也熬得起。”穆达摆摆手,与自家小孙儿说:“湘哥儿,爷爷今日不去上值了, 你去龚爷爷家一趟, 让他帮我告个假。再去李家包子铺买些肉包子和粥回来。”
“好。”湘哥儿立马应了声, 然后乐滋滋地跑了出去。真好, 今早有肉包子吃了。
卫文康看他一路蹦跶着跑出去, 小脑袋上的辫子一甩一甩的, 很是可爱, 不由得笑道:“穆先生好福气, 有个如此活泼听话的小孙儿。”
时下长辈都不好意思在外夸赞自家孩子,穆达也不例外,闻言笑道:“听话什么,一天上蹿下跳的, 跟个泼猴儿般,我就盼着他什么时候懂事了,也学学人家温婉秀气的样子。”
卫文康道:“我倒是觉着孩子还是别太懂事的好,我日后要是有了孩儿,只盼他自个儿过得开心。”
穆达哑然一笑,“还是太年轻啊,卫举人才识过人,在教子上倒是糊涂。父母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人生寿数不过五六十,若不趁其年幼时好生教导,大了难以管教无法自食其力,父母闭眼之时也难安啊。”
“可男子还好,教导好了,就是地里刨食也算个生计。女子哥儿呢,父母教导得再好,贤良淑德,聪颖过人,只要遇人不淑便是枉然。”卫文康说着长叹一声道:“出嫁从夫,在家从父,我再是精挑细选也不能确保为他谋个好夫婿,倒不如趁还在家时叫他日子过得顺心些。”
“世人都如此,端看命数了。”穆达嘴上这般说着,眸中的笑意却是消失了。他只剩湘哥儿了,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再过十年便到了说亲的时候,若是遇人不淑,叫人欺负了,自己到了黄泉也闭不上眼啊。
“还未与先生讲过我的家境吧?我出身贫寒,幼年父亲亡故,母亲前些年也过世了,当时我一介白身,书没读好,连自己的吃喝都挣不出来。幸好遇见了我夫郎,他也是父母双亡,叔伯以哥儿无继承权为由,欲抢夺其家产。”
穆达怒道:“真是畜生行径,兄弟留下幼子无人照拂,他们不帮忙也就罢了,怎还可落进下石?”
卫文康苦笑,“财帛动人心,血脉亲情在利益面前算什么?何况朝廷也规定,外嫁女只可拿三成家产,遑论哥儿,过继香火赡养父母都是合理合法的手段。”
穆达也是秀才,怎会不懂律法,正因为懂才越发恼怒,“老夫家中只有一个小孙儿,若百年归去,家产不归小孙儿,难不成还便宜了那些出了五服的族亲不成?天理何在!”
“我夫郎也是想不开,提刀与族人村长对峙,又招我入赘,这才险险保下家财。试想我夫郎若是温婉的性子,岂不是早就被人生吞活剥?”
穆达以往只想着多攒些钱,给湘哥儿寻个好人家,再陪送厚厚的嫁妆,便能保他一世无虞。今日听卫文康一说,他竟是背心冒出了冷汗。
知人知面不知心,相师还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真能确保给湘哥儿找的是好人家吗?嫁妆再丰厚,若是婆家不要脸面,还不是任由人拿捏?穆达当了几十年的小吏,鸡零狗碎的案件看了不少,婆媳相争、夫妻不和闹出人命都是常态,若他走了,家中无长辈撑腰,湘哥儿真能不受人欺辱?
不想则已,一想心中实在难安。穆达忍不住问卫文康,“那当如何?总归时护不了他一辈子的。”
“要我说还得自个儿有本事才行。我夫郎靠着一手宰猪做吃食的能耐养家,他哥哥靠经商养活自己,只要自个儿能挣来吃喝,遇到什么事也不愁。”
“是这个理儿。”穆达转过念头来,已经在想该给自家小孙儿找个什么营生了。他不是个思想多通透的人,甚至有些古板,但只要为自家小孙儿好,他都是听得进去的,不然也不能一个老爷子就把孩子养得活蹦乱跳的。
卫文康难得管一桩闲事,还管出了些成效,心中高兴,拿出昨日预备给湘哥儿的那个红包来,“穆先生做官待人都是我等典范,学生心中感怀,又喜湘哥儿伶俐可人,备了个小小的见面礼,还望穆先生不要推辞。”
穆达果真不要,“你我有缘,整那些俗事作甚?”
卫文康笑道:“不瞒先生,我离家多时,见湘哥儿与我夫郎有些神似,心中甚是喜爱,小小见面礼也当是全了这点子缘分。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这个小荷包也能当个信物,不枉断缘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穆达还真是不好推拒了。他也有些私心,卫文康是华阳省的解元,前途不可限量。若是真如他所说,日后相见,湘哥儿能得他一分记挂,便算是为自家孙儿结识了一个大贵人。
穆达为人最厌烦这些俗事,从不屈服于权贵,临到老了,为了自家孙儿,倒是也能弯下腰来。“既如此,我便代湘哥儿收下了,多谢卫举人记挂。”
卫文康以为还要再多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搬出湘哥儿他便软和了态度,心中对穆达的评价又上了一层。对百姓有义,对孙儿有情,不因其哥儿身份折损半分,真是难得的全人。
“骄哥儿,你又收到我徒弟来信了?”一大早,庞教习又摇着他那把破扇子出来显眼。
柳天骄习惯了他这副放浪样子,懒得再嫌弃,给人倒上了茶水,回道:“可不是他的信,你瞅也没用,这回没你的。”
庞教习不乐意了,扇子摇得都看不到残影,“怎么这样,有了媳妇儿就把师父忘了。”
柳天骄凉凉道:“还不是您老懒,三封信都不带回一封的。”
庞教习半点不虚心,“我虽没回,但都仔细瞧了呀,不像有些人,看都看不懂。”
柳天骄一把将他手边的茶夺了过来,恨恨道:“有些人不仅看不懂信,还供不了茶水点心,您还是抓紧回去吧。”
庞教习掩着扇子笑,“啧啧,脾气越发大了,还得叫我徒弟回来治治你啊。”
“你徒弟治我?我不叫他一日三跪便算是好的了。”反正人不在,大话随便柳天骄说。
“好了好了,不与你瞎扯,你师父呢,怎么这些日子都不在?”
“在家呢,倒是奇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师父从不来。”柳天骄想起越发起疑,“该不会是你什么时候把我师父得罪了吧?我可告诉你,谁要是敢欺负我师父,得先问过我手里的杀猪刀。”
庞教习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怎会啊,有你柳老板在,谁都得把你师父供起来。”
柳天骄哼哼两声,“知道就好。”
不是他不尊重自家夫君的师父,实在是庞教习这人混熟了就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耍起赖来三岁小儿都不如,叫人如何摆得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只是闹归闹,柳老板对他的各种上供没少过,庞教习便也乐得没事儿跟柳天骄斗斗嘴。反正师父各论各的,没啥影响。
把讨人嫌的庞教习送走,柳天骄才看起信来。卫文康三两天就寄一封,能有什么大事,不过诉说一下思念,与自家夫郎分享一些途中的趣闻和心情罢了。为了照顾柳天骄的识字水平,卫文康说的都是大白话,偶有几个字不认识也并不影响阅读。
今天这封信说到了穆达爷孙,卫文康先是把穆达的本事夸了又夸,接着说起他家有个可爱伶俐的小哥儿。寥寥几句,便勾勒出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孩子形象,柳天骄想那娃儿小脸蛋上一定有两坨红晕,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各种叫人又气又笑的歪主意,喜欢得不行。柳天骄想,日后有缘再见,自己一定会好好逗他玩。
说完穆达爷孙,卫文康又提起了自己拜访的一位大儒。说他曾经是当朝太傅,也就是圣上的老师,告老还乡多年,眼睛花了,耳朵也没有那么灵敏了,双方要好长时间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但字字珠玑,才学之渊博叫人为之倾倒。卫文康没想到对方能接见他小小一个举人,言语之中都是感激和自豪,还有些遗憾,说未能早些相见,不然受益更多。
从太傅家离开,卫文康接着又要去拜见另外一位大儒。说对方为文坛泰斗,尤善诗词,只是脾气古怪,不知能否相见。但卫文康还是决定千里迢迢赶过去,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决不放弃。
只字未提赶路求学的艰辛,但柳天骄完全能够相像得到,其中有坦途就会有艰辛,有热情就有会拒绝,只盼一切皆能如他所愿。
腊月,华阳省下起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急着赶路回家的卫文康和江闵还是被拦到了城外,好不容易寻到一农户家住下,潦草地过了除夕,到家的时候年都要过完了。
遗憾总是难免,好在其他还算顺遂。阳春三月,小有所成的卫文康带着家眷开启了他的会试之路。
第208章 第 208 章 路上访亲
回龙州磨子县杨家庄。咋暖还寒的时节, 扛着农具下地的村人还裹着厚厚的棉衣,遇到乡里乡亲搓着手聊上几句。
“都要五月份了,怎么还没有暖和起来,我家几个臭小子成日里嚷嚷着要出去玩, 都快把屋顶掀翻了。”
“哪里敢放出去哦, 稍不注意受了寒可不了得。”
“雨水也没几滴, 地里的庄稼都要干了。”
几人正愁苦间,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车厢裹着寻常的蓝布, 只是驾车的马很是健壮,比人还高,离近了都觉胆寒。
“请问各位老乡,杨三钱家在哪儿?”
此地封闭,几人听这车夫是外地口音,登时警觉起来,“杨三钱?你们找他做什么?”
车夫正待回话, 就见车厢门帘被撩开, 一个哥儿露出脸来, 笑眯眯地说:“我是杨三钱的徒弟, 华阳省安泰县人, 多年不见, 特来拜见我师傅。”
有人想起来, “杨老三之前待的那个地方好像就是叫安泰。”
“我也记得约莫是这个读音, 只是杨三钱是习武的,怎么成了你一个哥儿的师傅?”
哥儿从车上跳下来,比他们几个男人还略高些,身板也壮实, “您们瞧我这样不像习武的?”
几人唬了一跳,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儿,“嘿,别说,还真像。”
哥儿瞧着有些得意,对着身后的车厢道:“我就说用不着举人老爷出马吧?我这样的良善人去哪都有好人带路。”
车厢内传来一男子声音,分外清越动耳,“对对对,我家夫郎说得都对。”
哥儿满意地转回头,笑道:“老乡,可否告知我家师傅住处啊?”
“往东走,瞧着最敞亮的青砖瓦房就是他家,杨老三在南方那些年可是发达了哦。”
哥儿道过谢,上了马车,一路往东走去。
待马车走远,一个年轻些的村人回过神来,“他将将说的什么,举人老爷?我的天,真的假的哦。”
“外地口音跟咱不一样,定是你听错了,举人老爷怎么可能来咱们这穷乡僻壤,还拜杨老三为师?”
年轻人不服气,“他们驾着马车来的,本就不像一般人。”
“那也不会是举人老爷,谁家举人老爷娶一个哥儿当夫郎?”
“哥儿怎么了,人模样不挺好的?”
不同于南方人喜欢秀气娇柔的哥儿,北方人个头普遍壮些,对高壮些的哥儿接受度也更高。只是娶妻生子最重要的是繁衍后代,生育不易的哥儿在北方也不是很受欢迎,起码大户人家是很少娶一个哥儿当正妻的。
那头马车一路向东,很快就看到了一座青砖瓦房,与周边的泥土墙比起来,简直是鹤立鸡群。
将将那个哥儿也就是柳天骄笑道:“我师傅混得还挺好的嘛,在他们村都算富户了。”
卫文康也笑道:“你不是说赚够了养老钱才回来的吗,自然要阔绰些。”
“也是。”柳天骄说着跳下马车,也不用车夫,自个儿亲自去敲门,“请问有人吗?”
杨三钱正坐在小马扎上修农具,年纪虽大,耳朵倒是灵敏,听到敲门声,使唤蹲在边上玩石子的小孙儿道:“小虾米,有人来了,快去开门。”
小孙儿玩得正起劲儿呢,闻言挪了挪屁股,不情愿道:“我正忙着呢,叫我娘去吧。”
杨三钱虎目一瞪,“叫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屁话呢?”
小孙儿再不敢推诿,手一撑麻溜地爬了起来,“我去,我去。”
杨三钱无奈摇头,这些懒货,都叫家里的娘们些惯坏了。
小孙儿开了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小哥儿,问道:“你找谁啊?”
院子不是很大,柳天骄往里一望就看到人了,也顾不得什么,直接朝里吼了一声,“杨老三,你那个冤孽徒弟找上门来了,还不快来迎接?”
杨三钱一晃神,手中的农具直接掉了下去,要不是他多年习武反应快,脚上非得起个大包不可。“柳天骄,鬼叫什么,嫌老子还没被你气死啊?”
话是这么说,杨三钱腿脚却是麻利得很,几个快步就到了门口,拧眉看着自家徒弟,眼圈通红,“你这个孽障怎么来了?”
“你都叫我孽障了,当然要来给你造孽。”柳天骄哈哈大笑,“是不是高兴傻了?啧啧,眼睛都红了。”
“我可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杨三钱抱怨着,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嫁人没有,你爹怎么同意你跑这么远?”
“当然嫁人了。”柳天骄说着朝后面招了招手,“过得好着呢,特意带了我夫君来瞧你。”
只见一个身着素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面若白玉,眉若远山,浓浓的书卷人叫人一瞧就不是凡人。“小生卫文康,见过师傅。”
杨老三愣了一下,随即暴怒,“柳天骄,你无法无天啊,真去买了个男人回来?老子还当你年纪小不懂事乱说的,没成想你可是真行啊。”
“好好说话,我是那种人吗?这可是我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
“真没动歪心思?”杨老三眼里明晃晃写着“不信”二字。
柳天骄眼也不眨,“真没,我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罢了,毕竟是亲徒弟,也不好再当着人揭他老底,杨老三咽下心中疑问,把人迎了进去。“孩儿他奶,快出来见客,骄哥儿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年轻些的媳妇儿。见了柳天骄二人就笑,“可真是稀客,你师傅常念叨,说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没成想还有今日。”
应当是师傅常年在外奔波,家中就她一个妇人看顾的缘故,师娘显得比同龄人老上许多,但她是个柳天骄一样的圆圆脸,笑起来格外可亲。
柳天骄是个厚脸皮的,给个杆子就往上爬,可得意了,“就知道他念叨着我,还嘴硬,说收个哥儿当徒弟丢人。”
杨三钱念在他带着夫婿,到底没跟这个混不吝的计较,只暗暗瞪了他一眼。
师娘倒是喜欢柳天骄这活泼的性子,拉着人的手好生瞧了一遍,又看了看卫文康,关怀道:“一路可还顺利?我听你师傅说你最爱吃肉了,待会儿炖上一锅猪肉粉条可好?”
“师娘您别忙活,才在镇子上吃过早食的,路上也顺利着呢。”
杨三钱哼哼两声,“就他那性子,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
“嘿嘿,师傅说得对。”柳天骄完全不介意自己的凶名,得意完才转头看向一边的两个媳妇儿,“这是两位嫂子吧?”
“看我们,光顾着高兴,都忘了介绍了。”师娘指着个子稍矮些的长脸媳妇儿道:“这是你大嫂子,生了两个调皮捣蛋的男娃儿,一个叫杨金,一个叫杨江。”
柳天骄给大嫂子见过礼。
师娘又指着个子稍高些的鹅蛋脸媳妇儿道:“这是你二嫂子,儿女双全,老大叫叫扬木,老二叫杨火,小闺女儿还在吃奶呢,叫杨丽。”
柳天骄以前听师傅说过,他就两个儿子,没有女孩和小哥儿。如今孙辈也只有一个女孩,听名字就知道在家是受宠的。至于男娃儿们的名字,跟寻常的庄户人家一样,比较敷衍,一看就是按金木水火土排的,只除了“杨水”实在是难听,改了。
见柳天骄又和二嫂子见过礼,师娘道:“除了将将给你们开门的杨火和在屋里睡觉的杨丽,其他娃儿都跟他们爹去镇上玩去了。杨火,还不来给你卫叔叔、柳叔叔见礼。”
杨火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还没到害羞的时候,见了人把手一搓,笑呵呵道:“卫叔叔好,柳叔叔好。”
柳天骄笑眯眯地应了,然后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杨火。接着又叫车夫搬了好几箱子东西进来,笑眯眯地道:“都是南方一些特产,就当徒弟孝敬了。”
杨三钱眉头一皱,“来就来了,带这么多东西作甚?”
师娘也道:“你们才成家,正是花钱的时候,别搞这些客套的。”
柳天骄摆摆手,“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不过费些劲罢了。买都买了,你们要是不收,让我自个儿搬回江东去呀?”
“搬回去,我日子过得好着呢,不差你这点东西,来了只管住下就是。”杨三钱是了解柳天骄家境的,知道他家在庄户人家里头是殷实的,但如此开销怕是也有些费劲。
卫文康看出杨三钱的心思,笑道:“师傅您有所不知,如今骄哥儿自个儿做生意呢,挣了些钱,也在江东州城置下了宅子,孝敬您也是应当的。”
“在州城置下了宅子?你小子可以啊。”
杨三钱在安泰待了多年,知道江东州城一座宅子比他们这儿值钱得多,看来自个儿这个徒弟是真挣到了些钱,高兴之余便也不再推拒。
见公爹点头,两个儿媳妇儿道过谢后,把东西抬到了里屋。
“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怎么这般沉。”大嫂子揉揉手,索性打开一个箱子看了看,接着“啊”一声轻呼出来,“怎地这箱子全是肉?”
“爹这徒弟还真够大方的,这肉还都是干过的,看着有七八十斤的样子,都要二两银子了。”二嫂子也是吓了一跳,索性又打开了另外一个大箱子,然后就再说不出话来。
第209章 第 209 章 护卫
布, 这个箱子里居然全是上好的布,触感之柔软、颜色之鲜艳,二嫂子也就是在自己成亲时才穿过一回。因为嫁的是富户杨家,爹娘咬了牙才扯了上好的布料, 只够做一套薄薄的嫁衣, 饶是如此, 也花了五百文钱, 眼前的大箱子里的布料加起来都够做十几身衣裳了。
大嫂子嫁过来时杨家只比普通的庄户人家好不了多少,自家家境也不怎么样, 见弟妹成亲时那套漂亮的嫁衣还羡慕了好久。如今一个大木箱里全是那般好的料子,大嫂子眼睛都要看花了。
灶房里,师娘正在烙玉米饼子。杨家虽殷实,日子过得倒也简朴,讲究一个吃饱穿暖便足矣,因而家中也没备着什么点心,招待客人就不怎么好看。
好在柳天骄是个自来熟的, 见师娘非要张罗, 便说吃玉米饼子。师傅以前在安泰时就老念叨, 师娘烙的玉米饼子是最好吃的, 把师娘哄得眉开眼笑, 当即挽起袖子就烙饼子去了。
见两个儿媳妇一脸慌张地过来, 正在和面的师娘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俩脸色咋都那么怪?”
“娘, 你知道爹那徒弟送的都是些什么?”
“送的是什么?”
大嫂子一拍大腿道:“哎哟,娘你是不知道,那几口箱子里满满当当塞着的全都是好东西。什么肉啊布啊香料啊,还有些玩意儿我以前都没见过, 总之,看起来就不便宜。”
二嫂子比划着说:“我估摸了一下,那些东西起码值四五十两银子,谁家送礼是这样的?娘,您说怎么办?”
“这个傻孩子,怎么送这般重的礼,也不怕当家的埋怨。”师娘顾不上洗手,交代二嫂子,“你快去把骄哥儿给小虾米的见面礼拿过来,别里头还放着贵重东西。”
二嫂子反应过来,“对,我这就去拿,小孩子家家的,要是弄丢了就完了。”
杨火才多大,也就过年过节能捞个铜板儿,还转眼就被爹娘收走了。别说金子,就是银子他也不认识。见荷包里是个金灿灿的小老虎,威风中不失憨态,稀罕得紧,正拿在手头把玩呢。
柳天骄也是知道小孩子的性子,得了漂亮的小老虎定要稀罕一阵,短时间内不用弄丢,这才放心给了他。反正这些东西,到晚上都要被爹娘收缴的。
二嫂子见自家娃儿手头那东西亮得晃眼,心里一咯噔,上手就夺了过来,“这是你柳叔叔给的见面礼?”
“是啊,柳叔叔给我的,娘你快还我。”杨火眼见心爱之物被抢走,跳着要去够。
照骄哥儿送礼的性子,这玩意儿很有可能是真金,二嫂子哪里会给他,只随口糊弄了一句,“娘先替你收着,待你长大后再还你哈。”
杨火哪里肯干,张开嘴就嚎,“娘你骗人,我要自己收着。”
这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嗓门倒是大得吓人。二嫂子生怕将客人引来,一把将杨火的嘴捂着,半是诱哄半是威胁道:“闭嘴,晚上给你吃肉。”
小孩子机灵着呢,杨火一见他娘这态度就知道还可以商量,也不嚎了,费劲扒下他娘的手,要了更多的好处。“我要一个面人儿,就跟这个老虎一样的。不,要比这个老虎更大的。”
二嫂子怕他再嚎,瞪了人一眼后不耐烦地应了,“成成成,给你买个更大的老虎。”
杨火奸计得逞,哪里还有一点不高兴的模样,“娘,你快去做肉吧。”
二嫂子抬手瞧了他额头几下,没好气道:“这两天有客人在,你给我老实些。”
“我最老实了,你管好小妹才是,她嚎起来烦死个人了。”
一想到自家小闺女那个杨家祖传的大嗓门,二嫂子也真是愁,再顾不上跟自家二儿子磨叽,转身回了屋。
到底是师娘见多识广,一见那个小老虎坠子就斩钉截铁道:“真金的,这么重,怕是要值十两银子。”
给孩子的见面礼自然是人人都有份,她家五个孙辈,一人一个加起来就是五十两银子了。师娘算得心慌,自个当家的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不过攒下来三四百两的家当。这个骄哥儿一送礼就是百两银,哪里好意思收得?
“不行,我要去跟老爷子说一声,这礼咱们不能要。”
两个儿媳妇听了婆婆的决定,失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杨家家风正,又待儿媳妇好,从未缺过她俩什么,日子过成这样,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对这突来的财运,两人倒也没什么执念。
杨三钱听了自家婆娘的话,也是吃了一大惊。他是个火爆的性子,拉着柳天骄就到了外面,劈头盖脸道:“送这么重的礼,你家日子不过啦?赶紧给我拿回去。”
“师傅欸,这点算什么,如今你徒弟可是出息了,身家这个数。”柳天骄说着比出五根手指来。
杨三钱眉头一跳,“五百两?”
柳天骄笑得得瑟,“五千两。”
杨三钱都结巴了,“真,真的啊?”
“自然是真的。”
“那,那也不能这么花啊。卫小子不说你?”
“不说,他性子好着呢,州城的房子都是落在我名下的。”
杨三钱感叹道:“你啊,可真是遇着好人了。”
“那是。”
“对了,我瞧卫小子像个读书人,可有什么功名在身?”虽然不报什么希望,但杨三钱还是忍不住问一问。万一他徒弟出息找了个童生老爷呢?
“欸,我没跟您说吗?卫文康是举人,此次过来就是上京赶考的。”
杨三钱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挤出虚无缥缈的声音,“举人,你居然找了个举人老爷?柳天骄,你是给他下了迷药不成?”
“就你徒弟这人品这能耐,还用得着下迷药?”
杨三钱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越发笃定卫小子是被他下了迷药。
师娘听说自个儿当家的要收下东西,急了,“这怎么能要呢,杨老三,你亏心不亏心啊?”
杨三钱无力地摆摆手,跟她说了柳天骄的情况,师娘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下午的时候,杨三钱两个儿子带着孙子回来了,都是大高个,性情豪爽,见了柳天骄两口子热情得很。
几个孩子也是壮壮的,尤其是老大杨金,柳天骄看他搬东西的架势就知道是个练家子。一一给了见面礼,几个孩子还不好意思要,等到杨三钱点头了才接过去。
晚食相当的丰盛,师娘带着两个儿媳妇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炖的软烂的酱骨头,边上贴着野菜饼子,又炒了几个热菜,凉拌了猪耳朵和白菜丝。南方是不会凉拌白菜的,柳天骄尝了一口感觉味儿有些怪,多吃几口又爱上了,酸酸甜甜的,吃起来很解腻。
柳天骄两口子一连在杨家住了几天,村里人都知道杨三钱徒弟来看他了,驾着马车,看起来有些阔气。但到底阔气到什么地步,杨三钱没说,大家也只是想想。叫人惊讶的是,这个徒弟走的时候把杨三钱大孙子杨金带走了。
村里人谁不知道杨金啊,小小年纪就武艺非凡,十里八乡的混混见了他就绕道走的。县里的镖局都把人瞧上了,想请杨金走镖去,说是一个月就能给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啊,我的个乖乖,虽说走镖危险了些,但干上几年就能赚个几百两,直接躺着吃一辈子。反正比他爷爷杨三钱还出息的多。
现在这么出息的杨金居然一声不吭就跟个外乡人走了,杨三钱真舍得?脑壳发昏吧,杨金还不到十五呢,别被人卖了。
柳天骄也觉得不可思议,“师傅,你真把人给我了啊?”
“他比我有能耐,磨子困不住他,与其哪天跟着人去干不知深浅的事情,倒不如跟着你们去京都长长见识,也顺道给你们帮把手,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就是。”
柳天骄是试过杨金的本事的,要不是仗着天生神力,自个儿还真不一定能把人打得赢。且他年纪还小,有的是成长空间,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师傅把他交给自己,是为杨金谋个前程,也是真心想帮他们。
若卫文康此次真能考中,走马上任后必然得组建自己的班底,有个武艺高强的人坐镇很有必要。没听说书的讲吗,青天大老爷办案还需要个武林高手护着呢,不然一不小心被仇家盯上可怎么办。
可万一人在自己手底下出了什么事呢?那可是自家师傅的亲孙儿,别反倒是结了仇。柳天骄踌躇不定,卫文康也尊重他的意思,并不搭话。
没想到杨金倒是急了,学着见过的那些贵人护卫,直接单膝跪到了地上,“请卫举人、柳叔叔给我一个机会,柳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柳天骄好气又好笑,“上刀山下火海,你小小年纪知道那是什么吗?江湖话本看多了?”
杨金却是郑重道:“我知道,这么多年勤学苦练,就是想为自己奔一个前程,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不想放弃。”
第210章 第 210 章 会试准备
杨家都是厚道人, 柳天骄看马车都被塞得没什么空当了,哭笑不得:“幸好没有带江闵那小子来,不然得把他挂在车顶上了。”
卫文康道:“若是此次考不上秀才,是该把他挂在车顶上。”
柳天骄:“……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卫文康挑眉, “为了那小子, 你骂我?”
“你听错了。”柳天骄说着撩开车帘, 跟外面的杨金道:“天快黑了, 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歇息吧,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城镇吗?”
杨金就不是个安分的, 早把周围这一片摸透了,不用过脑子就回道:“再走五里就到留观县城了,要不去那里?”
“成啊。”柳天骄爽快回道。车夫是自家的,不用担心被坑,就是没出过远门,并不识路,人也不是多聪明, 一路上都是柳天骄在操心。
如今多了个得力的人, 柳天骄顿觉轻松。就是赶路的时候无事可做, 只能跟卫文康闲聊, 聊着聊着就容易踩坑, 被人家委屈的小眼神一瞅, 各种割地赔款的不平等条约没少答应。
五月中旬, 人都要麻了的柳天骄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京都的城墙, 高兴得恨不得大吼几声。“总算是到了,我的屁股都要坐废了。”
卫文康下了马车,也有些激动。哪个读书人没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京都是权力的中枢, 是改换门庭打上官家印记的起点。几年前的卫文康,纵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平复了一下心情,卫文康把腰杆挺得更直,笑道:“走吧,先去住处。”
大乾朝初期会试承袭前朝旧例,设在二月,然京都靠北,二月还是冰封万里,贡院那个小棚子挡风雪都有些艰难,哪里能抵御严寒。读书人讲究字如其人,会试虽有糊名誊抄,但阅卷后还是会拆开看考生试卷是否整洁,字迹是否清晰漂亮,太差的是会影响排名的。
因此,没有哪个读书人敢裹着棉被乱写一气,都是身姿笔挺,靠一身正气硬熬。身体差些的熬不过去的每届都有,轻则名落孙山,重则丢掉小命。
读书人骂了不知道多少年,但人家就是不改,还美其名曰身子不好无法给圣上当差,不如回家养病,把人气个倒仰。事情出现转机是在文安帝时期,三王叛乱,都打到了京都,群臣束手无策,多亏一个书生献上良策,才能保住基业。
文安帝自是大喜,说要重赏此人,说要奉上高官厚爵。结果招来人一见,怎么着,此人居然是个屡试不第的举人。如此才情,居然屡试不第?文安帝初时以为是科考出了问题,选拔不出人才,后细问才知,原是此人身体不好,实在是熬不过会试的酷寒,每回都以昏倒在考场然后大病一回告终。
只是个举人,那也出不了仕啊。文安帝虽赏了此人公侯的爵位,还是觉着遗憾,便索性将会试时间改到了九月,希望能网罗天下良才为天子所用。至于县试时间为何不改,那不好意思,县试都没过的人算什么人才?
此时是五月中旬,距离会试还有三四个月,一直住客栈显然是行不通的,秦墨思便托家中亲眷帮柳天骄在京都赁了个小院。两人到了一瞧便极为满意,院子虽说不大,但卧房书房样样齐全,还有灶房和水井,连家具都是齐的,完全满足卫文康闭门苦读偶尔会客的需求,柳天骄也能多做些好吃的给人补补身子。再不用像院试、府试那般折腾。
第一天入住,也懒得折腾。留车夫看门,由杨金驾车,柳天骄三人出去好一番采购,然后去了京都最富盛名的满香阁吃饭。
柳天骄自觉在江东州也算是个不小的老板了,到了这地儿一看才知道什么是销金窟,随便一桌子菜,就没有低于十两的。客人都是穿金戴玉,奴仆成群,把三人衬得跟乡下来的土包子一样。
杨金看到一个公子哥直接甩给了店小二一个银锭子,说是打赏,眼睛都要挪不开了,“那分量起码得十两重吧?”
柳天骄点头,也有些眼馋,“江云楼的客人要是有这么大方就好了,我怕是连工钱都不用给人开了。”
话是这么说,点菜的时候柳天骄也没手软,如今一顿饭的钱他还是有的。尝尝京都的味儿,日后说不得就要到这边来做生意呢。
不愧是京都最富盛名的酒楼,味儿还真不错,其中一道京酱肉丝、一道酱鸭,连柳天骄都自愧不如。“以往只听说北方人不如南方人会做菜,如今一尝,倒也不尽然。”
卫文康笑道:“那么多厨子专研呢,多的不说,几道拿手好菜总是要有的。”
“也是,待会儿再打包一份回去,我仔细琢磨琢磨,说不得能调出一样的味儿来。”柳天骄的舌头是一绝,只要东西入了口,什么材料做的,用了那些调料,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杨金却是什么都不舍得说,只专心吃菜。农家吃食粗糙,他哪里尝过这样的好东西,越发庆幸自己跟了来。一辈子窝在乡旮旯里,娶妻生子,日复一日为生计忧愁,有什么意思?
京都第一顿饭,除了贵些外,倒没什么可挑剔的。三人吃完又在外边逛了逛,发现与江东想比,两边的物价差异极大。南方不起眼的柑橘在这价值不菲,皮料这些反倒是京都更便宜,菜蔬之类的更是差价极大。柳天骄已经在盘算自己带来的银子了,想着回去的时候定要顺路带些特产,送礼买卖都极好。
差异最大的是人的精神面貌。呼奴唤婢的达官贵人自不必说,见了只有让道的份儿,连一般的平民老百姓,走路的时候都有股子劲头在。那股劲怎么说呢,柳天骄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傲气。天子脚下,什么好处都能先捞着,哪怕受了灾官老爷们为了自身安危皇城稳定也不会不管。
可以说,只要能拿到京都的户籍,走到哪都算是人上人了。近些年京都人口日益增多,没有住处的流民想要进城墙里面,更是难于登天,京都人越发傲气。甭管他们是否衣着光鲜、活计体面,只要操着一口纯正的京都话,那都能叫人高看一眼。
至于怎么落户,抛开能在京都任职的官员小吏不说,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在京都购房。柳天骄对能不能落户京都没什么执念,只是想起秦墨思说的京都房价问题,便琢磨着可以慢慢看房了,瞧外乡人都趋之若鹜的样子,这京都的房价怕还是大有可为。若是等到会试后,留京的新进门们都要购房,怕要多花些冤枉钱。
与柳天骄的满脑子生意经相比,卫文康的生活更加忙中有序。他去年游学收获颇丰,之前还在感叹与那位太傅相见恨晚,不能聆听更多的教诲,哪料将回江东就收到了对方的来信。太傅年岁已高,再不能动笔,信是他儿子代写的,言明已与两位在京都任职的门生故旧打了招呼,卫文康若是有意可上门拜访。
岂止是有意,简直要乐疯了。太傅的门生故旧能是一般人?何况在京都任职,其学识、阅历可想而知。卫文康将将在京都安顿下来,便特意备了些南方的特产,又挑了贵重些的礼物上门拜访。
门生名唤商筵,现任户部侍郎,位高权重,最善交际。商筵早就摸清了卫文康的底细,料定凭此人的出身,并不会有太大前程,只是碍于老师的情面,不得不接待,因而态度有些冷淡。
卫文康对于自己如今的分量还是很清楚的,见状也不没有什么不平,想着太傅人情都搭了,也不能白费,索性把一些自己弄不懂的疑难杂症都弄了出来,一股脑问个明白。那人见卫文康如此厚脸皮,本有些不悦的,但碍于情面还只能耐着性子解答。然后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那人脸色变了,神情端正许多,看着卫文康的目光里也隐隐带了些欣赏之意。
“都说进士及第便是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可我在京都这些年,却只看到一茬茬的新科才子泯然于众人。朝堂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位置就那么多,大家本事也差不多,能爬到什么位置多半你出身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未曾想老师眼光当真是不错,就凭你这份心性,也未必不可一搏。日后再有什么,尽管上门才是。”
卫文康很是诚恳地道了谢。只是心想,太傅大雅君子,学富五车,眼光却是差了些。一个商筵,一个他,都不是什么风清气正之人。
故旧名唤宋节,现任工部尚书。此人倒真是完美契合卫文康心中的大儒形象,学识渊博,品德高洁,知无不言,卫文康有学问上的难题都愿意找他。至于做官一事,卫文康得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商筵有些眼光手段值得他学习,只是他不会如此盛气凌人罢了。
六月,秦百宣和沈知行也到了京都,三人彷佛又回到了州城一同学习的时光,互换资源,交流心得。不同于乡试的胜券在握,会试,他们的对手再不限于彼此。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全力以赴的同时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九月,凉风打着卷袭来,会试也如期而至。【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