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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水牦牛 离开的希望。


    “其实,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回到家后,温子曳摘下眼镜,放到祁绚手里。


    “这个东西貌似比终端更高等一点,没有因为空洞失灵, 它有对外联络的功能, 只不过波长很微弱……如果有飞船接近冰原星, 应该能接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


    话虽如此, 也只是个慰藉。


    毕竟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刚好有飞船路过这颗星球?


    换作联邦境内, 说不准还有希望,可北星域本就没多少太空飞行器,更遑论冰原星靠近南北封锁线,偏僻荒芜。想赌那点可能性,难如登天。


    所以温子曳才没对祁绚提起, 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没必要。


    不过现在, 既然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要离开,可能性再微小都不能放过。


    眼镜细细的金边在火光映照下闪烁, 祁绚翻看一遍,好奇地问:


    “说起来,少爷,你以前的照片里都没有戴眼镜。之前唐校长做研究时, 说这看起来是灰色地带那边常用的科技手段,想不到比终端还要先进……你从哪里弄来的?”


    温子曳捻了捻颊边的头发, 不太自在地说:


    “是别人送我的。”


    “嗯?”疑惑地发出一道鼻音,祁绚原本只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 看到温子曳的态度后却不得不上心,“别人?谁?”


    “……徐清渡。”


    “徐清渡……你的母亲?”意料之外的名字,祁绚将东西递回去,“她不是失去音讯很久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她当年离开前留下的,只不过没有直接交给我,而是寄放在了朋友那里。除此之外,还有那块怀表。”


    镜框重新架上鼻梁,垂下两条细链,衬得青年十分白净斯文。


    温子曳侧过脸,“本来是作为我的契约礼物准备的,在她看来,这是比成年更加重要的事情,值得庆贺。但你也知道,我二十二岁那年出了意外。”


    是苏枝的那件事。


    祁绚点点头,弄明白了:“你母亲嘱托的那位朋友以为你的精神力被毁,未必还有恢复的机会,也许一辈子也无法建立契约,干脆直接把这个给了你?”


    “准确来说,”温子曳淡淡道,“她觉得徐清渡留下的礼物也许能安慰到我。”


    他随即没什么感情地微笑一下:


    “可惜的是,我并不恨她,也并不爱她,她对我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差别。不过东西倒是不错,我那时不打算继续留在温家,但事情还无法脱手,需要一个新的账户方便管理,就拿来用了。”


    话虽如此,祁绚心想,这件“安慰”的礼物恐怕还是发挥了作用的。


    否则温子曳也不会一直带着它们。


    看破不说破,他体贴绕开这点不可言传的小心思,扯回原本的话题。


    从来到冰原星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开始思考如何离开。


    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生存问题,他们讨论过许多可行的办法,然而收效甚微。周边部落一个不落地打听完,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将思路一一罗列,又逐个划去,祁绚皱皱鼻尖,盯着纸面道:


    “这么看来,尝试修复终端恐怕是最有希望的办法了。冰原星靠近联邦领域,说不定能接上星网。”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说不定很有效。”温子曳沉吟,“只是有些险。”


    不必多言,祁绚立刻心领神会:“你是说,祁铭——不,一号?”


    “它肯定还在找你。”温子曳颔首,“之前有消息说你在冰原星,这里说不准还有它留下的副本。联邦和北星域封锁多年,鸠人之间互通消息没那么容易。不过……”


    他摸了摸腕表,蹙眉,“没有能源结晶,尽量还是避免和它们正面对上为好。实在不行的时候再考虑这条路吧。先将修复终端作为第一目标。”


    之后一段日子,他们仍像先前一样各自分工。


    祁绚外出寻找消息,温子曳则留在家里,尝试用现有的材料修复终端。


    只是在后者的强烈要求下,祁绚走得更远了些,有时一连三四天都无法赶回来;他不在的时候,温子曳就把洞窟整个封住,只留一个透气窗,以免被不速之客发现。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总算有了新的进展。


    时隔七天,祁绚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带回一个好消息。


    “是一个定居在南边的部落,水牦牛族,那里几十年前曾有外来者闯入,后来死了,飞船也留在了那里。这些年估计损毁得厉害,型号也比较老旧,但修一修说不定真能使用,至少能离开这里,去往北星域更繁华一点的地带,实在不行,零件也能拆来修终端。”


    有了具体方向,接下来就顺理成章。


    水牦牛部落的消息,是一个刚从南边搬来不久的小部落传出的。


    所在地距离这里十分遥远,在出发前,两人好好地收整了一番行李,准备好饮水和干粮,才堪堪上路。


    路上,祁绚也和温子曳稍微介绍了一下情况。


    “水牦牛是冰原星的常见种族,难得的大型部落。因为人多,有大量的食物需求,所以对外贸易十分频繁。听说他们将击败外来者的事迹当作荣耀四处宣扬,过去也试图将飞船高价售卖,不过没有人理会就是了。”


    “最近,他们在和南边的另一个大型部落争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战火殃及池鱼,许多小部落不得不举家搬迁。我们这次过去,估计也会被卷进战事里,一定要小心为上。”


    事实证明,他们很有先见之明。


    在长达近两个月的风雨兼程后,温子曳和祁绚逐渐靠近了南边领土。已是五月份,冰原星漫长的极夜终于过去,正值一年中最温和的时节。


    可当温暖的阳光照拂大地,展露在面前的却并非什么生机勃勃的模样。


    血和尸体在微微融化的积雪上肆意流淌,冷兵器带来的疮痍,从视觉上看,比热武器更加触目惊心。


    “……居然连同胞的尸体都来不及收整了,看来我们来的不太凑巧。”


    温子曳将脚边兽人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站起身来,“这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水牦牛族恐怕没有闲心思接待我们。”


    他们前来交易,自然做了不少准备,只可惜这些东西,肯定还不到能打动整个部落的地步。


    “也只能试试了。”


    祁绚摇了摇头,忽然凝重地看往一个方向,面色一冷。


    “少爷,到我背上来。”他道,“有人在靠近。”


    闻言,温子曳也不含糊,缺乏装备的他无疑在这方面帮不上忙,好在粒子装甲还戴在身上,在能源耗尽前,护住自己应该不成问题。


    两人屏息以待,很快,就有三个黑点从不同方向飞速将他们包围。


    “喂,你们是什么人!不许动!”


    为首是个长相英武的女性,肩背宽阔,肌肉高耸,一身皮甲利落飒爽,手上的大刀面目狰狞,充满了威慑感。


    她厉喝一声,将刀架在身前,随行的两个男人也一同拔出刀,警觉地望着他们。


    “大姐头,一个白头发,一个黑头发,都不是赤蜥族。长相……也差得有点远。”


    还不等祁绚应答,其中一人已经无视他们,自顾自地开口,“会不会是那群外援?”


    “很有可能。”女人眯了眯眼,果断下令,“绑起来,带走,回部落交给族长处置!”


    “慢着。”


    见他们如此不客气,祁绚的声音也冷酷下来。


    他抬头看向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你们是水牦牛部落的人?”


    “是又怎么样?”


    “是,我就没找错地方。”祁绚淡淡道,“带路吧,我们正想去你们部落找族长。”


    两句话反客为主,女人愣了愣,两个小弟也有点懵逼。


    不是,现在的俘虏都这么嚣张吗?


    “你是不是搞错了情况?”女人嗤笑出声,两眼紧盯对面的白发青年,“带路?找族长?说什么傻话,不会真以为是请你们过去做客的吧?”


    “蹭”的一下,巨刀在半空划过一道弯弧,刀锋离鼻尖咫尺之遥。


    “要是我想,现在就是你们的死期,想清楚再说话!”


    祁绚极冷地笑了一下。


    “想清楚再说话的是你。”


    话音飘落在空中,从面前腾挪至耳边。


    女人还未反应过来,身前两个“俘虏”就不见了踪影,她一顿,惊讶地转头想要寻找,脖颈先抵上一抹冷锐。


    “大姐头!”两小弟尖叫。


    “不准动,”祁绚瞥了他们一眼,“不想她殒命的话,你们也是。”


    “什么时候……”汗珠从额上滑落,女人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两个人敢大喇喇出现在水牦牛领地上的原因。


    她已是部落里管辖一个支队的队长,十分受族长器重。可在这个年轻人手底下,却走不出一个回合。


    要知道,因为战事频发,她身经百战,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警惕。


    会败得如此轻易,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速度、胆识、战斗经验……这家伙绝对都是顶尖的!


    心念急转,想明白后,她不在挣扎,冲小弟怒吼:“还愣着干什么?”


    “跑啊!别管我!回去告诉族长,外面来了两个至少是B级往上的兽人!很可能就是赤蜥族的帮手!”


    小弟们对视一眼,咬咬牙,没有犹豫,转身朝来时方向逃去。


    祁绚没有阻拦,等到他们背影消失,才说:“我要是想动手,他们逃不走的。”


    “呵,是吗?”女人表情不屑,心里却也泛起嘀咕。


    她刚刚都做好舍身赴义的准备了,想着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拖住对方,结果这人居然动都没动一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你的意思是,你对我们没有敌意?”她试探道,“刀还架在我脖子上,你觉得我会相信吗?要是真想证明,就把我放了。”


    祁绚一眼看穿她的打算,并不上当:“我一旦松手,你就会逃走。”


    “这都不肯,还说没有敌意。”女人冷笑,“行了,我死也不会屈服的,杀了我。”


    “……”真是个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祁绚慢慢皱起眉。


    “放我下来吧。”身后忽然传来温子曳的声音,“我和她谈谈。”


    他从祁绚背上跳下,在女人警惕的注视下走到前方,温和地微微一笑。


    “你好。”


    冰原星多是些成天活在争夺和残杀下的兽人,阴郁冷漠的见多了,这样彬彬有礼、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的,还是第一回看到。


    女人皱了皱眉,将脸转向一边。


    “怎么?硬逼不行,改让小白脸施展美人计了?以为我会吃这套?”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胳膊被拧紧了,刀刃也更靠近脖颈,心里莫名其妙。


    不是,她又没说后头那家伙,他生什么气?


    温子曳看到女人皱眉,笑容愈发灿烂:


    “多谢夸奖。外貌有时候也是一种优势,能让谈话更加顺利,不是么?”


    “我可没夸你。和你们也没什么好谈的!”女人道。


    温子曳没有理会她带刺的话语:“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温,温子曳。他姓祁,祁绚。我们从北边来,刚到这里,找水牦牛族,是为了和你们做一个交易。”


    女人嗤笑:“做交易?你们有半点做交易的样子吗?”


    “关于这个,我也很无奈。”温子曳叹了口气,“谁让你们一上来就动手,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我们只是出于自保,才制服了你,你看,直到现在,你们也没有任何人受伤不是么?”


    “……”女人沉默一下,倔强道,“那又如何?现在本来就是特殊时刻,怎么戒备也不为过。别人逃都来不及,生怕被波及,你们倒好,一头闯进来。什么交易会比性命更重要?可别和我说你们不知道,我才不信!”


    “关于赤蜥族和水牦牛族的争端,我们在路上的确有所耳闻。”


    温子曳说,“我理解你的质疑,在这种紧要关头,怀抱戒心是件好事。若不是我们十分着急,这场战事还不好说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会这时候过来叨扰。”


    “至于被波及……”


    他看了一眼祁绚,自家契约兽还是老样子,和陌生人接触时全程冷着一张脸,半句废话都不愿多说。


    真可爱。他笑了笑,眉目间的温柔添了几分真心实意,向女人道:“他的实力你也见识到了,只要小心一点,哪怕被很多人围困,我们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女人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显然有些动摇。


    见状,温子曳向祁绚轻轻点头,示意他松开对方。


    祁绚收起匕首,轻轻一跳,落在温子曳身后,忠实扮演着沉默的骑士。


    “好了,该解释的,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温子曳扶了扶眼镜,笑吟吟地,“这位小姐,不管相不相信,你都可以走了。也希望你和部落带句话,我们很快会来拜访,没有恶意,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女人审视着他们,没有直接离开。


    好一会儿,她才谨慎开口:“你们……真只是来交易的?这么着急,是想要什么东西?”


    “只有水牦牛族才有的东西。”温子曳道,“听说,几十年前,这边降临了一群外星人。”


    “你是说那个大铁疙瘩?”女人吃惊,“那有什么用处,宣传了几十年都卖不出去,搬也搬不走、敲也敲不碎、火都烧不毁。空占地方那么多年,碍事的要死。”


    这么看来,或许飞船的保留程度比想象中更完整。


    温子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也不瞒你,”他正色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冰原星的原住民,而是因为意外流落到这里来的。想要离开,就只能借助那样东西。”


    “你们也?”


    女人更惊讶了,来回扫视着温子曳和祁绚,“我就说不太像本地人……难怪……”


    “也?”温子曳注意到她的用词,稍稍思索,眼前一亮,“难道说……你们之前说的,赤蜥族的外援,和我们一样?”


    女人点头:“虽然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不过的确有人这么说。”


    “可以再和我们聊聊他们的事吗?”温子曳问,“说不定,我们就可以不去打搅水牦牛族了……”


    女人却摇了摇头,将手中大刀收回背上。


    “不,我改主意了,你们跟我回部落。”她沉声道,“不管是外援的事,还是交易那个铁疙瘩的事,族长都更清楚。你们想知道,就随我来吧。”


    说完,她也不等两人答复,径直往回狂奔。


    温子曳和祁绚相视一眼,也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


    “我叫哈克因,是水牦牛族第九支队的队长,也是族里第九强大的战士。”


    回到部落前,哈克因总算稍微放下些许戒备,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


    谈及身份,她脸上不由露出骄傲之色,不过很快,这种骄傲就在看到面容冷淡的白发青年时瞬间消褪。


    她盯着祁绚,说:“我本来以为我在族里已经足够强大,就连第一战士,我也敢和她硬碰硬地干上一场。虽然肯定会输,但绝不会输得那么轻易。”


    “你……到底是什么种族,什么等级?我觉得,你恐怕比我们的第一战士更加强大。”


    “白狼。”祁绚说,“A级。”


    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精神力等级,都不是能随便往外说的,只好搪塞一下。


    “果然是A级……”哈克因早有预料,看向温子曳,“你呢?”


    比起一看就深不可测的祁绚,她更在意这个外表温润无害、说话慢声细语,极有气质的青年。他的一切都和冰原星格格不入,因而说自己是外星人后,她毫不犹豫就相信了。


    强者总是和强者为伴,她十分好奇,祁绚身旁的温子曳又是什么实力。


    “我?”温子曳看出她的试探,笑了笑,“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是个人类。”


    “人类……?”


    哈克因直接愣住了,“就是那种,跟我们长相没什么差别、但是没有兽态的生物?”她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注视着温子曳,“没有强健的身体,没有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孱弱到极点,可就是莫名能打败兽人、将他们掳走的生物?”


    温子曳打量着她,确定哈克因眼底只有惊奇而并无敌意,这才点点头,露出笑容。


    “我想是的。”


    “真神奇……”哈克因喃喃道,“我居然有天能亲眼见到人类……我能摸摸你吗?”


    温子曳的笑容顿了顿:“这个……”


    “不行。”祁绚代替他冷冷回答。


    “我又没问你的意见。”哈克因皱眉,“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伴侣关系。”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一怔。


    温子曳不由莞尔,祁绚唇边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哈克因都不知道该先震惊哪一边了,总觉得眼睛莫名有点疼。


    她摇摇头:


    “好吧……强大的战士和孱弱的人类是伴侣……我相信你们不是赤蜥族的间谍了。”


    无他,凭赤蜥族萎缩的小脑,根本不足以想出这么离谱的剧情!


    三人一路说着话,视野渐渐开阔,周围也变得干净不少。


    别说血水和尸体,就是积雪,也被扫得很薄,一看就经常有人来往。


    “快要到了。”哈克因说。


    话刚出口,遥遥就听见沉重的奔跑声,他们眼神一凝,警觉地眺望对面,哈克因忽然松了口气。


    “没事,”她摆摆手,“是我的族人。”


    水牦牛族身形高大、肩背宽阔,一大群朝外整齐地奔跑,那种声势,踏得地面都在震动。


    “就是这个方向!我们巡逻时撞上的,那两个人把大姐头扣下了!”


    领头的两个人十分眼熟,其中一人激愤不已,“大姐头拼命才让我们跑出来,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怎么样,会不会已经被……呜……”


    “哭什么哭!”


    一个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他背上,领头的中年女人冷哼,“哈克因是我的女儿,骨子里有和我一样的骄傲,死也死得其所,而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哭泣,而是用血为她复仇!她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是死,也绝不能和敌人混在一起——”


    “呃,可、可是族长。”另一人的语气忽然磕磕绊绊起来,“大姐头她……混在一起了啊……”


    “什么玩意儿?”


    中年女人一愣,抬首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女儿正朝自己招手。


    在她身后,一黑一白两个青年沉默矗立。


    “就是他们?”族长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个白头发的,一个黑头发的,是他们没错啊……”两个通风报信的小弟更怀疑,反复揉着眼睛,哇地一下就哭出来。


    “大姐头,你没事呜呜呜呜——”


    “啪!”


    一人一个巴掌,拍在肩头,哈克因把两个扑上来的小弟按住:“我能有什么事?”


    两人小心翼翼地往后看了一眼,心有余悸:“他们、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哈克因。”说话间,中年女人也安顿好族人,走了过来。


    看着完好无损的哈克因,她眼眸微微湿润,不过也只是一瞬。


    大笑起来,她拍着女儿的肩:“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们部落最年轻的支队队长,不愧是我的女儿!”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她转向温子曳二人,神色有着一族之长的威严,语气却还算温和,“二位客人,我是水牦牛部落的族长,哈利奇。既然你们和哈克因一起回到部落,说明之前都是误会一场。”


    “的确是误会。”温子曳微笑,“不过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也算和哈克因小姐不打不相识。”


    哈克因插嘴道:“母亲,他们其实是想跟我们部落做交易。”


    “做交易?”哈利奇不解,“什么交易?”


    “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先回部落再说。”


    一行人怒气冲冲地来,皆大欢喜地折返。


    等到了部落,短短时间里,温子曳已和哈利奇相谈甚欢。


    水牦牛族长拿出热奶和蒸肉招待他们,部落的屋子虽说没有山洞坚固,可远比山洞干燥温暖。


    “也就是说,你们想要那个没用的铁疙瘩?”


    听闻来意,哈利奇点了点头,了然道,“我明白了,那东西可以卖给你们。只是,二位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恕我直言……”她带着笑容,“虽然它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可这么多年,也成了部落荣耀的精神象征。虽然不想和你们狮子大开口,但很遗憾地说,你们恐怕买不起。”


    早在来前,温子曳就知道这场交易没那么好谈。


    对于哈利奇的不客气,他并不意外、也不生气,从容笑道:“当然,我和他才来到冰原星不久,又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身无长物,会这么说也正常。”


    “不过,既然哈克因小姐把我们带了回来,说明她认为我们有买下那艘飞船的资本,不是么?”他吹着牛奶杯口的热气,始终没有入口,“有什么条件,请族长大人直说吧。”


    “好!”


    哈利奇哈哈一笑,“不愧是能说服我家那倔丫头放下警惕的人,温,你长了一张巧嘴。那我也不卖关子了。”


    她的目光移向祁绚,逐渐变得探究:


    “听哈克因说,你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仅仅只用一招,就击败了她。”


    “我的女儿虽然还小,却已在族中排得上号,说是年轻一辈的第一人也不为过。她既然这么说,看来你的确有两把刷子。”


    “在提出条件前,请先和我过过招吧。”


    ……


    训练场外,哈克因来回踱步。


    她瞧了瞧身侧满脸平静的温子曳,不解地问:


    “温,你就不紧张吗?那可是我的母亲,曾经族里第一强大的战士!”


    “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但那也是因为她当上了族长,才退位让贤。真动起手来,如今的那个第一战士,恐怕根本打不过她。你就不怕他受伤吗?”


    “不会。”温子曳安抚性地冲她笑了一下,“他们动手有分寸。”


    “也是。”哈克因想了想,奇怪地嘀咕,“就是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温子曳笑而不语,他说的有分寸,指的可不是哈利奇。


    两人又等了一段时间,哈利奇和祁绚并肩走出,看起来都没有受伤。


    哈克因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怎么样,母亲?我说祁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战士吧?”


    “……”哈利奇眼神复杂,深深看了祁绚一眼,随即拍着女儿的肩大声笑起来,“是是是,的确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战士。哈克因,你可真是为部落找来一个救星!”


    “也差不多是时候告诉我们,条件到底是什么了吧?”


    温子曳上前,屈指敲了敲臂肘,“我猜,跟赤蜥族那群外援有关系?”


    哈利奇面向他,叹了口气:


    “没错……温,你真是敏锐得可怕。人类都是这样的吗?”


    “过奖。”温子曳只笑笑。


    “好吧,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水牦牛族和赤蜥族的这场争斗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双方差不多也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有了休战的意向。


    再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哪怕能赢也会元气大伤,被别的部落渔翁得利。


    可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本就是为了争夺这片领地的资源才生出摩擦,继续下去,和以往也没有区别。更何况,双方死伤无数,再也无法和平共处。


    所以,两方族长共同商议下,签订了一份契约。


    ——五场比试,五局三胜。


    选出族中除族长以外最强大的战士,输了的那方,必须全族搬离这个地方。


    “一开始,胜利的天秤无疑在我们这里。”哈利奇道,“论单兵作战,赤蜥族自然不敌我们水牦牛。连续两局的胜利,冲昏了我们的头脑,没有意识到契约中的陷阱。”


    “可是,第三局,他们派出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那个人,只是随手一击,就打败了我们的族人。”说到这里,哈利奇不禁攥紧了掌心,“第四局,第一战士也落败了……同样,只是随手一击。”


    温子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就是赤蜥族请来的外援?”


    “没错!虽然都是红头发,可我确定,那家伙绝不是赤蜥族!”


    哈克因愤怒道,又无力地低下头,“可是契约上的确也没有写不允许找外援来参加比赛……是不是赤蜥族的族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其实,如果没有你们,最后一场,我是打算卸任后亲自动手。”


    哈利奇深吸口气,看向祁绚,“不过现在,显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母亲?!”


    没料到哈利奇会有这种觉悟,哈克因惊讶道,“你、你的意思是……你也打不过祁?他比你更强大吗?”


    “他打败我,也只用了一招。”哈利奇低声说。


    哈克因大脑有点停止运行了:“什、什么?”


    “祁,你根本不是A级兽人,是S级,我说的没错吧?”哈利奇说,“白狼族的说法也是假的,你恐怕是……”


    她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低下骄傲的头颅。


    “如果说有谁能打败那个人,也只有你了。”


    “请你们……帮帮水牦牛族,帮帮我们部落吧。”


    祁绚不置可否,温子曳则淡淡笑着,取回了主动权。


    “可以倒是可以,只不过,解决整个部落的变动,换来一个对你们没用的铁疙瘩,这对我们来说似乎不太划算?”


    “条件还可以再提,不过,难道你们对赤蜥族的那个外援不感兴趣吗?”


    哈利奇忽然抬头,眼神灼灼,“据说,他们也是前不久才从别的星球降落到这里来的。上一场比赛,尽管第一战士输得很惨,可她发现了很关键的一件事。”


    “那个家伙……额头有第三只眼睛。”


    温子曳眯起眼睛。


    “赤发,三眼……”


    他转头望向祁绚,得到对方同样凝重的颔首。


    “少爷,是三大王族,赤日帝国的三眼赤焰狮。”


    第182章 赤焰狮 别打啦!都是自家人!


    三眼赤焰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温子曳的第一反应——对方是披着假皮的鸠人, 一号的副本化身。


    难道说,赤日帝国也已经被雀巢侵占了吗?


    他想到的问题,祁绚也想得到,两人相视, 纷纷看见彼此眼底的凝重。


    温子曳问:


    “有关那群外援, 尤其是那只出战的兽人, 你们还知道多少?如果真是外来的王族, 帮赤蜥族做事, 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哈利奇摇头:“赤蜥族把他们藏得很深, 第三场比赛才现身。我们也试图派人打探过,可收获不多。”


    “只知道他们大概有七八号人,或许更多,大半个月前突然出现在附近,被赤蜥族请了回去。要说许了什么好处……”她迟疑地顿了顿。


    “这段时间, 赤蜥族似乎在找人。”


    找人?


    温子曳眼神微沉,果真是一号寻来了么……它是怎么知道祁绚回到冰原星的?


    如果是这样, 他们绝不能自投罗网。


    他已兴起拒绝的念头,就算飞船再怎么难得, 他也不会拿祁绚的安危开玩笑。不过出于谨慎,他仍多问了两句:


    “他们想找的人,有什么特征?”


    “抓来的赤蜥族俘虏说,是个黑头发, 长相和女人一样的男人。”


    这个回答全然出乎意料,温子曳一时怔了怔。


    这两点跟祁绚完全靠不上边, 不说发色,单论长相,雪原狼也是凌厉而冷淡的精致, 非要说,倒是温子曳更符合这一描述。


    显然,有人也这么想。


    哈克因随口感叹道:“这么看,温,你还挺符合他们找的条件的。”


    不过温子曳五官虽线条柔和,却不会予人雌雄莫辨之感,和男生女相当然挨不着关系。


    找的不是祁绚,又是七八个人结伴而来,危险性一降再降。


    温子曳思忖片刻,无论是三眼赤焰狮,还是他们乘坐的飞行器,机会都很难得。错过这次,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看见离开的曙光。


    衡量一番,他询问地看向祁绚,白发青年朝他点点头,神情并未因即将到来的强敌有半分动摇,反而显得跃跃欲试。


    “既然如此……”


    温子曳低眸一笑,“第五场比赛,就由我们来会会那位赤日帝国的王族好了。”


    *


    “人,还没有消息吗?”


    沉寂的空气中,响起两声“笃笃”敲击。


    清脆的响动,却无端端予人一种莫大压力。


    阴影中,七道身影或坐或卧,或站或靠,一句话还未说,只齐齐斜过眼睛,便令赤蜥族族长额上冷汗直冒,尴尬地陪着笑:


    “这个,我已经发动全族尽力去找了,只不过冰原星范围太大,以赤蜥族的势力,很多地方还没法伸手过去……”


    “你的意思是,我找个人,还得先帮你们一统天下才行?”正中间,满身匪气的女人冷哼一声。


    “不不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赤蜥族长连忙否认,“要不是水牦牛族一直跟我们作对,也不会到现在还一无所获。”


    “您是不知道,我们很多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族人都被他们抓了……”


    “行了。”女人显然没兴致听他狡辩,不耐烦地一挥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回要是还找不到线索,自己收拾收拾滚蛋!”


    “是、是。”赤蜥族长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确认,“那,后天的最后一场比赛……?”


    “既然答应下来委托,【争渡】就不会食言。”


    女人嗤道,“阿琰会继续上场,只是和之前一样,输赢我们不会保证,明白吗?”


    “当然!有祝琰大人出手,我们就放心了。”


    赤蜥族长顿时喜笑颜开,一点也没把对面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前两次,三眼赤焰狮的碾压局有目共睹。


    有他压阵,谁能让赤蜥族吃败仗?


    那群野蛮又不自量力的水牦牛们,就等着后悔吧!


    仿佛已经看见死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败的惨淡模样,赤蜥族长心中一片愉快,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处,沉寂的室内转眼便喧闹开来,如同炸了锅。


    “我说老大,这土著有点不靠谱啊,看起来心眼贼多。”


    个头高大的汉子粗声粗气,声如洪钟,“他是真找不到,还是根本没上心找?”


    “两者兼有吧,我看找是找了,但也没多认真。”一个戴眼镜的文静少女说,“毕竟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换我我也不愿意丢。”


    “想使刀,也要问问自己会不会被割伤……”


    矮小女性靠在墙角,阴恻恻地笑了声,“他要是不老实,我也正缺实验材料……呵呵呵……”


    “老大,我早说过,有这时间,不如我们直接开着飞船在冰原星巡游一圈!”


    冰天雪地仍一身短袖马甲的青年叫嚷,“开个广播全区域喊名字,我就不信人会不上钩!”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扎了一头长马尾的女人痛击:


    “符大憨,你能不能动点脑子?冰原星那么多兽人,我们能对付,我们要找的那位应付得了吗?到时候引来一圈麻烦不说,还容易引起对方的戒备,根本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脑子不好使,就少出点馊主意!”


    “靠,符小可,你居然敢打我?还骂我蠢?”


    “拜托,我说你脑子不好使,什么时候骂你蠢了?”


    “这不一个意思?!”


    “咦,你居然能听出来,让我好好吃惊啊~”


    “符、小、可!”


    打闹中,到处乱成一团,其他同伴却完全见怪不怪,各干各的,连热闹都懒得看。


    赤发青年无视了正在互殴的两人,走到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的女子身旁,犹豫一下,低声问:


    “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嗯……”


    女人嗑完手中最后一粒瓜子,拍了拍手,随意一笑,“干完这票就走咯,既然赤蜥族不老实,找个老实点的盟友不就好了?”


    “我看那个什么……水牦牛就挺不错的!正好,她们输了决斗,按照契约得搬走。”


    “这叫什么正好?”祝琰哭笑不得,“人家不把我们当成仇人就不错了。”


    “哪有一辈子的仇人呢,不过立场不同而已。”


    细长双眸微微眯起,她露出一个相当狡黠的笑容:


    “到那时候,我想,水牦牛族应当很想打败外来的那群小蜥蜴,抢回这片她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吧?”


    “毕竟,契约上只说另一方得离开,可没说不准回来。离开一天也是离开嘛~”


    “老大……”


    正厮打的两人停下动作,转来的脸上写着相似的无语凝噎,随后异口同声,“你可真是太卑鄙了!”


    女人不禁哈哈大笑:


    “洛寒、洛可,别忘记我们【争渡】的宗旨——卑鄙无耻贪婪狡猾,那是对星际雇佣兵至高无上的赞美。”


    “准备准备,清点好家伙,后天比赛一结束,我们就出发!”


    ……


    时间一晃,来到两日后。


    攸关一族的第五场决斗如约而至。


    赤蜥族族长顶着头蜷曲红发,趾高气扬地走到哈利奇面前。


    “哈利奇,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敢过来。上回,你们部落最强的战士已经落败,我很好奇你究竟打算派谁上场。”


    他嘲弄一笑,“该不会,你打算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动手吧?你们水牦牛不是一向自诩光明正大,不屑耍这种腌臜的小手段吗?”


    身后助阵的赤蜥族人配合发出哄笑。


    笑声中,哈利奇沉稳地望着对面,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


    倘若没有天降及时雨,她也许会觉得分外耻辱,因为她的确准备这么干。


    但现在,她显然已不在意如此肤浅的挑衅,淡淡道:


    “胜负还未可知,杜里,别高兴得太早。”


    切,装模作样的女人。


    杜里双眼一眯,不明白哈利奇何来的底气。他将视线转向她身后,高大身躯遮住大半的边角后,落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看起来不太像水牦牛族的战士啊……也请了外援吗?这就是哈利奇的仰仗?


    可笑。


    他不屑更甚,放眼冰原星,谁能和身为王族的S级三眼赤焰狮媲美?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哈利奇。”他阴恻恻道,“只要水牦牛族愿意成为我们赤蜥族的附庸,我可以考虑作废契约,让你们留在这里。”


    “这儿是水牦牛一族世世代代的祖地,你应该也不希望成为弄丢祖地的罪人吧?”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哈利奇神色毅然,“我们就算是死,也不会向别的部落屈服!”


    “敬酒不吃吃罚酒。”杜里见她油盐不进,只好冷哼一声,转身返回。


    族长不欢而散,底下的火药味就更浓了。两方人马比谁声音大似的,举着武器相互叫嚣起来。


    在这样愈发热烈的氛围下,石台高高架起,两边立柱燃起篝火,雀跃地迎接着即将登台的两位战士。


    【去吧。】


    温子曳和水牦牛族站在一起,兽人高大的身躯将他整个淹没,祁绚望不到他,听到的声音却近在咫尺,一贯地从容、柔和。


    尽管知道少爷看不见,祁绚还是点了点头。


    从哈利奇背后走出,他沿着阶梯,一步步登上耸立的石台。


    无数道目光汇集在他脸上,好奇、探究、不屑、恶意、期待……众多意味不同的视线中,忽有一道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直直刺来。


    祁绚抬起头,只见对面一群分辨不出的赤发人中,陡然亮出一抹鲜艳的红。


    不同于赤蜥族仿佛血液干涸后的暗红色,那是如同火焰、玫瑰、黄昏天边燃烧的彤云一般,灼人眼球的红。可与这张扬的颜色毫不匹配的,当他冷冷凝目望去时,看到的竟是一张十分秀丽的脸。


    五官精致、眉眼恬静,说是雌雄莫辨也不为过,勉强能分辨出是个年轻男人。


    迎上祁绚咄咄逼人的视线,那赤发男人却是一怔,随即像是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朝他笑笑,收敛了视线。


    没有任何掩饰实力的意思,男人脚尖一点,轻轻落在台面。


    动作简单利落,宛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树叶。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祁绚在心里给出评价:


    【看来不是个光靠血统的草包。】


    温子曳自然也看到了对方刚刚露的那一手,不禁有点好奇:


    【和你相比呢?】


    祁绚轻哼一声,以示回答。


    明明面无表情,温子曳却能感受到他强烈的自信、以及难得沸腾的战意。


    他于是也不多说什么,低头微微一笑:【是我说了傻话。】


    “你好。”


    石台上,还未正式开始,年轻男人率先向祁绚表达了友好,“我叫祝琰。”


    姓祝……果然是赤日帝国的王族,还真是一点也不遮掩。


    既然他不遮掩,祁绚也懒得遮掩,反正等呆会儿打起来,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


    “祁绚。”


    “祁……果然。”


    祝琰了然颔首,温和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虽说很想和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既然各为其主,就请你拿出真本事来,我们先一决胜负再谈其它吧。”


    祁绚道:“如你所愿。”


    号角吹响,呜声震天。


    S级兽人动真格的交战,令两人身影在空气中连绵成无数道残影,每一回碰撞都是一触即走,默契地将力量波动控制在不伤及旁人的程度,彼此间又能分出高下。


    温子曳看得眼花缭乱,不清楚风暴中心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白雪盖过赤日的趋势越来越强——是祁绚占了上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他心底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下太久,局势却骤然逆转,赤日大盛,几乎将白雪融化殆尽、逼入死角。


    【少爷。】不等温子曳询问发生了什么,祁绚先一步沉声开口,【不对劲。】


    【对面……很可能有帮手!】


    帮手?温子曳一瞬理解了他的意思:


    契约!


    这只三眼赤焰狮也是契约兽,他的主人就在附近,他们进入了共振的协同作战状态!


    祝琰是S级兽人,换而言之,能契约他的,多半也是S级。


    双S级的契约,整个星际都找不出几对,居然会在北星域的荒星上碰头……


    不过,对面打不过就作弊,真以为没人发现得了吗?


    温子曳眯起眼,当下不再犹豫。


    【有契约的,可不止是他们……祁绚。】


    【我在,少爷。】


    精神力相互缠绕,巨网铺开,纠缠的五感将感知到的一切纤毫毕现地呈露。


    瞬间,颓态尽消,祁绚的反击汹涌有力,祝琰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只能凭多年养成的战斗经验急速后撤。他神色愣怔,似乎没反应过来:


    “你……你也……?”


    “诶?阿渡,你说什么?停手?现在?”


    男人像是在通过契约和主人沟通,也不知都说了什么,手忙脚乱,“什么?他很有可能是——”


    他方寸大乱,祁绚也好、温子曳也罢,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俯冲上前,一把绞住祝琰脖颈,将人按倒在地。


    祁绚沉声道:“你输了。”


    “……”


    祝琰却只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如梦初醒,眼神变得十分和善。


    不,与其说和善,不如说是……


    祁绚不确定地想:慈爱?


    “小曳子,是你对不对?”一个女声从人群中跳出,“快让你家契约兽住手,别打啦,都是自家人!”


    闻声,温子曳忽地一窒。


    “徐……”他眨了眨眼,不可思议地喃喃,“徐清渡?”


    第183章 母与子 想象里的母亲。


    “呦, 小曳子,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面前,一身劲装的短发女人笑眯眯地打着招呼。


    她径直闯入水牦牛中, 以一种难以理喻的自来熟, 亲亲热热、旁若无人地搂住温子曳的肩:


    “怎么, 不认得我吗?”


    “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你妈, 徐清渡。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温子曳:“……”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种玩笑似的不着调, 心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


    被锁住的肩下意识挣动,却又很快放弃。


    徐清渡,温子曳当然认得,他生物学上的母亲,胚胎另一半基因的提供者。


    幼年时期, 他还曾以对方为课题,展开过一段漫长的调查。


    她不同人生阶段保留下的音像, 他尽数阅览过,样貌、声音、乃至说话的语气, 都熟悉到骨子里。以至于刚刚徐清渡只是说了一句话,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二十多年过去,岁月并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她的面容依旧年轻、活泼、靓丽,眉宇间喷薄出意气风发的恣肆。和往日的那些照片并无两样。


    就像在打量一个无比谙熟的陌生人, 又仿佛是角色从电影中走出一般不切实际。


    温子曳盯着她,神色怔忡。良久才垂下睫羽, 低头扶了把眼镜。


    扶到一半突然僵住,手指在镜框边缘略略蜷曲,不自在到了极点。


    好在, 很快就有人解放了他的不自在。


    “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哈克因半是困惑、半是惊愕,她亲眼目睹徐清渡从赤蜥族那边冲过来,显然,这位纤瘦女性是台上那只赤焰狮的同伴,赤蜥族可恶的外援。


    她却声称是温的母亲?


    ……其实倒也有迹可循,光看两人的脸,不难发现他们五官神似,轮廓有着如出一辙的柔和。


    可哈克因仍有些犹疑:哪有母子俩跟第一次见面似的,还做什么自我介绍?


    经她一打岔,温子曳遭到冲击的大脑终于冷静,摇了摇头。


    “抱歉,我可能需要先确认一些事情。”


    他转向徐清渡,将肩上的那只手推开,抬起头,“我知道你,徐清渡。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徐清渡也不介意他有点冷淡的态度,抽回手臂抱在胸前,挑眉:


    “来找你啊。”


    “找我?”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温子曳愣了下:“所以,你们让赤蜥族找的人,就是我?”


    “嗯?你知道啊,没错!”


    四目相对,徐清渡爽快点头,那双细长上挑的狐狸眼端详着温子曳,眯起笑了一下。


    “我就说嘛,儿大像妈,照着我的样子找绝对错不了。你小时候和我小时候长相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眼睛。”


    “阿琰他们还批评我太乱来,看,这不顺顺利利地找着了?”


    “这分明就是阴差阳错……”


    几句话间,赤焰狮和雪原狼收回了剑拔弩张的姿态,回到各自主人身边。


    姿容秀丽的男人扶额,似乎哭笑不得;徐清渡则丝毫不在乎,揶揄地拍拍他的肩:


    “也算有你一份功劳啦,要不是你打不过人家,我也不会出手。我不出手,哪儿还能发现小曳子就在这里?”


    “不过还真让人惊讶呢。”她上下扫视祁绚,满脸惊奇,“居然是只玉脊雪原狼……温家如今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能直接契约王族的兽人了?不可能吧?”


    “多半是和我们当年差不多的情况,因为意外相识了吧。”


    十分习惯徐清渡话题跳跃的幅度,兽人附和一句,继而温和地朝温子曳与祁绚开口,“不好意思,太自说自话了。虽然已经认识,但还是容我再做一遍自我介绍。”


    “我是祝琰,阿渡的伴侣。不介意的话……”他红了红脸,“叫我父亲也可以。”


    “……等一下。”


    祝琰的直接和徐清渡的热情一样令温子曳有点招架不来,只觉刚刚才平复下来的混乱又一次被三言两语挑起。


    他抿紧嘴唇,唇畔客套性的假笑僵硬得几乎维持不住:


    “我们——我想,我们应该没有那么熟?”


    话刚出口,他就不禁有点后悔,温大少爷鲜少如此不给人面子。


    即便是不喜欢的人,想拉开距离也要讲究不着痕迹,这是温子曳从小到大被教导的礼仪。


    更遑论,从伦理而言,徐清渡是赋予他生命的存在。不管两人间是否有感情,都注定了她在他心目中地位的特殊。


    长睫垂下,遮住视线,温子曳紧张得甚至能听见加快的心跳声。


    心底横生一种怪异的恐惧,他害怕看到对面两人好意被拂的尴尬、热情落空的冷却。


    这种感情没有来由,仿佛从出生就扎根于他的心底,像是婴孩赤.裸裸地躺在父母面前。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看起来是不是狼狈的、难堪的,脸上的微笑如同固化的体面,正被一丝一毫慢慢抽走。


    漫长的沉寂,也许只是瞬息,在温子曳回过神前,恰到好处地,祁绚往前走了半步。


    高挑身躯遮住视野,将温子曳护在身后。


    雪原狼回过头,眼眸清凌凌地倒映出青年绷紧的面容,安慰地露出一个笑容。


    尔后,那笑容又迅速冰消雪融,冷冷掉转过脸,语气强硬:


    “少爷说得没错,我们没有那么熟,如果记得没错,几分钟前我们还是敌人。”


    “就算从身份上来说,你们是少爷的妈妈和后爸,也请给我们一点接受的时间。”


    徐清渡“啊”了一声。


    “这孩子好护食哦,不愧是小曳子的契约兽。”


    她挠挠短发,和祝琰嘀咕一句,眼中不见任何失落或者沮丧,“说的也是,真不好意思,平时跟雇佣兵那群老流氓打交道惯了,风风火火的,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她居然会为此道歉,别说温子曳,连祁绚都有些愕然。


    迎上女人笑眯眯的、和温子曳相似的那张脸,他顿时也摆不出严酷的神色了,睁大眼睛,支吾其词:


    “这……也没有……”


    “是吗?那太好了!”


    显然,徐清渡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代名词。语气刚软和一点,她就不客气地凑上前,拉住祁绚的手开始喋喋不休,“真是个好孩子。你叫祁绚对么?绚丽的绚?很适合你的名字。”


    “今年多大啦?家里排行第几?跟小曳子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契约的?是什么关系?难道说跟我和阿琰一样?”


    连珠炮弹般的发问令祁绚方寸大乱,他一面慌张,一面转头求助温子曳:


    “诶?呃,这、这个……少爷……”


    “少爷?这是什么称呼,怎么不直接喊名字?”


    徐清渡愣了愣,“现在年轻人流行这种情趣吗?嗯,回头要不要让阿琰试试叫我小姐呢……算了,这不重要。”


    “我该怎么叫你好呢?”她兴致勃勃地端详祁绚,“小绚?哦对,你可以跟小曳子一样,喊我妈妈的,虽然他还没喊过……不然。”


    那双细长眼眸亮晶晶地,期待望来,“小绚你先叫一声听听?”


    “我——”


    祁绚涨红了脸,血色被雪白皮肤衬得格外明显。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事情突然从紧张刺激的战斗变成了紧张刺激的见家长环节,和会面温乘庭的那回感觉截然不同。


    明明,徐清渡才是那个在温子曳生命中缺失的那个人?


    “我,呃,妈……”


    他努力地操控着喉咙,最后还是败给了心底的荒谬和窘迫,闭上嘴,战败了一样,垂头丧气地回望温子曳,表示自己招架不来。


    转过头,入目却是温子曳在暗暗偷笑。


    “少爷!”


    这下祁绚可不满了,他到底是为了谁才会陷入这种诡异的局面啊!


    “呵呵……”


    温子曳一边笑,一边走到祁绚身边,扶了扶眼镜。


    抬起头,这么闹过一番,他终于能平静地注视徐清渡,他的生母。


    “你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哦?”徐清渡含笑看着他,“你想象过我吗?那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出身于小家族的长女,几乎凭一己之力令徐家跻身上流,在最著名且历史悠久的晨曦学院独领风骚,人人追随。


    天赋异禀、能力卓越、极富人格魅力。


    她是中央星精英里的精英,是“优秀”乃至“完美”的代名词,某种意义上而言,比温乘庭更加符合社会对杰出人才的定义。


    但她同时又是叛逆的、不惧反抗的,任何制度都不能规束她,她似乎总是清楚地明白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为此可以舍弃什么,笔直地朝着最想要的未来前进,从无迷惘。


    这一点和温子曳截然相反,他连一个温家都做不到彻底放弃,而徐清渡当年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家族。


    身份,财富,社会地位,前半生来积攒下的一切,甚至是与家人与朋友的联系……都会随着离开化为乌有。


    她心知肚明,但她仍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二十多年全无音讯。


    就连将眼镜送给温子曳的那位朋友,问及时也只摇头,表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与徐清渡取得过联系。


    尚且有感情基础的人都说丢就丢,更何况他这个占着血亲名义,却从来没有相处过一天的,最亲密的陌生人?


    不是没有想过有天他可能会见到徐清渡,在他对母爱尚有憧憬的年纪,不知想过多少次。


    每一次,他都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他在徐清渡眼里,恐怕什么也不是。


    “我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我。”


    温子曳缓缓说,“以为你是个冷漠、强硬、只想着自己的家伙。”


    一直以来,他似乎的确太将把臆测中的形象当真了,以至于徐清渡用这样大的反差态度对待他时,不由兵荒马乱。


    要是对方表现得像陌生人一样,他反而会觉得理所应当。


    “但现在看来,你远比我想象中更……”温子曳顿了顿,笑了一下,“更不靠谱。”


    徐清渡:“喂!”


    温子曳又接着道:“也更热情、更亲切、更有人情味。”


    “更像……我期待中的母亲。”


    这回轮到徐清渡卡壳了。


    “你说你是为找我而来,也就是说,你接收到了我的求救信号,特地降落在冰原星上。”


    温子曳思忖,“但南北封锁线还未解开,你会出现在北星域,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难道说,这二十多年来,你一直都呆在这边,才没能回去吗?”


    第184章 雇佣兵 争渡小队。


    “喂……”


    “我说!老大, 虽然打断你们感人的重逢很不好意思,但母子谈心的事情,能不能等解决了这边再干啊?”


    幽幽的抱怨声从远处传来,成功阻止了徐清渡还未脱口的长篇大论。


    一帮人转过头, 只见几名青年男女横在暴动的赤蜥族人前, 眼看着左支右绌、就快拦不住了。


    徐清渡咳嗽几下, 掩盖过眼里牵连而出的复杂波动, 回身呵呵一笑。


    “也是, 说来话长, 之后再慢慢告诉你们吧。”


    右手高举,在半空搓了个响指,短发女人脸上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肆意妄为的狂放神采,口中发出一记呼哨:


    “【争渡】全员都有,到我身后, 集合!”


    “等的就是这个~”


    仿佛这一声令下让他们找到主心骨般,刚刚还有点没精打采、散散漫漫的几人眼睛登时一亮。


    迅速击退面前敌人, 行云流水地翻身后撤,不出数息, 已稳稳当当站在徐清渡身后,七道身影整整齐齐,一个不少。


    他们不全是兽人,温子曳看得出来, 但每一个都是绝对的练家子,战斗意识极其出众, 彼此间配合默契。


    “争渡”……团队的名字吗?


    很有徐清渡的风范。


    失去掣肘,赤蜥族长终于领人轰轰烈烈地冲了过来,哈克因等水牦牛当仁不让地迎上前, 警戒地瞪着对面。


    “杜里,你这是想做什么?”哈利奇叱责,“按照赌约,你们已经输了,现在应该回部落收拾收拾包裹,滚出这里!”


    “开什么玩笑!”


    赤蜥族长脸色阴沉,视线掠过哈利奇,停顿在那队人为首的徐清渡、以及站在她身后半步的祝琰身上,百般隐忍,语气才没那么冲,“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徐清渡撇撇嘴,“愿赌服输,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吧?”


    “怎么会输的!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徐清渡的脸色冷淡下来,“我说过,接下的委托,【争渡】不会食言,只是胜负不会向你保证。我们在这场战斗中尽了全力,问心无愧,但输就是输了,没什么可争辩的。”


    “行了,懒得跟你废话。有这功夫,不如和我家小曳子多说两句。”


    她挠挠头发,“架打也打了,虽然你们没帮忙找到人,不过我自己先找到了,算你们占次便宜。就这样吧,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煮熟的鸭子在嘴边飞走,别提有多难受。


    杜里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蓦地,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冷笑,“堂堂赤日帝国大皇子,居然会在这种穷乡僻壤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兽人,你让我相信你们已经尽全力了?我呸!”


    “分明就是你们言而无信,里应外合!”


    他失控地指着温子曳,又指着徐清渡,“你们跟水牦牛族串通好了来骗我是不是?没错,肯定是这样,什么星际雇佣兵,什么三眼赤焰狮……都是假的!都是骗局!”


    “我早该想到的,王族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可能整天跟在一个不三不四的人类女人屁股后边乱跑?你们——”


    徐清渡眯了眯眼。


    耳畔刮起一阵风,风停,赤蜥族长的话也戛然而止。


    “是不是我太给你好脸色看了?”


    祝琰对着那个拧下的脑袋轻声细语,秀丽的五官溢满戾气,“竟敢这么说话,真以为争渡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


    “今天本来是个好日子。”


    他随手丢下一枚皮球似的丢下头颅,滴溜溜滚到赤蜥族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珠倒映着族人们胆寒的脸。


    “阿渡好不容易才找到小曳子,心情正好。我不希望还有人不长眼地来打扰——三天内,赤蜥族,我见一个、杀一个。”


    “愿赌服输,明白么?”


    “明白、明白!”


    族长死得轻而易举,巨大的武力差距,天堑般横亘在所有剩余的赤蜥族人面前。


    也许的确是祝琰这段时间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表现让他们遗忘了,三眼赤焰狮可不是什么仁慈的君主,赤日帝国,向来以残暴、激进的统治而出名。


    他们顿时提不起任何反抗心思,忙不迭地点头,在水牦牛部落解气的奚落目送中灰溜溜地远去。


    “唉……总是这样。”


    人一走,祝琰又变回了刚才柔柔弱弱的文秀模样,擦掉手上的血,叹气,“不杀鸡儆猴一下,就麻烦得不得了。”


    他朝回走,一众水牦牛见到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与之相反,【争渡】的一干人则迎上前去,徐清渡佯装谴责地拍拍他的肩。


    “这么好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就让你给抢走了。倒是也让我在小曳子和他对象面前耍耍帅啊!”


    “就是就是,”一个油头粉面、穿着短袖马甲的青年帮腔,“一点发挥的余地都不给!琰哥真不讲义气!”


    祝琰无奈叹气,回眸对上温子曳和祁绚的目光,心虚地红了红脸,“呃,这个,但愿你们没有被吓到……我平时不这样,真的。”


    “放心好了,你小爸很有原则的,不会胡乱动手。”徐清渡笑嘻嘻道。


    “小爸……”


    温子曳嘴角一抽,觉得比起刚刚血腥的一幕,还是这个称呼更具杀伤力。


    不过,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没想到在自己面前好好脾气的祝琰,居然是这么个一点就着的个性。


    【争渡】……徐清渡选择同行的伙伴们吗。


    逐一扫过在场性格各异的一群人,温子曳垂眸笑了笑,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


    成功取得比赛胜利,赶走赤蜥族,温子曳和祁绚得到了水牦牛部落的盛情招待。


    作为和他们关系千丝万缕的徐清渡一行人,尽管因先前的比试而有些龃龉,但鉴于最后祝琰露的那一手,哈利奇并未对这群人厚脸皮的蹭饭行为发表意见。


    庆祝祭奠办得热闹,吃饱喝足后,哈克因端着酒,过来敬了二人一杯。


    “温、祁,这次多亏了你们,大恩不言谢!”她豪爽地笑,“你们想要的铁疙瘩就在后山,等明天一早,我就带你们去……”


    “铁疙瘩?哦,是那架破飞船吧?”


    一旁,徐清渡闻言,懊恼地揪住发梢,“我真傻,怎么就忘了,你们流落到这里肯定要找办法离开,水牦牛族的飞船就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好了,反正人也找到了,行动圆满完成。”祝琰和她碰了碰酒杯,“可以返程了。”


    “说的也是。”


    后悔这种感情,徐清渡向来只留三秒,三秒后将酒水一饮而尽,一抹嘴角,大笑,“来,庆祝顺利找到小曳子,干杯!”


    “干杯!”


    快活的空气里,温子曳和祁绚被热情地簇拥着,迫不得已随他们一齐高举酒杯。


    酒水从喉咙滚落,生出一股辛辣的暖意。


    温子曳捂住嘴唇呛咳两声,眼里瞬间凝聚起一团水雾。


    “给。”


    晃动着琥珀色液体的杯子递到面前,温子曳顿了顿,抬头,望见徐清渡失笑的面容。


    “果汁,小孩子还是喝这个吧。”


    她撑着脸,篝火摇曳地闪烁在眼瞳深处。


    “我二十六岁了,不是孩子。”温子曳没有接,扶正眼镜,强调,“我能喝酒,酒量还不错。只是这边的酒为了取暖加了很多刺激性的东西,一时没注意才……”


    “嗯嗯。”徐清渡由着他说,手却仍端着,“果汁。”


    “……”温子曳微微犹豫,最终还是垂眸拿了过来。


    “来来来,小绚也来。”见他接受,徐清渡似乎兴致更高,也给祁绚端了一杯。


    雪原狼哭笑不得地和大少爷排排坐,捧着甜蜜的果汁面面相觑。


    温子曳尝了一小口,温热的,有股浆果烤过的别样风味。


    “味道不错吧?这是大凯家乡的特产哦!”


    徐清渡笑眯眯地说,指着虎背熊腰的大汉介绍,“喏,这就是大凯,铠甲熊族的,他是洛寒的契约兽。”


    “我我我!我就是洛寒,符洛寒!”


    单穿马甲的青年积极举手,他旁边的马尾女孩也毫不相让,“我,符洛可,叫我小可就好啦!”


    “他俩是龙凤胎,洛寒是哥哥,洛可是妹妹。”


    祝琰说,又指了指角落里看上去十分阴沉的矮小女子,“那是杨离,洛可的契约兽,石竹鼠族。”


    女子抬头,发出一道“咯咯”的古怪笑声。


    “她有点怕生,这是她友好的表现哦。”徐清渡补充。


    “他们四个,再加上我和阿琰,就是【争渡】佣兵团的核心战力成员了。还有一些编外人员,这次没有跟来。”


    温子曳点头:“你们好。”


    “好,好啊!”


    “小曳子好!”


    “哎呀,好乖啊,跟老大一点不像呢~”


    “嘿嘿,你好……”


    七嘴八舌的一通招呼后,温子曳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个没有介绍的角色:一名戴着眼镜的少女。


    徐清渡了然他的困惑:“这位是小雪,你丛雪姨姨。别看她长得嫩,其实和我差不多大,是跟我和阿琰一起从中央星离开的老伙计。”


    “她主要负责【争渡】的科研部分,对飞船啊、武装啊、终端啊,还有医疗方面,都很有研究,完全是人形百科全书!”


    少女望来,扶了下颊边的眼镜:


    “你好,小曳子。老大从我这儿拿的东西,你到今天还戴着呢。”


    温子曳一怔,从她暗示性的动作中回过味来,摸了摸鼻梁上架着的金丝镜框。


    “这是你做的?”


    丛雪幽幽道:“你那个是完善后的第一版,我本来打算留作纪念的,结果老大喊着见面要给见面礼,硬生生抢走了……我当年就隔着培养皿看了你一眼,抱都没抱过。”


    不知为何,温子曳从她的视线中读出一股微妙的遗憾。


    “哎呀,我们是同伴懂不懂,同伴的事,怎么能叫抢呢?”


    徐清渡打着哈哈,“那会儿我两袖清风的,什么也没有,资金全部用来打造飞船和造假身份了,想留点什么,只能靠你们了嘛!”


    “……算了。”


    丛雪懒得和她计较,看向温子曳,“也亏留下了这个,不然谁知道你们会在这种偏僻的星球上。”


    “所以,”温子曳说,“你们果然是特地来找我的——因为接收到了我发出的求救信号?”


    “没错。”丛雪点头,“我们的眼镜共用一个核心系统,只要在同一片星域里,就会有所感应。你们来到北星域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她瞥了眼徐清渡,毫不留情地出卖道:


    “告诉你妈后,她吓了个半死,慌里慌张发了好几天的疯,找我们模拟过几十次和你见面要说什么话的场景。”


    “要不是发现你们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动,意识到大概出了什么事,才忙不迭地出来找人。不然我们恐怕到现在还在陪她角色扮演唔唔唔——”


    丛雪朝锁住自己的女人发出控诉哀鸣。


    “你别听她瞎说。”徐清渡心虚道,“我哪有那么没骨气……”


    “你就有!”丛雪挣扎。


    “闭嘴!话真多!”徐清渡恼羞成怒,开始和丛雪互殴。


    温子曳怔忡在原地,察觉到她刻意躲避的神色,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对于这场会面手足无措的,不止他一个人?


    第185章 趋同性 徐清渡的遭遇。


    夜幕中, 徐清渡和丛雪滚成一团。


    祝琰和其他争渡小伙伴们见怪不怪,符家兄妹甚至开始喝彩开盘,赌谁能赢得这场肉搏的胜利。


    “那必须得是老大啊,小雪那科研人员的脆皮小身板, 还不够老大一只手揍的!”符洛寒握拳呐喊。


    “切, 知识就是力量懂不懂?”符洛可拐了他一胳膊肘, “忘记自个儿被小雪那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折腾多惨了?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我才不信小雪舍得用那些折腾老大……”


    一群人旁若无人地吵吵闹闹, 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亲密。


    “他们就这个德行, 混不吝惯了, 别介意。”


    和其他人相比,曾是帝国皇子的祝琰就安静多了。他含笑望着闹腾的队员们,和温子曳轻声解释,“小雪的话,虽说调侃偏多, 但也不作假。”


    “阿渡她其实……一直,一直很想见见你。可真要见到你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紧张。”


    “紧张?”


    开口的是祁绚,他注视着祝琰的眼睛, 不闪不避,“意思是,她对少爷有感情?”


    “……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以联邦人的角度,应该用【基因】来形容更合适吧。”


    祝琰笑了笑, “就算从未见过面,也无法否认彼此之间斩不断的联系, 不是么?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阿渡的孩子,而阿渡是你的母亲, 你对她、她对你,都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温子曳不置可否,而祁绚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尖锐,问:


    “哪怕这个孩子并不是你和她的?”


    他不是温子曳,不知父爱母爱为何物。雪原狼小王子是在双亲关爱下长大的,比谁都清楚真正合格的父母该是什么模样。


    这么多年,也许温子曳早已没有怨怼,甚至为对方的热情而受宠若惊。可他不允许。一想到那个可能性,他就忍不住生气。


    如果当年,徐清渡没有选择远走高飞;如果她履行到哪怕半点身为母亲的责任,而不是擅自制造出新的生命又擅自丢弃;如果她拿出现在十分之一的热情对待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温子曳又怎会像现在这样,高傲又敏感,固执又脆弱,对他人的爱充满期待却又忍不住怀疑?


    她让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早明白了“抛弃”的含义,现在这种迟来的关切和在意,究竟算什么呢?


    大少爷不明白,但他必须替他的少爷问个明白。


    祁绚的疑问宛如一把尖刀,戳破了貌似和谐的纸面,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祝琰的笑微微收敛。


    他望进祁绚眼底,顿了顿,才无奈地再次露出笑容。


    “那是她迫于形势、迫于现实、迫于我的软弱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如果你一定要个答案的话,我可以回答你,是的,她曾为此后悔过。”


    说着,他观察着面前两人的脸色。


    但很遗憾,就像猜到、或者不在乎似的,平静一览无余。


    就连刚才还颇为咄咄逼人的祁绚,也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真让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祝琰苦笑,“我原本担心话说得太开,会伤你的心。”


    “对我而言,诚实远比任何粉饰更动听。”温子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垂眼抿了一口,他没有阻止祁绚的发难。事实上,他自己恐怕也渴望着真正的答案。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仍需要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脸颊醺然泛红,借着酒意,温子曳喃喃道:


    “要是她真和表现出来的一样对我毫无芥蒂,是个溺爱孩子,尽职尽责的‘好妈妈’,我倒会不知道怎么办。毕竟在我眼里,她丢下我,缺席了我的人生足足二十六年……”


    “不是丢下!”


    祝琰着急争辩道,“你出生后不久,【争渡】成立,第一次启航。可旅途才开始,她就后悔了,她说不应该这样草率地决定一个人的出生,更不应该把你丢给温乘庭,那个机器人自己都没活明白,根本教不好孩子。”


    “于是我们匆匆折返,打算回到中央星。但事与愿违,途中,飞船遭遇了虹吸空洞……”


    那可不是人造的小打小闹,而是宇宙中九死一生的惊险灾难。温子曳与祁绚不禁侧目,没想到他们这样倒霉,不过祝琰并没有过多诉苦,而是深吸口气,仿佛想藉此驱散记忆中的阴影与遗憾:


    “就这样,我们连船带人一起被卷到北星域来,在这边游荡了二十多年。”


    追寻自由也好、想要回头也罢,都成了妄谈。


    命运如此令人猝不及防,随随便便一个浪头,就会将计划好的船只掀翻。


    “——这就是事情的全貌。”


    祝琰恳切的看着温子曳,“不管你信不信,起初,为了回去,她找过许多办法,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二十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你,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没有丢下……没有忘记……么。


    这是个让人不自在的答案。温子曳躲开他的视线,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漫长的梦。


    有什么习以为常的冰冷在心底慢慢消融,尽管只是一点,可又如此鲜明。令他在冰天雪地中,生出连指尖都滚烫的错觉。


    “为什么……没有找到办法?”


    他近乎呓语地问。语气较先前的淡薄,多了一分柔软的埋怨。


    一年两年,五年六年,他都可以理解。


    但徐清渡从没有出现过,从来没有。


    南北封锁线,那种东西连联邦的走私团伙都拦不住,真的能拦住她二十多年吗?黑吃黑也好、差人带信给温乘庭求助也罢,办法多的是。


    即便情感上想要相信,温子曳的理性仍源源不断地发出疑问。


    祝琰不怕他问,他就怕温子曳问都不问。


    确定了对面青年平静表象下潜藏的在意后,赤焰狮反而松了口气,叹息道:


    “关于这点,我要向你道歉。”


    “我们才来到北星域时,阿渡很着急。她渴望回去,于是我们想了各种办法。二十多年前,南北两边还较为戒严,能出入封锁线的,只有一些背景过硬、武装也不可小觑的星盗和走私团伙。”


    “他们数量稀少、行动谨慎,即便我们整日在封锁线附近来返,也打听不到一丁点消息。”


    再怎么说,【争渡】也还是个刚成立不久、只有三个人的菜鸟团队。在宇宙中行走的经验为零,更没有任何关系。


    别提找人,飞船能源即将告罄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补给,最后没办法,祝琰一咬牙,干脆带着她们回到太乌星,那是赤日帝国王宫所在之地。


    身为大皇子,尽管离家出走多年,祝琰还是有着不小班底的。


    依靠他的人脉资源,【争渡】在短短时间内打响了名气,不是作为星盗或是走私犯这种北星域常见的人类团体,而是作为徐清渡最开始想做的——星际雇佣兵。


    接受委托,赚取报酬。徜徉在浩瀚星辰间,不管雇主是人类还是兽人,纷纷一视同仁。


    这样的理念,一开始并不被赤日帝国接受。


    大多数兽人对人类的认识,要么只存在于“传说中”,要么尽是些负面内容。由于星盗和走私团的猖狂,甚至很多带有敌意与仇恨。


    但徐清渡并不退缩,她做这些可不仅仅是为了挣钱。


    找到能回去的门路尚且遥遥无期,她必须做另一手准备:经由祝琰的关系,尽可能改善联邦在北星域的印象。倘若两边能够和平建交,封锁线自然会解除。


    她从相对繁华的太乌星落手,依靠过硬的实力和丛雪的黑科技,逐步积累起口碑。


    符家兄妹、以及他们的契约兽,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加入的。


    而【争渡】的频繁活动,也给一些生活在这边的人类走了明路。


    他们中有像徐清渡等人一样,意外流落到这边的,也有父母祖辈就生活在这里的。


    但在以尊崇武力、科技低下的北星域,他们的处境向来十分艰难。很多游走在各处的星盗就是由此诞生。


    【争渡】出现后,他们领悟到这是一个机会,无数雇佣兵团体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渐渐的,太乌星的兽人开始习惯这些弱小、又意外能捣鼓懂复杂东西的人类的存在。


    器械修理、贸易交往、在不同星球间辗转来返……赤日帝国因此开始考虑接纳祝琰的建议,与联邦商议和谈。


    境况的转好,让徐清渡看到了回去的希望。


    “大概是我们来到这边的第五年,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祝琰说,“有几个走私舰队,在靠近封锁线的数个星球搜刮掳掠,疑似来自联邦。”


    “消息来源很可靠,阿渡立即准备出发一探究竟。那天我们久违地逛了集市,她买了不少东西打算带回去,我还听到她和熟悉的兽人大婶咨询,五六岁的小孩子喜欢什么东西……我很久没见她那么高兴了……”


    他仿佛沉浸在那段回忆中,说出的话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透过描述,温子曳几乎也能看到那个在集市中蹦蹦跳跳、积极规划着要带什么特产回去当礼物的徐清渡。


    可他知道,一切不过镜花水月,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什么可恶地打断了她?


    祝琰说,他要为此事道歉……


    电光石火般,不妙的预感窜进脑海。温子曳蹙起眉心:“赤日帝国出事了?”


    祝琰愣了愣,看向他,点一点头:“该说不愧是阿渡的孩子吗?没错。”


    “就好像历史重演,”他眼神一阴,“准备完全的【争渡】出发到一半,突然有家里的飞船追上我们,火急火燎地叫我回去。”


    “……我的父王驾崩了。兄弟姐妹为了争夺王位乱成一团,使者请我务必回去坐镇。”


    “这件事,原本也不需要全体出动,其实我一个人回去就好。再不济,由阿渡陪着我,让其他队员继续也行。但,事情的蹊跷和严重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


    “发生了什么?”温子曳问。


    “阿渡发现,那个使者有问题。”


    祝琰的面容突然冷峻,目光中隐约闪烁着憎恨,咬牙切齿,“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和谁都爱唠嗑两句,呆在赤日帝国五年,王宫上下都认识了个遍。”


    “恰好,追来的使者,是她平日里很熟悉的一位。我打算跟那人折返时,她拉住我佯装要讲体己话,私下告诉我——”


    “‘这不是本人。’”


    一瞬间,温子曳睁大眼睛,祁绚豁然僵直。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鸠人!”


    第186章 弥补我 委屈你的委屈,可怜你的可怜。……


    “鸠人?”


    陌生的词汇令祝琰一怔, 瞧着脸色凝重的两人,不确定道,“你们……知道?你们也遇见过考皮族——我是说,那帮会模拟兽人外表的怪物?”


    “何止遇见过。”温子曳唇边笑意微冷, “老对手了。”


    也是, 一百多年前鸠人就通过假扮祁治吟来到了北星域。作为三大帝国之一, 赤日帝国又怎会逃得了侵蚀?


    只不过他没想到, 赤日帝国的沦陷甚至比银月帝国还要早一分, 居然二十年前就死了王。


    “……看来你们经历了很多。”


    祝琰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你们应该也清楚那帮家伙的棘手程度,以及危害性。”


    “那天,”男人蹙起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脏东西, 神色嫌恶,“多亏阿渡敏锐, 发现了来人不对劲,我才逃过一劫。”


    对方显然是冲着他的性命而来, 这并不罕见。


    争渡的竞争对手也好、赤日王室的明争暗斗也罢,祝琰早就习惯了被刺杀。


    一开始,他们并未放在心上,只照例捉住活口, 打算盘问一番情况。


    眼见行动失败,使者毫不犹豫选择了自杀。它兴许是想掩饰些什么, 可恰恰是这一死,让祝琰发觉了不对劲。


    他自暴戾严苛的王朝长大,不知看过多少双临死前的眼睛, 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也没有哪一双像这般轻飘飘,好像生死都无所谓。


    而它死后的尸身愈发佐证了事情的不同寻常——没有化妆、没有科技,那张脸的的确确由血肉构成,连颈后的黑痣都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本人。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到底是什么手段,才能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


    它是谁?有何目的?


    浓重的不安刺入骨髓,祝琰匆匆折返,发现狮王暴毙这件事竟是真的。


    说是死于急症,却不见尸身,王宫乱作一团。


    他的父王年轻力盛,尚在当打之年,膝下子嗣众多。除他以外,光是成年的弟妹就有十余人,背后牵扯到赤日帝国的各族势力,平日便相互勾心斗角,现在王位空悬,更是搅成了一滩浑水。


    但祝琰从这种看似寻常的状况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血亲间的自相残杀,在帝国历史中不算稀罕。可狮王死得蹊跷,还没看到尸体,子女就野心勃勃地打了起来,实在不像他那帮极富城府的弟妹们会做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显然已经失控了。若说这之后无人推波助澜,祝琰一万个不相信。


    那个伪装成近臣的家伙想杀了他,然后呢?


    它能变成近臣的样子,会不会也能变成他的样子?


    那么,现在正争权夺势的人里,有没有谁已经中了招?


    怀抱如此令人胆寒的猜测,祝琰再怎么不愿趟这浑水,也不得不以身入局。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赤日帝国的大皇子,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崩塌。更何况,再没有上位的野心,他也天然是所有人的眼中钉。


    他无法抽身,徐清渡又怎会独自离开?


    她于是放弃了那个难得的好机会,携【争渡】返程,协助祝琰控制住太乌星的局面。


    “……这比想象中还要难很多,和考皮族的对抗,花费了我们漫长的时间。它们的存在实在太不合常理了。”祝琰说。


    考皮是徐清渡起的名字,“copy”的谐音。


    以兽人为食的怪物,能够复制粘贴般化身为他人,连记忆也一并攫取。有心掩饰时,最亲密的家人都可能无法发觉。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它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之躯,因此不会被杀死。


    “小雪说,它们很大概率是比我们更高维度的生物,生命以现阶段无法解析的形式存在着。”


    “从□□上夺走一个人的性命,这很容易;但要如何从精神上、或者说灵魂上杀死一个人,至今,我们也没能找到办法。”


    祝琰抿唇,目光晦暗下去,“这二十多年,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勉强维持住赤日帝国的权柄。三大帝国是兽人心中不倒的旗帜,要是它们出了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祁绚沉默着,温子曳则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难怪。


    北星域和联邦不同,契约在这里几乎销声匿迹。缺乏“天敌”的威胁,“入侵物种”自然会泛滥成灾。


    很早之前温子曳就对帝国的情况有所设想。以他看来,北星域才是鸠人发育的最佳温床。


    “赤日帝国的运气很好,遇到了你们。”


    温子曳摩挲着指腹,“该说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好呢?争渡的出现,带动了太乌星佣兵组织的发展……我想,佣兵的活跃,应当离不开契约兽和晶能武装吧?即便这在北星域很罕见。”


    “你的意思是——”


    祝琰不是傻子,立刻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考皮族害怕契约兽与晶能武装?”


    温子曳颔首:


    “丛小姐的想法与我们这边的结论一致,鸠人、你们口中的考皮族,来自高维文明。你可以理解为,它们的生命是一种高维度的波频,只有特殊的能量形式可以对它们造成真实伤害。”


    “而这种能量,就是共振状态下,被精神力触发的晶能。”


    “原来是这样!”祝琰顿时两眼放光,喃喃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它们一直在回避与我们正面交锋……”


    加入争渡的最低要求,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契约兽伙伴、或在科研方面得到丛雪的认可。起初只是为了挑选精英,没想到竟意外达成了令敌人忌惮的条件。


    要是这个消息准确无误,赤焰狮的眼神陡然发生了变化,对局面的影响可谓是颠覆性的。


    这意味着赤日帝国可以不再被动挨打,真正拥有了反击的底气。


    “没想到和你随便聊聊,居然聊出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祝琰语气一转,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对小辈的温和包容,更加郑重、也更加复杂,半开玩笑地说,“小曳子,你还真让人惊喜。”


    “不过,这件事太重要,我得赶紧告诉大家才行。抱歉,先失陪一会儿。”


    目送男人匆忙离去,温子曳垂眼,不疾不徐地品了口烈酒。


    这回他没有被呛到,只是乌眸含水,视线迷离地移向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好吗?”


    祁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什么?”


    温子曳回头看他,白发青年蹙着眉,冰冷表情在篝火映照下也未曾融化。


    “还能是什么……”


    祁绚一副被问住的模样,继而似有些忿忿不平地磨了磨牙,“少爷,他特意说了这么多,目的很明显吧?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嗯?嗯。”温子曳漫不经心地应道,“他希望我能体谅徐清渡。我知道。”


    从一开始,祝琰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来意。他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如果温子曳有心责怪,该受到责怪的是他,而非徐清渡。


    “不是谁都能这么平心静气地接受爱人与别人的子嗣的,他居然肯主动当说客。”


    眯起眼,温子曳想起祝琰对他小心翼翼的表现就觉得好笑,轻呵一声,“看来,我的这位‘小爸’一点委屈也不愿意她受。心思够细,也够用心,不怪徐清渡喜欢他。”


    “……我也一样的。”祁绚闷闷说。


    这话说得没首没尾,温子曳不明所以地转头:“什么?”


    祁绚猛地凑近,两人几乎鼻尖挨着鼻尖。


    他凝视温子曳微微讶然的神色,双手撑住身前的地面,肩头倾斜。这个动作就像将大少爷整个虚揽进了怀里。


    他们刚刚都喝了点酒,如此之近的距离,温子曳有点分不清呼吸间缠绕的酒气究竟来自于谁。


    虽然私底下,祁绚一向表达直白,贴来抱去也是常有的事;但有外人在时,出于王室的礼仪教育,他的契约兽总会保留些许矜持。


    周围还有那么多人,甚至徐清渡和祝琰就在不远处,温子曳没想到祁绚会突然靠过来,不禁意外地挑起眉梢。


    “怎么了?”


    他看着祁绚的眼睛,绀紫色的两枚宝石在夜晚闪闪发亮,似有千言万语,辛苦地忍耐着。


    温子曳一时有些出神了,下意识摸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声询问:“你是不是醉了?”


    祁绚摇摇头,他喉咙梗了梗,才缓慢开口。


    “祝琰不愿意让他的爱人受委屈。”雪白睫毛扑扇一下,他认真道,“我也一样的,少爷。”


    “他们感情好不好,我不在乎;徐清渡有什么难处,是不是为此耿耿于怀、难过自责,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你的感受。”


    “最后为什么要把话题岔开?鸠人的事,之后找个正式场合再说明明更合适,不是吗?”


    祁绚了解温子曳,就像温子曳了解他。


    正因比谁都要了解,所以他才明白,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在回避。”祁绚笃定地说,“你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温子曳叹了口气。


    好吧,尽管他也没打算瞒着祁绚,但连这种幽微情绪都分毫不差地捕捉到,这只雪原狼是不是快变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


    “倒也算不上回避……”他心底小小别扭了一下,“只是觉得没必要继续。”


    祝琰也好,丛雪也好,乃至整个争渡——这个以徐清渡为核心建立的团队,每个人对待他的态度都尽可能的亲切爽朗。相处时,温子曳不难感受到对面的小心翼翼。


    如此呼风唤雨的一群人,为什么偏偏对初次见面的他这样体贴?


    答案并不难猜,只会是因为徐清渡。


    她关心他的感受,在乎他的态度。她想见他,却又为此局促不安。


    祝琰说的一点不错,他们不愧是母子,连这方面都很像。不知所措,就先表演出“得体”的模样,一旦被揭穿,就只好用玩笑打闹来掩饰心虚。


    温子曳呼出一口白雾,仰望它在半空上升、消散。


    氤氲水汽模糊了不远处女人的侧脸,下颌相似的弧度,令他心底一阵触动。


    “她对我感到歉疚,所以祝琰想要替她背负这种歉疚。”


    他说,“再往下聊,等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大概就要乞求谅解吧……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知道她曾为丢下我而感到后悔,知道他们没能回联邦见我的理由,就已经够了。”


    温子曳说着,垂下头,轻轻笑了一下。祁绚从他脸上看到十分柔软的神色,“这已经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再多下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或许我会将这些年的不顺全怪到他们身上,或许我会向他们索取补偿,又或许我只是把内心的话说出口……无论那种举动,都可能轻易伤害到她——他们就是要将这种权利赋予我。”


    “但这是不应当的。没有人做错了事,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温子曳摇摇头,他比谁都清楚这种权利有多可怕。来自亲近之人的责怪,是锥心之言,是在梦中也无法遗忘的冰冷箭矢,能将胸腔贯穿。


    他花费多长时间,经历多少曲折,才逐渐从阴影中走出。


    所以他不能、也不愿意对别人这么做,哪怕这只是一个假设。


    “当然,也许是我多想,毕竟寻常人不像我一样敏感,受不得半点否定。不过,既然预料到这种可能性,就不该由其继续发展。不是么?”


    说完,温子曳长舒口气之余,莫名空落落的。


    他还未细究这股失落,衣领就被往下揪,躲闪不及地靠进祁绚怀里,一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肩,按在肩胛上的指腹略微颤抖。


    “可是他们……”


    急促的呼吸洒在耳畔,祁绚的语气带着孩子气式的固执,“她就是亏欠你。”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哪怕是迫不得已,她也的的确确丢下你两回。”


    “第一回她把你带来这个世上,让你成为她追求自由的筹码;第二回她也没有选择你,比起愧对的未曾谋面的儿子,当然是身边的人更重要……她就这么放弃了回到联邦,留在了北星域……”


    不是不能明白,祝琰的为难,徐清渡的苦衷。情非得已的事情,谁都不想看见,谁都为此痛苦。


    祁绚不是什么心肠冷硬的人,不如说大多数时候,他比温子曳更容易动摇。


    可唯独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能原谅。


    要是连他都觉得可以理解,把这些轻飘飘地揭过去,所有人和乐融融、亲如一家。徐清渡和祝琰是避免了被伤害,可温子曳受到的那些伤害要由谁来负责?


    谁来弥补他孤独的童年,谁来给他一个交代?


    祁绚握住温子曳的手,触觉冰凉,他不禁握得更紧,喃喃道:


    “我知道你不可能不在意,也不可能因为得到解释就轻易释怀……只是比起自己的感受,你更习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温子曳一直如此,记挂在心上的人,都会无微不至地关注。


    对谁好,就好到没有边界,处处考虑妥帖,有时不惜压抑自己。


    “他们对你有愧疚,那就让他们道歉、解释、补偿。”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规定有苦衷就必须体谅。为什么要反过来担心他们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受伤?”


    祁绚心疼得厉害,一想到小时候那个寂寞到只能在游戏里寻求关爱的【温】,喉咙就像被谁拧住了,几乎委屈地问出声。


    他替温子曳委屈。


    “……为什么不任性一点呢?”


    像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只因为受到了一点点倏忽,就又哭又闹、大喊大叫。像那样不会惧怕被讨厌、被丢弃,和不被喜爱的任性。


    温子曳摸了摸祁绚的头发。


    真的有些醉了吧,情绪起伏得不寻常,但这样急于为他声讨的样子也很可爱。


    心底的失落不知不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温暖的充盈。


    不是没有想过,假如徐清渡没有等到离开联邦才开始后悔,假如他们当年能顺利回来,他在五六岁的年纪重新拥有了母亲……


    那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和现在完全不同?


    温子曳曾无数次介怀自己的敏感、忸怩、口不对心。他喜欢祁绚什么都敢轻轻松松地坦白,仿佛没有任何顾虑,骨子里是从小被宠爱大的热情与温良。


    可如果他不是现在的他,他和祁绚大概也不会有今天了吧。


    他并不喜欢的自己,却有另一个人打心底深爱着,不愿他受到半点亏待。


    世上万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如果这是相遇的代价,他觉得没什么不好;如果是这样,他似乎……可以喜欢上现在的自己。


    “也许你说得对,”温子曳想了很多,才缓缓说,“但那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了。”


    他的声音异常柔和,祁绚没有从中听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他偏过头,嘴唇差点贴上温子曳的脸颊,不解地问:


    “那……你想要什么?”


    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回答了他。


    “如果你觉得我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那就多可怜可怜我吧。”


    温润嗓音在晚风中缠绕,夹杂着模糊笑音,很细微,像潸然的雨和雪,“比起其它补偿,还是换成这个更划算。”


    又来了,又来避重就轻地哄他了。


    祁绚拧眉:“少爷——”


    随即,他看到温子曳双眸弯出狡黠的弧度,镜框上拴着的细链摇摇晃晃,使那副面容沾染了平素罕见的顽皮:


    “够任性吗?”


    “……”祁绚哑口无言。


    温子曳忽然又正色起来:“我会说的。”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想要什么,我会说的。”他微微一笑,“当然了,就算我不说,也有人能看出来,然后他就会替我说,说完了还要想方设法哄好我。”


    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因压力过重而不安的时候。


    儿时他每次不高兴,就会打开那个游戏,在聊天框里顾左右而言他。每一次,都会被对面准确无误地看破,然后他的坏心情就会荡然无存。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后也还是会这样,对不对?”


    温子曳故意拖长声音,“我的——‘好朋友’?”


    祁绚重重叹了口气。


    他没办法反驳大少爷的诡辩,只好自暴自弃地点头:


    “对。”


    讲故事、做游戏、聊新的话题……从前,他就总能把哭成团的小伙伴从聊天框的冰冷文字后揪出来,他总能轻轻松松哄好他。


    而现在就更简单了,因为他们正面对面地靠在一起。


    比起言语,肢体动作更加直接有力。他总有办法。


    祁绚撩起温子曳的额发,捂住他的眼睛,在青年微蹙的眉心还以一吻。


    然后,那点忧愁就像被施展了魔法般,轻而易举从大少爷的眉宇间抹除了。


    第187章 新目标 全体都有,向银月进发!……


    “小曳子,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第二天一早,告别水牦牛部落后,徐清渡向温子曳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们正在前往争渡飞船停靠处的路上,经过昨晚聚会的一通乱闹, 相互间熟悉了不少。闻言, 符洛寒率先响应:


    “先跟我们一块回太乌星吧, 北星域现在太乱了, 赤日帝国好歹安全一点!”


    “符大憨说的没错。”符洛可这回总算没和哥哥呛声, 点点头道, “虽说祝琰哥还没当上狮王,手下能用的人还是不少的,找回联邦的办法也容易些。再不济,太乌星是佣兵工会的大本营,高悬赏发布任务, 总会有路数。”


    他们的建议很中肯,但温子曳想了想, 还是摇摇头。


    “我们不着急回联邦。”他说,问出一个斟酌已久的问题, “难得来一次北星域,在回去之前,我希望弄清楚一件事。你们……了解银月帝国的近况吗?”


    他话音刚落,祁绚就几不可见地颤了下,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紧攥成拳。


    始终用眼角余光注意着他的温子曳在心底轻轻一叹。


    自打来到北星域,他们就一直避免谈论到这个话题。


    原因无他——离家十数年, 银月帝国实在很难安然无恙。


    当初,狼王态度蹊跷骤变,戴安王妃用尽手段令祁绚假死脱身, 可她自己却留在了那个迟暮的王宫中。


    饶是温子曳有意安慰,也说不出祁绚的父母还活着这种天真之言:如果这是真的,情况只会更糟、更残酷,因为那大概率是鸠人化身的赝品。


    他太清楚那一丝希望的折磨,既渴望奇迹降临,又恐惧不断逼近的残酷现实。


    昨晚祁绚坐立不安,好几回差点直接去找祝琰,最后还是欠缺了一点勇气。


    不过,温子曳深知这件事不能逃避下去。祁绚狠不下心做决定,他不介意当回恶人,在背后推上一把。


    “银月帝国?”


    徐清渡瞥了祁绚一眼,清楚这是为谁问的话,不动声色。她沉吟着思索一会儿,最终遗憾地摇摇头,“这个我还真没什么消息渠道,抱歉。”


    意料之外的模糊回答让温子曳微微皱眉,也引燃了祁绚潜藏在心的急躁。他忍不住开口询问:“赤日和银月,这些年里难道没有一点往来?不是近况也可以,只要是有关王室的……”


    剩下的话消弭于徐清渡抱歉的神色里。


    祁绚抿住唇角,这不应当。


    在他还生活在宫中时,三大帝国之间的关系虽算不上有多亲近,但彼此来往密切、交流频繁。


    所以,发现祝琰是赤日帝国的大皇子后,祁绚笃定他一定了解银月帝国的处境,这才惴惴不安纠结了一晚上。没想到,竟然半点消息都没有。


    他不禁看向祝琰,后者走在徐清渡身边,感受到视线,顿了顿才开口:


    “你说对了。赤日和银月,已经快十年没有往来了。”


    “什么?”祁绚一怔,“为什么?”


    祝琰没有直接回答,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他:


    “我算是想起来了,祁绚,难怪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你就是银月狼王从前最宠爱的那个小儿子吧?原来你没死。”


    “我想想……大概就是你的‘死讯’传出后不久,狼王和王妃悲痛过度,数月不肯见人,再出现时突然下达了一个政策:切断所有对外贸易,边境全面封锁,禁止通行。”


    “封锁?”


    “嗯。其实,我们发现考皮族的存在后,曾派遣使者与银月、白星两大帝国报信。”祝琰说,“白星帝国也遭遇了一些问题,于是我们很快与那群老虎取得了联络,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互帮互助。但银月……在使者抵达国境的第一之间,就拦截了飞船,将他们尽数斩杀。”


    祁绚眼瞳一缩:“斩来使……”


    “没错,不斩来使,是三大帝国自古以来的共识。”祝琰肃穆道,“不论关系差到何种程度,哪怕正在交战,只要还留有一点理智,没有王会如此下令。”


    “换句话说,”徐清渡语气凝重,“银月内部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超乎想象了。狼王在用这种手段,试图向外传达一个讯息——”


    “亡国之难,勿近。”


    亡国。


    两个沉重的字眼兜头砸下,祁绚差点忘记了呼吸。


    即便他已经花费许多年做足了心理准备,这种状况也并非没有设想,可当它快要应验时,他才发现准备得再多都不够。


    他的父母,他的故乡,他的国土……


    如果这些都从世上消失,他没有了来处,也失去了归途。那他究竟要何去何从?


    无尽的茫然浮于心头,一丝锐利的恐惧从脊柱向上蔓延,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劈开。


    祁绚的面容刹那苍白,周身一切按下暂停键般静止了。


    脑袋乱糟糟的,好像想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犹如被森冷刺骨的水裹挟,两耳闷闷,外界任何动静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晰。


    直到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将他从水底拽出。


    “对鸠人来说,局面越混乱,它们越能浑水摸鱼。这不可能是它们的意愿。”


    没有多余的言语宽慰,温子曳只是冷静地分析着,“而银月至今仍在封锁当中,换句话说——下达这个政令的人还活着。”


    他望向祁绚,脸上毫无忧虑,一如既往地从容微笑着。


    “这是个好消息,祁绚。你的父王很可能没事,你该高兴才对。”


    “……少爷。”祁绚怔怔。


    “嗯?”


    “谢谢你。”


    温子曳眉尾上挑,模样有些愠怒:“你跟我道谢?”


    祁绚低低笑起来,刚才的忧虑冰消雪融。


    他的神色重归平静,眼神也变得坚定。无论如何,有些事他必须去面对;同时他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一个人独自面对。


    徐清渡将他们的交流纳入眼底,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兴冲冲地提议:


    “要不要到玉蟾星走一趟?”


    “什么?”祁绚吃了一惊,玉蟾星,那可是银月王宫的所在地,银月帝国的核心。


    “你们不是想了解银月的近况吗?还有什么能比亲眼看看更直观的?”


    徐清渡则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说起来,考皮族很久没有活动了,我正头疼怎么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呢。可谓一举两得!”


    “小雪,”她说做就做,“【争渡号】的储备能源还有多少?能支持几回跃迁?”


    丛雪淡定地扶了下眼镜:“够从冰原星到玉蟾星来返十次往上,武装也十分齐全,我们出发前做足了远行准备,你随意挥霍。”


    “很好!”徐清渡夸赞一句,“那么……举手表决,同意的请伸手!”


    “没有。”


    “无!”


    “我还没去过银月呢,好兴奋哦~”


    刷啦啦,一排手臂高高扬起,仅剩没有举手的一人得到了争渡全体成员的注目。


    “小绚。”徐清渡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祁绚眨了眨眼,实在没反应过来,这件事怎么就风风火火达成了共识。


    等等。


    他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温子曳。


    大少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佣兵团中,端起右手,笑吟吟地:“少数服从多数哦。”


    “可是……呃。”祁绚皱了皱鼻尖,对这样的局面有点无措,“是不是太草率了?”


    他不是不愿意回去看看,正相反,徐清渡提出建议时他心脏都跳漏了一拍。


    可说到底,在场真正与这件事有关系的人只有他,最多再加上个温子曳。现在的银月不可谓不危险,贸然前往,要冒的可是生命风险。


    他们和争渡相识不过一天,为什么这帮人……答应得这么理所当然?


    “别想太多了。”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回头,祝琰微笑着,似乎很明白祁绚的心思,“争渡向来都是这样的,为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自己。”


    “人活一辈子,要是事事都瞻前顾后、考虑周全的,那多没意思!”


    符洛可叉着腰神采奕奕,“而且,考皮族狡诈又猖狂,哪儿能放任它们不管?之前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对抗到今天了,现在知道了它们的弱点,还有什么可怕?”


    “好久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小朋友了……”她的契约兽杨离窃窃发笑,“真可爱……”


    “一想到能报上回的仇,我就迫不及待!”符洛寒手痒难耐地虚空打了一套军体拳,“大凯,你说我们直接杀上月之巅怎么样?”


    “找死爷不奉陪。”大凯无语。


    “我没有其他意见。”丛雪淡淡说,镜片上反光一闪,“不过先说好,你们起码得弄至少一具考皮族死后的尸体给我研究,我是指真正的死亡。”


    祁绚:“……”


    真真是一派乱象,各聊各的。


    “喏,看到了吧?”祝琰耸耸肩,“总之就是这么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够危险的地方,【争渡】也不屑去。”


    他说这话时,秀丽无害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犀利的神气,比起抱怨更像是骄傲,深深为之着迷。


    祁绚默然,该说什么好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过,要是你真的很介意——”祝琰体贴入微,“可以把这回的行动视为一场单纯的交易。”


    “交易?”


    瞧出白发青年面无表情背后的迷茫,祝琰不由笑出声:


    “我们可是职业雇佣兵啊,只要给够赏金,哪怕刀山火海、出生入死,也会完成雇主的任务。”


    “顺便说,【争渡】在业界的口碑,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哦?”


    “我想,”他的视线移向温子曳,揶揄,“你家少爷,应该很乐意为自己宝贝的契约兽支付这笔酬劳?”


    “当然。”温子曳微笑着,十分阔绰地点了点头,“小钱而已,荣幸至极。”


    “那就这么决定了!”徐清渡一锤定音。


    话音落地,他们也恰巧抵达了目标。【争渡】的飞船静静停靠在原本赤蜥族部落的后山口,犹如一只蛰伏的巨兽。


    徐清渡站在这只巨兽前,昂起头颅。


    “争渡全员都有,新一任委托——”她意气风发地宣布,“前往银月帝国,打倒考皮族!”


    “出发!”


    第188章 小叶子 就像重获新生。


    飞船在太空中平稳前行。


    从瞭望台仰头往天看, 一片漆黑。星辰流动着,流速十分缓慢,让人隐约生出时间流逝也如此缓慢的错觉。


    温子曳独自坐在甲板上,舱内气压失衡而产生的风拂过面颊, 宇宙浑浊静谧。


    突然, 有道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怎么一个人呆着?”


    回过头, 女人轻巧跳过脚边的障碍物, 一头短发在半空中扬起, 眼眸笑眯眯地弯出弧线。


    是徐清渡。


    “在这里想什么呢?”她走到青年身侧, 匪里匪气地打趣着,“小男朋友不在旁边,寂寞了?”


    “他被某人的契约兽叫走了。”温子曳抬起脸,唇边带笑。他瞧着徐清渡,歪了歪头, “我以为,是你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徐清渡大大方方承认。


    她也不嫌脏, 把杂物踢到一边,径直落座。


    甲板昏暗, 不知何来的亮光闪烁在她眼底,清冽而深邃。她像是解释、又像征询地望向温子曳:


    “因为我一直很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可以。”温子曳一口答应,语气早有预料般平静,“聊什么?”


    “这个嘛——”


    徐清渡摩挲着下巴, 神情肃穆地沉吟片刻,吐出一句话: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子曳’吗?”


    “?”


    温子曳愣了愣, 一时间不明白该说点什么。


    他预想过自己和徐清渡之间终将迎来一场谈话,就像他和祝琰先前的交谈一样。这回他无法再拿鸠人的情报糊弄过去,徐清渡大抵也不允许这样糊弄。


    如此郑重地把祁绚支开, 他原以为徐清渡会说些更敏感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者如祝琰一般直接表达惭愧与歉疚。


    他都设想好了,一旦她道歉,说“对不起”,他马上就可以回应——“没关系,我不怪你”。然后他们冰释前嫌,彻底把这件事揭过去,就这么简单。


    可他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母亲,似乎并不打算走寻常流程。


    “子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重要吗?


    一个用来称呼的符号而已,他连是谁给取的都不清楚,难道背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含义吗?


    猜不透徐清渡的意图,温子曳状似思考一会儿,谨慎地摇摇头:“不知道。”


    徐清渡忽然叫:“小曳子。”


    她眨眼的频率变快了,温子曳注意到,这显然是个提示。


    谜底并不难解,念两声就会明白过来——子曳,叶子。温子曳“嗯”地答应一声:“谐音吗?”


    但叶子又代表着什么?


    一般来说,新叶是希望,落叶是归根,自然的意象怎么解释都能说得通。问题在于,徐清渡在这个名字里蕴藏了怎样的寄托?


    这回温子曳思考的有些久,期间,他感到徐清渡的视线一直在他脸上滚动。


    他不自在地垂下眼睫,试图让自己放松,情况却并没有变好,于是他的思绪也开始混乱了。


    他搞不懂,徐清渡想表达些什么?她在渴望怎样的回答?他该说点什么才好?


    温子曳迟疑着。


    即便他曾研究过徐清渡那么长时间,曾自诩非常了解这个女人,此刻也不禁深感棘手。


    人的内心不是数学题,没有固定的运算、正确的答案。他不希望由于错误的回复破坏两人如今还算和谐的相处,只得摇了摇头,以示告饶,静候下文。


    然而没有下文。


    面面相觑,漫长的对视里,温子曳后知后觉:“……没有了?”


    “嗯,没有了。”说出这句话时,徐清渡看起来松了口气,“就只是谐音而已。”


    温子曳眨了两下眼睛,眉心蹙起。


    ……总觉得被捉弄了。


    但徐清渡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沉凝下去,让他没办法以玩笑过渡这个话题。


    她脸上的轻快消失了,转移到了她的声音里,听上去很小、很遥远:


    “联邦的胚胎培养技术真的很成熟,如果忽视伦理条例,制造一个新生命只需要两场基因提取手术。这件事由温乘庭全权负责,所以,直到你‘出生’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你。”


    一个孩子能有多重?


    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


    此前,徐清渡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我啊,不害臊地说,从小都被夸赞着‘优秀’长大。”她说,眼睛没有焦距地落在空中,“从偏远的小星球一步步往外走,一直走到中央星,同龄人别说比得过我,就算想跟上来也绝不容易。有任何争执,我总是对的;遇到难关,我也总能安然度过。我总是走在正确的最前方。”


    “还在上学时,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我就是世界中心。”


    这话说出口,徐清渡咳嗽两声,被自己逗笑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久经风霜后对过去不成熟的包容。温子曳大致能明白这感觉,就像他回头看五年前的自己,也觉得幼稚又笨拙,逞强得好笑。


    “可以理解,”他说,“你有那个资本。”


    徐清渡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是啊,任何人都这么觉得。因为我的人生,早年实在太一帆风顺了。”


    她在静默之后发出感叹,“天赋、机遇、运气,这些困住许多人一辈子的东西,在我眼中都理所当然。很多事情,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他们管这叫优秀,可这不是,优秀是社会的正确。”


    “而当我偏离社会,我就不再正确,也不再优秀了。”


    她侧过头,细长的眼微微眯起,一瞬凌厉。温子曳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那场联姻。


    试想,一个小家族出生的女人,仗着顶尖的精神力和过人胆魄一路平步青云,在联邦最高等学府搅弄风雨,最终被数一数二的世家瞧上,嫁入豪门,诞下继承人,从此拥有数不尽的权势和财富……是不是就像人为编造的故事一样完美?


    可如果她爱上的不是那个世家家主,而是一只来历不明的契约兽呢?


    如果她不愿意留在繁华的中央星,而是梦想着混迹三教九流,成为一名星际雇佣兵在宇宙中漂泊呢?


    和一个涉及联邦政权核心的庞然大物联姻意味着什么,获得的好处有多无法估量,不夸张地说,只要徐清渡点头答应,与她有关的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改变。


    温子曳能想象到,那种“正确”会给徐清渡带来多么沉重的压力。


    “自从温家提出联姻的邀请后,一切都变了。”


    谈及往事,徐清渡仍有一丝哂然,“那段时间,我听到的否定比从小到大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每个人都这么说。父母、朋友、师长、族亲……”


    “最可怕的是,”她转头凝睇温子曳,“他们并非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是在为我好。为了我能过得开心愉快,为了将来我不会后悔,为了延续我从小到大的‘正确’与‘优秀’。”


    “而我不愿意,是因为我太年轻、太天真,因为我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孩子’。”


    她喉咙里发出两声荒谬的笑,自言自语似的,“就像忽然集体失忆,他们遗忘了我以前的所有作为,遗忘了那些连大人也做不出的成绩,遗忘了我个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我会和谁结婚。突然间,谁都能因为这件事轻蔑地踩我一脚。”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人生忽然只剩下一条路,为什么我对未来的选择被剥夺了……”


    空气沉寂在她不甘的尾音中,过了片刻,徐清渡抹把脸,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抱歉,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能够平静对待了,可还是有点失态。”


    她望着温子曳笑了笑,“和想象中不一样吧?我并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超人,我也会迷茫、害怕、因为他人的目光患得患失——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温子曳摇摇头。


    尽管徐清渡说的模糊,但不难猜测,那一定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她笃信自己的正确,却要面对所有人的否定,对于从小到大听惯了支持与喝彩的人来说,那种伤害比什么都巨大。他可以理解。


    很神奇,分明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样。


    这个女人——他的母亲——传闻从小到大都独领风骚的俊杰,徐清渡,居然也有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鲜活的人突然从完美的塑像中蹦了出来,和之前他发现她也会无措一样。


    她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强大,他却反而感到两人的距离愈发拉进了。


    “然后呢?”温子曳轻声询问。


    徐清渡问:“你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温子曳扶了把眼镜,抿住唇。


    不知不觉,他的心态和起初变得不同了,原本他根本不打算聊得如此深入,也不想泄露自己真实的心声。但……“如果我是因为这件事而出生的,我想我有权知道得更加详细。”


    “好吧。”徐清渡笑了,“总而言之,我屈服了。虽然不是一开始。”


    她的目光放远:“大概一整年的时间里,我与他们不断僵持、抵抗。”


    显然那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徐清渡蹙起眉,温子曳发觉她这副模样也和他很像,“那一年里,我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也伤透了我的心。”


    “我尝试过所有可能的办法,试图让我的选择得到理解,但全部都失败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固执,他们也是。没有一方愿意退让,于是我和那群人——尤其是我的父母,关系越来越紧张。”


    “理所当然的,最终,我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父亲将我大骂一通,斥责我‘不负责任’、‘不识好歹’、‘愚蠢’、‘自私’。”


    “其实我明白,一定程度上,他说的对。”


    徐清渡垂下头,“我之所以是我,除了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也和家族的供养息息相关。”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绝无可能获得这般成就。眼界、学识、实践……太多东西,想不落于人后,想和那些出身显赫的大家子弟相媲美,空有天赋和努力远远不够,还需要大量金钱的堆砌。”


    “【徐清渡】的存在,离不开徐家倾力帮扶。”


    “因此当我有回馈之力时,绝不该忘恩负义地拒绝……这是【规矩】,也是【常理】。无论从道德层面、还是从社会层面上看,我必须为了徐家的发展奉献出自己的幸福,天经地义。”


    “我明白。”温子曳点点头。


    应该说“非常理解”。不会有几人比温子曳更理解这份恩惠所带来的责任,“这就是【家族】。”


    “……是啊,这就是家族。”


    徐清渡赞赏地望着他,“尽管我明白,我依旧不甘心。”


    “我大声反驳,坚持自己的主张,认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偿还我所得到的一切。可父亲只问我一句话。”


    “他问我努力一辈子,是否能抵得上温家所带来的十分之一?如果不能,我就没有资格摇头。要是我还执迷不悟,就得向徐家所有人下跪、磕头、道歉。”


    温子曳毫不怀疑徐清渡做得出来,事实上徐清渡的确做得出来。


    “我点头说好,如果这是我欠家里的,如果这样就能将一切偿还干净换去自由,我愿意,哪怕这很丢人,哪怕会摧毁我的自尊心。我让他立刻把人叫过来。”


    “他不会。”


    “显然不会。这只是个逼我就范的小小威胁。”徐清渡耸耸肩,对温子曳的判断予以肯定,“不过,我的油盐不进更加激怒了父亲,他大发雷霆……闹得很难看,说得也很难听。”


    “我的母亲生怕父女反目成仇,对此感到无助又难过。争执暂且平息后,她哭着问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谁诓骗了你、想要毁了你?”


    温子曳能听出她故作诙谐的语调,看得懂她高扬的眉眼和夸张的撇嘴,底下深埋着悲哀。


    他意识到,这大概比任何话都更令徐清渡受伤。


    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叙述骤然变得偃旗息鼓。


    徐清渡苦笑起来。


    “我可以鼓起勇气对抗父亲,对抗家族,对抗我心中的亏欠感。可如果连她都这么认为,难道我坚持做我想做的事情,真的是个错误吗?”


    “我开始动摇,开始质疑,我渴望有任何一个人能赞同我……我问阿琰怎么办?这大概是平生第一回我问别人该怎么办,把他吓了一大跳。”


    她下意识咬住的牙关松懈了,嗓音重焕活泼,瞬间从沉重回忆中跳了出来,很好笑地问:


    “你猜他知道后做了什么?”


    祝琰么,温子曳想象了一下。


    他这便宜小爸看模样清秀文弱,可从他对付赤蜥族的雷厉风行来看,骨子里恐怕是个狠角色。


    当他弄清楚徐清渡的困境,尤其是发现她快被人从身边夺走……


    “我猜,”温子曳慢吞吞地说,也有点好笑,“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和平的手段。”


    “他去刺杀了温乘庭。”徐清渡说。


    温子曳顿了顿,虽然想象到不会和平,但也没想到竟然这么激进。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问题产生的源头?


    很原始的思考方式,有点祁绚的风格,不愧都是北星域出身的兽人。


    但是显然,“他失败了。”


    毕竟温乘庭还活得好好的,倒是祝琰为什么还活着,温子曳不禁感到好奇,“温家没有追究吗?”


    “没有。阿琰挑了温乘庭独处的时候动手,这件事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念出那个名字时,徐清渡一副“你懂的”的神色,耸耸肩,“他那个人……怎么说好呢?性格称不上正常,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深有感触。”温子曳莞尔。


    “不过我必须得感谢他这一点,否则我恐怕再也见不到阿琰了。”


    徐清渡撑住下巴,忽然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子曳。


    “小曳子。”她叫道,“你知道吗,才见到你时,我觉得你和温乘庭真的非常像。不是外貌的相似,而是神似。”


    被水牦牛高大身躯环绕的青年,半边脸陷在毛绒斗篷的侧领里,眉眼尔雅,言笑晏晏。


    那仿佛铭刻在五官上的微笑,乍一看去亲切又温柔,盯久了才会发觉,连唇角弧度都不会变化,从皮肤里沁出的虚情假意,像戴惯了的一张面具。


    “说真的,我其实吓了一跳。”女人夸张地咋舌,“我知道他不会养孩子,可也没想到……居然会糟糕成这样。”


    温子曳眉梢挑起:“糟糕?”


    这是几个意思?


    “像温乘庭不好吗?我不是替他说话,不过也许你不知道,在你离开后不久,他一跃成为了联邦最年轻的议长阁下。从能力方面来说,应该无可挑剔。”


    他观察着徐清渡的神色,“还是说,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但不是讨厌的那种不喜欢。”


    徐清渡眨了眨眼睛,“非要说的话——我可怜他。”


    可怜,真稀罕的形容词。


    温子曳有点希望温乘庭本人也能在场听听了,他期待对方的表情。


    不过平心而论,那个男人身上没多少值得可怜的要素,他很意外徐清渡的评价。


    “为什么?”


    “失去感情是一种生理缺陷。”徐清渡说,“想必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我听说温家没出事前,他还算个感情丰富的三好青年,但当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冷漠得像个机器了。”


    “阿琰莽撞的刺杀失败后,他私下与我取得了联系,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告诉他了?”


    徐清渡点头:“这是事实,没有不好承认的地方。更何况,很多话我早就想说出口了,见到他,就像找到泄洪的阀门。”


    “我终于有机会直接和他本人声明:我不愿意嫁给他,因为我有心上人,因为我的一辈子不可能只属于中央星,我要离开这里,我需要自由。”


    “温乘庭非常平静地听完了。”


    她深吸口气,嗓音突然变得滞涩,“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这场婚姻并不必要,但孩子是必要的。”


    “……他,或者说温家,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直到迎上徐清渡直勾勾的眼神,温子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话题回到了一开始,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沉默着,皱了皱眉:“嗯。”


    除了这个字,似乎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像突然从故事跌回现实,之前的津津有味立即消失,温子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们达成共识,策划了一场虚假的婚姻。”


    他慢条斯理地说,“温乘庭凭借这有名无实的关系通过联邦伦理法案审核,用你们的基因制造出了我。而你摆脱了两难的困境,着手准备雇佣兵团的事情,最后与祝琰、丛雪一起离开中央星。”


    “——以上就是当初所发生的事情的全貌,是吗?”


    “基本一致。”徐清渡点头承认。


    “这么一来,家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名望与利益,温乘庭得到了他想要的继承人,阿琰和我也得到彻底的自由……而所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场没什么感觉的基因手术……”


    “现在听上去很可笑吧?”她闭上眼,面容讥诮,“但我那会儿真这么想。我以为这么做就能让所有人都得到满意的答卷。”


    “事实上的确如此。”那双眼眸复又睁开,倒映出温子曳安静的侧脸,“计划进展得很顺利,我也不再和父母争吵,变回了从前那个令他们骄傲的女儿。鲜花与掌声以比从前更加迅猛的方式回到我身边,我又是正确的、优秀的徐清渡了。”


    “我很满意,阿琰很满意,父母很满意,温乘庭很满意。所有人都满意了。”


    “……除了你。”


    盯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的青年,徐清渡不禁出神。


    见到温子曳前,她总觉得对方是个孩子,印象一直定格在婴儿的模样上。可其实已经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前,她自以为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为此沾沾自喜,一头扎进【争渡】的创立和对未来的安排中,没有去培育中心探望过哪怕一次。


    她没有当母亲的实感,对她而言那并不是她的孩子,比起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更近乎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做完基因提取手术后,他们就没有关系了。


    直到出生那天,温乘庭把即将出发的他们叫过去,询问她,打算叫这个孩子什么名字?


    没有任何准备地,她怀里多了一个新诞生的小生灵。


    婴儿发出响亮啼哭,他抱起来柔软又脆弱,却那么沉地压在了心上,让她手足无措。而温乘庭的问题,更是打她一个猝不及防。


    她的大脑罕见地一片空白,眼睛慌乱地四处乱瞟,瞥见窗外飘零的树叶,下意识脱口而出:


    “叶子……子叶。”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作为小名或者昵称感觉尚可,但作为正式用名未免有点草率。


    即便她从来没有给谁取过名字,却也很清楚,这种伴随一生的东西,应该慎之又慎、反复斟酌地决定,应该拥有丰富的寓意、美好的祝愿,而不是如此仓促地从一片凋零树叶上获得灵感,随口赋予。


    但温乘庭没有任何意见,只点头:


    “子曳,孩子的子,摇曳的曳,温子曳,好。”


    她决定字音,他决定字形,尘埃就此落定。


    她失去了修改的机会,就算能改,她也不知道该改成什么样。


    她该管这个生来注定要背负众多期望与责任、人生从此刻开始就已注定的孩子叫什么?即将远行的她到底有什么资格为他取名?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徐清渡脑海中盘旋。


    当按照原计划登上飞船,却找不到想象中应有的兴奋和轻松时,徐清渡才惊觉,从那天起,她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个孩子的哭声。


    他被温乘庭从自己怀里接走时哇哇嚎啕,感情之充沛,和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不像温乘庭那个扮演着寻常人类的冷漠机器。


    ……像她。


    是她创造了这个生命,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他们流淌着相似的基因。


    所以,如果她不希望人生被束缚在责任中,她又凭什么觉得这个孩子希望?


    她可以想无数理由来反抗肩头的枷锁,然后逃走,可她凭什么觉得一个孩子可以?


    “你让我发现,其实问题一点都没有解决。”


    徐清渡自嘲一笑,“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的办法,其实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一个孩子不应该出于“爱”以外的理由而诞生,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已经太晚了。我失去了最后一个补救的机会。”


    她抬起头,看着温子曳,看了很久。


    “——我很抱歉。”


    温子曳下意识张了张嘴,事情最终还是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进行了,奇怪的是他却无法说出那句轻飘飘的“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做不到。他竟然做不到?


    温子曳不禁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恼火,他以为他已经足够成熟,早就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


    可到头来,他和那个魔怔般打探着有关生母消息、在反复的揣测中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的六岁幼童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与徐清渡共情了吗?不仅仅是她本人,还有她口中那个听上去处境可怜的孩子?


    “没你讲得那么糟糕。”


    急于反驳心底迟疑,温子曳沉声搬出不知说服过自己多少遍的理由,“我接受了比谁都良好的教育,享受到寻常人家难以想象的富贵与权利。就像你所说的,正因受惠于这一切,我才是今天的我。”


    他暗自握拳,声线转冷。


    “如果你要将之称为‘错误’,与否定我无异。还是说,我确实让你失望了?我像温乘庭,所以你也可怜我?”


    这突如其来的怒意让徐清渡一愣,她抬眼盯了满脸风雨欲来的温子曳一会儿,忽然“扑哧”笑出声来。


    温子曳被笑懵了,而徐清渡抓了抓头发,长舒口气:


    “哎呀……你终于肯对我发火了。”


    “什么?”温子曳蹙眉,他在徐清渡面前似乎一直节节败退。


    “说你像温乘庭,那只是第一印象。”徐清渡摇摇头,“多说两句话就会发现,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你比他柔软太多了。”


    柔软,这对温子曳而言也不是什么好词,和软弱没什么差别。但徐清渡一副理所应当“我在夸奖你”的样子,又令他无法辩驳。


    “出发前来冰原星的路上,我想象过很多遍你我见面会是什么样子。我在你的人生里完全缺席,什么也没给你留下,现在却忽然跳出来自说自话,很莫名其妙吧?”


    徐清渡说: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我还活着,会被吓一大跳;也许你会责怪我、对我发脾气、不认我甚至憎恨我。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毕竟,我不知道你长成了怎样一个人。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可能性了,但你表现得比我预想中任何可能的情况更好。”


    “你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我,我的恋人、我的朋友。你承认我的身份,包容我的接近,耐心听我解释当年发生的全部。”她语气逐渐无奈,“你像是对我毫无芥蒂,让我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好像我们可以就这样相处下去……”


    “为什么不行?”温子曳终于找到机会反问,“你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你没有后悔吗?难道你是故意不回来见我的吗?”


    “退一万步说,好,你是!那又如何?谁规定母亲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谁规定了她不能更爱自己?”


    “……”


    徐清渡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怜爱,她轻声喊道:“小曳子。”


    “你在用道理说服自己。”


    温子曳身形一僵,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珠,瞬间感到自己被看透得彻底。


    “你不是温乘庭,不需要学着他的样子做事。用理性操控情绪,这只是在勉强自己。”徐清渡说,“长此以往,反而会导致一段关系的崩塌。”


    “我不会——”


    “即便你能做得很好,”徐清渡打断他,“你的心也会受伤。”


    她仰头看向廖阔的天:“诚然,你说的有道理。我当然可以有我的理由、我的选择。我说我后悔离开中央星,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但即便没有遭遇虹吸空洞被困在北星域,我恐怕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在你和我之间,我早已做出选择。我是个自私的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远近亲疏,只是很少有人会面临这种选择。”温子曳下意识说,“换作是我,我也会选我自己。”


    “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徐清渡微笑起来,“所以,我也想理解你。”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


    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认真的注视中,温子曳无法再敷衍自己。


    他是怎么想的?


    温子曳低下头,指腹抵着眼镜,调整了番呼吸。他鲜少对祁绚以外的人敞露心扉。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岁,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有母亲。”


    徐清渡未曾病故,这件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至少徐家心知肚明。


    因此,他们对待温子曳的态度十分奇怪,能避则避,提及徐清渡时也总小心翼翼的,很快就被过分敏锐的孩子发觉了端倪。


    比起“我没有妈妈”,“妈妈不要我”显然是一个更为沉重的打击。


    前者,他尚可抱有一份自我安慰的幻想:他的母亲只是去世了,如果她还在,也许温乘庭就不会那么冷漠,忙碌到十天半个月见不了一次面;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爱他,这天经地义。


    可幻想被打破了,以一种最令人失望的方式,让他的存在如此尴尬、如此可笑。


    “就像你猜测的那样,我埋怨过怒,讨厌过你,也恨过你。”


    温子曳说,承认这点让他觉得丢脸,他闭上眼睛,“我非常不甘心……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好?我比别的孩子差劲?我不讨人喜欢?”


    “我想我至少要知道为什么,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是怎么想的。”


    “所以你才这么了解我。”


    听见徐清渡的小声惊叹,青年长长的眼睫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我了解你,又不了解你。我想象你的模样,揣测你的内心。然后我发现你的人生的确不需要我,你不是那种甘愿囿于家庭的人。你是成熟的、精明的、理智的、正确的,所以你一定是在深思熟虑后做出了这一决定——毕竟,你不爱温乘庭,当然也不会爱我。你追求了你所希望的未来,这才是天经地义。”


    “然后这件事就结束了,到此为止。我结束了对母亲的幻想,认清了现实。”


    徐清渡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这种平淡的态度让温子曳好受不少,很多东西,也能更自然地脱口而出。


    “但是……在那之后,我反而没办法继续讨厌你。也许了解你的人都没办法讨厌你。”


    眼睛眯开一道缝,星光渗进来,温子曳悄悄瞥向徐清渡。


    “你太耀眼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会想到你。虽然那只是我对你片面的认识,但你,的确曾充当过许多次……我的底气。一想到我身体里流淌着你的基因,你的血脉,我就觉得我能做到,然后我真的能做到了。”


    “所以,”他顿了顿,“说我完全没有怨言,那不可能,但我的确不怪你,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徐清渡缓缓点头,声音怕惊扰什么一样轻:“嗯……我知道了。”


    她接受了他的意见,温子曳心中仿佛落下一块大石:“更何况,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这副眼镜、终端,还有你的八音盒,你小时候的游戏、玩具、童话书。除此之外,你还给我写了一封信……”


    在徐清渡本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它们帮过他许多忙,给他的童年带来过关怀与慰藉。


    那封口吻如同友人打趣般的信,更是一度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徐清渡心中并非不值一提……


    “等下——等等等等!”


    错愕的叫声打断了温子曳的回忆,他睁开眼,望向徐清渡,只见她一脸疑惑地问:


    “信?那是什么?”


    “眼镜和终端是我给的没错,可也只有这个了。那会儿我浑浑噩噩,走得仓促,临走前才想到该给你留点东西……”


    “什么?”


    温子曳猛地一怔,不可置信。


    “可是……那确实都是你的东西……”他睁大眼睛,茫然自语,“如果不是你……那会是……”


    他们不说话了,心底同时浮现出同一个名字。


    ——温乘庭。


    温子曳的手指忽然有些抖,他突然记起来,这些东西,的确都是那个男人以“徐清渡遗物”的名义交给他的,在他开始探究徐清渡的存在以后。


    这太离谱了,太超乎想象了——温乘庭,那个失去感情、只为家族服务、没有一丝温情的机器,他生物学上的父亲——他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和空闲,替他找来徐清渡幼年时的物品,甚至模仿徐清渡的口吻亲手写了一封信?


    从未想过的可能性,颠覆了他从小到大的认识,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温子曳曾渴望过母爱,父爱,则是最初开始就不曾奢望过的东西。


    那个眼里只有工作,活像被定死了程序的家伙,他看待他就如同看待下一枚嵌进联邦政权的齿轮。


    温子曳一直以为,温乘庭对他的期望,完全出乎于对自己培养出下一任机器的信心。


    那和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认可无关,难道不是吗?天底下哪有父亲在听闻孩子精神力崩溃后看望的第一面,会对他说“家族的继承人不会变更”?


    “是吗……这样啊。”


    徐清渡喃喃,“那家伙,原来也不是一点感情都不剩了。”


    她的话令温子曳的胸口突突跳动起来,他捂住脸,试图遮挡失控的表情。


    徐清渡看着他,犹豫了下,还是靠近一点,手轻轻搭在青年弓起的脊背上,抚摸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缓慢地拍了拍。


    “小曳子。”


    她说,“我和他,我们恐怕是世上最失败的父母了。”


    “即便如此,你依旧成长为了这样出色的人。既不像温乘庭一样冷漠,也不像我一样自私。”


    “你比我们要柔软得多,优秀的多……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也很骄傲,能有你这样的孩子。”


    “……我猜,温乘庭肯定也这么想。”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赏。


    温子曳心中仿佛有巨石落海,潮起潮涌,难以平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东西,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直至目前的人生,对双亲的空缺已习以为常。


    而就在今天,就在这短短时间里,全部变得不一样了。过去不敢奢望、早已放弃的,突然从无到有,成几何倍地返还给他。


    关怀、肯定、认可、赞许……还有……


    爱。母亲的爱,父亲的爱。


    “这算什么?”


    温子曳在心底问自己,没有答案。背上传来轻柔的力道,他感到眼眶微热,却又有点想笑,他猜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奇怪。


    好久,他才喑哑作声:


    “你说的……‘优秀是社会的正确’。”


    “嗯,是啊。”徐清渡点头,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可社会是由人所构建,念错读音的字,错的人多了,就会变成对的。也许你觉得过于感性很糟糕,但我说它是非常宝贵、非常优秀的品质——它总有一天会是,我保证。”


    “就像……嗯。”


    她想了想,飒然一笑,“我一直管你叫小曳子,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这是当年的我多么草率就确定下来的名字。”


    “我用它来提醒自己,也用自己赋予它新的、更好的含义。比如说……”


    她伸出手,猝不及防揉乱了温子曳的脑袋:


    “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名,不是吗?”


    连串的笑声在瞭望台上响起,温子曳也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徐清渡的笑点。


    他将碰歪的眼镜扶稳,看着天幕下乐不可支的女人,像是被她的欢快感染了,唇角莫名冒出一点弧度。


    说来很不可思议。


    二十六岁这年,他好像突然重新有了父母。


    第189章 产业链 进入银月的办法。


    “什么?三千万?你怎么不去抢?!”


    骤然拔高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地下市场中, 仍因内容招惹来不少侧目。


    男人不得不将斗篷兜帽再次往下拉了一点,忍耐着怒气和老板低声争辩:“之前说好……每个人三百万,哪有突然翻倍的道理?”


    “最近风声紧,就这个价。”


    老板轻蔑地掀起眼皮, 视线掠过面前藏头露尾的三人, 嗤道, “出境名额可不是什么好搞到手的东西, 不信你去问问, 回风星除了我费犬, 谁还有这人脉?三个人三千万,便宜你们了!没钱就别惦记,穷鬼。”附赠一个鄙夷的眼神。


    “你!”


    男人气得不轻,手臂却被旁边两名女性一左一右地拉住了。


    “阿弟,别冲动。”年轻的声音清清冷冷, 劝住男人后,转向老板, “给你三千万,确定能把我们送出封锁线?”


    “当然了, 做生意要讲信誉。”老板拍着胸脯吹嘘,“你们可不是唯一找上门的,先前经我路数顺利走掉的,何止上百个?”


    “小姑娘, 我也不是乱诓,现在银月内乱, 多少人都想到外面避避风头,之前跑了几个达官显贵,可把狼王陛下气得不轻。回风星毗邻赤日帝国, 免不了受牵连,最近查得是越来越严。”


    “再这么下去,别说三千万,给我三个亿我都不敢做!有钱也得有命花不是?”


    女人没有被他天花乱坠的诉苦打动,但也没有试图反驳,只点点头:


    “我知道了,不过,短时间内凑齐三千万,这不可能。”


    她微微一顿,将另一边略矮小些许的女人往前轻推,“她一个人走,一千万足够了吧?”


    “等等,小零……!”


    一个人的抗议显然得不到效果,姐弟俩相视一眼。


    “能走一个是一个。”男人咬牙点头,“我们回头再想办法。”


    他继而凶神恶煞地望向老板,“喂,你该不会还想坐地起价吧?我是…穷鬼不错,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可想好了再说话!”


    虽说看不清脸,但男人身形高大,嘴唇下獠牙锐利,发起怒来别有一种难言的威慑。老板咽了咽口水,怂了:“行,一千万一人,你们现结。”


    “钱不是问题,但我有额外要求。”女人说,“我们必须亲眼看着她穿过哨塔,坐上飞船。”


    “这个——”


    老板眼珠子尚未为难地轱辘转过两圈,对面就不容置喙地给出了满分答卷:


    “加一百万。”


    “……成交!”


    *


    “那儿就是银月帝国的封锁线。”


    在宇宙中徜徉两个月后,“争渡号”终于接近了银月边境。


    徐清渡打开电子地图,指尖在某处划出一道弯弧,“以争渡号目前的速度,大概半天便能抵达最邻近的哨塔。”


    温子曳朝窗外望去,尽管还未进入辖区,这边的气氛已和之前大不相同。


    透过舷窗不再能看见飞行器或者补给站点,遥遥的,一条亮银色“飘带”星河般斩头露角,在寂静而黯淡视野里格外夺目——那是由成千上万座哨塔连绵一片的风景。


    “原来它长这样。”


    他身边,祁绚站在舷窗前,声线低沉。


    “哨塔是银月的太空军事基地,由我大哥负责主持建造……用于防卫边境。以前,我从父王那儿看过设计图。没想到,今天已经有如此规模了。”


    “大哥?”


    温子曳毫不费力地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么个人,“祁铭背叛你后投靠的对象,你同父异母的长兄?”


    “嗯。”祁绚点点头。


    “他叫祁斌,是父王与先王后的孩子。”见温子曳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祁绚下意识多说了两句,“除了他,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是先王后所生。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关系不错,但和我都不太对付——尤其是长兄。”


    倒也正常,毕竟涉及到王位继承,很难有人能在天资横溢、备受宠爱的弟弟面前保持平静。


    “我记得你也不喜欢他。”


    温子曳想起来,以前他们聊天时祁绚曾提过一嘴,抱怨哥哥姐姐很烦云云。


    “我当然不喜欢。”祁绚理直气壮,“我不喜欢所有不喜欢我的人。”


    “他总是针对我,还有母亲……明明我们从来没招惹过他。在祁铭那件事之前,他就总爱跟我明里暗里比这比那,明明大我二十来岁,一点也没个长兄的样子。”


    回忆起从前的不愉快,他嫌弃地皱皱鼻子,轻哼一声。哼完却又垂下眼睫,语气怔忡。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儿时幼稚的喜恶离他太远了,比起曾经的种种龃龉,他更希望那些讨厌的哥哥姐姐们还安然无恙。


    “就是那件事后,父王将哨塔的监修权交给了大哥。他离开玉蟾星,前往边境……后面我和他几乎没再见过面。”


    祁绚说,“祁铭一直跟着他。银月的混乱,很可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温子曳点点头,眺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如果说从那个时候狼王就开始建造防卫哨塔,是不是代表他早有封锁之心?


    看来,这位银月国主对鸠人的存在并非完全一无所知。


    舱门打开,丛雪拿着一摞纸质报告走进。


    “我联系佣兵工会交流了一下现有情报。”她将手里的东西人均一份发下去,“银月的封锁非常严密,这些哨塔的巡查强度高、范围相互覆盖,找到漏洞偷渡不太可能。”


    徐清渡飞快翻阅了遍报告,摸着下巴“啧”地一声:


    “看样子,各个哨塔的数据都会直接上传中央系统,并不孤立。有什么问题,立刻就会被发现,然后群起攻之……唔,强闯的方案也pass,比想象中还要棘手啊。”


    打草惊蛇倒还算轻的,问题是他们中除了身份敏感的祁绚,还有祝琰在,一旦被发现,很大概率会上升为帝国之间的矛盾。


    “真的假的?这么谨慎……”


    提议强闯的符洛寒遭到否决,整个人都蔫了不少。他懒得看手里那叠厚厚的情报,嚷嚷道:


    “明着来不行,偷着来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我想不到。”


    “蠢货闭嘴。”符洛可给了他脑袋一下,“没人指望你这个脑袋被肌肉灌满的笨蛋,听老大和小雪怎么说。”


    “小曳子。”


    而徐清渡却先看向温子曳,“你觉得呢?”


    “三个办法。”


    报告不长,很快就翻完了,温子曳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梳理着思路:


    “这些哨塔的科技水平不高,采用的侦测手段为视讯号。如果给争渡号添加隐形模组,就能躲过它们的侦测。或者知道巡查仪的具体结构,可以制造出相应的屏蔽器。”


    “隐形模组是联邦那边的新技术吧?”


    丛雪摇摇头,“很遗憾,北星域没有那个技术,也没有支持制造的条件与时间。而想知道巡查仪的结构,就必须进入哨塔,要是我们能做到,也不至于停在这里商讨了。下一个。”


    温子曳颔首,翻过几页:


    “情报上说,银月帝国封锁多年不允许通行,但事有例外。”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侧头望向祁绚,后者眼里掠过一丝杀意:


    “是祁铭。”


    “他还在找我。”祁绚放下报告,面容冷峻,“银月境内没有我的行踪,当然要去境外找。看来,他现在的权力可大得很,能直接无视最高政令。”


    “啊,我明白了!”


    符洛寒眼睛一亮,“我们强闯不了哨塔,但可以守株待兔,打劫他麾下的飞船!只要做的干净,没人会知道是我们!好好好,这个我喜欢!”


    祁绚闭了闭眼,尔后摇头。


    “抱歉,少爷。”他道,“这固然是个办法,但有风险。稍有不慎,我们就会和祁铭——和鸠人直接对上。”


    “我想杀了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过于冷静的态度让温子曳稍感意外,目光不禁放柔。


    他知道祁绚并不害怕与鸠人直接交手,但相比心中仇恨,这只心软的雪原狼永远会优先选择身边之人。


    “当然。”温子曳微笑,“我本来也不打算采用这个方案,就优先级来说,这是最末等。”


    “你倒是也动脑瓜子想想啊,符大憨。”


    符洛可又开始敲哥哥的脑袋,“说着简单,人家的飞船哪是你说遇上就遇上,说劫持就劫持的?我们有多少时间慢慢等?”


    符洛寒龇牙咧嘴,他的契约兽长叹口气,弥补上搭档的智慧:


    “果然还是第三个吧。”


    “无论从可行性还是安全性来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丛雪表示支持。


    祝琰也点点头:“我同意。”


    符洛可举手:“同上!”


    “那就这么决定咯?”徐清渡笑眯眯。


    “等等?慢着?发生什么了?”符洛寒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我漏听谁讲话了吗?什么方案?你们都知道什么了?”


    “没关系……”角落里,杨离幽幽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小可他们的,应该没问题……”


    “不可能啊。”符洛寒一脸怀疑人生,“什么时候符小可这么聪明了?她跟我智商分明是一个水平!”


    “但凡你俩看一眼小雪给的报告……”符洛可翻了个白眼。


    “好了。”徐清渡拍拍手,几个活宝这么一闹,气氛轻快不少,她笑着制止进一步的玩闹,“其实说来很简单。人不是机器。”


    “银月帝国的封锁线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并非全部由程序控制,每个哨塔都有军官驻守。”


    “银月内乱,里面当然会有人想出来……这么一来,就给了他们从中牟利的机会。”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温子曳抽出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中央。


    “在编α63号哨塔,韦德上尉,这行的惯犯,收取大额金钱,将人偷渡出境,十年间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如果消息可靠,下一次放行……就在明天。”


    第190章 一家亲 倒霉的上尉。


    天光熹微时, α63号哨塔准点进行了交班。


    韦德走进办公室,脱下军帽随手扔在操纵台上,一边哼歌,一边给叼着的烟卷点上火。烟雾缭绕中, 他眯起眼, 神情惬意。


    “韦德上尉, 容我提醒一句。”


    还未离开的同僚见状, 忍不住开口, “最近发生了不少大事, 上头抓得严,你可别在这紧要关头掉链子……”


    不等他说完,韦德便挥了挥手,打断道:“这话说的,掉什么链子?我这么老实本分的人, 可不敢搞小动作,你别瞎说啊!况且我们这边又不是重要据点, 出问题哪里轮得到α63,你就放心好了。”


    同僚犹豫一番, 还是没有把话捅破。


    对于这位同级平日里的小动作,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就像韦德所说,小打小闹, 谁会在乎?可不知为何,今天他有种格外不好的预感。


    “算了, 你自己注意点,我走了。”


    他身影刚一消失,韦德就不屑地吐出一朵烟圈:“婆婆妈妈的, 烦死了。自己胆小还想拉上我,没门。”


    座椅转了一圈,他想到马上就要到手的巨额资金,不由笑逐颜开。


    七点整,报时器滴滴作响。他随手摁下一个按钮,打开了哨塔的出入舱门。


    很快,几道身影踏出通道,站在了这间除却上尉、理应不该有任何人进入的办公室中。


    韦德随意一扫,眉头微皱。


    “费犬。”他嗓音低沉,不怒自威,“你不是说,这趟只有五个人吗?”


    “是是,上尉,就五个。”


    地下集市里鼻孔朝天的老板,此刻满脸谄媚,陪着笑,指指身旁两个斗篷人,“他们是我之前和您提到过的,家属,多付了些钱,只来看看,不上飞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韦德点点头,目光在其中明显是男性的家伙身上一顿。


    奇怪,他摸了摸下巴,总觉得这身形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藏头露尾的?”他盯着那人鼻孔出气,“把帽子摘了。”


    “……我想我们有保留身份的权利。”黑袍男压低嗓音。


    “哦?”韦德没料到他会拒绝,眉梢抬起,“不肯暴露身份,难不成你们是帝国通缉犯吗?”


    “阁下应该没有规定,通缉犯不允许出境吧?”男人并不让步,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仿佛合该如此。


    这种发号施令惯了的口吻,以及隐约熟悉的声线,令韦德进一步加深了怀疑。他深深皱眉,思索着熟悉的来源,然而思路尚未成型,就被一道尖锐的喊叫打断。


    “韦德上尉!”


    一个身材矮小圆润的老头嚷嚷道,“开什么玩笑,你竟然允许通缉犯和我们一道坐上飞船?这不行!太危险了!谁知道他们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我可是交了全家的钱,你得保证我们能顺利离开!”


    充满颐气指使的语气引走了韦德的注意力,等看清说话的人是谁时,他不由露出一个略微讥讽的笑容,故作惊讶:


    “瞧瞧这是谁——朱华公爵,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矮小老头重重哼了声,按捺住不快,但刻在骨髓里的高傲仍然透过语气流露出来:“这还用问吗?狼王现在不知道发什么疯,又是封锁银月全境,又是加强刑罚、胡乱处决的,我看他脑袋有问题!再这么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找茬找到我身上来?不走难道留着受罪吗?”


    韦德还没说什么,斗篷男就忍不住开始冷嘲热讽:


    “我当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呢,平时亏心事做多了,看到狐朋狗友们接连倒霉,吓破胆子了吧?”


    “你!”老头满脸涨红,梗着脖子瞪向韦德,“上尉,听听,这种生活在阴沟里的家伙根本没有任何知性与德行可言!我严重质疑他们的跟来的目的,以及拒绝让他的同伙上飞船!”


    “这我可说了不算。”韦德耸耸肩,“他们也给了钱——虽说是一人份。”


    闻言,朱华公爵就像斗胜的公鸡般昂首挺胸:


    “我说呢,原来是连赎身钱都付不起的底层。韦德上尉,我多出一千万,这艘飞船我包场,如何?”


    “这个嘛……”韦德眼睛一亮,状似犹豫。


    “两千万!”朱华公爵不假思索,反正银月的货币,等离开后也没地方流通,“除此之外,这个也可以给你。”他摘下小指上的戒指。


    韦德接到手里看了看,嘴角上翘,转头看向那边三个沉默的斗篷人。


    “很遗憾,这位客人。”他说,“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如果你出不起更高的数额,我只能请你们离开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这回开口的,是旁边的较为高挑的女性。古怪的是,韦德再次感到了没来由的熟悉。


    他心脏突突跳了两下,仿佛某种预兆,难不成,这些人其实很危险?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可是帝国千挑万选出的精英,就算对面闹起来,想要制服也就轻轻松松几分钟的事,能翻出什么水花?


    戒指在空中转过一圈,被攥进掌心。韦德不以为意地作出回答:


    “做了又如何——”


    面前掠过一阵风。他的眼睛眨动一下、两下。


    脸颊一痛,似乎有什么气味腥锈的液体缓缓流淌,伴随着后知后觉的疼痛。


    韦德这才注意到,他竟在一瞬间被放倒在地,男人沉而有力的臂膀与膝盖顶住他的四肢,探出指尖的利爪切豆腐似的割破皮肤。


    这不可能!他整个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眼神瞟向两旁,试图找到可乘之机,然而却绝望地发现同样被摁倒的朱华公爵——以及他的妻子、儿女,还有费犬。


    相较而言,他似乎更幸运一点,因为显然那个女子更为心狠手辣。


    老头连叫嚷声都没有发出,喉管割破,发出“嗬嗬”气音;其他人也晕倒在地,没了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由于动作过大,女人的斗篷被风带开,一头苍白如雪的秀发云朵般飘出,令韦德的大脑随之变得一片空白。


    白色。


    白发。


    她……他们是……


    “韦德,这名字有点耳熟。”男人的声音幽幽传来,不再刻意压低,变回了原有的清朗,“你在我麾下干过吗?”


    韦德僵着脖子,一寸寸从白发女人的背影上挪回视线,和白发男人四目相对。


    他露出了和已经咽气的朱华公爵一样的表情:双眼圆睁,喉咙嗬嗬作响,半天才发出艰涩的声音:


    “大皇子……殿下?”


    “您不是——不是已经——”


    “死了,是吗?”男人露齿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阴冷,“你觉得我会被祁铭那个二五仔扳倒?”


    “不!”韦德惊叫,“祁斌殿下,我曾是您的直系下属,怎么可能盼着您……”


    “行了,少说废话。”


    女人转过身来,那张线条流丽的脸因沾了血,愈发冷艳。


    韦德快背过气去了——一个祁斌就够他喝上一壶了,居然还有个比大皇子更雷厉风行的大公主,银月还未封锁时,祁零的凶名可是连赤日和白星都有所耳闻。


    “阿弟,你要留着他?”


    果不其然,祁零一张嘴就令人魂飞魄散。


    “我可搞不来这玩意儿。”祁斌朝操纵台努努嘴,“阿姐,你会吗?”


    “你在开玩笑?”祁零嗤了一声,走到操纵台边,盯着密密麻麻的键位按了按太阳穴,“这种东西可不在我们的学业范围内。联邦传过来的偏门玩意儿,兄弟姐妹里,也只有‘那家伙’会钻研吧。”


    祁斌扯了扯嘴角,嘀咕:“早知道当年不嘲笑他旁门左道了……”


    他们迅速瞥了眼角落里最后一个斗篷人,又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这副模样令韦德愈发目露绝望,他颤颤巍巍地探头,这位又是何方神圣?


    斗篷人走过来,她同样是一位女性,身量教祁零矮上不少,姿态端庄。


    她站在操纵台边,放下兜帽,露出温婉的侧脸,像是想起什么,眼底流泻出柔和的怀念:“他有一个联邦朋友,教过他很多东西。”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出现之人依旧超乎韦德的想象。


    “戴安王妃……?”


    戴安转过头,俯瞰着地面上的他。即便是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她也不会予人傲慢之感,神情宁静而温和:


    “小斌,先放开他吧。”


    祁斌皱皱眉,小声警告两句,依言松开手。


    韦德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颠覆了他的认识。


    如果记得不错,大皇子一脉与王妃向来不对付,他们怎么会混在一起?大皇子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听她的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


    “韦德上尉。”


    被轻柔的呼唤叫回神思,韦德紧张地看向王妃。


    “王宫出事了,是陛下把我送出来的。”戴安说道,“现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银月帝国,还请你助我们一臂之力。”


    “您……您客气了。”


    韦德诚惶诚恐地答应,他哪敢不答应,后头两个凶神还盯着他呢,“我这就打开通行道,安排离境的飞船。您打算去什么地方?”


    “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一会儿跟我们一块上飞船。”


    祁斌冷声,“记住,你可以耍小心思,偷偷触发警报或者向上级通风报信,但在我死之前,一定会先要了你的命!”


    “不敢!”韦德快哭了,他不就暗度陈仓挣点外快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大皇子与大公主一左一右地监督下,他向操纵系统输入指令,很快,一艘小型汽艇从舱内释放出来。


    几人陆续登上飞船。


    “啧,本来想偷偷把安姨送出去的,这下好了。”


    终于落座后,祁斌面朝窗外,隔空对公爵的尸体啐了口,又瞪了韦德一眼。韦德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大殿下变化不少。


    “能一起走,也是好事。”戴安说,眼中忧虑一闪而过。


    “只希望此行顺利……”


    飞船伴随着隆隆声,从哨塔出发,慢慢远离了银月帝国的边境线。


    回风星在视野内越来越小,舱内不再有人说话,对未来的迷茫同时覆盖在所有人心头。


    然而,这股惆怅的氛围还未持续多久,就被一声响亮的炮轰击碎了。


    火舌擦着舰身窜过,在太空中炸出一朵漂亮的烟花。不损一分一毫,却带来剧烈的摇晃和震动,祁斌抓住座椅,怒吼:“这又是什么情况?!”


    “大皇子殿下,敌袭!是赤日的飞船!”


    韦德惊叫起来。


    “可恶。”祁零对这方面知道得更多一点,咬牙,“我们有多少武装?”


    “大公主殿下,这只是哨塔的一艘备用汽艇……”韦德欲哭无泪,他怎么就这么倒霉!还没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下小命可算完了。


    “别着急。”戴安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刚刚那一下只是威慑,没有破坏飞船,看来对面有交流的意愿,并不打算上来就伤人。”


    “既然这艘飞船价值不高,说明他们不是为钱财而来,很可能有其他目的……韦德上尉,能联系上吗?”


    她的话音刚落,飞船的广播就滋滋响起。


    【喂?喂喂喂?听得到吗?……什么破飞船,好老旧的型号。】


    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失真。


    戴安定了定神:“可以听见,请说。”


    【哦~还挺镇定的嘛,那我就直说咯。】


    那边顿了一下,笑吟吟地开口:


    【你好,打劫。】


    【人和飞船,全部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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