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很重要 暧昧加码。
十多岁的时候, 萧春昱第一次见到许忱。
不是上流晚宴纸醉金迷中勾心斗角的见,也不是学院里久闻大名遥遥一瞥的见。
他们曾有很多次可能会面的机会,又因各种原因而错过,总之, 萧春昱从没想过会在那种情况下认识这位许家大小姐。
更没想过, 她会主动迈入他所深陷的泥潭。
“也许可以利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如此看待许忱。
就像对方自荐的一样, 许忱聪颖、灵巧、有想法有手腕, 还有庞大的资源和人脉作为底气。最重要的是, 许家与萧家不对付久矣,之间几乎没有利益往来,因此她的动作很难被雀巢察觉。
明面上,他们仍是毫无交集的萧家二少爷和许家大小姐,立场天然相对;暗地里, 从小到大,却不知私会过多少次。
就这样, 他们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相互陪伴了彼此的少年时期,惊险重重又一成不变地长大、成人。
不知道何时起, 萧春昱意识到一件事:许忱喜欢他。
少女望来的眼神从未遮掩,那些与正事无关的琐碎话题、毫无意义的仔细体贴,无不向他传递出类似的讯号。
许忱永远只有外表柔弱,内心则比谁都坚定大胆, 她感情细腻而不忸怩,表达热烈而不逾越, 只要和她呆在一起,就能明白自己是被放在心上珍重的。
被她喜欢的人大概会很幸福,萧春昱猜想, 但那个人不该是自己。
她值得更好的婚姻对象,而不是一个朝不保夕,尊严尽失,随时可能将她卷入祸水之中的叛徒。
疏远和冷待是最消磨人心的办法,说到底,他本来也不应当和许忱这么频繁地接触。对于那些暧昧的示好与亲近,拒绝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每一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萧春昱又莫名说不出口。
只能安慰自己:他还要仰仗利用许忱,不能太伤她的心。
下一次,下一次就不会这样了。
类似的“下一次”数不清的多,到后来,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任了许忱的“无用功”。任由她骗他来过生日,为他准备礼物,拉着他看书、辩论、分享微小的喜悦与郁闷……宛如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沉湎于少女缔造的美梦,几乎遗忘了自己肩头沉甸甸的职责,直到一记惊雷将他劈醒——
没有任何通知和铺垫,二号取代了他的契约兽,成为了“苏裘”。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萧春昱这才想起,早在他第一次违背意志,朝雀巢低头,厚颜无耻地阿谀谄媚时,对方便格外青睐他,打算选他做“主人”。
迟迟没有降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松懈了警惕,差点被一击斩首,这是绝不能原谅的失误。
这回侥幸过关,今后呢?
在二号寸步不离身边的今后,任何一点差错,萧家和许忱都会万劫不复。
就像被一巴掌抽醒了那样,萧春昱陡然意识到,的确没有“下一次”了。
为了博取雀巢的信任,他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不,不对,连“萧春昱”这个人都不需要存在。
他必须彻底丢弃自我,才能做到天衣无缝的伪装,才能应对二号的狡猾和多疑。
丢掉“萧春昱”的第一步,就是与许忱斩断联系。
所以他找到对方,告诉她:我不需要你了。
时至今日,她能帮上忙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能取而代之的人选多得是。不过是他一直自欺欺人,舍不得、狠不下心。
但那一天他格外狠心,说出的话格外冷漠。
在少女试图维持平静的漫长沉默中,一种奇异的痛苦撕裂了他。
他明白过来,果然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可这种喜欢也随着“萧春昱”一起从他的身体里撕裂开来,被他抛弃。
他终究无动于衷地挂断了通讯。
从那天过后,他就没有再私下见过许忱。如他所愿,他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饰演得很完美。所有人——就连他的爷爷、父母,都以为他真的向对面妥协,来自家人的失望眼神也无法动摇他,萧二少越来越得宠,也越来越接近雀巢的核心。
萧春昱开始着手布置一切。
首先,他需要一个能站在明面上,引领所有的人。
那个人必须拥有见微知著的敏锐、与雀巢相对的立场、和卓越的精神力。幸运的是,中央星恰好有这么一个人,被冠以“废物”之名,自我放逐的天才。
温子曳。
人选定下,接着,这位天才还需要一位与他相匹配的契约兽。
这个步骤困扰了萧春昱很久,放眼联邦,条件合适的兽人寥寥无几。
余家的蓝行倒是还不错,可他也只有A级,还对自家少爷情根深种,不予考虑。至于温子曳原本的预备契约兽宿翡,和雀巢牵扯太深,容易引起关注,温子曳恐怕也不愿意要,同样不行。
就在他一无所获、甚至泄气地准备退而求其次时,雀巢那边突然闹出了动静。
它们一直在追捕的家伙终于有了消息——银月帝国曾经备受宠爱的小王子,其聪敏强大,联邦都偶有听闻,与温大少爷再般配不过。
萧春昱当机立断,暗中调遣北星域的走私飞船降落冰原星,先雀巢一步劫走那只玉脊雪原狼,和其它兽人一起带回了长乐天。雀巢翻遍整个冰原星也想不到,目标已经来到联邦,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人员到齐,一切就绪。再然后,就是不断地“出牌”。
故意在萧温两家的合作产业上动手脚,在祁绚出道第一战时,将温子曳引去长乐天。
以侵蚀许家为由,把八号取代的望川狼送给许凝,教唆他与温子曳赌斗,让生性贪婪冲动的八号暴露人前。
寄信给温形云,翻出当年苏枝的旧账,将知晓许多内情的宿翡送上门答疑解惑,进一步披露真相。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就像纯粹的巧合。
没有人知晓,这宛如多米诺骨牌般节节碰撞、串连成一条线的“巧合”背后,还有一双暗地里的推手。
……除了许忱。
刻意摒弃这个名字三年有余,萧春昱没想到她会再掺和进来。
更没想到,在听到和她有关消息的那一刻,他居然久违地产生了动摇。
无论是联姻舞会上以身涉险,还是为揭露涅槃宫绑架蓝行,都是过界的插足。
尽管结果称心如意,使他的计划进行得更加顺遂,可萧春昱完全高兴不起来。别说高兴,他甚至没能忍耐住汹涌的怒意与担忧,主动去见了对方。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总是这样,如同他过去找无数借口搪塞自己的“下一次”,如同一个诅咒。
好像从小时候招惹上那个小女孩开始,从她天真地望着他,说出“我来替你保管”的那句话起,他的自我就真的被她攥到了手里,以至于每回和她相见,他就会痛苦、就会失控,就会难以继续伪装。
现在也一样,他色厉内荏地握住对方双肩,胸口苦闷得或许下一秒就要炸开。
他恨不得杀死许忱、再杀死自己,好彻底终结这场折磨。
可是,当那双眼睛微微弯起,流泻出笑意时,他又确实在其中瞧见了“萧春昱”的倒影。魔鬼一样诱惑着他,把他变成一团乱麻。
“——如果你要把自己丢掉,我就替你保管好。”
他听见许忱再次说出了那句诅咒,心脏不争气地跳动。
这不对。也不该。他不是来……
等等,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忽然回忆起自己鬼使神差的决定,萧春昱盯住许忱,声音沙哑,做着最后的挣扎:
“那只是小孩子说的俏皮话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约定,你没必要为了它,拖累你的一辈子。”
“你不是想当研究员吗?不是想研究出治疗精神力的办法吗?想想你的家人,你的人生,你的梦想……你确定要抛弃全部,来追寻一段不切实际、也不会得到回应的‘爱情’?”
“这些年里,精神力空洞症对你的身体、你的研究,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不是吗?有前车之鉴在先,你该思考一下更现实的问题,去争取真正该争取的幸福。许忱,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在同一块绊脚石上摔两次……”
“我当然有思考过。”
许忱打断他,“你不肯见我的这几年里,我思考过很多遍、很多遍。”
“我就非你不可吗?你对我而言有重要到这个地步吗?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不是青春期荷尔蒙泛滥造就的冲动?是否已经做好觉悟迎接最坏的结果?”
许忱紧紧攥住萧春昱的手,好像在尽力挣扎,萧春昱却知道正相反:她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眼神竟有一丝得意,好似抓到了梦寐以求的猎物般。
“答案都是肯定的。”
她说,眼眸晶亮,“在我心里,你已经跟我的理想同等重要了。”
“你是第一个肯定我的人。我希望未来,你可以在我身边,见证我走上那条路——这就是我想争取的幸福,缺一不可。”
“再说了……”
如同看穿了萧春昱的所思所想,许忱面露狡黠,“谁说这段感情不切实际,得不到回应了?你不是在这里吗?你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呀,我的小春哥哥?”
“我……”萧春昱沉默,“我来是为了……”
眸光闪烁,仿佛有镜面般的桎梏在其中破碎。
他猛地将许忱按倒,手指穿过细软发丝禁锢住她乱动的脸,粗暴地吻了上去。
“注意演技。”喘息之余,他不忘叮嘱。
许忱被他亲得喘不过气,乐中作苦,软绵绵地推拒着青年的肩,忽而感到齿关被顶入一枚细小硬物。
这是……?
她愣了愣,很快意识到那是一种微型医用类机器人,主要功能是麻痹。
萧春昱微微分开嘴唇,手掌急促朝下摸索,耳语道:“弄晕我,从我身上拿走秘钥,逃出去。那家伙暂时不会盯梢监控,沿着地下紧急出口走……放心,它顶多只是发怒,我有办法应付。”
许忱注视他片刻,把机器人送了回去。
随后抿紧嘴唇,贞洁烈女一样奋力抵抗起来。
“你!”萧春昱气急,“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到底是谁?”许忱瞪着他,“它们已经怀疑你了!我要是走了,你会是什么下场,你当我不知道吗?就算能再一次糊弄过去,它暴怒之下究竟会怎么对待你……”
“那些我已经习惯了,死不了。”萧春昱也瞪着她,“你落在它们手里反而更麻烦!”
“……”
许忱闭上眼睛,将他奋力推开。
这回不再是演戏,真正用上了力气。萧春昱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从床上跌了好几步才停下。
趁这功夫,许忱已逃到摄影球旁,将它重重砸到地上,触发了警报。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想亲你了,请回吧。”
剧烈的警报声中,许忱优雅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和头发,萧春昱则面沉如水。
“再不走,等人真来了,你还是会受罚。”许忱笑了笑,“那样我会心疼的。”
萧春昱凝重开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不等他说完,许忱便未卜先知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我知道我对你来说也很重要,也许,和你的家族同等重要?”
萧春昱没心思和她调笑:“许忱!”
“好了,别生气。”
许忱看向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好不好?”
“……你拿什么保证?你的脑袋吗?”萧春昱冷冷问。
“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为什么要冒险?”许忱笑眯眯地,“小春哥哥,你不要把自己困住了。”
“要学会相信同伴啊……”
第172章 计中计 山雨聚逢。
十一月五日, 晴。
每年一度的狩猎赛,今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城门洞开,星长被俘, 执法队不战而降。
这颗星球粉饰已久的“秩序”被血淋淋地撕开, 揭露出陈腐而残酷的真相。反抗的种子经由直播洒落千家万户, 在饱受折磨的人们心底生芽萌发。
东养殖场最高的钟楼轰然倒塌, 议政局和执法庭长年累月建立的威信, 与象征着官方统治的十三星旗帜一道溅落尘埃。
无需接应, 也无人阻拦。
猎物们和猎人们首次联手,将本就因爆炸而摇摇欲坠的城墙推倒,堂而皇之地走出了这片围困多年的狩猎地。
走出去一刹,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敌对的炮口,而是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和泾渭分明的两拨人。
一边, 是下水道见不得光的老鼠们。
一边,是颤颤巍巍执起粗劣武器, 用身体拦在士兵面前的居民。
正值午时,一天之中最珍贵的阳光穿透云层, 落在所有人脸上,恍惚得不真实。他们互相打量彼此,重新审视着曾以为正确和错误的一切。
最终,人群散开, 在这个难得没有下雪的日子,让开一条笔直的道路, 从东养殖场,一直通向曾令人闻之色变的下水道。
摄影球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热血于无声中沸腾。
…… K-210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与变革。
时隔半个月, 余其承和唐究一行人顺利回到了芬里尔。
才踏入据点,他们就被眼前挤挤挨挨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有大片空旷的据点,如今人来人往,热闹得像个游乐场。
里头的房屋不够住,开始在外围扎营,大大小小的鼓包填满了周围所有的胡同口,树上、水里、地底,哪里都有兽人栖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头攒动在登记处,排起一队长龙,场面蔚为壮观。
“我去……这是什么情况?”余其承震撼地喃喃,“狩猎场里有这么多人吗?”
“可远不止是狩猎场的人。”
前来迎接的温子曳听见这句嘀咕,不禁失笑,“托你们的福,直播在整个星球重复播放了一整天,这可比任何广告都有效果。他们有些是游离在外的零散族群,有些是下水道并入的小型组织。”
后面一块跟来的成六兴奋咋舌:
“你们是不知道,要不是严格规定了收人标准,现在芬里尔的规模还要翻上好几倍!最重要的是——这只是个开始!”
现在能抵达芬里尔的,原本就相距不远;K-210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肯定有许多准备投奔的兽人正在赶来的路上。聚集起来究竟会是怎样一股巨大的力量,简直难以想象。
“接下来,我们打算先挨个解放附近的几个小型养殖场,藉此也好好整顿一下芬里尔的兵力。”
黑狼首领攥紧拳头,“听说,议政局那边的亲卫团重出江湖,联手执法庭火速镇压了乱象。我们已经被传成居心叵测的反动势力,列为头等肃清对象了,不能大意。”
“亲卫团……看来它们终于坐不住,舍得动用【副本】了。”唐究蹙起眉。
余其承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联手执法庭?也就是说,执法庭还是打算站在那边吗?”
“毕竟是既得利者,当然要帮忙维护自己的统治,即使有反对的声音,也很快被清理了。”成六鄙夷道,“养虎为患,贪心不足,真是蠢毙了!”
余其承问:“那,东养殖场的执法队呢?他们还在芬里尔吗?”
“他们……”
成六顿了顿,面色复杂。
说实话,虽然并肩作战了一回,可对于他们这帮常常和执法队打交道的法外狂徒来说,对方仍是敌人,“他们已经离开芬里尔了。”
“离开?可现在他们能去哪里?”余其承忧心忡忡,“执法庭肯定不可能再要他们了,如果芬里尔也不收留的话……”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
温子曳摇摇头,“他们自己也不希望继续留在芬里尔。两方从前有过太多冲突,积怨已久,彼此手上都沾过对面的血,这种矛盾无法在一朝一夕内化解。况且,他们还有自己的家人要安顿。”
“这边距离议政局最远,也最不受控制,如无意外,他们会将家人接走,入驻下水道。想必不过多久,西边又会多出一个强大的人类组织……在后面对付执法庭时,说不定有奇效。”
小小的玩笑带着些许宽慰之意,令余其承勉强好受了点。
他原本担心的就是自己人间相互冲突。
K-210星在畸形统治下过了那么久,人类和兽人的矛盾早就难以调节,比中央星那边还要严重得多。这种由血缔结下的深邃仇恨,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能有现在的局面,他已经知足了。
温子曳见他平静下来,才开口询问:“你们那边商谈得怎么样?”
“看完直播后,答应签署条约的人类组织达到了七成。”唐究回答,“同盟已经初步建立了,之后只需要更多的交涉与磨合,以及时间。”
“时间么……”
稍稍沉默,温子曳扶了扶眼镜,抬眸道,“跟我来一趟,有些事要和你们说。”
*
地下生态园,蓬勃依旧。
先前躲避执法队搜查时余其承就进来过,虽然不是第一回,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唐究在这里也明显比在外边放松许多,手指亲昵抚过摇曳的孢子藤萝,引得植物们一阵窃窃私语。
温子曳带他们径直趟入小山坡上的花海,嘎吱推开木屋的门。
进去前,唐究心有所感一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屋内不似过去几十年一般幽静,仅有仪器运转的滴滴答答。
一名白发背对着他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捧着一本书念出声。
唐究听了一耳朵,很快辨认出这是他科研笔记的其中一本。
没什么有趣的内容,有的只是枯燥无味的数据、异想天开的各种假设、和一遍遍重复的印证实验,以及他习惯性的碎碎念。
“这样不行”、“那样不对”、“找到了替代材料,可以造出新型器皿”、“预算捉襟见肘,是时候该倒卖些东西了”,诸如此类。
清润嗓音犹如泉水,以一种比寻常慢上许多的速度缓缓流淌着。
让人不禁好奇,这是什么念书方式,他又在念给谁听?
……这屋子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
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唐究飞快走过去,一眼看见那氤氲着冷冻气体的玻璃仓中,被繁盛花叶簇拥的兽人王储,静静翕动着长睫。
尽管,只是微微掀起结霜的眼皮,像是仍然在沉眠。
可不知多少日夜反复凝视这张脸、观察对方每一丝变化的唐究,却足矣确认他的情况。
“治珩……你醒了……!”
压抑不住的激动令唐究弯下腰,伏在玻璃仓,几乎喜极而泣。
听到声音,床上的祁治珩眼皮挣动,又努力往上抬起一点。
浅紫色的瞳仁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容,男人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控制脸部肌肉,露出一个浅淡笑容。
“他还说不了话。”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以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不能脱离冷冻舱,在低温下,连反应也很迟缓,每天能够清醒的时间不多,只有半小时……他要睡了。”
随着话音落下,祁治珩的眼睛不受控制般逐渐闭合,刚才的清醒宛如昙花一现。
唐究抬起头,白发青年放下书,礼节性地颔首。
“久仰大名,唐先生。”
祁绚说着,郑重朝他鞠了一躬,“多谢你这么多年的坚持,否则,叔叔他根本不可能有再醒过来的机会。”
“不……”
唐究回过神,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起身低头,语气羞愧,“如果不是我,治珩就不会变成这幅样子,治吟也不会……”
“谁都不想遭遇那种事,”祁绚摇头,眼中浮起冷光,“都是雀巢的错。”
唐究看着他,实话说,祁治珩与祁绚虽是叔侄,却没有很像。
前者俊美英挺,眉宇沉稳;祁绚则是令人更为惊艳的精致,长相别有一股冷意。
只有鼻梁和嘴唇的衔接、眉骨的走向,还有月华般的莹润长发如出一辙,让亲近之人能寻到一点熟悉踪迹。
虽然他早在直播中看过祁绚的模样,可当面见到,终究感觉不同。
遗传的确是很神奇的东西,即使样貌并不肖似,他依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某种与祁治珩、祁治吟十分相像的特质,顿感亲近。
没有自怨自艾下去,唐究深吸口气,心中仿佛挪开一块巨石,久违地释然一笑:
“嗯,你说得对。”
“所以……”他转头看向温子曳,“温少打算跟我们说什么事?和治珩的情况有关吗?”
“没错。”
温子曳站在监测仪器旁,对着屏幕轻叹口气,“当初,雀巢给祁叔叔下的是一种破坏性极强的神经毒素,我从执法队那边意外得到了对应血清,回来便进行了注射。”
“只是很遗憾,这么多年,毒素已经差不多摧毁了他的脏腑,现在致命的并不是毒,而是濒临衰竭的器官……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唐究抿住唇角,点了点头。
“治珩还能恢复意识,就很出乎我的意料了……”他扫视一圈四周,目光放软,“这些仪器或多或少都被你重新改装过了吧,现在的医疗设备,我不太看得懂,但想必费了不少心思。谢谢你。”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温子曳瞥了一眼祁绚,“他是祁绚的叔叔,也就相当于我的叔叔,更是对抗雀巢的功臣。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不过,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疗人员,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顿了顿,略微为难地摇了摇头:
“再拖延下去,祁叔叔时日无多了。”
“为什么?”余其承听得着急起来,“他不是都醒过来了吗?”
“苏醒只是因为他想醒来——祁叔叔的意志很顽强,并且有着无与伦比的求生欲.望,所以在条件好转后,他的潜意识便催促他醒了过来。”
温子曳冷静道,“但这并不能阻止身体机能的持续衰竭,他的自愈系统几乎被破坏殆尽了,一旦脱离冷冻舱,细胞就会迅速坏死。即使有冷冻舱放缓代谢速度,剩余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带回联邦,采用最高等的医疗手段进行细胞修复,越快越好,或许还有恢复的机会。”
他语速下意识放快,有些不忍。
可以想象,刚刚才因祁治珩苏醒而喜出望外的唐究,此刻又将遭受何等的打击。
他也着实没有想到会这么巧,刚好赶上祁治珩醒过来的时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
唐究沉默片刻,抚摸着冷冻舱的玻璃,轻声说,“我知道。”
“早在五年前,我就知道治珩已经不行了,我所做的努力,只不过能让他多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而已。”
他垂下头,“……我以为他早没救了,只是他还不想死,我也不想他死,才毫无意义地坚持到了今天。”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毫无意义。”
唐究说着,居然笑了,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希冀,“他还有可能救回来,这种‘可能性’比什么都值得。”
温子曳愣了愣,犹疑地问:“你……不觉得沮丧?”
“没有什么好沮丧的,越早越好,不是吗?”
唐究对上他的眼睛,那副憔悴面容似乎重焕新生,“那我们就尽可能早一点,把他带回联邦去接受治疗。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我知道了。”温子曳点点头。
他其实还有些惊讶,该说不愧是能独自在这颗腐朽星球上躲藏了这么多年的人吗,唐究文秀的外表下,有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
换成是他,假如没有祁绚在身边,他也会像唐究一样一往无前吗?
“少爷?”
他的出神被祁绚察觉到,雪原狼绕来后方,扶住了青年单薄的肩。
掌心温热,带来入骨的战栗。温子曳轻轻哆嗦一下,反握住祁绚的手,那些烦乱忧思瞬间冰消雪融,他正色起来:
“……我们没有时间了。”
K-210星的变革注定是一场浩大的持久战,压抑太久而产生的麻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活络。人们所遭受的痛苦、立场不同导致的仇恨,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去释怀。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与在与议政局的分庭抗礼下,逐步建立新的秩序,用现实催化这种变动。
但,先不说祁治珩的身体拖不到那个时候,雀巢也没那么好糊弄。
对付它们不难,一对一正面交战,温子曳有十成胜算,可胜算再高,也没有机会。
就连当初的涅槃宫主,都能在千钧一发下逃走,真把对面逼急了,鱼死网破,它们大可以肆意破坏这颗星球,再弃之不顾、金蝉脱壳。
那么一来,将死伤无数。
人命在鸠人眼中不值钱,温子曳却无法不顾忌。
“况且,许小姐还在它们手里。”温子曳说,“这段日子,我一直没有回应,它们的忍耐差不多快到极限了。超过临界点,她的处境会很危险。”
唐究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温子曳微微眯起眼:“快十二月了。”
“每年年底,大约十二月中旬,联邦都会派人来霍尔特环带进行审查。偏远地区,只要稍作打点,审查不会很严格,大概在议政局转一圈、开个会,调取这一年来的经济报告,就可以结束了,很简单。”
说到这儿,祁绚已然明白了他的全部意思:
“可是今年,它们失去了能替雀巢粉饰太平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唐究恍然,“难怪你说时间不够……它们必须在审查员到来前解决全部问题,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不到了。”
要是让审查员发现不对劲,无论是先找说辞糊弄过去,还是扣留下对方,联邦都不会坐视不理。频繁接触下,K-210星的乱象很快就会暴露,到时候,再怎么可惜,它们也不得不放弃这里。
但这同样不是温子曳等人想看到的结果。
“一旦它们逃离K-210星,我们想再找到行踪就难了。鸠人最擅长浑水摸鱼,与其让它们不知到哪里去继续祸害什么地方,不如给它们还能挽回局面的错觉,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这也是他们没有上报联邦,独自前来的原因之一。
真想暴力解围,他现在就能带着祁绚杀到议政局去,不敢正面交战的可是对面。
温子曳垂眸:“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这次审查,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或者换一个更准确的词……筹码。”
“筹码?”
余其承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明白过来,一拍脑袋,“对了,那个假星长,你们把他也带回芬里尔了!我们可以交换人质,把许小姐换回来!”
“那家伙?”唐究皱眉,“他不是已经陷入衰竭了吗?”
祁绚解释道:“鸠人抽取精神力导致的衰竭症,是可以复原的,中央星那些醒来的人就是佐证。”
“如果可以,雀巢不会轻易放弃这颗星球。”
温子曳说,“只要给它们一个能站住脚的理由,有所顾忌的就变成了它们。而这个理由,我可以给。”
“——交换人质。”
十指交叉,横在膝前,温子曳徐徐吐出四个字。
“为了换回同伴,所以‘不得已’才做出选择,让他们有了反击的空隙。”
他语气和缓,“芬里尔的名望越来越大,再不做点什么,就算联邦不来人,它们的统治也岌岌可危了。只要我们还活着一天,就是坐卧难安的威胁。”
“所以……它们不会老老实实交换的。”唐究顿时心领神会。
“不如说它们如果老老实实交换人质,才让我困扰。”
眼尾下撇,将幽深神色拢在笑意中,温子曳意味深长,“它们想杀死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想杀了它们?”
*
从生态园回到地面,事情差不多也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落定尘埃。
扩招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芬里尔中人声鼎沸,一派欣欣向荣。
“继任仪式?”
听闻接下来的安排,成六满脸震惊,“可是……这……不是说祁哥已经醒过来了吗?”
祁绚摇了摇头:“叔叔他的情况不太好,即便醒过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不可能再胜任首领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换人了。”
成六仍然不死心:“就算祁哥不行,不是还有……”
“成首领。”唐究出声打断了他。
成六看过去,表情有点不自然,却见唐究表情认真,语气有几分释怀:
“就这么做吧。”
创始人都开口了,成六也不再挣扎:“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准备事宜。”
他一脸复杂地转身,正巧一头撞上匆匆跑来的苍凯。
顺利跟兄弟几个团聚的白苍狼少年比之前要活泼许多,也顾不上自己还被扶着胳膊,隔老远就冲祁绚等人喊:
“老大、温行长,外边有人闹事,点名要见你们!”
“闹事的一律就地正法,这都忘了吗?”成六皱眉,如果在芬里尔点名谁就能见谁,那还得了?“冒冒失失的。”
“你当我傻吗?”苍凯无语地瞪他一眼,“就是没人能正法他,我才来找老大的啊!”
“没人能对付得了?”
温子曳与祁绚相视一眼,倒是来了点兴趣。
要知道,现在芬里尔能打的家伙可不少,光是卢实那个战斗狂,就够寻常闹事者喝一壶的了。
“他叫什么名字?卢实他们呢?”
苍凯摇头:“卢哥和他周旋着呢。他没报名号,人也藏头露尾的看不清脸,只说什么等你们来了就知道了……”
一行人在他的讲述声中往外围走去。
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兽人,温子曳到场时,卢实正被四两拨千斤地来了个背摔。对面身量不高,风尘仆仆的黑袍下,体型甚至称得上纤细。比起爆发力,一招一式更偏向技巧。
祁绚只看一眼,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个情况;温子曳唇边也浮现出了然笑意。
“老大,你来了?呃……?”
自觉有点丢人的卢实揉着摔疼的脑袋,刚一抬头,就看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英俊青年冲过去,猛地扑住了他的对手,速度快得连兽人都自叹弗如——至少黑袍人没能躲过去。
“小曳、小绚,是阿行啊!”
嗓音愉悦到像在冒花,像是要将这么多天潜藏在心底的忧虑一并发泄出来那样,余其承大叫着,差点没把怀里的人整个抱起来,“阿行,你没事,太好了!”
“你果然也在这里……”
黑袍人也松了口气似的,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容颜。
他轻轻抚着余其承的背,哄小孩一样,接着看向温子曳和祁绚。
青血蛇天生略带妖异和阴郁的眉眼柔和下来,“祁绚,温少,好久不见。”
“抱歉,懒得费功夫一层一层等通报,就试了试你们这边的人。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卢实悻悻揉着鼻子,走到成六旁边,莫名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祁绚拍了拍他的肩,聊作宽慰,走到蓝行跟前,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既然打了我的属下,我可不能置之不理。按照芬里尔的规矩,闹事者当严惩不贷。”
蓝行眉梢一挑:“哦,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也是打瞌睡送枕头。”温子曳失笑,“正缺人手呢,你就送上门来。”
“你们可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蓝行说,“什么‘兽人之王’、‘星球救世主’云云,一点也不害臊。”
“噗。”
余其承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直起腰,一本正经地玩笑道:
“蓝行先生,很遗憾地通知你,你将被芬里尔征用,成为不害臊救世主的一员。请问你对这个惩罚有何异议?”
“没有异议。”蓝行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乐意为您效劳。”
“不过在那之前……”他微微正色,“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你们。关于雀巢一直在找的东西——”
第173章 准备好 两方博弈。
“二号!”
门匆匆撞开, 苏裘满面郁色地抬头,看向来人:“什么事?没见我忙着吗?”
“那个温家的少爷发了通讯函过来!”六号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投影球递过去,“我还没看……”
苏裘眯了眯眼, 示意身后的萧春昱接过来。
后者拿到投影球, 轻车熟路地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打开。
一道万分可恨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面前。
“早上好, ‘星长大人’。最近过得如何?”
温子曳微笑问候, 即便只是影像, 嗓音也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落在六号和苏裘耳中,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讥讽了。六号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苏裘也不快地拧眉。
萧春昱见状,十分知情识趣地将画面加速,略过了前面阴阳怪气的环节, 很快续上正题。
“好了,废话不多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年底, 也不知道阁下的述职报告完成的如何了?”
“述职报告……哼,原来如此。”
终于得到有用的信息, 苏裘顿时坐直身体,冷笑一声,“考虑了这么久,果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同伴吗?想拿这个来威胁我?”
不出所料, 下一刻,投影中的青年便拍了拍手:“如果进度不顺的话, 我想,或许是因为缺了什么东西。”
镜头转场,将床上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纳入画面。由于有一段时间只靠注射营养液为生, 原本富态的脸有些苍白——是被从东养殖场带走的星长。
“许小姐在那边叨扰得足够久,也是时候回芬里尔了,不是吗?”
温子曳的声音淡淡响起,尽管看不清脸,但可以想象出来,那双眼睛绝对殊无笑意。
“三日后的正午,无间峡谷,我会带着这份礼物等你们来。”
“当然,为了保证这边的诚意,我将独自前往。如果你们消息足够灵通,应该清楚那天是芬里尔的首领交接仪式,我的契约兽脱不开身,不必担心。”
“哔”的一声,画面消散。
“二号,他什么意思?”六号咽了咽口水,有种不妙的预感,“什么叫为了保证诚意,他将独自前往?”
“……意思是他知道我们害怕什么,蠢货!”
桌面上的摆件被苏裘狠狠砸出,伴随着恼怒的痛斥,“温子曳的精神力有S级,还契约了那只玉脊雪原狼!正面跟他们对上,我们是自寻死路!他拿捏的就是这一点!”
“不、这不可能!”
六号震惊得甚至忘记了躲闪,被砸了个正着也顾不上,双目圆瞪,满脸冷汗,“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我可什么都没说过啊!”
“你以为雀巢里只有你一个蠢货?”
苏裘简直给气笑了,喃喃自语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八号的死不是偶然。难怪四号也吃了大亏,到现在还在休眠,他们早就弄清楚我们的弱点了!”
“不行,这群人必须死,一个也不能放过,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联邦!”它咬牙切齿,“还有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唐落秋、温乘庭、温形云……全部都……”
六号听得心惊肉跳,它不怕死,是因为知道自己死不了。
可如果对面知道怎么彻底杀死它们、泯灭核心意识的话……
“二号,要不,我们放弃这里吧。”
它弱弱建议,“联邦那么大,随便找个新的地方从头再来,躲着他们点就是了。又或者,我们还可以去北星域找一号它们,商量怎么办……”
剩下的话止于苏裘阴冷的眼神中。
“放弃?这么多年在联邦的积累,眼看就要得偿所愿了,你说放弃就放弃?”
苏裘寒声道,“别开玩笑了,就是因为一号那家伙办事不利,放跑了那只雪原狼,我们才会如此被动!”
它和一号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六号不敢再触霉头,赶紧扯会话题,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要那他说的做,三天后到无间峡谷交换人质?”
“也不是不行,毕竟那女的留着也没什么用……”撇去心里的憋屈不谈,六号居然真的思索起可行性,“要不我们就把人换回来,审查缺了他可就麻烦了……”
“蠢货!”苏裘又骂,“你也算跟他们打过交道了,还没发现那群人长了一身心眼吗?按他说的来做?到时候怎么被阴的你都不知道!你觉得温子曳是那么老实的人?”
六号有点懵:“那他不管那丫头的命了吗?”
不应该呀,它心底嘀咕,就它看来,这群人总是莫名其妙在乎别人,十分“有情有义”。
苏裘则不屑道:
“性命?哼,人性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能舍弃。”
说着,他不经意瞥了萧春昱一眼,嗤笑:“看看,被誉为‘联邦守护神’的萧家,不也为了自己背叛了联邦吗?”
“主人说的是。”
萧春昱一点不生气,反而在旁边赔笑,“人也就这么回事儿,什么情谊什么骨气,只不过利益还给的不够多而已。”
“你倒是比六号聪明点。”苏裘道,“说说,你觉得该不该去?”
“这个……以我对温子曳的了解,这家伙绝对憋着坏。”
萧春昱非常有私人恩怨地添油加醋,“温大少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中央星谁不知道?更何况我们还是敌人,他哪有那么好心主动让步?这多半是个骗局!”
苏裘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要是真在乎许家那女人的命,也不会拖了半个月都不闻不问,到今天才来信。”
“说得这么恳切,一副挣扎了许久才忍痛做出决定的模样,还提出貌似有利于我们的条件,以为我会就这么相信?”它露出鄙夷之色。
“主人英明!”萧春昱恨恨说,“依我看,救人是假,想借此埋伏我们才是真的。这约,不能赴!”
“可是,”六号为难道,“这么一来,我们该怎么应付下个月的审查?”
不管选哪边都很不妙,这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觉,真叫人糟心。
“已经是死路了,二号,我们也只能放弃这里了吧……”
它心中虽然憋屈,可到底还是死亡的威胁更胜一筹。
说实话,自打知道对面可能清楚怎么杀死它们后,六号就坐立不安,总觉得下一秒那俩家伙就会杀进议政局来。
可偏偏这种局面还是它亲手导致的,心虚所以然,它不敢反驳苏裘的任何决定。
“死路?你在说什么傻话?”
蓦地发出一记阴冷笑声,苏裘缓缓摇头,“这是我们的机会才对。温少爷这样诚心相邀,怎能辜负他的一番苦心?”
“我们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正大光明地去……叫他们相信我们真的上钩了才好。”
“啊?”
六号茫然地看它,什么意思?明知是陷阱,还故意往里踩?
苏裘却没有理会它的疑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嘴角扯出一个狰狞冷笑。
“走着瞧好了,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被逼入死路的到底是谁!”
*
继任仪式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消息不胫而走,插了翅膀般飞速传遍下水道、乃至更为广阔的地方,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理所应当的,神话中的巨狼应由真正的狼族之王来统领,进一步扩大它正值鼎盛的名望。
摄影球滴溜溜地滚在半空,预备将这场狂欢一般的盛事实时转播。
毫不避讳的动作完全瞒不住外人耳目,芬里尔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无疑,这是对执法庭赤.裸裸的挑衅:一个反动组织,竟然敢公开举办大型社会活动,实在嚣张至极。
可出乎意料的是,执法庭对此没有采取任何举措,就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风平浪静。
就这样,在诡异的缄默中,芬里尔顺利迎来了万众瞩目的继任仪式。
而无间峡谷,也顺利迎来了不为人知的交易。
深邃的峡谷,山壁冲天,像要倒塌般朝里倾斜,掩盖了本就并不强盛的日光。
内部一片阴冷的漆黑,乍一看去,就像深不见底的水潭。
谷底修了一条长长的小路,路边石柱凝结有深褐色的血污。
过往无数兽人正是为了这条通往谎言的路,不惜手染鲜血,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谷底走出,滴落的血将石柱弄脏,又在经年累月的风干后化为残忍而美感怪诞的烙印。
腥臭的风从面前刮过,道路两端,两拨人遥遥相望,距离已足够接近,谁也没有贸然迈出下一步。
“真没想到,”面带微笑的青年率先打破沉默,风将他的声音送出很远,“居然是本人亲自到场,我还以为你们会派下属来应付。”
“更没想到……”
目光落在后方,桎梏着许忱的熟悉面孔上,温子曳缓缓道,“萧二少,好久不见,很遗憾在这里见到你。”
萧春昱脸色一黑,嗤道:
“少废话,温子曳,你不是早就怀疑萧家有问题了吗?现在又装模作样什么?”
“这可真是令人伤心。萧家是联邦的守护神,下结论得慎重一点才行,我哪里敢贸然给萧二少扣帽子?”温子曳笑眯眯地说,“不过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如果我能回到联邦,萧家恐怕就要不复存在了吧。”
“你……!”
萧春昱恼怒瞪眼,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一只竖起的手拦下。
“行了。”重瞳猞猁神情阴沉,“温子曳,激怒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你的人还在我们手上!”
温子曳淡淡瞥了被捆住手脚、封住嘴巴的许忱一眼,貌似棘手般皱了皱眉。那种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神让苏裘再次确认了心底的想法,对面果真不在乎这个女人的性命。
什么交换人质,不过是降低戒备的托词而已。它余光扫过周围,暂且没有发现不对。
但有一件事它很清楚——温子曳绝不可能独自站在这里。
心底愈发谨慎,却没有表露在脸上,苏裘粗暴地抓过许忱,掣肘在身前,无声威胁。
“我说过不准伤害她吧?”
温子曳嗓音低了下去,有样学样地将躺在脚边的植物人拎到手里,“难道你们不想交换,打算鱼死网破了?”
“这位小姐可是在我们那儿好吃好喝地供了半个月,谁也没动过她半根汗毛。”
“是吗?”温子曳道,“让她开口说两句话,我需要确认一下她的状态。”
苏裘撕开胶带,许忱喘了口气,摇摇头:
“温少……我没事。你不该来的,和这群家伙谈条件,只是与虎谋皮。”
“说什么傻话。”温子曳柔和下眉眼安慰,“你被抓了,我们怎么可能不救你?别担心,我有数。”
拙劣的演技。苏裘将他的表现纳入眼底,只觉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刻意。
但这种刻意蒙骗过别人绰绰有余,至少,萧春昱就被两人“情深意切”的互动气得胸口起伏,拳头都捏紧了。
与许忱交流完毕,温子曳点点头:
“既然许小姐没事,事不宜迟,我们就开始交换吧。”
“慢着。”
苏裘则叫停道,“你是确认过了,我们这边可还没。”
温子曳眼中笑意一顿,慢条斯理地说: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若出尔反尔,对我做点什么,我可毫无还手之力。”
“这话说出去,你自己相信吗?”
苏裘不屑道,“我还没傻到以为,温少真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要是我真对你出手,恐怕根本也讨不了好吧。”
“那,你想怎么确认?”温子曳没有否认。
“很简单。”苏裘打了个响指,就像被打开某处的开关一样,温子曳手中,死鱼般的星长忽然有了动静,“叫他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做什么手脚,交换时,我们相互间不需要接触,保持安全距离,同时松手,让他们自己走回去。”
“你是兽人而我是人类,假如你中途反悔,趁他们走到一半时出手,我岂不是很亏?”
“那就我这边先放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如何?”
“……成交。”温子曳放开满面惊恐的星长,跟他低声说明情况,看上去不慌不忙。
苏裘心中微沉,直到现在,它也没想通温子曳到底打算怎么对付它。
它本以为,星长是那只雪原狼假扮的,靠近后会突然暴起,可刚刚输送精神力后,发现对方的确是本人。
眼前这个温子曳也不像假的……它瞥了一眼萧春昱,后者冲它悄悄摇头。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被蓝行和许忱骗过以后,苏裘就格外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光学迷彩不可能将一个人彻底改变模样,总会有些细节上的疏漏和延迟。
六号无心之下才会发觉不了,想骗过它的眼睛却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它早吩咐萧春昱在周围设下了扭曲光线的装置,到现在也没出现不对。
是真货吗?苏裘盯着对面,眯了眯眼。
“六号。”它压低嗓音,通过微型通讯器发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嘈杂的滋滋声后,六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切顺利,我混入芬里尔了,继任仪式刚要开始……】
人流骚动,推搡得它差点没站稳身体,欢喜而激动的叫喊填满耳膜:
“首领来了!”
“那就是我们的王!王啊,看这里!”
“我还是第一回亲眼看见王族,不愧是……”
与它们格格不入的六号又一个踉跄,只好先挂断通讯,暗骂一声,扯着嗓子大喊:
“不要往前挤!那边的小孩,别挡道!退后!全部退后!”
真搞不明白,当首领的又不是自己,有必要这么狂热地追捧吗?
还有这具孱弱的、垃圾一样的身体,大概只有C级吧,以前都只能给它当零嘴,就这居然也能当上护卫,芬里尔还真是没什么人。
满心憋屈,还要声嘶力竭地维护现场秩序,六号郁闷得要死。
芬里尔对它们的手段早有防备,将它以前安插的棋子全都拔了出来,上下戒严。
它何尝不想搞一具地位高点的身体,可对面跟缩头乌龟似的,根本不落单,好不容易才钻到空子替换进来,根本没有嫌弃的余地。
六号也只能宽慰自己:小角色不容易被发觉,它至少是安全的。
剩下的……只要带着那枚光线干扰器接近芬里尔的新任首领,看看那到底是不是祁绚本人,再报告给二号,它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问题是——抬头,人山人海,一望无际。
它这种小角色,到底要怎么才能靠近得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六号累死累活,终于疏散好了人群。坐下来还没喘几口气,护卫队长便再度走过来,分配起了任务。
“刘阿,万利,你们负责检查仪式台;胡波,查查,王碧,你们负责……”
六号眼睛一亮,仪式台!
虽然不能直接和祁绚有所接触,但,要是把干扰装置藏在上边,不也一样吗!
趁负责检查仪式台的两人还未走远,它赶忙跟上去,抓住一个记忆中关系不错的,连声唤道:“老刘,你等等!”
“老杨?怎么了?”
见刘阿停住步伐,六号眼珠一转,扶着腰,面露痛苦:“我刚刚被人撞了一下,腰有点疼,仪式台那边工作比较轻松,能不能换我过去?”
“你还好吗?不行就跟队长禀明情况。”刘阿关切地说,“这种重要场合,肯定不会勉强你的。”
“队长那个个性,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擅离职守,肯定会被骂死。我可不敢触他霉头……”
还好这个老杨平时就性情懦弱,六号找的理由并没有招惹怀疑。
刘阿态度有些松动:“可是,私下交换……”
“我只能求你了老刘,只要你不说,万哥不说,谁会知道?一会儿的事!”六号忍耐着脾气,低三下四地恳求,“就帮我这回,回头给你俩送营养液,好吗?这个月发的我还没用……”
它一番死缠烂打,终于说动了刘阿,顺利走上仪式台。
这边搭建得很高,视角开阔,周围围着茂盛的花草,很方便藏东西。
六号混在检查设备的护卫里,趁没人注意,飞速将干扰器塞进花坛中。
成了!
按捺住窃喜,六号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糊弄起工作,最后和大部队一道离开仪式台。却没发现,一圈盛放的繁花中,微小的镜头犹如昆虫、繁星,反射出清亮的光。
……
“跟预想中一样,雀巢果然来了。”
“不亲眼看到,它们是不会相信的。”无数道监控投影前,唐究坐姿端正,透过监控一错不错注视着那张凑近花坛、鬼鬼祟祟的面孔,“接下来,只要让它们相信,一切正如它们想看到的那样发展。”
“跟蟑螂一样,打又打不死,一不注意就溜远了,恶心得要命!”
卢实坐在桌上,倒胃口地咧了咧唇角,“我可不想跟这种家伙打架。”
“你?还是算了吧,真跟那帮怪物对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苍凯吐出一口气,“它们忌惮的,不过是老大和温行长而已。只要他们不在,我们和随意搓圆捏扁的棉花也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小曳那边怎么样了……真的能顺利骗过它们吗?我还是有点担心。”余其承喃喃。
“相信他们的安排吧。”唐究拍了拍他的肩,往身后看去,“所以……”
“我们的新任首领,你准备好了吗?”
黑暗中,一个盛装打扮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第174章 冒牌货 继任仪式。
“嗡——”
一道洪钟般的震响后, 人群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陷入静默。
无数双眼睛殷切的凝视中,数列制服挺拔、器宇轩昂的士兵从两端入场,整齐停在仪式台侧。在他们的簇拥中, 几人迈步, 庄重地登上阶梯。
花团锦簇, 衬得白色长袍愈发一尘不染。
里三层堆叠出的款式, 从素白过渡到更加柔和的玉白, 边缘玄漆描金, 乌涂花纹样大朵绽放。这种花生长在冬天最冷的时令,在兽人历史中象征着尊崇、意志与力量,是王室的标识。
其实,哪怕没有这身衣服,所有人也能在第一眼时认出他是谁。
略长白发从耳后梳拢, 捆成一束置于胸前,在正午并不强烈的阳光下, 如同蒙上一层辉光,月华也似地流淌下来。绀紫色的眼瞳犹如两颗宝石, 镶嵌在深邃的眼窝中,为那张面孔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距离感,只是淡淡垂着,便不怒自威。
——三大王族, 玉脊雪原狼。
青年的身份毋庸置疑,强大、美丽、高贵, 再没有谁比他更符合兽人对王族的幻想。台下有人甚至开始啜泣,为亲眼目睹了救世主的降临。
就像在湖面投下一块重石,刚刚平息的喧嚣再次涟漪泛滥, 议论、赞美、尖叫……听得六号酸倒了牙。
“一帮愚蠢的野蛮人。”它嘀咕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台上。
要是在这里的不是祁绚本人,一会儿干扰器作用下原形毕露,可就好玩了。六号幸灾乐祸地想,真期待到时候这帮愚民的反应。
这样万众瞩目的仪式上都敢弄虚作假,整个芬里尔的名望都将降到最低吧?
在它满怀恶意的凝视中,祁绚缓缓走向仪式台中央,逐渐靠近了干扰器。
还差三步,两步……一步。
蓦地,雪原狼停住身形,站定不动。
期待落空,六号一愣,急得差点叫出声来,好险忍住了。
尽管如此,它心底依旧像有蚂蚁在爬:为什么偏偏停在那里!为什么不继续往前?
公开的继任仪式有严苛章程,按照礼法,上任首领和继任者需要相对而站,由声名在外的尊长充当主持,进行授礼和交接。
干扰器作用范围有限,离得越近、效果越好。
它可是精心计算过的,挑选了一个距离继任者最近的位置,可为什么祁绚会在外围止步?那里站着的应该是主持才对!
不仅仅六号有疑问,一些了解相关仪式的,也不禁暗中嘀咕起来。
芬里尔背负老鼠的骂名在下水道东躲西藏许久,今天是难得可以正名的机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
虽说一个仪式代表不了什么,但既然以领头羊的名号自居,方方面面都该更为严谨。要是草台班子,凭什么取信于人?
然而,就像没听见底下的窃窃私语,祁绚不再动作,反而往后退了半步。
表现得就好像——这场仪式的主角,并不是他似的。
六号悚然一惊,突然想到:
芬里尔宣布要举办首领交接仪式,可从未说过,要继任首领的究竟是谁啊!
“诸位,日安。”
印证它的想法一般,祁绚开口,清润嗓音透过扩音装置徐徐响起,“欢迎来到芬里尔,见证这场迟到了近百年的继任仪式。”
随着话音落下,台下不禁一阵骚乱。
“迟到……近百年?咦?”
“这是什么意思?继任的不是祁首领吗?”
“开什么玩笑,除了王族,谁配引领现在的芬里尔!”
“喂,你小点声,再怎么说也是祁首领的决定……”
“我知道!可是——”
可是,许多兽人露出失望、质疑的眼神,他们所期盼的,是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强大领袖,是能彻底改变K-210星残酷现状的神明,是能将往日令人绝望的狩猎赛变成狼烟、点燃反抗烽火的救世主。
除了王族,谁还有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实力?
他们的心声祁绚虽听不见,却能想象出来。
事实上,在拒绝成为芬里尔的新任首领时,他就对眼下的局面有所预料。三大王族在兽人心目中的地位几近神话,更遑论是如此极端的境况。
仪式台很高,朝下看去,是熙熙攘攘的人头。
祁绚垂眸,抿了抿唇,再度开口:
“肃静。”
年轻的雪原狼面无表情,语气严酷。
这副模样吓到了因不忿喋喋不休叫嚷的家伙们,他们慌忙闭嘴,唯恐惹怒他们心目中的首领。
“我知道,各位对这一决定有许多疑问。”
一片静默中,祁绚缓缓说,“在解答这些疑问之前,我希望你们先解答我的疑问。”
“首先,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在场兽人顿时一愣。
还用问吗?那当然是因为——不想继续原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因为在狩猎赛的直播中,看到了不再是鸡蛋碰石头的反抗,看到了摆脱现状的希望。
或是深思熟虑,或是头脑一热,骨子里长久压抑的不甘蠢蠢欲动,催促着他们蜂拥而至,就像被蜜糖诱惑的蚂蚁。
怕死吗?谁不怕?
加入芬里尔,就是与这颗星球的掌权者作对,随时有被一网打尽的风险。
可尊严尽失比死更可怕,被饥寒与黑暗刺穿的未来比任何伤口更要疼痛,如果不紧紧抓住这点希望奋力挣扎,还能怎么办?
“因为……”一个大汉突然打破沉寂,扯着嗓子大吼,“因为我活够了!”
“我受够东躲西藏地活着了!受够了根本没有伤害任何人,却要被关进养殖场,被当成畜牲对待的活法!受够了在下水道里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的生活!”
他挺起胸膛,直视祁绚的眼睛:
“祁首领,你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
“是你的出现,带来了不一样的转机;是你率领狩猎赛中本该自相残杀着死去的人,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推倒了东养殖场的城墙,狠狠在议政局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他嗓音虔诚地发抖,“除了你,谁会令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臣服?谁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谁配成为芬里尔的新任首领?”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群深深的共鸣。
“没错!”
“就是这样,说得好!”
“我们不要别人来当首领,只有您可以引领我们,求您了!”
祁绚环视四周,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他说,声音平静地荡开。
“我知道,这么多年,兽人在这颗星球上一直遭受着可怕的压迫。”
“没有人敢反抗,因为反抗者早已用性命前赴后继地说明了后果。”
“想要维系尊严的人,不是四处奔逃,就是躲进下水道中,成为别人眼中霉菌一样的‘老鼠’,就像从前的芬里尔。”
说到这里,祁绚顿了顿,音调略微放低:
“我明白,你们有多辛苦、多么不容易、多渴望变革。我也明白你们心里一定积攒了许多委屈。”
他的语气始终没有太大波动,却比任何大喊大叫、嘶吼嚎啕更加有力。包括那名大汉在内,无数兽人不知不觉眼眶湿润,牙关咬紧。
“今年的狩猎赛上,芬里尔推翻了执法庭在所有人心中的权威,甚至公开和议政局叫板。”
“我们做到了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是个奇迹。所以你们怀抱着奇迹可以再一次发生的希望来到了这里。”
“你们将我的出现视为转折点,将王族的统领看作奇迹降临的必要条件,才会如此期盼由我来统领芬里尔。但……”
祁绚问:
“告诉我,究竟是谁,让芬里尔迈出了第一步的胜利?”
“是我吗?”他扫过台下每个人的脸,“是独独我一个人吗?”
“如果芬里尔不打算进攻养殖场,赛制将不会变更,想从无间峡谷走出来,一定会付出比现在惨烈千百倍的代价。如果狩猎场的参赛者一昧顺从星长的安排,我只会被群起而攻之,杀以献媚。”
“如果执法队的人没有缴械投降,厮杀会血流成河;如果下水道和养殖场附近的居民没有赌上性命前来迎接,我们也无法那样从容地离开……”
一桩桩、一件件,如果并未发生,奇迹有目共睹。
“正是这些没有发生的‘如果’,构筑了你们眼中不可思议的‘奇迹’,诞生了‘希望’。”
祁绚沉声说,“与我无关、与王族无关,没有任何人能操纵这样的局面。”
“我再问一遍——”
他扬高嗓音,双目凛然,“究竟是谁,带领芬里尔走向了胜利?”
“是……”
答案就在嘴边,却惶恐,胆怯,犹豫,困惑。自己是否如此重要?人们抬起头,凝视他们心目中的首领、他们的王,得到从未拥有过的肯定:
“是你们。”
“是为了自己、为了亲友、为了族群、为了同胞……出于各种理由来到芬里尔、站在这里,也不曾放弃挣扎的你们。”
祁绚深吸口气:
“真正能够成为芬里尔首领的,绝不是数月前才来到K-210星,完全置身事外的王族。而是无论如何艰辛也始终坚守在前,这么多年来与你们同甘苦、共进退的人!”
“或许他没有压倒性的力量,没有高贵的血统,会冲动、会犯错,并不是完美的领袖。可他,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理解你们心中的愤怒,因为他也是你们中的一员,也有着同样的愤怒。”
“成六首领,”祁绚转过头,看向台侧,“请上台来。你比我更有资格站在这里。”
片刻的等待后,一袭盛装的高大男人缓缓从队列之中走出。
他样貌粗野、皮肤黝黑,算不上英俊的长相十分刚毅。由于不习惯这种繁复的衣服,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分外扎实。
与祁绚华而不实的服饰不同,他的打扮更加肃穆庄严,两肩包覆着铠甲,领口、衣袖收紧,显出如刻肌肉,气质凶悍。
在弱肉强食的兽人社会,这种装束才更像是一名首领。
成六走上仪式台时,另一边,唐究也登上了阶梯。
他不像其它两人般穿着郑重,而是裹着伪装祁治珩十数年的那件黑衣,以芬里尔最熟悉的形象出现在人前。
祁治珩无法离开冷冻舱,今天,便由他这位假冒的首领、芬里尔的创始者之一进行交接。
人员到齐,继任仪式正式开始。
唐究率先开口:
“一百二十六年前,我与治珩、治吟来到这颗星球,目睹了遍地惨状。”
“为了改变这一切,我们创建了芬里尔。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成功,只能退居下水道,保住最后一点生息。”
他捧着象征首领权柄的长剑,徐徐诉说,人还站在这里,神思却已飘远。
短短几句话,从他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无端有种风尘厚重,令听到的每一个人沉默。
“随着时间推移,芬里尔逐渐站稳了脚跟,然而好景不长,星长并没有放过我们。治珩遭到暗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那时起,他就在物色芬里尔的下一任首领了。”
成六怔怔听着,台后许多芬里尔的老人也目露悲戚。彼时的祁治珩,正如今时祁绚,意气风发、如日中天。
即便被逼至下水道,他们也始终相信,只要祁哥还在,就有翻身的那天。
然而,突如其来的卸任和消失让整个芬里尔一度陷入混乱,祁治珩宣布不再理事,从此深入简出,大家人心惶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就是成六站了出来,顶住骂名和风雨,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芬里尔。
从不被理解走到人人认可的“代理首领”,这匹黑狼十年如一日地付出了多少,他们最清楚,为防暴露不能频繁露面的唐究也看在眼里。
“祁绚说的没错,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站在这里。”唐究说,“没有你,就没有芬里尔的今天。如果不是治珩昏迷不醒,这场仪式早就应该举行了。”
他将剑高高举起,经由祁绚之手,交到了成六手中。
“从此,你就是芬里尔真正的首领。我们当年没能做到的事,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成六攥紧长剑,认真点了点头:“我会的。”
宛如放下一桩心事,唐究深深注视着对面。
“……治珩之所以谎称白狼族,是因为彼时败局已定,如果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士气会迎来毁灭性的打击。”他忽然说,“你不要介意。”
“我明白……”成六嗓音沙哑,“我从来没有怪过祁哥。”
唐究于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下仪式台。背影萧疏,犹如一个时代的落幕。
成六紧盯手中璀璨如工艺品的长剑,面色复杂。倏然,就像下定决心,他正过身,不闪不避地直视台下,迎接无数道充满审视和不安的目光。
“诸位。”
他朗声道,“我是成六,这几十年来芬里尔的代理首领,今后的首领。”
“也许有人目前对我还不能服气,认为我不配领导所有人,无法与祁先生相媲美。这不要紧,就像当初也有许多兄弟质疑我无法代替祁哥管理芬里尔一样,我会用时间和事实向你们证明。”
台下人群攒聚的湖面似乎泛起一汪涟漪,成六垂下头,发自肺腑地感叹: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过这天。在决定攻打东养殖场时起,我已经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了。”
“这个世界荒诞、冷漠、充满绝望。多少年来,我们、以及我们的同胞们整日生活在不公的动荡中,被驱逐、被追杀、被囚禁、被豢养……我们的人格不被承认,尊严当成畜牲一般践踏!”
“更可怕的是,他们将此称作‘正确’,甚至很多兽人都曾习以为常,以为这就是‘正确’,麻木地苟延残喘。”
成六闭上眼,眉宇紧皱:
“下令时,一个兄弟问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很可能有来无回,芬里尔在下水道的日子并不非常难过,为什么不继续这样下去?”
“好问题,”他睁开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像从来没有人回答过我的‘为什么’一样。”
“无数次,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被这样对待?”
“只因为我们是兽人,因为我们生来拥有强悍的身体,就该过这种生活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每天都生活在困苦与恐慌之中?”
“究竟是谁标榜了它们的正义?谁赋予它们制裁兽人的权利?谁塑造了如此畸形的社会?”
“我们所承受的伤痛,难道是理所应当?难道我们是有罪的,所以必须忍耐残酷的命运?难道我们一辈子、世世代代,都只能不成人样地活着?”
成六捏紧拳头,近处的人甚至能够瞧见手背凸起的青筋。
他将这枚拳头横在胸前,狠狠敲击在自己的胸膛上,迸发出宛如从灵魂深处激荡的烈焰:
“不!”
“如果要我遗忘这股愤怒,将就地活下去,我宁愿死在枪林弹雨下,带着我的愤怒去地狱继续叩问!”
“我相信你们也一样——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奴隶、就是牲畜——正是清楚这点,你我才会站在这里,正是清楚这点的人聚在一起,才有芬里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当然,我也许不是非常优秀的领袖。”
“但我向你们宣誓,直到这条性命的尽头,我都会为了兽人能在这片土地上堂堂正正地活着而挣扎!再狼狈、再难看、再艰辛,芬里尔也不会停止怒号——即使我们只是卑微的老鼠,无数只老鼠也能汇聚为顶天立地的巨狼!”
“不必依靠任何人,今后,就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成六举起剑,剑尖指天,“从恶徒手里解放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
“共勉!”
最后一个字铿锵有力地落下,兽人额头渗汗,急促喘息。
眼前的湖泊静如止水,漫长的寂静过后,骤然涌起泼天的浪潮。
“——!!”
无意义的呐喊声嘶力竭,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掌声,成为新任首领诞生的礼赞。
“不错的致辞。”祁绚鼓着掌,低头微微一笑。
再抬头时,他敛去面上的动容,上前接过成六手中的礼仪长剑。
“接下来,我将暂留芬里尔,辅佐成首领对抗议政局。如无异议,继任仪式到此……”
“谁说没有异议?”
一道嚣张的声音打断了未尽之言,众人望去,只见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鹤立鸡群的白发男人。
瞧见他面容的那一刻,成六不免一顿,芬里尔的元老成员失声高呼:
“祁哥?!”
“他可不是你们的祁哥。”
祁绚跳下仪式台,在退散开来的人群中走到男人面前,两双色泽不一的紫瞳遥遥相对。
涅槃宫主曾使用过的,那具本属于祁治吟的身体又一次站在面前,里头装着的是谁,不言而喻。
祁绚冷冷道:“不过是个披着他人皮囊为非作歹的恶心东西罢了。”
“这句话,原路奉还。”
男人讥讽一笑,“我不是本人,难道你就是吗?”
“真正的祁绚根本不在这里,不是吗——冒、牌、货?”
第175章 辨真假 自作聪明。
“冒牌货……?”
人潮一片哗然, 无数视线集中在两人身上,空气一时陷入凝滞。
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长发男人似乎十分满意这句话所造成的效果,嘴角挂着自得的笑容,丝毫不掩饰眼底恶意。
与之相比, 对面祁绚的反应就要平静太多, 只是微微垂眸, 仿佛听见什么笑话般不屑一顾。
“大言不惭, 你有证据吗?”
“死到临头还嘴硬!”
见他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男人面色一沉, 冷哼道,“想要证据?这还不简单——”
如此之进的距离,对于占据着S级兽人躯壳的它而言,拉近甚至不需要费一个呼吸。
眨眼间,修长五指便探至眼前。
宛如要扒下青年道貌岸然的脸皮似的, 曲指成爪,尖锐的指甲弹出, 闪烁着锋利寒芒。
“等你在我手下惨败,任谁都知道是真是假了!”
“老大!”
“保护祁首领!”
“快!护卫队的人呢?疏散人群!”
骚乱之中, 一名其貌不扬的护卫借机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不着痕迹地往外退去。
“二号既然已经来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是不是应该换具更强点的身体帮忙呢?”
摇摇头,六号保守的思想很快令它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 以我的权限可复制不了S级,这里那么多A级兽人, 我可打不过……就算不会死,也会痛啊,费那劲干嘛。真去了, 二号说不定还以为我想跟它抢功。”
“还是先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等尘埃落定再说。”
它随人流往出口疏散,嗤笑着打量身边慌张的兽人。
刚刚那种气氛真令它不舒服,不过是个废物在台上说了点漂亮话而已,居然激动成那样。
明明乖乖当口粮就完事了,它可仁慈地让他们活到两百岁才开宰,搞什么反抗组织,不知死活。
它倒要看看,等过了今天,见鬼的芬里尔还会不会存在!
“这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的老大,人人仰慕的兽人之王……”六号在心底讥讽,“怪他自作聪明过了头,没想到我们会将计就计,变更目标吧?”
“没了S级兽人镇场,我看你们拿什么跟二号打!”
——没错,六号现在十分笃定,举办仪式的这名主持并非祁绚。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就在对方上前为成六进行交接时,它的确看到了。那头与月华争辉的白发隐约透出黑色,是光学迷彩解构时特有的波动。
和二号猜测的一样,参加继任仪式的,果然就是个用来迷惑它们的假货!祁绚本人根本不在芬里尔!
他的去向可想而知,既然这边的祁绚是假的,那边的温子曳就是真的。
这只忠心耿耿的契约兽,恐怕正躲藏在无间峡谷的某个角落里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故意挑选这天交换人质,又主动提出单独前往,一副为了救同伴下足血本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让它们放下戒心而设的骗局!就算前去交换人质的不是它们,换回来的是人是鬼,可就不知道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阴险的心机。
六号不由后怕,如果不是二号察觉到反常留了个心眼,它绝对会被骗得团团转!
卑鄙的联邦人,该死的联邦科技……
心中骂骂咧咧,它也没忘记正事,赶忙找了个借口离开护卫队,给二号送去消息。随后趁人不注意,将一根浸泡在溶液瓶中的小手指取出,扔到了人堆里。
它们虽能随时随地创造副本,但前提有一点,必须有寄生的载体。载体以原始基因最佳,多次复制后的尽管也能使用,效果却不好。
这根小指是当年从祁治吟尸身上摘取的,一直妥善保存,以备不时之需,今天,总算到了该使用的时候。
很简单的计划,再怎么样,敌方也只有两个人。
无间峡谷距离议政局很近,距芬里尔则远得很,哪怕乘坐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全速通行,也要花费至少半天时间。
有这半天,足够它们把芬里尔搅得一团乱,把祸及统治的这群人通通杀光!
联邦有句古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稍微换个思路,六号就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双S级的契约足矣杀死它们?
——打不起,还躲不起吗。只要转移主意识,想抓到它们都难,更何况它们惧怕的只是温子曳和祁绚,对付其他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拿一个月后的审查加以威胁?
——就算审查官发觉不对又如何?它们当初怎么操纵的星长,如今就能怎么操纵对方。也得感谢联邦人,越是位高权重,越爱把契约兽随身携带,给了它们顶替的机会。而这种人,往往也最贪生怕死。
二号说得没错,不怪他们着急下套,真正处于劣势、被逼到死路的,分明就是对面!
这是无法跨越的物种优势,连连吃瘪,它都差点忘记了,它们才是处在食物链顶端的那一方!
什么人类、什么兽人,不过是口粮而已……
一边冷笑,一边后撤。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六号没能发觉,周围的人不知不觉中换了一批。
“报告,发现目标。”
“这就是传说中的鸠人吗?从外表看,还真跟老杨一模一样。”
“别大意,速战速决。首领说了,它们本事不大,逃命一流,要是让人逃了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来吧搭档,借我点精神力。”
窃窃私语沉寂下去,混杂在嘈杂人声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六号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回头远远望了眼仪式台,白发青年在二号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左支右绌,一切都和它们预想中一样顺利。
“是这段时间坏消息太多了吗?搞得我都开始疑神疑鬼了。”
它摇摇头,决定趁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这具身体的队长看起来不错,锻炼得当,精神力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真期待它待会儿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嘿……”
贪婪的笑意刚刚爬上嘴角,脑后便顶上某样冰冷机括。
透骨寒意一瞬刺穿大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六号仍带着笑,双目涣散,直挺挺地往下倒去,被左右两人飞快捞住。
“死了。”
它方才还念念不忘的队长吁了口气,朝对讲机汇报,“报告,芬里尔契约试行队一组,顺利完成任务!”
“很好,把尸体带走,别惊动仪式台那边。”
“是!”
失去灵魂的躯体被软软架起,同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道并肩离开,草率至极的落幕,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
仪式台前,一边倒的交战还在继续。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
对于祁绚的一味躲闪,二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张狂,“堂堂玉脊雪原狼,兽人帝国的三大王族,居然是这么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真叫人惊讶!”
它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瞥了眼半空飞舞的摄影球,不禁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上回狩猎赛,他们就是反过来利用直播,打响了芬里尔的名号,将K-210好不容易奠定的局面搅得一团乱。
这回,也轮到它打出这记回旋镖,叫这群人尝尝舆论的厉害!
“别装了,你根本就不是祁绚,而是用光学装置假扮成他的模样,代替他参加这个仪式的下属。”二号故意扬高声音,“能在我手底下坚持这么久,你起码也是A级,让我猜猜看……”
“卢实?马吉?还是刚加入芬里尔不久的那几位?或者说,是混进议政局捣乱的那条蛇?”
对面并未回答,只不断后退,似乎想找准时机逃跑。
二号也没打算要它的回答,自顾自说道:
“这么意义重大的场合,你们引以为豪的王族却不在呢。他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难道要等我杀光芬里尔,才肯露面吗?”
“就让我来答复你吧——”
一把掐住青年脖颈,男人嘲弄大笑,“因为比起你们,当然是他那个人类姘头更重要!他们现在正在千里之外卖弄着小聪明,根本回不来!哪怕我血洗芬里尔,他也不会出现!这就是你们的‘王’!”
“……说完了?”
绀紫色的眼瞳泛出冷锐暗芒,凌厉得二号心头一紧。
紧跟着,手腕上可怕的力道印证了不详预感,一寸寸将它的骨头捏碎。
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A级兽人!二号当机立断切开手臂,挣脱了桎梏,惊疑不定地瞪向对面。
“说完了,就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祁绚抬起脸,神色淡淡,声线平静。
二号却感到自己如同被一只苏醒的猛兽盯上,浑身毛骨悚然,下意识绷紧肌肉。
“你?”它不可置信,“不,这不可能——六号分明看到——”
“你是说光学干扰装置?”祁绚轻轻一哂,从领口摘下一枚纽扣,捏碎。
瞬间,身上的伪装消失,一头白发转眼涂为漆黑。而那张脸却仍是雪原狼出类拔萃的那张脸,带着几分讥诮凝视着它。
“被同样的手段骗两次,你们还真是蠢到没边了。”
属于祁治吟的英俊面容气得涨红,对自诩心机深沉的二号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刚才不是很威风么?”而祁绚歪了歪头,仍在嘲讽,“正好,在场的人疏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终于能放开手脚,陪你好好玩一玩!”
二号思绪一团混乱,只凭本能闪躲。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完全打碎了它的计划,千钧一发的局面又令它无法静下心来思考现在的情况。
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祁绚真的会在这里!难道它的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它分明确认过,前往无间峡谷的那家伙没有丝毫伪装,就是温子曳本人才对!
来不及细想,手臂的疼痛先警醒了它:
事态不妙,祁绚在芬里尔,温子曳恐怕也离得不远。保险起见,还是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可供转移主意识的副本要多少有多少,在有意戒备时,谁也别想杀死它!只要挑一个处在安全地方的……
就在这时,祁绚幽幽传来的一句话,却打消了它的念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少爷一定不会分开?”
“……什么?”
就像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二号陡然冷静下来,混乱的大脑也逐渐找到了方向。
它就说自己栽在了哪里……原来如此。
他们居然敢冒这种险!
“真是不知死活,温子曳不在,只有你一个人,当我还会怕你吗?”
二号盯着祁绚,像在看傻子。
手臂切断的地方一阵攒动,抽芽似的生生长出一条新的胳膊,左右扭了扭,适应着回来的感觉。
“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祁绚冷笑,“像你们这种占据别人身体的寄生虫,连最基础的作战能力都欠奉,杀多少次都易如反掌。”
“再说……”
他打了个响指,一阵刷啦啦的响动后,不远处忽然冒出几排黑洞洞的枪口,“谁磨死谁,可还不一定!”
二号愣了愣,意识到他果真早有准备,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它可没天真到觉得那只是普通的武器,芬里尔居然已经有这么多定下契约的兽人了?
虽说只是一群小虫子,还不能给它造成致命威胁,可多了也很烦人。
但……
眼神闪烁,二号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准确来说,它对上祁绚幽幽的眼睛,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
温子曳不在这里——多难得!错过这一回,想再与祁绚单独交锋无异于痴人说梦。
留下,就是赌上彼此的性命。
要么它被困死,雀巢多年来的布置功亏一篑;要么祁绚亡于它的爪下,这颗星球上再也没有能阻拦它的家伙。
最重要的是,那枚它们找了许久的S+级能源结晶,很可能就在对方身上……
不得不说,哪怕有一定风险,二号也心动了。
像是看穿了它的动摇,祁绚道:
“很公平,不是么?用实力说话,成王败寇,在今天彻底做个了结。”
“呵呵……了结?”
二号缓缓抬头,“还真是天真,我何必跟你玩这个危险的游戏?主人身亡,契约兽也会一并死去,只要我回到无间峡谷,杀了温子曳,你也会跟着没命!”
“现在才意识到,太晚了。”
祁绚摇头,“苏裘的那具身体已经被少爷挫骨扬灰,你也能感觉到吧?没有载体,你不可能在无间峡谷复生,等你赶过去,少爷早就离开那里了。”
“你想杀掉我,现在只有我给你的这一个办法。”
他眼神轻蔑,“难道你怕了?要是这样,就夹着尾巴滚回你的老巢!”
“……”
“……嘿嘿……”
片刻,二号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拙劣的激将。你以为,我会像那帮蠢货一样上你们的当,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然后掉进早就设好的陷阱里?”
“我不会和你打的,祁绚,这不是我擅长的范围。”
它幽幽说道,话锋一转,“不过,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们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你给的两条路,我一条都不会走……相信敌人的话,只会自掘坟墓。”
“最后,我再教你一个道理。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下后手,这是我……二号的习惯。”
男人眼中狡诈的光逐渐熄灭,尽管还在微笑、说话,却较刚刚要死板许多,就像早早设定好的程序。
“姓萧的身上,可有我植入的一部分血肉。无论何时,我都能借他的身体重生——”
“你说什么?!”
祁绚面色骤变。
“真是不自量力!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就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祈祷吧,祈祷你的主人还安然无恙,能够从我手下逃脱,祈祷自己还有命活……呵呵……呵哈哈哈哈!”
没有任何多余的反抗与挣扎,空空荡荡的躯壳滑落在地,成为一具被抛弃的副本。
祁绚上前验了一下呼吸。同样的当居然
“走了。”他铁青的脸色重新镇定下来,朝后打了声招呼,“抬走,彻底焚化。”
“是!”
“呼……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仪式台旁的地道打开,余其承从中走出,摸了摸“祁绚”的脸,确认道,“没有受伤吧?”
“——阿行?”
“没有。我都躲开了。”
兽人将衣领上的另一枚纽扣摘下,容貌一阵晃动,现出少年阴郁的脸。
他捋起衣袖,拆掉藏在袖摆下的力量型附着装甲,松了松有些发麻的手腕。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还是留给它自己吧。”
蓝行冷哼一声。
“都说了,同样的当居然能上第二遍,还真是蠢到没边了。”
第176章 背叛者 强强联手。
无间峡谷。
回风穿过开裂的山崖, 穿过山崖下短道中相对而立的两拨人。
随着商谈结束,萧春昱松开许忱,让她向这边走来;行程约莫过半时,温子曳也在星长背上轻轻一拍, 将他朝前推去。
两名人质擦肩而过, 没有勾动任何争端, 唯有脚步沙沙。
一片静默中, 许小姐率先抵达目的地。
她的手腕还绑在腰后, 终端和携带的各种科技都被拿走了, 尽管换了一身保暖衣物,在这冰天雪地里依旧有点不够看,冻得脸色微微发白。
不过温子曳看她状态还不错,一点没有在敌方大本营岌岌可危等了半个月的恐慌。
“温少。”许忱低声,“抱歉, 这一回叫你费心了。”
“不。”温子曳摇摇头,“我来晚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相视一笑,温子曳替她解开束缚, 许忱没有逗留,径直登上峡谷外停靠的飞行器。
与此同时,星长终于也顺利回到了目的地。
“大、大人……”
他局促不安地嗫嚅,却没得到想象中的回应。迎面冷风吹得他一个哆嗦, 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漠然眼眸。
【……假的……】
【……我看见……】
极近的距离, 他听见兽人耳麦中断断续续的漏音。
“果然是个圈套……还好我早有准备。”
那双眼眸立即噙满阴鸷,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玩味与轻蔑,细看还有些许得色。
“主人。”萧春昱立即低声请示, “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我去那边一趟。”苏裘吩咐道,“你想办法拖住温子曳,别让他们察觉到异样,越久越好。”
萧春昱吃惊:“拖住?可是他的契约兽……”
他话音未落,苏裘的表情已大变模样,低下头,恭敬而温顺地站在旁边——主意识脱离副本时,残余意识会默认扮演原主,并将所见所闻保存在记忆中,。
“……”萧春昱的脸色一阵扭曲,最终狠狠瞪了无辜的星长一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星长只好赔笑:“萧少,大人这是?”
“还看不明白吗?”萧春昱嗓音发冷,“这次交换根本就是场鸿门宴,主人故意上当让他们掉以轻心。现在它前去芬里尔处理问题了,而我们需要继续把这幕戏唱完。”
“鸿门宴?”星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那我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废话。”萧春昱语气凝重,“……S级兽人就埋伏在附近,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S级?!”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唯一的倚仗还走了,星长不禁心生绝望,躺了许久的双腿一阵发软,几乎站不住脚。
他的异样没能瞒过温子曳的眼睛。
青年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一笑:“怎么了?你们好像突然很紧张?放心好了,既然许小姐没什么事,这次交换也算圆满完成,我不会做什么的。”
萧春昱再次瞪了身边不争气的软骨头一眼,冷声回答:
“温子曳,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在你心里,许忱根本没那么重要吧?至少没重要到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营救的程度,谁知道你在耍什么心眼?”
“嗯?”温子曳却发现什么疑点般,朝前走了一步,双眼眯起,“怎么,现在轮到你说话了?”
“你要是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见他靠近,萧春昱慌忙找补,“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主人屈尊纡贵,开口跟你说话?要不是有把柄落在你手上,我们根本不会亲自跑这一趟!”
“行了!”他一摆手,“交易结束,这次就放你一马。下次再见,可就不会这么和平了……是吧,主人?”
“是。”副本顺从地点点头。
“这么说来,我还该感谢你们?”
温子曳却没有就此停下脚步。
许忱离开后,他似乎彻底没了顾忌,似笑非笑地不断拉近双方距离,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也对,是该感谢你们……没有像狩猎赛时那样,在无间峡谷埋炸药。”
“你疯了?”萧春昱的脸色难看到只差破口大骂。埋炸药,他们倒是想埋,可这么近的情况下发生爆炸,自己也会受到波及好不好?“你只有一个人,真动起手来,是你吃亏!别不识好歹!”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杀了我?”
两人如临大敌又努力维持镇定的样子逗笑了温子曳,他张开手臂,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这么好的机会,难道要白白放过吗?”
“还是说——”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你们意识到什么了?”
伴随着他的话,峡谷地动山摇,巨大的爆炸声几乎震穿耳膜。
碎石和尘土簌簌往下跌落,火光就在不远处熊熊燃起,皮肤甚至能隐约感受到灼烫温度。
“你在无间峡谷放了炸药?!温子曳,你这个疯子!就不怕把自己一起埋了吗!”萧春昱破口大骂。
“我当然提前计算过用量。”
一声轻笑在背后响起,温柔低语仿佛来自地狱。
“你们太警惕了,居然真的什么也不做,否则我也不会启动这个方案。”温子曳叹了口气,“我可是很惜命的。”
咫尺之间,漆黑枪口对准青年的太阳穴。
萧春昱一瞬起了满臂鸡皮疙瘩,只听他在近乎幽寂的空气中缓缓说道:
“永别了,萧二少。”
精神力流转,点燃内置的能量结晶。
一枚光球从枪口吐出,朝前飞去,来自于S级管制型武装【暴雨】的威力远非粒子装甲能够承受,萧春昱意识到不妙,满眼惊惧:“不……”
“救命!主人救我!”
——对于契约兽而言,保护自己的主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缺少主意识的苏裘遵从这具身体刻在骨子里的教育,不言不语闪身上前,将看似柔软可欺的光球抓入掌心。
从手掌到手臂,再从肩头蔓延全身。
眨眼功夫,裂痕遍布重瞳猞猁健壮的躯体,修复快不过破坏的速度,裂痕崩开更多细碎的裂痕,直到像玻璃制品那样寸寸粉碎。
齑粉飘扬在冰冷的峡谷中,与爆炸激起的粉尘融为一体,扑得星长满脸狼狈。
死了……?
他难以置信地抹了把脸,不敢相信最后的希望就这么简单地被扑灭。
他知道大人还能复生,可自己现在怎么办?
就凭他们两个人,哪怕没有那只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S级契约兽,光温子曳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团灭!
“萧少!”趁飞尘蒙眼,星长忐忑地躲到萧春昱背后,讷讷道,“能一枪干掉A级兽人,他手上绝对是管制级的武装。我们对付不了的,还是赶紧逃吧……”
“逃?”
萧春昱问,“你想逃到哪儿去?”
“飞行器应该就停在附近吧?有没有什么烟雾弹闪光弹之类的,我们先……”
星长建议到一半,忽然看清面前青年的神情,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分毫刚才的恼怒与慌乱,对于苏裘的“英勇献身”,萧春昱似乎并不意外,不如说,镇定得如同就在意料之中。
那双铅灰色的眼神毫无温度,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心口传来剧烈疼痛,星长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一把匕首没入胸膛,末端渗出血红色泽,很快在冰冷的气温中结出鲜艳霜花。
“你……”他艰难地蠕动嘴唇,多少愕然也无法说明他此刻的心情。
但那早已不重要了,萧春昱拔出匕首,随意甩了两下,在他跌倒的、昏沉的视野中,朝施施然收起枪的温子曳走去。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更没有刚刚生死一线的紧张对峙。
原来是这样……星长的眼睛逐渐失焦,他终于明白为何会走到这种地步。
但他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
“这还是第一次,我们能敞开来说话吧。”
望着对面卸去伪装、显得有几分陌生的萧二少,温子曳微微一笑,“萧二少,你可真是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
“我很抱歉。”萧春昱顿了一下,“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当然,我能理解。”温子曳点了点头,“不如说……或许我应该感谢你。”
很早之前他就隐约感到了不对劲,种种“巧合”将他一路推向今天,如同一个巨型的连锁反应。事到如今,萧春昱暗地里究竟做过什么,他心中基本有数。
因此这番话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客套。
也许萧春昱是为了自己才将所有人卷进这场争端,但无可否认的是,温子曳从中获益许多。
涅槃宫的行动令他得以与余其承坦诚摊牌,寄给温形云的信则让他撕开了好哥哥的伪装,如果没有人把他推至悬崖边缘,温子曳一辈子都不会放弃粉饰太平的谎言,也就无从自心底的泥沼解脱,像现在一样释怀。
最重要的是——他把祁绚送回了自己身边。
这才是超乎全部算计、奇迹一般的巧合。
想到这里,温子曳唇边的微笑不免真实许多,他看着萧春昱,就像在看一个神交已久的朋友。
“重新认识一下吧。”伸出手,“温子曳,幸会。”
这种友善大过恶意的注视让萧春昱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太习惯。
挑起眉,不管怎样,能赢得温子曳的感谢对他而言有益无害。他沉默片刻,与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轻轻吐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萧春昱。”
“之后……就拜托你了。”
他眼中冷光微闪,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我会尽全力配合的。希望待会儿我们也能合作愉快。”
第177章 意料外 作茧自缚。
一地残垣中, 尘埃四溅。
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萧春昱匆匆逃窜,时不时就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身后追击。
聚能子弹在地面炸出一个个坑洞, 将这片峡谷摧毁得不成模样。
爆炸导致的碎石和冷热相撞腾起的烟雾反而成为了最好的障眼法, 他矮身窝进一块板状山岩后, 捂住口鼻, 阻止沉闷的呼吸引发注意。
“二少, 别躲了, 快出来吧。”
猫戏老鼠般,温子曳不慌不忙走在萧春昱逃窜的方向上,嗓音柔和,“我有很多时间和你玩这个游戏,只不过耗时太久的话, 我也会没有耐心。”
“如果你向我投降,告诉我一些有关你主人的小秘密。看在萧家曾是联邦守护神的份上, 也不是不可以饶你一命……”
“反正你的主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管你说什么它都不会知道的。这个交易很划算, 不是么?”
萧春昱没吭声,只把身体又往里缩了缩,屏息凝神。
煞神从他躲藏的石板旁走过,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躲着一个大活人。
“呼……该死的……”
直到温子曳走远, 萧春昱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翻开石板, 从底下爬出,准备绕到后方逃出这个鬼地方。
“噌——”
伴随一道破空嗡鸣,耳畔一热又一痛, 萧春昱伸手摸了把,子弹灼热的气流贴着皮肤擦过,蹭破一大块皮,血流如注。
他僵硬转头,脖子就像发条拧紧那样发出“咔咔”响动,直到视线内出现一张微笑的脸,才陡然停滞。
“……找到你了。”
与之一同停滞的,是萧春昱的心跳。
惊惧中,他发出一声大叫,不顾一切抬起手中枪械,调动全部精神力进行触发。
火舌喷薄而出,淹没了那道恶鬼般的身影,萧春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冷汗从额角滑落。
他想爬起身,手臂却因后坐力一阵发麻,两腿也软得面条没什么差别,只能努力往后蹭动,看上去狼狈极了。
与他的狼狈截然相反,硝烟和水汽中,青年拂开灰烟,毫发无损、纤尘不染地从中走出。
是那样温柔的相貌、优雅的姿态,金边眼镜摇晃着细链,显得他愈发斯文,唇边浮现的亲切微笑更是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可看在萧春昱眼里,无异于最狰狞可怕的恶鬼。
“别过来!”他绝望地吼叫,“温子曳,你杀了我,萧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真的很好奇,如果首长和民众知道我们的守护神早已叛变,像异族低头,萧家还能不能在联邦拥有如此尊崇的地位与名望。”
温子曳笑容不变,脚步不停,“而你,还能不能做高高在上的二少爷,前拥后簇,一呼百应。”
他终于走到萧春昱面前,粒子装甲轻而易举挡下所有无力的挣扎。
长靴抬起,轻轻一踢,萧春昱的枪就此脱手,在地面跳了数下,摔进不远处的坑洞中。
又一脚,本就处于强弩之末的萧二少彻底宣告脱力,龇牙咧嘴地躺倒,手臂被牢牢踩住。
温子曳低头,与枪口一道居高临下地盯住他。
“选吧,萧二少。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我……啊!”
似乎踩到伤口,萧春昱惨叫起来,“住手!混蛋!”
“想让我住手只有一个办法。”温子曳淡淡道,“你清楚怎么做。”
“把你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我——你不会想见识更多折磨人的手段的。”
萧春昱胸口急促起伏,他狠狠瞪着温子曳微笑的面孔,忽然啐了一声:“呸!”
“休想!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是不会背叛主人的!你们这帮蠢货,根本不明白自己招惹了怎样伟大的存在——啊!!”
剧痛令他虾米一样蜷起身体,温子曳冷笑:
“看不出来,我们二少还挺有骨气。真是雀巢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啊……”
“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就没有让你活下去的价值了。”枪口顶上萧春昱的眉心,冰冷至极,带着一丝死亡的味道。
温子曳眯了眯眼睛:
“给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三。”
萧春昱只顾惨叫,根本无力回答。
“二。”
“呃啊啊啊啊啊啊——!!!”
“一……嗯?”
感到些许不对,温子曳皱起眉,视线往下挪去。
一只手破开萧春昱的腹部,如同从血肉中长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咔嚓”一声,巨大的力道几乎要拧碎腿骨,温子曳反应极快,立即开启了粒子装甲,情况却变得更加糟糕。
精神力由那只手源源不断地被抽走,很熟悉的感觉,他眼神一凝,当机立断朝自己右腿开了一枪。
拇指炸毁,受缚的脚得以脱身,温子曳顾不得疼痛,连连往后退去,隔开一道安全距离,惊疑不定地瞧着那只手。
“这是……什么?”
受伤的拇指转瞬修复,那只手主动将自己从萧春昱的腹部割下,断面柳枝抽条似的朝外延伸,飞快有了人形。
“不可能……”温子曳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难看至极,“你把苏裘的残肢缝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你疯了吗?!”
“呵呵……”
萧春昱从地上勉强爬起,止住腰部的血,尽管脸色苍白,神情却十分自得,“想不到吧,温子曳!你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这点——”
他狂热地盯住那道残躯,“以为摧毁了主人的一具躯壳就能为所欲为了?真是痴人说梦!主人是比人更加高等的物种,不死不灭,你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蚍蜉撼树!”
温子曳可没心思听他吹捧,轻松的笑容不翼而飞,变得无比凝重。
他一边飞快后退,一边重新取出【暴雨】,朝对面射去。
“没用的!”
人形发出诡异笑声,因咽喉肌肉还未完全长好而显得分外古怪。
它将自己生生剖开,一分两半,半边身体主动迎上弹道,另一半则重新开始生长。
“来吧,多开几枪。”嘶哑的声音如影随形,“S级武装威力很大,可耗费的能源也很惊人。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源结晶可供消耗……”
“啧,怪物。”
温子曳抿住唇,连续开了好几枪,随后转身就跑,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可他跑得再快,也不敌兽人。
一只手臂从半空甩至前方,横亘在必经之路上,令他不得不刹住脚步,才没有一头撞进苏裘的胸膛。
“……”
刚才被抓住的脚踝隐隐作痛,温子曳缓缓朝后退去。
“温少,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
躯体终于完整,猫戏老鼠的变成了重瞳猞猁。二号讥嘲地看着对面青年,欣赏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发笑,“我没有踏进芬里尔准备的陷阱里,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
“主人!”萧春昱爬起身,从背后包夹过来,表情谄媚,“您可真是神机妙算……不过这家伙的契约兽一直没有现身,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您千万小心!”
二号摆摆手,说实话,萧春昱刚刚宁死不屈的表现的确出乎它的预料,令它心情愈发不错,难得愿意解释两句:
“不必担心。那只雪原狼还在芬里尔呆着,哪怕插上翅膀,一时半会儿也飞不过来。”
“在芬里尔?”萧春昱愣了愣,“也就是说……”
“我还是小看了你的胆量。”
二号望着温子曳,“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一个人过来。利用思维定势引我入局么……要不是我留了后手,还真上了你们的套。”
“不过。”
它露出玩味的笑,“你们也没想到,我还留了后手吧?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说话间,它没有耽搁,一步一步向温子曳走去。
“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温子曳目光沉冷,不断用余光扫视周围,似乎想要找到逃生的路线。然而,他亲手造就的这片废墟令可能性微乎其微。
“温子曳啊温子曳,我承认你很聪明,给我们添了不小的麻烦。”二号说,“可惜作茧终自缚。马上,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当年八号没能吸干你,是我们的疏忽,才导致了后面的种种不顺。”
它舔了舔嘴唇,眼神垂涎,“但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注定你要带着S级的精神力,送进我的嘴里!”
随着这声厉喝,它陡然暴起,朝温子曳扑去!
后者反应不可谓不快,刹那间就欲往旁边躲闪,可人类的身体机能跟不上反应速度,脚下一错,被碎石绊倒在地。
漆黑瞳孔中,兽人的身影不断扩大,二号狞笑着,探向脆弱的咽喉——
它紧紧盯着温子曳的眼睛,想从中看到让人欲罢不能的恐惧,可并没有,有的只是平静,犹如深井般波澜不惊。
心头浮现某种不妙的预感,二号在自己身形背后窥见了另一道影子,一道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影子……
祁绚?!
它猛然急停,侧翻出去,胸口被炸出一个硕大焦黑的窟窿,离心脏仅仅一步之遥。
缭绕着两种精神力的能量萦绕不去,滋滋破坏着这具躯壳,令细胞完全无法自行修复。
虚弱感包裹全身,二号却顾不得这些,回过头,白发青年将温子曳从地上扶起,眉目冷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绚不该还在芬里尔吗?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怎么可能赶得过来?
如果芬里尔的那个不是祁绚,又能是谁?如果那是祁绚,眼前的这只兽人又是怎么回事!
冲突的判断扰乱了它,不对,冷汗直往外冒,中计的到底是谁?它输了?它的猜测全都在对方意料之中?
不不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不能再留下去了,它根本打不过这两个人的联手!
会死!绝对会死!
“主人!”
就在这时,二号听见萧春昱紧张的呼唤。
“还有一拼之力!契约!我们也有契约!”
脑海中传来微妙的共振,那是模拟苏裘进行的反向契约。
对了。二号混乱的思绪似乎找到了一条崭新出路。
虽然这具躯体只有A级,萧春昱也只有A级,但这可比单打独斗划算多了!有契约和没有契约,完全是两码事!
它下意识接受了契约,精神力与萧春昱紧密相缠。过了两秒才堪堪记起,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直接离开这具身体就——
电光石火间,一枚光球已飘飘悠悠冲它袭来。
二号想要躲开,萧春昱却早有准备似的,先一步拦在身前,似乎打算用身体拦下这一枪:
“主人小心!”
真是条好用的狗,二号想,不免有些可惜。今天萧春昱必死无疑,好在他为自己挡下这一击,也算死得其所。
趁这空档,它得赶紧脱离主意识才行……
“主人,”萧春昱却忽而转头,幽幽道,“您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二号愣了愣,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顿时惊愕。
那是怎么一种眼神!
混杂了无边无际的怨毒、憎恨、轻蔑,像一柄锐利的尖刀,刺穿所有伪装,像是最浓郁的墨水打翻,在纸面迅速印染,最后充斥满铅灰色的瞳仁。
在联邦活动这么些年,强行控制过无数人,二号见过许多人仇恨的眼睛,却没有哪一双令它如此畏惧、畏惧到毛骨悚然。
而这眼神,竟然来自于刚刚还要为它去死的这条蠢狗?
蠢狗看着他,嘴唇开合:
“您忘记了……就算是虚假的契约,也是一种联系。”
“有这种联系在,你根本走不掉啊,我的好主人!”
光团从他脸侧穿过,正中二号眉心。
兽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了问题。
“是你!!!”
它发出怒吼,试图报复这个骗子,抽干他的精神力。可湮灭已然开始,从额头炸开颅骨,几乎瞬息泯灭了它的意识。
萧春昱摇摇晃晃地扶住额头,即便只有短短一瞬,他的精神力仍然遭到了巨大破坏,疼痛难当。
可他脸上反而露出了微笑……好像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终于迎来了解脱。
“我做到了……爷爷,父亲,母亲,哥哥……许忱……”
“我做到……”
喃喃自语还未吐尽,他的精神终于不堪负荷,整个人晕倒过去。
祁绚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和温子曳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轻微的忧虑。
“少爷,他还能醒过来吗?”
“不好说。”温子曳连续多次触发【暴雪】,精神力也濒临干涸,忍住头疼叹了口气,“先把他带回飞行器,交给许忱吧,她对精神力有点研究,兴许有办法挽回。”
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中,二号不该躲开那突兀一击。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或许它潜意识中对这种顺遂察觉到了不对,才会在那种关键时刻闪躲过去。
本以为这次还是要失手了,却没想到萧春昱会用这种激烈的手段将自己与鸠人同时架上火堆——他当然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可他仍然这么干了,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祁绚“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温子曳看见他眼中浮现焦急之色,朝自己伸出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力亏空的缘故,面容模糊不清:
“少爷,你怎么在晃?”
温子曳愣了愣,突然想起,前来霍尔特环带时,老师在路上的科普。
“……第三星域位置特殊,空间壁障厚度较薄,很容易遭到破坏……”
“破坏后,空间将会坍塌,形成乱流……这就是虹吸空洞……”
“……虹吸球模拟类似的原理……追求刺激的人喜欢用它来一场落点不定的旅行……”
他面色一变:“糟了!”
【暴雪】威力极强,对周遭空间也会有破坏辐射,他刚才多次发射,恐怕对这片空间造成了不可逆的损毁。
尽管不会造成真正的虹吸空洞,但原理大致类似于虹吸球的形成,也就是说……
“把萧春昱丢下!他现在精神力透支昏迷,根本没法保护自己!”
就在温子曳开口的第一时间,祁绚毫不犹豫地照做,用巧劲看准一块没有碎石的泥泞空地,尽可能远地将人抛了出去。
同时,他也没忘记捉住温子曳的手,将人牢牢抱进怀里。
空洞无声呼啸,将周围一切吞噬殆尽,片刻后,才缓缓收缩,直至消失。徒留一地狼藉。
又过了一会儿,一架飞行器在附近降落。
许忱慌忙从中钻出,只在泥泞地上找到了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的萧春昱。
“小春哥哥……”
她抬起头,茫然环视,没能瞧见想看到的那两个人影。
“温少?祁先生?你们在哪里?”
无人回应,无间峡谷唯剩寂静孤风,满地疮痍。
第178章 回故居 我的少爷,殿下,主人…………
冷……
好冷。
模糊的意识中仿佛有星云旋转, 不知飘荡了多久,忽然送入一阵刺骨寒风。
温子曳感到自己像是躺在一块冰上,与冰面接触的那部分皮肤很快没了知觉。
求生欲令他本能地寻找着热源,这并不困难, 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是处温暖巢穴。他一头扎进巢穴中, 触感不硬不软, 还有种好闻的、熟悉的气味。
紧绷的身躯顿时松懈下来, 温子曳几近无意识地喟叹一声, 安心将脸往深处拱去。
“……少爷?”
“巢穴”动了, 更紧密地包裹住他。
声音朦朦胧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怎么样?醒醒……”
“身上好冰,怎么回事……终端故障……不行,体表开始失温了,再这么下去……”
那个声音似乎还说了什么, 但温子曳听不清,也无法思考。
寒风中仅存的暖意令他逐渐昏沉, 不知不觉陷入沉眠。
又不知过去多久。
温子曳悠悠醒转,只觉得眼皮分外沉重。
四肢无力, 浑身虚软,他的身体像被什么缠住了,一动也动不了,毛绒绒的长毯卷在腰上, 厚实又暖和。
之前可怕的寒冷就像一场梦,奋力睁开眼, 入目是片昏暗山洞。
光线熹微,从身后打来,连岩石的轮廓都不甚清晰。
下意识的, 温子曳抬起头想看得更清楚,颊边却蹭过一道湿热呼吸。
他怔了怔,只觉颈上传来轻微瘙痒,余光瞥见一截柔滑白发因他的动作自肩头抽走,带着浸透的体温擦过耳垂,在那点皮肉上烫了下。
一双手臂牢牢环在腰间,尾巴盖在手臂上,如同一床松软棉被。
周围没有风也没有雪,只有火焰燃烧的哔剥动静和近在咫尺的呼吸,细听,还有细碎、清脆的响声,像贝壳相撞。
温子曳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整个都被抱在怀里。
手脚八爪鱼般与身后之人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因而寒冷失去了乘虚而入的缝隙。
对方是谁也不必多说——他只稍稍一动,正打盹的青年就苏醒过来,嗓音不见半点含糊:
“少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
一出声,温子曳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
祁绚却早有准备似的,不知从哪摸来一碗温水,送到唇边喂他喝了一点,低声说道:“你发烧了,不要乱动。”
润过喉咙,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终于减轻了些。
温子曳轻轻咳嗽,摸了两把自己的脸和额头,入手果然一片滚烫。
他往上推了推眼镜,扶住额头,梳理着混乱的大脑。
如果没记错,他们原本应该在无间峡谷。
好不容易才弄死二号,过度使用武装造成的能量外溢却导致了空间壁坍塌……
他低头看向手腕,终端在乱流中受到失灵了么,难怪恒温系统没起作用,他又穿的单薄,差点冻死。
不过,K-210星的气温还未降到冰点,就算没有恒温系统,也不该冷成那样。
温子曳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们究竟被送到了哪里?
扫视四周,眼睛适应黑暗以后,看得比刚刚更加清楚。
这儿的确是一处山洞,洞口是两块岩石削出的“门”,缝隙拿干草和苔藓填得严严实实。门前挂了一道帘子,是用植物死后的茎秆与布条编就的,中央还串了一圈兽牙兽骨,类似于风铃,他听见的清脆响动正是由它发出。
门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冰冷空气从那里流窜进来,穿过熊熊火堆变为暖流,流至洞中,让温度并不像外面那般彻骨。
洞窟里的地面铺了厚厚的干草与兽皮,踩上去十分柔软;石壁也做过处理,钉挂着一圈布皮,中间以一些不知名的植料填充、干花点缀,将寒意隔绝在外。
手边架着煮沸的锅炉,再旁边是个圆木桩做的小柜子。刚刚喝的茶杯就放在上边,同样也是木头雕成的一对,杯壁刻了乌涂花的花纹。
他们坐在称得上是张床的地方,祁绚靠着床头,温子曳靠在祁绚身上。
外面兜头罩了几层皮毛和软毯,被闷在里面的两人则衣着单薄,皮肤几乎是赤.裸地贴在一起,方便共享兽人温暖的体温。
尽管温子曳只是简单打量几眼,却不难判断出:
这里曾是某个人的“家”。
只是有段时间没住人了,角落、墙壁都有积灰。
什么人会住在山洞里?——确切地说,什么社会还会让人像野生动物一样住在山洞里?就算是联邦最落后的星球,也不可能连村镇都无法建立。
恶劣的天气、原始的生活方式、还有祁绚对这一切莫名的适应和熟稔……
温子曳心里逐渐有了答案。
“我们这是在……冰原星?”他轻声问。
祁绚微微一顿,像是有点惊讶他居然这么快就猜出来:“嗯。”
温子曳挑眉,饶有兴趣地又打量了这个洞窟一遍,尤其在门口风铃和近处的茶杯上停了一停:“——你家?”
祁绚眨眨眼:“……怎么看出来的?”
温子曳想了想:“对你的直觉?”
祁绚被逗笑了,低头蹭了蹭自家少爷发烫的脸颊。
“真没想到,有天我还会回到这里。”他喃喃说,在温子曳看不见的角度,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尽管在冰原星生活了整整十年,可他虽对这个地方谈不上厌恶,却也没有丝毫怀念。
他最艰苦的少年时期是在这里渡过,日复一日的风雪磨平了他被娇生惯养出的天真与幼稚,教会了他如何狩猎、如何独自生存、如何识别人心险恶,让他变得强大、也让他变得孤独。
被带去联邦后,过了最初那段适应期,祁绚就没有再记起过这里。
没想到阴差阳错,命运如同在画一个圆圈,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祁绚心想,也不知道该说他们幸运,还是不幸。
没有被送到万米高空或是地心深处,直接坠入死地,历经乱流也没有受伤,还掉在他故居的附近,应该称得上运气很好。
但哪里都行,偏偏是冰原星,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极夜、寒潮。
十一月,正值冰原星条件最为恶劣、资源最为匮乏的时候。这里科技落后,几乎没有人类活动,兽人多以种族划分进行着部落式的群居生活,时常为了一点食物大打出手,是死亡频发的季节。
最重要的是,他们该怎么离开?
冰原星可没有机械文明,温子曳的终端也损坏了,空间钮打不开,他们总不能凭空搓出一艘飞船。
等人来救?可谁会知道他们在这里?南北封锁线还未解开,联邦与北星域的建交刚开始萌芽。就算解开封锁,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对荒星进行开发。
祁绚心情略略沉重,他还好说,但温子曳呢?
失去科技的支持,人类无疑是一只被拔光牙齿的老虎。在联邦那种高等文明下精心奉养出的脆弱躯体,连一点严寒都足矣要了他的命,他该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然而怀中青年却很淡然,并无半点为之发愁的意思,反而感到十分新奇似的观察着祁绚过去的居所,还有心思开玩笑:
“怎么会不幸,难得能来你的家里做客,”
“觉不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很像盆栽?被埋进土里,长在一起……”
他边说,边转过身子,伏在温暖的怀抱里,笑着伸手捏了捏雪原狼皱起的脸和耸立的尖耳。
“把释放态收回去吧,一直这样会很难受的。只是发烧而已,很快就能好了。”
祁绚抿住嘴唇,耳朵动了两下,有点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少爷……”他唤道,欲言又止,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这声低落的叹息飘飘悠悠,羽毛般落进温子曳心底。
大少爷眼神一软,抱住契约兽的脑袋,嗓音带着柔和笑意:“怎么,谁惹我家小狗不高兴了?”
祁绚垂下雪白眼睫,将下颌搁在他肩头:“……我有点担心。”
“担心?”温子曳用手指梳着他长长许多的头发,“没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是担心K-210星那边,鸠人已死,有余其承他们在,情况很快就会稳定下来,只是我们暂时看不到了而已。”
“如果是担心我们这边……就更没有必要了。”
温子曳轻笑一声:“你不会让我出事的,对不对?”
“当然……”祁绚紧紧搂住他,声音埋在肩颈里,闷闷的,像是撒娇,“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少爷。”
“我知道。”温子曳见祁绚情绪好转,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不禁又开始调笑,“现在我没家底也没地位,养不了你,可不是什么少爷了。不如说,离开你我甚至无法生存,是你养着我才对。让我想想……我该怎么称呼你?”
“少爷、殿下、或者主人?”他咬了一下祁绚柔软的耳尖,得到敏感的轻抖,“你喜欢哪一个?”
“……”
祁绚喉结滚了滚,有点羞窘,有点好笑。他摇摇头,眷恋地闭上眼睛:
“不管在哪里,你都是我的少爷。”
温子曳满意地笑了笑:“乖孩子。”
既然是乖孩子,就该有奖励。
手指从发顶下滑,沾着冷意滑入毯中,摩挲着兽人挺直的脊背。温子曳也将脸埋在祁绚肩头,这让他们瞧起来就像湖面交颈的鸟儿,是一个亲昵、又略带暧昧的距离。
“太冷了。”温子曳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沙哑,他想自己的确是生病了,一想到这里是祁绚的旧居,每一样东西,都汇集着他所丢失的那些岁月,就迫不及待生出一种病态的渴望,“我们做点坏事来取暖,好不好?”
大寒的世界,封闭的空间。
只有这里是温暖的、静谧的,没有任何外界的纷纷扰扰,好像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祁绚面红心跳,几乎就要被蛊惑了。
但临到头来,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克制住冲动与欲.望,摇头。
“不行。少爷……唔。”他捂住温子曳咬他的嘴,看向那双因遭到拒绝而眯起的眼睛,“别乱来,你还在生病。”
温子曳缓缓眨了眨眼,拂开那只碍事的手。
“听说生病后感觉会不一样,我早就想试试了。”他低声说,推着祁绚的胸口倒在床榻上,脸凑过去。
笑意一点一点从春水似的眼底蔓延、滴落,落在祁绚眼中,就成了火。
“——你不想试试吗?我的少爷,我的殿下,我的…主人……”
门口风铃摇晃出脆响,火焰熊熊,遮蔽了亲吻带出的水声。
祁绚仰起脸,承受着温子曳突如其来的强硬胡闹。
他的拒绝被吞入腹中,双手渐渐也失去了拒绝的意志,拥住送上门的猎物,反客为主。
就像一个盆栽中的植株,一起晒太阳、一起喝雨露。温子曳的根往下扎,他则往上长,撞在一起,湿黏地纠缠起来,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温子曳小小哼了一声,尾调喑哑,就像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
在这不算宽敞、也不算精致,藏匿了许多风霜与回忆的洞窟里,他们遗忘了所有事情,只剩他们两个人,只有彼此。
呼吸和心跳交融,没有寒冷,唯余情热。
久久缠绵。
第179章 忆往昔 分享寂寞。
冰原星临近南北封锁线, 与K-210星相比,距离恒星更远。
十一月底,已不见任何光照,整颗星球陷入漫长的黑暗。缺少日出日落, 也无钟表计时, 时间的流逝变得不甚分明。
温子曳不太清楚他们胡闹了多久, 或许一天或许两天, 累了就蜷在一起睡觉, 渴了就喝水。
也不知是不是雪原狼身上滚烫的热度驱走了寒凉, 他居然不知不觉中退烧了,除去因过分餍足而略感疲倦以外,一切都很好。
洗完澡,用被子一裹,倒回收拾干净的床上, 钻进熟悉的怀抱中。
皮肤贴着皮肤,手指勾着手指, 发丝缠着发丝,呼吸连着呼吸。
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简简单单地依偎在一起,却亲密得恰到好处,像冰天雪地蜷缩在火堆旁抱团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多久没像现在一样悠闲了呢……
温子曳眯着眼,懒洋洋地发呆。
自从卷进雀巢的阴谋里后, 他们就总在为各种理由奔波忙碌,鲜少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如说从小到大, 身为温家大少爷的他几乎都没有这样放纵过。
偶尔来一回,似乎也不错。
身上盖着的毛毯厚实又暖和,比鹅毛更轻巧, 比羊绒更柔软。
他突然有点好奇这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伸手戳了戳祁绚的肩。
白发青年睁开惺忪的眼睛,转过头来,神色毫不设防。
那种仿佛雄狮吃饱喝足后慵懒的模样瞧得温子曳手痒痒,干脆拿毯子蒙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留出的一双瞳眸由于受袭微微睁大,漂亮的绀紫色,在黑暗中莹莹生光,像极了两颗绚丽的宝石。
温子曳忍不住盯着欣赏了一会儿,直到祁绚眼中出现明显的疑问。
“怎么了?”
“没什么,看你好看。”温子曳伸出手,指腹从青年眼睫一路摸到下颔,饶有兴致地问,“说起来,这里的东西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
“茶杯、风铃、墙上的干花……呵呵,我猜也是。”
温子曳笑了笑,艰难谋生之余,也还有这种“闲情雅致”,是祁绚的风格了,“这条毯子也是你亲手缝的?用的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我好像不认识。”
祁绚点头:
“银树猢,这种生物只生活在偏远的寒冷地带,联邦似乎没有相关记载。它的毛皮防水防尘、柔软保暖,很适合用来做被褥。”
他的视线在屋里转悠一圈,也生出几许感慨。
在冰原星风吹雪打整整十年,这个洞穴寄托着他太多回忆。
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现在看来,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喃喃自语:“别说家具,连这处洞穴都是我开凿的,建在附近最高的山崖下,地势陡峭,不容易被发现,鲜少有人会上来。”
银月帝国的王城就建立在高山之上,这也是祁绚对家乡另类的一种追忆。
托这个习惯的福,即便他离开快一年,这里也没有人侵占,稍微打扫一下就能入住。
“很厉害,布置得很漂亮。”
像是明白他心中复杂的感情,温子曳摸了摸祁绚的头发,并不吝啬夸奖。
他也是真心这么认为——纵观整间住所,大到筑造、木工,小到雕刻、缝纫,独身一人,居然能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用最粗糙的材料建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可见其中难度。
温子曳对这里每一样物品背后的故事都很感兴趣:“是怎么学会的?这里没有书,也没有老师指导,一个人慢慢折腾吗?”
“差不多。”大少爷赞叹的眼神令祁绚十分受用,心里难免生出一丝得意,下意识多说了两句,“有些是照着记忆里王宫的东西做的,有些是和生活在这里的部落偷学的……”
“偷学?”温子曳兴致勃勃,“怎么个‘偷’法?”
“就……”祁绚眨眨眼,含糊道,“就混进去,然后看人家怎么做啊……”
“哦——”温子曳故意拖长音调,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我知道,就像你在联邦装成月光犬那样?”
“不过以冰原星的气候,应该没有月光犬会在这里生存吧。”他想了想,“白狼族倒是可行,不过玉脊雪原狼的毛色和白狼还是有着不小区别的。”
祁绚啧了下,感觉有点丢人:“所以最后被赶出去了……”
冰天雪地、物资匮乏,一个半大少年,当然是跟着集群更容易生存。
他又不是什么喜欢自讨苦吃的人,初来乍到,还是混过几个部落的。
只可惜,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习性和外貌上的不同让他极其容易暴露,每次都呆不了太长时间。
冰原星的部落对于像他一样混入的外族异常严苛,不过,倒也有看在他小小年纪能力出众的份上想留下他的,只是另有条件——必须跟本部落的女性结婚,繁衍后代。
当时祁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一群大人三言两语敲定完了自己的一辈子,当晚就往他屋里塞了两个大姐姐,吓得祁绚连夜出逃,好长一段时间没敢再到那块地盘活动,可能到今天还在追杀他。
温子曳想象了一下少年祁绚花容失色的样子,顿时乐不可支,笑成了一团。
祁绚无奈,掐着他的脸颊没好气地哼道:“我要是答应了,现在你可笑不出来。”
“你才不会答应。”温子曳也轻哼一声。
不高兴明晃晃地写在他脸上,祁绚又好笑起来:“是、是,少爷说的都对。”
他顿了顿,继续说:
“几乎所有部落对外族都有这种要求,他们愿意接纳强者、或是天赋出众的孩子,前提是他们要为部落留下子嗣……后来,我就慢慢歇了此类心思。”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祁绚略微出神,“我与他们生长的环境、接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不管呆多久,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每一回被部落驱逐,他都会受伤,伤势从轻到重,有次甚至濒临死亡。
平日里瞧见他就笑眯眯的大婶、狩猎队里看好他的大叔、还有总叽叽喳喳围着他玩闹说话的兽人幼崽,一旦清楚他并非自己的同族以后,眼神陌生得近乎仇恨。
祁绚不忍下重手,他们却不会留半点情面。大人会用平时给他递食物的手执起刀枪,试图杀死这个居心叵测的外人,就连岁数不大的小孩子也会朝他扔石头。伴随着谩骂与声讨,他像落水狗一样仓皇逃离。
在这里,外族等同于敌人,无论善意恶意,无论是否朝夕相处,只要被发现,一律格杀勿论。
这条铁律时时刻刻提醒着祁绚:冰原星没有他的同族,他不会被任何人真心接纳。哪怕他愿意留在某个部落娶妻生子,也始终只是外人,寄人篱下,遇到危难会被第一个放弃。
“……但我总要有个能去的地方。”祁绚说,“于是就有了这里。”
他语气平淡,温子曳却清楚,事情必定不可能和他说的一样轻松。
祁绚在冰原星曾度过一段艰难而漫长的岁月,他早就知道。
可现在,躺在这间写满风霜的屋子里,艰难与漫长仿佛有了具象。
他早该想到,祁绚最初来到联邦时对所有人的警惕来源于何处,又为什么会对简单的触碰应激。有那么片刻,温子曳心底痛苦得难以呼吸。
可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轻轻抚摸雪原狼的头发。
祁绚接受了这种恰到好处的安慰,他抱住温子曳,蹭了蹭大少爷温暖的颈窝,就好像顷刻充满了能量。
“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他亮晶晶的眼眸落在各个角落,迫不及待地给温子曳介绍起自己的杰作,“我也遇见过不少好事。”
温子曳挑眉:“比如?”
“比如——你刚刚不是问这条毯子么?”祁绚道,“银树猢可不好对付,在冰原星,这家伙是传说中雪怪一样的存在。”
“它们长得像猩猩,但不能直立行走,智商很高,狡猾凶残,喜欢寻找独行兽人居住的洞穴、冰屋,偷走贮藏的食物,偷窃后还会做好标记,方便下一次再来搜刮。一旦发现目标受伤,就会召集附近的同伴发动突袭。”
他矜持一笑:“可惜,那次踢到铁板,遇上了我。”
“银树猢的皮毛很有用处,做被褥、做衣服都很好,还能拿出去交易。我故意等到半夜,它们聚齐起来后再动手,简直大丰收。家里还有一件斗篷,你穿上出门就不会受冻了,是深黑色的,很衬气色。”
“我还留了里边最大一只的獠牙,喏,就在那边的风铃上边。冰原星栽在我手里的野兽,有一种留一枚,没有獠牙,就用骨片代替。开始是想制成项链,慢慢的越串越多,就变成了这样……”
“最中间那个地位比较特殊,是我人生中第一只猎物,叫潜雪鳄。皮甲坚硬耐寒,能在雪地里自由穿梭,这种生物常常游走在冰河中,攻击前来取水的动物。
我也是偶然撞见它的,冰原星的雪很脏,底下埋了许多尸体,不能喝,需要另寻干净的水源,它藏身的那片湖泊是唯一没有完全冻住的地方。遇到类似的异常现象一定要提高警觉,可没有那么好的事……”
“墙上的花好看吗?听人说,这叫伊里斯,彩虹的意思,也寓意希望。因为这种花对温度很敏感,几度的差异就能让它完全变换颜色,从暖到冷,一年时间共能变出十几种,趁不同时令摘下做成标本,就会像这些一样五颜六色的,像不像留住了时间?”
“哦对,还有这对杯子,是我跟一个老爷爷学的。他也是独行者,年纪大了抢不到食物,我看他可怜,就分了他一点,他教了我这个。
听他说,他的部落全员都很擅长木雕,只可惜已经覆灭了……我做了两个,打算请他喝杯茶,结果一觉睡醒,他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所以之前还没有谁用过,少爷,你是第一个。”
“还有……”
炫耀般的讲述滔滔不绝,祁绚难得有这么多话,连一块石子都能说出花来。
或是刺激,或是欢快,有时也不经意透露出背后的艰险。
更多的,则像一卷崭新的世界向他徐徐展开,温子曳安静听着,就好似一同分享了那十年的悲喜与寂寞。
……
在冰原星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如祁绚承诺的一样,他将温子曳照顾得很好。
这只雪原狼足够仔细和上心,有些方面温子曳自己都没能注意到,他却早早做好了安排。衣食住行,对如今的他们而言手到擒来,不如说,单纯为生存而考虑,不用再顾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生活久违的轻松。
“滴答”。
沙漏翻转,自制的钟摆砸出一道嗡鸣,进行着开启新一天的晨报。
温子曳睁开眼,眼底还有几分尚未消散的朦胧困倦。
昨晚又胡闹了一宿,他翻了个身,思考要不要违背生物钟,睡个懒觉。还未挣扎出结果,手心先摸到身旁凉透的毯子,顿时坐起身来。
“祁绚?”
他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应,不禁蹙眉。
祁绚几乎不会在他睡着的时候离开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心底微沉,温子曳扯过衣服,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
下床走到洞口,正思索着要不要出去看看,石门先一步打开,一道身影逆着风雪,带来一股扑面凉意。
看见温子曳,来人愣了一下,皱皱鼻尖,瞥了眼计时用的沙漏,小声嘀咕:“还是没来得及么……”
温子曳仰头捧住祁绚的脸,温度冰冷,可见在外面呆了有段时间。
他扫干净兽人发梢和衣襟上的雪水,随后握紧对方的手:“这么早,不多睡会儿,做什么呢?”
祁绚轻咳一下,问:“少爷,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温子曳愣了愣,转头看向墙面挂着的日历——他和祁绚才来到冰原星的那几日做的,“一月二十二?”
一个熟悉的数字。
极夜容易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这里度过近两个月了。温子曳自然也没能注意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一大捧花扑到面前,浅紫色的,像璀璨的晶石。
“生日快乐,少爷。”祁绚朝他露出笑容,“今天,我有个地方想带你去。”
第180章 公平吗 相似与不同。
极夜天的雪原一派死寂。
不知潜藏了多少危险的黑暗中, 温子曳任由祁绚牵着手,朝未知的方向走去。
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昏沉天幕,星群黯淡, 万籁俱静, 天底下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但这并不寂寞, 走了多久, 祁绚就说了多久的话。
就像温子曳熟悉联邦一样, 他无比熟悉这个曾生活十年的地方, 总有数不清的东西可讲。
这里长着的植物能做什么用、那里活动的野兽有怎样的习性、如何根据星辰辨别方向、怎么试探雪地里是否藏匿陷阱……
很有趣,宛如在进行一场冒险游戏。
温子曳这个“菜鸟”亦步亦趋跟在“大佬”后边,一路畅通无阻。
于是人人畏惧的雪原褪去了残忍的色彩,向他展露出最纯洁无瑕的风景。
冰霜覆盖的千年老树,陡峭到像被参差不齐砍断的雪白山脉, 水晶似的茂盛灌木。
兽人聚集的部落,远远望去如同蚂蚁。
闪烁着荧光的细小飞虫萦绕在灰绿色的食肉藤边, 是张致命灯网。
瀑布冻结,湍流凝固成清透的工艺品, 刺穿断桥,形成一道高耸的天堑。
还有高崖、巨鸟、深坑、黑湖……
联邦有许多观景星球,从自然到人造一应俱全,身为温家继承人, 眼界也是必修课的一环,温子曳自然见识过无数瑰丽风景。
但那种被安排好去参观的感觉, 与置身这种未经开发的荒野截然不同。
来到冰原星后,祁绚虽也带他去过不少地方,不过出于安全考虑, 基本还是绕着居所打转,还从未离家这么远过。温子曳玩得很尽兴。
走走停停的旅途持续了许久,终于,祁绚止住步伐,停在一个洞穴前。
“就是这里。”他转头对温子曳露出一个笑容。
温子曳有点好奇地打量着洞穴——准确来说,这应当是个隧道,不知通向哪里。
乍一看去,黑洞洞的,平平无奇,但他总感觉哪里违和。
“它……”多看几眼,温子曳很快察觉到异样,“在动?”
话说出口,他愈发笃定。入口仿佛有生命般,一张一合地“呼吸”着,尽管轻微,可只要盯着注视片刻,很容易就会得出判断。
会呼吸的洞穴,这是哪门子外星生物?
“不。”温子曳摇摇头,又推翻自己的说法,“不对,不是它在动。”
他走近两步,听到隧道深处传来呜呜的风声,即便浑身都裹在银树猢皮毛做成的厚实斗篷中,也仍旧扑面一阵寒意。
呼出的白雾模糊了镜片,他将眼镜摘下,细细凝望洞口的石壁,不过片刻便发现了端倪。
洞口栖息着许多藤壶一样的生物,长相和岩石融为一体。它们吸附在石壁表面,腹部有节奏地一鼓一瘪,远远瞧去,就像是这个洞穴在蠕动。
祁绚的介绍声适时传来:
“洞穴虫,喜冷喜阴湿,以岩石上的微生物为食。”
他走到温子曳身边,朝人眨眨眼,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它的伪装和山岩非常相似,不仔细看很难发觉。不过,在冰原星,见到它只意味着一件事——”
“前方有水源。”
“不过这个时令,肯定是结上冰的水源就是了。”他伸手试探地摸了摸洞穴虫的甲壳,“它们现在正处于休眠期,体表温度会和洞穴融为一体,可以通过它来判断里面的气温。”
温子曳新奇地听着,也伸出手想感受一下,却在半途被截住。
“嘘。”
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祁绚轻声道,“别吵醒它们。”
他自然而然地握住温子曳的手,稍微用力一带,毛绒绒软绵绵的大少爷就落到了怀里,被他打横抱起。
尽管这一举动出乎温子曳的预料,不过他并不慌乱,适应良好地环住白发青年的肩,长睫掀起,笑吟吟地抬头:“这是要做什么?”
祁绚一本正经:“前面的路比较难走,我当然要尽职尽责,护送到底。”
“护送?”温子曳挑眉,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这么说,你是守卫公主的骑士咯?”
“哪有公主?”祁绚佯装疑惑地瞧了瞧左右,“这里只有我的少爷。”
温子曳被逗笑了,慢条斯理地戴回眼镜,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你说得对。我也没见到什么骑士,这里只有我们银月帝国的天才小王子。”
小王子失笑:
“那就请少爷把衣服裹紧了。接下来,风会很大的。”
*
玩过游戏的都知道:冒险即将落幕,在迎接最终奖励前,需要面对最艰难的考验。
不过,对温子曳来说,这个考验结束得太快,以至于四周安静下来时,他还有点恍神。
耳畔似还残留着隧道中刀割般的风声,剧烈的失重感和寒气无孔不入,哪怕他已尽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也依旧不由自主地颤抖。
“少爷,到了。”
清润嗓音犹如一团温水,唤回了温子曳晕乎乎的意识。
他感到祁绚用下颌蹭了蹭他的头顶,像是安慰或者褒奖;随后,身体被放下,他试探性地踩实地面,脚底一阵打滑。
祁绚忙扶住他,温子曳牵着他的手慢慢站稳,这才有心思观察周围。
他们正站在一望无际的冰湖上,冰层结得很厚,呈现出幽静的冰蓝色,清晰地倒映出第二片天空。
朦朦清光降临大地,明亮的光辉裹挟着纱雾般的柔粉、蓝紫,像由无数种颜色变幻揉杂,却和谐得浑然天成,像缓缓流动的云彩,又像一条镶嵌着星辰的璀璨丝绸。
视觉带来的迷幻与错乱欺骗了大脑,如果不是重力作用,简直难以分清究竟哪边是天、哪边是地。
“冰湖,极光……”
温子曳喃喃自语。
眼前画面倏然与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叠在一起,令他不禁想起很久以前,他和祁绚建立契约时,曾在对方心底窥探到的一鳞半爪。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真的细细算来,距今其实也不过一年。
他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共感之中,冰原星苍茫的天与雪、冰冷的风与夜、绚烂的冰湖与极光……还有只身游荡在天地间的雪原狼。
孤独、寂寥,却又平静、宁和。
那种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温子曳非常好奇。
彼时他无法理解,只是风景而已,为什么能使祁绚遗忘平日的种种艰难与困顿,流连忘返?
从小到大,他看过无数美好的风景,却从未感受到其中的价值。
可现在,温子曳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这片足矣与太阳媲美的天光,躁动的心忽然变得安定。
“很美,对不对?”
祁绚与他并肩,同样仰望着上方的极光,轻声说,“只是翻过一座山,头顶就好像换了一片天。”
温子曳轻轻“嗯”了一声,下意识露出微笑。
他转头看向祁绚,笑容却忽地收拢,视线凝固在白发青年的侧脸上。
那里赫然出现一道薄薄白霜。
“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温子曳眉心紧皱,小心地碰了碰,惊觉祁绚原本温热的皮肤一片生冷。意识到什么,他回身看向他们来时的隧道,“是那里面?”
“不要紧。”祁绚主动用面颊贴上他的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已经出来了,很快就能缓过来。”
温子曳不说话,嘴唇略微颤动,语气懊恼:“我居然没注意到……”
他一向自诩缜密,对待祁绚更是百般用心。
寻常时候,只要对方有半点变化,即便只是稍稍低落,他也能迅速察觉。
这种事,稍微多考虑一下就会知道了。那隧道里有多冷、风有多酷烈,哪怕是全程被祁绚回护的他也有所知觉。
雪原狼是十分耐寒的种族,可再怎么说都有极限。要当真丝毫不畏严寒,就不会留着这件斗篷了。
为什么没能注意到?
他现在……就失常到这种地步吗?
一瞬间,这些天来始终不去细想的种种压抑被点破,刚才明朗几分的心情再次蒙上一层阴云。
一直以来,温子曳都是信奉事事掌握在自己手中、鲜少依赖他人的性格。可自从来到冰原星后,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
这里没有成形的文明与社会,有的只是粗糙且排外的集群。
他既缺乏独立生活的知识,也没有足矣自保的实力。终端损坏,失去科技支持后,再高等的精神力也没有意义,要是离开祁绚,他恐怕一天都活不下来。
这种感觉糟透了。
尽管温子曳有意识地控制着情绪,并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做,但失权的不安始终萦绕在心底,累积到今天,被强烈的自我怀疑点燃。
温子曳紧紧攥住斗篷,克制住双手的颤抖。
他凝视着祁绚脸上的淡淡笑意,不希望在这种时候扫了他的兴,深呼吸几回,总算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他解开斗篷,不由分说罩在祁绚肩头,伸出手,捂得温热的掌心覆上兽人冰冷的面颊。
霜花在手中缓缓融化,体温贴在一起,很快相互交融。
温子曳呵出一口白气,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阴郁,低声说:“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的。”
见他神色不对,祁绚便没有拒绝,认真强调道:“真的不要紧,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有一点冷而已,很快就……”他觉得大少爷有点小题大做,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子曳瞪了一眼,不得不把剩下的半截吞回去。
“要是以前没人说你,那就由我来说!”温子曳嗓音发沉,各种斥责在嘴边转了半晌,还是没舍得。
放弃地皱皱眉,他别过脸,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
“……别太逞强了。”
“我知道你厉害,可家里的机器人累了还知道休眠。你连机器都不是,难道还指望全包全揽吗?”
祁绚微微一怔,真没想到有天这句话会从温子曳嘴里说出来。
最会全包全揽、把自己当机器使的可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他无奈之余,又有点好笑,反握住脸上的手,只是片刻功夫,就有些冻僵的征兆。
祁绚盯着温子曳闪躲的眼睛:
“逞强的到底是谁?”
“我……”温子曳不快地抿住唇角,实在恼火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
祁绚叹了口气,倾身拥住他,斗篷将两人密不透风地裹在一起。
胸膛贴着胸膛,能听到彼此凌乱的心跳。
“少爷,”静静听了片刻,祁绚笃定地说,“你不高兴。”
“……”
温子曳试图用沉默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他着实不想现在深入这个问题。
祁绚也不逼他,随意在附近找了一块平石坐下,将蚌壳般的大少爷牢牢锁在在怀里。
极光流转,映照在他们脸上,一片静谧。
良久,祁绚缓缓开口:“少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是“故事”,可温子曳很清楚,又是借物喻人的把戏。
不过他没有阻止,那股难堪劲消褪以后,心里其实也有点好奇祁绚想讲什么大道理。
小时候,对方就经常这么哄他,这么想着,温子曳不觉露出怀念的微笑。
祁绚清清嗓子,非常套路地开头: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娇生惯养的小王子。
小王子的家乡被毁,他被父母拼命送走,流落到一个冰雪王国。
在这里,他不再是人人簇拥的殿下,更可怕的是,他不得不孤身一人应对接踵而至的严寒、饥饿、以及同类相残的惨烈厮杀。
一路上,他遇到过许多难关。
喝了雪水发起高烧,才知道必须寻找干净的水源。
好不容易来到湖边,冰河下,却有鳄鱼虎视眈眈。
被部落驱逐、被群居的猴子欺负、被孩童骗进陷阱偷袭……
这个地方真是太讨厌了,小王子无比思念家乡、思念温柔的双亲。
可再怎么思念,他也无法回去,他的家乡被恶徒占领,父母生死不明。一想到这里,他心底就十分迷茫,不知道自己如此努力地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直到有天,他被招惹上的敌人聚众追杀,意外闯入一个山洞。
山洞极其寒冷,内部周折如同迷宫,困死过许多人,是远近闻名的死地。
敌人不敢追来,以为他会就这么死去,殊不知小王子误打误撞,竟然摸索着走了出去。然后一睁眼,看见了璀璨的冰湖与极光。
这片被山谷环抱的冰湖上空,由于磁场特殊,竟然产生了与众不同的风景。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状态很糟糕。”
祁绚说,“身体伤痕累累,心里也紧绷到了极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半死不活地在湖面躺了很久,被迫看了很久的风景,心里居然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只是翻过一座山,头顶就换了一片天。人人畏惧的死地,却反而救了我。”
“那时候我想,或许我们的人生也是一样。说不定哪天跨过眼前的难题,就会变得大不相同……所以,即使找不到离开的办法,我也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直到有一天被带到中央星,遇见你。”
白发青年凝视着天幕出神,眼眸色彩之绚丽,丝毫不亚于极光。
他笑起来,虎牙若隐若现,酒窝像盛了蜜糖。
温子曳的心脏再次狂跳,却并非因为急躁和不安。
目光从那张引人入胜的侧脸移向上空,耀眼的光芒,此刻被赋予了不仅仅惊艳的另一种意义:它“救”过祁绚的命。
……他好像有些真心喜欢上这里了。
“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你想听吗?”祁绚附在耳边轻声询问。
温子曳点点头,他于是继续往下说:
“随着小王子越长越大,经验、眼界与能力逐渐提升,没有谁能再伤害他。”
“他过上了自给自足的悠闲生活,时不时还会四处旅行,在冰雪王国中寻找回家的办法。”
“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但在这趟漫无边际的旅程中,他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新的烦恼。”
“——寂寞。”
长大后的小王子已经有了许多东西:遮风避雨的家、柔软的床铺、暖和的斗篷,干净的水源,充裕的食物。他还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所有人。
于是他不禁幻想,如果他能有一个朋友就好了。
如果他有一个朋友,他要带对方去家里做客。
他们可以一起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打滚,他会用最精致的食物招待他,把亲手雕刻的那套茶杯拿出来对饮。
也许朋友会对他无聊时琢磨的小玩意儿感兴趣,他的兽牙风铃、用伊里斯花装点的墙壁,每一样家具里都藏着他的故事。
外出时,他会让朋友穿上银树猢皮做的斗篷,无忧无虑地一路玩耍。带他看遍这片雪原不被留意的风景。
最后,他要带朋友来这个“秘密基地”,和他分享全宇宙最漂亮、最特别的冰湖和极光。
对于故事里的小王子而言,朋友是没有具体形象的象征符号。
对于故事外的小王子而言,他有一个距离非常非常遥远的、也许已经厌烦他的朋友。
——“如果when在这里就好了。”
年少时幼稚又不着边际的幻想,祁绚从未想到真有实现的一天。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原本是想让你开心的。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过来这里。”
“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听我说话。这些天,我真的很高兴。”
他将下颌搁在温子曳肩头,喃喃道,“高兴到甚至觉得,要是能这样一直留在冰原星,或许也不错……”
“那就一直留在这里好了。”
温子曳垂下眼,抚摸他滑落的长发,“没有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没有必须承担的责任,没有让我们分离的危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他声线温柔,如同在描绘一个花团锦簇的未来。
“就这样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
然而,祁绚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是不行的,少爷。”
缱绻气氛戛然而止,得到的拒绝太过坚定,温子曳不由生出一丝错愕。
“为什么……?”他问,“你刚刚不是还觉得,也不错吗?”
他知道这只是说笑,正因为是说笑,他才会这样任性地提议。
雀巢还未连根拔起,温家也好、银月帝国也罢,都还处于动荡中心。有一堆人等着他们回去,他们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停留在冰原星。
说这种话,不过是顺势给不知多久才能结束的返乡之旅添几分慰藉,温子曳相信祁绚明白他的意思,因此更加不解。
“这样下去不好吗?你不喜欢?”
“我是喜欢。”祁绚承认得很爽快,但他话锋一转,“可是少爷,光我一个人喜欢是不行的。”
温子曳一怔,有点急切地转过身,想要辩解。
“谁说只有你一个人喜欢?我也……”
他也喜欢和祁绚单独呆在一起,去各种地方赏景、约会,说说不完的话。
他们很久没有像这样悠闲地生活过了,他应该很高兴、很喜欢的——
——对上那双仿佛什么都看透的绀紫色眼瞳,温子曳陡然失语。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脑袋里“嗡”地一声鸣叫。
他的焦躁、慌乱、急迫,在这一刻通通凝固,冷却。他以为自己会表现得很狼狈,可他居然十分冷静。
推了推眼镜,温子曳沉默须臾,问:“怎么知道的?”
祁绚顿时露出无奈的表情:“少爷,就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我也很了解你。”
“冰原星不适合你。”他抱紧温子曳,“寒冷、荒芜、原始,这里没有利好你的东西,一切对你而言都陌生且危险。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依靠我……这种滋味不好受,我当然清楚。”
“是啊……你当然清楚。”温子曳一阵出神。
祁绚怎么会不清楚呢?没有谁会比他更明白这种感觉了。
才来到中央星时,对联邦、对科技一无所知的雪原狼,不正面临着相似的窘境吗?和现在的他如出一辙,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连商店的门都打不开。
而当时的他的怎么做的?
为了驯服这只强大的兽人,袖手旁观,等他面对陌生制度的倾轧毫无反抗之力,撞得头破血流,这才悠哉地前去扮演“救世主”,半逼迫半诱哄地签订了契约。
那之后,哪怕两人感情升温、关系转好,哪怕知道祁绚就是他挂念许多年的ajxgon066,他也始终占据着地位的绝对上风。
他是温家倾力培养的大少爷,骨子里有着难以磨灭的高高在上、咄咄逼人。他的确喜欢祁绚,认可他的能力,也尝试着去理解他、尊重他……可这些,在他心底,都只是为了博祁绚欢心所做的“妥协”与“让步”。
他并不真正理解祁绚所处的困境,自然无从明白那种感受。
直到来到冰原星,风水轮流转,他也终于尝到身份调换的滋味,这才幡然醒悟。
没有人会喜欢屈居人下,这段时日,祁绚肉眼可见地多话起来,自由、肆意,眉目间满是飞扬的神气。这是在联邦鲜少能看见的。
温子曳惊觉他们是如此相似,就像他喜欢照顾祁绚、喜欢被对方依赖一样,祁绚其实也喜欢照顾他、喜欢被他依赖。
这是人天然的劣根性,是占有欲和成就感的共同作祟,只是以往,祁绚的这一面遭到了他的压制,为了让他高兴,往往表现得十分乖巧。
当然,温子曳也愿意让祁绚高兴,适时表现得柔弱一些。
但要他这么在冰原星上过一辈子,他真的愿意吗?
温子曳不假思索就能得出答案——不愿意。
……可他,一直理所应当地认为,祁绚是属于他的,以后会留在联邦,永远呆在他的身边,当他的契约兽。
从未询问过对方是否愿意。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是与否,他都无法坦然接受。
要是不愿意,说明祁绚心里决定终有一日要离开他;要是愿意……
“这不公平。”
温子曳小声说。
这句话,祁绚对他说过不止一回。
曾经他听到时还不以为意,认为自己已经给足了这只雪原狼公平。可现在,温子曳发现他的性格实在卑劣,自私到了极点。
他和祁绚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他永远学不会那颗太阳般温暖、极光般绚烂的心,总是敏感多思、自以为是。
即便如此,温子曳也希望能给祁绚他所感受的一切,想学祁绚爱他那样爱着对方。至少,他想证明,他的感情是同样纯粹热烈、不输于任何人的。
所以留在冰原星也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他可以克服这种不安——
“但我不需要你委屈自己。”祁绚却对他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公平’。”
“少爷,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喜爱的方式,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合适与不合适。”契约兽盯着自家主人失去精明的眼睛,郑重道,“你喜欢我,自然觉得我哪里都好。可我也一样,我喜欢你,觉得你哪里都好,没有要改正的地方。”
“你会觉得不公平,恰恰说明我们之间,早就已经公平了。”
他说着,又笑起来,额头抵着温子曳的额头,亲昵地挨蹭,“就算天秤因为意外和摩擦有什么倾斜,我们也会用自己的办法让它变得公平,不是么?”
“我认识的温大少爷,可不是什么会乖乖听话的角色……我喜欢你必须依赖我、无法离不开我,但我更喜欢那个意气风发、在游戏里也无法无天的大魔王温子曳。”
他亲了亲温子曳的后颈,像一匹狼盯准了自己的猎物。
“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做就好,我希望我的感情不是束缚你的枷锁,而是保护你的铠甲。”
说完,祁绚顿了一下,“现在,我重新再问一遍。”
“——少爷,你觉得我们一直留在冰原星生活,这样就好了吗?”
温子曳的眼神逐渐褪去茫然,他深深看了祁绚一眼,惯常的微笑回到唇畔,从容摇头。
“不,我们必须离开。”【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