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亲生母亲来了偶然遇见的李三梅,并没……
偶然遇见的李三梅,并没有让曲灵产生太过的感慨。这件事情过去两个月后的6月份,就在曲灵密切关注着今年大学招生情况的时候,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
现在了曲灵的生活里。
这天还没下班,保卫处的一名年轻同志就跑了过来,传达着处长张九钢的话,让她下班后立刻赶去家里。
曲灵答应了一声后,心脏就“怦怦”跳动起来,她锐觉察到了这次张九钢不是单纯叫她去家里吃饭的,透出股子急迫劲儿。
怀着期待,曲灵一到下班点儿,就迫不及待地锁了档案室的门,骑上自行车奔着张九钢家里去。
张大爷家的院门和屋门一如既往地大敞着,她走到院中,将自行车停好,就听见屋里传来不大不小的说话声。
“大爷,大娘,我过来了。”曲灵喊了一声,提醒屋里人,自己过来了,便往屋里头去。
刚踏进外屋,张大娘就迎了出来,表情有些奇怪,笑着说:“灵儿来了啊,快进屋里。”她说着,往东屋里头努努嘴,小声说:“那啥,灵儿,有人从首都来看你了。”
首都?来看我?自己在首都哪儿有认识的人啊,脑中随之“哗啦”一下,电光闪过,想到一种可能。
原来不是招生的信息啊!曲灵有些失望,激动着的心也慢慢平复了。
张大娘料想她该是猜到来人是谁了,压低了声音叮嘱,“他们大老远来的,你说话的时候客气点儿,听见没。”
曲灵乖巧点头,“放心吧,大娘,我有分寸的。”
她这样说着,心里头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念头。随着距离东屋越来越近,她脸上挂起了笑容。
张大娘快走几步,帮着撩开帘子,曲灵便和站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来了面对面。
这女人很白,尽管年纪不轻了,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仍然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过肩的头发没有一丝白发,低低地扎起来垂到后背,没有留头帘,前面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光滑极了,上身穿了纯白色,没有一丝褶皱的半袖,下身是到脚踝以上的黑色裙子,穿了肉色尼龙丝袜子的脚上套着一双半跟系带的黑色偏口皮鞋。
像个干练的女干部。
对面这人同样也在打量她,打量的同时还带着审视。
曲灵移开目光,落在侧后方一个十四五岁女孩身上。她梳着两只小辫子,辫子上绑着着红色带白边芽边的鲜艳菱纱,身上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块补丁的红黑相间格子衬衫,下身是比女干部稍短一些的黑色裙子,脚上是同样的尼龙丝袜子,只是穿了一双黄色的塑料凉鞋。
这小姑娘和女干部长了五六分想象,很容易就猜出这两人关系。
曲灵想,这小姑娘恐怕就是自己被送走后生的了。
女干部嘴巴动了动,想要说话,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曲灵对她笑了笑,踏进屋子里。
张九钢就在不远处站着,脸上带着笑容说:“嫂子,这就是灵儿,曲灵。”又转向曲灵,眼皮滑动两下,鼻孔收缩着,略有些不自在地介绍着:“灵儿,这就是首都来的,唐建江首长的夫人,刘琳同志,也是,也是你的亲生母亲。”
曲灵笑着,伸出手来,说:“刘阿姨,你好。”
张九钢不自在的表情僵在当场,他想到当初跟曲灵讲了她的身世时,她对待亲身父母那副冷漠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本以为这次见面,也不会太平,可能需要浪费很多口舌,才能让这母女两人相认,可没想到曲灵的态度竟然这般好。
刘琳这次过来,张九钢提前也不知道,刘琳是带着唐建江的信一块来的,也没有惊动地方武装部,就直接来了矿区家属院。
信寄出去那么久都没有消息,张九钢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却没想到,人冷不丁就来了,把他弄了个措手不及。
而曲灵的态度也着实令他意外。果然,都是一家人,都是这般的让人猜不透。
刘琳被“阿姨”这个称呼怔了下,迟了几秒钟后,才将手伸了出来。
手一交握,曲灵就更加确定,这是只养尊处优的手,手心柔软,几乎感觉不到茧子的存在。
一触即分,曲灵主动问起旁边那个歪着头看她的小姑娘,“这位是。”
刘琳:“啊?哦,她是我最小的女儿,叫唐卫红。”
显然,刘琳的节奏也被打乱了。在见到曲灵之前,她想好了一肚子的话,来平复曲灵心中的怨恨之气,来解释自己的无奈和不得已,得知她被丈夫送走后的痛苦……
可没想到,这一切通通都没有用到,曲灵轻而易举的就接受了她们。
尽管见到曲灵之前,张九钢一直在说这孩子的好话,说她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易,说这孩子多么的懂事、善解人意,多么的听话,优秀,在均州矿上取得的成就。可刘琳想着,这孩子被从首都高干家庭送到小地方的一个矿区家庭里生活,孩子能没有怨恨吗?反正这么多年里,在她心眼里头,一直觉得这孩子是恨着她的。
曲灵的手又伸到唐卫红面前,笑着说:“唐卫红同志你好,我是曲灵。”
唐卫红也赶紧将手伸过去,说:“你好,我才知道我还有个姐姐,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想象中的,这位被送人的姐姐应该是满面愁苦,破衣烂衫,看见他们,要么是怨恨着哭闹,要么是死命巴结,让带她回到首都。
不过,在听张九钢说了很多曲灵的事情后,已经对她改观了,甚至是钦佩。只是,亲眼见到的曲灵还是颠覆了她的想象。
这位姐姐如此不卑不亢,好似他们不是多年后找过来的亲人,而只是路上遇见的普通人,礼貌有余,亲近不足。
张九钢赶紧招呼着大家坐下。他怕首都人不习惯坐炕上,便在屋地上摆上椅子、凳子,刘琳自然地坐到椅子上,曲灵挑了个距离她不远不近的凳子坐了。
刘琳的节奏被打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曲灵争取了主动,问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路上累不累之类的。
刘琳一一回答了,心中升起了一股子非常奇怪的情绪。她也问了曲灵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曲灵也都回答了。
正好,张大娘开始招呼着大家吃饭,在饭桌上,大家也没怎么说话,就是偶尔夸奖下这道菜好吃什么的,曲灵吃得很饱,刘琳却没吃几口,唐卫红大概天生就胃口小,只吃了多半碗饭。
吃完了饭,刘琳的状态大概是调整过来了,将自己原本准备的话说了出来,“……你爸说要把你送给战友,还他的人情,我是不同意的,可他趁我睡着,把你给抱走了。我哭了好几天,那时候每天白天哭晚上哭,还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我经常想起你,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但你爸说,孩子都给出去了,还是不要打扰得好。这次我听说你养父去世,你养母也离开了,本来想早些来看你的,可是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离不开我,我实在是抽不出身。”
刘琳说着,喝了口张大娘加了超量白糖冲出来的五味子水,接着说:“……你别怪我们。”
曲灵笑着说:“以前我是怨恨过你们,但是现在长大了,明白了很多事情,就不怨恨了。这人生啊,总会经历很多很多的坎坷和磨难,有很多很多的不得已,还有不如意,绝大多数的时候,人都是不得已的,充满了无奈的。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所以我理解你。”
刘琳又怔住了,这话听着,怎么这般的沧桑和无奈,好似是历经世事的老人似的?
她和曲灵已经有十多年没见了,孩子刚被送走时,真是每天每夜睡不着的想着孩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唐卫红的出生,刘琳对这孩子的感情越来越淡,甚至经常会忘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即便是收到张九钢来信,知道这孩子成了个孤儿,也只是心中不舒服一阵儿罢了,并没有想过还把这孩子接到身边照顾,这次要不是因着正好有唐卫红的事儿,她也不会亲自来均州市。
可尽管如此,听见曲灵这么说,她的心里头还是闷闷的。
“你,受了很多苦?”刘琳声音轻柔地问。
曲灵笑,“其实现在想想,也没多苦,都过去了。”她顿了顿,说,“亲生父母给了我生命,我替亲生父母报了救命之恩,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是啊,这孩子说得没错,这孩子就是被唐建江拿过去报恩了!
刘琳的心就愈加不平静起来,愧疚之心油然而生,她追问着,“告诉妈……告诉阿姨,这些年,你都受了什么苦?”
既然刘琳想听,那曲灵就给她讲一讲。
于是,她就将父亲去世后,险些被抢了上高中的名额,再到进均州矿后,被人背后使绊子,一直干着最辛苦的体力活,再到险些被人抢了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加油添醋,删删减减,突出重点地说了一遍。
这些事儿,有的张九钢也是头一次知道,不由得深深看着曲灵,陷入到沉默之中。
而刘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着,即便是再不疼这个女儿,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自己其他的子女,当兵的当兵,当干部的当干部,哪一个受过这样的苦?扛木头、爬电线杆子,正长身体的姑娘家,干这么重体力的活,是要做病的啊!
此时此刻刘琳的羞愧之心,达到了顶点,就连唐卫红,也是鼻头发酸。她生在高干家庭,从小吃的好穿的好,还有父母、兄姐的疼爱,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她一奶同胞的姐姐,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一时间她心里头也是五味杂陈,甚至开始怨恨自己的爸爸,为什么要把亲生女儿送走,想要报恩,为什么偏偏要拿自己的女儿去报?这简直就是法西斯的行径!这么想着,爸爸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不那么伟岸了!
曲灵脸上带着追忆痛苦往事的难受劲儿,但心里头却是平静极了。她满意地观察着刘琳和唐卫红的表情,心想着,不错,还知道愧疚、难受就好。
张九钢却忽然插嘴,说:“灵儿,好多事儿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些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呢?你大爷我好歹也是均州矿保卫处处长,还是有些能力的!”
他这话中,有着些许惭愧,但也有责怪。
曲灵笑了下,说:“大爷,这都怪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要强,凡事都想自己扛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想求人。好在,那些事情都解决了,我也没受什么损失。”
“怎么没受损失?你这孩子,这么要强做什么?你张大爷又不是外人,为什么不和他说,他是保卫处处长,保你一个小丫头还保不住吗?不行,你跟我去医院,我要给你好好检查检查身体!”
刘琳忽然说道,她对张九钢也产生了丝丝的怨怼,他堂堂一个保卫处处长,就在孩子身边,怎么能让孩子受这么大的罪呢!
这意有所指的话听得张九钢也不高兴,他自问虽然没有帮上什么具体的忙,但平时对曲灵的生活也挺关心的,时不常的就叫到家里来改善改善生活,也是尽心尽责了,曲灵尚且没说什么,她这个扔了孩子的亲生母亲倒是不乐意了!你但凡对这孩子上点心,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就该过来了,这会儿反倒怪起自己来了,这是啥人啊!
两人心里头的互相埋怨,曲灵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安抚了张大爷,又安抚刘琳,说:“我身体没问题,虽然很累,但是我到底是赚了工资的,虽然工资不高,但都花在了补身体上,没让自己亏嘴。”
她工资低,但自家工资高啊,自己和唐建江都赚着高工资,家里的几个孩子除了这个小女儿之外全都领工资了,平时的吃穿住组织上都给安排好了,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所以攒了不老少的钱和票,正好,可以补偿给这个孩子!
这么想着,刘琳的心里舒服了许多。又问了些曲灵工作上的事情,愈加觉得这个孩子真是优秀,虽然没在自己身边长大,但成长得也不错。
即便穿的是朴素的工装,都掩盖不了她出众的样貌,身高就别说了,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亭亭玉立的,到哪儿都能招来许多人的目光,说话不疾不徐,言之有物,一看就是肚子里头有东西的,面对自己时,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刘琳不得不承认,自己旁边这个小女儿跟她一比,就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真是太过于出乎意料了!
虽然刘琳自己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她这个亲生母亲对曲灵这个没有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是有些势力眼的。
以前也曾经想象过,这个孩子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但失去了父母庇佑,独自生活的孩子,总归也好不到哪儿去,怜悯归怜悯,但轻视也是轻视的--用轻视这个词或者不那么恰当,不以为意大概更确切一些。
可亲眼见到这个孩子有多么优秀,她在刘琳心中的分量也就重了起来。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温柔,也带着些许的小心。
“你受苦了,孩子!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阿姨会补偿你的!”刘琳有些动情地说。
曲灵摇摇头,说:“我现在有工资,挺好的。等今年大学招生通知下来,我就申请去读大学了。”
“你要去读大学了?好事啊!”刘琳也跟着高兴起来,问着:“这事儿定准了吗?”
曲灵嘴角动了动,心想着,这人真是挺善解人意的,从一开始聊天,她就一直顺着自己的话题走。
她回答说:“应该没有问题的,我从进均州矿以来,工作、政治思想表现都非常优秀,这是写在我的档案上的。因为把矿上的房子还回去,上过矿报,被点名表扬,号召大家学习我大公无私的精神,将矿上从66年就名存实亡的档案室重新整理,对外开放,还被评为了优秀新职工。不管是在青工营,还是在现在的部门,我的工作表现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家给我的鉴定都非常好,如果我都不够资格,那整个均州矿也没几个有资格的!”
这些荣誉,其实刚刚曲灵已经说过一遍了,可是这会儿用不同的话语表述出来,听在刘琳的心里头,依然心潮澎湃。
这么说,曲灵确实是最有资格的,可是,她也是深谙规则的人,知道上大学的名额竞争有多激烈。
在均州矿这样的单位里,可不是光优秀就能去达成的--因着曲灵所受的种种苦难,在她心目中,均州矿已经成了个上上下下都是腐败分子的可怕所在。
她立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在这件事情上也要帮曲灵一把,她看看向张九钢,表情严肃地问:“张处长,这件事情,你能给定准儿不?”
张九钢没有回答。这是曲灵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求他办的事儿,他自然得尽心尽力帮忙,可刘琳忽然让他给出承诺,这怎么承诺?均州矿不是他开的,大学名额的事儿不是他定的,他只是个保卫处的处长而已,刘琳也
太强人所难了。
再说,她一个把孩子送出去十几年,知道孩子成了孤儿也不管不顾的,她有资格来要求自己吗?自己虽然没帮上曲灵太大的忙,但均州矿好多人都知道两人这层关系,多多少少看着他的面子,也会照顾照顾曲灵。
这人可倒好,啥都没付出,跑这里来充大个了!
自己热心地接待她,不过就是看在之前和唐建江之间的交情罢了,我没从你们身上沾光,照顾曲灵,也是看在曲建军的面子,你倒还要求上了,好大的口气!
曲灵瞧着事情不对,唯恐这两人迁怒到自己身上,连忙打圆场,说:“张大爷一直在帮我,多亏了他,我才能在均州矿站稳脚跟,上大学的事情,他一直帮我盯着呢!”
听到这话,张九钢心里头才熨帖了,还得是曲灵这孩子,有良心!
刘琳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话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语气也太强硬了,意识到这是均州,在铁矿的地盘上,连忙软和了语气,夸奖了张九钢和张大娘一番,这才让有些凝固的气氛开始化冰。
刘琳说:“张处长,等会麻烦你带我到能打长途电话的地方,我想给老唐打了电话。我来的时候,没有惊动均州这边的部队,还有武装部,是悄悄来的,可是为着曲灵上大学的事情,少不得得让老唐找找他自己的私人关系。也不是要走后门,就是确保她的名额不被别人占了就行。”
其实,他要打电话就打电话,没必要把电话内容说得这么清楚,她是说给曲灵听的,想要告诉她,自己想尽办法在帮她的忙,对此,不惜动用关系。
曲灵自然看得明白,也希望自己上大学的事情能有多重保障,立刻露出感激的表情来,说:“谢谢你!”
刘琳叹口气,“不用谢……”她想说这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算个大事儿,但又担心曲灵贪心不足,进而提出更多的要求,连忙闭上嘴巴。
这会儿,天渐渐地黑了下去,该考虑住宿问题了。
他们是下了火车后,就直接奔着张九钢家来的,按理说,应该也是住在这里的,本来,刘琳是打算住这边的招待所的,但临时改了主意。
“曲灵,你说你买了房子,方便让我和卫红今天住你那里吗?”
曲灵点点头:“当然,欢迎欢迎。”
在张大爷和张大娘面前,很多话都不方便说,在自己家里,就方便多了。
张大娘忙又劝了两句,她是怕这母女两个给曲灵添麻烦,不过,刘琳一定要去,曲灵也答应了,就只好如此了。
等送走那母女三人,张大娘跟张大爷感慨,“到底是血脉相通的亲生母女。我还记得早些年曲灵提起亲生父母的时候,是一点都不想搭理的样子,现在看着,不也亲得很嘛。”
张九钢刚刚领着刘琳去打了电话,电话里头说了什么,他没有偷听,不过,最后,刘琳出来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显然,目的是达到了。
也好,他们总算能为曲灵做件好事。
第42章 利益交换跟着曲灵回到家里的刘琳和唐……
跟着曲灵回到家里的刘琳和唐卫红,打量着这间院子,赞叹着说:“你这小院子真挺不错的。”
曲灵说:“其实,这院子也不算是我的,绝大部分钱是我奶奶和我二叔出的,把他们的家底都快掏空了,我又从均州矿支取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才买得起。”
对曲灵的说法,刘琳没有任何怀疑,这么四致的小院子,一看就便宜不了,曲灵一个才毕业不多久的孤女,哪儿有钱啊。
“你奶奶和你二叔对你挺好的?”
曲灵点头,说:“挺好的,比对亲生的还好,我二叔家的二堂哥跟我同岁,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务农,本来有个买工作的机会,可惜钱都给我买房子了,就错过了。”
刘琳听得心里头极为不是滋味,想了想,从黑色皮包中掏出个黑色牛皮钱包来,里面装着一沓子大团结,她从中数出二十张,递给曲灵,说:“这次我过来,带的钱不多,这二百给你,你留着用。”
曲灵吓了一跳,连忙推辞,说:“我一个月32块钱的工资,够花的,哪能用你的钱?我不要!”
刘琳坚持要给,说:“你就收下吧,你收下这钱,我心里头能舒服些。”
又推辞一番,刘琳态度坚决,曲灵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琳接着说:“这次我过来,除了看看你,还有一个事儿。”她将唐卫红推到曲灵身边去,说,“为了她的事儿。家里的孩子一个都没下乡,不是参军就是参加工作,要是她再不下乡,对你爸的名声不好,所以,就想着让她来乡下待上一两年。”
听到这里,曲灵已经猜到刘琳想干什么了。
“你妹妹从小身体不好,又是最小的孩子,我看见她,就想到了你,未免养得娇惯了些,长这么大,也没干什么活,让她自己下乡,我跟……她爸爸都不放心。我听说,这边的民风淳朴,生活也富裕,粮食产量高,不会挨饿,又有你在,就想着,让她来这里下乡,你也能就近照顾。”
刘琳说着说着,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还没给这个送出去的女儿带来什么,反而要她来照顾这个小女儿了。
唐卫红在一边噘着嘴,对于下乡,她是一百个不乐意,可就像她妈说的那样,她是不得不下,不过,爸妈都跟她承诺过了,过个一年半载的,一定想方设法让她回去。
这两年,下乡知青回城比例比以前多多了,当兵啊,招工啊,都可以回去,这对爸妈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只需要忍一忍就过去了。看到曲灵家里的这个环境,要是能住在这里,这一两年也不是不能忍受。
曲灵点点头,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我一定好好照顾她。对了,下乡的地方选好了吗?”
刘琳摇摇头,而后迟疑着说,“你有没有觉得还不错的地方。”
曲灵想了想,笑着说:“其实,我奶家所在的村子就很不错。”
刘琳立刻感兴趣起来,她从张九钢夫妻还有曲灵口中多次听说曲奶奶一家人的事情,知道这是淳朴、善良的一家人,要是将小女儿托付给他们,应该是靠谱的。
“那边叫曲家村,村里头绝大多数人家都姓曲,都是沾亲带故的,因着我爸爸的关系,我奶奶一家在村里头挺有威望的。”曲灵便给刘琳和唐卫红详细介绍了下曲家村的情况。
刘琳越听越觉满意,虽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但为了小女儿,还是说了,“要是让卫红去曲家村,能不能让他们多照顾照顾你妹妹?干活啊,吃饭啊,住宿啊这方面。”
曲灵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舔了舔嘴唇,说道:“要是我请我奶奶,还有二叔二婶帮忙,他们肯定会答应的,只是,我心里头觉得过意不去。他们这些年对我特别好,比对亲孙子孙女还好,还掏空了家底帮我买这套房子,我要是把亲妹妹也弄过去,让他们照顾,这对他们也太不公平了,那个,刘阿姨,你理解我的意思吧?”
被曲灵拒绝,刘琳却更想让唐卫红去曲家村了。曲灵的奶奶和二叔一定是憨厚、仁义的好人,不然,也不会再曲灵养父去世之后,还对曲灵这么好,还倾全家之力,给她买房子,这样的人家,值得托付。
刘琳点头,说:“我理解,你顾虑得对。放心,这事儿要是成了,我不会亏待他们的,他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力所能及的,我也会帮。”
曲灵心中又是一喜,而后疑惑起来,难道这真是血缘的力量吗?要不然怎么从见面开始,刘琳的每句话都问在裉节上,就像是相声里面的捧哏似的,接了下茬,就能让自己把想说的话接着说下去。
曲灵考虑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说:“要说家里如今最难的事儿,恐怕就是二堂哥曲树钢的工作问题了。原本有机会买个工作的,可惜家里的钱都被我买房子用了,后来,又想让他去当兵,不过,当兵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刘琳立时一喜,说:“这个我可以帮忙!”这对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这样吧,夏季征兵马上就要开始了,为了表示诚意,我明天上午就去打电话!”
曲灵点点头,心下里头感叹着,对自己,对曲家来说,千难万难的事儿,人家一个电话就能搞成。
但她也只是感叹了一下而已,心下里非常高兴。这下大堂哥有了正式工作,小堂妹曲聪今年高中毕业,马上就能进入到均州矿工作,
而二堂哥也能去当兵了,在部队当两年义务兵,如果能提干最好,就是不能提干,退伍回家,也极大概率能安置工作。
真好,兄弟姐妹几个都有了着落,曲家越来越好,她也能踏实去上大学了,有了刘琳给的这两百块钱,她大学期间,生活也能过得宽裕很多。
而解决了最重要事情的刘琳,心头一松,只觉得这一趟的行程也太顺利了,要是知道曲灵这么好相处,她早就来了。
当初,刚刚接到张九钢信的时候,她是很想过来看看的,可迟疑之后,磨蹭着磨蹭着,顾虑的问题也就越多。
首先,就是这孩子会不会怨恨自己,毕竟把她从大城市好家庭送到了均州这样的小地方,虽然曲建军当时的条件也还好,可是对比自家,那绝对是比不上的。
这孩子虽然是自己亲生的,但有了怨恨的亲生孩子,相认之后,是好是歹还真是说不好,况且,他们收到信的时候,曲建军早已去世好几年,这孩子也自己过了好长时间,想必是早已经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其次,这孩子已经给了曲家,虽说曲建军走了,但曲家还有人,他们要是来认孩子,说出来,也不叫了事儿。
种种顾虑,让刘琳选择了遗忘,就当没这回事儿,要不是唐卫红这次必须得下乡,刘琳会继续选择遗忘。
却没想到,曲灵是个这么好的孩子,他们之前所有的顾虑通通不存在。曲灵对他们一点怨恨都没有,很理解他们的选择,也没有提出想要跟他们回家的意思,也没有相认的意思。
这对刘琳来说,其实是最好的。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几个子女也很好,并不想多出一个孩子,节外生枝。
那200块钱,她给得心甘情愿,曲灵收了这些钱,她心中对这孩子的愧疚感就少了许多。
至于曲家那孩子当兵的事儿,对她来说太过于轻而易举,本来,她也没打算白让曲家人照顾女儿,他们有所求,反而更合适。
将来曲家那孩子到了部队,升迁、提干还不是老唐一句话的事儿?那孩子的前程捏在自己手里,量他们也不敢对女儿不好。
抱着这样美好的算计,刘琳进入了梦乡。
隔天吃了早饭,刘琳便带着曲灵和唐卫红去了市里的武装部,在那里借了电话,又打给了唐建江。具体说了什么,曲灵不知道,反正刘琳说曲树钢的事情妥了。
之后又将曲灵和唐卫红介绍给武装部的部长,介绍曲灵是老战友的孩子,让多多关照。
从武装部回来,曲灵将刘琳和唐卫红留在家里,自己先回曲家村。不可能贸然就带着这对母女去曲家村,怎么也得事先通知,做好家里人的工作才行,为此,刘琳又专门去了趟商店,买了些麦乳精、点心、烟酒、罐头之类的,让曲灵带回去。
曲灵没有拒绝,带了这些东西回了曲家村。
家里人,除了曲奶奶和曲聪外,都到山上忙乎去了,农村人,除了冬天外,其他三季都不识闲,虽说地里头不用经常去打理,但这个时节满山遍野都是野菜,采蘑菇、摘木耳,还有各种中草药,采回来晒干,卖给收购站,就是一笔不小的钱。
曲奶奶年纪大了,家里头又有壮劳力,好几年前就不用上山了,留在家里做做饭,洗洗涮涮什么的。至于曲聪,已经参加并通过了均州矿的招工考试,再过一周,就可以去均州矿入职,正式成为有工作的人了,家里人怕她整天跑山,会晒得更黑了,让她在家里捂捂,体体面面去均州矿当干部。
不过,两人也没闲着,一个忙着洗一家人的衣服,一个弄了许多菜干在晾晒。
看见曲灵回来,都惊讶不已,曲奶奶专门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迎上来问,“不是星期天啊,怎么今天回来了?”
曲灵将自行车停好,说:“有点事儿。”
曲奶奶两人忙帮她卸东西,一边卸,曲奶奶一边数落她,“怎么买这老些东西?又贵又不耐吃,花那钱干啥!”
曲灵忙说:“不是我买的,别人买的。”
曲奶奶两人更加惊讶,这些个东西,没有二十块钱可买不下来,带着疑惑,两人跟着曲灵一块坐到院中硕大的杏树底下乘凉。
曲灵一边喝着加了白糖的凉开水,一边讲了刘琳母女忽然过来的事情。
曲灵讲的时候,曲奶奶数次想开口,但都忍住了,等曲灵说完了,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孩子!”
倒是曲聪忍不住了,“姐,你不会是为了让二哥能去当兵,才认的他们吧?”
曲灵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说:“就你聪明。”,而后说:“也不光是为了二哥,也是为了我自己,他们有权有势的,说不定能借上光,凭啥不借啊?再说,也不算认,我管她叫姨,而且,我瞧着她那意思,也不想让我管她叫妈,这样挺好的。”
反正,她心里头打的主意就是有便宜就占,但凡让她付出点啥,那她必须就要得到更多!
父亲刚刚去世时,如果这对夫妻过来相认,她肯定毫不犹豫就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可如今的她,只会计算着,如果跟他们搞好关系,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好处。她跟那对夫妻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自己认识的人中,没有比这对夫妻更加位高权重的了,如今,自己在这小小的均州市,干点什么事情就千难万难,将来去上大学了,到了更大的地方,遇到的事情只多不少,如果能利用上那对夫妻的关系,她未来的路会平坦许多,她又不傻,才不会把这样的人脉拒之门外。
曲奶奶心里头不是滋味,跟曲聪一样,她从没有怀疑曲灵会抛下他们,投入到亲生父母的怀抱,这些年来,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感情比曲铁军在的时候更好了,真真正正成为了一家人。
曲灵都想得这般周全了,曲奶奶自然没有意见,等曲铁民等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知道了曲灵的打算,高兴有之,担心有之。
曲树钢一个上过初中的大小伙子,自然不甘心在地里头刨食,在农村囚一辈子。可农村人走出去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当兵,一个是招工。
当兵报名了,没被选上,招工也没什么途径,本来他已经死心了,哥哥、妹妹都出去,留他一个人在家,将来给奶奶、爹妈养老,也是天经地义,却没想到,曲灵突然说,能去当兵了,自然犹如撞了大运一般,高兴得晕头转向。
他也没有大志向,要是能提个干,转业回到均州后有个正式工作就行了。
曲铁民和梁春妮一边高兴,一边担心,怕唐卫红来了,伺候不好。
她是曲灵的亲妹妹,又让曲树钢当了兵,还说每个月都交生活费,自家肯定要费心费力照顾的,可就怕一个城里的娇小姐,过不惯这城里的苦日子。
曲灵:“那姑娘脾气看起来还可以,虽然人娇气了一些,但还是挺有礼貌的,不像是个难相处的人。我寻思着,到时候跟支书说说,让她在村里当个不用上工的闲职,反正她也不差那几个公分。对了,那位刘琳同志要是给钱,你们推辞下就收下,千万别不好意思。”曲灵特意叮嘱道。
梁春妮忙说:“这咋行啊,她帮了咱家这么大忙,哪能再收钱?乡下里住宿、吃饭,也花不了几个钱。”
曲灵:“二婶,你就听我的吧,这钱,咱拿得天经地义,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大不了,多买些肉,多改善改善生活。”
梁春妮忙看向曲奶奶。
曲奶奶:“听灵儿的吧。”
晚上,曲灵和曲奶奶一个屋睡觉。曲奶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曲灵轻轻开口,“奶,你想什么呢?”
好一会儿,曲奶奶才说:“就想着,你太不容易了!有时候我想着,你要是没来我们家就好了,城里的大官家庭,多享福啊,来我们家了,小小年纪,就得自己顶立门户,吃了这多苦,我后悔,当初就应该让你爸把你送回去。”
曲灵靠了过去,扒拉着曲奶奶的胳膊,迫使她翻过来,正对自己,轻声问,“奶,你不想要我了?”
曲奶奶忙说:“哪会儿不要你,奶就是想着,本来你能过得更好,是跟那个唐卫红一样的娇小姐。”
曲灵:“奶,我不稀罕当唐卫红。我爸在的时候,我比她还像娇小姐,我一点都不羡慕她。就是现在,说我跟刘琳是亲生母女,可我看见她时,一点都感觉不到亲切,就跟路边上随便见到的人一样。奶,我只把你们当成亲人,庆幸我被送到咱们家来。”
曲奶奶:“你这孩子!”她叹口气,张开粗糙大手,搂过曲灵,低低地说:“都怪你爸,他咋就忍心抛下你就去了,要是你爸在就好了。”
曲灵鼻子一酸,等那股子酸意过去,才说,“我爸在上面看着呢,我这几年虽然有些坎坷,但到底都走过来了,估计我爸爸那边也给使力了。”
这话让有些低沉的气氛松快了些。曲灵说得没错,这些年来,坎坎坷坷的,曲灵凭着她自己,还真是办成了不少大事儿,不光给她自己,也给这个家庭都带来了非常大的改变。
曲灵在不知不觉间,替代了曲铁军的位置,承担起了照顾整个家庭的责任。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曲灵更重情义的孩子了!
曲奶奶在心中感慨之际,又听见曲灵说:“奶,你记得跟二叔、二婶他们说,我买房子的钱是你们给凑的,别在刘琳面前说露馅了。”
曲奶奶想了下,想明白了曲灵这么说的意思,是要说明曲家人对曲灵的好,作为亲生母亲,但凡还有些人性,就会对曲家人心怀感激,就会更好地照顾曲家人。
曲奶奶不知道的是,除了这一点之外,她还在和刘琳哭穷,那二百块钱就是这么来的。这是她未在曲家人面前展现的一面。
下午,曲铁民借了队上的牛车,跟着曲灵一起,来到均州市。
刘琳和唐卫红被接到曲家村,看着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的曲家,觉得这里的条件虽然比城里差了一些,但胜干净整洁,房子也是青砖大瓦房,院子中有个硕大的粮食穴子,旁边还放这了个自制的大木头架子,上面分层摆放着装着木耳、蘑菇、蔬菜等干货,显而易见,这是个很富裕的家庭。
刘琳对这边的条件很满意,又见曲家人都热情相迎,尽量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们面前,淳朴、单纯,好相处,这一家人在村中也非常有地位,跟生产队书记、村干部等都是本家人,办点什么事儿都很方便,就更满意了,干脆就不让唐卫红跟着自己跑了,说是自己回去,把唐卫红下乡手续全部都办好,再给邮寄过来。
临走时,刘琳留了一百块钱给曲奶奶,说是唐卫红一年的生活费,让好好照顾这孩子云云。
按照曲灵的意思,曲奶奶推辞一番,便接受了。
刘琳在曲家村,全程都没有提及她和曲灵的关系,这让曲奶奶心里头颇为不是滋味。平心而论,刘琳这么做,是聪明的,在跟曲家人表明,她没有把曲灵认回去的意思。
可是从内心来讲,刘琳这样也太无情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
曲奶奶很替曲灵难受,这孩子,太没有父母缘分了!
曲灵从曲奶奶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发现了一点端倪,趁着只有两人在的时候安慰她,“奶,我没事,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我觉得现在这样特别好,如果他们真想认我,我反而不高兴呢!我永远都是曲铁军的女儿,并不想认别人!”
被她这么一安慰,曲奶奶才好了些。
正如曲灵所说,唐卫红虽然有些娇气,但人并不坏,况且,她和曲灵是同胞亲姐妹,相貌上,总有相似的地方,曲奶奶等人爱屋及乌,都在真心对待她。
曲聪趁着还没有去上班的这段时间,每天带她去山间地头玩,采野花野果,去小河沟里捞鱼,晚上招呼几个边边大的姑娘们在光滑的炕席上一块玩chua嘎拉哈,这些都是唐卫红没有接触过的,玩得兴致勃勃。
刘琳看着,便也放心回燕市了。
很快,曲树钢当兵的事情确定下来,马上就要跟着部队上下来的连长回部队去了。
与此同时,大学招生信息也下发到了均州矿。一共两个名额,一个是首都经贸大学,英语专业,一个是吉省大学,机电专业。
取得推荐名额后,还需要进行一次考试。但考试也就只是走个过场,基本不会出现因为考试成绩不过关而不被录用的情况。
曲灵非常顺利地得到了其中一个名额。
第43章 上大学了均州矿负责大学招生的刘主任……
均州矿负责大学招生的刘主任热心地帮着曲灵出谋划策:“我看机电专业最好,你上完三年大学,回来之后就是机电工程师,前途大好啊。至于那个英语,那是洋鬼子的话,咱们又不和他们交流,咱这均州矿也没个外国人,学了也是白学。”
曲灵感谢刘主任的热心,不过,她有自己的思量。英语是个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专业,国家既然专门设立了这个专业,那说明将来就是要用到的。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给担任翻译的不都是会英语的么?现在国家跟外国没有太多交流,未必将来还是如此。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学了英语,是均州矿用不到的技能,在均州矿用不到,其他地方未必用不到,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跳出均州矿,去更广阔的天空去翱翔。
英语专业只需要考两门,语文和英语。
曲灵语文水平没问题,只是英语,完全是一窍不通。
虽然考试成绩不那么重要,但曲灵仍然希望自己能考得好一些,她琢磨了一下,提了些猪肉,买了些富强粉,又去了邹师傅的家。
邹师傅是解放后的大学生,他被批判,有一项罪名就是会英语,怀疑他和外国人有勾连。
经过上次“吃人嘴短”,不得不尽心尽力教授了曲灵档案管理的知识后,再见到拎着东西的曲灵,邹师傅认命般地问:“你又有啥事。”
曲灵嘻嘻笑着,“想跟你学一些英文,想在考试的时候,成绩能看得过去。”
邹师傅:“英文好歹也是一门语言,哪儿是你几天就能学会的,还成绩看得过去?你还真敢想。”
曲灵不以为意,笑着说:“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嘛。”
邹师傅想了想说,“就几天的时间,系统学习英语是不可能的,这样吧,我先把英文字母教给你,再写一些日常用语,你死记硬背吧。”
如此,等到曲灵参加考试那天,熟练记住了二十六的英文字母,邹师傅写在信纸上的,用拼音和汉字标注好的“三克油”、“拜拜”、“看有四匹克英格丽是”……也都烂熟于心。
考试地点设在均州矿子弟学校。
语文试卷很简单,就是让写一篇赞颂工人阶级的文章,这对曲灵来说,很简单,稍作思考,便将自己在“青工营”这一年中遇到的人和事提炼、升华之后,化成文字,落于纸上。
而英语,就稍微复杂了些,分成了笔试和口试。笔试是让将一段英文翻译成中文,很幸运,里面有曲灵认识的几个单词。她将这认识的几个单词联系起来,再自由发挥,写成了一一篇忠于革命忠于党,等到了大学,一定好好学习的保证书。
而到了口语考试,老师大概早就知道她这个考生并不具备英语储备,便也没有为难她,她自己读了一遍,让曲灵跟着读。
曲灵
紧紧盯着老师,不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而后原模原样地模仿了出来。
老师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丝丝笑容,说道:“你倒是蛮有语言天赋的。”
考试结束了,曲灵依旧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虽然心里头知道一定能录取,但还是难免忐忑,唯恐这其中又出现什么差池。
曲聪已经来均州矿正式上班了,两人一块上下班,一块吃饭、睡觉,有她陪伴着,倒是极大缓解了曲灵的情绪。
她很想让曲聪来当档案管理员,接自己的班儿,但显然不可能。一得之自己要走的消息后,李娟立刻结束休假,回来上班了,现在每天摆出一副虚心学习的态度,跟着她学习档案管理的知识。
这些知识是曲灵自己花了时间、心思甚至是金钱才学来的,自然不肯白白便宜这个李娟,并不肯下心力去教,但态度还是非常积极的,至于李娟能学到多少,就是她的事儿了。
曲聪被分去了保卫处做后勤工作,这是张九钢活动后的结果,这倒不是曲灵拜托的,有秦丽霞在,曲聪一个干部身份是跑不了的,有了干部身份,不管去哪个部门都差不了,实在没有必要再求人帮忙,张九钢算是给锦上添花。
他们姐妹俩一直跟秦丽霞保持着很好的关系,时不常的,都会给她送些乡下自家种的蔬菜、菜干、山货等,价值不高,但是个心意,久而久之,关系就越来越近了。
曲灵把自己在均州矿的人脉,都给了曲聪,比如梁爱勤、李奶奶,比如张姐,庞师傅、刘师傅,甚至是李月梅。
这次大学招生,李月梅没有报名,她要继续在均州矿文工团深耕,不信自己搞不过那些抱团孤立她的人,因着曲灵要离开均州上学了,她竟然生出了强烈的不舍,老是来找曲灵玩儿。
这人虽然有着争强好胜的心,但心眼儿不坏,认识的人也比较多,曲灵也乐意让她带着曲聪玩儿。李月梅就有了能来曲灵家里玩儿的待遇。
等首都经贸大学通知书来到的时候,曲灵把曲聪的事情也都安顿好了。工作上,生活上该交代的,该整理的也都整理完了,只差办好手续,开出各项证明,就可以奔着首都去了。
临走的前一天,曲家一家人,除了当兵走的曲树钢,包括已经正式到曲家村插队的唐卫红,都齐聚在高粱河的小院里,等着明天一块去火车站送她。
曲灵抽了个空,来了曾经住过的均州矿家属区,往自己曾经住过多年的院子眺望了一会儿,便进了李奶奶家。
李奶奶在等她,将子孙们都打发出去,屋里里只剩下这祖孙二人。
“害怕吗?”李奶奶问。
曲灵点头,“有一点儿,我还从来没有出过均州市,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样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但更多的是兴奋。”
李奶奶笑,说:“没事儿,别害怕,这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你这些年经历的事儿比一般人一辈子都热闹,凭着你的脑袋瓜和手腕儿,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曲灵笑着呼口气,说:“听见奶奶你这话,我心里头就踏实多了。可惜,以后我在首都,有什么事情,不能来和你商量,寻求你的帮助了。”
李奶奶说:“你早就出师,不用我给你出主意了,去了首都,你会认识更多的人,到时候,就该把我老婆子给忘了。”
她语气有些惆怅。
李奶奶说得没错,曲灵早就不用她给出主意了,现在的李奶奶更像是知己,能唠叨唠叨些不能和亲人、朋友说的话,将这些情绪释放出去,心里头便能舒服许多。
“奶奶,不管我认识多少人,都不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奶奶,你要保重,等我放假回来,一定来看你,给你带首都燕市的好吃的!”
从李奶奶家出来,曲灵又去了张九钢家正式告别,隔天,便在亲戚朋友们的目送下,坐上了开往首都的火车。
首都经贸大学位于燕市东北边,曲灵拎着两大包行李下了火车后,四处打听,终于从一位带着红袖章的老太太那里打听到了从火车站到经贸大学的坐车路线。
需得从火车站坐8路汽车,在一个叫甜水井的地方下车,而后倒23路,坐个十四五站,就能到经贸大学了。
老太太说话很快,有些字音连在一起说,就显得含糊不清,曲灵连忙找了本子记下来,又重复一遍给她听,老太太点头,说:“没错,就是这个路线。”
曲灵连忙道谢,拎了行李往老太太指点过的公交站走去。
身后忽然走过来一名头帘微卷的矮个女同学,有些害羞地问:“同志,我问一下,你是去首都经贸大学吗?”
曲灵点头,问:“你也是去报道的学生吗?”
那女同学立刻高兴起来,说:“是,你也是吗?太好了,正好我跟你一起走,我头一回来燕市,这里太大了,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心里头慌得很,看见你太好了!”
这位女同学一改刚刚的羞怯模样,见了亲人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是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
从交谈中得知,女同学叫王亚丽,来自于赣南省,是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
遇见她,曲灵也很高兴,虽然这女同学见到生人不敢开口,分不清东南西北,完全依赖于她,但到底是个伴儿,那种浅淡的孤单、无助之感也就不见了。
因着怕坐过了站,两人都没什么心情欣赏首都的风景,专心听着乘务员报站,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到达首都经贸大学。
学校门口已经挂起了“欢迎75级工农兵学员”的横幅。两人按照门口贴出来的指示,先将行李存放起来,而后带好证件,去教务处办理入学手续,同时办理户口、档案、粮食关系等的迁移。
有不少带着红袖标的高年级同学作为义务指引员,协助负责新生接待工作,他们一腔热情,精神饱满,会热心地解答问题,帮忙引路,甚至是搬运行李。
曲灵看着经贸大学的校园,感觉比均州市的全水区还要大,有欧式的建筑,也有苏式的红砖楼房建筑,校园内栽种了许多树木,但树木掩映之间,依然能看出之前被破坏过的痕迹。
但,这些都没有破坏曲灵的好心情,心里头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大学,我终于来了!
儿时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被安排好宿舍后,曲灵和王亚丽又结伴儿一块去取行李。
王亚丽和曲灵对了宿舍楼号,有些遗憾地说:“咱们不住在一栋宿舍楼里。”
曲灵取了自己的行李,和王亚丽告别,“再见了,祝你在学校里事事顺利。”
王亚丽却很不舍,半天的相处,让她有了一种类似于雏鸟般的情节,对曲灵很依赖,说:“有空了,我就去宿舍找你。”
曲灵的宿舍位于3号宿舍楼的3层,310室,据说是个六人间。曲灵打听过了,她所在的英语(甲)班总共才20名同学,女生是11人,被分配到两个宿舍,就是挨着的310和311。
310的门开着一条缝,从缝隙里,可以听到里面传来“嘁嘁喳喳”的声音。曲灵在门口站定,将行李放下,轻轻敲了下门,而后推门进去。
屋里的三个人齐齐向门口看过来。
“你们好,我叫曲灵,是英语(甲)班的新同学。”曲灵朝着几人笑,大方地做自我介绍。
一个大概二十四五岁,黑色微黑,脸蛋上两坨高原红,眉毛有些杂乱,长相普通,中等身高,很结实,人看起来很精神的女同志立刻笑着,迈出一步,伸出手来,跟曲灵握手,说:“我叫何春莲,来自于陕省农村,是大队的拖拉机手,可能比你们都大几岁,我二十五了。我是小学文化,懂得不多,就是有劲儿,曲灵同志要是有体力活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另外两人也纷纷走过来跟曲灵握手,一个叫秦桦,是燕市本地人,长得白白净净,瘦瘦小小,今年18岁,来上学之前是燕市第一食品厂的一线工人。
另外一位叫官
凤英,是距离燕市很近的赵北省省会宝安市人,十五岁时就去了赵北省北部,接近内蒙古的村子去插队当知青,今年23岁,整整在那边待了8年,她年纪比何春莲还要小两岁,但看着要更沧桑些,是三个人里面最高的,大概有165公分左右。
她在女子中算是高个子的,可看见曲灵,却得仰头了,不由得问:“你多高呀?”
曲灵这阵子又拔高了一厘米,整整175公分了,曲奶奶都在担心她长得太高,不好找对象。她才19周岁,俗话说,二十三还能窜一窜,只希望她别再蹿了。
几人要么来自农村,要么就是厂里的一线工人,曲灵都有类似的生活经历,又会说话,擅长跟人打交道,很快,跟几人就熟识起来。
下午,宿舍的第五名同学也赶到了,是个气质很不同的人,穿了一件合身海魂衫,下摆扎进军裤里,牛皮裤带露在外面,梳着两只小辫子,辫位处扎着细细的红绸子带。她长得并没多漂亮,白净脸庞,单眼皮,眼睛有些细长,脸也有些长,但她一进屋,就让人眼前一亮,让曲灵心里头感叹一句,真洋气啊。
她叫杨明月,自我介绍很简单,只说了自己今年21岁,燕市人,并没有介绍她之间的经历还有职业。
瞧着她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想和其他人多交流的样子,其他人尽管很好奇,但也没多问。
更晚些的时候,宿舍的最后一个人也到了,令人意外的是,她不是一个人,还带着她妈妈,还有还在吃奶的弟弟。
这三人,简直就是逃荒小分队。
面色枯黄,头发散乱,破衣滥衫,这位名叫李招娣的女同学胸前扛着,后背背着,一共三个大包,她的妈妈比她还要狼狈些,背后背着个大包袱,胸前抱着个蔫耷耷,哭闹不止的孩子,进了屋,顾不得什么,先一屁股坐在靠门处的下铺,撩开衣襟,将胸部塞进孩子的嘴巴里。
宿舍里的人全都愣怔住,连忙将脸移开去,皆在其他人眼中看见了震惊。
好一会儿后,何春莲才率先开口,指着靠门位置空着的下铺说:“李招娣是吧,那是你的铺位,先铺上床吧,让那位女同志和孩子更方便些。”
这会儿,他们还不知道几人的关系,只看着两人长得像,但也不好贸然称呼。
李招娣将几个大包放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汗,瞪着眼睛将不大的宿舍打量个遍,很满意地吁了一声,这才开口说:“这是我妈,还有我弟弟,他们送我来上学。”
曲灵几人对了个眼色,送她来上学?还不够拖累她的呢,这母女俩,咋想的啊?
放下心里头的嘀咕,几人依次做了介绍。
李招娣也介绍了自己,“我叫李招娣,22了,我家世代贫农,我妈解放前备受地主压迫,经常被我们那里的学校请去讲述旧社会的遭遇。我妈在旧社会吃不饱暖不暖,导致现在身体也非常差。”
介绍自己就介绍自己,咋介绍起她妈来了?众人不解,但也笑着,跟李招娣的妈妈打招呼,叫着“阿姨”,何春莲、秦桦、官凤英三人都热心地帮着整理东西。
曲灵没过去,总觉得这母女两个挺奇怪的。杨明月也没上前,从李招娣母子三人进来后,就一直捂着鼻子,非常嫌弃的样子。
曲灵的铺位在靠窗户右侧边的上铺,木制架子床,宽度大概1米左右,长度也就一米八左右,她睡惯了大炕,这会儿躺上去,怎么也不舒服,特别受拘束。找出临走时梁爱勤专门买给她的蚊帐,曲灵往顶棚上撒摸着,恰好有前人钉上去的钉子,正好将蚊帐的四角挂上去。
杨明月的铺位恰就在她对面,那母子三人在她的侧对面下铺,几人的举动曲灵都能看得很清楚。
杨明月也在挂蚊帐,她的蚊帐也是崭新的,质量看起来比自己的还要更好些,她挂着挂着,忽然发现屋顶上少了个钉子,气愤地将蚊帐团成一团,扔在一边,歪到被子垛上,捧起一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海岛女民兵》看着,一会儿又觉得热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呼啦啦地扇着。
而那母子三人,在何春莲等人的帮助下,把床铺铺好了,床铺上面补丁不少,上面大合了圈套着小合了圈,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跟斜上方杨明月那崭新的铺盖形成鲜明对比。
那小男孩吃好了奶,睡着了,被放在铺位上面,李招娣从包袱皮里掏出个小枕头来,熟练地垫在小男孩脑袋下面,孩子妈妈的怀抱终于空了出来。她热得满身是汗,顺手就把套在外面的半袖脱了下来,只剩了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那下坠的胸部形状一览无余。
李招娣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从行李包里翻翻找找,找出一件衣服递过去,“妈,你穿上这件。”
李招娣妈妈:“我不穿,怪热的。”
李招娣:“这是在宿舍,还有别人在。”
李招娣妈妈:“都是女的,怕啥?”
李招娣又劝了几次,她妈妈高低不穿,她也没办法,只好和其他人解释,“我妈怕热。”
何春莲脸现尴尬,不好意思往李招娣妈妈那里看,但还是说:“没关系,都是女的,没事儿。”
秦桦、官凤英两人也都附和着表示没关系,杨明月“哼”了一声,看都没往那边看,曲灵假装在忙,也没有说话。
她刚刚注意到了,其中一包行李应该都是李招娣妈妈的东西,要是光送孩子,用得着带这么多的东西吗?这不像是送人,倒像是常住啊!
曲灵坐在床上琢磨了一会儿,便起身下床,去了隔壁311房间。
311房间的门也是虚掩着的,曲灵敲敲门,听见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便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
311应住的是五名同学,贴着名牌的床铺都住满了,只余下靠门的一个上铺,这会儿有四人在,齐刷刷看向曲灵的目光都很友好。
曲灵微笑着,柔和的目光看向宿舍里的每一位同学,而后做了详细的自我介绍。
坐在靠窗位置上铺的一个娇小女同学立刻激动地从铺上下来,说:“你是吉省的呀?我是黑省的,咱俩都是东北的,是老乡啊!”
曲灵也很激动,握住她的手,笑着说:“真的啊,能在首都见到老乡,太高兴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虽然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但也是欢喜非常,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其他几人才插得上话。
跟曲灵互相通了姓名,做了自我介绍,曲灵心里头便有底儿,这边这几位,都是不个色的正常人。不多一会儿,另外一个人也回来了,曲灵跟她聊了几句,立刻得出结论,这也是个好相处。
“你们宿舍真好,大家都很好相处。”曲灵有些羡慕地说。
她的老乡,也就是名叫白小梅的女同志顺口说,“要不你搬到我们宿舍来住,正好有一个空床,这样咱俩就能一块了。”
女同志哪儿有不贪伴儿的?大家虽然相处得还行,但认识还没有几个小时,要说有多熟,也没有,忽然来了个老乡,说着熟悉的方言,聊着共同话题,怎么不让人惊喜?
白小梅恨不能跟这位老乡吃饭、睡觉都在一块。
曲灵惊喜:“能行吗?我倒是愿意,你们宿舍其他人能不能乐意啊?”
白小梅一副“看我的”表情,提高声音,朝着大家问:“同志们,我想着,让曲灵同志搬到咱们宿舍来住,你们同意不?”
都这么问了,谁能不同意,不就是得罪人吗?其他几位纷纷表示“同意,欢迎”,于是白小梅就跟着曲灵一块,乐颠颠地去
找宿舍管理员。
第44章 刺头这种私下里调宿舍的事儿,只要双……
这种私下里调宿舍的事儿,只要双方商量好,宿舍管理员是不会有意见的,只不过是将310的钥匙回收,把311的钥匙给了曲灵一把,再在入住登记册里将曲灵的名字在310宿舍名下划掉,写在311那里。
齐活了!
两人在门口分开,曲灵去310宿舍收拾自己的东西,白小梅则回311宿舍将那张空着的床铺收拾出来--大家把一时半会儿用不到的东西都堆放在了那张空床上。
曲灵进了310宿舍,一推门就看见那母女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得正香,李招娣半个身体悬空着,李招娣的妈妈挨着墙睡着,母女两个此起彼伏地打起了小呼噜。杨明月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几个人或坐或躺,面色紧张,小心翼翼,鸟悄的,都不敢发出声音。
听见曲灵进来,何春莲轻轻“嘘”了一声,说:“小声点,那小孩睡得不稳,有点声音就哭闹。”
曲灵心里头哂笑,点点头,便看见宿舍里唯一的一张木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那小孩子的东西,椅子上明晃晃地晾了两片看不出颜色的尿戒子,稍微近一些,就能闻到骚哄哄的味道。
曲灵便和其他几人说:“同志们,隔壁宿舍的白小梅是我的老乡,我俩刚才聊了一会儿,她非得让我住到他们宿舍去,我不好拒绝,这就搬走了。”
“啊?你要搬宿舍啊,这才住进来。”何春莲惊讶地说。
秦桦和官凤英也是惊讶得不行,“你就在310住着呗,反正就在隔壁。”
他们和曲灵相处不到一天的时间,但对她印象极好,一听说她要走,都有些淡淡的不舍。
曲灵将才清空不久的提包拿出来,开始收拾东西,说:“我也舍不得你们,可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就住隔壁,没事儿我就过来串门,你们不会不欢迎吧。”
“当然欢迎。”几人齐齐地说着,挽留的话就被堵住了,见她去意已决,只好开始帮着收拾东西。
曲灵爬上床,将新挂好的蚊帐拆下来,再将床铺卷起。
311宿舍的同学们也都过来了,准备帮着曲灵拿东西。
310跟311宿舍的同学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便又互相做着介绍。班里总共就这11名女同学,天南地北地相聚在一个班里,都想好好相处,渡过这三年的时光。
人一多,就没有注意音量,大家的声音就大了起来,不一会儿,睡在下铺的小男孩就吭吭唧唧地哭起来。
李招娣和她妈妈都醒了,忙不迭开始哄孩子。哄了一会儿,还不见好,李招娣妈妈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的头帘,就投射到了笑声比较大的贾冬梅身上。
贾冬梅是311室的,说话比其他人都高了个调门,并未察觉这落在自己背后的目光。李招娣清清嗓子开口了,“那个,同学,能不能小点声,我弟弟在睡觉。”
她的声音不算太大,起初大家都没有听见,她两说了好几遍,才有人捕捉到了她的声音,停下来看向她,才听清了她说的是什么。
“弟弟?”贾冬梅纳闷地开口,他们进来时,只瞥到下铺躺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穿的太少,他们也没好意思使劲儿看,并没看见最里面还躺着小孩子。她的目光从李招娣划到旁边的李招娣妈妈脸上,立时吓得一缩,连忙将目光收回,用目光询问310宿舍的其他人,这是谁。
曲灵忙低声说:“咱们回头再聊,麻烦先帮我收拾东西吧。”
贾冬梅,还有311宿舍的白小梅、刘卫东、王芳芳这才收回好奇的目光,也不敢再多说话,麻利地拿了曲灵的东西,就离开了310室。
人多力量大,曲灵的那些东西,一人拿一点,一趟就拿完了。曲灵最后离开,将写了自己名字的木头牌子也拿走了。
等众人到了311室,才敢大声说话,纷纷追问那位妇女和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官凤英主动解答了311众人的疑问,几人听完了,都对这对母女表示了同情。家庭条件优渥,来自于津门市干部家庭,本人也是干部身份的刘卫东说:“看他们母女三个挺不容易的,要不,我们发动同学,给他们捐款吧?”
同样出身于农村的王芳芳虽然没说话,但撇撇嘴巴,明显是不乐意的,白小梅看向曲灵。刚认的这个老乡,虽然年纪比自己小,但成熟、沉稳,总给人一种特别可靠的感觉,一向喜欢随大流的白小梅下意识就看向了她。
曲灵笑了笑,说:“我老家是农村的,对农村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有一定的了解,他们虽然贫困,但坚韧、倔强,并不喜欢别人的施舍,更习惯用自己勤劳的双手赚取劳动成果,如果我们贸然捐款,没准儿,他们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反而不好。”
白小梅和王芳芳立即附和,“我觉得曲灵同志说得对,捐款并不是个好办法。我们可以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曲灵这话,让310宿舍的几人也松了口气,跟李招娣母女相处的这一会儿时间,他们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赞颂劳动人民的词儿,淳朴啊,勤劳啊,这些词,好似跟那对母女并不沾边。
关于那对母女的话题就此打住,大家又帮着曲灵将床铺都归拢好,310宿舍的人便回去了,也因为这事儿,两个宿舍的几名女同学都熟识起来。
晚些时候,一位姓王的三十多岁的女同志来到了宿舍,说是他们的生活管理员,让以后有什么生活方面的问题,尽管找她,还让两个宿舍的同学们自发选出宿舍长来,管理整个宿舍的卫生、出勤什么的。
曲灵没有竞选的意思,跟着大家一起选择了宿舍里虽然年纪不是最大,但当过小领导的刘卫东,隔壁的310宿舍,不出意料,选择的是年纪最大的何春莲。
宿舍长曲灵不想当,但班干部她是想要争取的,当了班干部,证明具备领导能力,在将来,也是履历上的一笔。
等正式开始上课时,第一堂课,就是让同学们互相认识,并选出班干部了。英语(甲)班的担当老师叫李春亮,是个戴着眼镜,有些矮胖的中年男人,也就四十来岁的年纪,但脑门前一片光亮,只剩下零星几根头发盖住稀疏的头皮,他的外号叫“秃老亮”,不知道是哪一届同学给起的,这个外号比他的大名还要响亮。
学校的教学和管理结构与曲灵之前认知中的不同,学校的领导班子,是教工代表、学生和工宣队三结合的革委会。
而每个专业又由学生、老师、工宣队组成教研小组,每个班又按照这个配置,组成小型的教研小组。学生和老师们共同设计、讨论课程。换句话说,学生学什么,老师说了不算,学生说了才算。所以“秃老亮”这个老师,在学生们面前极为客气,说每句话之前,都要问问“同志们怎么看,同志们怎么想。”
毕竟工农兵大学生们是带着“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主席思想改造大学”的使命来的,换句话来说,学生是学校的主人,而老师则是被改造的对象。
这种情况下,老师们的态度自然是谨小慎微,慎之又慎。
班上20名同学,女同学11名,男同学9名,女盛男衰,相对于女同学这边,男同学之间的年龄差距就更大些,最小的19,最大的都28了。那位28岁的男同学叫刘建国,66年之前就下乡了,扎根农村十年,即是班里头年纪最大的,也是响应主席号召,政治性最强的,自然而然就成了班里的领导者。
这曲灵可争抢不了,只能看看以后有没有表现的机会了,目前当务之急,还是把专业课学习好。
这些学生们,每个人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有小学没毕业的,有初中、高中的。有老三届,踏踏实实经过正统教育的,但更多人中学阶段基本就没学过什么知识。为此,学校白天教专业课,晚上开补习班,给文化基础太差的人补齐知识。
曲灵不用上补习班,又因着跟邹师傅学过一点,好歹是有基础的,学起英语来进度就快一些。她也非常刻苦,每天老早就起来,到学校里的小树林处大声朗读、背诵,练习口语。一开始,白小梅还天天跟着她起大早,后来就懒了,只剩下
曲灵自己还在坚持,冬夏寒暑,风雨无阻。
很快,整个外语系,都知道了曲灵,她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出名了。
因着她英语学得好,人又好相处,班上很多同学都跑来和她请教问题,每次,她都热心地教授,遇到嘴笨的,理解力差的同学,也始终保持着充足的耐心,很快,她的人缘也好起来,同学们提起曲灵,无不举起大拇指,说她是个好同志。
10月份,迎来了入学以来的第一次测试考试。
老师在黑板上出题,同学们自己在本子上写下答案,老师将本子收上来,当场判卷。
曲灵只错了一道拼写题,总体来说,对于自己如今的水平还算是满意,她正帮着旁边的白小梅解答问题,忽地,身后传来“呜呜”的哭声。
转头去看,却见是李招娣,趴在桌子上,哭得厉害。
“她怎么了?”曲灵小声问着身后的秦桦。
秦桦撇撇嘴,说:“她得了满篇的X”。
老大姐何春莲忙过去安慰,李招娣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满教室的人都停下来,听着李招娣的哭声。
刘建国搞清楚缘由,见李招娣不拾劝,将好好的课堂搞成这样,就不耐烦了,站起来说:“李招娣同志,这是在课堂上,你哭成这样算什么事儿?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
李招娣忽地就站起来,却不是针对刘建国,而是朝向“秃老亮”,怒瞪着哭红了的眼睛,激声说:“我要批评李春亮,搞这样的考试,是对没有英语基础贫农的迫害!”
这句话,让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虽然工农兵大学生们是要来改造大学的,入学以来,也没有间断了批判和政治斗争,但从来没有这样直剌剌地针对过自己的老师。绝大多数人对于英语这门从来没有接触的学科和语言充满着好奇,对于教授这门语言的老师也保持着尊重。
却不料,李招娣竟然因为自己考试没有考好,而要批判李春亮。
批判啊,那可是能让人脱层皮的!
李春亮的秃脑门上这会儿已经泛出汗珠,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好似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嘴唇哆嗦着,手扶在讲桌上,有些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来,李春亮都在夹起尾巴做人,但作为老师的责心人又让他没有办法放任学生们,于是就在学习上抓得紧了些,却没想到为自己招致了无妄之灾。
曲灵悬起了一颗心,脑袋里头迅速组织着语言。她得帮助李春亮,如果真的开起了批判会,这位可爱的秃脑亮可就要遭殃了!
她绝对不能让李招娣这样的人得逞,否则,以后,再没有老师敢真心教他们了!
好在,聪明人不止曲灵一人,还未等她开口,班里的学生领导,事实上的班长刘建国又开口了,厉声说道:“李招娣同志,你这是把私人情绪上升到了阶级立场上,你这是错误的!”
何春莲也开口:“是啊,李招娣同志,李春亮老师做的这次测验,就是为了测试大家的水平,你没有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
李招娣却不依不饶,但她对刘建国似乎有些惧怕,只管朝着何春莲喊:“你的阶级立场呢,还记得我们工农兵学员的职责吗?我看他李春亮就是为了让我这个贫农出丑,来彰显他臭老九的威风!”
何春莲嘴巴笨,反应慢,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涨得脸通红,只喃喃辩解,“李招娣同志,你误会了,李春亮同志没有这个意思……”
曲灵环视着班上的同学,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来,绝大多数都是同情李春亮的,只是,并没有其他同学站出来为他说话。
白小梅偷偷跟曲灵说:“这个李招娣真是太坏了,太欺负人了!把他们宿舍的人欺负个遍还不够,还欺负起老师来了!”
李招娣的母亲和弟弟自开学后,以送她的名义住到宿舍后,就一直没离开,娘仨霸占了曲灵离开后,空出的那张床,正经在宿舍里过起了日子来。
一个1周岁的小孩子,整天在宿舍里拉、尿,弄得宿舍被屎、尿味淹入了味,整天开窗通风都不管用,那孩子身体还不好,白天他们不在宿舍还好,就怕晚上那孩子哭闹起来,全宿舍的人整宿整宿都睡不好。
宿舍里其他人的东西,那母女,想用就用,连说都不说一声,倒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宿舍里的其他人倒是想要撵走那对母子,也找了宿管员,甚至是学校领导,但没人敢出头去管。那可是嘎嘎纯的贫农,谁敢出这个头,可就是阶级立场问题了。
杨明月在宿舍里闹了几场,闹到最后就是那母女两个齐上阵,李招娣她妈满口的污言秽语,什么话都敢说,荤素不忌,杨明月败下阵来,被骂得大哭不止,哭得虚脱了,吓得何春莲、秦桦几个连忙背着她去了医务室。
战斗力最强,最有后台的杨明月都干不过那母女,何春莲几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隔天,杨明月就申请搬去了别的宿舍,只剩下何春莲几人还在苦苦熬着,只恨当初的自己太傻太单纯,竟没看出这母女是这样的货色,还同情他们,恨不能把自己吃的用的,都奉献给他们。
何春莲几人经常往311宿舍跑,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控诉一番李招娣母女的恶行,才能排解下心中的闷气,在他们的传播之下,全班、全系,都知道了李招娣母女的“光荣事迹”,没人敢招惹他们,自然也就没人敢亲近。
李招娣被孤立了,她却并不在意,该咋样还咋样,把310宿舍当成自家的地盘,宿舍里的东西就是自家的东西,还很乐在其中,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听了白小梅的话,曲灵摸摸自己的胸口,悄声说:“幸好你那会儿让我搬到311宿舍来,要不然,现在我也得跟着吃苦了。”
白小梅脸上就露出得意之色,说:“可见我这个人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曲灵笑:“是啊,你就是聪明得很。”
夸得白小梅美得不行。
那边的争吵还在继续。
李招娣虽然有些害怕刘建国,但想要批斗李春亮的心太过迫切,也顾不得怕了,开始攻击他:“你怎么维护这个臭老九,我看你的阶级立场也有问题,你是不是要包庇这些反动分子?”
刘建国自恃是个男子汉,又比李招娣大了几岁,一向是沉稳老大哥的形象,可瞧着李招娣的刀头冲着自己来了,咄咄逼人的,一时间也有了想要退缩的意思。
曲灵瞧着事情不好,小声对白小梅说:“李招娣太过分了,咱们得想办法帮帮班长才行,要是这次让李招娣赢了,她不光在310宿舍横着走,在整个班,整个系也得横着走了。”
白小梅也是又气愤又担忧,前后左右的串联一番,大家都是想要出头,但是想想李招娣那无赖劲儿,心里头就发怵,觉得没能力按住她,就撺掇曲灵:“你口条好,要不你上吧?”
曲灵迟疑:“我也害怕李招娣啊,她可是属沾不着的,谁对上她谁倒霉,杨明月就是现成的例子啊!”
大家都沉默了。
曲灵咬咬牙,说:“为了大家,为了班长,为了正义,我豁出去了,不过,你们可都得站到我这边啊!”
大家纷纷表示一定会支持她的。
曲灵这才深吸口气,以大无畏的精神站起来,同时开口:
“我家世代贫农,我父亲是转业军人,在部队的时候荣立过三等功,转业到均州矿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我本人高中毕业后,也进入到均州矿,在青工营里锻炼了一年,矿上最苦最累的活我都干过,扛一百斤的木头,顶着烈日修路,下井回收电缆,矿灯电瓶里流出来的硫酸把工作服都灼烧坏了,险些没毁容,在狂风暴雨下爬上十米高的电线杆去维修电路……我在思想上积极要求进步,听主席
的指示,将矿上分配给我父亲的高级别家属院无私地退回到矿上,给更需要同志居住。后来,又因为表现优异,被均州厂评委优秀新职工称号!”
曲灵一口气说完,缓了口气,不等别人说什么,接着说:“李招娣同学,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自夸,而是说明,作为一个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我骄傲着我天然的,坚定的革命立场,为自己的成份而骄傲,并且也成了鞭策我的动力,成为了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不光你一个人是贫农出身,我也是贫农,咱们班上所有同学也都是贫农和贫下中农。大家肩负着使命,来到经贸大学,一方面改造大学,一方面也要学习知识,等到将来国家和主席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能勇于承担起责任。
而李招娣你,却因为自己没有掌握知识,而恼羞成怒,将责任推到李春亮同志身上,这这就是利用身份发泄私人怒气,这根本就不是主席所倡导的革命精神,完全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行为!你这样的行为,严重破坏了我们这个小集体内部的团结!我有理由怀疑,你才是潜伏在贫农中的坏分子!”
曲灵话音刚落,就有人高喊着:“说得好”,而后就是热烈的掌声,很快,掌声响成一片,在屋子里头回荡得愈加响亮。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点,热切、激动地看着曲灵,心潮澎拜。
第45章 人人喊打李招娣脸色愈发的黄,那张跟……
李招娣脸色愈发的黄,那张跟她妈妈像了五六分的脸上,充满了戾气,她也同大家一样,紧盯着曲灵,满脸戾气,神情狰狞,嘴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但发出的声音,很快就被声浪淹没。
讲台上的李春亮心下一松,紧抓着讲台的手忽然就松了力气,险些就要摔倒,幸好,他的身体本能还在,迅速支撑住了身体,他知道,自己这次的危机算是过去了。
大家伙的掌声足足响了得有两三分钟才停下。而后刘建国严肃的脸上带着笑容,开始打圆场,说:“我相信,不管是李春亮同志还是李招娣同志,都是咱们自己的革命同志。这次的事情,就当成是同志们之间的一次小争论,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就不要上升到阶级矛盾上去了,大家说是不是?”
曲灵赶紧说:“是,班长说得对!”
李招娣就是再泼,也知道,她贫农的身份,只在成分比她差的人面前有优势,对上曲灵这个身上带着几重保护的就落了下风。况且,所有同学都站到了曲灵那边,这个家伙又长了一张伶牙利嘴,不管比拼哪方面,都是斗不过的,她声嘶力竭喊了好久都没用,最后只能闭上嘴巴,不情不愿地将戾气收了起来,皱着个眉头,满面愁苦,好似个备受压迫的小媳妇。
此时,要是不明情况的外人看了,准会以为英语(甲)班全体同学在欺负李招娣,而李招娣就是旧社会备受压迫,敢怒不敢言的杨白劳。
一场小风波过后,曲灵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地位陡然升高,获知了她的履历,感受了她的正义直言,以前不熟悉的男同学们也开始了解这个年纪不大,经历不少的女同志。
中午下课,曲灵被何春莲、秦桦还有其他女同学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的,表达着对她的敬佩之情。
何春莲这几人,最近这几个月被李招娣母女三人坑惨了,今个终于有了出了口恶气的舒畅感。
曲灵摆摆手,没有接受他们的赞扬,叹口气说:“我这下算是把李招娣给得罪了,你们刚刚看到她看我的眼神没?阴恻恻的,太吓人了。我觉得吧,这事儿没完,她肯定得找茬报复我!”
何春莲、秦桦、官凤英三人面面相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相处几个月,他们太了解李招娣了,这人小心眼儿,睚眦必报,今天曲灵将她说个哑口无言,真就可能招致她的报复。
白小梅、王芳芳等人也开始跟着着急,“那可怎么办啊?她就是块滚刀肉,说不过就耍横、撒赖,无所不用其极,曲灵是文明人,肯定搞不过她。当初可是咱们大伙一块撺掇着曲灵出头的,这会儿曲灵惹了李招娣,咱们可不能拍拍屁股不管!”
何春莲等人忙说:“哪能?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曲灵,要是李招娣敢欺负你,我们一定站在你这边,实在不行,豁出去了,咱们能出来上学的,哪个成分不好?都是被党和人民考验过的,岂能被她拿捏了!”
难得何春莲这种好脾气的人都说出这样话来,可见对李招娣的积怨太深了。
曲灵听完,笑着说:“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也没那么严重。主席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咱们还是要给李招娣同志机会改正,如果能够改正,就还是好同志!”
大家说说笑笑着,准备一块去食堂。
只李招娣和杨明月没有参与进来。
李招娣一向是要打好饭回宿舍里去吃的,她妈和弟弟还在嗷嗷待哺,杨明月自来就是不和他们一起活动的,是个独来独往的独行侠。
听说她是高干家庭子女,经常有开着吉普车的人过来看她,大概是家庭条件太过优渥的缘故,很看不起他们这些五湖四海来的外地人,走路时,总是仰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孔雀,跟人说话时,也总有种纡尊降贵之感,再加上搬去了别的宿舍住,跟他们的联系就更少了。
尽管要团结同志,但谁也没有下贱到热脸贴冷屁股,久而久之,大家就当杨明月这个人不存在了。
何春莲见杨明月自己坐在角落里,有些不忍地犹豫了下,还是开口:“杨明月同志,一起去吃饭吗?”
杨明月站起来,朝着这边走过来,却忽略了何春莲,下巴点了点曲灵,“你跟我出来下。”
曲灵指指自己:“杨明月同志是找我吗?”
杨明月皱皱眉头,有些不耐地说:“是。”然后笃定了曲灵一定会跟上来一般,当先出了教室门,在门口处站住。
曲灵将自己的饭盒和饭票递给白小梅,“你吃啥就帮我打啥吧,我看看她找我干什么,一会儿去找你们。”
白小梅答应一声,朝杨明月那里不善地瞥一眼,几人在门口分开。
杨明月见曲灵过来了,又往门口走,等走到教学楼拐角的没人处,才开口,“你今天得罪李招娣了。”
曲灵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杨明月下巴依旧仰着--也许是不得不仰,她也就一米六二、六三的样子,比曲灵矮了10厘米左右,要想对着她的脸说话,就只能仰着。
曲灵这会儿距离她大概一膊长的距离,不远不近,可以清晰看到杨明月的脸。从入学以来,还是头一次跟她这么近。
杨明月脸上没有表情,是个不折不扣的“冷美人”,很像想象她被李招娣母女挤兑得大哭乃至于虚脱的样子。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图书馆里学习,是回到宿舍后才听说的,那时候杨明月已经被家人接回去了。
“你要不要,跟我联手?”杨明月开口。
“哦?联手什么?”曲灵不解。
“联手对付李招娣。你招惹了她,她恨上你了,而我也恨死她了,咱们两个联手,将她从经贸大学弄回她乡下老家去!”
杨明月说着,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咬牙切齿的,看来真是把李招娣恨到了骨子里。
曲灵笑了下,说:“杨明月同志,我和李招娣的矛盾是理念上的,思想上的矛盾,不存在私人恩怨,革命同志们,要经得起批评才行。你说李招娣可能会报复我,那
也只能是她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不是一个好同志。我却不能跟她一般见识。杨明月同志,非常抱歉,你的提议我不能接受。”
曲灵是厌恶李招娣不假,厌恶她竟然想要批斗那么负责任的李春亮老师!她曲灵来上大学,可不是来改造大学的,是要真正来学习知识的,怎么能由着这样的小人行径得逞?
要不是跟那些男同学还不熟悉,要不这些个女同学们一个个的,要么太善良,要么太胆小不敢出头,要么表达能力太差,她何至于自己出头?
她是不想得罪任何人,但触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也必须得上。
得罪了李招娣,她是要防范,但还不至于和杨明月联手,再说,也没有痛恨李招娣,痛恨到把人家撵走的地步,毕竟,那母女三人又没黏在自己宿舍,影响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听见曲灵这么说,杨明月的嘴角扯了扯,而后落下一句:“虚伪”,转身就走。
曲灵白挨她这么一句评价,倒也不生气,摸着饿得咕噜噜叫的肚子,赶紧奔着食堂去。
再次和李招娣遇见时,对方睁着阴恻恻的眼睛瞪着她,好像在说,你等着,我早晚得收拾你!
曲灵旁边的白小梅等她走了后,狠狠呼出口气,说:“吓死我了,她怎么这么吓人啊,那眼神,好像阴沟里的老鼠。曲灵,你以后但凡去哪儿,身边可一定得跟着人,千万别落单,我担心她背后下手,太可怕了!”
说实在的,刚刚李招娣那一眼,把曲灵也得吓了一跳,后背毛溜溜的。她想,是不是太把李招娣往好处想了?还真敢下黑手?
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凭着自己在“青工营”那一年体力活锻炼出来的力气,凭着自己的身高,对付一个小鸡崽子一般的李招娣不在话下,可对方要是背后下手,可就防不胜防了。
她慎重地点头,说:“好,好,我一定跟着你们一起,坚决不能落单。”
如此提防着过了几天,没等到李招娣的报复,310宿舍却又爆发起了一场战争。
起因是秦桦周末回家带来的5个烧饼,3个煮鸡蛋,还有1斤果条丢了。
烧饼是为着她休假回家,她妈专门给烙的,用的富强粉,里面放了油酥,外边沾了芝麻,总共烙了这一锅五个,家里人一个没舍得吃,都给她拿过来了。
三个鸡蛋在如今这时候,虽然都能买得着,不算太稀罕,但也是正经补充营养的好东西,那一斤果条,是小辈来走亲戚时送给她奶奶的,她奶奶没舍得吃,留给了她,说是读书费脑子,一定要她带到学校去吃。
秦桦是周日傍晚时候回到宿舍的,那会儿宿舍没人,包括腻在宿舍里的李招娣母子三人。因着之前李招娣母子三人有偷吃偷拿别人东西的先例在,她便将装着吃食的书包放在自己的铺位上,还把枕头压在上面,想了想,又把被子也压在上面。心里头想着,那母女就是再过分,也不至于掀开枕头、被子从书包里面拿东西吧。再说,她就只是去打了个开水而已,一会儿就回来了,应该没事的。
等她打完水回了宿舍,何春莲和官凤英都回来了,她心下里一松,想趁着母女三人不在,给室友们分几个粿条,尝尝味道,结果把被子、枕头拿开一看,书包都瘪了!
她心下一凉,不死心地朝里面翻去,真的没有了,她那么一大包的烧饼、鸡蛋还有裸条,全都没有了!
何春莲、官凤英看着她的表情不对劲儿,连忙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秦桦脑袋嗡嗡的,一阵阵的发懵,可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吃食都被人拿走了,忙晃着不太灵光的脑袋在床铺上到处找,自然是找不到的,这才肯相信是真的丢了。
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心中涌出无限委屈还有舍不得。
“你到底是怎么了?”何春莲两人着急得很。
眼泪流了出来,秦桦脑袋才清醒了些,她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说,“我刚刚带着5个烧饼、3个鸡蛋还有一斤粿条,烧饼包在油纸里,鸡蛋就那么放着,就在我书包里,我就出去打了趟水,那些吃的就没有了!”
“啊?”何春莲和官凤英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刚刚他们进门时,李招娣母子三人匆忙离开的样子。
自己的吃食丢了,秦桦丝毫没有怀疑眼前这两人,忙问:“刚刚李招娣他们是不是回宿舍了?”
何春莲和官凤英异口同声回答:“是”,回忆着李招娣三人出去时,李招娣抱着她的弟弟,李招娣妈妈佝偻着,双手环抱着,里面好像就是抱着东西,依稀看到一点油纸的影子。
秦桦咬牙切齿,“就知道肯定是他们,我找他们去!”
何春莲忙劝着,“你追出去也没用,他们肯定不承认偷了东西。”
以前有过先例,即使被抓了现行,那对母女也会胡搅蛮缠、撒泼放赖,根本掰扯不清,除了生一肚子气,没别的办法。
官凤英却说:“那也得找他们,不能就这么算了,那老些个东西呢!”
五个烧饼,三个鸡蛋,一斤粿条,着实不算少了!
何春莲咬咬牙,眼看着秦桦已经追了出去,便也跟着官凤英冲了出去。
秦桦是在宿舍楼一直被关闭着的侧门台阶上找到那母女三人的,他们好似特别喜欢这样的地方,宿舍楼的这里,教学楼的这里,都是他们经常活动的场所。
李招娣母子各抱着一个烧饼狼吞虎咽在啃,芝麻落了一身,就连那个1岁多的小孩子,也双手抱着鸡蛋在啃,被蛋黄噎得直翻白眼儿,却还在一口一口地啃着。
秦桦气势汹汹而来,看见他们啃着自己的烧饼,心都在滴血,指着两人的鼻子就开始骂:“你们这两个小偷!偷我的烧饼、鸡蛋,粿条,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看见秦桦,李招娣慌乱了下,下意识就想将烧饼藏起来,可一见到她妈气定神闲,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大吃大嚼,便也镇定下来,“谁是小偷,你可别诬赖人!”
“你就是小偷,小偷就是你!”
李招娣母女两个一人抱着一个烧饼,另外的烧饼、鸡蛋和粿条还被牢牢搂在李招娣她妈的怀里,秦桦上手,就想抢过来,手刚伸过去,就被李招娣一把给推了出去。
李招娣急了,“秦桦,你想抢东西!你是强盗!”
天啊,她还恶人先告状了,秦桦气得头晕,眼泪花花就在眼眶里头转,用凶恶的声音威胁,“你们这两个小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李招娣不屑地晃了晃烧饼,说:“你说这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你不?”
“你……”秦桦气得不行不行的,一急之下,又想上手抢,却看见李招娣她妈将手上吃得只剩下小半个的烧饼往怀里一塞,挥舞起双手就开始拍着大腿哭嚎:
“可不得了喽,要抢贫农的东西了,谁来给我们贫农做主啊,我们乡下人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人民当家做主,地主老财、资产阶级又来欺负我们贫农了!”
又是这一套!秦桦捂住脑袋,又气又烦地在原地转圈圈。
何春莲和官凤英这两个跟着一起来的,本来是想要帮腔的,可愣是一句合适的话都没插进来,这会儿瞧见秦桦给气成这样,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惊恐地看着往这边拥过来,看热闹的人,心里头真是又生气,又着急,又丢人!
最先靠过来的,是两位二十多岁的男同志。一看见李招娣母女三人的狼狈样子,先就同情了几分,再听说人家是贫农同志,立时就更加亲切起来,狠狠瞪了秦桦几人一眼后,柔声劝慰李招娣妈妈。
“这位贫农同志,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慢慢说,咱们这里可是首都经贸大学,容不得欺负贫农同志的情况发生。”
李招娣满脸感激地看向那人,说:“谢谢你啊,同志,幸亏有你给我们做主,那三位女同志冤枉我和我妈妈偷了他们的吃食。”
那男同志脸上立刻露出愤慨的表情,转头教训秦桦三人,“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冤枉贫农同志呢?解放前,贫农同志们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难道建国后,在我们自己的人民政权里,还要让他们继续受罪吗?你们几位同志,赶紧给贫农同志道歉!”
这会儿,围过来的人
越来越多,男同志的声音愈加慷慨激昂,落日泛黄的余晖打在他脸上,给他镀了一层金光。
便有不明情况,只听了个大概之人附和着男同志,谴责起秦桦三人来。
秦桦气得不行,想要辩解,可是喉头发闷,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得蹲在地上“呜呜”哭出声来,何春莲和官凤英两人又急又囧,脸通红地跟大家解释着,他们那娘儿三真的偷了东西,却仗着贫农身份,恶人先告状……
可惜,并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说什么。
最后,还是何春莲见事情就此下去,恐怕会不可收拾,这才跟官凤英一起,一左一右搀扶着秦桦,从人群包围之中,狼狈逃出。
跑出老远,跑到没人的角落,三人互相看着对方,不由得悲从中来,抱头痛哭一番,边哭边骂,将刚刚所受到的委屈发泄出来。
三人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小可怜,互相安抚着,直到天黑透了,才踏上沉重步伐,站到310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小孩子的哭声,三人谁也不想踏进这扇门。
311宿舍门打开,曲灵端着盆子出来,见这三人都是一副丧眉耷眼,仿佛受到了沉重打击的样子,好奇地问:“你们三个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呀?”
这一问,就好似被按了某个开关,三人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曲灵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这三人中,状态更好些的官凤英囊着鼻子问:“我们能去你们宿舍待会儿吗?”
“当然”,曲灵赶紧将宿舍门打开,放这三人进来。
311宿舍其他人围过来,纷纷关心地问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秦桦浑身打着哆嗦,将刚刚的遭遇详细讲述一遍。
311众人听完,全都说不出话来了,半响后,刘卫东才来了句,“他们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白小梅紧接着说:“太不要脸了!”
曲灵拍拍秦桦的肩膀,以示安慰。
王芳芳问:“你们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何春莲看了秦桦一眼,说:“能怎么办呢?我们算是怕了她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曲灵:“你们能躲到哪里去呀?也搬宿舍吗?”
何春莲正是这个想法,便点点头。
秦桦抹了把眼泪,说:“我不甘心!”她的烧饼、鸡蛋还有果条,家人们舍不得吃,都给了她,饱含着亲人们对她的疼爱,就被那母女三人偷吃了,她不甘心!“明明是他们偷了我的东西,还诬赖我,恶人先告状,太欺负人了!”
官凤英也是忍了一肚子的气,她这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简直是六月飞雪,比窦娥还冤!她咬了咬牙,说:“我也不甘心,这不是颠倒黑白嘛,就因为他们是贫农,就因为他们看起来更可怜,凭什么!”
何春莲忙拍了她一下,提醒着,“你怎么什么话都说!”
官凤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骂起贫农同志了,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要是搁在前几年,是要被批判的。她忙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就是被气得狠了。”
何春莲:“那又能怎么办,遇到这样的人,也只能是自认倒霉了。”
秦桦:“明天,我就去系里举报他们,去学校革委会举报他们!”
何春莲忙说:“你可别去,搞不好,就和今天似的,吃亏的是咱们。”
秦桦啪啪拍着自己的大腿,“这不行,那不行,难道就真的忍了吗?我要被气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曲灵等人只能是安慰着她,说些让她别生气,放宽心云云之类的片汤话。
隔天,曲灵一直注意着杨明月,在她能清晰听见的地方,曲灵和秦桦等人聊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过了一夜,秦桦的气儿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恨那母女,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定要让他们好看的意思。
第46章 偷窃曲灵眼睛余光注意到杨明月正支着……
曲灵眼睛余光注意到杨明月正支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下课后,杨明月凑到秦桦身边说了什么,然后两人一起离开。
曲灵嘴角挂上了笑容,希望这两人真有能力将李招娣母女送走。
最近,她发现李招娣看向自己的目光愈加阴恻,好像毒蛇一般,让她遍体生寒。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种时刻被人窥视,没准哪天冷不丁就咬你一口的滋味太难受了。
李招娣,还是滚蛋为好!
一周后,一向独来独往,跟大家都不亲近,见面连打招呼都不愿意的杨明月忽然就跟班上的同学亲近起来,会主动跟人搭话,跟人说话时,肯定会将袖子撸起,务必让大家伙看见她右手手腕上那只明晃晃的梅花牌手表。
就有不少人一脸艳羡去看这块手表。
“……是我大哥送给我的礼物,庆祝我上了大学,从沪市百货商店买的,花了二百四十块呢!”
杨明月这样跟众人说着。
秦桦便露出了羡慕的表情,“真羡慕你!买这块手表,不光要钱,还券,一般人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这要是拿到黑市去卖,保不齐能卖到三百多块!”
杨明月:“不止,我一个好朋友想要,说出三百五十块跟我买,我肯定不能卖啊,这得用专用的手表券才行,听说在黑市,那样一张券就能卖到100块呢。”
曲灵这一周,一直在盯着杨明月和秦桦的动静,就想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开始行动,今儿个总算是有所动作了。
听着这两人夸张的语言,瞧着这两人就站在李招娣身后不远处说话,就知道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两人,挺聪明的嘛!
再看李招娣,虽然身体还坐在椅子上,但右半边身体包括脑袋,明显往身后侧着,这是在认真听后面两人说话。
看来,鱼有上钩的意思。也是,吃的用的她都偷拿,这么大一块闪亮亮又贵重的手表就在跟前,逗引了她好几天了,她怎么能不动心呢?
人的欲望都是被养大的,她挤走了杨明月,气得秦桦无可奈何,还有贫农身份作为依仗,更有那些个不知道真相,自诩正义的糊涂人给帮腔撑腰,有恃无恐的,还有什么不敢的?
曲灵猜到接下来杨明月会做什么,果然,下课的时候,一杯水不小心洒在了杨明月的右手上,让她手腕上的手表也粘上了水,她道了一声“倒霉”,赶紧将手表摘下来,放到桌子上,拿着手绢使劲儿擦,完了把手表放到书本里夹着,让吸着里面的水分,自己去了水房洗手绢。
曲灵心说,来了,姜太公开始钓鱼了!她趴在桌子上,用手挡住脸,视线从指缝中探过去,观察着李招娣的一举一动。
这会儿是下课时间,等会是自由讨论课,实际就是批判课,有些类似于“青工营”时每天晚上的交流会。
只是,如今已经是1975,虽然还倡导革命精神,造fan精神,但因着社会大形势的改变,很多同学们的思想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不再那么激进了。
李招娣是这其中的异类,以前,就属她发言最积极,曲灵从她身上,能看到66年那批人的影子,大概他们母女就是因此而成为受益者,获得了上大学的机会吧。
不过,自从上次被曲灵这个兼具着工农兵三重身份,更红更专,言语更具有攻击性的一针对,她也不再积极发言了。
曲灵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忽地,李招娣动了,四下左右里张望着,瞧见没人注意,挺起腰杆站起,走到隔了一个位置的杨明月座位处,经过之时,双手摆着,好似在活动身体,却不小心碰到了那本装了手表的书,连忙鬼祟地又往周围望着,而后肥大的袖子一笼,等袖子划过之后,那本书已经平整了。
这是成功了,她这手妙手空空好快啊!曲灵激动起来,看得津津有味,这心理素质,这身手,莫非是练过?
李招娣得手后,又在四下里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她,便坦然地走了出去。
她这是要去藏偷来的手表吗?
曲灵立刻站起来,准备跟过去看看,却见秦桦也已经站了起来,尾随着而去,曲灵便停住脚步。
等了大概三四分钟,李招娣脸带着得意笑容回来了,又过了两分钟,秦桦也回来了,再等了一会儿,杨明月也回来了。
这会儿,自由讨论课开始了,由刘建国主持,他刚刚站在讲台上,说了一声:“同志们……”
一声惊呼响起来:“我的手表不见了!”
来了来了,好戏开始了!
曲灵嘴角带着笑容,看向杨明月。
只见她脸上满是惊慌焦急的神色,在书本堆里,课桌上,到处翻找着。同学们都顾不上讨论了,纷纷看向她,离得近的同学,也帮着她一起找的,有询问她把表放在哪里了,是不是记错了。
这只手表全班同学都见过,而且记忆深刻。那么贵的一只表不见了,大家都跟着着急。
刘建国也跑下来,跟着一起找,还有同学问:“你刚刚不是去厕所了吗?是不是忘在那里了?”
杨明月摇头,斩钉截铁,“肯定没有,我的手表沾湿了,我是把手表摘下来,夹在课本里,才去的厕所,你看书里头还有洇干的痕迹呢!”
有人连忙说:“我证明,我看见了,杨明月同志确实把手表夹在课本里了。”
又人便说:“哎呀,那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夹在书里呢!”
杨明月也是一脸的懊悔,“我也没想到会不见啊,就放在教室里,教室里都是咱们同学,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呢!”
找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找到,便有人小声说:“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拿了?”
刘建国立即呵斥他:“怎么能说出这么破坏团结的话?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怎么可能偷拿同志的东西呢?”
此时,秦桦举起手来,细声细气,又小心翼翼地说:“我,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立时有人追问。
秦桦咽口吐沫,往一直端坐在座位上,没有参与这边话题的李招娣看了一眼,又胆怯地收回视线,说:“我看见有人拿了杨明月同志的手表!”
这话一出,满屋皆惊。
有人比杨明月还着急,追问着:“是谁拿的?”
有人已经顺着秦桦刚刚的视线,看见了李招娣,而后露出了然的表情。
“是,是李,李招……”
曲灵看见李招娣的后背紧绷起来,忽地一下站起,转过神来,双眼圆瞪向秦桦:
“秦桦,我警告你,你可别胡说,我是三代贫农,你诬陷贫农,是阶级立场问题,是反ge命,我要贴你的大zi报,要去革委会告你!”
“呀,这不是不打自招嘛,秦桦还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呢!”曲灵声音不大不小地跟身边的白小梅说。
白小梅没有压低声音,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这是不打自招!”310、311宿舍这些人,都知道李招娣是什么德行,下意识料定手表就是她偷的。
刘建国严肃着脸,说:“秦桦同志,事关李招娣同志的清白,你可不能乱说!”
秦桦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坚持:“我没有瞎说。”
当事人杨明月此时才开口,说:“李招娣,你让你妈你弟弟霸占着宿舍,搅合得我们吃不好睡不好也就算了,你怎么还偷东西呢?这可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违法犯罪了!”
曲灵跟白小梅说:“我就说嘛,她是广大贫农同志里的坏人。她总是拉着广大贫农来给她打掩护,这是要破坏贫农同志的名誉,对于这样的害群之马,必须得揪出来!”
白小梅觉得曲灵这话说到了她的心缝上,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刘卫东叹口气,跟刘建国说:“这事儿太大了,价值二百多元的手表丢失,又有人指正李招娣,这不是咱们能处理得了的,报到系里吧。”
李招娣这才有些着急,她不确定秦桦是真的看到了,还是诈她呢,但是以秦桦平时被她欺负得死死的,也不敢放个闷屁的情况来看,她恐怕是真的看到的,不然借给她十个狗胆,也不敢诬陷自己。
这事儿要是闹到系里去,恐怕就不能善了了。
她当即往地下一坐,拍着大腿,“天啊,我不活了,诬赖贫农,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是妄图复辟旧社会啊……”
这表情、动作,跟她妈妈一摸一样,要不是声音还有些稚嫩,动作不够流畅,真以为是她妈来了。
只不过,这些动作,她妈妈作为长辈做起来,让人有所忌惮,她做的效力就大打折扣了。
曲灵跟何春莲等几名女同学纷纷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拉腿的拉腿,两下就把李招娣拽起来,按在了椅子上,刘建国和刘卫东已经出发去系里汇报情况了。
李招娣眼睁睁看着人离开,嘴巴不停地叫喊着:“你们都是剥削阶级……欺负人……”
曲灵赶紧从李招娣桌子上找了个本子,隔开自己的手掌,按在她的嘴巴上,笑着说:“别的班还在上课呢,别影响了别人。先别叫,等人来了,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是冤枉的,让他们给你道歉。”
李招娣怒瞪着曲灵,奈何曲灵力气大,身后又有人抵着她,摇晃了几下,也挣脱不了,她也不是有长劲儿的,不多一会就力竭,堆委着靠在后面的桌子上。
不一会儿,刘建国和刘卫东带着一男一女回来,女的是系里的学生代表,叫王秋实,男的是工宣队代表,叫李刚,都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脸的老成、冷静,这两人就是学校和系里的代表了。
几人一进来,教室里都安静下来,曲灵忙将堵着李招娣的书本拿下来。
刘建国将几人带到跟前来,先介绍了王秋实和李刚的身份,又将杨明月、李招娣还有秦桦这三个当事人介绍给了这两位。
显然,在来的路上,刘建国已经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介绍清楚了,只需要把这几个人对应上就是了。
王秋实背着手,凌厉的目光在三人脸上不停地扫视着。
别看李招娣混不吝,但最知道眉高眼低,知道这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便没有大喊大叫,只佯装出一副自己心里头没鬼,是被冤枉的表情来。
秦桦有些害怕王秋实,但躲闪之后,又挺起胸膛,迫使自己直视着她,以表示自己说的话都是真的。
至于受害者的杨明月,就更坦然了,下巴依旧高高扬着,只是眉头紧锁着,表示着她的焦急。
王秋实看够了这三人,这才开口,先问了李招娣,“你说说,下课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什么?”
李招娣小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两圈,说:“我下课后,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头有点疼,就出去放放风,在上课之前就回来了。”
王秋实不置可否,又转向秦桦,“你说亲眼看见了手表是李招娣同志偷的,你详细描述一下,她作案的经过。”
秦桦使劲点点头,大力地清了下嗓子,而后深深吸口气,又咽口吐沫,才说:“我先是看见李招娣去了杨明月的座位旁,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紧接着,李招娣就出了门去。正好,我想上个厕所,也跟着出了门去,却看李招娣不是往厕所方向去的,还鬼鬼祟祟的,我就好奇了,跟在她后面,然后就看见,就看见她从袖子里拿出杨明月的那块手表来,藏在了侧门台
阶上那块木板下面。”
秦桦虽然紧张,但非常如实、完整地将事情讲完了。
李招娣惊恐万分,原本还想着是秦桦诈她,却没想到,她把事情经过讲述得这么清楚,她控制不住地扬声喊道:“你胡说,你栽赃陷害我!王秋实同志,你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李刚同志,我是贫农,我八代贫农!我妈是贫农代表,经常去上忆苦思甜大会的!”
王秋实没搭理她,问李刚:“过去看看?”
李刚点点头,便让秦桦带路,沿着李招娣走过的路线走一遍。
很快,就从教学楼正门出来,绕到了平时不开通的侧门处。
李刚三两步跨到台阶上方,掀开木板子,果然在下面看见了一只闪闪发亮的手表。
曲灵还有英语(甲)班的其他人,都是紧跟在后面走过来了,这会儿,人群之中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惊呼声。
曲灵:“天啊,真的是李招娣,果然是隐藏在群众中的坏人,破坏阶级团结的坏人!”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众人都听见。
王秋实显然也听见了,她循着声音看过来,却没找到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这下李招娣是彻底的慌了,她急急地说:“手表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藏的,秦桦说得这么清楚,肯定是她栽赃陷害我,肯定是她干的,她跟我有仇,想整我!”
“咦,秦桦跟她有什么仇呀?”曲灵略略提高声音问着,朝着身旁的白小梅眨眨眼睛。
白小梅立刻会意,也说:“是啊,秦桦跟你有什么仇?”
王秋实往这边瞄了一眼,也问李招娣,“你说秦桦和你有仇,有什么仇?”
“这,这,我和她……”李招娣支支吾吾,却说不出来,她又不傻,当然知道把和秦桦结仇的经过说出来,只会对自己更不利。
秦桦:“我来说吧。”说着,她就把烧饼丢了,索要不成,反被恶人先告状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事儿,英语(甲)班所有的女同志都知道,但男同志却不一定知道的,这么一听,简直就是大开眼界,看向李招娣的目光便不同了。
每个月学校给发着补助,吃饱不成问题,却要偷吃别人的烧饼鸡蛋,这从小里头说是馋,从大里头说就是盗窃啊!
李招娣更急,忙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要听秦桦的一面之词,那些烧饼、鸡蛋都是我自己买的,是秦桦诬赖我!”
秦桦将心中的委屈说了出来,这会儿好了不少,人都显得更大胆了些,她说:“你说我诬赖你,那你说说,你的那五个烧饼、三个鸡蛋,一斤果条是从哪里买来的?”
李招娣自然是嘟嘟囔囔说不出来,正要瞎编,秦桦就开口了,说:“你不知道吧?那五个烧饼是我妈亲手烙的,用了富强粉,加了油酥,加了芝麻!总工就烙了五个,全给我拿上了!那三个鸡蛋也是从我父母嘴里头省下来的,那一斤粿条是别人送我奶奶的,我奶奶舍不得吃,专门给我留的!”
秦桦说着说着,胸口起伏,眼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大家都是从苦日子过过来的,如今虽然吃饭能吃饱了,可是要想顿顿大米、白面那也是不可能的,都知道细粮的珍惜,更为可气的是,秦桦家人的一片心意,都被李招娣给糟践了。
“不是,我没有,你就是看我是乡下来的,我穷,我是贫农,你就瞧不起我,诬赖我,两位同志,你们可一定要替我做主!不能让她这个城里人欺负我这个乡下人,我虽然穷,可也不是小偷啊!”
李招娣连忙辩解着。
何春莲却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秦桦身边,对着王秋实和李刚说,“两位同志,我证明秦桦的话是真的。”接着,她将那天的情况从自己的角度讲了一遍。紧接着,官凤英也站了过来,说:“当天,我和他们一起,也能证明他们两个说的是真的。”
他们证明了李招娣曾经偷过秦桦的吃食,也就证明了她有偷东西的前科,李招娣偷了杨明月手表的可能性也就大大增加。
但王秋实显然没有就此做出判定。
她对李招娣说:“是你拿的吗?如果是,你承认,争取失主原谅,可以从轻处理。”
李招娣不停摇头,脸色惶恐,胆怯、惊慌,但就是咬着牙不肯承认,“不是我拿的,我是冤枉的,他们瞧不起我,瞧不起贫农,所以才陷害我……”
说来说去,还是类似的话。
曲灵和旁边的白小梅说:“咱们宿舍楼和教学楼侧门都常年不开,我看李招娣母女几个经常在这两处,因为他们总在,别人基本上就不去那边,李招娣把东西藏在那里,倒也合理。”
其他同学们都非常认同。那就是李招娣母女的地盘,除了他们,谁敢往那里藏东西,不是羊入虎口嘛。
王秋实目光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收回,转到秦桦身上,“有其他人能证明你是追踪着李招娣过来的吗?”
秦桦想了想,说:“有,我出来的时候,英语(乙)班的两名同学正好从这边走过去,他们应该看见了李招娣,也看见了我。”又连忙补充说:“刚才有同学说教室侧面就是李招娣的地盘,我们大家都知道。贼偷了东西,肯定会藏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王秋实朝着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又吩咐人去英语(乙)班找那两位同学。
两个班级的同学经常会合起来上大课,所以,也算是认识的。不大一会儿,不明所以的两名同学被李刚亲自请了过来,询问之下,这两人都点头:“是,我先看见了李招娣,又看见了秦桦。李招娣慌慌张张的,四处张望着,秦桦也是躲躲闪闪的,看见我也没打招呼,我还觉得挺奇怪的。”
两位同学提供证词后,又被请走。
这下大家基本上更加确信,这表是李招娣拿的了。
显然,王秋实和李刚也是这么想的。
但李招娣仍然不肯承认,还在说是别人陷害她。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刚皱了皱眉头,说:“我看,还是交给学校保卫处吧,他们精通审讯手段,一定能让事情水落石出的。”
交到保卫处,那可就是大事了,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贫农,审讯手段多的是!李招娣更加慌乱起来,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平时无往不利的手段都失去了效用,这会儿无比想念自己的妈妈,慌乱之中,抓住了一个人的裤脚,哀求着说:“请你帮我到310宿舍找我妈过来!”
被抓住裤脚的王芳芳暗叫倒霉,使劲想把自己的裤子抽回来,却没料到,李招娣的抓握的力气非常大,竟然没有收回来。
曲灵注意到了她的窘迫,伸出过去,“嗖”地一下用劲儿,将她的裤子抽了回来。
第47章 放假了王芳芳感激地看了眼曲灵,抚摸……
王芳芳感激地看了眼曲灵,抚摸着自己被拽得褶皱的裤子,连忙躲到了后面。
李招娣顾不得怨怪曲灵,又想要去求别人,众人慌忙往后躲避。
王秋实:“李招娣同志,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如实承认你犯的错误,否则就把你送到保卫处去。”
“我没偷,我就是没偷!”李招娣见没人肯帮忙,不由得把心一横,站起来,就要往出冲,一门心思想着得找她妈,找到她妈,就就得救了,可事与愿违,她很快就被人拦住,两只有力的胳膊推搡着她,将她送回到原地。
李招娣这下是真的绝望了,不由得朝着屋顶大声嘶喊:“妈,妈,你快来救我,这里有人欺负我!”
声音凄厉又凄惨。可惜,教学楼距离宿舍楼太远,声音根本传不过去,这会儿她妈大概正带着她弟弟在宿舍楼侧铺着褥子晒太阳呢。
“送保卫处吧。”王秋实淡淡地说。
李招娣捕捉到这句话,忙扑到王秋实跟前,“我说,我说,我承认,表是我拿的。不怪我,都怪杨明月太嘚瑟了,到处显摆她的手表,二百多块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八代贫农,从小,连饭都吃不饱,我弟弟饿得瘦骨嶙峋,连奶粉都吃不起,她却有钱买手表,凭什么?这不公平,我
是贫农,她的东西就合该是我的!”
这番话一出,大家都觉不可理喻。贫农是应该受尊重受优待不假,可总不能别人有点好东西,就都得是你的吧。
一直冷冷注视,却没说话的杨明月淡淡开口,说:“这只手表是我大哥送给我的,是用他攒了半年的津贴买的,他是一名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战士!”
这话一出,大家看李招娣的目光愈加充满谴责。这是解放军战士用他的血汗赚来的,你一个贫农还能比解放军战士的功劳大不成,你到底哪来的脸皮,说出这番话来!
李刚再次提出,说:“涉及到偷盗,金额高达两百多块,咱们想压也压不住,送保卫处吧。”
王秋实点点头,说:“走吧,带上这位李招娣,一起去保卫处。”
杨明月和秦桦非常自觉地,一左一右抓起李招娣的胳膊,跟着王秋实等人走了。充当证人的何春莲、官凤英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刘建国和刘卫东作为班里的学生代表,也紧随其后。
但剩下的人,就没有理由也跟着去了,便回了教室上自习。
白小梅悄悄问曲灵,“你说,李招娣会怎么样?”
曲灵说:“这就看保卫处是自行处理,还是交给公安局了。交给公交局就有蹲监狱的可能。”
白小梅抽了口冷气,现在蹲监狱,就是去劳改,发配到边疆地区去,引以为傲的贫农身份也没了,从此只有劳改犯这一个标签。白小梅想想李招娣那瘦瘦弱弱的样子,忽然就于心不忍。
她说:“你说,咱们能不能发动同学,一起请愿,让保卫处对李招娣从轻处理啊?可千万别把她交给公安!”她说着,触及到曲灵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曲灵忙笑着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人心眼真好。”
见识过那样恶劣的李招娣,白小梅还想着给她求情,真是个好人啊,跟自己不一样,费这么大力气才终于弄成现在的局面,怎么可能再为她求情?
这样的人,就该远离自己的生活才是,李招娣这种人,打根子就坏了,还是得收到教训才行!
两天后,李招娣一家三口灰溜溜地离开了经贸大学。学校对李招娣还是留了情面,只做退学处理,对她的处理结果也没有公示。
李招娣的妈妈倒是也想撒泼打滚儿,可不管是保卫处还是校管会,各个比她根红苗正,也都是从特殊年代走过来的,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在绝对的权利面前,李招娣的妈妈不堪一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通通失灵,也终于明白如果再闹,李招娣受到的惩罚会比现在重得多,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认了。
据说,李招娣一家要走的那天,何春莲、秦桦还有官凤英三人受不了李招娣母女的谩骂,都躲了出去,回来一看,宿舍里狼藉一片,香胰子、毛巾、水杯、雪花膏……这些小的,零碎好拿的,都被那母女俩卷走了。
三人相对,欲哭无泪,早该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何春莲心疼得不行,但还是劝慰另外两人:“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东西没了还能再买,李招娣走了,咱们就能彻底省心了。”
不然还能如何,人家都走了,还能追着去要东西不成?
曲灵也松了口气,再不用担心一不留神就会碰到那个阴毒的眼神了。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期末。学校并没有组织正式考试,而是让大家轮流上台,用英语做演讲,不管是介绍自己,还是介绍家乡,或者是讲一个日常小事儿,或者是讲奇闻异事都可以。
但同学们大多选择做自我介绍,因为用到的词汇更加简单一些。
曲灵也用英文流利地做了自我介绍,为这个学期自己的努力学习落下一个完美的总结。
这个假期,学校没有安排其他活动,就是正常的放假,曲灵考虑之后,决定回去均州。
回家之前,曲灵去找了李春亮老师,想跟他借一些英语的教材,有一个多月的假期,她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习才行。虽然,她在班上甚至是系里都英语水平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曲灵明白,那只不过是矬子里头拔将军罢了,还得更努力学习才行。
这一学期里,只有少一半的时间在上课,多一半都在搞思想政治教育,下班学期还要到农村去“开门办学”,留给她学习的时间太少了。
李春亮得知曲灵的来意后,有些激动。他很感谢曲灵那一次的出言相助,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曲灵,那将是一场不可预知的灾难。
他想到66年的乱象,心里头就直发抖,对于曲灵的感激自然是真心实意的,一直想找机会感谢她一番。
况且,曲灵还是这些学生里面,学习欲望最强烈的,最有主动性的,哪个老师能不喜欢爱学习的学生们?
他找了很多书籍给曲灵,说:“放假期间,遇到不懂的问题,尽管记下来,等开学了来问我!学习英语,最重要的是勤学苦练,不光要背会台词,还要敢张嘴,大声练习。”现在学生们学的都是哑巴英语,有些单词能够认识,但读得不准,甚至读不出来。
就比如期末考试时,很多同学站在台上,脸涨得通红,愣是发不出那些英文的音节来。
李春亮自然有很多关于英语教学更好的方法,但在这种大环境之下,他不敢提,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他说着,又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几份《燕市周报》英文版。这是创刊于1958年,我国唯一的英文新闻周刊,属于国家对外宣传刊物,上面有很多有关国家发展的新闻和评论。因着面向的是在国内的外国人,对外经贸和外语教学的人士,其他人员很难买到。
曲灵非常珍惜地接过来,保证着说:“我一定好好学习!”
带着沉甸甸的英语书籍报刊,带着燕市特产,曲灵回到了均州市。
回到阔别已久的小院,曲灵只觉得身心舒展。这是自己的地盘,不管自己身处何地,是否疲惫,只要想到自己的小院,就觉得有了退路,不管遇到什么事就都有了底气。
因着车票不好买,给家里还有梁爱勤的来信,只说了大概的回家日期,但家里头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非常干净,外屋的水缸里存放着半缸水,取暖用的劈柴、煤块整齐地堆放在门面房里。地窖中,也存储了些白菜、萝卜、土豆子,屋里头的米面粮油也是现成的。这是让她一回来,就可以直接过日子了。
一摸自己屋里的炕,还是温热的,显然昨天有人过来烧过了,她点了炉子,往里头攒上劈柴,又填了煤块,在铜壶里面灌了些水坐上去。不大一会儿,屋里就暖和起来。
她脱了鞋子、外衣,在自己的大炕上滚了两圈,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地就被院子里头的声音吵醒了。曲灵撩开窗玻璃帘子看出去,借着着微黑的天光,她看见梁爱勤和曲树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她一喜,刚要说话,就看见曲树强先将自己的自行车支好,而后又帮着梁爱勤支好,梁爱勤朝着曲树强笑着,帮他理了理棉袄的领子。
这,这两人……曲灵捂住嘴巴,悄悄放下窗帘角,轻轻地回到被窝里继续躺下。
这两人是确定关系了吧?她回忆着刚刚的场景,梁爱勤那娇羞又带着幸福的样子,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而自己的大堂哥曲树强呢,也是一脸的幸福,一副呆相,像个傻小子一样,两人看起来可真相配!
院子中,那两人才发现屋里有人,梁爱勤惊喜地喊着:“是不是曲灵回来了?”而后,便又提高声音喊着:“曲灵,你回来了吗?”
曲灵这才假装是被吵醒了,应了一声:“是我回来了。”便趿拉着鞋子,下去将门插打开。
门外,梁爱勤和曲树强一前一后地站着,脸上都带着惊喜的笑容。
“曲灵,你可算是回来了!”梁爱
勤跳跃着,一把搂住曲灵的肩膀。
曲灵也忙和她拥抱,说:“我回来了!”
她和这位好朋友,从认识开始,上学在一块,放学也在一块,放寒暑假还在一块,除了她回曲家村的时候短暂分开之外,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对方不在,心上都觉是缺了一块似的,再次见到,心上这一块就算是补上了。
两人拥抱着,表达着相见的喜悦,曲树强虽然也高兴,但也没有打扰两人,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彼此对视着,看看对方有没有变化。
“白了,稍微胖了一点,更好看了!”梁爱勤下了结论。
“你也更好看了!”曲灵说着,几个月不见,好朋友好似长大了不少,脸上带起了小女儿的柔媚,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
两人去了屋里,在炕上对坐着,讲着彼此分开后的事情。许多事情,其实在信里都讲过了,但是再讲一遍,仍觉十分新鲜。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经大黑了,阵阵食物香气传来,曲灵这才感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
曲灵往外屋看了一眼,笑着说:“我大哥可真贴心!”
在两人聊天聊得正欢的时候,曲树强已经将晚饭做好了。
梁爱勤脸上露出娇羞的表情,点点头,说:“他是挺贴心的。”
见梁爱勤没有和自己袒露心意的意思,曲灵也不着急,也假装没发现,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个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竟然也到了搞对象的年纪了。
梁爱勤是个好姑娘,心眼好,温柔,会关心人,也有自己的主见,曲树强勤劳、能干、性格随和,两人在一块,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真替他们高兴!
三人一块吃了顿热乎乎的晚餐。
曲树强又帮着将水缸里的水打满--没人的时候屋里不生炉子,怕把缸冻了,没敢将水缸装满,家里有人,多了热乎气,水缸就不容易冻了。
又从门面房里将劈柴和煤块倒腾到小屋里,从地窖里掏出些白菜、萝卜、土豆,整齐码放在外屋地上,方便取拿,又陪着两人聊了一会儿,便说要离开回均州矿。
“大哥,你就留在这里住一宿呗,也有地方。”曲灵挽留他。大晚上的,天寒地冻,路上可能还有冰,赶夜路还不如在这里住一宿。
曲树强笑着说:“没事儿,这条路也走惯了,打上手电能看得见,我不在,你们两个好好说说女孩间的话。”
啥叫女孩子间的话?莫不是怕梁爱勤坦白了两人的关系,他害羞吧?曲灵觉得好笑,便没再挽留。
果然,晚上,曲灵跟梁爱勤躺在炕上的时候,梁爱勤跟曲灵坦白了:
“灵儿,我跟曲树强好上了。”梁爱勤说这话的时候仰头看着顶棚,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呀,真的呀?什么时候的事儿?”曲灵惊喜地问。
见曲灵的语气中没有丝毫不高兴或者反对的意思,梁爱勤松口气,说:“就上个月,他才跟我坦白的,说是早就稀罕我了,想跟我处对象。”
曲灵想象不出自己那个憨厚的,不善言辞的大哥跟人家表白爱意的样子,觉得他还是挺有勇气的,该出手时就出手。
“你们见过家长了没?”曲灵问。
自家奶奶和二叔二婶都认识梁爱勤,可以说是很熟悉了,以这几位家长的性格,要是知道梁爱勤有可能成为自家儿媳妇,肯定是极其乐意的,只是梁爱勤的父母,不知道满不满意曲树强这个未来女婿。
不过,曲树强身高一米八,相貌堂堂,又端着铁饭碗,梁爱勤父女似乎没有理由不满意。
“还没有,想先跟你说,你要是同意了,我们再跟家长说。”梁爱勤说。
曲灵:“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啊,你们两个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举双手双脚赞成。”
“真的呀?”梁爱勤这才转向曲灵的方向,说:“你真的同意我们俩好?”
曲灵伸出手来,握住梁爱勤的手,说:“当然了,大嫂。”
“哎呀,讨厌,你瞎说什么!”梁爱勤被这一声大嫂叫得浑身发烫,连忙扔了曲灵的胳膊,撩起被子盖在自己脸上。
曲灵“哈哈”大笑,“大嫂,别害羞啊大嫂,反正早晚要叫你。”
曲灵笑闹着,要去掀梁爱勤的被子。梁爱勤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个茧,挣扎着从曲灵的魔爪之下逃开,往炕梢边上滚去,直到呼吸不了,才从被子里头爬出来,脸色通红,眼神明亮地看向曲灵。
曲灵笑着,不再打趣她,说:“没想到,你竟然跟我大哥好了。”
两人小时候,经常一块去看矿区放的露天电影,那时候,她们喜欢《渡江侦查》里的李春林,喜欢《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都是有勇有谋的大英雄,她俩说着童言稚语,说以后嫁人就嫁解放军。
没想到,梁爱勤喜欢上了跟李春林、李向阳完全不一样的曲树强。
梁爱勤显然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她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人啊,理想中的对象,和实际上喜欢上的人是不同的,人和人之间,很奇妙,处着处着,就处出感情来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想着跟他组成家庭,结婚生子。”
虽然看不见梁爱勤的面部表情,但是从梁爱勤的声音之中,就能听出她此时的幸福,还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真好!
两人安静地享受着此时奇妙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梁爱勤突然说:“对了,你去上大学后不久,好像是八九月份的时候,展敬怀来找过你……展敬怀你还记得吧?”
自然记得,曲灵说:“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儿,他高三毕业就去当兵了,当了两年义务兵,没有复原,就肯定是提干了吧。”
她上次见展敬怀还是他临去当兵之前,曲灵跟其他很多同学在一起,给展敬怀开了个欢送会。会上,很多同学都送了礼物,曲灵也送了,是一只手掌大小,暗红色塑料皮,印着冷冬寒梅图案的随身笔记本,当时,展敬怀跟同学们,包括她,说了很多勉励、祝福的话。
梁爱勤摇摇头,说:“他听说你去上大学了,就跟我问了问你这些年的经历,只说是来看看老同学。”
曲灵点点头,又听见梁爱勤有些兴奋地说:“灵儿,你是没见到,现在的展敬怀穿着一身军装,往哪里一站,跟小白杨似的,笔挺笔挺的,脸上也比以前多了男子气概,别提多精神来了!”
展敬怀本就优秀,在部队里面锻炼一番,更优秀了也很正常。
两个又聊了聊以前上学的一些人和事儿,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开始,曲灵就带了从燕市带回来的礼物,挨个儿拜访她的熟人,张九钢、李奶奶、徐奶奶、阅览室的张姐、电工组的刘师傅、传授她扛木头经验的范师傅,烧锅炉的邹师傅,甚至人事处的秦丽霞……
这些人中,有的是真切的挂念,有的是想维持关系。虽然她非常想要留在首都,但是按照工农兵大学生“哪来哪去”的原则,她大概还是要回来均州矿的,千万不能人走茶凉,还要时不时的把冷锅烧温热才行。
等人情世故走完,曲灵就收拾东西,回了曲家村。
冬天是曲家村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候,天寒地冻的,也干不了农活,但勤快的乡下人,却也闲不下来,纳鞋底儿、鞋垫儿,揉棒粒子,精心伺候着自家养的几只鸡鸭,用春夏攒下来的荆条编筐,去生产队牛群走过的地方去拾粪……
一天下来,也是忙忙碌碌的。
亲人之间,彼此相见,自然是非常欢喜。而已经常住在曲家的唐卫红看见曲灵,也挺高兴的。
相比于第一次见面,唐卫红稍微有些变化,脸蛋被农村更凉更硬的风吹糙了些,人倒是没瘦,精神也很好。如今她跟着曲家人同吃同喝,因着她是掏了不菲伙食费的,再加上曲家的孩子们都不
在身边,无论曲奶奶还是二叔、二婶,都把对于小辈的爱寄托在她身上,对她极好。
虽然唐卫红一开始非常不习惯农村生活,讨厌旱厕,讨厌鸡鸭,讨厌粗陋的吃食,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渐渐地,开始融入了这里。再一对比其他知青们每天要干的活计,和村民们之间的矛盾,唐卫红就更加满足了,非常庆幸当初她妈妈的决定。
“灵姐,你在燕市怎么样,上大学怎么样,好不好玩?”
唐卫红将曲灵拉到自己的小屋里,迫不及待地问着,对于自己这个回了首都上大学的姐姐非常羡慕,她虽然已经适应了农村的生活,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尽早回到燕市去。
妈妈来信给她说,等她插队满两年,也想办法弄个上大学的名额让她回首都上大学,再想办法托关系让她在燕市上班。这样虽然比原定计划推迟一年回去,但上了大学之后再工作,可以选择的工作岗位会更多。
唐卫红一向很听妈妈的话,虽然推迟一年才能回去,心里头有些不愿意,但妈妈也是为她的将来考虑,也就答应了。
第48章 出事曲灵就挑了些学校里不好不坏的事……
曲灵就挑了些学校里不好不坏的事情给她讲了讲。
唐卫红又问:“那你去家里了没?见到爸妈,哥哥姐姐了吗?他们好不好?”
曲灵一噎,如果唐卫红不是有这样一双明亮的,一眼就能让人看到心里去的眼睛,真会以为她是故意这么问的。
她到燕市的这一学期,刘琳从来没有联系过她。刘琳不可能不知道她到了首都经贸大学读书。
当然,曲灵也没有去联系他们。
去上学之前,唐卫红给了她家里的地址,还天真地让她放周末了就去家里玩儿,改善伙食。
也就唐卫红这种被父母、兄姐疼爱长大的天真孩子,才会以为只要有血缘关系,就是毫无隔阂的亲人吧。
曲灵如今没有需要用得着刘琳的地方,即便是有求人帮忙的时候,她也不会这样直接上门求人,那样,肯定是达不成的。
面对唐卫红的问题,曲灵倒也不尴尬,她回答说:“学业太忙了!英语是个全新的科目,我一点基础都没有,所有空余时间都拿来学习了。”
唐卫红看着她挎包里一本本书籍和报纸,没有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便很遗憾地说,“可惜,你吃不到家里阿姨做的糖醋排骨了,我有时候想起来都会流哈喇子。”
曲灵在曲家村待了几天,便准备返回均州市的小院子。
从她回了老家,家里头一天到晚都不断过来串门的人,奶奶、婶子的,哪个都是沾亲带故的,看见曲灵热情得不行,问这问那的,说话又都是大嗓门,笑起来“嘎嘎”的,把在院子里头溜达的鸡鸭们都吓得一愣一愣的,她理解老家人对于首都和大学的好奇心,但极为影响她的学习。
曲奶奶很不舍,曲灵忙说:“我就回均州待几天,过年之前就回来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唐卫红在身边期期艾艾的,走来走去。
曲灵好笑问:“你怎么了?”
唐卫红很不好意思地开口,“灵姐,我能不能跟你去市里呀?我在这里太无聊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在村里是个尴尬的存在,跟知青们不亲近,跟村里同龄的姑娘们也不亲近,平时,就曲聪回来时,能跟她说说话。她在曲家村,虽然没有吃苦受累,但着实憋得慌。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忙又说:“我有粮票,也有钱,我能自己管自己的吃喝,我也会听话的,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这个小妹妹啊,被刘琳教育得很不错,虽然从小被娇生惯养着长大,为人单纯了些,天真了些,但很有礼貌,性格也比较温和,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行吧”曲灵答应着,说:“那你和奶奶说一声,她答应了我才能带你走,对了,还要去和大队书记请假,开介绍信。”
唐卫红欢呼一声,一阵风似地跑了。
于是,曲灵回到均州时,身边又多了个唐卫红。
她位于高粱河街道的小院子也热闹起来,曲聪、梁爱勤、曲树强下了班就过来,一起做饭吃饭,说说笑笑,几个年轻人在一块,听着曲灵“叽里咕噜”地大声朗读着英文报纸,虽然听不懂,却也觉她读得特别好。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就在学习与亲人朋友们的陪伴之下,很快过去了。
曲灵装点行囊,拿着提前买好火车票,在亲戚朋友们的目送下,踏上了前往首都的火车。
1976年,却是灾难深重的一年。曲灵还有其他同学们都被悲伤萦绕着,情绪低迷,茫然不知道将来何去何从。
这种低沉的情绪,一直到1977年才有所好转,今年,也是曲灵在首都经贸大学的最后一年。
她的英语水平比刚入学时,不可同日而语,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可以跟李春亮老师用英语进行比较流利的日常沟通。而《燕市周报》英语版,她是期期都看,借助着好不容易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中英词典》对照着,将上面的文章翻译成中文。不光能锻炼英文读写、翻译能力,还对如今国内形势有了相当的了解。
用李春亮老师的话来说,现在曲灵的英语水平去外交部翻译司当个助理翻译是完全没问题。
外交部,翻译司,那得啥人能去啊,曲灵可是想都不敢想。虽然目前对自己的英文水平有了一定的自信,但越学习就越敬畏,越明了自己的不足,她想,李春亮对她如此高的评价,应是带着长辈特殊偏爱的,因着她的勤学、肯学,因着她远远优于其他同学的学习成绩,将自己视为最得意的弟子。
而随着大革命的结束,经贸大学那些被下放的校领导们、老师们纷纷平反,恢复到大革命之前的管理体系,而李春亮则被提拔成为英语教研组的组长。
对于李春亮这次的升迁,曲灵跟他本人一样的高兴,自家老师地位、话语权的提升,自己获得的好处也就更多。
对,她就是这样的现实。
最后一年了,如果不想想门路,她很快就要回到均州矿去了。
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便愈加觉得均州的地方太小,那是她的后路,但,如果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她并不想回去。
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一点都不少,与其在那个小地方为着一点点利益明争暗斗,还不如到更广阔的天地去。
她自己所思所想,多次隐晦地跟李春亮提起过。李春亮虽然没有明确地做保证,但话语中透露出会帮她想办法的意思来。
至于更有权利的刘琳和唐建江那边,曲灵倒是很想他们出手帮忙,但她绝对不可能去求他们,第一是以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便是求,人家也未必肯帮忙,二是她不想欠人情,欠人情是要还的,她想要对方主动帮忙,或者彼此之间利益交换。
但,凭着双方不对等的地位,刘琳他们大概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所以,暂时也指望不上他们。
天擦黑的时候,曲灵和白小梅结伴一起回到宿舍,刚到宿舍门口,就看见王芳芳背着挎包匆忙走出来,走得太快,又没有抬头,险些和两人相撞。连忙道了声“不好意思”,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两人站住,瞧着她的背影,白小梅朝着不远处,大树下站着的男同学努努嘴,说:“王芳芳准是又和刘明约会去。”
刘明也是英语(甲)班的学生,来上学之前是大队的会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和王芳芳好上了。学校禁止谈恋爱,所以两人一直是偷偷摸摸的来往,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殊不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曲灵也摇摇头,说:“真不明白她是咋想的,两人老家,一个天南,一个海北,又调不
到一块去,何必要开始呢。”
白小梅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对爱情还是有些见地的,说:“喜欢上了,就不管不顾,只活在当下了呗。”
白小梅说着,拉了拉曲灵的胳膊,等她矮下身来,小声说:“我听说个事儿,大事儿,本来想跟你说的,结果你一直在图书馆学习,我就给忘了。”
曲灵双眼放光,忙问:“什么事儿,快说,快说!”
白小梅便贴着曲灵的耳朵说:“你知道为啥王芳芳每次和刘明约会,都要带一块塑料布不?”
曲灵瞪大眼睛:“你知道了?”
白小梅点头,暧昧地眨眨眼睛,说:“他们是要去干那事!”
曲灵猛地抽口凉气,捂住嘴巴,“是干那事?”
那事是哪事,两人都清楚,白小梅使劲儿点头,“是官凤英偷偷跟我说的,说是有一回看见白小梅在水房冲洗那块塑料布,那上面有男人身上弄出来的东西,她猜着,两人是在外面干那事了,带块塑料布,就铺在他们身底下。”
曲灵又是抽了口冷气,不可思议地说:“王芳芳疯了吗?要是被人看见,举报到学校咋办?”
这可是乱搞男女关系,开除,通知原单位还好,要是被送到保卫处,可就惨了,那可是是搞破鞋,是流氓罪。顶着着这个污名,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更没了前途可言。
白小梅也觉王芳芳是疯了,她听说的时候也是震惊不已。她想起小时候听婶子大娘们说的荤闲话,便说:“说是那事挺让人上瘾的,就跟抽大烟似的,王芳芳是上瘾了。”
她三天两头的就要和刘明约会一次,天擦黑的时候出去,熄灯之前才回来,每次回来,嘴巴都是肿的,但整个人却格外的精神,有时候,坐着坐着,就开始愣神,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容,别人叫她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曲灵和白小梅都没有感情经历,不懂王芳芳是怎么了,只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值得回味的好事儿,这会儿想来,她还真是上瘾了。
曲灵很不理解,到底是多么美妙的感觉,能让王芳芳如此的不顾一切,也要去享受。她还是很替王芳芳担心,说:“他们干了那事儿,万一要是怀孕,有小孩了咋办?”
曲灵一语成谶,不久之后,王芳芳就开始呕吐,吃不下东西,人也迅速地枯黄、消瘦起来。
王芳芳只说自己是吃坏肚子了,养养就会好的,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周,也没有好转,却严重影响了她的学习和生活,她请了假,在宿舍里休息。
宿舍其他人虽然都没有生养过孩子,但家里都是有弟弟妹妹的,见识过母亲怀孕时是什么情景,再联想到王芳芳三天两头带着塑料布和刘明去钻小树林,便都猜测王芳芳恐怕是怀孕了。
刘卫东将宿舍里的几个人召集起来,商量对策。
他们选了一处空旷的地方,席地而坐,刘卫东一脸的愁容,说:“咱们跟王芳芳同窗两年多,一直相处得都不错,王芳芳是个好姑娘,咱们作为革命同志,眼看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能由着她不管啊,芳芳是一时被刘明迷惑,犯了错误,咱们得救她!”
曲灵说:“卫东姐,你一向聪明,你说咱们怎么帮她。”
白小梅也说:“对啊,卫东姐,你说说,我们照着做。”
贾冬梅也赶紧表态。
刘卫东清清嗓子,说:“既然大家信任我,我就说说。”
她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首先,这事儿,咱们得严格保密,千万不要露出去,让别人知道。”
曲灵点点头,保证道:“我们肯定闭紧嘴吧,跟谁都不说。”
白小梅和贾冬梅都表了态,刘卫东才继续说:
“这个孩子是个祸害,得让芳芳在肚子大起来之前处理掉!否则,就是想瞒也瞒不下去。”
这……
那肚子里是一个孩子,是一团血肉,又不是一个用旧的抹布,吃剩下的苹果核,想处理就处理了?即便曲灵不懂怀孕、生孩子那些事儿,也知道,要弄掉一个孩子,可是要承受极大风险的,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况且,王芳芳这个当事人尚且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这些外人就开始计划了,能替王芳芳做主吗?要是她因此遭遇什么危险,谁来承担责任?
白小梅盯着曲灵,见她没发表意见,便也跟着闭口不言。贾冬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没有说话。
曲灵看了两人一眼,笑着说:“卫东姐,你都是为了芳芳好,是一片好心,我们都非常清楚,可是,这毕竟是个大事儿,还是得她自己决定为好。咱们虽然都关心她,拿她当一家人,但毕竟不能替她做决定。”
白小梅立刻说:“是啊是啊。”
贾冬梅也连忙跟着点点头。
刘卫东:“可是……芳芳她现在这样子,根本就下不了决心,咱们得帮她一把,替她做正确的决定才行!”
曲灵只觉得热心是好事儿,但是吧,不意味着,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有些事情能揽,有些事情不能揽。
王芳芳已经是个25岁的成年女性了,已经到了可以承担一个家庭重担的年纪,自己做的事情,自然要自己承担后果。
王芳芳确实是个好人,两年多来,曲灵跟她相处得也很融洽,但也没到为了她的不计后果去擦屁股的程度。
曲灵说:“卫东姐,芳芳她25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还是听她自己的意见吧,如果她需要咱们的帮助,咱们就尽量帮忙。”
刘卫东叹口气,有些失望,但看着白小梅和贾冬梅都是一样的意思,只好说:“那我们问问芳芳吧。”
曲灵忽略了她这句“我们”,点点头,说:“辛苦卫东姐了,需要我们帮什么忙,你尽管说!”
不管能不能做到,话总是要说得好听些的。
白小梅和贾冬梅也赶紧说:“还有我们。”
刘卫东对他们的态度还算是满意,笑着说:“那行,我就替芳芳谢谢你们了。”
几人就此分开,曲灵和白小梅去图书馆,刘卫东让贾冬梅陪着回宿舍找王芳芳。
等晚上,曲灵和白小梅两人从图书馆回来,就感觉宿舍里的气氛一片低迷。
王芳芳蒙在被子里头,只露头略有些枯黄的发顶,时不时颤抖着,发出一阵抽噎之声。刘卫东躺在上铺自己的床上,面朝里,隔了老远,都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而贾冬梅则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铺床上,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
见两人进来了,贾冬梅才轻轻呼出口气。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曲灵和白小梅轻手轻脚走进来,用口型问着。
贾冬梅伸手,示意两人她身边来,而后捂着嘴巴小声说:“他们两个吵架了,吵得可凶了。芳芳先是说自己没怀孕,就是吃坏肚子了,完后卫东姐让她去医院做检查,如果真是吃坏了肚子,就赶紧治好,如果是怀孕了,趁着孩子还小,就早些打掉,否则,芳芳姐这辈子就完了。”
“芳芳坚决不肯去医院做检查,她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卫东姐是在污蔑她。卫东姐让她面对现实,有问题就去解决,两人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他们就都哭了起来,就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贾冬梅想起刚刚两人吵架的场面,还心有余悸。他们不敢大吵大闹,怕别人听见,就用眼神和表情小声争吵,那两个平时都很温和的姑娘,忽然就狰狞起来,陌生又面目可憎,让贾冬梅心里头毛毛的。
好不容易两人不吵架了,又各自闷在自己的床铺上,哭泣的哭泣,生气的生气,贾冬梅也不敢离开,唯恐这两人有个好歹的,好不容易等到了另外两名舍友回来,才能松口气。
虽然他们的声音很小,但刘卫东明显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大概是想到了刚刚的不愉快,呼吸愈加急促。
曲灵心说,这就是一片热心管闲事的下场,老话说的
那句,多管闲事多吃屁真是没错!她一定要以此为鉴,千万别做那多嘴多舌的人。人这一辈子啊,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再关心下亲朋好友,就已经费尽心思了,像是刘卫东这样,大包大揽地把别人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精力都用在别人身上了,分在自己岂不就少了?
曲灵自认是个自私的人,理解不了刘卫东这种人的所思所想,有点佩服她,但绝对成不了她。
她走过去,拍了拍刘卫东的后背,说:“卫东姐,你别生气。”
刘卫东后背起伏得更厉害了,隔着一层被子,曲灵轻抚着她。好一会儿,刘卫东转过头来,眼睛微微有些肿,却对着曲灵笑着说:“我没事儿,你们去看看芳芳,她刚刚有些激动,我怕她身体承受不住。”
曲灵几人便来到王芳芳床前,发现她往里缩了缩,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有稀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起初,曲灵以为她在哭,但再听听,却觉得不对劲儿,好似是呻吟声,忙问着:“芳芳,你还好吗?”
王芳芳没有回答,白小梅抬手,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掀起来,便见王芳芳蜷曲成一个虾米,紧紧地抱着肚子,头发将脸庞盖住,微露出一点的嘴唇苍白得好似一张白纸。
白小梅吓得“哎呀”一声,使劲儿往后退了一步,曲灵也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摸王芳芳的额头,却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濡湿。
“芳芳,你醒着吗?你好像生病了。”
曲灵叫了好几声王芳芳的名字,她才睁开眼睛,有些虚脱地开口,“我肚子好疼。”
曲灵往她的身下看去,却见黑色的裤子上面,洇湿了一片。
白小梅也看到了,惊呼着道:“你尿裤子了?”
贾红梅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不由得露出惊恐的表情,问着王芳芳,“你肚子里头是不是坠坠的,有些像来例假时的感觉?”
王芳芳虚弱地点点头,她大概是猜出了自己是怎么了,挣扎着跟几人说:“我不去医务室,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帮我倒杯热水好吗?我柜子里有去痛片,帮我拿一片过来。”
曲灵赶紧去倒水,后知后觉的白小梅忽然瞪圆眼睛,捂住了嘴巴。刘卫东也爬下床来,坐到王芳芳枕头边,仔细查看了一番,表情严肃地说:“这样下去不行,要出事的,必须得去医院!”
王芳芳虚弱地将眼睛睁大,拼命地摇着头,说:“我不去医务室,也不去医院,我没事,我很好,你不要管我!”
曲灵没有去找去痛片,只倒了水,试了试水温,将水拿过来,又往王芳芳身下看了一眼,裤子上的洇湿继续蔓延着,沾到了褥子上,这下,能确定这就是鲜血。
她看得心中一咯噔,忙将水递了过去,贾冬梅将胳膊垫在王芳芳脑袋下面,将她架起来,王芳芳颤抖的手捧起茶杯,有些贪婪地喝着。
一整杯微烫的水都被她喝完了,而后重重地呼吸几口,又倒在了枕头上。对于刘卫东的话置若罔闻。
刘卫东还在劝说,“你这样下去,会出事儿的,必须得去医院!”
王芳芳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然坐起来,朝着刘卫东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让我去打胎,现在孩子自己流了下来,不是正和你的心意了!让我去医院,让我去医院,我看你就是想要毁了我!”
吼完,她就脱力地倒在了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曲灵就见那片洇湿愈加地大了,粘在床单上的紫红色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第49章 救人刘卫东被这样的指责搞得伤心又失……
刘卫东被这样的指责搞得伤心又失望,同时,还有懊悔和内疚。王芳芳刚才还好好的,是和自己大吵一架后,才这样的,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自认。
她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着:“你生气也好怪我也好,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不想去医院,我知道有位偷偷营业的大夫,以前是医院妇产科医生,我带你去那边,行不行?”
王芳芳恨恨地瞪着刘卫东,好似她的一切不幸都是对方造成的。曲灵真是看不了这样的人,要不是她如今是这般凄惨的模样,真想一走了之,任由这种人自生自灭才好。
她坐到自己的床上,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喝着。
白小梅凑到她跟前,努努嘴巴,小声说:“王芳芳怎么变成这样了?我都不认识她了,卫东姐一直想要帮助她,她还这样,合该谁都不理她,就该报给学校才是!”
曲灵笑了下说:“用卫东姐的话说,大家毕竟是相处了两年的同学,都是革命同志,得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才是。”
白小梅:“你呀,跟卫东姐一样,都太善良了!不过,你说的也对,要是咱们都不帮芳芳,就更没人帮她了。大家从天南地北的来,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毕业之后,各回给家,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是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
曲灵拍拍白小梅的手,说:“王芳芳现在身体极度不舒服,她是把身体上的不舒服,对这事儿的恐惧、担忧都化成了怒气,爆发在卫东姐身上。卫东姐都没有生气,咱们更没有理由生气了。”
白小梅笑着说:“还是你想得明白。”曲灵的话让她心中豁然开朗,心中的那点不舒服全都不见了。
两人不约而同又往王芳芳和刘卫东那边看去。
刘卫东还在耐心地和王芳芳说话,王芳芳用双手捂住耳朵,闭着眼睛,一副不想听,不想看的表情。
却忽然,她表情痛苦起来,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发出一声尖锐难听的惊叫,而后,双腿不自觉地上团,从虾米变成了个圆形。
曲灵和王芳芳两人不约而同地跨前一步,就见大颗冷汗“噗灵噗灵”地从王芳芳的额头上冒出来,那本就如同白纸一般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曲灵只觉后背发凉,立刻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在人命面前,也顾不得管闲事不管闲事的了,连忙问着急得束手无策的刘卫东,“你说的那个医生家离这里远吗?”
刘卫东好似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忙说:“不远,不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左右的距离。”
骑自行车十分钟左右,步行的话最多半个小时。
曲灵咬了咬牙,指挥着白小梅和贾冬梅,“你们两个用被子把芳芳裹好,找绳子捆在我身上,我们一起送她去诊所!”
“哦,好,好。”被吓得面如土色的白小梅得了指令立即行动,贾冬梅也紧跟着一起,找来了绑行李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地将王芳芳绑成个粽子,而后,和刘卫东一起,将白小梅扶上曲灵的后背,又将她的双腿岔开,将之密密地绑在曲灵身上。
刘卫东有些担心地问:“曲灵你能行吗?”
曲灵目光坚定地点头:“我行,我先来,实在不行了再换你们。”
宿舍里这几位同学,要么跟王芳芳身高差不多,要么比她还要矮,要想背起个头差不多的人来,十分的困难,眼看着要出人命了,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曲灵义不容辞。
王芳芳也就八九十斤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身体虽然裹上了被子,但挂在175公分的曲灵身上,对她的负担倒是不大。
刘卫东在前面开路,曲灵背着王芳芳随后,白小梅和贾冬梅一左一右扶着王芳芳的身体,一行人小旋风一般地往出走。
“唉,你们这是怎么了?背的是谁,出什么事儿了?”英语(乙)班的几名女同学迎面走过来,好奇地问。
刘卫东连忙说:“发烧了,我们赶紧送她去医院,不说了啊。”她一脸焦急地含混过去,那几个人见此情景,也不敢再追问,忙说:“你们赶紧去吧,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吱一声。”
曲灵背着王芳芳穿过长长的楼道,走下楼梯,又从宿舍楼走到学
校门口。一开始还挺轻松的,走得很快,但慢慢的,背后的人就越来越沉,她的脚步也开始慢了起来。
刘卫东回头,担心地问:“曲灵,要不换我来?”
曲灵能感觉到背后之人越来越痛苦,她有种感觉,好似这人的生命正在流逝。她深吸一口气,腰腿部用力,将王芳芳往上背了背,说:“节省些时间,咱们快走吧。”
说着,她重新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
跟着刘卫东走街串巷,进了一条胡同后,刘卫东脸上露出喜色,指着不远处的一间民居说:“就是那里了!”
她当先一步跑过去,进到虚掩着的大门里面,过了一会儿,又带着显而易见的笑容跑出来,压低了声音说:“医生在呢,能接诊,咱们赶紧去吧。”
曲灵咽口吐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又加了一把劲儿,两条大长腿紧蹈起来,几个大胯步就进到了院子中。
一位五六十岁,严肃着脸的妇女就站在院中迎接着,身后跟着个跟她长相有些相似的四十多岁妇女,等他们进来,年轻些的妇女连忙过去将大门关了起来。年长妇女聊开被子,看了王芳芳一眼,而后皱起了眉头,指引着曲灵他们进了西边的一间屋子。
这屋子空旷得很,放了医疗床,旁边的柜子上放了些输液瓶,还有药品之类,曲灵也没心思细看,在刘卫东三人的帮助下,解开了层层捆绑在身上的绳子,然后轻轻地将王芳芳放在病床上。
曲灵这才发现裹着的被子上半部分被汗水打湿,下半部分又被鲜血给染了好大一片,让人看着心里头发颤,这得流了多少血啊!
那年长妇女赶紧上前给王芳芳检查了一下,眉头皱得更近了,训斥刘卫东说:“怎么都这样了才把人送过来?”
刘卫东忙问:“情况不好吗?有没有生命危险?”
那年长妇女没回答刘卫东的话,只撵鸡似的撵他们:“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别看这些,先出去,出去等着。”
曲灵当先出来,到墙根底下的月台处坐下,这才发现自己腿脚发软,后背也被汗湿了一大片,喉咙干涩得要命,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咽了几口吐沫才算是缓解了。
她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脖子上的汗水,用手指头做梳子,重新梳了一遍乱糟糟的头发,又解开皮筋,重新编了辫子,呼吸才算是平顺下来。
白小梅紧紧靠着她坐下,脸上满是担忧和惊恐,“你说,芳芳不会死吧?”
曲灵也不知道,在床上看见王芳芳的那一刻,她看见了生命的流逝,那样的苍白脆弱,呼吸都若有若无的。
曲灵想说,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把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问心无愧,但说出口的却是,“她福大命大,肯定没事的。”
白小梅点点头,轻轻地靠在曲灵肩膀上,说:“女人怀孕太可怕了,我们以后也都会面临这些吧?”
曲灵拍拍她的肩膀,问:“你害怕了?”
“有点。”
曲灵:“别害怕。芳芳情况特殊,她一直担惊受怕,心情不好,反应又强烈,吃不下去饭,这才导致身体太差,变成这样的。只要保持好心情,多吃多睡,定期去医院做检查就没事的。”
白小梅“嗯”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说:“曲灵,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话语中有种很神奇的力量,就是特别让人信服,我刚刚本来特别担心,胡思乱想的,想着将来我可不要结婚生小孩,可听了你的话,心里头的担心立刻就没了。”
曲灵又拍拍她的手,说:“那是因为你人好,愿意听劝。”
听劝的两个人坐在这边,暂时不去关注屋里头的动静,还有两个不听劝的,虽然从屋里出来了,但还是趴在拉了窗帘的屋子外,顺着门缝往里头瞧着。
不一会儿,刘卫东就脸色惨白地溜着墙根软了下来,一屁股坐了下来。贾冬梅也捂住胸口,咬着嘴唇蹲下。
曲灵看他们一眼,没说话,闭上眼睛,从舌头中汲取着口水,继续润湿着干涩的喉咙,轻轻揉捏着有些疼痛的双臂肌肉,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猛醒来,便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都进来吧。”
曲灵赶紧爬起来,跟在几人后面进了屋。
屋里好大一股子血腥味,曲灵不由得捂住鼻子和嘴巴,往那张病床看去,王芳芳脸色依旧苍白,脸上的汗被擦拭了,但头发却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胳膊上插着输液管,高高的吊瓶里,不知道输的是什么药。
“大夫,她怎么样了?”刘卫东忙问。
“没生命危险了,孩子也流了下来,不过她现在身体虚弱,身体还有出血的症状,需要在这里继续输液用药,相当于住院。”
刘卫东连忙点头,说:“我们都听大夫的,谢谢,谢谢!”
老年女性说:“你也知道,我这里是先收费的,不过这姑娘情况比较紧急,就先救人了,你们把费用结一下。”
刘卫东忙一边掏兜,一边应着,“应该的,我这就结,总共多少钱?”
那位年轻些的女性走过来,手上捏着一张纸条,一项一项报了价格,最后得出一个总数:6块钱。
刘卫东搜刮了全身,只找出两块钱,只好像其他人投去求救的目光,说:“你们身上带钱了没,先给我用用,我回去还你们。”
曲灵忙把身上带着的有零有整的一块六毛五分钱递过去,说:“说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事儿,大家凑凑。”
白小梅和贾冬梅也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凑够了6块钱。
这包含了治疗费、住宿费,还有两天的饭钱,还有清洗费之类的。
年长女性说:“她现在睡着了,你们在这儿也没用,要不就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我们会看护好她的。”
刘卫东犹豫着不想走。
曲灵说:“咱们先回去,得帮着芳芳请假,收拾换洗衣服什么的。”
刘卫东这才点头,说:“那我们就先回去,芳芳就麻烦你们照顾了。”
白小梅跟曲灵互相搀扶着,脚步重新踏在土路上,曲灵的腿还有些打哆嗦。她好久没干这种体力活了,即便是去乡下“开门办学”,也是做些简单的农活,更多的时间是教村民学认字、学知识,冷不丁的,身体有些受不了。
“曲灵,你行不?要不我们掺着你?”刘卫东很歉意地问。
曲灵摇头:“没事,我能走,就是走得慢些。”
几人迁就着曲灵的步伐,跟她前后脚地走着,刘卫东:“今天多亏你了。”
曲灵:“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比你们高些,有力气些,自然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只要王芳芳同志没有性命危险,就值了。”
刘卫东心里头叹气,多好的同志啊!今天要不是曲灵,光靠他们三个,绝对白搭,要么就要耽误王芳芳的治疗,要么就得叫别人来帮忙。
要是找别人的话,王芳芳流产的事情必然就暴露了,后果不堪设想。刘卫东想想,就觉心有余悸。
“曲灵,你是王芳芳的救命恩人!”刘卫东下了结论。
曲灵连忙摆手,“可谈不上,我就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罢了。”
回了宿舍,曲灵“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缸子的凉开水,而后洗脸、用热毛巾擦了身体,换了干净衣服后,做起了拉伸动作。
这次的劳动强度不亚于扛了一根100斤的木头,走三四个来回。胳膊、大腿、肩膀都是疼的,大概肌肉也有些拉伤了。
睡了一觉,浑身酸疼。
刘卫东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去看王芳芳,跟曲灵说:“我已经帮王芳芳请假了,说她生病了。我们去看看她,你就留在宿舍,好好休息一下。”
那哪儿行,自己出了那么大力,怎么能不在王芳芳面前露露脸,表表功?纵然当时真是担心她有生命危险,可也不耽误自己事后将这件事的利益最大化。
她抬起酸溜溜的腿,忍着腰疼,穿上衣服,从床上跳下来,跟着几
人一起去了小诊所。
王芳芳已经醒了,瞪着眼睛仰望着屋顶,眼神空洞无神。
据年长的医生说,她的情况好转了许多,刚刚又喂她吃了些加了红糖的小米粥,再多休息一天,后天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听见嘈杂的声音,王芳芳转过头来,看见曲灵几人,闭上眼睛,转过头去,用手掌盖住头脸,一副不想看见他们的样子。
刘卫东猛然停住脚步,推了推曲灵。
曲灵走上前去,温柔地问:“你好些了没?”
过了十几秒,王芳芳才拿开手掌,转过头来,微微睁开眼睛,动了动依旧泛白的嘴唇,说:“我好多了。”
她记得在曲灵后背上的感觉,柔软,却有种蓬勃的力量,虽然不是很宽厚,却极为踏实。曾经一度,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能感觉到血液从身体流出来的声音,那是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但她不想动,也不想挣扎,更没有求生之意,就想着,就这么死了就算了,省得活着,还要面对这之后诸多麻烦事儿。
刘卫东讲的那些大道理,她又岂能不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跟刘明干的那件事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她粘上了就脱不掉。多少次,她都想和刘明断了关系,可他来约自己的时候,就像被一根绳牵住了头脑,让她鬼使神差地又跟着去了。
天知道,她多么痛恨这样的自己,每次事后,她都提心吊胆,唯恐被人发现,唯恐怀了孕,可没想到,真的怀上了。她茫然、惊慌、无措,更让人难受的是,她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却突然发现,她这点破事儿全宿舍的人都知道了!
刘卫东那些为她好的话语,却让她更加无地自容,那一刻,她心里头不停地重复着:死了算了,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曲灵毫不犹豫地将她背在了背上,这一路上,她感受着曲灵那剧烈跳动的心跳,那一声声的,都敲在她的耳朵边,如擂鼓一般,还有那粗重的呼吸声,就感觉,这就是活着的滋味啊,人是热的,会呼吸,会心跳。
那时候,她心里头胡思乱说地想了许多许多,但具体想了什么,却又是模糊的,但她确定了一点,那就是,自己还没有活够。
她费了那么大劲儿才上了大学,只要再上最后一年学,回去之后等待她的就是薪资、职位、社会地位的大大提升。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更美好的待遇还没有享受过,不能就这么死了!
清醒之后,再次看见这些知道内情的舍友,王芳芳虽然也很感激,可这感激之情也抵消不了心中的羞愧,如果可以,她不想再见到这些知道内情的人。
但是,面对着曲灵,她却无法将眼前之人跟别人等同。
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身体意义上的,精深层面上的,都是!
于是王芳芳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回答着她的话,“我好多了。曲灵,谢谢你。”
曲灵温和地笑着,帮她掖了掖被角,说:“好日子在后头,当务之急,是先养好身体,不要想太多。”
王芳芳乖乖低点头,说:“嗯,我听你的。”
曲灵:“听医生的话,你在这里再多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就接你回去。”
王芳芳又“嗯”了一声,乖巧得像个听话的孩子。
刘卫东赶忙上前一步,插嘴道:“对,听医生的,老师那里,我已经给你请好假了,放心吧,除了咱们宿舍的人,没有人知道你的事儿……”
王芳芳疲惫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又用手将头脸盖住了。
刘卫东尴尬在当场,曲灵忙说:“看来芳芳是累的,让她休息吧,咱们先走。”
刘卫东只好深深地看了王芳芳一眼,这才一脸沮丧地离开。
平心而论,曲灵很替刘卫东不值,她一直诚心为王芳芳考虑,比任何人都更关心、紧张她,提建议、想办法,真的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来操心,这个私人诊所也是她找到的。可以说,没有刘卫东,现在王芳芳是个什么情形还很难说。
但显然,王芳芳对刘卫东有了芥蒂,反而对她这个只是出了一点力气的有所不同。
所以说,人啊,还是掌握分寸为好,否则,好心也变成了坏事,真心帮助别人,反而得罪了人。
王芳芳回到宿舍后,又休养了一周,才重新去上课。这次的意外,给她身体和精神上都带来了极大的伤害,从一个健康、随和的姑娘,变得蜡黄虚弱,性格也变得有些敏感。总是疑心别人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但凡听到搞对象、男女关系、告老师之类的词语都会神经紧绷。
宿舍里的其他人,只要有王芳芳在,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要格外小心,唯恐哪句话不小心就刺伤了她。
这让大家越来越不愿意回宿舍,就比如白小梅,就更多地和曲灵一起泡在图书馆里,英语水平也被迫提高了一大截儿。
而最难受的,莫过于刘卫东了,王芳芳一直都对她爱答不理的,好似刘卫东欠了她很多钱似的。
刘卫东一直在尝试着改善两人关系,买营养品,买好吃的,帮她洗衣服、打饭什么的,却始终没有赢得王芳芳一个笑脸,一句好听话。
曲灵看着这样的刘卫东,反而不觉得同情了,这不就是贱嘛,热脸贴人冷屁股,图啥?
如今,他们宿舍这五个人基本上不在一起行动了,王芳芳独来独往,白小梅整天跟着曲灵,而贾冬梅则对刘卫东充满了同情,替她觉得不甘、不值,便时时跟她在一起。
一起经历了一件大事儿,反而把人心弄散了。
不过,曲灵也没分出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大家就会四散东西,以后不再相见,关系好或者坏,都无甚影响。
新一期的开门办学,被安排去燕市第一机械厂,同批被安排到这里的,有曲灵、白小梅和英语(乙)班的赵芬芬。
开门办学,有两个任务,第一,是向工人师傅们学习技术知识,第二,是给工人师傅们传授知识。
第50章 出主意曲灵三人都被安排去了不同的车……
曲灵三人都被安排去了不同的车间,曲灵跟了一位钳工老师傅,白天学习技术,晚上在职工技校开班,教授英语。
三位女性大学生的到来,在机械厂里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学习班里,座无虚席,还有不少自带马扎来听课的,一茬都是二三十岁的未婚男青年。
这里的氛围比学校里要开放很多,青年们也大胆得很,上课时,会公然调侃她这位年轻的老师,下课时,一群人一起护送她直到宿舍,曲灵甚至收到了好几封情书,写着“想和她成为革命同志,一起建设美好祖国”之类的话。
曲灵一笑了之,觉得他们跟过家家似的。
不光曲灵有了追求者,白小梅也收到了好几封情书。
她兴奋地将自己收到的情书拿给曲灵看,大眼睛眨巴着,双手捧脸,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收到情书,虽然没想着跟他们怎么样,但还是挺高兴的。”
曲灵浏览着她的情书,跟自己收到的大同小异,也不知道是跟同一个老师学的,还是统一按照一个样板抄的,更让人觉这是过家家了。
白小梅翻着其中一封情书,指着信后面的名字,有些遗憾地说:“你知道他吗?他条件挺不错的,人长得也很精神,是干部,每个月拿六十多块的工资,结婚就能分房,家里父母也都是厂里的干部,职级不低,真要是找对象,我估计都遇不上这样的。”
曲灵接过那封信,虽然内容大同小异,但字迹挺漂亮的。
曲灵:“他父母都是厂里的干部?那有没有可能把你留在机械厂?如果他们有这个能力,倒是也可以考虑。”
白小梅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听曲灵这么一说,思量了一会儿后,心里头也热了起来,这位男同志条件真的不错,人长得精精神神,正是自己喜欢的模样。只是因着在校期间不允许谈恋爱,找对象,她也一直都知道自己将来会回到老家去,所以尽管那男同志条件这么理想,她也没想过真跟对方发生点啥。
曲灵这话,倒是启发了她。
她点点头,说:“那我,就跟他聊聊?要是真能帮我留下来,我就跟他谈!”
如果能留在首都,又找到条件这么好的对象,谁能不乐意呢?
隔天,白小梅便央求曲灵跟她一起去见这名叫班广志的年轻人。
班广志人长得浓眉高鼻,个子大概175公分左右,宽肩厚背,有些魁梧,跟白小梅站在一起,比她大了好几个号,让她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感觉。
见面的地方是班广志定的,在厂里饮食店,工作人员跟他很熟,将一间装了杂物的房间腾出来,以免被别人看到说闲话。
班广志点了三份饺子,有些结巴地让两人吃,微黑的脸庞上泛出些红晕来,拘谨地缩在一边,恨不能离曲灵和白小梅一米开外。
白小梅抬起同样泛出红晕的脸庞,看了曲灵一眼。
曲灵朝她扬扬下巴,示意可以开始了,又举举拳头,让她加油,接下来便埋头开始吃饺子,耳朵却一直灵敏地听着桌边的动静。
白小梅立时有了勇气,清清嗓子开口:“班广志同志,你说,想要和我结成革命战友,一起建设祖国,可你知道我老家是东北的,原则上,毕业后是要回原籍的吧?”
班广志双手交叉,摆在大腿上,不停地揉搓着大拇指,垂着头,小心地抬头偷看白小梅。
“我,我知道的。”班广志夹细了嗓子说。
白小梅:“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要是答应了跟你处对象,咱们就得两地分居,这可是最现实的问题。”
班广志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想那么深远,于是就更加窘迫了,嘴巴蠕动了两下才开口:“我,我还没想过。”
白小梅有些失望,“这你都没想过,就给我些情书?主席老人家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你是想对我耍流氓呀?”
一听这话,班广志吓了一跳,紧叉在一起的双手都松开了,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耍流氓,我是真心想跟你处对象,就是,就是暂时还没想那么长远。”
白小梅:“咱们才认识几天?你了解我吗,就想和我处对象?”
班广志手指头又叉在一起,夹得泛白,说:“我,我就想和你处对象,人家给我介绍过好几个,我都没看上,可我看你第一眼,就想和你过日子。”
白小梅叹口气,“你说想和我过日子?可你连咱们将来能不能在一个地方,这么重要的事儿你都没考虑过?”
班广志:“那,那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白小梅:“那行吧,你考虑好了咱们再聊。行了,先吃饺子吧,快凉了。”
于是,三人就闷头开始吃饺子,班广志吃得很快,不一会儿,一大盘饺子就见了底儿。他又去要了三碗饺子汤,坐在一边陪着,一句话都不说,就听着曲灵和白小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等曲灵和白小梅都吃完了,白小梅一抹嘴,跟班广志说:“那今天就先这样,你想好了咱再说。对了,半个月后,我们这次的开门办学就结束,要回学校了,你想快点,不然以后咱们也就没有见面机会了。”
“唉,唉,那我回去后尽快想,我,我还想以后和你见面的。”班广志连忙宣誓一般地说。
白小梅矜持地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再见。”
说着,挽起曲灵的胳膊,大步流星就从班广志身边走过去了。
走了好远,两人才停下脚步,曲灵“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头一次围观人家谈恋爱,跟听了一场审问似的,当时她就想笑了,可是怕班广志尴尬,愣是忍住了,险些没让饺子呛到。
白小梅也笑了起来,想到班广志刚刚那憨憨的表情,那句第一眼看见她,就想和她过日子,就觉心中悸动,禁不住脸红。
“你说,他对我是不是真的呀?”
曲灵摇摇头,说:“如果他肯为了让你留在燕市出力想办法,那就是真心的,否则,即便是他有真心,又有什么用?”
“是啊!”白小梅表示同意,曲灵的话,总是这般有道理,总觉得,只要听她的,人生就不会走错。“反正,他要是能帮我解决留在首都的事儿,我就跟他处,如果不行,就当没这么回事,反正我跟他感情也不深。”
这么说着,白小梅也没报太大的希望,她十分清楚,班广志只是个见过几次的男人而已,能对自己有多深的感情?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只为留住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心里头还是存着那么一丝丝期待的,班广志是头一个令她心头产生悸动的男人,她不知道这种悸动算不算爱情,反正,这感觉还挺好的。
宿舍里,英语(乙)班的赵芬芬靠着床头在看一本英文书。看见两人回来,只是轻轻往过瞥了一眼,而后不感兴趣地又将视线放回到书上。
白小梅撇撇嘴巴,朝着赵芬芬的方向努了努,又冲着曲灵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色。
曲灵是英语(甲)班学习成绩最好的,也是英语水平最高的,而赵芬芬则是(乙)班最拔尖的那个,英语系的老师们爱将她们两个并列提及。
据说,赵芬芬出生于英语世家,从小就跟着家大人学习英语。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她是独树一帜的那一位,在大家还在苦练ABCD的时候,她可以跟老师流利地用英语对话了,那些课程对她来说简单得易如反掌。
但到了大学二年级,单凭着勤学苦练和李春亮老师给开的小灶,曲灵就迎头赶了上来。虽然口语水平还远远赶不上赵芬芬,还是带着浓重汉语气息的英语,但读写能力已经赶了上来。
这让赵芬芬尤其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自己在英语环境中学习、熏陶了二十来年的人,跟一个小地方来的没有英语基础的人并列。即便是曲灵的口语比不得她纯正,也无法容忍。
从那时候开始,她单方面地将曲灵视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曲灵跟赵芬芬原本并不熟,只知道她是一个英语说得跟汉语一样流利的人,她很羡慕,某一天,却忽然发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不善,两人不熟悉,又没有别的恩怨,稍微想想,就想明白了症结所在。
曲灵的心情有些复杂,甚至还有点窃喜。被英语水平这么高的人忌惮,就充分说明了自己的水平。
这次很巧,被和赵芬芬分到一块儿,曲灵本来挺期待的,希望能跟赵芬芬多多交流,提高下自己的英语口语水平,但对方明显没有任何想要和她搞好关系的意思。
曲灵自然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彼此这么泾渭分明地相处着,同处一室,也不交流。
赵芬芬试图用她鄙视的眼神、表情还有语气来刺激曲灵,但白小梅和曲灵是一伙儿的,两人嘻嘻说说笑笑几句,就能让赵芬芬产生许多联想,觉得他们是在嘲笑自己,说自己的坏话,想对曲灵使的那一套不光没成功,自己还成了受害者,让她更加生气。
通过曲灵自己的观察,觉得赵芬芬这个人和李月梅有些相似的地方,都是家庭环境优越,有特长,有些傲气的姑娘,但曲灵会经常升起逗弄李月梅的促狭心思,看着她生气、跳脚,会很开心,但对于赵芬芬,却完全没有。
因为赵芬芬的眼神太阴,太冷,看向自己时是纯然的恶意。
曲灵一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自己有恶意的人,对这位赵芬芬也是防备得很,不过目前为止,两人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白小梅都会期待着班广志来过找她,告诉她,考虑好了,愿意帮她解决工作和户口问题,但并没有等到。有时候碰见班广志,他也不敢直视自己,躲躲闪闪的,白小梅便觉得,这事儿是真没戏了,心里头有些淡淡的失落。
“不好意思,小梅,我不该给你乱出主意。”曲灵有些后悔,自己还是多管闲事了,让好朋友有了期待后,又经历了失望。
白小梅摇摇头,笑着说:“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为我好,就是不成,我也不吃亏,你别自责。 ”
却谁料,在距离离开燕市第一机械厂倒计时还有五天的时候,班广志忽然来找了白小梅,说是他爸妈想要见见她。
白小梅没有立刻答应或是拒绝,而是第一时间征询曲灵的意见。
曲灵听了之后,沉思了一会儿,帮她分析:“班广志父母想见你,肯定是因为你跟他说的事儿,他自己目前的能力不足以做成,所以求助父母。他父母想见的可能得原因有二,一是要指责你利用他们的儿子,骂你臭骂一顿,说你们两个不可能,让你死了这条心;第二个可能就是要亲眼看看你,考验一下,看你是不是值得他们花费那么大力量帮助你。至于去不去,还是看你愿不愿意。”
白小梅点点头,有些忐忑的心反而轻松起来,点头说:“我去,万一要是第二种呢,即便是第一种,他们骂我,我就听着呗,谁让我真就存了这样的心呢。”
曲灵笑笑,说:“他们要是骂你,你就哭,看他们还忍不忍心为难一个大姑娘。”
白小梅一直到晚上8点多,才被班广志送回来。
在班家待了这么久,曲灵猜测,白小梅该是笑着回来的。
果然,她一脸的喜色,还带了两个铝饭盒回来,一进门就忙不迭地将饭盒塞给曲灵,忌惮地瞧了一眼赵芬芬,而后压低声音说:“班广志妈妈做的炖排骨。他们听说我的好朋友这次跟我一起来的,高低让我带点吃的给你,你尝尝,可好吃了!”
曲灵盛情难却地打开饭盒,立刻肉香四溢,忙夹出一根放在嘴里咀嚼着,果然是好吃得很。
尝了味道,眼看着白小梅一副压不住话,要从嘴巴缝隙里冒出来的样子,曲灵便拉着白小梅出门,去了无人楼梯口后,问道:“怎么样?”
白小梅嘴角再也压不住地翘起来,不停地点头,说:“他们说,会找关系把我留在机械厂!”
“太好了!”曲灵双手击掌,真心替白小梅高兴。
白小梅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和曲灵说,这一打开话匣子,就开始滔滔不绝。
“……他们家住的是楼房,可宽敞了,可以在家里上厕所,用水冲的那种……我一开始去的时候,见他父母都很严肃,还以为他们是想要教训我,我就乖乖地听着,问什么就答什么。后来说着说着,他父母表情就和缓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让我喝水、吃水果啥的。后来,就问我对班广志的看法,我就实话实说,说我虽然对班广志的感情还没那么深,但却是头一回有了结婚成家的念头,又问了我很多万一要是和班广志结婚了,婚后家庭、生活啊、工作啊许多许多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了。”
白小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还有些语无伦次。
曲灵从她这些话语中,总结重点,这更像是一次考核。
白小梅没有太多主见,属于从属型,听话型,在某些时候,这样的性格是非常大的优点。所以,在白小梅出发去班广志家之前,曲灵只叮嘱她,“尽量不要说谎,心中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大概班广志家里,便是需要这样的儿媳妇,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意见。
这很好,正好互补了。
“……他们说,让我先安心学习,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会帮我找关系的。”白小梅脸上泛出羞涩又欢喜的红晕,又有些好奇,“他们什么条件都没提,就这么答应我帮忙了,难道不怕我留下来,却反悔不跟班广志好了吗?”
曲灵想了想,客观地说:“他们不怕的,他们家在机械厂里根深蒂固,又有权利,你即便是过来了,也不过就是个没有根基的小姑娘,唯一的靠山就是他们,如果你真的反悔了,他们有无数种办法收拾你,所以根本就不担心。”
白小梅耸耸肩,说:“幸好,我没那种等事成了,就把人一脚踹开的想法。”
白小梅说着说着,脸色更红,这次在班家,她看见了不一样的班广志。
也许是在自己家中,也许是熟络了一些,班广志没那么紧张拘谨了,说话也流利了许多。从容地接待她,从容地给她和父母做介绍,做其中的纽带和润滑剂,将气氛调节得非常好。
她咬着嘴唇,轻轻跟曲灵说:“灵儿,我今天发现,班广志他真是个很不错,很值得人稀罕的男人。”
曲灵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这种表情,她在梁爱勤身上也看见过,这是陷入了爱情女人独有的表情,带着幸福,带着憧憬。她为自己的好朋友而高兴,点点头笑着说:“真好,祝福你!”
白小梅对自己,相对于自己对她,真诚了太多太多,她是真心实意拿自己当最好朋友的,什么事情都和自己说,毫无隐瞒,但自己呢,却无法做到坦诚。自己的真实想法,只会埋藏在心里、脑子里,在白小梅面前表现出来的,只有善良的、大度的、善解人意的那个自己。
但祝福却是真心实意的。
第二天一早,白小梅就给曲灵打着眼色,示意她快点洗漱。在去食堂吃早饭的路上,白小梅有些亢奋地低声说:“我昨天晚上一宿都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没睡着,我忽然就冒出个想法来。”
曲灵:“哦?什么想法?”
白小梅往左右看了一眼,眼神里冒出晶亮的贼光,好似想到了多么了不起的主意,凑到曲灵耳边说:“你也在厂里找一个,这样,咱俩就都能留在机械一厂,以后还在一处,多好啊!”
曲灵失笑,说:“还真是个好主意!”
白小梅:“是吧是吧!”她昨晚心脏一直跳得很快,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有了这个想法后,就更睡不着了,要不是顾忌着赵芬芬在,当时就想喊醒曲灵,告诉她,好不容易才忍到现在的。
自从到经贸大学,跟曲灵认了老乡,当了舍友后,她就一直跟在曲灵屁股后面。
曲灵脑子好使,主意又正,她就一直跟随着曲灵的脚步,只要跟着她,心里头就有底儿。要是两人还在一个地方,凡事有曲灵帮自己出谋划策,她就万事不愁了,曲灵也能解决户口问题,留在首都,皆大欢喜啊!
曲灵又说:“咱们还是别费心了,机械一厂能要来一个经贸大学工农兵大学生就已经很困难了,不可能再要来第二个。”
白小梅兴奋的表情立刻垮了下去,是啊,工农兵大学生是“哪来哪去”,很少单位愿意跟地方抢人,除非是本人有过硬的本事或者过硬的关系。
机械一厂能截流到一个英语毕业生,却决定不会再截流第二个。
想清楚这点,白小梅的兴奋劲儿立刻就没了,说:“要是你也能留在燕市就好了,这样以后咱们还能常常见面。”一想到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和曲灵分开,白小梅就连谈了对象的喜悦都褪色了。
曲灵:“我也想啊,但是太难了!”
白小梅紧紧挎住曲灵的胳膊,说:“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一起想办法。”她有些难过,她能留下来,完全得益于曲灵,是她给自己出的主意,也就相当于把机会给了自己,心里头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帮助曲灵,就像她帮助自己那样!
很快,这期的开门办学结束,这应该也是整个大学生涯的最后一次了,曲灵拿着机械一厂工人、干部们超级高的评价,回到了经贸大学。
时值三月中旬,燕市的草木逐渐开始返青,比老家吉省的春天能早个十天半个月的。曲灵换下冬天厚重的棉衣服,看着每天都更绿一点的世界,感受着暖和起来的风,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