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想买房曲灵心情很不错,有张大爷出面……
曲灵心情很不错,有张大爷出面,李小志父子应该不会再找自己麻烦了。
准备告辞的时候,张大爷跟她说,“要不,我找人帮你换个轻松些的岗位吧。”
曲灵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说:“我现在电工岗虽然累一些,但是能学到很多知识,电工原理啊,数学啊、物理啊,也能下井,可以增长很多见识,是其他岗位学不到的,刘师傅和工友们对我也很好,都认真的教我,虽然很累,但我暂时不想换岗。大爷,你不用替我操心,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别的女同志可没有机会学电工!”
张大爷鼻孔微张,露出难得的笑容来,说:“不亏是铁军的闺女!”
曲灵在电工班一直待到4月末,春暖花开的时节。曲灵已经非常习惯,甚至很喜欢电工班的生活,她觉得,如果能在这里一直工作到上大学也不错。
这里人际关系简单,也没什么可以争夺的利益,不管是跟刘师傅还是其他工友相处,都直来直往,不用耍心眼子,身体上虽然疲惫些,但心里头却极为放松,而且,还能学习很多知识,她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这天,电工组被派去废弃的矿井里回收缆线。
电工组里很多工友还是头一次干这个工作,刘师傅提前给大家做培训,讲解注意事项。
那些电缆又长又粗,必须得大家合力才能将一整根电缆拖出去。
刘师傅指挥着大家,统筹安排。先指挥其中一名工友当先将电缆扛在肩膀上,往出拖,等拖出去大概二三百米的距离,拖动费力的时候,再安排另外一个人上前,从地上扛起电缆,继续前行,如此几个人就可以把电缆拖出矿井了。
刘师傅照顾着曲灵,将她安排到了最后一个,这样,即便是力气小些,走得慢些,也不会拖累别人。不过,饶是如此,头一次扛电缆这种灵活的东西,仍是很有些吃力。
身前身后的电缆,不太受控,随着力道的摆动,像一条蛇一般,一会儿往左跑,一会儿往右跑,矿井下的道路极为狭窄,控制不好就撞到井壁上。
有时候,前面那个人脚步快了些,曲灵一不留神,身体就会被电缆带着往前走,踉踉跄跄的,得使劲抓住肩膀上的电缆才不会被绊倒,同时,还得小心着脚下并不平整的路,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比扛木头难度增加几倍不止。
曲灵全副身心都放在平衡身体上,仿佛能感受到汗珠从皮肤里冒出来,而后顺着脸颊滑落,最后砸在地面上的全过程。矿井里有些闷热,空气湿潮,再加上她太过用力,那些汗珠就不停地滴落着。
忽地,前方传来“啊”地一声惨叫,声音在空旷的矿井里回荡,四面八方都响着这个声音,曲灵吓了一跳,连忙喊着:“是小李吗?你怎么了?”
紧接着,她便感觉到前方一直行进着的电缆停住了,她也只能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听着前方的声音。
很快,小李带着痛苦的声音响了过来,说:“是我,我摔倒了。”
曲灵忙问:“你怎么样,用不用我过去帮你?”
小李:“我可能是崴脚了,走不了路了。”
曲灵连忙放下电缆,就着头顶上旷工的灯光往前走去,离得近了些,便能听见小李稀碎的呻吟声。
小李也听见曲灵的脚步声,忙说:“曲灵,不好意思。”
这会儿,走在前面的人也发现电缆拖不动了,走过来查看,这人经常在井下工作,在巷道里行走得比曲灵熟练得多,两人同时来到小李跟前。
矿灯的照射下,小李的表情很痛苦,曲灵蹲下身查
看,见他的右脚以不太正常的姿势歪在地面上,前面那人也蹲下了,按了按小李的脚脖子,听见他发出一声惨叫后,说:“崴脚挺严重的,你还能走吗?”他边询问,边架起一只胳膊,曲灵忙架起另外一只,帮着分担重量。
等小李站起来,试着在原地走两步,却又痛苦着叫起来。
看来,这是走不了了。
前面那人只好跟曲灵说:“我把他送上去,再叫人来顶替位置,你先在这等会。”
曲灵点头,这种需要几人协作的工作,缺一个人,其他人就都得停工。
矿井里此时特别安静。她和最近的一个人隔了大概六七百米的距离,明知道矿下还有其他人,她却觉得后背直发毛,从曲奶奶那里听说的那些吓人的民间恐怖故事一股脑儿涌入到脑海,她找了个平整些的井壁靠着,双臂环绕着抱住自己。
额头上的矿井灯照出面前一小片昏黄光亮,却愈加凸显别处的黑暗。
曲灵不由自主地咽口吐沫,这声音却被放大数倍,甚至在空荡的矿井里传声了回响,自四面包围而来,让曲灵的后背直发麻。
曲灵抿着嘴唇,深深呼吸,轻轻地哼起了主席诗词歌,而后出声唱了起来。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歌声响起,声音越来越大。曲灵松开胳膊,站起身来,身体里的凉意褪去,缩小的胆子也长了回来,声音越来越大,清亮悦耳地回荡在整个矿井里,矿井在帮她和着声。曲灵觉得,她所有演出,都没有这次的舞台效果更好。
不一会儿,远处飘来一股子缥缈的浑厚男声,也跟着她在放声高唱。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曲灵心里头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心中豪情顿生,只将这黑乎乎的矿井下,当成了自己挥斥方遒的战场。
一首诗词唱完,紧接着又唱起“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要不是这矿井狭窄,地上又铺着粗粗的线缆,曲灵都想跳一段舞了。
大概唱了有十多首主席诗词,远处传来脚步声,掌声伴随着一道男声传来,“曲灵,你真应该到厂里文工团去,在井底下,太屈才了!”
来人是电工组的一位老同志,四十来岁的年纪,显然是被派过来替换小李的。
曲灵丝毫没有被人撞见的害羞,大大方方地说:“你过奖了,我就是个业余,哪里比不得上干专业的,再说了,我听说去文工团的都是有关系的,我一个没后台的,咋可能进得去。”
文工团是矿里一等一的好工作,轻松待遇高,每天就是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唱唱歌跳跳舞,还都是干部待遇,走出门去,都是昂首挺胸,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就问均州铁矿的女工们,哪个不羡慕,哪个不向往?
在曲铁军还在的时候,他们爷俩的计划是高中毕业后进矿上文工团,凭着曲灵自己的本事,还有曲铁军在矿上的地位,这个计划百分百可以成功,可是如今,曲灵却不抱幻想了。
她愈加明白,文工团不是光靠实力就能进去的,实力再强也不行,她倒是可以死乞白赖恳求张九钢帮忙,可是相对于进文工团,她更想上大学,得把求人的机会留着。
所以注定了,她进不去文工团,虽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抱有幻想,但心底里总是有一丝丝的失落。
听到曲灵这么说,那人说:“可惜了,那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
曲灵笑了起来,别说,这种朴素的劝慰让人还挺受用的。两人又聊了两句,眼看着地下的电缆线又开始动了,两人赶紧结束聊天,各回各的岗位,继续工作。
这么一直干了四五天,才算是把地下的电缆全都回收完,再回到地面上工作的时候,曲灵大口呼吸着,忽然有种自己在地下待了好久好久的感觉,晒着逐渐开始强烈起来的阳光,感觉生活真是美好。
小李的脚伤很严重,卫生所的大夫怀疑是基底骨折,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确定了确实是骨折,住了两天院,被送回家里修养。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李短时期内是干不了工作了,他手头上的工作被刘师傅拆分了,他自己接一部分,给曲灵一部分。
曲灵以前没有固定岗位,就是哪里需要就去哪里,这下接了小李的工作,也算是有了固定的工作内容,她还挺高兴的。
隔天就是周日,轮到她休假,梁爱勤和曲树强也都将休假换到今天,两人帮着曲灵大扫除,拆洗被子,买米买面,又去买了足够她两三个月烧的蜂窝煤。
曲树强早就搬到了宿舍住,就家里人过来时,跟着来这边住一宿,但隔三差五就过来帮曲灵干体力活,挑水、劈柴火,给曲灵帮了不少忙。
因着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生活,曲灵就弄了个小的蜂窝煤炉子,做饭、烧水都很方便。蜂窝煤也不贵,又奈烧,一块蜂窝煤就够做好饭、烧洗漱用水,还有灌暖壶的了。最重要的是方便,只要点着就不用管了,不跟烧柴火似的,老得攒火。
中午,曲灵拿了攒的肉票,去割了半斤猪肉,又掐了野地里嫩呼呼的荠菜,包了一顿荠菜猪肉饺子。
曲灵和曲树强饭量都大,只有半斤猪肉为了能吃饱,自然是菜多肉少,尽管如此,这顿饺子依旧非常美味,三人将饺子都吃干净,连饺子汤都没剩下。
如今梁爱勤和曲树强想要改善伙食,都会来曲灵家。
以前的梁爱勤处处以家人为先,在家庭地位中处于最底层。有口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都是让给弟弟妹妹们吃。
父母总是说,弟弟妹妹们还小,她是当大姐,必须得让着弟弟妹妹们,不让她吃,他们自己也不吃,有时候,实在馋了,夹一块肉丁,吃到嘴里,都会有负罪感,觉得自己抢了弟妹的东西。
现在,她可不受那个气,自己有钱有票,嘴馋了就买了吃的到曲灵家里吃,跟曲灵和曲树强一起分享,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曲树强以前是几乎所有的工资都交给了家里,家里拿他的钱也是为了还给曲灵,自从还清了钱,曲铁民就高低不要他的工资了。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耍钱,一年四季穿工服,矿上发的劳保就够他日常用了,几乎就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这三个经济相对宽裕的人凑在一起,偶尔改善一次生活,日子过得还算是有滋有味的。
三人坐在院子中的小板凳上一边消食,一边聊天。
曲树强看着院子中原本种菜的地方这会儿还荒着,长着些灰灰菜、青年姑之类的野草,还有些野生的菜苗,便说:“这两天差不多该种菠菜了,我给你把地翻一翻。”
曲灵也往那边看去,刚春暖花开的时候,吃了一冬天的腌酸菜,大白菜还有萝卜,实在腻了,看见绿色的野菜,便稀罕得不得了,灰灰菜、青年姑都可以吃的,采回来好好洗干净,用开始一烫,凉拌、熬炖、做菜饽饽都好吃。现在野菜多了,灰灰菜这种就看不上了,却由着他们长了老高,来吸取土地上的营养,要是往年,早就被曲灵拔了。
今年之所以没拔,是曲灵觉得,自家这房子,大概是保不住了。
当初因为曲铁军是部队转业回来的,职级比较高,分配的房子也就比较好,宽大的院子,正经的三间正房,宽敞又明亮,不算是矿区里居住环境最好的那一档次,但也算是中等偏上了。
曲铁军去世之后,这房子就被很多人惦记上了,但谁也不敢付诸实施,毕竟有资格住这种房子,级别都不算低,都爱惜羽毛,不肯被人说是欺负孤儿寡母。可如今,曲灵已经不是学生,而是均州矿的职工了,按照她的职级,就是住多人宿舍的待遇,这会儿要是再回收这套房子,就合情合理,没人再觉得这是欺负人了。
而推迟了这么久,后勤还没有来回收房子,
曲灵想,大概是顾忌着张九钢的面子吧,可是,张九钢的面子能抵得住住好房子的诱惑吗?显然不会。曲灵这段时间一直在寻思这事儿。
曲灵:“先别弄了,这房子,还不知道能住多久呢。”
曲树强和梁爱勤都是一惊,问:“怎么回事?有人来赶你了?”
曲灵:“暂时还没有,但这套房子不可能让我一直居住,早早晚晚都会被收回去,我在想着,我要不要主动把房子退回去。”
既然早晚会搬家,要是自己能够主动,就占了大义的美名,将来推荐上大学,也是加分点。
梁爱勤急道:“不能退,退了之后你就没有家了啊,只能住宿舍,你这些东西怎么办?”
是啊,有了这个小院,她有落脚地,就还有家。这一屋子的东西,锅碗瓢盆、柜子、行李,破家值万贯,有这些东西,就能正经过日子,还有曲铁军的遗物都好好地存放着,都是珍贵的回忆。
曲树强看着曲灵,虽然不解她的决定,但是也没有说什么。
曲灵将这其中的缘由清楚明白地跟两人说了一遍,“……不是我高风亮节,而是早晚的事儿,与其被人赶,不如博个好名声。”
两人都沉默了,知道曲灵考虑得一点都没错,只是一想到这个院子要被退回去,两人心里头都非常不是滋味,就别说曲灵这个主人了。
曲灵今天说了这个决定,那就是在心里头不知道琢磨多久,已经下定决心了。
曲树强:“灵儿你想得也对。那就住宿舍,等休星期了,咱儿就回老家去,这些东西,回头我从村里借牛车,拉回去,家里本来也留了你们的屋子,就都放在里面。”
梁爱勤有些难受,说:“你们都回老家,就剩我一个了。”
曲树强:“那你也跟我们一块回。”
梁爱勤就有些害羞,嗔怪地看曲树强一眼,说:“去你的!”
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曲灵没有注意,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儿,说:“也不知道在均州市买一套房子得多少钱。”
梁爱勤和曲树强齐齐看向曲灵,梁爱勤抽口凉气,张大嘴巴问:“你想买房?”
曲灵点点头,说:“我就是有这个想法,还不知道去哪里买,多少钱,怎么买。”
好一会儿,梁爱勤才合上嘴巴,说:“你可真敢想,那得多少钱啊?去哪里买啊?”
曲灵摇摇头,需要多少钱,曲灵暂时不知道,买房的想法,也是最近这两天才有的。上高中那两年,她总共花了100多块,进了均州矿后,每个月18块钱的工资,加加减减的,手里头还剩下350块钱。
不知道能不能买个家,不光是容身之所,还是她的根,将来即便是去上大学,甚至外地工作,这里都是她的根,让她有所依靠,心里踏实。
梁爱勤劝她:“你一个姑娘家,再过两年就结婚了,要么住男方家里,要么单位分房,哪儿有姑娘家自己买房的?再说,现在这政策能买卖房屋吗?我看你还是听树强哥的吧。”
曲树强也非常认同梁爱勤的话,他们这边,就没有姑娘家自己买房的,除非是打定主意招上门女婿。
曲灵虽然有买房的想法,也确定了现在虽然买卖房屋的人比较少,但政策上是允许的,但八字还没一撇,也就不和两人争辩,转移了话题。
等将两人送走后,她去找了李奶奶。
这两年,她和李奶奶的关系一直很好,自己大事小情,心里头的想法都会跟李奶奶说。随着她年纪渐大,经历的事情更多,大多时候,已经不需要李奶奶给她出谋划策,自己就能搞好,但还是喜欢和她唠叨唠叨。
两人之间有种“忘年之交”的感觉,李奶奶比自己最好的朋友还要了解自己,自己在亲人、朋友们之间隐藏起来的,最真实的自己,都可以在李奶奶面前袒露,不能和亲人、朋友说的话,也都可以和她说。
等她跟李奶奶说了自己打算退了均州矿的房子,想要自己买房子时,李奶奶也是吃了一惊。
这年头,有单位的人,都是单位管住,放着公家免费的房子,谁还花那冤枉钱去买房子啊。不过想想曲灵的处境,倒也能理解。
李奶奶说:“这样吧,我让我闺女在他们厂里帮你打听着,看有没有卖房子的。”
李奶奶的闺女是均州食品厂的,有三四百工人,规模很大,生产的大酱、酸菜、还有沙琪玛之类的点心,行销全省,效益非常好。
有她帮忙,当然更好。
曲灵谢了李奶奶,又跟她聊了些其他的,这才回家。
她也没擎等着,隔天下班,在食堂吃完了饭,就骑着自行车,奔着市里的方向去。一边骑,一边左右张望,瞧见有居民区,就下了车子,推着车子在附近溜达。
正是傍晚时分,很多人家都吃完了饭,坐在居民区的空地上,三三两两地聊天,看见曲灵这个陌生人,便好奇地打量。
曲灵四下打量着,将附近的环境尽收眼底,就是个普通的居民区,跟矿区居住环境差不多,但要显得更杂乱一些,附近居民穿着差距比较大,有浑身上下不带一点补丁的,也有破衣烂衫的。
曲灵寻了一个慈眉善目,穿着蓝色印花土布偏襟褂子,一看就很好说话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朝她走过去,笑着说:“奶奶,我是均州铁矿的,我跟你打听下,咱们这附近有没有卖房的?”
“你问这干啥?你要买呀?”老太太打量着曲灵,瞧着她脸上带着笑,长得浓眉大眼,相貌标致,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一个大姑娘要买房,太少见了。
“嗯,是我想买。奶奶你跟我亲奶奶年纪差不多,看见你,我就好像看见了她,都是一辈子行善积德,心眼好的大善人。我也不瞒你,我家原本在均州矿区有房子,不过是我爸分的,我爸前两年去世了,我寻思着,我也工作了,不能占公家便宜,就想着,把我爸分的房子退回去。可我家二十来年积攒的东西太多,没地方放,就想着有合适的就买一所,这样我老家亲戚来了市里,也能有个落脚底。”
老太太一听,对她肃然起敬,说:“你这姑娘,思想觉悟真高!还是个讲人情的。”她心中的疑虑打消,转头跟几位一块坐着的街坊们说:“这么好的姑娘,咱一定得帮帮忙。你们听说谁家想卖房子吗?”
其他人纷纷摇头,说:“房子是根本,谁会轻易卖房子啊?十来年了,都没听说有买卖房子的。”
老太太转头,有些遗憾地跟曲灵说:“这一片,就没有我们老姐几个不知道的事儿,大伙儿都说没有,那就是没有。要不这样,丫头,你也别浪费功夫,我给你留意着,要是有信儿,我就到均州铁矿找你去。”
这倒是个好办法,曲灵有些感动,连连道谢,说:“奶奶,你真是大好人,我可真幸运!”她又有些迟疑,说:“太麻烦奶奶了,这边离均州矿还不近呢。”
老太太摆摆手,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呢,再说,走路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那片山上的榛子、山杏可是不少,秋天的时候,我们可没少去。”
曲灵笑着说:“一看奶奶身体就壮实,那我也不客气了,奶奶我叫曲灵,是均州矿电工组的,奶奶你贵姓?”
待老太太说了自己的姓氏,曲灵接着说:“徐奶奶,你过去跟保卫处说找我,留下自己的姓氏,我就知道是你找我,等晚上下班,我就过来找你。”
徐老太太乐呵呵地点头,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就依你说的。”
跟徐
老太太以及旁边几人客气地告辞,曲灵骑上自行车返回。
这片区域位于均州市区的最北边,属于全水区高粱河街道。到均州市最中心区域,也就是火车站、百货大楼和市政府那一片,骑自行车的话,大概是四十分钟左右,坐公交车也得二十分钟左右。因着地段这边算是偏僻之地,房价应该能便宜些的。
骑自行车到均州矿区很近,也就十多分钟,如果能住在这里,其实跟住在家属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对于曲灵来说十分理想。
不过,在那之后,不管是李奶奶那边,还是徐老太太这边,一直都没有消息。曲灵也没闲着,去了很多居民区看了,也不是没有碰见正好售卖的房子,只是要么破烂得需要重新修缮,要么要价太贵,她买不起。
如此一直等到6月份,天气开始炎热起来的时候。
第32章 看房这天晚上曲灵下班,去找了梁爱勤……
这天晚上曲灵下班,去找了梁爱勤一块回自己家时,经过门口,被保卫处的人给叫住了,“曲灵,今儿下午有个姓徐的老太太来找你,说你知道是什么事儿。”
曲灵心中一喜,道了谢之后,顾不上吃饭,就骑上自行车带着梁爱勤奔着高粱河街道而去。
路上,曲灵买了一包点心,还有两瓶罐头。不管这次能不能成功买到房子,徐老太太一直记得自己的事儿,就凭这份心意,也值得人感谢。
到了高粱河街道,奔着徐老太太上回指认的,大门上挂了个大葫芦的那家而去。
徐老太太已经吃过晚饭,正站在家里的黄土夯起来的月台上,往院门口的小道处眺望。
曲灵两人一过来,徐老太太就看见了,扬声高喊:“小曲儿,这边这边!”
两人加快脚步,跟徐老太太在门口处会面。
“哎呀,你可来了!热吧?来,先进屋喝口水。”徐老太太满眼是笑,瞧瞧曲灵,又瞧瞧梁爱勤,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俏生生站在眼前,看着就觉心中欢喜。
曲灵笑着,说了一番感谢徐老太太的话,而后将手中的点心和罐头递过去,说:“路上买的,不值钱,就是个心意。”
徐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更盛,眼睛眯成一条缝,但却坚决地将点心和罐头推过去,“可不用,我又没干什么,值不当你这老贵的东西!”
两人你推我让了好一番,梁爱勤看不下去了,帮着将东西推过去,说:“这是曲灵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下,可不意思让你帮着忙前忙后了。”
徐老太太只好收下,说:“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我这也没帮上什么忙,怪不好意思的。”
曲灵抱了她的胳膊,说:“这有什么,就当是我这个小辈孝敬你的!”
徐老太太哈哈笑了起来,一手拉一个说:“快进屋,先喝口水。”
曲灵:“我们不渴,就先不进去了,你先带我们看屋子呗。”
徐老太太:“也好,那咱们就先去。”她说着,将东西递给听到声音走出来的老头,便带着曲灵两人往出走。
从他们家出了胡同,上了大道,又往进城的方向走了大概三五分钟,拐进一个宽敞些的胡同,指了前方的一户说:“就是那家。”
路上,徐老太太已经介绍了这家的情况,这所房子是家里的祖产,很早的时候,就落在了男主人名下。他们单位准备建楼房了,可有规定,就是夫妻两个名下有房产的人不能参与分房,为了分到单位的房子,这两口子就准备着把祖产给买了。
这阵子徐老太太到处跟人打听卖房的事儿,这两口子听说了,就找到了她。
徐老太太本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原则,仔仔细细地去看了房,并且初步谈妥了价格。
“……他们要五百块。这边的房啊,买卖的少,也没个参考,都是双方觉得合适就行。我废了点吐沫星子,帮你往下搞了五十块。不过,他们知道我不是正主,肯定不会告诉我低价。
他们着急卖,我问了他们家邻居,除了我,也没其他人过来看房,我瞧着,还能往下搞搞。到时候,你就大胆的搞价,老话说,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也别舍不下脸来,还有我帮你圆滑着。
那房子正房三家,门房两间,还有两间小房,还有个院子,虽然面积不大,但足够住了,别说你现在还没结婚,就是将来结婚生几个孩子,也够住的,等将来实在不够住,小房还能扩建。反正我瞧着是挺四致。”
曲灵脑子中对这房子的情况已经有了了解,四百五的价格,要是能再砍下去五十,总价四百块。她手里头有350块,再借上几十块,两三个月就还清了,基本上没有负担。
她笑着说:“多亏你老人家,我们这些年轻人哪儿懂得那么多,你老人家考虑得真长远!”
徐老太太笑着说:“可不得考虑得长远些嘛,买房子可不是个小事儿,那可是要掏光家底的,你个小丫头攒点钱不容易,可不得多寻思寻思。”
门里头的人听见了声音,已经将两扇略有些斑驳的木门打开,目光先在曲灵和梁爱勤身上停留一会儿,而后笑着说:“等你们半天了,你们两位,谁买房啊?”
曲灵稍往前站了一步,说:“大姐,是我。”
这是个三十来岁微胖白净的女同志,身后跟着个比她高了半个头,戴着眼镜的男同志。
“真心想买啊?”女同志确认着问。
“真心的!如果看好了,价格也合适,这两天就能签合同过户。”
“那就行。”女同志脸上露出笑容。
徐老太太却不高兴了,“听你这话问的,我老太太介绍过来的,能是骗子吗?”
女同志赶紧陪笑,说:“我这不是再确认一下嘛,没别的意思,你老可别误会。”
徐老太太白她一眼,没理会这人的道歉,自顾自跟曲灵两人介绍,“这位女同志姓侯,你叫她侯姐就行,那位是她的丈夫,姓李,你叫李哥,他们两口子都是厂里的干部,有文化,明事理,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他们。”
曲灵连忙点头,朝着那对夫妻叫了声“侯姐”,“李哥”,并介绍了自己和梁爱勤。
几人握了手,寒暄几句,曲灵就开始参观。
院子不大,大概只有矿区家属院院子的一半大小,院中是夯实的黑土,走路的小径镶了大小不一的石板,以防雨天道路泥泞,没法下脚。
正房三间,跟矿区家属院的格局一样,每间房间也比那边的小了三分之一左右,应是后期修缮过的,用的是青砖和泥草混合的结构,屋顶上铺了青瓦。
院中两座小房,是土坯房,一间当了灶房,一间当了杂物房,墙角之处,还用木头盖了一间旱厕。
一进门的位置,有个带轱辘的水井,曲灵将上面盖着的厚重木盖子掀开,扶着轱辘往下看,能看家下面黝黑泛着波光的水。
“咱这是甜水井,喝生水都不拉肚子,水好得很。”侯姐说着,又指指靠里处的地面上一个方形木盖子,说:“那里还有个地窖,挖得很大,上下两层,存个几千吨的萝卜白菜完全没问题,存一冬天的萝卜都不康。”
曲灵点点头,又掀开地窖盖往里看了看,有股子淡淡的霉味传来,这是地窖特有的味道。
“咱这个院子啊,虽然没那么大,但麻雀虽小,五脏聚全,最适合小家庭过日子,有水井,有厕所,还有地窖,关起门来过日子,几天不出门都没问题。”她指指大门处的两间门房,说:“公私合营之前,我们家在这里开门市,后来门市开不了了,就在里面放了床,来了亲戚能住,平时放劈柴、煤块什么的,能从外面直接卸车,省事儿。”
院子看得仔仔细细,曲灵心中就满意了几分,梁爱勤悄悄捅咕了曲灵一下,曲灵转过去,梁爱勤朝她眨眨眼睛,意思是自己也觉得好。
曲灵也朝她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迈步往台阶上去。这边的地基垫得高,有三层用石灰磨平的台阶,这样的房子,夏天住着不返潮。
女主人侯姐连忙抢先一步,掀开门帘子,让几人进来,
说:“这房子我们这些年翻修,可是没少花钱,我结婚、生孩子都在这里,要不是情况特殊,可是舍不得卖。”
曲灵点点头,夸赞了一句,说:“看得出来。侯姐你是个利索人,房间收拾得真干净。”
侯姐哈哈笑了几声,说:“是啊,我家这位没啥优点,就是爱干净。”
屋地是夯得极为平整的土地,东边支了口大锅,连通着东屋的炕,西边则是小一些,专门做饭、做水的土灶,连通着西屋。东屋是占据了半个屋子的大炕,西屋则只盘了半铺炕。
两间卧室的墙面连同屋顶都用报纸糊过,颜色还很鲜亮,应该是年前糊的棚,屋内四角没有蜘蛛网,如果搬过来的话,卫生都不用怎么打扫。
侯姐观察着曲灵和梁爱勤的表情,一边介绍着房间的情况,说明自家跟这房子的深厚感情,多次表达自己的不舍之情。
男主人李哥全程跟着几人,但一句话都没说,只在侯姐表达不舍时,重重地点头,表示认同。
三间正房看完,又去看了小房、门房,连厕所也都看了,最后,几人又回了正房,挨着炕沿儿依次坐下,女主人给几人倒了凉开水后,吩咐丈夫,让给自己舀一勺新鲜井水来,而后就着大茶缸子喝下好大一口,而后满足地叹气,活:“真舍不得这口井啊,贼好喝,解渴,甜!夏天时候,西瓜啊、饭菜啊,就往这井口一吊,冰冰凉,好几天都不带坏的!”
她又喝一大口,说:“小曲同志啊,我这房,你买到就偷着乐吧,真是捡到大便宜了!”
曲灵手掌在炕上拍了几下,有些尘土从炕席的缝隙之中飘出来,问:“侯姐,咱这炕没问题吧?”
“没问题,去年还是前年重新又找人盘了一次,找的农村专业盘炕的,说是能保七八年不塌,不跑烟。”侯姐拍着胸脯保证,心里头挺高兴,这姑娘看得这么仔细,都问到这么细节的问题了,显然是想买啊!
曲灵点点头,说:“侯姐,咱这价格……要是诚心要,你多少钱能卖呀?”
侯姐早就准备着答案呢,可还没等回答,梁爱勤就推了推曲灵,小声说,“你咋这就问价了?这套房子多小啊,离市里都也远,价格也不便宜,还不如咱们昨天看的那家呢!”
梁爱勤的声音虽小,但架不住几人都坐得很近,其他几个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侯姐便将准备好的话咽回去,笑呵呵地说:“小梁啊,哪套房子都有哪套房子的优缺点,不可能十全十美的,我看小曲挺待见我这房子,你们叫我一句侯姐,又大老远的来一趟,我也不跟你们整些虚头巴脑的了。我之前跟梁大娘说的是450块,那就是我的底价了,不过看在你是诚心实意想买的份上,我再给让个二十,就430,咋样?这可是诚心要卖的价了,不能再低了!”
徐老太太这人,也是个挺有分寸的,虽然也一直跟着看房,可也没随便插嘴,这会儿听了侯姐的话,便看向曲灵,说:“你有啥想法,就直接说,没事,别害怕,这做买卖嘛,就得双方都满意了才行。”
曲灵抿抿嘴唇,说:“侯姐,实不相瞒,这套房子呀,就像你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自己倒是觉得还行,就是……就是价钱方面,还能不能再让一些,我才工作还不到一年,我爸妈走之前给我留了一些,但加起来,还是不够……”
侯姐脸色就沉了下来,和李哥对视一眼后,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梁爱勤瞧瞧女主人和男主人在打眉眼官司,没注意到这边,便又碰了曲灵一下,趴在她耳边说:“你还真想买这里呀?”
曲灵也趴在她耳边上说:“要是价格合适,就买这里,要是不合适,就再看看,反正我也不着急买。”
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侯姐和李哥齐齐看过来,曲灵立时露出悄悄话被人听见了的窘迫,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尴尬。
侯姐脸上重新挂上笑容,说:“没事,我也是知道你真心想要才搞价的。那要不小曲啊,你说个价格我听听?”
曲灵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取个整数,四百行不行?这样我再跟厂里提前支取些工资,到处凑一凑,就能凑齐。”
这就又少了三十块!侯姐一时间没有说话。
徐老太太忙说:“我看这个价格合适,咋也不能让小姑娘买了这房,却欠了一屁股饥荒吧?小曲也是可怜,攒这么些钱不容易,小侯,你看,要是能四百,就四百吧。”
徐老太太当初来看房时,就把从曲灵那里听到的情况跟侯姐夫妇说了,毕竟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同志单独买房,真不多见。
曲灵对着徐老太太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而后站起来,说:“侯姐,李哥,要不今天先这样,你们好好考虑考虑,要是四百能卖,咱们再联系?麻烦你们了,我们今天就先……”
梁爱勤也随之站起来。
侯姐忙说:“要不这样,你们先坐一会儿,我跟我家这位去商量一下。”
曲灵笑着点头,说:“行,侯姐,那我们就再坐一会儿。”
侯姐两人出了正屋门,大概是怕别人听见,一直走到门脸房处才停下。
曲灵收回目光,拉着梁爱勤重新坐下,而后转向徐老太太,“多亏有徐奶奶,我来的时候还有小梁说呢,我太幸运了,碰到这么好心眼的老人家!”
徐老太太满眼都是笑,说:“哪里,哪里,这不都是应该的,你一个小姑娘,谁遇到,不得想办法帮帮忙啊。对了,我瞧着这事儿,有门!”
徐老太太下巴往院子点了点,说:“他们是不想让你走,着急把事儿定下来。”
曲灵:“真的呀,那太好了!徐奶奶,你选的这个房子,我是真挺喜欢的,用水、上厕所都方便,虽然小了不老少,但比我之前住的矿区大院条件还更好些。”
曲灵攥了攥挎包,感受到那里面放着的一厚塌钱。她今天带了二百块钱出来,也是想着万一看中房子,价格也谈的拢的话,就定下来。
徐老太太听着曲灵的话,真是舒心不已,她天生是个热心人,特别愿意帮助人,享受帮助人的乐趣,但如果被帮助的人没良心,不念她的好,她心里头也会非常不舒服,像是曲灵这样,有良心,知道感恩的,就会让人特别有成就感和自豪感,让人禁不住为她多考虑一些。
“你能看得中就好,放心,要是他们两口子不答应,我再去说服他们,实在不行,奶奶再给你寻摸别的房子!”徐奶奶放着豪言说。
等了大概十来分钟,侯姐两口子回了来,看来是达成了统一意见,表情都很放松。
果然,侯姐笑着开口,说:“我们两口子商量了一下,见小曲你是诚心买,我们也是诚心卖,你单蹦一个才参加工作的大姑娘,过得也不易,我们就少收些,就按照你说的四百块成交!”
曲灵立时笑着站起来,握住侯姐的手,说:“侯姐,你真是个痛快人!那我也不墨迹了,咱们什么时候定合同办手续?”
这个问题,显然侯姐和李哥提前商量过了,说:“今天这么晚了,房管所都关门了。要不然这样,你先交个定金,我这房就再不给别人看了,敲死了就卖给你,我给你写收条,咱们约个时间到房管所去办手续?”
她边说边将房产证拿了出来。这是个绿色塑料封皮,长度有个**厘米,宽度大概是五六厘米的
小本子,打开之后,第一页正中偏上的位置写着黑色印刷体的房产证三个大字,上面用红色字体印着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上面有字号,还有均州市房产处的红章。
第二页是注意事项,第三页是房屋情况,详细注明了位置、构造、建筑面积、间数、用途,是否与公栋相连,后面是变动日期及盖章,最后一页是保证条件,写了业主的姓名还有日期。
曲灵还是头一次看到房产证。均州矿区的家属区全都是均州矿的产权,职工只有居住权,而没有所有权。
仔细核对上面的内容,确定和侯姐介绍的一致,且房主就是侯姐本人后,和她商量着,先交50块钱的定金,有徐奶奶当见证人,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拿到侯姐写的收条,曲灵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内容无误,夸奖道:“侯姐不愧是搞文字工作的干部,这笔字写得真漂亮!”
她从包里数出5张大团结,先将钱递过去,等侯姐数完钱,才将收条拿回来。
侯姐的收条写得很正式,将事项、金额、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且有徐奶奶作为见证人的签字,并在收条后面附上了她的工作单位以及通讯地址、邮编和单位电话。
诚意满满,曲灵完全不怕她耍赖,退一万步讲,即便她耍赖,也可以找到她单位去。两个有名有姓,有工作单位的,坑骗人的代价太大,他们不至于。
“我在房管处有熟人,我这边先办着递交过户的手续,让她给我走个后门,到时候你跟我直接去房管所办过户就行。”她转头跟李哥商量了时间,说:“就这周六吧,我琢磨着怎么着也差不多了,你直接到房管处门口来,咱们钱货两讫,把手续办好。”
整个均州,乃至东北地区,都是人情社会,不管干点啥事,都得先把附近亲戚朋友琢磨个遍,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如果能找到熟人,哪怕是邻居女婿的同学,只是见过面点个头的关系,心里头都能踏实不少。
曲灵听说侯姐能找到熟人,便也踏实不少,答应着,又约好时间,跟这夫妻两个客气几句,便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子后座的梁爱勤再一次跟曲灵确认:“真就这么买下来了?”
曲灵:“对,买下来了。”
梁爱勤:“这套房子确实四致,只是,四百块钱呢,是我两年的工资啊!”
曲灵笑,“换个角度想,用两年的工资就能换来一套房子,多合算啊。”
梁爱勤:“可道理不是这么说的,有免费的,干嘛要自己出钱买?你看那个侯姐和李哥,他们都是单位里的干部,为了能分免费房,还不是要把房子卖了,可你却要把免费的房子还回去,花四百块买房!”
这里面的道理梁爱勤已经听曲灵讲过了,她能明白曲灵所想,但还是觉得亏得慌。
知道梁爱勤是为着自己好,曲灵少不得又重复道:“这房子,即便我不还,早早晚晚也是要被矿上收回去的,与其到时候被撵走,还不如主动退还,还能博个好名声。我手里正好有些钱,买个自己的房子住着踏实。”
梁爱勤:“行吧,反正你一向有主意。对了,你不是还差五十块嘛,我借给你呗,我手里头正好攒了五十块。”
曲灵笑:“谢谢啦,不过不用了,我想提前支几个月的工资。”
梁爱勤:“那行,你要是钱不凑手,一定得给我说。”
第33章 过户周六一大早,曲灵做好了早饭,是……
周六一大早,曲灵做好了早饭,是用白面烙的油饼。和面的时候放上一点猪肉,烙的时候浅刷一层素油,烙出来的大饼金黄,香香软软,十分好吃。
这两年多以来,曲灵的厨艺淬炼得已经很不错了,尤其这油饼,来自曲奶奶真传,吃过的都赞不绝口。
把最后一张大饼出锅,就着油锅,将切好的白菜丝放在里面稍微煸炒,而后放上两碗水,煮开,加盐,出锅的时候放点葱花,就是一碗美味可口的汤了。
汤也盛好的时候,曲树强来了。
他今天也专门请了半天假,陪曲灵办理过户手续,他也不需要干什么,就是跟着曲灵,证明她不是孤单一人,也是有所依仗的。
曲灵笑眯眯地看着一米八大个的曲树强,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人又黑,又比较壮实,确实挺唬人的。
曲树强出生的时候,曲铁民在部队里已经被提干了,凭着他按月寄回来的工资和津贴,家里头的条件已经好了起来,所以曲树强从小就没怎么亏过嘴,再加上他爸、大爷都是大个子,遗传给了他高个子的基因,能长这么大个儿,顺理成章。
两人吃了顿香喷喷的油饼,又将汤都喝干净,便准备出发。
曲灵又检查了一遍带的证件,户口本、厂里给开的介绍信,曲树强骑上自行车,曲灵往上一跳,两人就奔着房管处去。
房管处的地址还是曲灵从侯姐那里问来的,也在均州市中心,市政府那一片,区别于市政府是三层楼房,房管处只占了一处平房小院,不过却是窗明几净,极为宽敞。
两人在门口等了两三分钟,侯姐就骑着自行车过了来。瞧见曲灵先到了,脸上就挂起了笑容,寒暄几句,得知曲树强是曲灵的堂哥,也在均州铁矿工作,夸赞了几句,什么体格好,相貌堂堂之类的。
夸得曲树强黑脸上泛出红晕,走路都顺拐了。
侯姐直接带了曲灵两人去了熟人办公室,明显她跟这位熟人的关系很不一般,给几人搬了椅子让坐下,又给倒了水,这可是在公家单位办事很少能享受到的待遇。
侯姐将自己的房产证、户口本还有介绍信拿出来,又另外拿出来两份拟写好的买卖合同,递给曲灵,说:“说是办理过户必须得有双方的买卖合同,我们家你李哥写的,你看看成不?”
曲灵拿过来看着,李哥也是一笔好字,写明了所买房屋地址,卖方原因、出售价格等等,最下面是卖主、买主的签字,还有买卖日期。
“没问题”,曲灵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在买主下面落下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流程就比较简单了,按照要求提供证件、签字,付钱,而后,拿到工作人员手写、盖了章的崭新私有房产证。
仔细检查了两遍,确认内容没错,曲灵小心地将房产证放在挎包里,隔着一层布料,用手扣住,心中涌动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踏实,像是自豪,像是感慨。
她深深呼口气,走出房管处大门口是,仰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阳光刺目,白云朵朵,心里头总是悬着,不踏实的那一处,终究是安稳了。
“小曲,合作愉快!”
收到四百块钱,将名下房子过户出去的侯姐红光满面,十分高兴。
曲灵猛然回神,思绪刚刚不知道飘去了何处,而今回神,却也不知道刚刚自己在想些什么,她忙伸出手去,跟侯姐的手交握,说:“侯姐,合作愉快!”
侯姐说:“我们这两天就把家具都搬走,最多后天,你就可以搬过来了!”
曲灵:“侯姐,也不用太着急的,你们慢慢搬也可以的。”
侯姐摇摇头,“房子都转给你了,我还占着不合适,这样吧,后天晚上你过来一趟,那时候我肯定就把家都搬完了,我把钥匙给你,咱们正式做个交接。”
曲灵点点头,两人便分开了,曲灵坐上曲树强的自行车往回赶。
这会儿才9点多钟,今个两人都请了一上午的假,还有很多空闲时间。
曲灵吩咐着:“咱去一趟邮电局找一下广军叔,让他给家里人捎信,让奶奶、你爸你妈他们都过来一趟。”
她打算买房的事儿,除了曲树强、梁爱勤、李奶奶,帮她支取工资的财务干事,还有帮她开介绍信的干事,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两人之所以知道,是必须得了解用途才行,在曲灵看来,买房的事情已经是定局,没有必须撒谎。
她下定了决心,不希望在达成之前节外生枝,所以就只能先斩后奏。
曲树强一直在帮她保密,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俩人关系极为亲近,曲灵的很多事儿他都非常清楚,但从不在家人面前乱说。听了曲灵的话,下意识地在下一个路口处右拐,奔着邮电局的方向而去。
他这会儿脑袋里头思绪万千,虽然早知道曲灵要买房,可是真正见证这一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 ,四百块钱就花出去了,那套位于均州市里,精致的小院子就属于曲灵了?
他这个堂妹啊,可真是敢想敢干!
晚间,吃完饭后,曲灵提了一网兜杏子,去了张九钢家。
依旧是在炕沿上坐下,曲灵开门见山,低着头,小脸绷着,一脸歉意地说:“大爷,我偷偷干了件事儿,来跟你承认错误。”
张九钢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下意识就觉得她是工作上犯了错误,来找自己帮忙来了,这么郑重,显然是犯的错误不小。
要是自己的孩子,他高低得先臭骂他们一顿再说,可是对着从来没找过自己帮忙的曲灵,却是说不出口的。
“你干了什么事儿,说说吧。”饶是忍下来骂人的冲动,张九钢心想,要是真犯了大错误,自己非得好好教育教育她不可,这两年看着这孩子是个有章程的,一直平平稳稳的,但到底年轻,欠缺经验,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为好。
“我爸去那么久了,我一直住着均州矿的大房子,享受着我爸在时的待遇,我很羞愧,这是占公家便宜的行为!所以,我就想着,把现在的房子退给矿上,给更需要的人住。”
这话一出,满室安静,几秒钟之后,张大娘的声音才响起,“你这孩子,傻了吧?那么好的房子哪有主动搬走,让给别人的道理啊?千万不能!你咋这么实在!”
曲灵朝着张大娘安抚性地笑笑,转向张九钢。
他一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也好!”他非常清楚,有好几个够级别的人盯上了那套房子,但没有付诸实施,无非就是怕自己出了头,白担了名声,却为他人做了嫁衣罢了。
那些人知道他和曲灵的关系,没少旁敲侧击在他面前提这套房子的事儿,张九钢一般都是装聋作哑不搭茬。但时间久了,难免有人按捺不住,朝着房子下手。毕竟现在曲灵已经在均州厂上班,让她退回房子合情合理合规。
他却没想到曲灵有这样的觉悟,这个决定无疑对自己是有利的,可以不用承担那些人的压力。
“那没了房子,你准备住宿舍吗?”他问。
曲灵抿抿嘴唇,回答说:“家里有很多东西,还有我爸的许多遗物,我一样都不想丢,后来听人说,高梁桥街道那边有套房子要卖,我就去看了,挺好的房子,正好我凑一凑,也能拿得出来,就定了下来。”
“你买房子了?”张大娘充满了惊讶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钱交给人家吗?”见曲灵点了头,她声音高了一个度,“哎呀,你这个败家孩子,你一个姑娘家,买什么房子啊!我知道你有钱,可也不能花在这上头啊!我真是……”
张大娘太过于震惊,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向曲灵的目光全是谴责,觉得这孩子手里头有俩糟钱就不知道怎么花了,纯纯的糟践钱!
张大爷不悦地瞪她一眼,张大娘这才闭上嘴巴,在一旁长吁短叹。
曲灵就预料到是这种结果,如果买之前跟这些长辈们商量,肯定会想法设法阻止自己的。他们是出于好心,但立场和想法,很难跟自己的达成一致。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大人商量一下,自己就做了决定,你才上班几天?”张大爷看向曲灵时,也是满脸的不悦,阴沉着脸,声音硬邦邦的。
曲灵缩了缩脑袋,说:“那套房子,好几家抢着要,我一着急,就签了合同,把定金交了,我当时就是脑子一热。后来,寻思着,定金都交了,要是不买房子,钱就瞎了,就去房管处过了户……”
“你这孩子,叫我说你什么好,平时看你挺稳重的,怎么能干这种糊涂事儿?谁卖你的房子,你带大娘找他们去,叫他们把钱还给你!”
曲灵正要开口,张大爷重重咳嗽一声,张大娘立时不言语了。
“瞎闹什么?人家又没用qiang顶着脑袋让你买房子?再说,都在房管处过了户,白纸黑字落地了,哪儿还能反悔?”
张大爷凉凉的声音传来,鼻子吸张几下,好一会儿,接着问:“你手里的钱可够?”
房子都过户了,自然是给够了钱的,张大爷问这话,是想问她付的房钱是怎么来的。
“之前家里剩还剩了几百,我又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
没有欠外债,还算没太离谱,但张九钢点点头,问:“这事儿,你奶和你二叔知道吗?”
曲灵乖乖地说:“他们还不知道,不过我往家里头捎信了,让他们这两天过来一趟。我寻思,我奶和我二叔应该是不会怪我的,我爸在的时候,我奶就一直教育我爸,说党和国家给了他这么好的工作,这么高的工资,以后一定好好工作,绝对不能贪图公家一针一线,他们知道我不想再占公家的便宜,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张九钢一噎,下面的话就被堵在喉咙了,她奶和二叔不会怪她,甚至以她为骄傲,那自己这个连亲戚都不是的大爷更没资格说她了,还有啊,她这种行为是不占公家便宜,要是因为她的这种行为批评她,岂不是觉得要占公家便宜才是对的?
他不由得抬头,打量起自己这个不管是从养父还是亲生父亲这里算,都是侄女儿的姑娘。两年多的时光过去,她长大了许多,虽然脸上还带着些稚气,但在很多时候,都能被当成大人看了。
她那既有几分像生父生母,又有几分像养父的漂亮脸庞上满是愧疚,这是懂得拿话堵自己嘴巴了?明明还是单纯、毫无心机的样子嘛。肯定是自己想多了,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那边的张大娘还在不停叹气,嘴里头嘟囔着什么“这孩子,准是让人忽悠了,太缺德了!这钱花得太冤枉了,四百块钱啊,等着公家分房,他不好吗?”
看张大娘这真心实意替自己心疼的样子,曲灵倒是心软了些,她坐过去,握住张大娘的手,真诚地说:“大娘,这套房子现在属于我了,有私有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只要我不卖,就永远属于我,我虽然一下子就花出去四百块,口袋里头空了,但想到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挺高兴的。大娘,别替我担心,我以后月月赚工资,再过几个月我工资就涨了,最起码有26块,这些钱有两年就赚回来了。”
这番话听完,张大娘果然好了许多,她叹口气,说:“你们年轻人啊!反正我这老人家是跟不上你们的思想了。”
事已至此,张九钢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好叮嘱说:“以后再有这种大事,一定得跟长辈们商量!千万别脑门子一热,就定下了,你爸爸留这些钱给你,不是让你乱花的。”
曲灵忙受教地点头如小鸡啄米,“一定,以后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肯定凡事和大爷你商量。”
张九钢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还了房子?”
曲灵想了想,说:“就这两天吧。那边收拾好了,我就能搬过去了。”她顿了会儿,迟疑地说:“大爷,你说,我主动还房给矿上的事儿,算不算是个值得表扬的事儿啊?”
张九钢:“你是有啥想法?”
曲灵脸一红,说:“我就是想着,我也没上过厂报,不知道能不能因为这事儿,上一回。”她又忙说,“我就是问问。”
张九钢也没怀疑其他,只以为是小姑娘的虚荣心,再说了,现在虽然讲究做好事不留名,但那些但凡能升上去的,哪一个不是做点好事,就恨不能满矿区宣扬啊,曲灵有点想法也实属正常。
曲灵这事
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给报道成一个典型也不是不可能。
他想了想,心里头有了主意,但面上不动声色,说:“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些名啊利啊的,好好工作才是正经的。”
曲灵并没有因为张九钢的话而不高兴,反而笑着说:“好的,大爷,我听你的,以后我会更加努力、踏实地工作。”
张九钢这里解决了,接下来是奶奶和二叔那边。二叔曲铁民应该什么都不会说,甚至是支持她。
从那次曲奶奶生病,两人协力照顾她,两人在叔侄之情之外,还产生了共患难的战友情。二叔也从单纯的疼爱怜惜她这个小辈,开始尊重、信赖,甚至依赖她。
至于曲奶奶,她是个非常明事理的老太太,好好跟她说,她一定能理解的。
曲奶奶对曲灵捎信儿的事情极为重视,隔天中午,曲灵下班回家,就看见了奶奶、二叔二婶,还有二堂哥曲树钢、堂妹曲聪,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曲灵一愣,跟在她身后一起回来,准备趁着中午帮着收拾东西的曲树强先开口叫了一圈人,而后朝着弟弟妹妹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他的声音和等不及的曲奶奶的声音撞在一起,“家里,咋成这样了?”
昨天晚上,曲灵还有梁爱勤、曲树强就开始收拾东西了,爸爸以前的东西,都封存在柜子里,那绳子五花大绑地捆住,到时候找车拉走就行。经过三人昨天晚上的努力,东屋都收拾完了,因着这两天就要搬了,便都搬到院子中的窗根底下,却没想到曲奶奶他们回来,一看见这情景给吓了一跳,不知道做了多少种猜测。
曲灵忙迎上去,朝着曲奶奶安抚地笑,说:“奶你别着急,都进屋,我跟你们好好说。”
落在最后面的曲聪迫不及待地小声问曲树强:“大哥,到底咋回事啊?”
都到这会儿了,曲树强自然也没有必要瞒着了,便一五一十地将曲灵买了房子,准备将这边的房子退回去搬家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得曲聪双眼冒光,“我姐太厉害了,买自己的房子了,太牛了!”
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虽然暂时没考虑到买了自己的房子到底有什么好处,反正就觉得是天大的好事儿。
“我姐买的是哪里的房子,你去看过了吗?好不好?”曲聪又迫不及待地问着,自己这大哥惜字如金,要不是前面有奶奶和爸妈在,她挤不到曲灵面前亲自问话,才不要问大哥呢。
跟着他们在一块的曲树钢也是一脸的好奇,他跟曲灵一般大,就是生日大上几个月,可跟他同龄的曲灵不光工作了,还买房了,简直太不可思议!
曲树强没着急回答曲聪的问题,他跑去看了看屋内外的炉灶,都是凉的,想来这几位看见院子这情形,都给吓得做饭的心思都没了。
他问曲聪:“你们带了啥干粮过来?”
不管是曲奶奶还是曲铁民、黄春妮,每次到矿区家属院都是大包小裹的,肯定得带吃的。
曲灵回答:“带了小米面豆包,老大的馅儿,可好吃的,奶专门给你们蒸的,还带了些小米面儿发糕。昨晚上奶奶听说你们捎信儿让都过来,就把面给发上了,今天出门之前刚出锅。”
曲树强点点头,这些干粮就够吃了,他指挥着曲聪和曲树钢,“你们俩拿上饭盒、饭盔子什么的,跟我去食堂打菜,路上我跟你们细说。”
与此同时的西屋里,曲灵没有耍弄一点儿心机,直接把自己的打算、做法都说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此之前已经将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如今曲奶奶听说曲灵花四百块买了房子,要把现在的住所还回去,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震惊。
听说她想要换房的真实初衷后,没有一丝责怪,反而想到了大儿子,禁不住一阵子的心酸,要是大儿子还在,谁敢把灵儿逼成这样?
灵儿这也是没有办法,是以退为进,识时务的做法,不可谓不聪明,还能利用主动退房的事儿,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利益。
她眼眶泛红,握住曲灵的手,“苦了你了!我跟你二叔二婶都在农村,又没什么文化,也没见识,帮不上你的忙。”
曲灵鼻子发酸,反握住奶奶的手,有些责怪地说:“奶你说的啥话?我只要一想到你们在背后支持我,我心里头就充满了力量。再说了,我大哥不是也在嘛,办房产证就是他陪着我去办的,有他在我身边,就没人敢欺负我。”
曲奶奶是这个态度,二叔、二婶自然就更没异议了,二婶陪着抹眼泪,二叔在一边劝慰着,说:“你们别难过,眼看着这日子是越过越好的,这边的房子再好,再不用花钱,那不是公家的嘛,人家想让灵儿搬走,灵儿就得搬,买了那房子虽说是花了钱,可是灵儿自己的,以后看谁还敢撵人!”
二叔这话着实有道理,曲奶奶笑了起来,说:“也是,以后啊,咱们灵儿在均州市也有根儿了。”
老人家的观念,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宅基地才有了根,灵儿买了房子,自然也就彻底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没有因为曲铁军和李三梅的离开而成为风中飘萍。
一时间,曲奶奶心里头感慨万千,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曲奶奶是个非常刚强的人,上次看她哭,还是爸爸去世的时候,后来,即便是她生病,即便是有可能命不久矣,她都没有落泪。
这会儿,却是哭了,曲灵看得心疼,忙将崭新出炉的房产证拿出来给她看,分散她的注意力。
第34章 好处几人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曲奶……
几人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曲奶奶连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这才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崭新的绿本子。
二叔和二婶也忙凑过来跟着看,三人脸上全是稀罕之色。
等曲奶奶仔细将每页都看个遍,在曲灵的名字上停留片刻,小心地用手指轻轻摩挲一下,而后愉悦地喟叹一声。
曲奶奶看完,这才将私人房产证传给儿子和儿媳妇。
曲奶奶和黄春妮都识字不多,曲铁民接过后,便出声读了起来。
“好家伙,写得真详细。”
他们乡下也有产权证,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初,还叫人民委员会的时候统一给办的,也也有屋主姓名,房间多少,面积多大,附属的鸡、猪、牛圈等等,不过是奖状样式的,曲奶奶唯恐弄丢、弄坏,被她藏在了曲铁军的奖状后面,用玻璃木框镶嵌住。
这种小本本样式的,可也不保险,她将房产证还给曲灵,叮嘱她:“一定给收好,回头锁起来,千万可别丢喽。”
曲灵忙点头,说:“我拿到房产证的时候,就放到挎包里,完了我手指头一直在外面按着,一会儿摸不见了,就吓一大跳,出一声汗,赶紧打开挎包去看,看见房产证就在里面,这才安心,我回到家里后,后背心都湿透了。”
曲灵这番话,逗得几人哈哈大笑。
接着,曲灵又给三人描述着新家的情况,说:“他们明天就能搬走,我明天去拿钥匙,你们给我一起去,以后,就是我不在矿区大院住了,你们来了,也有落脚地,咱们就又能在均州市团聚了!”
曲奶奶听着这话,有些动情,拍着她的手说,“你这孩子啊,就是重情!”
再多的话,曲铁民就不让她说下去了,唯恐说着说着,又想到大哥,又惹老太太伤心。他忙“呀”地一声问着自家媳妇,说:“是不是忘了点啥?”
黄春妮听着几人说话,听得正入迷,冷不丁一听,有些愣怔,“忘了啥?”
曲铁民笑:“忘了做饭呗!咱们倒是没事,下午就留在家里帮着收拾东西,灵儿和树强下午还得上班。”
黄春妮一慌,连忙站起来急急慌慌往外走,懊恼得很,“瞧我这记性,我把做饭这事儿给忘得死死的!我这就做!”
曲灵笑着叫住黄春妮,说:“二婶,别着急,我瞧着我大哥带着二哥和小妹三个拿了铝饭盒出去,想必是去食堂打菜去了。”
黄春妮心下立时一松,脸上露出些骄傲之意来,嘴上却数落,“这孩子,真不会过日子,有那钱,咱自己做着吃多合算啊!”
黄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看着眼前的曲灵,想着去打饭的三个孙子孙女,只觉得都是好孩子,各个都有出息,“天天吃自己做的,也吃腻了,吃吃食堂的饭,也是改改口味。”
隔天晚上下了班后,一家人齐齐整整去了高粱河街道。房间已经被腾空,等在那里的侯姐将各个屋门的钥匙交给曲灵,有些释然又有些不舍地说:“这房子就正式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住。”
曲灵点头,将她一直送到大路上,返回来时,听见院子中传出阵阵欢笑声。
曲灵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看着黄奶奶他们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参观,帮她规划着,这间屋子应该干啥,那间应该干啥。
她打量着四周,天空、房顶,屋檐、地面、水井、地窖……这一切,都真正的属于她了。自从父亲去世后,她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充实感。
黄奶奶在参观房子,又视察了四周环境后,跟曲灵说:“这套房子,你买对了!四百块,一点都不亏,值!”黄奶奶如此肯定这套房,除了这套房居住起来舒适又方便外,还因为风水好。
而黄奶奶判断风水好的原因就是,原来的男女主人都是单位干部,头衔上都带了个“长”字,而且还都是文化人,这还不能说明风水好吗?
对此,曲灵也只能奉承着:奶奶你说的对,我都没想到,纯粹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了。
奶奶也不忘回礼:“这都能被你碰上,可见你也是个幸运儿!”
祖孙两个同时哈哈大笑,带动着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曲奶奶等人一个没走,都留下来帮着搬家。
曲树钢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想当兵却没征上,如今在家里头跟着生产队上工赚工分。
曲聪学习成绩倒是好,也上了公社的高中,可惜高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学农学工,她觉得就是义务帮别人干活儿,想着,与其帮别人白干活,还不如干自己家的活儿,起码还能多赚点公分,多种一亩小片开荒,时不常就以各种借口请假,逃避集体劳动。
这次,听说大姐叫家里人来市里,高低也要跟过来,还说动了曲铁民,亲自去公社高等中学,以她中暑了,上吐下泻,需要修养为由,请了一周的假。
这几个好劳力在这儿,根本就不用曲灵操心,等她中午回来的时候,家里头就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东西了。
这都归功于曲铁民弄回来的牛车。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邮电局,做了两手准备,要是大队的牛车在这儿,他就用牛车,要是没有牛车,就让曲广军帮着把上回接曲奶奶出院时的板车借出来。
幸运的是,大队的牛车在门口拴着,他跟曲广军说了一声,就给拉走了,保证下午村民们回村之前一定给送回来。
曲广军纳闷问用牛车做什么,曲铁民神神秘秘,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曲灵乔迁新居,一定是要请客的,尤其从曲家村出来,已经在均州市安家的这几个人,曲灵以后,还得多赖他们照顾,得继续走动着才行。
家里这边只留下曲奶奶跟曲聪,做好了午饭,等着曲灵和曲树强一块吃饭,至于去了高粱河那边的几个,已经带好了干粮,就在那边吃了,节省时间。
曲灵洗干净手,刚在饭桌上坐好,曲奶奶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跟矿上说了吗?表扬你了没?”
曲奶奶的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曲灵却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笑着说:“说了,说我大公无私,发扬风格,是个好同志。”
曲奶奶立刻眉开眼笑,说:“这就好,这就好。也值了。”
曲灵心想,一个后勤主任的夸奖还算不得什么,希望张九钢张大爷能给出力帮忙才行。
她这样的普通职工,想要见厂里更高一层的领导可没那么容易,她是直接去的后勤,找的分管家属区房屋的主任。
那位主任原本很不耐烦,以为曲灵是来求着办事儿的,这样的人,他一天不知道接待多少。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听着曲灵的话,听到半截,猛然站起来,不确定地问,“你说,你想归还原本曲铁军曲处长的房子?”
曲灵肯定地点头,主任深吸口气,脸上的表情惊讶、喜悦,而后又皱起眉头,坐了下来,好似又开始犯愁起来。
曲灵猜测,他是不是在烦恼,空出这套房子来,到底该分给哪位好,毕竟盯上这套房子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这会儿,办公室中其他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过来,侧着耳朵倾听着这边的情况,曲灵想,这个消息,应该很快就会通过他们的嘴巴传遍整个矿区。
坐了一会儿的主任终于思考好了,他脸上挂起了和煦的笑容,亲切极了,说:“曲灵同志,我是真没想到,你能主动归还!不愧是曲副处长的闺女,思想觉悟就是高!我代表均州矿后勤部,对你表示感谢,你是个具有无私精神的好同志!你的优秀品格,我一定会在你的直属领导面前好好夸夸你!”
曲灵谦虚地笑着,“谢谢领导夸奖,我哪儿有这么好。就是想着,厂里一直对我这个孤儿很照顾,我也不是没有良心的,就想着把房子让给更需要的人!我爸爸在的时候,一直教育我,做人不能只考虑自己,更要考虑集体,考虑整个均州矿区,要做个心中无私的人,我一直把他的话谨记于心,一刻都不敢忘记!”
“啪啪”
靠窗的位置响起掌声来,一个男声传说,“说得好!不愧是曲处长的闺女!”
曲灵看过去,那是个三四十岁,带着眼镜的男同志,穿着四个兜、小翻领的干部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只钢笔。
那人继续说:“主任,这样高风亮节,发扬风格的好同志,咱们可不能亏待人家啊!”他一开口,原本都在看热闹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开口,附和说:“是啊,咱们这里一天天的,只看见过来跟咱们要房子的,要不着房子撒泼打滚,要死要活的,哪儿见过主动归还房子的?咱得把这位小曲同志树起典型,让那些人看看,这才叫主席的好同志!”
曲灵完全没想到他会替自己说话,但闹不清楚他是跟这位主任不对付,想把他架起来,还是真心想帮自己,所以就只露出感动的表情,却没有说话。
主任不高兴了,抬高了声音说:“该不该表扬,该不该树立典型,是厂里的事情,你们跟着瞎起什么哄?手头上的工作都做完了是不是?”
主任说完,其他人都偃旗息鼓,只有那人笑呵呵地说:“那行,那咱们就等着看厂里给这位小同志荣誉。”
主任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曲灵这才确定了,那人跟主任不对付,他们不对付归不对付,可别拿自己的事情作伐子,不然不光帮不了自己,还起反作用。
她笑了笑,说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想要荣誉,我才进矿不到一年,还没为厂里做过贡献,矿里还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同志呢,他们才该被表扬,才应该是被学习的对象,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而已。”
主任的脸色就缓和了很多,说:“这才是好同志!不像一些人,整天把利益挂在嘴边,稍微出一点成绩就伸手跟上级要这要那,得不到就心里不平衡。曲灵同志,你可不要和这些人学习,这些人是短视的,没有前途的。你记住,你的所作所为领导们都看在眼里,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别想得到。”
曲灵知道主任这些话是在敲打那人,但明显的,因着有了那人闹出的这一出,反倒衬得她面目可亲起来。
曲灵忙重重点头,受教地说:“主任,我记住了!”
主任的面容就更加柔和,笑着说:“真是个好同志,你的事情我会向上面反映的!”
这就是想要给她报功劳的意思,曲灵面上不露神色,继续说:“主任,我把家里头都收拾好了,今明两天就能搬完,我会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到时候请你去验收!”
他们搬走了,不管下一个住进去的是谁,肯定都是矿上中
层以上的领导,都是主任需要巴结的对象,她把房子打扫干净,可就省了自己的事儿了。
他就更高兴了,觉得这位小同志可真是个会办事的讲究人。
趁着找人给曲灵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主任迫不及待地去了领导办公室,跟领导说了曲灵退房的好消息后,又说了她不少的好话。
他的领导,也就是行政后勤处处长听到这一消息也是惊讶不已,而后感慨着说:“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容易啊。对于这样的同志,咱们也不能亏待她。”
舍弃那么大的房子,谈何容易?但人生偏偏就是有舍才有得。这是他摸爬滚打几十年才得出的箴言,这姑娘小小年纪就参悟到了。这主意要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还是交好为好。况且,曲灵主动归还房子,于他来说,好处不少。
虽然好几个人盯着这套房子,但这些人中,职位、实权有所区别,他有求于其中一位。只是碍着悠悠众口,需要想些不动声色的手段才行,没想到,手段还没用,曲灵就主动还房了,这样,他就可以用房子跟别人交换利益了,也不用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费时费力去搞小动作,可真是再理想不过。
他想了想,想到了个惠而不费的好主意,吩咐主任说:“你找人写一篇文章,夸一夸这位曲灵同志,登在厂报上。”
主任忙答应着。料想着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才又回了办公室。
曲灵已经办好手续,但还没走,在等着主任。
主任满脸是笑地走进来,对待曲灵的态度又好了几分,亲自送她出门去,拍了她的肩膀说:“小曲啊,我想着找人写一篇文章,刊登在厂报上,向全厂干部、职工宣传你的事迹,号召大家都向你学习!”
曲灵心下一喜,很快想明白这肯定是上面一层领导的意思,他一个后勤处下属的主任,还没有左右厂报的权利,但还是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连道谢,谦虚着说自己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儿,实在没什么可报道的云云。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这才离开办公楼。
等走得远些了,她才轻轻吐口气。今天的事情比预想中的结果还要好,如果能上厂报,那可就真就是典型了,她能上大学的几率又增加了几分!
晚上下班回来,家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只剩下曲聪一个人在等着她,见她回来就笑眯眯地邀功,说:“姐,我把屋里头、院子中都打扫干净了,你快看看行不行?”
曲灵笑着摸摸她到自己肩膀的小脑袋,说:“真干净,你辛苦了!”又问道:“都搬完了吗?”
曲聪回答:“都搬完了,奶和我爸我妈他们都过去那边了,让我陪着你,晚上等你交流会完了再一块过去。”
“青工营”晚上的交流会从每晚一次,改成了一周一次,今天就是本周的交流会。为着今晚的交流会,她准备好几天了。
“那行,我带你去食堂吃饭!”曲灵正跟曲聪说着话,门口就来人了。
曲灵抬头去看,就见到个四十多岁的,梳着刷子头,身上衣服整齐、干净,没有补丁,看起来像是个干部的女同志,身边跟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站在院门口往里面张望着。
这人曲灵不认识,但看着有些眼熟,想来都是矿区的人,保不准就在路上碰见过。
“你好,你是?”曲灵友好地问着。
女同志笑了下,说:“我没事,就是过来看看。”
曲灵心里头有了个猜测,上前一步,笑着说:“你们请进来吧,我们今天刚搬完家,我妹妹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就省得下一户住进来的再费力打扫了。”
那女同志领着小女孩走了进来,四下里头打量着,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像是在巡视自己的地盘一般,曲灵便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说:“不好意思啊,家里头的凳子都搬走了,要不进屋里去,在炕沿上坐坐?”
那女同志便顺着她的意思,进到了外屋,站在正中的位置,就能把东西两屋的情况看个清楚。
曲聪把屋子打扫得非常干净,就连顶棚、边角位置的用掸子掸过一遍,几年前糊的白墙微微泛黄,但洁净非常。
“很干净!”那女同志肯定着说,“这房子你们住得很精心。”
曲灵笑着说:“是啊,这是公家的房子,我们一直都小心爱护着。住了这么多年,对这房子有感情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希望给下一户人家减少些麻烦。”
女同志看她的目光就温和了许多,说:“你是个懂得为别人考虑的好同志。”
曲灵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辫子,将曲聪搂到前面来,说:“其实我就是动动嘴皮子,干活的事儿都是我妹妹干的。”
女同志目光转移到曲聪身上,曲聪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曲灵笑说:“不好意思啊,我妹妹在上高一,平时就是个腼腆,不爱说话,只知道埋头干活的。”
女同志点点头,说:“上高中啊,那等高中毕业了,可以来参加均州矿的招工考试。”
曲灵脸上露出惊喜的光芒,忙问:“真的可以吗?”
均州矿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自己自足,主要招聘自家子弟,虽然也会对外招工,但从来都不是公开的,基本上就是为有关系的人准备的,这位女同志说这句话,就是要给曲聪一个招工名额的意思。
曲灵见这女同志穿着不俗,想着该是个干部,将曲聪推到前面来,就是想着明年她就要毕业了,多认识一个人,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却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惊喜!
女同志点点头,说:“我是人事科的秦丽霞,等你妹妹毕业了,可以让她来找我,不过,得参加矿上统一考试,通过了才行。”
曲灵忙拉着曲聪朝着这女同志鞠躬,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人家能给参加考试的机会,就相当于给了个入门券,凭着曲聪的成绩,通过矿上的考试还是不难的。
女同志带着小女孩又稍坐一会儿,这才离开。
两人送到院门口,目送着两人走远,曲聪重重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生活在梦里头似的,声音飘忽地问:“姐,这么说,我明年毕业,就能有工作机会了?”
曲灵说:“是啊,聪儿,你的工作解决了!”
姐妹两个忽然就同时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后,曲聪才问着,“姐,那位人事科的干部,干嘛忽然给我个工作啊?”
曲灵稍作思索,“她大概就是这房子的下一任主人,给你这个工作,也许是给咱们识时务的谢礼吧。”
“啊,姐,可她干嘛要给我啊,给你才对呀!”曲聪立时有些着急起来。
曲灵连忙搂住堂妹肩膀,安抚着她说:“给你才最好。我想要的,她帮不上太大的忙,给你,却让咱们得到更多。”
曲聪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曲灵这番话的意思,但仍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曲灵又说:“也许,她刚刚过来,就只是想来看看自己未来住的家,可看你给打扫得这么干净,一高兴,就给了你这个机会。”
曲聪知道堂姐是在安抚自己,这是一个工作名额,又不是一块糖,一分钱,随便的给就给了,即便是临时起意,也是因着堂姐让出房子的关系,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打扫得干净。不过堂姐都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必要再计较,以后记着堂姐的好就是了。
第35章 搬新家晚间,在每周一次的“青工营”……
晚间,在每周一次的“青工营”交流会上,开始进行到“批评和自我批评”环节时,没等李月梅绞尽脑汁寻找攻击自己的点,曲灵率先站起来,声音高亢地说:“我今天想要批评的是我自己。”
李月梅正为又被曲
灵抢了先而懊恼,听见了她的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交流会的这个环节叫“批评和自我批评”,可谁会批评自己啊,那不是傻吗?你自己都觉得你有问题,那别人怎么看?批评别人凸显自己,都嫌不够,还批评自己?脑袋瓜子被耗子给吃了吧?
李月梅跟曲灵明争暗斗了这么久,从一开始还能偶尔占到上峰,到最后完全被她所碾压,对曲灵这个人的阴险狡诈程度颇有了解,她可不认为曲灵真的忽然便傻了。
她肯定憋着什么坏呢!李月梅抱着这样的心思,专心地听曲灵批评她自己。
“……我父亲去世后,我成了孤儿,矿上照顾我,让我继续住父亲生前分的房子里,而我,居然没有意识到我这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居然继续住了这么久,直到前两天,我才意识到我的行为多么的无耻,我只是均州矿上一名普通的、新参加工作的职工,怎么能占有超出我级别很高的房子呢!”
曲灵的脸上露出深深的愧疚和懊悔之色,李月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要不是非常了解曲灵是什么样的人,真就被她这表情给骗了。
她往四周去看,其他人没有因为曲灵自己说的占了公家便宜的事情而谴责她,批评她,反而露出一脸的同情。
李月梅想要张口,告诉大家,“这个女的是装的,她把你们一个个都给摸得透透的,知道怎么说,做出什么表情来,会博得你们的同情,你们都被曲灵给算计了!”
她还想让曲灵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不是要自我批评嘛,那就批评你好了!
可事实上,李月梅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她非常清楚,这会儿大家都被曲灵的情绪带动了,这会儿谁站起来唱反调,就是大家伙的敌人,她会被大家一起群起而攻之的。
怪只怪,曲灵这个人从一进入到“青工营”就装得太好了,她干的是最辛苦的工作,不管是扛木头,还是做井下电工,都从来没有女同志涉足过,她那个工作强度,那几个身高马大的男同志都表示做不了,她却都坚持下来了,而且都让老师傅们赞不绝口。
有不少“青工营”的同志帮她打抱不平,觉得她肯定是被人背后算计了,可每次她都说“应该不会吧,我又没有得罪过人,就是有人算计我也没关系,我也没损失什么,多干点活又死不了人,能多为均州矿做些贡献,我就是再累,心里头也是甜的!”
这话说的,真是让人牙酸,李月梅自认为自己也是个厚脸皮的,可这样的话却也说不出来。
可李月梅却也不得不承认,尽管曲灵说的话非常的虚伪,但做到了言行合一,她说要多多为均州矿做贡献,做均州矿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她就真的不叫苦不叫累,坚持了下来。
这是个狠人啊!李月梅瞧着曲灵,把她当成自己在均州矿最大的敌人,同时也不得不心生佩服,跟她相比,自己差得太远了。
“所以,我决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今天,我已经去后勤,正式将房子退还给矿里!”
李月梅听见曲灵这样说,不由得惊讶失声,“你真的把房子退了?!”
其他人也纷纷盯紧曲灵。
“对,已经办理好了退房手续,我的家人们对我也非常支持,他们专门从乡下赶回来帮我搬家,今天一天,就已经把家搬好了。”曲灵说道。
底下人议论纷纷,有人朝着曲灵比起了大拇指,有人用言语对曲灵表示佩服。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即便是有人觉得曲灵的行为很傻,也没有人会表现出来。
有人说:“曲灵,你大公无私的行为值得我们学习,你及时发现自己的错误,并且改正,是好的,主席都说,要允许同志们犯错误,犯了错误只要改正,就还是好同志!”
有人接着说:“是啊,曲灵,矿上没有收回你住的房子,是对矿上弟子的照顾,是矿领导心系职工。而你能意识到自己不再适合住在房子里,并且主动搬离,是你的思想觉悟高,同样值得歌颂,值得我们学习,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大家立刻齐声应是。
一直没有开口的军代表关牧春此时进行总结性的发言,说:“刚才这位同志的发言很中肯,曲灵同志的事件非常具有代表性,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看到了厂领导班子对于职工子弟们的关怀、照顾,看到了以曲灵为代表的职工子弟知恩图报,将领导们的关怀,转化成了对均州矿的热爱,用她自己的方式回馈出来!”
他环视了一周,见底下的“青工营”学员们都露出认同的表情,接着说:“我提议,青工营的各位同志,每人写一篇感想,下周一之前交给我。就把这篇感想作为你们阶段性的思想汇报,承报给共青团委还有厂革委会。”
他说完后,又专门给曲灵说:“你也要写哦。”
大家纷纷笑起来,曲灵忙做了个立正的姿势,抬头挺胸,声音洪亮地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大家笑声更大,一时间,气氛轻松无比。
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中,曲灵坐了下来。
这次交流会想要达成的目的,她已经达到了,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好。关牧春想要借她的事情大肆歌颂厂领导,这也是好事儿,火借风势才能烧得越旺。到时候,领导们受到赞誉,她也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到此时,有后勤处、青工营两方同时发力,相信最后自己能得到的,应该比预想中的还要多。
对此,曲灵很满意。
晚间,在“青工营”战友们的一声声“曲灵,再见”的声音中,曲灵将主席语录和笔记本还有钢笔放进挎包中,走出了门,去了车篷推上自行车,准备离开。
曲聪还在厂矿大门口等她,从今晚开始,他们就要住到新家去了。
该有的缅怀,该有的伤感,从她决定要将房子退还给均州矿,从买下高粱河街道的房子时,就已经开始了,此时此刻,心里头涌动着,却只有搬到属于自己所有新家的激动。
曲灵推出自行车,正要骑上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她找过来,又想找茬?曲灵停住脚步,借着自行车棚门口昏黄的灯光看过去。
“曲灵,我喊了你好几声,你是装作没听见是不是?”来人正是李月梅,跑得气喘吁吁,边大口喘气边大声指责着。
这次她是真冤枉曲灵了,是真没听见。
不过,两人的关系不是辩解一句对方就能信的,曲灵也没白费口舌去辩解,问着:“你找我有事?”
“废话!要是没事我跑这么老远来找你做啥?”李月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没好气地说。
此时的李月梅跑得脸红扑扑的,朦胧的灯光,给她的脸庞增加了些柔和,这个时候的李月梅,相对比刚进厂的她,更加漂亮了几分。进了“青工营”的,不管男同志还是女同志,都黑了不少,包括曲灵这个从小白到大的,只有李月梅,反而白了几分。
她正处于最好的年纪,俗话说,十八无丑女,况且她本来就长得漂亮的,长相姣好,身材匀称,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男同志的目光,她是“青工营”当之无愧的营花。
如果是两年多以前的曲灵,在相貌上,肯定要跟她争个高低的,可是现在,曲灵要跟她争的,可不是目前这个阶段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外貌。
李月梅的语气不好,曲灵倒也不生气,她越来越发现,李月梅某些时候,很像曾经的自己。她笑着推着车子往前走了两步,说:“你不说就算了,我先走了。”
李月梅被她气个倒仰,“我什么时候不说了!曲灵,我发现你这个人张口就胡说!”
曲灵:“李月梅同志,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这叫诽谤同志,我是可以在交流会上批评你的哦。”
李月梅被她气得直想翻白眼,真想扭头一走了之,这人,站在那里人摸狗样的,咋就长了一张往出喷毒液的嘴巴呢?真希望让别人也看看曲灵此时此刻的样子,看谁还会在用“老实、本分、单纯、任劳任怨、思想
觉悟高“之类的词语来形容曲灵,她明明就是只狡猾的狐狸!
可她想问的问题还没有问,只得使劲儿跺脚,发泄了心中的怒气后,没好气地问:“曲灵,我问你,你退了均州矿的房子,去哪儿住了?”
曲灵心中浮出一股子异样情绪,“青工营”这么多人,问了她很多问题,但关注到她去哪里住的,就只李月梅一个。
于是,她耐着性子回答,“我在市里购置了套小房子。”这不是秘密,如果之后真能如她设想的那样顺利,她会成为全矿知名人物,自然就会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那么自然也就会知道她退了厂区房子之后的去处。
“什么,你买房子了?还能买房子吗?你是不是违反规定,犯错误了?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李月梅一句句的追问着,在她的观念里,房子都是公产,好像是不允许私下里买卖的。
曲灵不知道她是见识少,还是但凡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就不会往好处里头想。
“你觉得我犯错误,违反规定,那你去举报我好了。”曲灵说。
李月梅问出那话后,就觉得自己猜得不对,要真是违法规定的,就凭着自己和曲灵这关系,她能如实的告诉自己?让自己去举报?保不齐就是给自己设套呢!
李月梅叉起腰来,说:“我才不去,曲灵,你对待同志态度能不能好点?我就是问问,我说了你一定就是违法的吗?”
曲灵抬手腕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曲聪该等急了。
她笑着说:“那好,李月梅同志,再见。”说着,推着自行车快跑两步助跑就想骑上自行车,却被一股子力量抓住。
“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
曲灵只好将腿迈下来,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不耐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
李月梅放松了拽着自行车的力道,却没有放手,人随着自行车往前走,说:“你真买房了?房子在哪儿?”
大概是怕曲灵不好好回答她的问题,这次李月梅的语气好了许多。
曲灵如实回答:“对,买了,在全水区那边,我买房的钱绝大多数是我爸爸留给我的,还从财务处提前支取了几个月的工资,这些都是可以查到的。”
疑问得到了解答,李月梅心里头终于舒服了许多。她身边还是头一次有人买房,而且是她的同龄人,顿时看向曲灵的目光有了些肃然起敬之感。
她迟疑了一下,问:“那我能不能去你家里做客呀?”
曲灵转头看了一眼,想知道凭着他俩的关系,李月梅是怎么把这句话问出口的。私下里,李月梅没少骂她脸皮厚,这么看来,李月梅的脸皮也不薄啊。
她自然不会拒绝,给对方留下把柄,她说:“好啊,随时欢迎。”
这么说着,却根本没有告之家里头的地址。
李月梅没有想到这些,因为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过来找曲灵的真正目的。
“曲灵,你今天这招以退为进耍得太狡猾!你说,你这么争表现,是不是想进文工团?告诉你曲灵,我是绝对不会输给你的,文工团我进定了!”李月梅挺着胸脯说道。
曲灵停下往前走的脚步,把着自行车回头看着李月梅,忽地就叹口气,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今天我没有耍手段,是真心实意的自我批评,却没想到,青工营的同志们还有关代表这么好,不光没有责怪我,还说我是知错能改,值得学习,我真是惭愧啊!”
李月梅才不相信她的这番话呢,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盯着曲灵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暗色的月光下,曲灵的脸上一片坦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曲灵接着说:“我向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我从来就没有跟你争抢过进入文工团的名额!我自己什么情况我清楚,虽然不管是唱歌跳舞,还是政治思想,我都比你强得多,可我终究只是个无依无靠,凡事只能靠自己的孤女。
“我知道你有背景,那么难进的文工团,你想进去,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跟你争抢的打算,就是抢也抢不过你,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是想好好干好自己的工作,争取在青工营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好好表现,将来能有个干部待遇,被分配到好的岗位罢了。”
她说完,又是仰天一叹,还吸了吸鼻子,而后猛地推上自行车,长腿一迈,就骑着走了。
留下李月梅在原地,好似听见了随着风传来的压抑的呜咽声。她心里头非常难受,忽然有了一种自己是仗势欺人的黄世仁,而曲灵就是备受欺凌的喜儿之感。
自己可真不是人啊,瞧瞧,把人都逼成什么份儿了。自从进了青工营,曲灵再苦再累脸上也都带着微笑,从来没有哭过,刚刚,却被自己给惹哭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身为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小将,怎么学会了地主老财的那一套?太可怕了,自己真是面目可憎啊!
李月梅心里头翻江倒海,狠狠地进行着自我批评,深刻地反省好一会儿后,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自己面对的可是曲灵啊,狡猾如狐的曲灵,她会这般的在自己面前示弱吗?
自己是不是又被她给耍了?她说的不会跟自己争抢进入文工团的名额,是不是骗自己的?应该不是吧,她向主席他老人家发誓的,肯定不敢说慌。
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李月梅纠结得不行。
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的曲灵自然不知道李月梅的纠结,她回想着这位刚刚的样子,还觉好笑,这人啊,看似精明、狡猾,其实所有的心机都表现在了脸上,三言两语就被别人改变立场,以后去了文工团可怎么混啊?
到厂区门口时,曲聪正站在大门口的灯光下,往里面眺望着,一看见曲灵,就笑跳着朝她招手。
“等着急了吧?”曲灵也没有停车,而是放慢速度,曲聪助跑两步,就跳上了后座。
“还行。”曲聪说着,打开手电,往前面照着光亮。
刚八点多钟,但街面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从矿区出来后,奔向高粱河街道的方向,道路两边都是夹杂在庄稼地里的民居,只是天晚了,人们都纷纷进入梦乡,偶尔从晚睡的人家里传出几许光亮,时不时两声狗叫、蛙鸣让这夜晚不至于太静谧。
姐妹两个一边前行,一边聊天,还有手电筒的光芒在前面指引,倒也不觉害怕。这条路,虽然曲灵也就走过两次,但即便是在黑夜里,也不妨碍她顺利找回。
再骑行四五分钟,便到了均州市区全水区的范围,灯光密集了些,或是电灯,或是煤油灯,或是蜡烛,发出或明或暗的光芒。
这片区域是通了电的,只不过因着电力供应有限,停电或者限电是经常事儿。今天比较幸运,远远的,就能看见自家门口亮着灯,而伴随着自行车行进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响起,两个人影从门口处站起来,而后叫了一声:“灵儿,小聪?”
曲聪从自行车后座跳起来,清脆地叫一声:“爸,是我们。”
曲灵也下了车子,看见了站在门口处二叔和二堂哥曲树钢。
“二叔,你们咋还没睡?”
曲树钢将车子接了过去,曲灵跟着二叔往院子里头走。
曲铁民:“你们头一次回来,天又晚,路又长,不放心。”
这会儿,屋子里奶奶和二婶也从从黑乎乎的屋子里头走出来,笑着说:“可回来了,怕你们迷路找不着家,也怕你们碰到盲流子。”
曲灵心中暖乎乎的,笑着说:“我多聪明啊,咋会找不到路,均州市安全着呢,放心吧。”
曲奶奶:“可不能大意,我听说,不老少下乡知青逃回了城,躲着当黑户,你想啊,他们没有户口本,没有粮食供应,还被人举报,被人抓,又没来钱的道儿,人被饿急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还是得小心,等我们回了老家,你以后再晚回,就让你大哥送你。”
曲灵乖乖地应着,去了屋里头,摸到墙边上的灯绳,将堂屋的电灯打开。老人家习惯了抹黑做事儿,虽然有了
电灯,但得花电费,他们能不用就不用。却肯打开门口的灯,就为在黑夜里给晚归的人指明个方向。
他们进来后,二叔就立刻把门口的灯关上,紧接着把大门反锁。 :
曲灵打量着自己的新家,所有的家具、摆设都已经归位,和在矿区家属院里时一摸一样,只不过,她的东西都被放到东屋,代表着她是一家之主。
第二天,二叔、二婶还有二堂哥就走了,剩下曲奶奶和曲聪陪着她住几天,将生活上的事情理顺了再说。
曲灵中午仍然可以回来吃饭,只是多了些在路上的时间,牺牲些午休的时间罢了。
白天曲灵不在的时候,曲奶奶跟着徐奶奶一起,将这附近的环境都摸熟了。
徐奶奶作为中间人,促成了曲灵成为这里的住户,自然而然就承担起了引领人的职责。她跟曲奶奶年纪差不多,又都是好相处的人,聊上个几句,就成了熟人,去哪儿都叫着一起,带着去买菜、买米面,认识附近的邻居……
等曲灵回来,曲奶奶再把这附近的情况一一讲给她听。
曲奶奶讲着讲着,忽然迟疑起来,说:“你妈她……”
第36章 争取荣誉曲灵笑,“奶你想说啥就直说……
曲灵笑,“奶你想说啥就直说呗,她又不是啥不能说的。”
曲奶奶也笑,说:“我今儿个跟着你徐奶奶去了安北区的一个国营菜门市,徐奶奶说那边经常有下面大队过来卖菜,菜卖的便宜,还不要票,咱虽说不用买菜,我也跟她去了。在那边,我见着一个人,看那背影,挺像你妈的,手里头拉着个没几岁的小小子。我追在后面看了一会儿,没跟她上前搭话。”
“哦,那挺好的,说明她过得还不错。”曲灵原本就猜着李三梅肯定还在均州市,她是均州市户口,在如今去哪儿都要介绍信,没有身份、户籍去外地就是东躲西藏的盲流子的年代,李三梅就是再想逃开她,也不会傻到去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曲奶奶如今在提到李三梅时,也已经平静了,不再如刚知道她离开消息时,忿忿不平,只想好好问问她,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她,让她在丈夫刚过头七就不告而别。
“还有个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曲奶奶期期艾艾。
曲灵笑着开玩笑,“奶你还干了啥对不起我的事儿,一块说了吧,咱们搬新家正是高兴的时候,我指定能原谅你。”
曲奶奶也笑了起来,说:“前一阵子,李三梅娘家大哥到村里来,要给李三梅迁户口,我寻思着,她人走都走了,留着她的户口拿捏人也没意思,就同意了。”
曲灵心下一软,她奶到底是个心软的,当初恨成那样,还不是成全了她。这样也挺好,心宽、想得开,与其放不下,总是生活在仇恨中,倒不如放过别人,也是放过了自己。
“就这事儿啊,奶,这有啥不能跟我说的,还瞒着我!从她离开那天,我就想开了!”
曲奶奶讪讪地笑,曲灵到底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即便以前关系不好,但到底当了十多年的母女,孩子对母亲的依赖是天生的,她怕曲灵这孩子是表面坚强,好不容易从李三梅离开的伤痛中走出来,再提到她反而会揭开伤口。
但她能遇见李三梅,说不定曲灵也会遇见,与其到时候冷不丁相见,不如这会儿告诉她,好有个心理准备。
“想开了就好。”曲奶奶叹口气,说:“我也是想开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尽了,强留也没用。老话说得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将来,她要是能看在曾经母女一场的份上,你遇到难事能帮你一把就行了。”
“奶!”曲灵声音微颤,说:“我以后肯定能好好的!”
曲奶奶和曲聪离开的那天,厂报记者来到电工组,采访了曲灵。
曲灵心说,终于来了。她等了一个多星期,等得心里头着急得很,唯恐这中间是不是出了岔子。
毕竟,她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新职工,领导们也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事后觉得不值当,便是食言,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幸好,那名处长还是重视承诺的。
厂报记者二十六七岁,梳着两只过肩的大辫子,头帘微卷,长得很秀气,说话温温柔柔,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看人的目光很温和。
曲灵认识她,她记得自己八九岁,这名记者刚刚当上厂报记者不久,在一次矿上的国庆晚会上,担当主持人,身上穿了件“布拉吉”,头发烫成波浪式的卷发披着,脸上涂了胭脂、红嘴唇,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整个人漂亮得不像话,就像是仙女一眼地熠熠生辉。
那是曲灵记忆中,最漂亮的女同志之一。
如今的她,眼角上多了几道鱼尾纹,脸色也不像以前那样白里透红,人也胖了许多,透出一种母性的光辉,反而更增加了几分亲和。
记者问的问题很简单,都是曲灵之间预想过的。每期的厂报都会贴在公告栏里,曲灵经过的时候就会停下来仔细看一看。说实在的,厂报记者的写作水平,可不如她的长相那般的亮眼。
她的人物专访,都是那些问题,而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大同小异。
曲灵几乎可以判断出她会怎么写自己:曲灵同志这种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均州铁矿正是因为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牺牲精神,才成就了现在的辉煌。让我们继续发扬这种精神,为均州矿的发展,为国家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继续奋斗终生!
几天后,厂报发刊,那名漂亮的记者找人送了一份报纸给曲灵。果然在自己的专访的最后看见了类似的文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了盖棺定论的这一句,前面的采访内容写了什么,就已经不重要了。
厂报叫《均州战斗报》,每周发行一期。摘选近期国内大事件,主席指示、行业动态,矿上的大事小情,不定期刊登人物专访,好人好事之类的。
电工组还是头一次有人上厂报,大家都很激动,报纸在工友们手中流转着。
刘师傅之前就知道了曲灵买房搬出厂区的事儿,当时除了惊讶之外,只是感慨一声,说,“你倒是能舍得出去。”
这会儿见曲灵上了报纸,也只说一句,“但愿你这房子舍得值。”
曲灵笑嘻嘻,说:“值,肯定值,我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儿就值。”
刘师傅:“反正你不后悔就行。”
下班后,曲灵专门去食堂打了肉菜、馒头,又去附近的副食店买了些香肠之类的熟食去了李奶奶在,在李奶奶家里吃了顿饭后,才将报纸拿给她看。
曲灵的苦衷,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和李奶奶说了,但李奶奶和曲灵意见相反。
照着李奶奶的想法,她就是上门哭穷,撒泼打滚也要把房子留在自己手里的,她说,眼前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才是实打实的,其他的都是虚无缥缈的,是井中月水中花,可望不可即的。
不过,她虽然不认同曲灵的想法,但也没有强行要求曲灵非得按照她的来,她很清楚,曲灵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很长,又是个志向远大的,注定不可能跟她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太太一样。
“总算是收回点实际的利益了。”李奶奶说。她虽然没上过班,但因着家中老伴儿、儿女们的关系,对于厂矿、单位都有很深的了解。
上了一回厂报,被公开表扬,从眼前的形式来讲,曲灵一个干部身份是跑不了的,定了干部身份,就不会再继续电工这样的辛苦工作,会走上领导岗位,从长远利益来说,评先进、评职称时,这也是很大的加分项,
比别人多了一重优势。这样逐渐积累起来荣誉,等到再又大学招生名额时,曲灵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曲灵笑着点头,说:“是啊,总算能看见点曙光了。”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李奶奶忽然有些惆怅,说:“你搬走了,以后咱祖孙两个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搬走了,跟李奶奶见面的机会必然减少,这是客观现实,对待李奶奶,曲灵不愿意用花言巧语去哄骗。
“奶奶,虽然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没有以前多了,但我只要不忙,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你的,将来不管我怎样,有没有达成愿望,我永远都会感谢你,永远记得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予我的帮助。
奶奶,我不能跟别人的说的话可以跟你说,我最真实的一面就只有你知道,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简直就是黑夜里头亮起的一盏明灯,给我照亮了前方的路……要不是有你帮我出谋划策,我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弯路,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好长辈!”
这话完全出自于真心,曲灵说得动情,李奶奶也大受感动,心中有些酸涩,还有股子强烈的自豪感,她没有想到,自己一个五十多岁,没多少文化的老太太,能带给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作用,还跟她成为了好朋友!
她谦虚着,“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我只是个有些歪心思的老太太罢了,曲灵你不嫌弃,信任我,找我给出主意,我很高兴。其实,就是没有我,你自己也可以的,你那么机灵,脑子又活泛,只不过是以前被你爸爸护得太好了,要啥有啥,凡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你这份才能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曲灵摇摇头,忽地笑了起来,说:“咱们两个别互相吹捧了,总之,奶奶,你记得,我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就对了,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想到有你老在,我心里头就踏实。”
李奶奶也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答应着说:“好,好,只要你有用得着我老婆子的时候,就尽管来找我!”
之后,李奶奶脑袋往旁边一甩,神秘地说:“你知道住了你家的人是谁不?”
曲灵:“我知道女主人是人事处的,叫秦丽霞,应该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干部。”
李奶奶:“我把他们家的情况给摸透了,女的确实是人事处的干部,男的可就厉害了,是矿上去年新调过来的革委会领导,目前来说,官还不算太大,就是个处长级别的,但是被当成副主任培养的!”
这就难怪了!原来后勤处长看的不是女主人的面子,而是男主人的面子,她不由对李奶奶比了个大拇指,“这么秘密的消息都被奶奶你给探出来了!”
李奶奶得意地笑,说:“那是!我老将出马。那位女同志是个挺和气的人,说话滴水不露的,但我是谁啊,旁敲侧击的就被我给猜出来了。灵儿,我现在跟这位女同志处得不错,今儿个送点家里头的菠菜,明儿送点家里新做的饽饽,我一送,她一回礼,这交情就有了。以后,我时不常就在她面前提提你的名字,保准让她忘不了你妹进厂的事儿,让她对你印象深刻!”
曲灵立时高兴地抱住李奶奶,轻轻摇晃着,“奶奶,你对我可真好,我真幸福,遇到了两个一心为我着想的两个好奶奶!”
曲灵跟父母缘浅,但好似格外有奶奶缘,没有血缘关系的曲奶奶,还有这位李奶奶都对自己掏心掏肺,一心为她着想,就连偶尔遇到的徐奶奶也帮了她良多。
这大概就是命运对她的补偿吧,她非常知足。
厂报上的报道出来后,曲灵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首先,路上跟她打招呼的人多了,上下工的路上,经常有人对她点头微笑,还有人窃窃私语后,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你就是曲灵吧?你的事迹我听说了,我以后会向你学习的!”
搞得曲灵心虚得不行,走路的时候时刻谨记着要昂首挺胸,以免破坏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就连去食堂打饭时,师父那饭勺里的肉都比别人多几块,还和蔼地问:“小曲同志,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盛一勺。”
曲灵是很想说“你再给我盛一勺吧”,可出口的却是“不用了,谢谢师父,这些就够了。”她大公无私,为了集体利益放弃个人利益的形象这么辛苦才树立起来,怎么会在这种不值一提的地方暴露本性呢?
而工友们对她的态度,相较于之前的友好,觉得她是个踏实肯干、吃苦受累,说话好听,还会唱歌鼓舞气势的可爱小妹妹之外,又多了许多尊重。
几乎每个人都代入自己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处在曲灵的位置,会不会舍得将那么好的房子让出来?肯定不行啊!光想想,都让人心疼得不行。可想而知,曲灵的思想觉悟是真的很高!但也有人私下里说曲灵傻帽,不够心眼儿,把揣进口袋里的东西再还回去,不是傻帽是啥?
不管私下里如何想,跟家人们如何讨论,反正在公开场合,他们只能是一种声音,就是夸赞曲灵,表示要和她学习。
这样对于曲灵的好处就是,被人随意使唤的时候少了,跟她说话时,语气也尊重许多。
为此,电工组更上一级的领导,也就是铁矿生产技术处主任李树良,将曲灵找了过去,面见了她,表扬了一番,又勉励几句。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没有新意的套话,但曲灵仍然听得十分认真,还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着的笔记本和钢笔,认真记录下来,最后保证道,自己会好好记住主任的话,以后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云云。
李树良脸上露出丝丝满意笑容,用拉家常的语气说:“我跟你爸爸也是多年的老同事了,看见你成长得这么好,我替你爸爸高兴!”
曲灵忙打蛇随棍上,立刻换了称呼,称呼他为“李叔叔”,说:“我来矿上上班,心里头时刻想着,我是曲铁军的女儿,我要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要比别人干更多的活儿,去更艰苦的工作岗位,思想性政治性也要别人更强,这样,才能不给我爸丢脸!”
李树良,还有矿上其他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出席了曲铁军的追悼会,只是那时候的曲灵沉浸在悲伤中,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些人。
曲铁军性格比较内向,不太擅长交际,在矿上,除了张九钢,也没有走得比较近的同事。事不关己之人的离开,除了惋惜几句“英年早逝”之外,很快就会被遗忘,更加不会去关注一名不熟同事的子女在他离开之后,是如何生活的。
李树良也是看见曲灵的表现后,才想起她是曲铁军的女儿。
不管他内心里是怎么想的,能在此时此刻提及她的父亲,便是存了份香火情的意思。
果然,李树良听见她的称呼从“李主任”变成了“李叔叔”,并没有反对,而是以叔叔的身份,又关怀勉励了几句。
虽然没有承诺说有事来找他,但曲灵已经非常满意了,这就相当于在李树良这里挂上了号,总是有好处的。
而同一天的张九钢,也在琢磨着曲灵的事儿。他还没开始发力,曲灵就上了厂报,让他心里头忽然就空落落的,有些不是滋味。
曲铁军去世这些年了,曲灵从来没找过他帮忙,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她都自己解决,倒是过年过节、接长不短就提着东西来家里看望他们两口子,而他们能回馈的,也不过就是家里的吃食罢了。
这么算下来,倒不是自己照顾曲灵,而是曲灵照顾自己了,这叫什么事儿!
好不容易,张九钢想趁着曲灵退房这件事儿,帮帮忙,尽些心力,却没想到,又落后了一步。
“曲灵这孩子的性格,不像她亲爸,也不像铁军,也不知道像谁。”张九钢对此时屋里另外一个人,他的老伴儿张大娘感慨着说。
张大娘很是诧异,自家这个男人
在家里头其实很少说话,更不会这样去讲究一个人,在家里头只要开口,绝大多数就是下命令,给她下命令,给子女甚至孙子下命令。两人通常的相处模式就是张大娘说,张大爷听,听得不耐烦了,就训斥两句。
今儿个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九钢也是没办法,他积了一肚子关于曲灵的话,可除了自家媳妇儿,跟谁说都不合适。这会儿难免有些纡尊降贵之感,见张大娘迟迟没接话,不由得有些羞恼,将大茶缸子拿起,不轻不重地放在炕桌上。
张大娘这才说:“我瞧着挺好,我没见过她亲爹,更没处过,不知道是啥性情,但听你说他,我觉着……”她想说,就跟你似的,也是个自己当家做主,一点都听不进别人话的。
曲灵被抱养这事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初曲铁军不忍心将亲生父女拆散,李三梅想从娘家妹子那里过继,根本就不想要那位的孩子,那位以曲铁军是救他才受的伤,曾经承诺过要送他一个孩子,将来给他养老送终为由,自顾自就把孩子给送来了,扔给人家就走,搞得曲铁军夫妻俩是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
据说,曲灵的亲爹是瞒着亲妈把孩子偷偷抱走的,这亲生的闺女在他眼中,就像那小猫小狗一样,可怜才两个多月,就没有亲妈的奶可吃了,这得多狠的心才能做到啊!
幸好曲灵是有个有情有意的孩子,不像她亲爹!
虽然张大娘没有说完,但张大爷一听,就知道她后面的不是好话,不由得白瞪了张大娘一眼,说:“人家是首长,也是你能随意褒贬的!”
张大娘撇撇嘴,说:“他是首长跟我有啥关系?我又没沾他的光,也不求他办事!”
张九钢瞪了瞪眼睛,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决定不跟这没见识的女人逞这口舌之争。
他不跟张大娘一般见识,张大娘却很少见到他这幅样子,胆子就大了不少,说:“我看灵儿亲生爹妈那边,是半点没把这孩子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你倒是跟他没断了联系,一年也能写个一两回的信,他给你来的信里头,哪回问起过曲灵?”
张九钢回想,确实如此。他在给唐建江的信里头总会捎带手的提一提曲灵还有曲建军一家,他想着,那毕竟是亲骨肉啊,他想着,唐建江虽然不问,但心里头也是惦记的,可那媳妇儿这么一说,咋就变了味了?
他不能放任自家媳妇诋毁昔日上司,如今的首长,忙训斥她,说:“别瞎说,他那样的人流血不流泪,就是惦记着灵儿,也不会跟我打听的,在他那里,把孩子给出去,就不是他的了!”
张大娘嘴巴撇成个八万,说:“你不是写了信给那边,说了建军去世,李三梅跑了,孩子就剩下孤零零一个的事了吗?这都过去多久了?十来天了吧?你寄的还是挂号信,有这个功夫,信都能打个来回了,你等着回信了吗?”
张九钢哑口无言,就连借口也找不出来,半响之后叹口气,说:“算了,以后咱们多帮帮那孩子吧。”
还没等他付诸实质行动,“青工营”负责人,军代表关牧春布置下来的,关于曲灵事迹感想的作业,纷纷被学员们提交上来,包含曲灵本人的,一共三十二份。
关牧春汇同厂共青团委书记等人,从中择优选出五篇文章,在“青工营”以及团员当中扩散、传播,并且油印成册,将曲灵当成了这届“青工营”的典型人物来宣传。
曲灵的影响力,继续在青工们之间传播着。
这是曲灵没有想到的,想来自己也是运气好,碰上了这届的“青工营”没有什么可歌可泣,值得树立成典型的人物或者事件,自己这是矬子里头拔将军了。
第37章 新岗位七月末,均州的雨天就多起来,……
七月末,均州的雨天就多起来,正是长庄稼的时候,多多下雨,滋润得禾苗们茁壮成长,农民们看见雨,就如同看见一粒粒丰收的硕果一般高兴,但对于铁矿来说,却绝对不是好事。
曲灵所在的电工组严阵以待,一旦听说哪里的线路出了问题,不管冒着多大的雨,也得立刻披上雨衣,带着工具出发。
在滂沱大雨中,爬上十米高的电线杆子,冒着风险进行维修工作,绝对不是个好活儿。
这样的工作,是轮不到现在的曲灵了,她也没有非要逞能,毕竟自己还在学习阶段,普通的维修是可以的,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就处理不了了。
况且,因着她在均州矿上的名声日盛,大家都有个共识,就是曲灵以后肯定是不会在电工组的,前途无量,谁都愿意跟她结个善缘,就连刘师傅,都不像以前那般,对她严苛教导了,一般下雨天,就只让曲灵守在办公室,做些后勤工作就好。
这天,难得雨停了,虽然天气预报说会有持续的雨天,但天空亮了起来,好像是放晴了的样子。
刘师傅赶紧组织大家伙出门,趁着雨停,检修线路,曲灵也主动跟着去了。
电工组的职工们被分成一个个小组,两人一组,每个组负责几个电线杆。
来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刘师傅拒绝了曲灵,自己穿戴好装备,准备爬电线杆,“你速度太慢,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起来,得速战速决。”
曲灵上下电线杆的速度是10米的电线杆两三分钟左右,其实速度不算慢了,但相对于刘师傅这种上下不到一分钟,灵活得像个猴子的,自然是慢的。
曲灵便留在电线杆下面,给刘师傅当辅助。
当检查到第三个电线杆时,雨点忽然间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刚落下来的时候稀稀疏疏,不到两秒钟,就倾盆而下,像是漏了一般地往下浇。
曲灵被雨点砸得有些懵,连忙用胳膊挡住头,使劲往上方看着。雨点太冲、太密,砸得人身上生疼,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情景。
“刘师傅,你怎么样!”曲灵发出的声音被雨点拉散,变了调,而后被吞没。雨水扫进嘴巴里,呛得她有些咳嗽,但仍然倔强地往上看着,不停地喊着“刘师傅”。
云层中,忽然闪现出一条光亮,应该是打闪了,而后便是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厚重、炸裂,像是大鼓在耳边敲响,震得人心中颤抖,不由得就生出恐惧来。
曲灵还是头一次直面在雨中操作的情况,心中害怕、担忧,刘师傅怎么还没下来?这雷要是打下来,会不会有危险?
冰凉的雨水很快将她浑身都浇湿了,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雨水打湿了视线,她用手抹去,雨水渗进嘴角,被她合着口水咽了下去。
终于,刘师傅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曲灵高兴不已,拼命挥着手,叫着:“刘师傅,小心些!”
刘师傅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洗旧了变成浅蓝色的工作服重新变成深蓝色,紧紧贴在身上,雨鞋里灌满了水打滑,让他带着脚扣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小心。
曲灵后背一层层冷汗冒出来,跟雨水混在一起,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刘师傅双脚落地,才恢复呼吸功能。
她连忙上去帮着解开安全绳,将脚扣从电线杆子拿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做好这一切后,就拼命往避雨的地方跑去。
那里,已经站了位电工组的工友,他身上只淋湿头发和后背,下半身还是干爽的,看见曲灵和刘师傅一起跑过来,表情有些不自在。
刘师傅狠狠甩甩脑袋,将头发上的水滴甩出去一些,而后抬手将脸上的雨水胡噜下去,这才转头看向曲灵,训斥道:“下这么大雨,你不知道背雨
吗?陪着我干什么?”
曲灵拧了拧麻花辫上的水,又将沉甸甸的工服衣襟拧了拧,形成一条水线滴落在地。一听这话,看了看旁边那人,那人正踮着脚,眺望着远方,她便压低了声音,用只刘师傅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咱们俩个是一组的,就是应该同甘共苦,遇到紧急情况,就我一个逃跑算怎么回事?再说,万一你在上面出点啥事,我在,也能帮上忙。”
“你呀你……”刘师傅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孩子啊,重情义。”
重情义吗?曲灵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反正那种情况之下,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抛下同伴的。
远远的,又有一个身影跑了过来,速度很慢,好似背负了几百斤的重量。跑着跑着,忽地就跌倒了,挣扎了一会儿才重新爬起来,继续往过跑。
等跑过来时,身上又是雨,又是泥,狼狈得不行,脸上失了血色惨白惨白。
另外那人连忙关切地迎上去,“小张,担心死我了,你怎么样?没事吧,我帮你擦擦。”
这位小张浑身打抖,上下牙齿相碰,发出“哒哒”的声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曲灵和刘师傅也赶紧上前,关切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刘师傅看了看先前那人,命令道:“小王,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小张先披上。”
“啊?”小王惊讶,脸上露出不乐意的表情,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衣服脱下来,披在小张身上。
刘师傅又命令他,“你抱着小张,给他取取暖。”
“这……”小王看着小张抖成一团的样子,只好又照办。
如此过了一会儿,小张才好了许多,他将小王推开,将他的衣服裹紧了些,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却忽地就打了个喷嚏,一连串打了四五个,才停下来,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刘师傅担忧地看看他,又看看紧抱着臂膀的曲灵,看着下得冒起一层白烟的大雨,下定决心说:“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与其在这里等着感冒,不如冒雨回去,换了湿衣服,喝点热水,更好些。”
曲灵认同地点点头,小张也点了头,只有小王不同意,说:“还是再等等吧,离办公室还挺远的,也许一会儿雨就停了。”
刘师傅没说什么,跟曲灵说了声“走吧”,当先一步冲到雨中,曲灵紧接着也冲出去,小张紧随其后,只留下小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冲出去。
三人一口气冲进办公室,这才松了口气,彼此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其他人连忙迎上来,递毛巾的递毛巾,递热水的递热水,一通忙活之后,曲灵终于觉得身上舒服了些。因着经常下班后去矿上的浴室洗澡,这里备着换洗衣服。
曲灵找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找出衣服来,去值班室锁上门换了衣服。
等出来时,整个人除了头发之外,彻底干爽了。
刘师傅和小张也都换下了湿衣服,这会儿盖着被单,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水。
曲灵在自己水杯里加了些驱寒的红糖,又往刘师傅和小张的杯子里头加了一些。
这会儿,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儿,问小张,“小王呢,他不是和你一组吗?”
小张这会儿缓过来了,但脸色依旧是惨白的,嘴角扯了扯,说:“他身上没淋湿,在那边避雨,不像我们几个,本来就湿透了,还不如趁雨跑回来。”
刚下起雨来的时候,小王一声不吭,就把他扔下自己跑走了。天知道,他自己一步步爬下电线杆时有多艰难,多凄凉。
本来,小王的这种行为也说不上错,矿规也没有规定搭档不能先逃跑,可是他心里头非常不舒服,尤其是看到小张身上干爽,而另一组搭档,曲灵和刘师傅却是浑身湿透的时候。
曲灵一个大姑娘都能和搭档同甘共苦,共同进退,小王一个大老爷们却先跑了,真是让人鄙视!
到了八月初,就是曲灵在“青工营”的最后阶段了,还有一周,就会被分配到正式的工作岗位上去。
张九钢又将曲灵叫到了家里。
“对于工作,你有啥想法没?”张九钢问。上次曲灵的事情,他只起到了一点推波助澜,锦上添花的作用,对于曲灵的帮助不大,心里头一直存着些内疚之心。这次,他想实实在在地帮曲灵使一把力。
曲灵摇摇头,说:“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让我去哪个岗位我就去哪个岗位。”
张九钢:“真的?你有啥想法就跟大爷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曲灵笑着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对于去哪个部门工作,没有什么想法,去办公室,或者留在电工组,我都没有意见。大爷,我不会跟你客气的,以后有的是麻烦你的时候。”
张九钢半信半疑,说:“我想起来,以前跟你爸爸喝酒的时候,你爸爸说过,你会唱歌又会跳舞,想让你进厂里的文工团。你爸虽然不在了,但你要是想进,大爷也能想想办法。”
曲灵抿抿嘴唇,说:“是啊,我爸一直想让我有个舒心、不累的工作,我又喜欢唱歌跳舞,进文工团再好不过。可是,如今他不在了,文工团那种地方也不适合我了,我还是干些踏实的工作吧。”
说得张九钢有些心酸,他自然也非常清楚能进文工团的都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以他的职级自然是够的,但曲灵到底不是他亲生女儿,要进文工团还得卖他的脸面。
张九钢下定决心想要帮曲灵这一回,但听她拒绝了,却无端心头一松,进而内疚感却更强了。
好一会儿,他说:“那行,既然你有了决定,就按照你的来,以后有啥需要大爷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你记住,你爸不在了,你大爷还在!”
曲灵点点头,笑着说:“大爷,我记住了!”
一周后,也就是1974年的8月初,“青工营”解散,曲灵被分配到档案室,当了一名档案保管员,干部待遇,工资是31元。
还是因着退房事件的影响力,在她自己没走任何后门的情况下,把这么清闲、事少的好岗位分配给了她。
不知道招来多少羡慕的目光。
但是对于曲灵来说,这个岗位好也不好,好处自然就是清闲,她在“青工营”这一年着实累坏了,正好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养养身体,但坏处就是不容易出成绩。还有一年的时间,她就有上大学的资格了,这一年,光靠着退房事件的影响力,不知道能不能优于别人。
这次在电工组的实习,刘师傅给她的评价非常之高,什么人品优秀,是值得将后背相托的好同志,吃苦耐劳、忠于人民,忠于主席……恨不能把所有美好的词语堆砌在她身上。这些评价,计入到曲灵档案上的,将会伴随她的一生。
在推荐上大学时,自然也是加分项,但曲灵还是想要更多的荣誉,心里头才能安稳。
档案室在办公楼的最顶层,三层,旁边是个专供领导干部使用的阅览室,里面的报刊架上夹着最新几期的报纸,靠墙的位置,放着几张豆绿色的布面沙发,旁边有个跟沙发扶手颜色一致的茶几,上面摆放着茶盘还有玻璃杯,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两个双喜暖瓶。墙面上张贴着主席语录,窗台处,摆了几盆墨绿色,像是抹了油一般的绿萝,整体布置得淡雅、舒适。
在曲灵来之前,档案室是由阅览室负责人张姐代管的,曲灵来了之后,两人各管一摊。
简单交接之后,张姐将一大串钥匙递给了她,说:“我怎么交接过来的,就怎么交接给你。这里面的那些柜子、抽屉,我从来就没打开过,也没人来找过。”
曲灵瞧着钥匙圈,上面锈迹斑斑,摸上去沾了一手的黄,而柜子上的锁头也是如此,想来张姐说得没错。
张姐是个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富态女性,人很健谈,大概平时阅览室就她自己,好不容易来了个
活人,一下子就兴奋了,拉着曲灵聊起来没完,只一两句是工作上的正经事儿,剩下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
这倒让曲灵一下子就把整个三楼的情况搞清楚了。
三楼除了阅览室和档案室外,还有两小一大,三个会议室,另外就是工会办公室和他们的库房,妇女主任邱卫东的办公室也在这一层,不过在走廊的另外一头。
整个三楼办公的人员,加上曲灵和张姐,也就不到十人,不开会的时候清净得很。
张姐的工作自在得很,每天早上卡着上班点过来,打扫阅览室卫生,通风散气,打开水,有人来阅览室了,如果是大领导,她就给续上些茶水--大家通常都会自己带着杯子来,而她则躲到档案室,听见召唤再进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领导们需要安静的阅读环境。想也是,跟领导们在同一环境中,得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大气都不敢出,多难受啊,再说,要是来的是男领导,男女有别,也得避嫌。
所以,张姐一天有事没事的,就来曲灵这里串门,两人迅速熟识起来。
别看张姐整天憋在这个阅览室里,但因着来矿上的年头厂,认识的人多,又爱聊天,对矿上的事情知道得不少。
曲灵不动声色地往72年、73年,还有今年推荐上大学的那几个人身上引着,了解着他们的情况。
72年,刚开始有推荐上大学名额时,矿领导并没有把这一消息向全矿通报,直接就内定了人选,73年之后,消息传开,便有人主动来厂里咨询上大学的资格、条件,这下矿上就瞒不住了,便将报名条件贴在了公告栏是,让自由报名,由矿上审查资格,最后确定上学人选。
根据张姐的话,曲灵总结出来,上大学的人里头,一半是找关系走后门的,一半是各方面确实优秀的。
曲灵想,自己两者都算沾点边儿,那能成功上大学的几率又增加了几分。
暂时将上大学的事情放下,曲灵专注起了自己的工作。
她这个档案管理员,守着一间大概二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屋里面除了上锁的柜子外,桌子上、凳子上、矮柜上,到处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图纸资料。
据张姐说,她接手时就是这样子的,幸好她经常开窗通风,才没让这些资料发霉长虫。
曲灵随手翻了翻,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资料,有矿井图纸、设备图纸、文书、科研成果等等。这本该都是保密的资料才是,可惜66年运动爆发后,档案室也受到了冲击,这些资料丢的丢,毁的毁,剩下的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本来,矿上的技术工程师们查可以到档案室里查阅旧档案,但如今是不可能的,档案室完全失去了作用。曲灵想,领导将自己调来档案室,应该是有让自己重新将档案室建立起来的意思,也从侧面证明了,领导很认可自己的能力。
当了一次档案管理员,总也得留下点什么。
想清楚了,她便开始行动起来。
上锁了的柜子除了边沿上有些打砸的痕迹外,保存还算完好,上面做了分类的标签。曲灵一一浏览着上面的标签,思索着,大概明白了档案归档的基本逻辑。
她又一一打开柜子。柜子里面的文件也是乱七八糟的,有的装在牛皮纸档案盒里,有的装在牛皮纸袋里,有的干脆就是散装着扔在里面。纸张比暴露在外面的还不如,发黄、发旧,就连上面的蓝黑色的墨迹都浅淡了不少。
看见里面的这幅情景,曲灵刚升起来的,想要大干一场的雄心壮志,顿时像被浇灭的火一样,蔫巴了。
张姐悄没声地进来,看见曲灵像是霜打了茄子的样子,笑呵呵地说:“咋了,觉得没头绪是吧?你的前前任,也就是交接给我工作的那个李娟,她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这幅样子,哈哈,习惯就好了。”
曲灵的前前任李娟休了产假。均州矿给女同志们的产假是一年,她已经休了两年了,听说是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住了很长时间的院,到现在身体还是病病歪歪的,索性就继续休病假。
从张姐的话语中听出,李娟刚接手档案室工作的时候,也是信心满满,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的,散落着堆在外面的那些资料就是她的杰作。
可惜啊,那些档案资料越整理就越乱,越乱越没有头绪,搞得她心情烦躁,都不想进这座办公室了,没多久,她就怀孕了,身体不舒服,犯懒,整理档案的事情就此搁浅。
“我看啊,你也别干这受累不讨好的事儿了,反正档案室一直都名存实亡,前两年还有人想过来找找旧资料,这两年全矿人都知道这里是个啥情况,就没人再过来了,领导不是也没要求你?跟我似的,没事打打毛衣、缝补下衣服,喝着茶水聊聊天,不挺好的嘛。”
曲灵点点头,算是认同张姐的话,但看着这一屋子的旧资料,着实不甘心,多好的一个立功的机会啊!抛开立功不立功不谈,这么多记载着历史,有实际意义和纪念意义的资料就这么丢弃着,着实太可惜了。
她问张姐:“那在李娟,李姐之前,咱们档案室的管理员是谁啊?”
张姐:“你打听他干嘛?”
曲灵回答说:“我好奇呗,我看档案柜上面的字特别漂亮,寻思着,肯定是个特别有文化的人。”
张姐回忆着,说:“可不嘛,建国后的大学生,可不是有文化吗,可惜啊,现在在锅炉房烧锅炉呢!”
曲灵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张面孔,恍然,“对,是邹师傅啊!”
这人,曲灵也知道,打水时,经常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带着一副碎了又粘起来的近视镜,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经常缩着肩膀低着头,没想到,他竟然是原来的档案管理员,还是大学生!
“都74年了,他还没被平反吗?”曲灵问。
从73年开始,就陆续有人平反,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恢复原本的待遇,补发工资,邹师傅本来的罪名也不是很严重,应该很好查明吧。
张姐,“这种事啊,得自己写申请材料,还得上面的人核实审批,他那级别不够,估计还没轮到吧。具体情况咱也不太清楚。我刚上班没两年,他就坏事了,说来,他那人挺好的,很乐意帮忙,我刚来时,没少受他照顾。”
隔天一大早,曲灵拎了档案室还有阅览室的暖壶去锅炉房打水,在锅炉房里看见了正往里面填煤的邹师傅。
第38章 想办法水还没开,曲灵将暖壶放到一边……
水还没开,曲灵将暖壶放到一边,凑到邹师傅旁边,笑呵呵地叫了一声“邹师傅。”
邹师傅理都没理,将煤填好后,将灶门关上,提了铁锹就要离开。
“邹师傅”,曲灵又叫了他一声,说:“我是才刚上任的档案室管理员,我叫曲灵,我爸爸是曲铁军。”
邹师傅停下脚步,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了曲灵一眼。
曲灵忙上前一步,说:“现在的档案室乱得很,那些资料、图纸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杂乱无章的,都被糟践了。”
邹师傅转身就走。
这招没用啊,也是,邹师傅经受了这么多磨难,心早就硬了,自顾不暇,怎么还会怜惜那些档案呢?
曲灵没有再去追他,在锅炉房里等到水开,就打了水,回了档案室。
趁着白天的时间,曲灵先将散落在外面的资料,统一规整到柜子里,这样起码是驴粪蛋,表面光了。张姐以为她是想开了,兴致勃勃地想要教她打毛衣。曲灵忙说:“我手笨,以前学过,但只会织平针,织出来的东西不是多针就是少针、脱针,我奶说我是糟践毛线,不让我再碰了。”
张姐颇有些遗憾,又替她操心说:“你要是不会打毛衣,那以后上班干啥啊?”
下午,曲灵从张姐养的那几盆绿萝里剪了几支旺盛的杈子,先放到罐头瓶子里用水养着,准备等找到合适的花盆,就移栽到土里。
办公室里有了这一抹油绿的颜色,平添许多生机。
曲灵正站在稍远的位置欣赏着,就听见了敲门声,曲灵转头去看,正看见行政后勤管理处的高处长正
站在虚掩着的门外。
曲灵忙走过去,将门打开,让到一边,请高处长进来,惊讶又惊喜,又带着些激动地说:“处长,你怎么来了。”
高处长是她头顶上最大的领导,来档案室报道的那天,人事处的秦丽霞亲自带她去拜见过,当时只跟她说了些泛泛的鼓励话,没想到,今儿竟亲自过来了。
高处长穿着有些泛黄的白色半袖衬衫,手里头拎着个用网兜兜着的罐头瓶子水杯,一脸和煦,说:“我去隔壁阅览室学习,顺便到你这里来看看。”
说着,他打量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看见明显比别的办公室干净几个度的玻璃,看见整整齐齐,物品摆放有序的办公室,露出满意的笑容。
曲灵见他没有往里面走的意思,忙搬了椅子过来,放在高处长身旁,笑着说:“谢谢高处长能来指导工作!处长坐!”
高处长:“我就不坐了,就是过来看看,等会就走。”
他这样说着,却也没走,曲灵就知道他是有话说,便恭敬地站着,等着领导指示。
高处长说:“均州矿的档案室,从66年到现在,有8年的空档期,这其中,大量的资料遗失,一直处于无人管的状态。生产和技术部门想要查询资料,却找不到,多次跟我提,说是希望能让档案室恢复66年以前的状态。小曲啊,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担子很重啊!”
曲灵立刻挺胸抬头,目光坚定地保证,“高处长,我不怕担子重,一定会努力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
高处长对她的态度非常满意。档案室的工作,说好干也好干,说不好干,那就是个烂摊子。他调曲灵过来就是看中了她这个人,希望能让档案室真能发挥起作用来。瞧着这姑娘这精神面貌,这满身的干劲儿,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高处长点点头,抓在手中的玻璃瓶子在空中无意义地晃了晃,说:“那你忙吧。”
曲灵一直将高处长送到隔壁,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张姐悄悄地开门走出来。
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进了档案室,张姐忙不迭开口,“刚刚高处长来你这儿了?”
曲灵点头,“说是希望我能把档案室恢复到66年以前的样子。”
“怎么可能!”张姐找了张椅子坐下,挪蹭出舒服的姿势,将抱在怀里的蓝布袋子展开,打里面掏出自己打了半截儿的男士毛衣,将毛线绕到小指头上,熟练地织起来,说:“这些年资料不知道丢了多少,怎么可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再说了,那些资料堆成了一堆,谁知道该怎么整理啊!你答应了?”
曲灵帮她将滚出来的毛线团塞回蓝布袋子里,犯愁地说:“我不答应怎么办呢?是领导的命令,我只能服从命令!”
张姐也跟着犯起愁来,这些资料多难搞,她可是最清楚的,她灵机一动,给曲灵出主意,说:“要不,你就随便将那些资料分一分,就随便往哪个柜子里头塞一塞,只要表面看起来整齐就好了,领导难道还会一一检查不成?”她压低了声音,几乎趴在曲灵耳边说:“我跟你偷偷说,你们高处长啊,不懂技术,他就是检查,也检查不出个123来。”她又想到什么,“要是有人来找你要资料,你就假装找找,然后说丢了,找不到了,齐活,完事!”
她说完,有些得意地翘了翘缠绕着毛线的小拇指,一副“姐可给你出了个好主意”的表情。
曲灵先是眼睛一亮,而后低下头去,说:“张姐,我可不像你似的老资历,姐夫在矿上又有地位。我胆子小,说谎做坏事就会心虚,我要是这么干,肯定会被人发现的。我才来矿上,好不容易分到档案室,凳子还没做热乎呢,可不敢!”
张姐想想也是,曲灵不过就是个还不满十八的大姑娘,孤零零的一个,没个依仗,哪里敢干这种糊弄人的事儿,“那可咋办啊?”
曲灵想到了什么似的,赶紧说:“张姐,你说,我要是跟邹师傅去请教档案管理的知识,咋样?”
“这……你倒是还挺能想”,张姐惊讶了一下,停了织毛衣的动作,真就开始思考起可行性来,说:“邹师傅成分不好,但从去年开始,对他们这些人的要求也没那么严格了,不再跟个沾不着似的了,你找他请教,不会有啥阶级立场方面的问题。只是,他这个人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变了许多,人阴沉沉的,也不爱说话,我每次见面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我,你去请教他,他能教你吗?”
这倒是个问题,曲灵想到邹师傅今天对她的态度,要想打动他,确实有难度。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相信我好好说,邹师傅肯定能答应的!”曲灵自信地说,接着问了很多邹师傅本人的信息还有家庭情况,最后,又获知了他家地址。
下班后,在食堂吃过饭,曲灵溜溜达达去了副食店,转了一圈后,买了两包挂面,用报纸包好后,放进网兜里,奔着邹师傅家而去。
邹师傅家位于家属区的最东边,再往前一点,就是大片的水洼荒地了。曲灵还是很小的时候跟小伙伴们跑来这边玩过。因着环境脏乱,来过一次就再没来过。
如果单看这边,真不像是均州矿的地盘,跟家属区其他的房子相比,低矮、破旧,大头苍蝇嗡嗡乱飞着,家属区的生活垃圾都往这边扔,不是一般的脏乱差。
曲灵在其中一处没有院子的房子前停下,往里头张望着。
房子是土坯房,大概年头久了,房子有些往右侧倾斜着,右侧的墙面上,被竖起来的一根木头支撑着。
几扇木窗开着,上面的窗户纸倒是挺新的,就是不知道被哪个调皮孩子戳出了几个小洞。
“你在这干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从敞开的大门里走出来,目光警惕地从她拎着的网兜子上扫过。
曲灵连忙朝着她笑,问着:“请问这是邹师傅的家吗?”
“是,你哪位?”
“我是现在资料室管理员,我叫曲灵,我是来找邹师傅的。”
听见“资料室”这几个字时,妇女脸上异样的表情一闪而过,她说:“老邹是坏分子,都被贬去烧锅炉了,你还来找他做啥?”
曲灵:“婶子,能让我进去细说不?”
妇女又掠过她手里的网兜,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进来吧。”
屋里头光线很暗,也很破烂,当然,这样的屋子,就是主人家再利索,也很难干净得起来。屋顶上没有顶棚,随时都有土渣子掉落下来,不少黑色的小飞虫就趴在屋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进人的嘴巴里。
家里显然是刚吃完饭,碗筷还在一边的陶盆里堆着,用水泡着,没吃完的黑乎乎棒子面饽饽,还有剩了几根咸菜条儿的碗就随意在一边放着,妇女路过时,顺手挥了下,便又有几只苍蝇“嗡嗡”叫着飞起来。
邹师傅正盘腿坐在炕梢位置,“啪啪”地抽旱烟,满屋都是旱烟那浓烈的呛人味道。
曲灵叫了声“邹师傅”,这人才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曲灵将网兜里的报纸包拿出来,递给妇女,说:“拿了两包挂面,婶子别嫌弃。”
“哎呦,咋会嫌弃?这可是好东西!只是,这……”妇女满脸惊喜,却有些犹豫。
一直没说话的邹师傅却开口了,“无功不受禄,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一听这话,妇女脸上的表情一收,不高兴地说:“啥功啥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当是66年以前呢?人家能有事找你,那是瞧得起你。”
她一把将挂面收在怀里,对曲灵说:“你有啥事找他,你就直接说,他不答应,婶子给你做主!”
“谢谢婶子!”曲灵连忙答应着,说:“我确实有事求着邹师傅,而且,这事儿整个均州矿,就邹师傅会。”
“哦?啥事啊?”妇女脸上露出些惊讶之色。
“我帮不了你!
“邹师傅似乎已经猜到曲灵来是做什么的,直言拒绝。
妇女怒气冲冲,“人家还没说什么事儿呢,你就拒绝,你倔个什么劲儿啊你!”
曲灵忙安抚妇女,说:“婶子,没事,你别怪邹师傅,这几年,他受委屈了。不愿意帮忙,也是正常的。”
这话说的,屋子里忽然就沉默了,曲灵接着说:“其实我来,就是想让邹师傅教教我,该怎么整理档案资料。现在的档案室的资料杂乱无章地混杂在一起,我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听说邹师傅是大学生,而且以前就是档案管理员。现在档案柜上面的那些字还是邹师傅写的呢。”
“是啊”,妇女目光悠远,脸上带出一丝笑容,好似回忆起来非常美好的事情,说:“那时候的日子是真好啊!”
她的回忆却被邹师傅打断,声音冷硬地说:“我现在就是个烧锅炉的,你要是想让我教你怎么烧锅炉,我倒是可以教你。”
曲灵还没说话,妇女就听不下去了,翘起手指头数落他:“就是你这个倔脾气,才沦落到这步田地,都这样了,你还兴得不行!抽抽抽,一天天的就知道抽!”妇女上前,一般将邹师傅的烟袋杆子抽过来,大拇指一按,就将烟袋锅子里燃烧着的烟沫熄灭了。
曲灵不由自主地揉搓下自己的大拇指,也不知道疼不疼。
被抢了烟袋,又被媳妇数落的邹师傅一点都不生气,也不反驳,低下头去,不说话。
曲灵瞧着今天晚上也就这样,没有办法再继续谈下去了,便提出了告辞,说:“婶子,我先回,明儿个再来。”
妇女一脸歉意,“你瞧,让你白跑一趟,真不好意思。”她瞄着刚刚被放在柜子上的报纸包,犹豫一下,还是拿了过来,往曲灵手里塞,说:“事儿也没办成,这挂面你还是拿回去吧。”
曲灵又推了回去,笑着说:“婶子,我都拿来了,哪儿有再拿回去的道理?你收着吧。”
妇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到底把那两包挂面收了回去,“这怪不好意思的,那婶子就收着了,你放心,婶子一定好好劝劝他!”
第二天,几乎同一时间,曲灵又上了门来,这次给邹家带的是一篮子底儿,15个鸡蛋。
“哎呦,你这丫头,怎么又带东西啊,还是鸡蛋,四毛八一斤,这得两斤了吧,太贵重了!”妇女双眼泛光,盯在鸡蛋上拔不出来,但还是狠狠心将篮子推过去,还将昨天的那两包挂面也拿了来,说:“昨天我劝了他一晚上,这死老头子就是不答应!”
妇女说着,目光又忍不住在鸡蛋上转悠着,说:“不瞒你说,你这东西我是真想要,老头子还有孩子身体都不好,正好补补,可是没帮上忙,这东西我肯定是不能要的!”
今天的邹师傅没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因着猜到曲灵要来,特地躲出去了。
家里头这会儿只有曲灵和妇女两个人。曲灵一听妇女这话,狡黠一笑,说:“婶子,我给你出个主意,保准你能踏实地收下我的东西。”
第三天的同一时间,曲灵又来了,这次拎了二斤左右的富强粉。
没等她进门,妇女就从家里头冲出来了,一脸的笑意,拉着曲灵的手小声说:“丫头,你的主意真好,老邹他答应教你了!”
“太好了!”曲灵也是惊喜,没想到自己的主意竟然这么管用!她将手里的用油纸包着的面粉递过去,说:“谢谢婶子,这是一点富强粉,你留着过节包饺子吃!”
“哎呦,富强粉啊,这是有多少年没吃了!婶子收下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可再不能拿了,你就是再拿,我也坚决不能收了!”
曲灵答应着:“行,我听婶子的!”
进到屋里,邹师傅在炕沿上坐着,手里头拿着烟袋杆摩挲着,看见曲灵,表情讪讪地说了声“来了。”
曲灵心下好笑,但面上不露声色,说:“邹师傅,麻烦你了。”
邹师傅:“麻烦啥?吃人嘴短!”
曲灵给妇女出的主意是,把面条和鸡蛋做了,给邹师傅吃,他这种性格的人,只要是吃了,不管愿不愿意,曲灵的忙,他也是帮定了。
邹师傅千叮咛万嘱咐,挂面和面条都别吃,等今天曲灵来了,就都还给她,彻底绝了她的念头,他媳妇嘴上答应着,早上做饭的时候,把鸡蛋搅碎了,掺在了棒米面粥里。
邹师傅喝了一口发现不对劲儿,妇女这才说:“里面放了鸡蛋,曲灵拿过来的。你别说让我去副食店买一颗补上,补上的这一颗也不是原来的那一颗,总之就是你吃了!”
“你……”邹师傅气得不行,瞧着理直气壮的妇女,忽地就泄了气,犹豫了一会儿,端起来将那碗掺了鸡蛋的棒子米粥喝个干净。
妇女瞧着心里头直乐,知道挂面和鸡蛋是保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曲灵白天空了就去锅炉房找邹师傅,学习档案整理的相关知识。她是为了现学现用的,倒也不用学习多么系统和理论的知识,只需要了解邹师傅当初管理这些档案时的逻辑就行。
没几天,她就基本上搞清楚了,开始着手档案整理工作。这是个大工程,不是一天半天可以整理完的。知道了整理的方法,这些资料总有整理完的一天,曲灵反而从容了。
等曲灵将资料整理得七七八八,可以根据目录索引快速找到资料所在时,时间已经进入到了74年末。
均州矿开始了每年年末例行的评优活动。
张姐的毛衣早就打完,这会儿开始缝制一件上衣,是把自己的工服裤子改小,给孩子做个背带裤。她倒不是去不起国营裁缝铺,家里头也有缝纫机,就是习惯了,手里头总得干点啥。
曲灵打开档案柜,像是巡视自己手底下的士兵一般巡视着里面的文件,有放错了位置的,立刻调整过来。
张姐说了些厂里的新闻,这才进入正题,“灵儿,这次评优,你是咋想的?”
曲灵将档案柜锁上,转到张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我能咋想啊,咱又左右不了。”
张姐:“你这孩子,还是太年轻,咋就左右不了,你爸爸当年也是矿上的副处长,咋也认识几人有头有脸的吧,你去找他们走走后门,送送礼。你这次要是能评上优秀新职工,以后的路可就好走多了。”
曲灵:“张姐,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走后门说好话那一套,让我去干这个,比让我杠十根木头还难受。”
张姐认同地点头,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老实人吃亏啊,活都是你干的,功劳都是别人的。就说你把这个档案室重新给弄起来了,就是个多了不起的事儿啊。”
张姐说着说着,又有些欲言又止的。
曲灵跟她相处几个月,也算是比较了解她了,这人没有什么深沉的心思,表情浅显易懂。
她忙问:“张姐,有啥话你就跟我说呗,我是啥性格,你还不了解吗?”
张姐放下手中的针线,说:“那我跟你直说了,提早跟你说,你也有个心理准备。”
曲灵意识到这事儿可能不小,忙严肃了表情,听张姐讲下去。
“我听说……虽然是听说,但八九不离十,那个李娟,就是在我之前管档案室的那位,她想回来上班了。”
曲灵刚要说话,门口传来敲门声,只好咽下口中的话,说了声“请进。”
进来的是技术部的一名工程师,脸上带着笑,客客气气地说:“小曲同志,我想借一下65年均州矿8号井的地下施工图。”
曲灵回忆了下,印象中有这张施工图,便答应着,“稍等,我给你找。”她暂时忘掉刚刚的话题,好奇地问:“这8号矿井不是早就报废了,你们找原来的施工图做什么?”
那工程师也没隐瞒,说:“我们发现8号矿井的开采量远远小于最早探明的出产量,我们想看看当初的施工图,看看还有没有可能再重新开启废旷。”
“哦”,曲灵点点头,说话之间,已经捻起钥匙串,精准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并从竖立成一排的牛皮纸文件盒中,找出一份折叠起来的图纸。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曲灵将文件递给工程师。
工程师将图纸展开,立刻笑了起来,说:“就是这个,小曲,太感谢你了,自从你把档案室重新整理好了,不知道帮了我们多大的忙!”
曲灵笑笑,拿了借阅登记表过来,让他签字,说:“都是我应该做的。”
张姐却插嘴道:“你们既然都觉得小曲帮了大忙,那就在这次的优秀新员工评选中,帮她使使劲儿呗!”
那工程师:“又到年底评选的时候了?小曲这么优秀,有我能帮上忙的肯定帮!”
曲灵有些不好意思,说:“比我优秀的人还有很多……”
工程师说:“小曲你不用谦虚,再没有比你更优秀的新同志了!”
张姐趁机说:“那你可得尽力啊,你可以发动生产、技术全员,让上面都知道你们的意见,小曲这样优秀的人不得奖,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工程师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回去就发动大家,得让真正优秀的人得到这个奖才行啊!”
第39章 摘桃子的来了等屋子里头只剩下曲灵和……
等屋子里头只剩下曲灵和张姐的时候,曲灵感激不已地说:“谢谢张姐,只有你,时时想着我,替我着想!”
张姐:“这有什么,这奖本来就该你得!从66年到现在,这都快8年了,就你来了,才让档案室重新恢复,给矿上做了多大贡献啊!这奖要不是你得,我都替你不公平,反正现在啊,我逮着谁,都和她说你做的这些事儿,到时候就是矿上选了别人,也让人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面对着真诚对待自己的人,曲灵反而说不出什么肉麻的感谢话了,她说:“张姐,你对我的好,我都记下了!”
张姐说:“嗨,这有啥啊,都是些小事儿,再说,我不光是为你,也是为着心里头的公平。”
不管如何,这份情,曲灵算是记下了。
她又想起刚刚两人说起的话题,也不拐弯抹角的了,直接问:“张姐,你的意思是说,李静是看着档案室如今的工作理顺了,才想要回来上班?”
张姐点点头,说:“我猜是。当初高处长调你过来之前,问过李静能不能来上班的,虽然她休了病假,但这个岗位也是她的,我之前也都是代管而已。可李静说了,她身体还没有修养好,就不来上班了,矿上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可你看,这没几个月,档案室的工作才理顺不久,她就想要回来,很难不让人多想是不是?”
“张姐,万一李静要回来,你说我会怎么样呢?”曲灵琢磨了一下,问道。
张姐又拿起针线,继续手工活,说:“无非是两种结果,第一,你跟李静一块负责档案室;第二,你或者李娟,得有一个调去其他部门。”
跟自己想的一样。但档案室就这么二十平米的地方,只负责档案的归档整理,借阅、回收,自来就是一个人的编制,不可能安排两个,就只能是第二种可能。而自己和李娟……李娟能一休病假就休了好几年,显然也不是个无名小卒。
而张姐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公公好像是市革委会的,跟咱们矿上革委会主任有些交情。”
曲灵心凉了半截,同时,心里头升起淡淡愤怒。
张姐同情地看着她,而后安慰着说,“这世上的事儿啊,总是没那么公平的,谁让咱腰没人家的粗呢。小曲你还年轻,以后可能还会遇到类似的事儿,想开些就好了。人生的路长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曲灵笑着,呼出一口浊气,说:“张姐,你放心,我想得开。”
但是晚上,曲灵躺在床上,辗转着,毫无睡意,心里头堵得慌。
虽然她的目标很明确,干的所有事儿都是奔着上大学这一个目标去的,可是辛苦一场,却要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她不会因小失大,因着要争抢档案管理员这个岗位而节外生枝,影响上大学的名额,可是,如果李静一定要抢她的位置,那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呢?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凌晨惊醒时,一个主意忽地就涌上心头。怕等到早晨自己会忘记,连忙打着手电起来,找了本子和笔,粗略地记录下来关键字。
早上醒来时,果然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自己想出来个好主意,拿出本子一看,便都回忆起来。当时觉得是个好主意,可清醒时候再看,也不过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让人赢得太轻松罢了。
心里头总算是有了个章程,曲灵便不再想这件事了,就等着看李娟会不会真回来抢她的岗位了。
如此,就等到了12月中旬。
这一天,曲灵跟往常一样,拎了档案室和阅览室的暖壶去打水,碰见邹师傅,跟他聊几句资料归档的问题,然后回办公室打扫卫生。
门口出现个二三十岁,有些富态,脸很白净,长相中等,看不出来具体年龄的女同志。曲灵一看见她,就莫名知道,这应该就是那位李静了,心中忽然冒出一句: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朝着来人笑,说:“你好,是来找资料?”
那人没有答话,先是打量了一番曲灵,又仔仔细细地将这间二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好好地看了一遍,而后说,“我是在你之前的档案管理员,我叫李静。”
“原来是李姐啊,之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你身体好些了?”曲灵热情地问。
“嗯,好多了,休息了两三年,总算把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她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开始问着关于档案整理的问题。
曲灵自然是句句有回答,但回答出来的话看似知无不言,但细琢磨,就跟没说一样。
等她问了两三个问题,曲灵才问:“李姐,你今天过来是?”
李娟:“我过来看看,休息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上班了,不能白拿工资不是。”
曲灵很认同地点点,睁着大眼睛问:“那李姐,你要去哪个部门上班啊?”
李娟一噎,要不是眼前这个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看起来单纯得很,刚刚自己套话,也一无所觉,她都以为是故意这样问的了。
这不明摆着呢嘛!
李娟索性也就直说,“听你这话问的,我休假之前是档案管理员,现在回来,当然也是喽,这还用问吗?”
“啊?”曲灵睁大嘴巴,眨眨眼睛,有些懵地问:“那我呢?我也是档案管理员啊。”
李娟嗤笑出声,说:“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至于你,矿上岗位那么多,自然是给你调到其他岗位去。”
“可是,可是……”曲灵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忽地就“哇”地一声哭了。哭声贼大,一下子就把李娟给惊呆了,眼看着曲灵的眼泪就跟雨点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李娟不耐,不屑,又着急,连忙吼着“你哭什么!”旁边就是阅览室,经常有厂领导去那里看报纸,要是有领导过来问,就不好说了。
可是她越吼,曲灵的哭声就越大,嘴巴里呜哩哇啦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哭得李娟愈加烦躁,一个十八九岁大姑娘的哭声比一两岁小孩子的还要让人难受!她想伸手去捂曲灵的嘴巴,可偏偏曲灵比她高了差不多一个头,她刚踮脚伸过手去,就被曲灵给躲开了。
李娟深恨自己刚刚太过于
小瞧人,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这不是闲的,没事找事吗?直接找高处长,要求回原岗位,让行政后勤管理处直接下通知不就行了嘛!
她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上班的,家里有亲戚在人民医院上班,能给她开出病例证明来,隔一段时间往矿上送上一张,她就一直在家里头休息了两三年,把孩子带到了能上托儿所的年龄。
她虽然一直休假没上班,但在行政后勤管理处,一直有眼线在。之前就听说高处长想要将档案室重新整理,实现它的功能,她一听,就觉头疼,之前她也不是没整理过,越整理越乱的经历还留存在大脑里,想一想都觉难受,她是坚决不干的,所以高处长问她能不能来上班,不能上班的话就要安排新人的时候,她就肯定地答复,不能上班,爱安排谁安排谁。
可谁知道,这烂摊子有人收拾了,还收拾得挺好,她这心思就活动起来,毕竟,档案管理员可是个好岗位,工作清闲、滋润,不忙不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照顾孩子。她能请两三年的假,可也不能一直休假,早晚得上班的,与其换岗位,还不如就在原岗位上呢。
至于现如今的档案管理员,不过就是个新职工而已,想让她滚去别的岗位,不是啥难事。
却没想到,这个能将档案规整理顺的档案管理员,却是这么个货色,一言不合就哭闹,当这里是幼儿园呢!
真让人看不起!
看不起归看不起,可是由着曲灵这样哭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李娟只好暂时安抚她,“你别哭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呜呜呜……”
“大不了我请你吃顿饭,去食堂,不,去饮食店请你吃饺子。”
“呜呜呜……”
李娟头疼极了,呼吸急促着,她按住自己蠢蠢欲动,想要跟揍儿子一般,伸向曲灵的巴掌。
“呜呜呜……”
李娟受不住了,转身出门,疾奔而走。
等她脚步声消失,曲灵的哭声才停下来,紧接着,张姐从隔壁冲过来,忙不迭地问:“怎么哭成这样了,她欺负你了?”
曲灵擦了擦眼泪,朝着张姐笑了下,说:“没事。”
张姐瞧着她满脸泪痕,脸上还有眼泪珠挂着,眼皮和鼻头都是红肿的,心里头也不大好受,说:“她那个人就是这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一来我就知道了,本来想过来的,可怕我馋和进来反而更坏事,就忍着没过来。”
曲灵:“张姐,别担心我,我没事,就是她说要抢我的位置,让我的滚蛋,我心里头难受,就哭了。”
张姐没来,反而更好,有她在,自己还不好发挥。
张姐想想李娟的做事风格,这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话,不由得替曲灵愤怒起来,这人得了便宜吧,还过来欺负人,这都是什么人啊!
她叹息着,去投洗了湿毛巾,递给曲灵。
曲灵接过来,却没有擦脸,只擦了擦手,垂头想了一会儿说,“张姐,我去一趟高处长那里。”
张姐下意识就以为她是要去告状,忙说:“你别鲁莽,领导们都不喜欢动不动就告状的。”
曲灵笑了下,走到洗脸架子前,将毛巾投洗干净,拧干水分晾好,说:“放心,我不是去告状的,我就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张姐说,她不想说谎骗张姐,但也不想告诉她自己的真实目的,索性就说:“你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的。”
“那好吧。”张姐说,“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千万别意气用事!”
以自己的性格,如果李娟敢这样欺负人,一定豁出去大闹一场,让这个矿区的人都看看,李娟是个什么货色,可小曲毕竟不是自己,单蹦一个没人依靠的孤女,太好欺负了,背后使点小绊子,她就得摔个大跟头,真为她好,就得劝说忍着。
不过,她找高处长真不是告状去的吗?
曲灵当然不是告状去的。她一路抹着眼泪从四楼下到高处长所在的二楼,敲敲门,等听见里面传来“进”时,曲灵的眼泪已经如开闸水龙头一般流了出来。
曲灵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本事的,大概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哭太多了,留下的后遗症吧,反正只要她想哭,就能立刻哭出来,眼泪什么时候流,流多少,收放自如。
高处长抬头就看见了泪流满面的曲灵,立时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小曲,你这是怎么了?”
曲灵连忙挥起袖子,擦眼泪,她穿的深蓝色的秋冬工服,极为耐磨的材质,但表面粗糙,不怎么吸水,一袖子下去,眼泪没擦完,反而甩了一些在地面上,她忙又掏出手绢来擦,一边擦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歉,“处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哭的,就是眼泪控制不住。”
高处长叹口气,走到门口,将屋门的缝隙开大了些。对方虽然只是个十五六少女,但到底也是女同志,这样哭哭啼啼的跑过来,被人看见,影响不好,这样大大方方的,谁路过都能看见,反而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他又走过去,倒了些热水在茶杯里,递给曲灵,说:“不管有什么事,喝口水,坐下来,慢慢说。”
曲灵眼泪终于流得没那么凶了,她用手绢拼命擦着眼睛,眼皮附近通红一片,双手接过水杯,捧着,使劲儿想要挤出个笑脸来,可惜因着哭泣,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露出的笑比哭还难看,高高的个子哆嗦着坐到高处长所指的凳子上,喝了口水后,明显好了一些,便又忙不迭地道歉,“处长,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
她脸上露出懊恼、愧疚之色,好似刚刚过来,是因着一时冲动,这会儿冲动劲儿过了,便有股子想要逃跑的冲动。
她的这些心理活动,高处长通过面部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很好奇,她哭得这样厉害的原因。
不过,也没催促,由着曲灵又喝了两口水,眼泪慢慢止住,只剩下无意识的抽噎。
可是等了一会儿,曲灵的眼泪没有征兆地又如淅淅沥沥地流水一般,流了出来,高处长便有些烦躁起来,压着声音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曲灵将水杯放到一边,把眼泪擦干净,又吸了下鼻子,这才开口,“刚刚,以前的档案管理员李娟来找我了,她说,她说,她要回来工作,要我把档案管理员的位置归还给她,我……我……我特别喜欢这份工作!处长你说让我把档案整理好,要恢复66年以前的样子,我就去找邹师傅请教档案归类的方式方法,找生产和技术处的同志们了解资料的性质……起早贪黑地想,该怎么把工作干好……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把档案室弄成现在的样子,要让我离开,我舍不得,呜呜呜……”
原来是这事。知道缘由,高处长反而松了口气,立刻开始在心中怒骂李娟,事情还没有个定论,就跑去曲灵面前说了,这是笃定自己一定会答应,胸有成竹?
高处长一直对李娟是不满的,哪个领导能容忍手底下的人两三年请病假不上班?况且调曲灵过来之前,他还特意问过李娟,如果那时候李娟能回来上班,这个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曲灵?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看到曲灵把档案室捋顺了,做出成绩了,来捡现成的了!
李娟的想法,没有跟自己这个直属上司,行政后勤管理处的处长说,却跳过了他,直接去找了厂革委会主任,就是想让主任直接给自己施压,弄得他心里头非常膈应,本就压着这个事儿没同意,她又整来这一出!
她公公是在市革委会的,有些小权利,可那又如何,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均州矿一个处长头上,革委会主任施压又如何,横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把自己这个处长给撤喽。况且,这事儿说出去,着实不光彩,卸磨杀驴,见功劳就抢,革委会主任自己不会担这个名声,坏了名声的,还不是自己?
高处长本来就不想答应,有了李娟这一出,就更不能答应了。
忍住泪水的曲灵再一次开口:“处长,我知道李娟姐家挺有势力的,听说她公公是市革委会的领导,处长,你一直都很照顾我,可别因为我得罪了他们。我虽然心里难受,但还是懂得顾全大局的。”
“我……”曲灵抿了抿起了皮的嘴唇,“我愿意让出档案管理员的位置!”
曲灵说出这样的话,高处长并不算意外,毕竟她之前连矿上的房子都退还了。可这番话听着,高处长心里头不是滋味,李娟以权压人,压的可不止是曲灵,还有自己啊,听听,连曲灵都知道他们势大,怕自己不照他们的办会吃亏。
笑话,自己一个堂堂的处长,还能怕一个小小的干部不成!李娟有本事,倒是直接让她公公过来跟自己理论,看他堂堂一个市革委会干部,有没有脸抢一个小姑娘的劳动成果!
这么想着,高处长心里头舒服了许多,在不过分伤害自己利益的时候,他是愿意维护公平正义、维护弱小的。况且,李娟的所作所为明显没把自己看在眼里,既然这样,就别怪他只能公事公办了。
下定决心,高处长看向曲灵的目光又柔和了许多,“你这位小同志,对待工作的态度太不严谨了,既然让你做档案管理员,就是矿区对你的信任,你怎么能轻易说离开呢?”
曲灵猛然抬头,惊喜过后就皱起眉头,显得非常担忧。
“高处长,我是想一直做档案管理员的,可是……可是我怕你受到牵连……李娟姐说,李娟姐说……算了,算了,她没说什么。”
曲灵闭紧了嘴巴。
话说一半就不说,最叫人难受,看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李娟说的不是什么好话,高处长还真就想听听。
“她说了什么,如实告诉我,别怕!”
曲灵瞄他一眼,眼神迟疑,稍后开口,“她说,她说高处长你,你是个好领导!”
这话说的,支支吾吾,如果真是夸奖,她这么结巴做什么,再配上闪烁的眼神,高处长就知道,曲灵在说谎。
“她到底说了什么,小曲同志,你不要撒谎,一五一十告诉我。”
曲灵像是破罐子破摔了,猛一扬头,说:“那你听了可别生气。李娟姐说,高处长就只是个处长而已,矿革委会主任说一声,他就得乖乖执行,说她家里头势大,我就是一个没背景的孤女,高处长肯定是站在她那头的。”
曲灵声音小小的,说到后面,几乎都没声了,一边说,一边觑着高处长的表情,唯恐他被气到的样子。
高处长听得直咬牙,这个李娟,在背后,竟然是这么想自己的,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也就罢了,还把自己说成了势利小人,真真的可恶!
他丝毫没有半点怀疑曲灵这话的真实性,毕竟曲灵还试图瞒着,是他追问得没办法了,才说实话的,再说,他活了四十多年,识人无数,别人的话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同志,在他面前撒谎,无疑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拙劣得让人想笑。
而曲灵不管是表情还有语言都透露出一个意思:我说的是真的。
高处长当上处长好几年了,这些年在矿上,不说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吧,但手中权利不小,不管走去哪里,也都被人敬着,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潘处”,可到了李娟那里,自己就成了个无关紧要可以忽略的角色,真是可气啊!
他忍耐着怒色,没在曲灵面前表现出来,说:“小曲同志,李娟她只是均州矿的一名普通干部,不管她家里有什么样的背景,都和均州矿没关系。你想想,李娟她找你,有没有可能就是为了吓唬你,让你自己主动提出调岗?”
曲灵猛然抽了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好似这种可能性让她震惊无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真的啊,她,她这么坏吗?”
高处长笑了下,说:“总之啊,你不要听风就是雨的,回去好好工作,如果真有那样的事儿,也不会是李静通知你。”
曲灵懵懵地点头,说:“处长,那,那我就先走了,今天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她说着,站起给高处长鞠躬,急急忙忙往外跑,快跑到门口了,又停住脚步,转头,说:“处长,要是李娟那边坚持想要回到档案管理员的位置上,你也别为难,就把我调走就行,我干什么都可以的!”
高处长听得心下一软,天平上的李娟和曲灵高下立判。他挥挥手,说:“我知道了,护住一个手下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你回去好好工作。”
曲灵充满感激又略带崇拜地深深看他一眼,而后低着头出去,一直回到档案管理室,才深深吸口气。
第40章 再见养母听到这边的动静,张姐忙跑过……
听到这边的动静,张姐忙跑过来,说:“刚刚有工程师过来找16号坑的电路分布图,挺急的,我又找不着,就让他一会儿再来。”
曲灵点点头,张姐又急急追问她刚去找高处长说了些什么,正好那名工程师又来了,曲灵忙着去给找电路分布图,就把这事儿给叉过去了。
如此,一直等到“优秀新职工”的荣誉落到曲灵头上,也没听到自己调岗的消息,李娟也没再出现。
曲灵心想着,李娟你就再等等吧,等我去上了大学,这个岗位就肯定还是你的。
“优秀新职工”,是均州矿每年年终评比中,其中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奖项,规定入矿两年内的职工,都可以参加评比,每年只有一个名额,含金量可想而知。
曲灵的竞争对手,除了“青工营”的三十二名之外,还有今年新入职的三十来人。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设置“青工营”,就和以前一样,一入矿就分配工种、部门,去各个部门去当学徒工,相对于“青工营”的人来说,更难有出彩的机会,基本上就是陪跑的,其实还是“青工营”内部的竞争。
曲灵的竞争对手里依旧有李月梅。
李月梅出了“青工营”,如愿以偿去了文工团,不久后,就兼任了厂广播员。均州矿的干部、职工们,每天早上听着她的声音进入矿区,中午,听着她的声音吃午饭,还经常在大礼堂里欣赏她唱的歌曲还有舞蹈,很快就成为均州矿人人都认识的人物,深受大家喜欢。
李月梅本来以为这个“优秀新职工”大奖自己十拿九稳了,可没想到最后得奖的是曲灵。
颁奖晚会结束后,曲灵抱着自己的奖状笑眯眯地欣赏着,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盘算着回去之后得买镜框裱起来,可别给挫烂了,就看见李月梅双眼圆瞪怒视着她。
曲灵忽略她的表情,笑呵呵地打招呼,“李月梅,好久不见。”
李月梅左右瞧瞧,正是颁奖晚会散场的时候,到处都是人,她将曲灵连人带自行车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曲灵率先开口,“李月梅,今天你咋没当主持人啊?”
李月梅的心扎了一下,是她不想当吗?那不是没有争过嘛!文工团里哪个没有点儿背景,好处不能让她自己都占了。可这话,她可不会在曲灵面前说。
“我不愿意当,怎么了!”
曲灵笑着只发出一个音节:“哦”。
今天整个厂区的灯都打开了,将各处都照得明亮,李月梅能清晰看到曲灵的脸庞,觉得她嘴角好似抽动了下,配合这个意味深长的“哦”,李月梅认定这是在讽刺自己。
“曲灵,这次的评选不公平,凭什么是你得奖!”她心里头更气了。
“那你去找评委会去问呀,我怎么会知道。”曲灵今天心情着实好。在今天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得奖,但亲自站到舞台上,接受奖状,那心情尤为不同。
这个奖状,是用自己身体上的辛劳,是凭着头脑和干劲儿,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得到的,她拿得理所当然。有了这个奖状,距离踏进大学校门,又近了一步。
因着心里头高兴,曲灵才有了逗弄李月梅的兴致。早在离开“青工营”时,两人已经不算是竞争对手了,即便这次同样有资格参加“优秀新职工”的评选,但曲灵并没有将李月梅当成竞争对手。
文工团的工作,看似光鲜亮丽,轻松得很,但在均州矿上的地位却未必多高,有相当一部分干部、职工对他们很不以为然。
就她接触到的一线工人来说,很多年纪大一些的认为抛头露面唱歌跳舞的就不是正经人,是下九流;还有一部分处于领导岗位的干部,觉得他们工作太过轻松,就约等于是吃闲饭的。
从中可知,大家喜欢文工团,可以唱歌跳舞愉悦自己,但在动真格的事情上,他们可就有另外一套标准了。
可显然,李月梅不这么认为。
“曲灵,你怎么处处跟我作对!”她哪儿敢去找评委会问?那不是自取其辱嘛,她又不是傻子!
“我怎么跟你作对了?当初我说不会跟你抢文工团的岗位,有没有做到?李月梅,我发现你这人挺没有良心的!”曲灵收了笑容说。
李月梅顿时有些心虚,其实今天她来找曲灵,也不光是质问,就是很久很久没跟她说话了,忽然就想找她聊一聊,但因着已经习惯了跟曲灵的相处模式,让她平心静气地跟对方说话,她做不到。
“我也不是非要找你的茬,那个,曲灵,恭喜你啊。”李月梅说着。
“谢谢,我能得奖,说明均州矿领导们公平公正!”曲灵说着,单脚跨上自行车。她前两天才量的身高,净身高174公分,比很多男同志都高了,驾驭一辆自行车,太简单了。
见曲灵要走,李月梅竟然升出一丝不舍的感觉来,她说:“曲灵,以后我能去档案管理室找你玩吗?”
啊?这是啥意思?自己可没功夫答兑这位大小姐。
曲灵连忙严肃地说:“工作的地方能是玩的地方吗?李月梅同志,希望你坚守自己的工作,不要随意串岗!”
被拒绝了,李月梅脸色有些暗淡,说:“文工团里……一点都不好,他们都抱团,排挤我。”
这姑娘,有心眼儿,但是不多,属于那种自以为很聪明,但很容易被人看穿的。偏偏心气儿又高,爱耍点小聪明,还有着莫名的骄傲感,这种人,掉到文工团那种人心复杂的地方,确实占不到什么便宜。
李月梅过得好不好的,曲灵不关心,只是奇怪她怎么跟自己说这些,两人从认识到现在,最好的时候,不过是和平相处,更多的时候是针锋相对,可远远没到说心事的程度。
听李月梅诉说心里话?有那时间,曲灵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去。
她笑了笑,敷衍着说:“李月梅,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你努力,凭着你的能力,肯定能解决的,我相信你!”
李月梅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脸上露出些笑容来,“曲灵,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相信我可以?”
曲灵:“当然了,我当然相信。”
李月梅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了,好似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用力抓住曲灵的胳膊,说:“曲灵,谢谢你啊!没想到,最懂我的,居然是你,曲灵,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一定会好好练功,好好演出,让那些抱团欺负的人好好看看,我就是比他们都强!”
曲灵嘿嘿笑了两声,伸出大拇指,而后不动声色地将李月梅的胳膊胡噜下去。
等跟李月梅分开,曲灵缩缩脖子,抖落后背一层层的鸡皮疙瘩,赶紧骑上自行车,回家去。
李月梅这人真是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把自己这个对手当成了知心朋友吗?跟李月梅当好朋友?还是算了吧。她这个人,虽然没有太多坏心眼,但自私自利,被娇惯坏了,跟她当朋友,绝对是个累人的活计,曲灵可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伺候她。
隔天,因着曲灵获得了“优秀新职工”大奖,张九钢请她来家里吃饭。
这次的评选,张九钢是很关注的,但要说出了多大力气,那是没有的,顶多就是看到定下来的评选名单后,说一句实至名归罢了。
所以,张九钢心里头欣慰的同时,那种愧疚之感又加深了些。从进矿到现在,曲灵取得的每一分成绩都是她自己得来的,自己总说要帮她的忙,可一直都没帮得上。
张大娘照例做了几个好菜,张九钢破例给曲灵也倒上一杯白酒,说:“你也算是大人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块喝一杯,祝贺获得优秀新职工的荣誉!”
“谢谢大爷,大娘!”
曲灵知道酒的滋味,辣乎乎的,很难喝。小时候,曲铁军喝酒时,她好奇,发馋,曲铁军用筷子沾了一点让她尝过味儿,自此之后,再没有好奇了。
这会儿喝着,还是一样的难喝,喝完了之后,肚子里头火辣辣的,浑身发热,但是还挺舒服的,她赶紧夹口菜吃下去,将嘴巴里的苦辣味冲下去。
而后,张九钢又表达了自己没有帮上忙,全靠曲灵自己有本事的意思。曲灵忙说:“大爷,你可别这么说,就是你在后面给我撑着,我才能获得这份荣誉。”
曲灵说着,抿了抿嘴唇,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大爷,大娘,其实对于我来说,这些荣誉什么的,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我拼命想获得这些荣誉,都是因为我想争取上大学的名额。”
“上大学?”张九钢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不免惊讶,他是知道这丫头小时候经常把上大学挂在嘴边,没想到她还没忘呢。他想了想,问:“你想什么时候上?”
曲灵:“我到今年7月份,就满两年了,正好赶上75年的招生,我想越快越好。”
张九钢:“可你工作没满五年,要是去上大学了,可就没有工资了。何不能满了五年再去?”
根据政策规定,工作满五年的职工上大学时,由原单位全额发放工资,属于带薪上学,而没有满五年,则不享受这个待遇。
曲灵自然也知道这个规定,但是她不想再熬三年,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变故谁也不知道,没准工农兵大学也关张了呢。
曲灵:“大爷,我想请你在这件事情上帮我一把,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情。”
张九钢没犹豫就点了头,这是曲灵第一次开口求他,因着积欠了太多愧疚,这事儿不管再难,他也得帮,要不然真就无言见地下的曲铁军了,“行,我答应你,这事儿,我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有了张九钢的承诺,曲灵就放心多了。现在,她得开始攒钱了。如果顺利的话,9月份就要开学了,她还能领半年多的工资,能攒下二百多块。她去上学,虽然不能拿工资,但是有补助,每个月也能有十五六块,足够吃饭了。多攒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1975年的春季来得比往年早一些,刚到3月中旬,东北大地上的青草便开始返梢,绿色的嫩芽羞怯地露出头来,而后继续生长着,直至长成油绿绿的叶片,将整个世界都妆点成绿色。
换季的时候,女同志总觉得衣橱里少了件衣服,梁爱勤也不例外。她每个月的工资给家里十块,自己剩下16块,除了平时买些肉、菜来曲灵家里改善下伙食外,需要花钱的地方真不多,她存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存了四十块钱,准备到百货大楼去买件春装,要曲灵陪着她一起去。
梁爱勤周六下班就来了曲灵家,在这里住了一宿,周日早上睡了个懒觉,做了早饭,吃完了饭,两人便骑着自行车奔着百货大楼去了。
全水区距离均州市中心近便多了,两人到百货大楼门前时,刚刚过了八点半,不过,这边已经是顾客盈门了。
一周一天的休息日,很多人都会选择来百货大楼逛一逛,即便是不买东西,过来长长见识,看看又上了什么新货,看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也是好的。
两人从三层看起,三层都是日用品,就走马观花地逛上一圈,就到了二楼的服装鞋帽区。两人的眼睛便陷在新样式的春装上拔不出来。
梁爱勤一眼就看中了高高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一件暗红色带白点的条绒上衣,娃娃领的,领子下面带了一圈白色
菲边,非常漂亮。
售货员很忙碌,带着些不耐地解答着顾客的问题,两人挤到柜台前,问了好几声,才引来其中一个售货员的注意。
“25块!”售货员甩下一句话,听得梁爱勤直咋舌,可真贵啊,她是攒了40块钱,可是要花掉一个月的工资来买一件上衣,她还是不舍得。
梁爱勤犹豫了下,拉着曲灵出来,“咱们还是再看看别的吧。”
曲灵自然没有意见,她看着挂着的衣服,虽然不买,但是看看也挺赏心悦目。
她不缺衣服穿,曲铁军剩下好几套军装,曲奶奶都拿回村子里,找人给改成了她的尺码。军装,依旧是当今最时髦的衣服。再说,还是每个季度都发的工装,足够她穿的了。
梁爱勤却是心不在焉的,一会儿说:“……其实,那件衣服也不算贵,是不是?虽然顶我一个月的工资,但春夏秋冬都能穿,春天、秋天单穿,夏天早晚凉的时候穿,冬天穿在棉袄里面,这么算下来,还挺划算的,是不是?”
一会儿又说:“我还是觉得刚才那件好,就是太贵了,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
……
曲灵没提供意见,由着她自己跟自己做斗争。
一直到逛完二楼,梁爱勤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两人索性就下到一楼去逛逛,再给梁爱勤些思考时间。
每个楼层的楼梯口都放了哈哈镜,人照上去,左边的镜子让人变得细长,右边的镜子让人变得矮胖。
曲灵从小就害怕这个,对着哈哈镜总觉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好似里面住着妖怪似的。她下楼的时候眼睛避到一边,梁爱勤不怕这个,在哈哈面前照来照去,玩得不亦乐乎。
曲灵就率先下去,站在台阶上等着,俯瞰着一楼。
一楼跟二楼一样,都是靠墙放着的一排排玻璃柜。食物都放在玻璃柜里,顾客要了,售货员再从里面拿出来。
糖果、点心,还有很多不要票的小零食,不知道对小孩子们的诱惑力多大,就她看的这一会儿,就有两个孩子哭闹着打滚儿,不肯走,非要让大人给买好吃的,大人岂能惯着?一张大手过去,就将孩子连拽带拖地拉了起来,其中一个孩子,屁股上还挨了两巴掌,估计是打得疼了,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大人走了。
远处,孩子们的哭声也是此起彼伏的,还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只有玻璃柜台的一半高,趴在玻璃柜台前,伸出舌头,使劲地舔着玻璃。
曲灵看得有趣,嘴角就挂上了笑容。她小时候经常被爸爸带着来百货大楼,就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爸爸在上面绑上一个竹编的座椅,用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每次跟爸爸来逛百货大楼,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有求必应,根本就没有哭闹的机会。
她小时候过得真的非常幸福,要是时间能永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忽地,视线之中出现一个人影,曲灵瞳孔猛然一缩,盯住那人使劲地看,不多一会儿,那人朝着这边侧了侧脸,让她确信,这就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李三梅!
许久不见的她剪短了头发,梳着齐刘海儿,两侧头发用黑发卡固定住,显得很利索,人稍微白了些,穿了她以前那件灰蓝色的布褂子,裤子和鞋子也是以前常穿的,不同的是,她右手上紧紧攥住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那孩子白白胖胖,穿得很好,薄毛衣、背带裤,大小合适,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子。
瞬间,好几个疑问涌上曲灵心头,她又结婚了吗,最近过得怎么样,这个小男孩是谁?
其实曲灵很少想起李三梅,对于她的情感也有些复杂,没有母女之间的亲情,也没有留恋,更没有恨,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可能是遗憾吧。
跟哈哈镜玩够了梁爱勤走了下来,拍了下曲灵的肩膀,“嗨,看什么呢?”
顺着曲灵的目光看过去,她惊呼出声,“那不是你妈吗?”
曲灵“嘘”了一声,而后点头,说:“应该是。”
梁爱勤捂住嘴巴,小声问:“你不想跟她碰面吗?”
曲灵摇摇头,说:“碰面了,说什么呢?还是不见为好吧。”
两人便在台阶上站着,一直看着李三梅带着那孩子买了些饼干,而后一手拿着饼干,一手牵着孩子离开。
曲灵看见了截然不同的李三梅,她对待那孩子非常耐心,时不时就蹲下来跟孩子说话,帮他整理衣服,擦鼻涕,脸上时时带着笑容,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孩子,一刻不离。
等这一大一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口,梁爱勤才呼出口气,迟疑了下说,“他们两个倒好像是亲生母子。”
曲灵笑了笑,其实李三梅对李五梅家的孩子,对她哥哥姐姐的孩子们,都非常好,当初如果收养的是他们,李三梅一定过得很幸福。
当然,曲灵的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内疚,不会因为自己成了曲家的养女,而对李三梅有所亏欠,这不是她的选择,更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只是有些遗憾,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应该可以和李三梅和平相处。
不过,事情已然如此,那一点点的遗憾也不会对曲灵造成什么影响,只是,存在于心内的一点感觉罢了。
曲灵终究还是和李三梅面对面了。
曲灵陪着梁爱勤,到底回了二楼买了那件条绒上衣,梁爱勤一边高兴得恨不能立刻就换上新衣服,一边却又心疼那花出去的二十五块钱,这种矛盾左右着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落的,嘴巴里头喋喋不休。
两人都没有再继续逛百货的心思,便出了百货大楼,准备一起回曲灵家,自己动手改善伙食。
却在百货大楼门前的小广场处,再次看见了李三梅,当时,曲灵和她四目相对。
曲灵记得李三梅说过,以后就是再见面也要当做不认识,于是,便移开了目光,准备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谁知道,李三梅竟然叫住了她。
“曲灵”。
还是如以前那般,连名带姓地叫她。
曲灵停下脚步,看过去,笑了下,说道:“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
李三梅往小男孩处看了一眼,那小孩子蹲在地上,正看着一只冬眠了许久,刚刚爬出土的小黑虫子,很专注的样子。李三梅便走了过来,在距离曲灵半米远的位置停下,说:“你长高了很多,也长大了许多。”
曲灵点点头,说:“是啊”,她的外貌比照三年多前,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她,是个高挑、漂亮的大姑娘了。
近距离打量着李三梅,她看起来过得还不错,三年的时间没让她有太大的改变,只是看自己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
曲灵忍不住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李三梅笑了下,目光从那小男孩身上飘回来,说:“我挺好的,现在帮着一户人家带孩子,孩子妈妈去世了,挺可怜的。”说着,她又瞥向那个小男孩。
曲灵点点头。
李三梅接着问:“你怎么样?”
曲灵:“我也挺好了,高中毕业后进了均州矿当档案管理员。”
李三梅的笑容就更真诚了些,说:“当干部了,是个好工作,挺好的。”
两人就都同时安静下来,曲灵觉得有些尴尬,又等了几秒钟才说,“原来的房子退还给矿上了,我自己买了房子。”
李三梅短暂地惊讶了下,而后又重复着说:“挺好的。”
又是一阵儿的安静,曲灵说:“那我就先走了,祝你越来越好吧。”
李三梅点点头,站在原地没动,说:“再见,也祝你越来越好。”
走出去老远,梁爱勤偷偷转回头看,悄悄跟曲灵说:“她还在原地看你呢。”
曲灵没说话,梁爱勤又说:“我咋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温柔了许多,看起来也没那么凶了。”
曲灵点点头,笑了下,说:“我也觉得,她现在看起来很平和,很幸福。看来,当初离开的决定是正确的。”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挺好的。”【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