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亲生父母的消息闵学青这边的事儿,曲……


    闵学青这边的事儿,曲灵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一边专心地练唱,一边做着身段,刚刚的事情暂时被抛在脑后。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高兴的,得意的时刻心里头也堵着一块大石头,感觉到了憋闷,可是刚刚随着打在闵学青脸上的一巴掌,憋闷之气散去了不少。


    果然,她还是更喜欢这样直截了当,快意恩仇的处理方法。只是,她的目标不是让自己痛快,而是达成目的,不管方法如何,会否暂时憋屈,管用就行。


    她想要顺利度过在均州铁矿子弟学校这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只要离开了这里,去了均州一中,不管是被自己得罪的校长也好,李小志父子也好,报复的机会也就少了。


    至于闵学青,曲灵是担心她阴魂不散地缠上自己,灵机一动,吓唬了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事实证明,效果还是有一些的,整个下午,乃至于晚上演出的时候,闵学青都距离曲灵远远的,没敢跟她说话,只是,时不时就把眼神飘过来,小心地观察她,明显多了忌惮和恐惧。


    晚上演出时,曲灵扮演的李铁梅收到老乡们阵阵热烈的掌声,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一个个质朴、热情的脸庞,从父亲去世以来,第一次真心地笑了。


    老乡们很热情,不停地喊着“再来一个”,曲灵唱了好几个唱段,才下了台去。


    演出结束后,已经快7点了,没打算在村里留宿,便趁着天还是亮的,启程往城里赶去。


    曲灵在老乡家里灌了些新打出来的甘甜井水,便准备上路了。老乡亲切地喊她“铁梅姑娘”,追出来,往她手里头塞了两个手掌心大小的小米面掺棒子面的黄馒头,说:“路上垫补垫补。”


    曲灵赶紧推辞不要,老乡却把馒头使劲往她挎包一扔,便跑回家去,关了柴门,隔着道门喊:“拿着吧,正长身体的小姑娘,可别饿着了,你唱得可真好,路上慢点,小铁梅!”


    曲灵按着挎包里硬硬的两块,眼窝一热,又有些想哭了,她朝着大门的方向鞠了个躬,说:“谢谢大娘,我会好好吃的,祝你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跟大部队汇合后,她刻意落在最后面,摸出两个小米面馒头,偷偷摸摸地吃着,这馒头不知道怎么做的,香甜、筋道,好吃极了,曲灵想要小口小口地品尝的,可是太饿了,几大口就都下了肚,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中午带了昨天晚上自己烙的饼子,不知道为什么,做出来的饼又硬又干,外面糊了,里面没熟,像是啃石头一般,难吃极了,她就这开水咸菜条吃了,扛到现在,已经饥肠辘辘。


    才几天没吃到正常饭菜,这一吃,才更觉出自己做的饭到底有多难吃。


    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曲灵回到了矿区家属院,刚进到胡同,就看见了坐在门口纳凉的李奶奶。


    “灵儿,还没吃饭吧?奶奶家里还有饭,还不凉,来吃点现成的?”李奶奶热情地招呼着。


    曲灵摇摇头,说:“我家里还有剩下的饼子,我得吃喽,不然明天该坏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李奶奶才想起来,说:“刚下班那会儿,张九钢张处长两口子来你家里了,见你家里锁门,就问我知不知道你妈去哪儿了。我寻思着,这事儿他早晚得知道,就把你妈走了的事儿跟她说了,他让我转告你,回来去他家里一趟。”


    曲灵点头,说:“我回去洗把脸,换个衣服就去,走了一路弄了一头一脸的土。”


    李奶奶:“是得洗干净了再去,去长辈家得讲究些。灵儿,我觉得,你还是得和张处长搞好关系,他和你爸的交情在这儿呢,今天能过来你家找你,就说明人家还是看中这份交情的。张处长是均州矿的领导,他给你当靠山,你这路得好走很多啊。”


    曲灵知道李奶奶是真为她好才这么建议的,这几天来,他们祖孙俩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曲灵愈加觉得李奶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只是没有赶上时机,没有发挥的余地,以至于埋没了,她从没这般,认真听取一个人的建议,怀着虔诚的心努力学习她教授的东西;李奶奶也觉得找到了这辈子最懂她的人,体会到了为人师的快乐,真心将曲灵当成了自己的后辈关心着。


    对于李奶奶的话,曲灵自然非常重视,只是……


    她回了家,开始打水、洗脸,又用打湿了的毛巾将头发擦了一遍,而后换上另外一件浅色的衣服,将手电筒塞进挎包里,这才慢吞吞出门。


    张九钢居住的地方距离自己家更远些,位于家属区最南边,抄近道从厂区小道穿行过去,也得十分钟左右。


    待等到曲灵走到张九钢家门口附近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借着不甚明亮的光,一眼就能看见张九钢的家,因为格外的干净,窗玻璃被擦得一尘不染,大门外的土地都格外平整。


    大门没关,曲灵走进来后,将门关上,朝着屋里面喊着:“大爷,大娘。”


    张九钢比曲铁军大了两岁,曲灵从小就管他叫大爷,是东北人对于比父亲年长男性很亲近的称呼,去掉姓氏,那亲密度就更上了一个台阶。


    屋里面立刻答应一声,紧接着,门帘子“刷拉拉”地响,张九钢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这是个四十多岁,奔五十去的中年男人,人很壮实,红黑脸塘,微微有些酒糟鼻,一双眼睛却很精亮,只是脸上表情有些严肃,并不是平易近人的类型,他身后跟着个年龄差不多的妇人,长相普通,面向却极为温和,笑吟吟地说道:


    “灵儿,你可来了,我刚还跟你大爷嘀咕,说是拿上手电去路上迎迎你。”


    曲灵笑了下,朝着两人又称呼了声:“大爷,大娘。  ”


    张九钢点点头,问:“吃了没?”


    “吃了。”


    曲灵这般回答了,张九钢却吩咐他媳妇:“给孩子下碗面条,卧个鸡蛋!”


    张大娘答应着,曲灵忙拒绝,“大爷,大娘,我真吃了,我不饿。”


    张九钢摆摆手,不容拒绝,说:“一看你这样,就是到家直接过来的,不管吃没吃,都再垫补垫补。”


    曲灵只好转头对张大娘歉意笑笑,说:“麻烦大娘了。”


    张大娘拍了下她的手,说:“你这孩子,怎么忽然间这么外道了?去,进屋去,大娘给你用葱花炝锅,再握个大鸡蛋,溏心的!”


    口水不争气地分泌出来,曲灵悄悄咽口吐沫,吃下去的两个小米面饽饽已经消化完了,胃里这会儿更空了。


    “进屋来。”张九钢招呼她一声,自己率先进了屋。


    曲灵:“大娘,那我先进去了。”


    张大娘:“去吧,你们爷俩先聊着。”


    张家住房比曲家宽裕,里里外外有四间房,但人口也多,三世同堂。不过此时,家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张家的子女们都不在,曲灵有些好奇,猜测着,不会是因为要找她谈话,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了吧。


    不过,她也没问,跟着张九钢进了东屋。


    这边的东屋比曲家的要大不少,拆了大炕,从中间隔出了一间房,没有单独从外面开门,里屋的人要想进出,都得从外面的房间经过,这是均州很常见的格局。


    炕上铺着用高粱杆编成的席子,挨着炕沿的位置摆着个四四方方的炕桌,炕桌上面放着张九钢的大茶缸子。气温已经降下来,带着微微暖意的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头透出来,吹散了屋里头浓重的艾草味道。


    晒干后的艾草点燃后,可以有效地祛除蚊子,不过点燃的时候,味道非常呛,而且效果不持久,只要味道散了,蚊子就有可能卷土重来,曲铁军在时,夏秋两季,蚊子最泛滥时,也经常这样熏屋子。


    张九钢让曲灵到炕桌旁边坐下,指使着张大娘用凉白开沏了杯蜂蜜水,到炕桌的另一边坐下,示意她喝。


    曲灵将挎包摘下来,放到一边,拿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很甜,还带着淡淡的花香味,她笑着说:“真好喝。”


    张九钢脸上神色稍缓,待等到曲灵又喝了一口甜水,将缸子放下,他才开口,“我和你大娘今天要不是过去了一趟,还不知道家里头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看得出来,张九钢已经尽量让自己声音变得温和,但说出口的话依旧带着谴责,“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不跟我说,灵儿,我跟你爸是老战友,多年同事,你爸这一没,你是不是就不把我当长辈了!”


    说着说着,张九钢有些激动起来,鼻孔翕动着,到底想着曲灵还是个小姑娘,怕吓到她,没再继续责怪她,索性就停在这里,不过,所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曲灵低下头去,抠着自己的手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倒刺。


    张九钢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曲灵说什么,便又接着说:“你妈她,真没跟你说去了哪里?还有,李主任是怎么回事?”


    他是先听说了曲灵在李主任家门口发生的事儿,矿区里,这种消息传播得很快,况且,大家都知道他和曲家的关系非常,就有人特地来跟说这事儿,他听了之后,就去找了李主任。


    站在李主任的立场,自然是什么对他有利说什么。都是同事,这事儿也已经过去了,张九钢也没法谴责人家,就想着去家里看看曲灵,却没想到,从李奶奶那里得知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曲灵又喝了一口蜂蜜水,在蜂蜜的浸润下,过度使用的嗓子舒服许多,她清清嗓子,说:“没有,我妈给我留了350块钱,只带了她自己的东西就走了,她说……以后我们两个就没关系了,让我帮她瞒着,我答应了。”


    “你这孩子,这……”张九钢“这”了半天,还是没想出合适的语言,他抓起大茶缸子,喝了一大口水,才说道:“这叫什么事儿!”


    他想说,曲铁军才死几天,她就闹这一出?以前咋没看出来,李三梅居然是这样的人,不过,在人家女儿面前说这话,到底不合适,只好憋回了肚里,他想了想,说:“她没有介绍信,肯定去不了外地,要不是回娘家了,就是去她弟弟妹妹家了,肯定还在均州市,明天我就去找找她,太不负责任了!”


    他刚知道李三梅丢下曲灵走了的时候,恨不能立刻就跑去她娘家,大骂她一顿,回家之后待了好长时间,已经没有刚得知消息时那样生气了。


    张九钢对李三梅的情况了解得不少,知道她在均州市有亲戚,也知道她的老家在哪儿,总归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曲灵又底下了头,又缓缓抬起,说:“大爷,别找她了,让她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张九钢吃惊极了,微微泛红的鼻翼吸张,“这是什么话,她是你妈,丢下你跑了,能行吗!”


    曲灵抿了抿嘴唇,笑了笑,淡淡地说:“我知道我不是亲生的了。”


    张九钢鼻孔愈大,好一会儿才合上,问:“是你妈跟你说的?”


    曲灵点点头。


    张九钢手掌拍了席面一下,“这老娘们!”又问:“都跟你说了什么?”


    曲灵:“说了为什么收养我,该说的都说了。”


    张九钢叹了口气,说:“你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你爸比亲生的更疼你。”


    曲灵眼睛一酸,忙低下头去,吸吸鼻子,将即将脱眶的眼泪憋回去,说:“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我只有一个爸爸。”


    张九钢有些欣慰地点了下头,一时间,脑子也有些乱,有很多话想说,不知道先说哪些好。他又灌了口水说:“你亲生父母……”


    曲灵忙抬头打断了张九钢的话,说:“从他们把我给出去的那一刻,我就跟他们没关系了,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张九钢一噎,又有些替曲铁军高兴,他想了想说,“既然你不想找他们,就得在矿上继续生活,你才十几岁,总得有人作伴才行。我看这样,让你妈回来,等你结婚了,再让她自己过日子?”


    曲灵:“不了,我也不小了,啥活都能学着干。我妈她这些年,也不容易,现在趁着年轻,是想在哪儿生活也好,再结婚也好,都随她去吧。”


    张九钢毕竟不是亲戚,也没有立场逼迫李三梅如何,只好再次感慨,“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老曲他这才去了几天啊!”


    他在心里头认定了,李三梅肯定是嫁人去了,老曲尸骨未寒,她就抛下女儿,找了下家,他替好兄弟不值,对李三梅反感到了极点。


    曲灵却说:“也不能都怪她,这些年,我跟她感情一直都不好,不够尊重她,不像其他母女那样亲近,她想走,也有心可原。”


    这不是曲灵在装可怜,是她的心里话。纵然李三梅从一开始就对她有偏见,并不喜欢她的到来,但之后在相处之中,但凡能让她感受到作为母亲的快乐,她也不至于选择离开。


    李三梅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曲灵在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之后,也学会了换个角度看问题。


    张九钢却不以为然,“不管是抱养的还是亲生的,都是当妈的,养了十多年了,不是亲生的,也成亲生的,她就是没良心!这些年,你爸供她吃供她喝,要不是你爸,她能到城里来,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当初你爸受伤,怕耽误她,是想着跟她离婚来着,可她死活不同意,赌咒发誓的,过了这些年的好日子却养出脾气来了!”


    曲灵张张嘴巴,却终究还是没说话。


    门帘轻响,张大娘端了一大碗面条进来,白白的面条上,点缀着绿油油的生菜、葱花,几滴黄灿灿的芝麻油,最上


    面是一只椭圆形的水荷包蛋,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大碗上面横放着筷子。


    曲灵被这满满一碗的量给惊到了,赶紧上前,想要接过来。


    张大娘避开她的手,“烫,别烫到你的小嫩手。”


    她直接将大碗放在炕桌上,招呼曲灵,“赶紧吃,坨了就不好吃了。”


    曲灵闻着喷香的味道,嘴巴里头拼命分泌口水,但这么一大碗,也着实太多了些,“我吃不了这老些,大爷,大娘,咱们分着吃吧?”


    张大娘走到靠着墙柜位置的方凳处坐下,顺手抓起一柜子上的线笸箩,从里面抓起一双袜子补了起来,笑呵呵地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点,我们都吃过了,不饿。”


    曲灵又想找个碗来,拨出来一些,张大娘说:“没事,你使劲儿吃,实在吃不了就剩下,我明天早上吃。”


    曲灵没办法,只好答应着。


    张大娘又说:“你脱鞋上炕去,好好坐着吃。”


    曲灵便听话地脱鞋上炕。


    一口面条下肚,曲灵有了种想哭的感觉,真好吃啊!


    “大娘,你这手艺绝了!”曲灵由衷地说。


    张大娘眉眼都是笑,说:“好吃你就多吃点,以后想吃啥,就跟大娘说,大娘给你做!”


    曲灵不停点头,一口气将荷包蛋吃了,又吃了半碗面条,速度才慢下来。


    其实也不过就过去了几分钟的时间,伴随着张大娘“撕啦啦”的缝纫声,张大爷点上一根“万里牌”香烟,小口地抽着,他的烟瘾不重,只不过矿区的老爷们绝大多数都抽烟,他就也习惯性地抽上两根。


    烟味有些冲,张大娘气管不太好,被呛得直咳嗽,喝了两口水才好了些。曲灵也不习惯这烟味,曲铁军不抽烟,她很少闻这种刺激性的味道,不自觉地也咳嗽了起来。


    张九钢这才将烟掐了,张大娘将线笸箩放回原处,提着暖壶往曲灵的杯子里加了些水,说:“慢慢吃。”顺势坐到炕沿上,问:“你妈她,真走了?”


    曲灵抬头,朝她笑了下,说:“真走了。”


    “哎呦,她怎么狠得下心!”张大娘叹了一声,说道:“她就是想再走一家,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她那个娘家,也长待不了,能去哪儿?还是去找找,跟她说说好话,还是让她回来吧,这里好歹是个家。”


    张九钢:“找什么找,是她抛下孩子走的,也没个工作,以后有她受的!”


    张大娘:“保不准她就是一时想岔了,她跟铁军感情那么好,铁军忽然去了,她受了打击,想不开,想跑出去散散,也有可能,她毕竟是你妈,养活你十多年,不能真就断了关系,得给机会让她回来是不是?”


    曲灵掏出手绢,擦了下嘴巴,说:“大娘,她要是回来,我肯定欢迎。不过,我妈离开得很坚决,她想过自己的日子,就随她吧,反正家就在这里,她也不会找不到。”


    张九钢有些不高兴,训着张大娘说:“你啥都不知道,就在这儿瞎出主意!”


    张大娘有些讪讪,便不再言语,又去了柜子边的方凳处坐下。


    曲灵也觉有些尴尬,这么大年纪的长辈,当着小辈儿的面被训斥,总会觉得有些丢人,她咽下口中的面条,主动说起跟李小志父子之间的事情。


    张九钢听后,又是一拍席子,说:“这个怂蛋居然也敢起这样的心思,反了天了!看我不收拾死他!”


    曲灵看着他一动不动的鼻孔,忙说:“大爷,这事儿就了了吧,反正我也没吃亏,李主任没沾到便宜不说,还沾了一身骚。”


    张九钢横眉立眼看过来,说:“你别管了,我还没说你呢,出了这么大事儿,竟然不跟我说,你这声大爷是白叫的吗?”他越说越生气,手掌将席子拍得“啪啪”作响,鼻子微微吸张起来。


    曲灵感觉到有许多黄土飞沫从席子缝隙之间漂浮出来,被吸入口鼻中,呛得嗓子眼发痒,她就咳嗽起来。


    “孩子还小,你好好说,别吓到孩子了。”张大娘赶紧打圆场。


    这下张九钢倒是没别了张大娘的面子,他见曲灵面也不吃了,低着小脑袋,像是个小鹌鹑似的,软了些声音说:“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曲灵赶紧抬头,点了点头,诚恳地说:“大爷,大娘,我记住了,以后遇到问题肯定先跟你们说。”


    “这就对了!”张九钢说着,给曲灵讲了讲他和曲铁军之间的亲如兄弟的革命战友情,这些,曲灵不止一次听到过,只是,这次听时,注意到了一个人物,就是唐建江,也就是李三梅口中所说的,她的亲生父亲。


    听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没有在意,却没想到,还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提到这个名字时,张九钢特地停顿了下,说:“李三梅既然都跟你说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当时我和曲铁军还有唐建江我们在一个连队,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感情还不错,他现在在首都,军衔很高。这些年,我跟他一直有联系,你要是愿意,我联系联系他。”


    今时不同往日,曲铁军不在了,李三梅跑了,曲灵成了孤儿,她年纪还小,总要有父母作为依靠。


    曲灵挑了一口面条吃了,不甚在意地说:“我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待等口中的面条吃完,她才郑重地说:“我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曲铁军,这是我的真心话。大爷,我一个人也能活好,再说,不是还有你和大娘吗,我以后肯定少不了麻烦,你们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


    张九钢:“那是当然,你就跟自家孩子一样,肯定不能不管你。”


    曲灵:“这就对了,我不需要他们。”


    张九钢只好说:“那行,就先这样吧。”他又忍不住说:“你爸是救你亲爸才受的伤,不能有亲生孩子的,你亲爸就想着要送个孩子给他延续香火,正好,那时候你在你亲妈的肚子里。”


    曲灵“嗤”地笑了一声,只觉可笑,想到李三梅说的,他们本来想抱养亲戚家的男孩的,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非要把自己孩子塞过来,这是报恩,还是结仇?


    那人居然还是大官,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


    这一声嗤笑含义太过明显,张九钢立刻听出来不妥,忙谴责地朝着曲灵看去。


    曲灵忙说:“他们就是陌生人,我对他们没感情,也不好奇,我永远都是曲铁军的孩子。”


    张九钢好半天后才说,“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曲灵将剩下的面条都吃干净,面汤也都喝了,只剩下光光的一个大碗,擦干净嘴巴,她端着碗下地,准备刷干净去,被张大娘一把抢过来,“给我就行,我一会儿顺手就刷了。”她眉眼都是笑,面吃光了,是对她这个家庭主妇最大的褒奖。


    曲灵便没跟她争抢,又稍微坐了一会儿,便提出告辞。


    张九钢连忙去柜子上拿了手电筒,说:“让你大娘去送送你。”


    曲灵忙说:“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她将挎包背上,从里面掏出手电来晃了晃,说:“我带了手电。”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恢复了正常。但很快,李三梅跑了的消息就蔓延式地传出去,走在大街上,便有熟悉、不熟悉的妇女将她叫住,问问李三梅到底为啥跑,跑去了哪儿,之后就是愤慨谴责,又对曲灵表示安慰、鼓励。


    还有好多闲人专程跑来家里。有人是为着好奇而来,有人是幸灾乐祸而来,有人因为同情。


    第22章 亲人但东北人好礼好面,既然知道……


    但东北人好礼好面,既然知道曲灵家里头只剩下她一个,拿上一个鸡蛋,一小把挂面,一碗米,或者家里头种的菜,反正很少有空手而来的。


    曲灵烦不胜烦,却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李奶奶劝说她,反正东西你得了,被他们问上两句又不会少块肉,那么在意做什么?


    曲灵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心态上平和了许多。


    又过了两天,曲灵中午放学回来,忽见到自家大门四敞大开着。这边的习惯,如果不是出远门,大门是不上锁的,但出门之后,也会关好,用木棍别上,不是人为打开的话,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心中一惊,以为是遭小偷了  ,而后心脏快速跳动起来,想到一种可能,就是李三梅回来了。


    她加快脚步进到院子中,见到墙根下拴着的吃草黄牛,还有升起炊烟的炉灶,失望一瞬,又高兴起来,朝着屋里面大喊着:“奶奶!”


    很快,曲奶奶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曲灵的那一瞬,耷拉的脸庞上挂起了笑容。


    曲灵几步跑过去,笑眼盈盈地在奶奶面前停住,问:“你怎么来了?”


    奶奶迅速打量着她,见她气色还好,便没好气地说:“你说我为啥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家里说,你真是!”奶奶伸出手,想拧她一把,但看着她白嫩的小脸,实在下不去手,只得不轻不重地拍了肩膀一下。


    曲灵笑嘻嘻地挎上奶奶的胳膊,说:“奶,我错了!”


    这会儿,二婶黄春妮端着一盘子蒸好的馒头走出来,曲灵连忙叫了声“二婶”,黄春妮答应一声,说:“回来了,给你带了今天上午刚蒸好的馒头。我炖了你爱吃的豆角干子,用腊肉炖的,把馒头溜上,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曲灵有些夸张地吸溜着口水,“哇”地一声,说:“我有口福了!”


    奶奶又气又笑,说:“你还笑得出来,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妮子!我听说你妈跑了,这心里头跟被火烧了似的!这几天你是怎么过日子的,咋就不跟家里说啊!”


    在邮电局工作的曲广军是同村本家人,李三梅的事情传到他那里后,他连忙找人往村里头捎信儿,奶奶得到信儿后,就借了生产队的牛车,带着二儿媳妇赶过来了。


    这一路上,心里头煎熬得很,一边痛骂李三梅,一边担心小孙女。进了院子,在窗台上的石头底下找到家门钥匙,看着家里头被收拾得很整齐,一如李三梅没离开时的样子,再看碗架子里还有剩饭,尽管那饭菜看起来像猪食,但也让她担忧孙女的心放下些许,这证明,李三梅走了,曲灵还能正常过日子。


    婆媳俩先将带来的吃的用的卸下来,栓上牛,地上放了些路上割的草,让牛吃着,便开始给曲灵做饭,等着她回来。


    因着家里有了动静,不少邻居都过来看,很热心地讲了李三梅离开这段时间的情况,真真假假的,曲奶奶听了一肚子,这会儿才从曲灵这里听到了最确切的消息。


    “奶,我都知道了,我不是亲生的。”


    曲灵也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在奶奶面前装不知道,但奶奶虽然是个农村妇女,却很聪明,也有见识,与其隐瞒,还不如挑明,反正,她是把自己当成曲家亲生孩子的。


    曲奶奶并不意外,李三梅都狠得下心来一走了之了,又怎么会不告诉曲灵真相?


    一旁的二婶黄春妮却是大吃一惊。她比李三梅进门还早,后来大哥曲铁军在部队受伤,复员回家,家里的气氛很不对劲儿,但她忙着照顾孩子,丈夫又什么事儿都不跟她说,并不知道曲铁军是哪里受伤,后来村上倒是有些留言,说是伤到了那不能见人的位置,不过都是背后说,也没人敢说就一定是真的。


    后来,大嫂说是终于怀孕了,一查出来都好几个月了,去了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孩子也生在那里,是抱着孩子回来了,她当时瞧那孩子,就觉得不对劲儿,小脸白静静的,漂亮得不行,油亮亮又浓密的头发,不像刚出生的孩子,倒像是好几个月了的。她偷偷跟丈夫说,丈夫训斥她没事儿瞎寻思,说大嫂怀孕的时候吃了好多奶粉、麦乳精,鸡蛋、肉之类的,孩子营养好,生出过的孩子自然就好。


    黄春妮觉得是这个理,便没再多想,没想到,曲灵竟然真的不是亲生的!


    巨大的震惊过后,心里头空落落,说不出的难受,她嫁到曲家快要二十年了,他们还把自己当成外人,这么大的事儿都死死瞒着,不肯透露一点!


    一时间,她意兴阑珊,走出来,蹲在炉灶旁,也不想知道祖孙两个又说了些什么。


    黄春妮的异样,不管是曲灵还是曲奶奶都没有注意到。


    曲奶奶眼泪倏地流了下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咒骂李三梅,“这个丧门星,她走就走,干嘛要跟你说这些!”


    曲灵忙掏出自己的手绢,帮奶奶擦眼泪,说:“奶,我是不是曲家亲生的孩子,我一点都不在乎,我爸对我那么好,我就是他亲生的!你就是我亲奶,我永远都是曲家,曲铁军的孩子,奶你别哭了,我心疼!”


    曲奶奶擦擦眼泪,说:“你永远都是曲家的孩子,我就是你亲奶,咱们还跟从前你爸在的时候一样,千万别生分咯。”


    曲灵忙说:“肯定不会的,我只认曲铁军是我亲爸,只认你是我亲奶!”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曲奶奶立时破涕为笑。她最担心的就是曲灵知道真相后,跑回去找她的亲生父母,不当曲铁军的孩子了。大儿子没有后人不说,那十几年疼爱孩子的真心也被辜负了。虽然曲铁军已经不在了,但只要想一想,就让人心如刀割。


    曲灵见这话效果明显,又拍着胸口诅咒发誓,哄得曲奶奶彻底放了心。


    “灵儿,你爸不在了,你奶,你二叔还在,赚不了啥大钱,可也能供你吃喝,你就安安心心上高中!”曲奶奶说。


    曲灵“嗯”了一声,说:“奶,我妈走的时候,分了我一半的钱,350块钱,足够我上高中这两年的花销了,等高中毕业,我就进矿,就能赚钱了,奶,到时候我给你养老!”


    曲奶奶听得心中欢喜,但又懊恼,说:“早知道那时候就不把钱都留给你妈了!”


    均州矿的五百块钱是包含了丧葬费和抚慰金的,按理来说,李三梅、曲灵和曲奶奶都有份,但曲奶奶考虑着以后娘俩没了收入,还得靠这些钱生活呢,就没要自己那份,倒是便宜了李三梅!


    曲奶奶自来跟李三梅不对付,在她面前帮着李三梅说话,不光不能让她消气,还后会火上浇油,只有跟她同仇敌忾才行。以前,跟曲奶奶一块说李三梅的坏话是两人见面时,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但此时,曲灵却不想说这些,只得转移话题。


    刚见面时,她就发现曲奶奶虽然看起来精神还好,但明显瘦了不少,脸色发黄,后背也没以前直了,便问道:“奶这几天身体好不好?”


    曲奶奶:“能吃能睡的,有啥不好?”这阵子身体确实不太舒服,但她并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大儿子的离开,打击太大造成的,乡下人皮实,扛几天就好了。


    曲灵有些担忧,说:“奶,你可得保重身体,我爸没了,我就剩你一个最亲的人了!”


    这话说得曲奶奶鼻头一酸,险些又要掉泪,忙说:“你放心,小时候有人给奶算命,说奶是个长寿着呢,我得看着灵儿当干部,结婚生孩子,且死不了!”


    曲灵:“那说定了奶,将来你得给我带孩子,还得给我孩子的孩子带孩子!”


    这话绕的,逗得曲奶奶哈哈大笑起来,泛黄的脸也有了光彩。


    院中,被灶火烤着,被太阳晒着的黄春妮心里头拔凉。


    “老二媳妇,饭好了没?”


    屋里头传来曲奶奶的声音。


    “好了”,黄春妮用胳膊擦了把脑门上流下来的汗,答应一声,掀起了蒸汽腾腾的锅盖。


    午睡过后,曲灵得去学校上学了,问曲奶奶,“奶你们能待几天?”


    曲奶奶想了想说:“下午找人把牛车赶回去还到队上,我跟你二婶在这儿多待几天。”


    曲灵心里头立刻踏实了,将家里剩下的肉票、粮票、粮食本还有五块钱塞过去,大手一挥:“奶,你想吃啥就买啥!”


    曲奶奶笑得不行,接过来说:“行,奶买好吃的去,没想到,这就得了我大孙女的济了。”


    曲灵蹦蹦跶跶往出走,笑着说:“奶,你等着,好日子在后头呢!”


    跟梁爱勤汇合后,她有些夸张地往曲灵脸上看,说:“你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咋这么高兴?”


    曲灵笑着告诉她,“我奶和我二婶来了,给我做了好吃的!”


    梁爱勤


    很有些羡慕,说:“真羡慕你有个好奶奶,我奶要是啥时候也能对我好点我就知足了。”


    均州这个地方,往上倒回去一百年,还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后来中原地区又是闹饥荒,又是打仗,老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就往关东迁移,逐渐形成大些的村落、城市。东北地区姑奶奶的家庭地位很高,但有些后来迁移过来的家庭,还保留着老家的传统观念。


    就比如梁家,重男轻女,梁爱勤作为长女,干活最多,从小就被灌输要无条件地为弟弟们做服务,无私奉献,好的东西都要让给弟弟们,将来结婚了,也得向着娘家,她原本也没觉得如何,可跟曲灵当了好朋友之后,看见她的父亲、奶奶是怎么对待她的,这才感受到了不公平。


    曲灵挽上她的胳膊,说:“渴求不到就不要了,自己好好疼自己就够了,我妈离开的那天,我看见了她急匆匆的背影,特别难受,很想追上她,再好好地恳求她留下来。”


    虽然才没过去几天,但已经有了时过境迁之感,曲灵能很自然地说出来了。


    “可是我明白,就是我说了,她也不会留下来的。后来,我自己打理菜园子、做饭、收拾屋子……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就知道,这世界上,离开了谁都能活好。”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感悟,令梁爱勤愕然,不由得对自己的好朋友另眼相看,说:“我咋感觉你跟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像个思想家,诗人,刚刚那些话好有道理!”


    曲灵笑纳了她的夸奖,开玩笑说:“这大概就是挫折使人成长吧。那你还不赶紧找本子记下来。”


    “记记记,等我到教室了立刻就记!”


    第23章 婆媳放学后,曲灵以最快的时间跑回了……


    放学后,曲灵以最快的时间跑回了家,一路上都在想着,晚上奶奶和二婶会做什么好吃的,她从小到大都没缺过嘴,从没觉得自己也是个大馋痨。


    回到家后,却只有二婶在家,正帮着打西红柿秧上长出来的分叉,院子中的晾衣绳上,晾着自己还没来得洗的衣服。


    “二婶。”曲灵清脆地叫了一声,而后往土灶上看了一眼,锅上炖煮着什么,乎乎地冒着热气。


    黄春妮应了一声,有些勉强地牵牵嘴角。


    走得近了些,曲灵吸着鼻子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立时眼睛一亮,问:“二婶你煮了棒子米粥呀,真香,是不是还放了花豆?”


    黄春妮脸上的笑容好看了些,说:“从老家拿来的,来之前现加工的棒子米,有点发粘,挺好吃的。”


    曲灵:“谢谢二婶,这种热天儿煮棒子米粥,你辛苦了!”


    二婶煮出来的棒子米粥又香又稠,曲灵特别爱吃,每次回老家必吃。


    煮棒子米粥很费时,得时不时就过来加把柴,这么热的天,实在不是个好活儿。


    黄春妮听着,有些心酸,有些欣慰,至少这个不是亲生的侄女,是知道她辛苦的,不由得又想到婆婆和丈夫对她的隐瞒。婆媳、夫妻快二十年了,自己在这个家里头任劳任怨,自己也不是个爱嚼舌头,把家里的事情往外头说的,他们竟然还没把自己当成自家人,真是让人心寒!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便又淡去了。


    曲灵没有注意二婶的变化,往窗户里头看看,没看见奶奶的身影,问道:“我奶不在家吗,去哪儿了?”


    黄春妮:“去你老姨家,打听你妈的消息去了。我本来想跟着去的,你奶让我在家里煮粥。”


    曲灵怕曲奶奶的暴脾气上来不肯放过李三梅,再闹得不可收拾,跟她商量着这事儿就算了,曲奶奶当时只是哼了一声,曲灵就以为她是答应了。


    “她自己去的吗?”曲灵确认着。


    黄春妮:“她自己去的,我问她认不认识路,她说鼻子底下长着长嘴,不认路会问人就行。”


    曲灵不由得着急起来,曲奶奶来城里的次数有限,每次都是直接来家里,去供销社、百货买东西都得有人领着去,从来没自己单独出过门,更没去过老姨家,矿区距离小姨家所在的棉纺厂老远了,这要是走丢了咋办?”


    曲灵又问:“我奶几点走的?”


    黄春妮没手表,抬头望了望天,说:“估摸着是两三点的时候。”


    这会儿都5点了,出去两三个小时了。曲灵也顾不得什么,重新背上水壶往外走,想了想,又进去拿了手电,“二婶我去找找我奶。”


    黄春妮也有些急,“我跟你一块去。”


    曲灵忙拦住她,“二婶你留家里,我奶回来了,就让她在家里等着。”


    曲灵急匆匆出了矿区,等了五六分钟,等到了一辆开往市里的公交车。车上还有座位,她也没坐,就站到车子中间,交换地盯着车子两边。


    一路上,都没看见曲奶奶的身影,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在棉纺厂站下车。


    奶奶不知道李五梅家的地址,但知道工作单位,要是找人,肯定会先来单位。


    正是棉纺厂下班的高峰期,步行的,骑着自行车的,往出涌的人潮聚在门口。


    曲灵在四周围仔细找了一圈,没见到熟悉人影,便敲了敲门口保卫处的岗亭。


    “叔儿,跟你打听个事儿,下午有没有一个老太太来找生产车间的李五梅?”曲灵大概形容了下曲奶奶的外貌。


    岗亭里的人探出头来,回答说:“是有这么个老太太。”


    曲灵一喜,接着问,“那叔你知道这会儿老太太去哪儿了不?”


    岗亭里的人寻思了一会儿,说:“我通知了生产车间,李五梅不一会儿就赶过来,带着那老太太走了,八成是回家去了。”


    曲灵心下顿时一松,见到了李五梅就好,起码人不是走丢了。


    她连连道谢,又往李五梅家赶去。


    老姨李五梅家不远,在棉纺厂附近的一处民房里。她嫁的是个坐地户,老辈儿留下来的房子,方方正正的北方民居,住了三代十多口人,居住环境稍显拥挤。


    院门大敞着,她进了院,就有在院子中做饭的人看见了她,“呦,是曲灵啊,你咋也来了,来接你奶的吧?快进来,她在你老姨屋呢。”


    这是李五梅的大嫂子,曲灵很少来这里,自然接触不多,但也认识的。


    曲灵跟李三梅的关系不好,跟李三梅的亲妹子李五梅也就不亲近。当初,李三梅就是想要抱养李五梅家的儿子的。


    曲灵叫了一声:“大娘”,又跟院子里的其他人微笑点点头,便朝着李五梅的屋子去。


    屋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声音传出来。


    曲灵敲敲门,里面传来李五梅稍显警惕的声音:“谁?”


    曲灵回答:“我,曲灵,来找我奶。”


    曲灵轻轻推了下门,门居然被反锁了,稍等了一会儿,李五梅才过来开门,身后跟着曲奶奶。


    “你咋来了?”曲奶奶瞧见孙女,有些惊讶。


    曲灵:“我怕你找不到路,过来接你。”


    曲奶奶有些紧绷的脸庞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李五梅有些不阴不阳地说,“还是你们祖孙两个感情好。”


    她看见了曲灵,也没挤出一丝笑容来,显然刚刚与曲奶奶的谈话并不愉快。


    曲灵只跟她点了下头,并没有接话茬,而是问着曲奶奶,“聊完了没?二婶煮好棒子米粥了,等着我们回去吃。”


    曲奶奶朝她笑笑,说:“不急,这种天,凉了更好吃。”说着,她反客为主,拉了曲灵进到了里屋。


    李五梅住的是西厢房,明暗间的结构,将里外屋的结构区隔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房间。正屋敞着门,其他的房间门都关着,想来她的子女们在里面,但并没有人出来打招呼。


    李五梅家的子女从小就对曲灵充满着敌意,曲灵一直都不


    懂是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应该是怨恨自己占了他们的位置。


    曲奶奶让曲灵在正屋的椅子上坐下,又问她渴不渴,曲灵摇摇头,拍拍背着的水壶。曲奶奶又问她饿不饿,曲灵饿了,很饿,但在别人家,是不可能说饿的,依旧摇摇头。


    曲奶奶便不再管她,转向又面向将门关好后,走进来的李五梅,说:“那是你三姐,你两姐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啥好东西都惦记着给你家这三个孩子,她去哪儿,咋可能不告诉你?”


    李五梅嗓子有些哑,无奈又生气地说:“亲家母,还要我跟我说多少遍?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没跟我说,她走了的事儿,还是你说了,我才知道的,你找我要人,我还想找你要人呢!”


    曲奶奶压根就不信她的话,说:“你可别骗我这乡下老太太,你要是听我说了才知道,早就炸翻天了,还能心平气和的跟我说话?”


    李五梅见骗不了老太太,只能一遍遍地说自己真不知道,就差赌咒发誓了。见曲奶奶油盐不进,还是一副要在这里坐到底的样子,心里头恼得很,便朝着曲灵说:“你劝劝你奶奶,就是知道了你妈在哪儿又怎么样?她是个大活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能绑着她不成?我三姐这么些年在曲家,没功劳也有苦劳,她突然离开,还不都是你们这一老一小给逼的过不下去了!”


    说着说着,她语调陡然升高,而后又压低声音,终究没忍住,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这可把曲奶奶给惹恼了,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五梅,我为啥不待见李三梅,你心里没点数吗?当初铁军好不容易弄了个棉纺厂的工作指标,李三梅好好地上着班赚工资,却被她偷偷把工作转给了你,这才有了你现在的好生活,我家里只剩下铁军一个人赚工资养全家,这样吃里扒外的偷家贼,你问问你婆婆,她能待见?”


    李五梅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低下头,佝偻着背,一声不吭。


    曲灵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这些年来,曲奶奶跟李三梅发生过无数次口角,从来没把这事儿翻出来责骂过李三梅。


    过了有一会儿,李五梅才软了语调低声说:“亲家母,我真不知道我三姐在哪儿,我要是知道她想离开曲家,我肯定不同意,得劝她。曲家多好,有吃有住,曲灵眼看就大了,能上班,能给她养老了,这会走,多亏得慌啊!”


    这话不好听,倒是这么个理儿。


    这会儿,门口传来推门声,紧接着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传来,“亲家母,听说你来了,家里饭做好了,去家里吃点呗。”


    李五梅婆家这些人,虽然都在一块住,但早就分了家,各吃各的。李五梅带着曲奶奶回来就在屋里头说事,就想着赶紧说完赶紧打发她走,根本没打算着留她在家里吃饭。可赶上饭点了,不留人吃饭,这在东北来说,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李五梅婆婆往这边观察了半天,既没看见家里头冒烟,也没看见打发孩子去食堂打菜饭,眼瞧着家里头就要上桌吃饭了,这才忍不住过来这一趟。


    李五梅赶紧出去,将婆婆放了进来。


    婆婆板着脸使劲白了她一眼,而后迅速挂上笑容,一脸亲切地笑着看向走出来的曲奶奶。


    曲奶奶忙说:“不了,亲家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家里做好了饭,正等着我们回去吃呢。我是临时想着过来看看她老姨。那啥,我们就先走了,你们该吃饭吃饭。”


    李五梅见曲奶奶并没有在她婆家人面前揭穿说这次过来的目的,狠狠松了口气,连带着跟曲奶奶说话时,都尊重了许多,忙说:“qing娘,就留下来吃点吧,我打发孩子再去打两份菜。”


    婆婆:“是啊,亲家母还没来家里吃过饭,今儿就留下吧。”


    婆媳两个真心假意地挽留着,不过曲奶奶态度坚决。


    李五梅婆婆只好说:“那就下次,下午亲家母你一定得来家。”


    曲奶奶应承着,拉了曲灵离开。


    李五梅被婆婆瞪着,跟出来送人。


    到了大路上,曲奶奶才停住脚步,转头对李五梅说,“你转告李三梅,她不说一声就离开,她跟老曲家,跟曲灵的关系就断了。以后是好是歹都是她的事儿,别落魄了再回来找曲灵养活她!”


    李五梅忍了忍,天知道她多怕曲奶奶当着婆婆的面儿跟她闹起来,要是被妯娌们知道她姐姐丢下个孩子不告而别,不知道会传说什么闲话,那她李五梅以后在这个家里就更没有地位了。好在曲奶奶留了面子,还跟婆婆客客气气的。


    曲奶奶这句话她不爱听,但也忍着没有反驳,只是转头看向曲灵,说:“不管怎么样,她也养了你十多年,从小到大吃喝拉撒的。她到底是你妈,就算是她现在离开了,你们也是一家人,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别怨恨她。”


    曲灵还没开口,曲奶奶就“呸”了一声,说:“李五梅,你们姐妹儿别想拿曲灵给你们当托底的,她走了就走了,一刀两断,我这话放在这了,以后咱们两家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将来我就是要饭也要不到你们头上,你们以后要饭也别找上我灵儿!”


    说着,她拉了曲灵就走。


    “奶,你生气了?”曲奶奶的脚步很快,走了一会儿有些发喘,曲灵连忙拽着她,迫使她慢下来。


    曲奶奶:“我没生气,我是饿了,想赶紧回家吃饭!”


    曲灵“噗嗤”笑了,说:“我也饿了,一想到我二婶煮的棒子米粥就流哈喇子。”


    曲奶奶被她都逗得笑了两声,而后笑容一敛,说:“我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我又不是旧社会的恶婆婆,不让她改嫁,干嘛偷偷摸摸的,搞个一走了之?”


    曲灵这才知道,李三梅突然离开这事儿,对曲奶奶的伤害比想象中的大。连忙抱住曲奶奶的胳膊,说:“奶,咱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是咋样的?她有她的考虑,咱得过咱的日子。自己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曲奶奶笑,说:“你这话说得有理得很,你啊,真是长大了,都能劝说你奶奶了。”这么说着,心里头酸涩,又有些骄傲。


    大孙女这是没爸,没依靠了,被迫长大的。想想李三梅离开的时候,她得多伤心啊,可她没有哭闹,反而一个人把日子过起来了。


    她今天过来找李五梅,其实猜到问不出一点消息,可她就是不甘心。得知李三梅跑了的时候,心里头就堵了一口气,替曲铁军觉得不值,替曲灵觉得委屈,反省着自己虽然不待见李三梅,时不时就吵吵架,但也绝对不是苛待媳妇儿的婆婆,怎么就能让她在男人刚过完头七的时候,就撇下闺女,不告而别呢!


    不过,这会儿听了大孙女的一席话,曲奶奶心中的堵闷疏散了许多。她这一生中经历过太多的悲欢离合,李三梅的离开,只不过是其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何必要这么挂怀呢?正如大孙女所说,自己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第二天一大早,黄春妮早起,收了昨天下午她洗好的衣服,将剩棒子米粥热了热,又把昨天晚上用猪油抄过的咸菜夹了一大盘子上桌,三人就着咸菜喝粥,吃得津津有味。


    黄春妮开口说:“妈,那咱今天上午就回去?”


    曲灵猛然抬头,奶奶之前不是说能待几天的吗?


    曲奶奶:“你先回去,我陪着灵儿多住几天。”


    曲灵松口气,却听见黄春妮说:“我看灵儿这啥啥都弄得挺好的,她也就是每天上上学,放学后也有空余时间,家里那一摊子的事儿呢,要不,你也回去吧。”


    曲灵有些诧异地看向黄春妮,印象这种这位二婶一向是很听话的,总是默默地干活,甚少发表自己的


    意见,怎么忽然间就跟奶奶拧着干了?


    曲奶奶显然也是诧异的,她说:“没到农忙的时候,家里也就那些活,你跟铁民,还有几个孩子顺手就干了,我回去能干啥?”


    黄春妮低着头,不言语了,但让另外两人都明显地看出了她的不高兴,这很少见。


    曲灵将嘴里的咸菜条吃完,说:“奶,你还是回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洗衣服、做饭,我都能干得好。还有不到二十天,我就毕业放假了,到时候我去家里头帮你干活!”


    曲奶奶不明白黄春妮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来之前两人都说好了,黄春妮先回,她留在这里陪着曲灵多住些日子,起码白天有人给做饭,晚上有人给作伴,让那孩子不至于太恓惶,黄春妮不仅同意,且非常支持,这怎么就忽然变卦了?


    曲奶奶不好在晚辈面前训斥她,便也没说什么。


    见曲奶奶没答应,曲灵继续说:“奶,我们宣传队这两天就要去乡下演出了,这回去远些的地方,还是巡演,要在村里头住下的,估计得去个一星期左右,你要是留下来,就剩你一个人了,还是跟二婶一块先回,反正过一阵子我就回去了。”


    一听这话,曲奶奶就只好答应了,说:“那我们晚些走,上午给你做些干粮,回头你热热就能吃。”


    曲灵笑着点点头,看了眼二婶,她一直在埋头喝粥,连个咸菜条都没吃。


    上学的路上,曲灵一直在琢磨二婶这忽然之间的变化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不是亲生的?


    她心里头沉甸甸的。


    与此同时的曲家小院,曲奶奶也在问二婶同样的问题。


    原本一直低着头,不肯与曲奶奶对视的黄春妮猛然抬起头,一脸愕然,连忙说:“我没有。”


    曲奶奶就更奇怪了,“既然不是,那你为啥忽然甩脸子不高兴了?”


    曲奶奶跟这个儿媳妇相处小二十年,一个锅里头吃饭,锅碗瓢盆的,难免有些矛盾,但总体来说,相处得还不错,也因为有李三梅这个大儿媳妇做对比,曲奶奶对这个二儿媳妇,还是比较满意的。


    这个二儿媳也不是个小气、斤斤计较的,再说,大儿子曲铁军对他们一家帮助很多,平时往家里拿钱、拿东西,留下不少实惠,二儿媳对曲铁军是很感谢的,对曲灵自然也非常好。


    曲灵这孩子,也是邪了门了,在还不知道自己不是李三梅亲生的时候,就跟她相处不好,但除了李三梅之外,她跟很多妇女都相处得不错,懂事、有礼貌,跟她二婶也很好。


    曲奶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黄春妮就说了句“我没不高兴”,就不言语了,麻利地收拾好桌子去洗碗,洗了碗甩甩手,又去扫地擦桌子。


    曲奶奶不由得叹口气,这样的人,你跟她就生不起气来。


    黄春妮手上不拾闲儿,一句话不说,就闷头干活儿。


    直到隔壁大嫂过来叫人,黄春妮这才跟曲奶奶说了一句,“我跟人去山上捡柴火。”


    曲奶奶忙说:“我跟你一块去。”


    黄春妮:“你在家给曲灵做饭吧。”


    曲奶奶只得停住脚步,看着黄春妮拿了粗绳子,跟着隔壁的大嫂出门,奔着山上的方向去。


    院子靠墙的位置上,柴火不多了。


    均州铁矿这边,挨着山,家家都用柴火做饭,秋冬季节,很多男人都会扛着斧头,上山砍柴去,也有下乡人打了柴禾,偷偷来卖,一般都是熟人介绍,趁着天黑拉车送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些柴火是湿的,得晾晒许久才能用,不然的话,不爱着,产生的热量少,还冒黑烟。


    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们,也会没事儿就上山捡些掉落的枯枝子,当玩儿似的,还能摘些野果子,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野鸡蛋。


    曲家的柴,一般都是曲铁民打了,给往过送,实在没有必要这会儿顶着大太阳去山上捡柴禾。


    这是不是赌气呢?曲奶奶寻思着,好不容易等到黄春妮捡柴禾回来。


    她背了满满一大捆的柴禾,将后背都快要压弯了,比隔壁大嫂子多捡了一倍还多。


    她这个二媳妇啊,一向能干,干啥都比别人要麻利。


    曲奶奶忙帮着黄春妮将柴禾卸下来,让她坐着休息,喝口水,看她脸被晒得通红,脑门上都是汗,头上沾了些枯叶子,身上一层浮土,真是又心疼又觉可气。


    黄春妮喝了一大缸子水,也没管身上的土,就回到院中,在荫凉之处整理那些干柴禾。将绳子解开后,树枝子散落一地,显得更多了。有的树枝子枝枝叉叉的,得用斧子劈开了才好烧,粗一些,还得用到锯子。


    黄春妮找了斧子和锯子,“噼噼啪啪”地,就有开始干活。


    曲奶奶跟着走出来,终于忍不住了,朝着黄春妮嚷道:“你到底是咋了?你要是不说,就别给我摆张臭脸,跟谁欠了你十块钱似的!”


    黄春妮本来想,忍着忍着,这股气儿也就散了,可过了这么久,依旧耿耿于怀,她实在憋不住,也就不忍着了,将斧子一扔,站起来,说:“妈,我嫁到曲家块二十年了,孩子都生了仨,你们还是没把我当成一家人,防备着我,不信任我,我把你们当成亲人,你们把我当外人,我寒心!”


    曲奶奶愕然不已,“我咋就防备你,不把你当亲人了?”


    曲奶奶也觉挺委屈,她虽说没把黄春妮当成亲闺女看,但也不差啊。不说跟村里头那些媳妇比,就是跟她的妯娌的李三梅比,那对比也是相当明显的。


    黄春妮猛地又蹲下去,拿起斧子在木墩子上剁下一根树杈子,剁得“咚咚”直响,震得人耳朵发疼。


    又是这样,不说话,那一声声的响,搞得曲奶奶心脏都跟着发疼,她走到黄春妮跟前,说:“既然已经起头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要是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改,要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咱就说清楚,都是一家人,不能老是这么心里头结着疙瘩过日子。”


    曲奶奶走过来的时候,黄春妮把树墩子往后挪了挪,唯恐不小心碰到婆婆。


    她再一次放下斧子,站起来,抬起头,平视着自己的婆婆,说:“曲灵不是亲生的,你和建民都知道,就瞒着我,瞒了我小二十年!”


    曲奶奶不可思议,“你就因为这事?”


    黄春妮两条眉毛往中间蹙了蹙,有些难过,“这事儿还不大?”


    曲奶奶嘬嘬牙花子,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抱养这事儿,本来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早就把曲灵当成亲生的了,就没特意跟你说。”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黄春妮满意。


    曲奶奶当年确实专门叮嘱了二儿子,让她瞒着黄春妮,那会儿她进门没多长时间,曲奶奶对她没有太多了解,自然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泄露给她,后来相处久了,了解黄春妮不是个乱说话的,但也没有刻意说起曲灵的身世。


    正如她所说,这么多年来,都将曲灵当成了亲生的,要不是曲灵从李三梅那里得知,提起,她都快要忘记了。


    黄春妮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重复着:“反正你们就是没把我当成一家人。”


    这事儿,说大不大,曲奶奶想不明白黄春妮怎么这般在意,但也看得出黄春妮是真伤心,才知道黄春妮原来也是有情绪,会生气的。没来由地,又起想跑了的李三梅来,对于眼前这位乖了一辈子的儿媳妇,升起一股子愧疚感,还有珍爱、怜惜之情来,她软了语气,压低声音温和地哄她:


    “妮儿,你是我儿媳妇,是我孙子的妈,我咋会不把你当成一家人?你想多了。这件事上是我做的不对,我跟你承认错误,往后,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儿我都跟你说,绝对不会有半点隐瞒,好不好。”


    黄春妮呆愣住,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从婆婆口中听到“承认错误”这样的词儿,还这么好声好气地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瞬间,阴云消散,晴空万里,一种喜悦和感动之情涌上心间,她眼眶一热,两管眼泪就流了出


    来,蠕动着嘴唇,叫了一声“妈”。


    曲奶奶看着这个流着眼泪的黄春妮,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拍了拍儿媳妇的手臂说,“你大哥不在了,咱们家就剩下这几个人,你和老二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四个孩子都得靠你们,一家人要团结,有什么话,高兴不高兴的,就直接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黄春妮猛点头,两滴眼泪掉下去,眼睛里头全是笑,说:“妈,这回我做得也不对,犯小心眼了,以后不会了。”


    曲奶奶欣慰地点头,说:“以后咱们都好好的!”


    第24章 生病了晚上放学回来,远远的,曲灵就……


    晚上放学回来,远远的,曲灵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重的香味,两个小孩子趴在墙上往里面张望,不停耸动着鼻子,发出夸张的赞叹声,“真香啊!”


    曲灵走过来,在他们身后大喊一声:“看什么呢!”


    两个小孩子吓了一跳,从墙头掉下来,被曲灵一手一个,托住后背。


    两个小孩站稳了身体,撒腿就跑,其中一个小男孩回头朝着曲灵喊,“你家炖肉了,真香!”


    曲灵咯咯笑起来,学着他们那样,蹦跳着进了院子。


    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房檐阴凉处的曲奶奶和二婶,两人站得很近,脸上都带着笑容。就这么看着,就能感受到他们两人之间和谐而融洽的气氛,自己不在的这个上午,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眼尖的黄春妮看见了曲灵,忙说道:“灵儿回来了,你奶给你炖了肉,赶紧洗手吃饭!”


    曲灵“唉”地答应一声,目光在黄春妮停留片刻,她春风满面,话也多起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短短一上午,能有什么好事儿?


    曲奶奶已经掀开了锅,更加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曲灵的口水一下子涌出来,嘴巴快要兜不住了,连忙吸溜回去,忙忙地去洗手。


    曲奶奶不光做了红烧肉,还做了捞米饭,还有香喷喷的米汤。


    曲灵吃得满嘴流油,小肚子滚圆,心里头是满满的幸福感。


    吃完饭后,她主动洗碗,二婶抢着洗。


    曲奶奶笑呵呵地说:“就让灵儿洗吧,你干了一上午的活,好好睡一觉,下午还得赶路回去。”


    黄春妮便也不跟他抢了。


    找了个空儿,曲灵偷偷问曲奶奶,“我二婶怎么了,那么高兴,整个人容光焕发的。”


    曲奶奶说:“有个误会,我给她解开了。”她感慨,“你二婶啊,真是个简单又好哄的人。”


    曲灵点头,“我二婶很好,我小时候就想,要是二婶是我妈就好了。”


    曲奶奶:“是啊,幸好是你二婶,咱家少了许多事儿。”


    就说李三梅的那个工作名额,她自己用了,谁也没意见,却被她给了娘家妹妹,这落在谁家里,都能搅起一场巨大的波澜。黄春妮自然不是无动于衷,但也没有大吵大闹。


    曲奶奶感慨地说:“妻好一半福啊!你妈她……”


    但此时的曲奶奶,对李三梅的气愤劲儿过了,她也走得不知道去哪儿了,也不想再说她的坏话。纵然跟李三梅婆媳关系不好,纵然有种种缺点,就冲着她在曲建军受了伤,不能生育的时候不离不弃,曲奶奶就对她存着一份心软。


    “你妈她,到底当了你十多年的妈,将来,真是要有个马高蹬短的,该帮还是要帮的。”


    曲灵点点头,说:“奶,其实我一点都不怨她。”


    曲奶奶欣慰,“奶就知道你是个心眼宽敞的好孩子。人啊,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得往好处里头想,千万不能钻了死胡同,那就走不出来了,就会越过越差。”


    曲灵:“奶说得对,我听奶的。”


    以前曲奶奶也总会跟她说些人生哲理,她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从李奶奶那里取到了真经,才知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不是瞎说的,他们身上有很多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朴素的生活常识还有道理,可以让她从中汲取养分,让她快速成长。


    曲奶奶见曲灵态度这么好,受了鼓舞,忍不住多说一些,“我今天才悟出一个道理,亲人之间,要是有什么误会,就得及时说清楚,要不然心里头就会解疙瘩,那个疙瘩不解开,就总会梗在那里,说清楚了,感情就更深了。”


    “奶,我知道了。”曲灵从二婶身上已经看见了这个道理的具体实践,原来呀,几句真诚的话语就能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午休过后,准备上学之时,曲奶奶:“一会儿,我就跟你二婶一块回去了。”


    这本来就是之前说好的,曲灵不意外,握住奶奶的手,说:“奶放心,我自己能过好日子的。”


    “奶信你,你是个有成算的孩子,等你放假了,就回家来。”曲奶奶像往常那样,殷切地叮嘱着同样的话。


    一边的黄春妮反而不好意思了,她那会心里头不舒服,才说了那话的。现在不是农忙时节,曲奶奶在家里,也就是做做饭,喂喂家里的两只鸡,再做些杂活,不至于离开她就忙不过来。


    她忙说:“妈,你留在这里多待几天,我……”


    曲奶奶打断她的话:“我跟你一块回,我瞧着曲灵一个人的日子也过得有模有样,我放心了,就不留在这里吃曲灵的口粮了。”


    他们这次来是带着两人的口粮来的,还给曲灵带了不少粮食,咋也不至于吃曲灵的口粮,黄春妮知道婆婆这是随口扯的理由,但也代表着主意已定。再看着大侄女的时候,不免目光闪烁,起了愧疚之感,心觉自己太小心眼了,迁怒到了侄女儿身上,她现在只剩下一个人,已经够伶仃的了,还因着自己,婆婆不能留下来陪着她。


    心里头暗暗下决心,以后要对曲灵加倍好才行。


    奶奶和二婶走后,曲灵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下午放学回家,推开院门,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她惆怅了一会儿,便又带着笑容生火做饭。


    6月末,均州市所有中学举行了联合考试,曲灵发挥正常,考得不错,她准备拿到入学通知后,就到奶奶家住一段时间。


    7月中旬,她在不安之中,终于拿到了通知书,马上赶去邮电局,找了曲广军,问了今天有没有曲家村的牛车过来,听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刻回家收拾东西,又奔去邮电局。


    这里是曲家村老乡们的一个聚集点,有牛车来往村里和城里,都在这里上下车的。


    在牛车上逛荡了半个小时,解答了老乡们各种充满好奇的问题后,终于到了曲家村。


    曲家村,是老曲家的聚集地,村民一多半都姓曲,都是沾亲带故,就像刚刚那一车六个人,里面有两个叫大爷的,一个叫奶奶的,一个叫婶子的,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是她的叔叔辈儿。


    以前被这些村人围绕着,她只会躲到爸爸身后,顶多叫叫人,勉强笑一下,看着爸爸耐心地解答那些她觉得愚蠢可笑的问题,还乐在其中,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虽然她不像爸爸那样谈笑风生,但也感受到了这些问话之中的善意。


    在村大队部下了车,曲灵跟各位长辈们一一道别,答应会去他们家里做客,便提了行李往奶奶家走去。一路上,又跟许多面熟的人打了招呼,叔叔、大爷地叫着,其中一位跟曲奶奶年纪差不多大的,关系很不错的三奶奶拉了她的手,说:“小妮儿,你是知道你奶病了回来伺候她的吧,可得好好伺候着,你奶这一辈子不容易!”


    曲灵一惊,忙问:“我奶病了?啥病?”不等


    三奶奶回答,她便又说:“三奶我先回去看我奶,先走了。”


    说完,人就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顾不上跟院子中的二叔打招呼,就奔着奶奶的房间去。


    尤带着夏日炎热的正房里,曲奶奶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眼,脸色蜡黄,胸口快速地起伏着,12岁的堂妹曲聪半坐在炕沿上,旁边放着只洋漆盆子,她投了毛巾,擦擦奶奶鼻尖上的虚汗,又小心地将毛巾盖在额头上。


    听见动静,曲聪往门口看过来,看见是曲灵,面色一喜,脸上现出笑容叫了声“大姐,你回来了!”


    曲灵朝她点了下头,快步走进来,焦急地问:“奶怎么了,病几天了?去卫生所了没?”


    曲聪稍微稍微想了下,说:“奶身上不自在得有半个月了,身上发疼,没精神,奶说有点中暑,没大事儿,可三天前,奶就起不来炕了,老是发烧,出虚汗。去了卫生所,给开了去痛片,我爸想送奶去市里大医院,可奶怎么也不肯去。”


    曲灵坐到另外一边的炕沿,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着奶奶瘦出很多褶皱的脸,心疼地轻声叫着:“奶。”


    曲奶奶有些费力地张开眼睛,看见了曲灵,扯了扯嘴角,有些吃力地说:“灵儿,你来了。”


    曲灵心下愈沉,忙说:“奶,是我,咱去医院。”


    曲铁民也进来了,一脸担忧地附和:“妈,灵儿都让你去医院了,咱就去吧。”


    曲奶奶费力摇了下头,说:“我没事,趟两天就好了,不去医院浪费那钱。”


    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喉咙像是拉风箱一般,丝丝拉拉,好似随时都会因为供氧不足,让火苗断掉。


    曲灵转头跟曲铁民说:“二叔,跟大队借牛车,咱把奶送市里医院去,这样拖下去不行。”


    曲铁民这两天因为曲奶奶的病情焦心不已,去痛片吃了,土方法用了,但曲奶奶始终不见好,他早就说要带着去市里的大医院,家里头这几口子人轮番的劝,可曲奶奶就是不答应,逼急了就气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再劝,还想着要不趁着曲奶奶昏睡的时候偷偷把她带走,可又怕她醒了之后闹,反而加重病情。


    村里头亲近的老人过来看了,都摇摇头叹息,提醒曲铁民早点准备后事,可曲铁民不乐意,他刚没了大哥,不能再没妈了。


    他心里头很清楚,他妈这么固执着不肯去医院,就是猜着自己病得很严重,怕到时候人财两空,就想就这么走了,给她这个儿子省些钱。


    他妈越是这样,他就越难受,幸好,曲灵来了,曲灵的话老太太应该还是能听的。


    却谁知,曲奶奶听到曲灵的话,反应也很强烈,她伸出干枯的手掌,在空中挥舞着,做出推的动作,而后费力要想坐起来,失败之后倒在枕头上,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不去,不去!”


    曲灵不明白曲奶奶这个一向讲理明事理的老太太怎么就忽然这么固执了,她看着奶奶这个样子,心都碎了。


    她忍住泪水,抓住老太太的手臂,柔声说:“奶,我都没爸了,不想再没了奶奶,你才跟我说过,要照顾我,供我上高中,你忘了吗?你不好起来,咋供我啊?”


    曲奶奶手臂安静下来,由着曲灵抓着放平在炕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不哭,不哭”,有口水不自觉地从嘴巴里流出来,小堂妹曲聪忙抽着鼻子拿了毛巾帮她擦干净。


    曲灵继续说:“奶有个事儿我没跟你,有人想抢我上高中的名额,还想抢我的“铁梅”,他们都是欺负我成了没爸的孩子。”她将李小志还有闵学青的事儿加油添醋地简单说了一遍。


    曲奶奶一听这话,疲惫的双眼瞪圆,喉咙“呵呵”作响,“欺负人,他们欺负人,找他们算账!”


    曲灵:“是啊,奶,得找他们算账,可他们都有爹有妈,有长辈给撑腰,我斗不过他们,奶你得好起来,给我撑腰。”


    曲奶奶此时的表情很狰狞,但曲灵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曲奶奶气得胸脯呼哧呼哧的,用没被曲灵压住的那只胳膊指了曲铁民的方向,意思是让曲铁民帮她出头撑腰。


    曲铁民忙摇头,说:“妈,我就是个乡下人,老庄稼汉,人家都是矿上的干部,我哪儿惹得了他们,我不行,我不敢。”


    这些天来,什么劝慰的,威胁的话都跟老太太说过了,什么要看着孙子孙女们长大成人,得继续当这个家的主心骨啊……可以说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可曲奶奶就是油盐不进。瞧着大侄女几句话就激得老太太恨不能立刻爬起来冲出去打仗,他觉得有门,自然不肯顺着她的话。


    曲奶奶手臂继续指着他,从期盼变成了谴责。


    曲灵适时说道:“奶,你得好起来,别人都指望不上,只有你才能护着我!”


    曲奶奶看着曲灵那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一张脸,想着她刚刚说的遭遇,手臂忽地就放了下来。


    是啊,一个失去了父母,没有靠山的漂亮小妮,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坎坷,必须得她亲自看护着才行,自己还不能死!她陡然间,就升起了斗志来。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生的希望谁又愿意等死呢?可一辈子土里头刨食的乡下人,小病靠扛着,顶多去卫生所让赤脚大夫开点药片吃吃,要是得了大病,基本上就是等死了,很少有去住院的。都觉得去了医院就是进了无底洞,汗水掉地上摔八瓣赚的钱,够用几天的?


    就是活下来,能赚回这些钱不?何况,还有可能人财两失,落个竹篮打水。


    曲奶奶意识到自己身体不好了的时候,就想好了,就这么去了,绝对不能给子孙们留下一屁股饥荒。


    可留着曲灵一个小丫头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她又怎么忍心?


    她缓慢地点了头,发话,“我去医院。”


    这话一出,曲铁民撒腿就跑,不多一会儿,跟黄春妮一前一后跑回来,说:“牛车赶回来了,咱这就进城去。”说着,他就上炕,抱起曲奶奶。


    这么一抱,才知道他妈轻飘飘的,竟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心下又是一酸。曲灵忙护在一边跟着出来。


    黄春妮也顾不上跟曲灵打招呼,跟着曲聪一起,将家里头所有的钱都找出来,用手绢包好,而后又想着医院那种公家地方恐怕得要介绍信,叮嘱曲聪给婆婆拿上几件换洗衣服,自己拿上户口本,跑去大队书记家开介绍信。


    大队书记也是曲家人,一听说是去城里看病的,一边夸奖黄春妮这个儿媳妇孝顺,一边以最快速度将介绍信开出来,在上面盖了曲家村生产队的大印。


    黄春妮跑回来时,曲铁民已经将曲奶奶放到了牛车上,并在下面垫上干草,还铺了褥子,垫了枕头,曲灵和曲聪一左一右坐在曲奶奶身边,一个给她打扇,一个拿着草帽给遮阳。


    黄春妮也要跳上车,却被拦住。


    曲铁民小声说:“你留下照顾家吧,我跟灵儿、小聪在就够了,妈这病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咱轮换着来。”


    是这个道理。黄春妮答应着,将户口本和介绍信都交给曲铁民,又把装着钱的手绢包也递过去,说:“这是家里所有的钱,统共是103块5毛7分,要是不够你让人捎个信儿回来,我出去借。”她又叮嘱,“妈这病,要是有结果了,你也找人捎信儿告诉我一声,省得我跟两个孩子惦记着。”


    曲铁民和黄春妮还有两个儿子,老大比曲灵大两岁,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加入了村里的专业队,这两天在外村给人打井,给大队创收。老二比曲灵大了一岁,但上学晚,还在公社中学上初一,每天往返10里地,中午不回来,两个孩子跟曲奶奶的感情都很深,都惦记着她的病情。


    曲铁民答应一声,黄春妮这才有功夫跟曲灵打招呼,有些歉意地说:“你刚来,连顿饭都没吃上,回头二婶


    给你做好的。”


    曲灵全副心思都在曲奶奶身上,哪里还会计较这些,扯出个笑容来,说:“二婶,别跟我客气。”


    从曲家村到均州市这一路,都是黄土夯实的土路,有些临近村镇的路,垫了沙子、小石子,就好走些,但更多的路是坑洼不平的,全是下雨被冲出来的沟壑,还没来得及修整。曲铁民怕牛车太颠簸,曲奶奶难受,也不敢让走得太快。


    曲奶奶刚刚情绪激动,体力耗尽,上了牛车后,又沉沉睡着了。


    曲灵和曲聪两姐妹用草帽给她搭了凉棚,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天,缓解着心中的焦躁。


    曲聪上小学四年级。如今的学制是小学6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十年一贯制。曲聪人如其名,很聪明,学习成绩不错,曲家也希望这个堂妹能上初中,上高中,将来能吃上公家饭。


    本来,如果曲铁军还在的话,这事儿其实不难,可如今他不在了,未来就渺茫起来。


    整个曲家,都因为曲铁军的离开,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曲聪跟曲灵年纪只相差两三岁,长相居然也有两三分相似。曲聪有些崇拜自己的大姐,就想沿着她的成长轨迹走,可居然有人想要抢了她的高中名额,不由得十分揪心。


    曲灵跟她说:“已经没事了,我拿到了录取通知,我是骗奶的,想让她有心气儿去治病。”


    曲聪这才放了心。


    牛车慢悠悠在路上走了许久,才到了曲广军所在的邮电局,幸好还没到下班时间,曲铁民去找了曲广军,说了带曲奶奶治病的事儿。


    曲广军这里称得上是曲家村驻均州市的办事处,老乡们进城一般都到这里落个脚,也是均州市和曲家村消息中转地,方便互相捎信儿。


    曲广军送了曲铁民出来,又看了看牛车上昏睡着的曲奶奶,脸上露出沉重之色,说:“二哥,我跟你们一块去吧,也能搭把手。”


    曲铁民拒绝说:“不用,你自己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要是有需要你帮忙的,肯定得来麻烦你。”


    曲广军:“那行吧,有个啥消息,你就来告诉我一声,我往村里头捎信儿。”


    曲铁民:“少不了麻烦你。”


    曲广军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来,塞给曲铁军,说:“钱不多,是个心意,二哥你收着。”


    曲铁民忙推辞,“这可不能要,你快拿回去。”


    两人推推搡搡了半天,曲铁民还是将钱收下了,跟曲广军告别,赶上牛车,继续往均州市人民医院的方向走。


    到了铺着柏油的大街上,路虽然好走了,但正好赶上各个单位下班时间,路上自行车和行人太多,还有偶尔疾驰而过的大轿车、没有交通规则的骡马车,时不时有自行车铃声,还有轿车的“嘟嘟”声,乡下来的牛很少见这种场景,焦躁不安地不好好走路,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摇摇尾巴,扬扬蹄子。


    作为赶车人的曲铁民同样紧张,一手放在牛屁股上安抚牛的情绪,一手拿着鞭子,却不敢抽下去,唯恐这头牛受惊大了,控制不住。


    牛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人民医院门口。


    人民医院门前,是一片非常宽阔的泥土地,曲铁民四下里撒摸着,看中个电线杆子,将车赶过去后,就将牛拴在电线杆子上,从板车上抓了一把青草让牛吃着。


    曲灵和曲聪都从车上跳下来,正准备帮着曲铁民一起将曲奶奶背下来,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喝了一声,“你们干嘛?这是随便栓牛的地方吗?还当是你们乡下地方呢?”


    第25章 医药费曲灵被这声音吼得一跳,忙循着……


    曲灵被这声音吼得一跳,忙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二十多岁小青年儿,敞着怀儿,露出泛黄,带着几个不规则毛刺刺窟窿眼儿,耷拉到大腿处的白背心,下身军绿色的长裤将裤脚挽到小腿处,头上歪带着一顶同样褪色严重的军帽。


    能这样装扮的,一看就是街溜子,小盲流,均州矿区附近也有这样的人成群结队瞎溜达,经常跟矿上保卫处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曲灵悄悄和曲铁民说了这人的身份,说:“不用理他,就是想讹钱的。”


    曲铁民点点头,还是笑脸相迎,跟那小青年解释说:“我是送病人来了的,就在这停一会儿就走。”


    那小青年走近了,斜楞着眼睛上下打量曲铁民一番,很看不起的样子,说:“你停在这也不是不行,管理费总得交一些吧。”


    曲灵忍不住就要上前跟着小青年理论,却被曲铁民拦了下,问那小青年,“你看,管理费交多少合适?”


    小青年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毛。”


    五毛,这是狮子大开口啊,五毛都能买4斤白面了!


    但曲灵还是忍住了没说话,听见曲铁民跟小青年讨价还价后,以两毛钱成交。


    小青年拿了钱,满意地离开,几人赶紧将曲奶奶扶着,送到曲铁民的背上。


    曲灵跟着一起进去,曲聪被留下来看牛车。


    曲灵叮嘱堂妹:“你就等在这边,别乱跑,等会大姐给你买好吃的。”


    曲聪很乖地说:“放心大姐,我肯定不乱走。”


    从这里到门诊大楼,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曲奶奶刚刚醒了一会儿,这会儿又睡着了,三人快步走着,曲铁民主动跟曲灵解释着:“我给他们钱,就是买个平安,咱乡下人,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被他们缠上了,耽误给你奶看病不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背后下绊子。”


    曲灵点点头,以前曲铁军在的时候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是专业军人,又在均州矿负责安保工作,那些盲流子看见他,只有躲避的份儿,今时今日,曲铁民选择花钱了事,也是识时务之举。


    医院永远都不缺病人,大厅里,嘈嘈杂杂。


    曲灵和曲铁民站在门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找谁,该干什么。


    曲灵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有些小毛病,也都在均州铁矿自己的卫生所里,吃几粒药,打个屁股针就解决了。


    曲铁民更没怎么和医院打过交道,对这里陌生得很。


    曲灵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走过去,连忙快跑两步追上,朝着人家笑得灿烂,嘴巴甜甜地叫着:“姨,我带奶奶来看病,没来过医院,能告诉我要先去哪儿找谁不?”


    那人被叫住,表情有些冷漠,爱答不理的样子,可是看了曲灵水汪汪的,带着讨好的小脸,就压下不耐烦,指了指远处一个涂了浅绿色油漆的窗口,说:“先到那里挂号,简单描述下症状,挂号员让你去哪儿你去哪儿就行了。”


    曲灵往写了硕大红色“挂号处”三个字的地方看了一眼,而后跟白大褂连连道谢。


    白大褂朝她笑了下,道了声“不谢,还怪有礼貌的”,就大跨步朝前走了,曲灵隔空指了指“挂号处”方向,曲铁民会意,托着曲奶奶往上颠了颠,两人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等他到时,曲灵已经跟挂号员开始交流了。


    挂号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大概是在里面坐了很久的缘故,脸上油汪汪,打着哈欠,一脸的不耐烦。


    曲灵看见她的表情,有些发怵,但想到刚刚跟白大褂问询时的顺利,心中瞬间有了底气,想到奶奶跟她说的,见人三分笑,嘴巴甜一些,姿态摆得低一些,事情就能好办许多。


    便又摆出甜甜的笑脸,忍着肉麻对挂号员说:“好看的姐姐,我想给我奶挂号。”


    好看的姐姐?挂号员哈欠打了一半儿,戛然而止,摸了下自己油汪汪的脸庞,轻轻咳嗽一声,掩饰着嘴边不自觉漾起来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客气问:“你奶啥症状?”


    曲灵简单描述了下,挂号员想了想,说:“内科的王


    向伟王主任今天坐诊,你去三楼内科办公室找他,他是整个均州市最好的大夫。”


    曲灵一喜,立刻掏出2毛钱来付了挂号费,忙不迭地道谢,“姐姐你不光长得好看,还心灵美,对待人民群众耐心、负责,谢谢啦!”


    挂号员的笑容再也掩饰不住了,当挂号员好几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夸她心灵美,不知道多少次因为和病人发生争执,被领导叫到办公室挨骂,说她工作态度不端正,缺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要是每个病患和家属都跟眼前这个小姑娘似的,脸好看,话好听,她闲的才会跟人吵起来。


    她便又热心地讲了许多规定、流程,还有些约定俗称的事情,曲灵认真地听,都记在了心里,挂号员姐姐的这些话,可以让他们少走许多的弯路,非常有用。


    等到挂号员姐姐绞尽脑汁,再想不出什么来的时候,曲灵才谢了又谢,带着曲铁民一起,奔着三楼去。


    曲铁民一脸的欣慰,跟背上已经醒过来的曲奶奶说:“咱家灵儿不一样了,变得闯荡多了,跟那些医生们说话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发怵,比我这个二叔可强多了。”


    曲奶奶虚弱的脸上露出骄傲之色。


    曲灵忙说:“是因为你们就在附近我才敢说话的,你们要是不在,我可不敢。”


    三楼,内科主任办公室。


    主任医师王向伟询问了一些问题,做了几项简单的检查后,原本就严肃的表情愈加严肃,说:“先住院吧,得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病情,先吃药输液,把烧降下来。”


    进来办公室后,曲灵的心脏就一直悬着,听了主任的话,不但没放松,反而更紧张了。已经到了需要住院的程度,病情显然不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个结论的。


    尽管很想追问,让王向伟告诉自己,奶奶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但没做检查之前,这位主任医师显然不肯轻易下定论,曲灵只好忍住了,跑上跑下去地把办理住院手续,将曲奶奶安顿在病房里,等护士来给吃了药,输上液。


    这会儿太阳已经西沉,曲铁民朝着病房外看了看,小声跟曲灵说:“我得把牛车送到邮电局去,让你广军叔找人给赶回去,防着大队上用。你跟曲聪在这儿看着你奶。”


    曲灵点点头,说:“二叔你注意安全。”


    曲铁民走后不久,曲聪找了过来,先去看了病床上又睡着了的奶奶,便轻轻在床沿上坐下,询问着奶奶的情况。


    曲灵跟曲聪大概说了下,问她:“你自己在这儿看着奶行不?点滴快打完的时候去楼道里叫一声护士,让过来把针给拔了就行,要是奶觉得不舒服,就调整这个滚轮,往上就滴答的速度就慢,往下,滴答的速度就快。”


    曲灵跟曲聪说了需要注意的事项,又跟她确认,“你自己行不?”


    曲聪咬了咬嘴唇,有些胆怯,但还是肯定地说:“行,姐,我肯定能做好。”


    曲灵朝她鼓励地笑,说:“真勇敢!我回去收拾些东西过来,饿了吧?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曲聪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将曲灵送到门口。


    曲灵走出一段,回头去看,曲聪还站在那里,半边身体在病房内,半边身体在病房外,手把这门框,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可怜,有些无助。


    曲灵心酸一瞬,笑着跟曲聪挥挥手,说:“我很快就回来。”


    这次住院,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得回家把钱取来,得把住院要用的盆子、毛巾、暖壶带过来,还有饭盒、筷子这些杂七杂八的。


    坐上公交车的时候,曲灵回忆着病房内其他病友准备的东西,在心里头一一盘算,列着清单。


    心事重重地进了胡同,李奶奶诧异地问:“你不是回了乡下,咋还在这儿?”


    曲灵停下脚步,三言两语地讲了奶奶住院的事儿。


    李奶奶虽然比曲奶奶年轻一些,但也算是同龄人了,不免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也很能理解她不愿意治疗,唯恐因着她的病,将一个家庭拖垮的心情。


    只是曲灵也太可怜了些,这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爸爸没了,妈妈跑了,奶奶也生病了,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安慰的话说过一箩筐,该说的,该劝的,该讲的道理都说尽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曲灵也不是个心眼窄想不开的孩子,便只说,“好好伺候你奶,尽人事听天命,倒霉到底了,总能转运的。”


    “嗯”,曲灵点点头,说:“李奶奶,老天爷也靠不住,咱不靠老天爷,就靠自己。”


    回到家,曲灵先把钱从柜子里拿出来。这阵子因着要毕业,买了赠给老师、同学的笔记本,花了些钱,加上买米面、日用品的各种花销,还剩下335块钱,还有自己以前攒下的零花钱,过年时的压岁钱,也有二十多块,放在一起的话,还剩下将近三百六十块钱。


    这笔钱,不算少了,王主任话里话外透着可能需要做手术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


    要是不够,又能跟谁去借?


    曲灵数了一遍钱,厚厚的一摞儿,以五块十块的居多,她从中拿出一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将剩余的锁在柜子里,再将清单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整理好,都放在洗脸盆子里,最后拿了一个大网兜子装上,固定在自行车把上,不甚熟练地骑上去。


    她学了骑车子,梁爱勤帮她扶着,练习了几回便不用人再扶,她好似长高了些,腿也更长了,可以轻松地用脚支住,一开始手忙脚乱的,双腿有些反应不过来,摔倒两次就好了。


    只是缺乏练习,骑起来有些歪歪扭扭的,心里头紧张,唯恐有人忽然从胡同口窜出来。


    曲铁民会骑自行车,将车骑过去,来回来去的会方便很多。


    顺路去矿区食堂,买了几个大肉包子和小米粥,用铝饭盒装好,用毛巾裹上,又去副食店里买了些蛋糕、饼干还有半斤红糖,就往医院而去。


    曲灵到病房时,曲铁民还没返回来,之前那瓶点滴已经打完了,这会儿换了另外一瓶。曲聪兢兢业业地守着奶奶,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输液瓶。


    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往门口看,见是曲灵,立时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像是终于等来了依靠。


    “奶咋样?”曲灵问。


    曲聪高兴地叫了声“姐”,而后说:“烧退了些,刚护士来量了体温,37°8。”


    已经很接近正常体温了,曲灵呼口气,将用油纸包着的大包子递过去,说:“饿了吧,给你买了包子,猪肉茴香馅的,赶紧吃吧。”


    曲聪欢呼一声,曲灵又把蛋糕、饼干和红糖递过去,“给你和奶的,补充营养。”


    一下子这么多好吃的,快把曲聪砸晕了,她乐得合不拢嘴,后糟牙都露出来了,说:“谢谢姐!”


    看她这么高兴,曲灵也受到感染,嘴角也挂上笑容。


    先让曲聪吃包子,曲灵将奶奶叫起来,喂她吃小米粥和包子。


    输过液,烧退下去,曲奶奶的精神好了许多,虽然嘴巴里头还是没有味道,也没什么胃口,但吃得很努力,将一个大肉包子吃光,又喝了半盒小米粥。


    曲聪快速吃了个包子,垫补着不饿了,就赶快来换曲灵,两人接力着喂完了曲奶奶,给她擦了嘴巴,又放人躺下继续睡觉。


    曲灵姐妹两个这才一块继续吃饭,曲灵边吃边感慨,“姐,大肉包子真好吃!”


    肉包子的价格是素馅包子的一倍,一般都是荤素搭配着买的,曲灵犹豫了下,还是都买成了肉包子,住院的第一天,大家都要吃好点才行。


    给曲铁民留了三个大肉包子,还有剩下的半盒小米粥,在凉透之前,曲铁民赶了回来。跟曲灵一样,先看了曲奶奶,又问了她的情况,得知有所好转,才


    安心坐下来吃饭。


    曲灵和曲聪姐妹两个一个拿暖壶,一个拿脸盆,出去打听着,找到了热水房,还有盥洗房,接了凉水和热水。


    听隔壁床病友家属说,输液时间长了,血管容易发青、发肿,凉呼呼的液体进入身体挺难受的,要是用热毛巾覆盖在输液那处,病人就会舒服很多。


    果然,给曲奶奶敷上后,她眉头都舒展了许多。


    等曲铁民吃完了饭,又将小米粥喝光,曲灵说:“二叔,今晚上咱们留一个人守着奶奶就行,其他人回家去休息,明天白天来换班。不知道还要住多长时间的院,不能把人都给累垮了。”


    曲铁民再一次对这个侄女刮目相看,从今天在老家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和侄女的位置掉了个个儿,事事都有她想在了前面,他这个长辈反而成了听命行事的。


    不过,他没觉得不舒服,反而很是欣慰,大哥当成亲闺女疼的小丫头,也能挑得起大梁,顶门立柱了。


    他说:“那就我留在这儿,你跟聪儿你俩回去。”


    曲灵点点头,等曲奶奶这瓶液输完了,搀扶着去了趟厕所,才离开。


    趁着晚上人少,曲灵骑车带着曲聪,一路有惊无险地回了家,第二天再骑车带着曲聪的时候,曲灵就从容了许多,车技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曲奶奶的烧退了下去,她便觉得自己好了,想要出院,但根据王主任的判断,她可不是单纯的发烧那么简单,必须得做全面的检查才行。


    曲奶奶便又上上下下地做了不少检查。


    直到住院后的第三天,曲奶奶的病情终于有了确切的结论。


    “子宫癌?”


    一听说是癌症,几人心里头就凉了半截,这是个很新鲜的词语,但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词,粘上这个字,就代表着不幸。


    王主任说:“不幸中的万幸,是子宫癌中期,老太太现在的情况,通过手术、药物治疗,治愈率在70%以上。”


    听着这治愈率,众人心里头又升起期望。


    曲铁民搓着双手,紧张追问,“大夫,啥叫个子宫癌?”


    王主任虽然看起来严肃,但对待病人和家属都很有耐心,解释了什么是子宫癌,发病的原因,造成的结果等等,又更详细地介绍了曲奶奶目前的发病情况,也简单地说了下治疗方案。


    王主任说得通俗易懂,便是这里面年纪最小的曲聪也能听得明白。


    听王主任讲完,曲铁民咽口吐沫,双手不安地猛搓几下,问着:“主任,这手术全下来,得多少钱啊?”


    他们这两天各项检查加上住院费、药费已经花了二十多块了,听王主任的描述,就知道这手术挺复杂的,曲奶奶有可能被治好固然喜悦,但一想到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就让人心里头没底儿。


    王主任稍微想了想,说:“”你们照着四百块准备,手术费用,做完手术之后的用药,之后需要长期服药、定期检查。


    医院里的收费是明码标价,子宫癌手术是甲级手术,均州市医院的收费标准是60块,但诸如皮下注射、大换药、小换药,包括灯光都是单独收费的,杂七杂八算下来,光这场手术就得花上个一百五十块钱左右。


    多人病房床位费一天6毛,但治疗费,检查费,医疗器械使用费等杂费加起来,就得三四块钱。


    这么加在一起算下来,可不就是得准备四百块嘛。


    有单位的,自然是公家给报销,可曲奶奶就是个农村老太太,是实打实要从自己口袋里掏钱的。


    四百块啊,多么大的一笔巨款!


    农村人赚钱的渠道就那么两种,一是年底用公分兑换的钱,年成好的时候,分到手里的能有四五十块,第二就是国家允许的农副业,比如药材、蘑菇、木耳等卖到回收站,曲家人勤快,一年也能赚个四五十块。


    可这两样加起来,一家人的年收入也不过就是百十来块,得供着三个孩子上学,得买日常用品,偶尔改善下伙食,一年结余不了太多钱,总共就存下这么一百多块,远远不够啊!


    得尽快筹集到钱,尽快手术才行啊。


    曲铁民犯愁地用大手揉搓着略有些长的头发,脑袋里头开始寻思着该跟谁借钱,能借到多少,该怎么开口。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曲铁民叮嘱两个姑娘,说:“别跟你奶说得花这些钱,你奶要是问了,就说总共100块就能打住。”


    曲灵和曲聪两个都点了头。


    曲铁民骗人的这100块,也不是随口瞎说的,说得太少了,曲奶奶根本就不信,说100块,正好是曲家现有的存款数,说少不少,但说多也不算多,虽然之后的两年日子可能过得紧巴一些,但是对于整个家庭来说,不会有非常大的负担,能承受得起。


    从这点来说,曲灵觉得她二叔也是个聪明人。


    “你们两个看着你奶,我去找找你们广军叔,搞不好还得回趟老家。”曲铁民说。


    从住院以来,从挂号到各种费用都是曲铁军花的钱,即便曲灵先垫付的,事后曲铁民几毛几分的都给报销了,他不肯花曲灵的一分钱。


    曲灵叫住曲铁民,抿了抿嘴唇,说:“二叔,我这里有三百多块。”


    曲铁民朝她笑笑,说:“这是大人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曲奶奶住院的当天,曲灵就跟曲铁民交了底儿,说自己手里有钱,应该能够曲奶奶这次住院的,但曲铁民压根就没想过要用。


    他说着,摆摆手,跟曲灵要自行车的钥匙,准备去找曲广军,但心里头也很清楚,从他那里借不出多少钱。


    曲广军是赚工资的,但属于是“一头沉”,也就是他有工作,是城市户口,但他媳妇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在家务农。说来,他的情况跟曲铁军差不多,但家庭条件却有很大区别,曲铁军工资高,小家庭里人口少,兄弟曲铁民两口子也能干;但曲广军媳妇能生,家里头三个正长身体的大小伙子,每月赚的那些钱,恨不能都用在了吃饭上,再加上乡下老娘瘫在了床上,要想让老娘过得好一些,少不得时不常给弟妹些甜头,就更存不下余钱了。


    不过,曲广军这个人仗义,要是跟别人借钱,却没跟他借,他会不高兴,要挑理的。


    还是得回村里去借,不过想要凑齐,也不大可能,曲家村不大,五六十户人家,曲家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户,积年累积下来,也才有了一百多的存款,其他人家,恐怕还不如曲家,条件好的人家能借出个十几二十块,一般的能借出三五块,更差些的能借一两块,还有条件最差的人家根本就不能登门。


    曲广军对每户人家的家庭条件、当家人的性格秉性都非常清楚,掰着手指头将每户人家计算清楚,大概能借个一百出头,还有两百的缺口,该去跟谁借呢?丈母娘家,小姨子,小舅子那里?


    曲广军直想挠头,没注意曲灵跟着自己一直走下门诊楼。


    “二叔”,曲灵出声,曲广军才发现她。


    曲灵:“二叔,我想跟你聊聊,我奶医疗费的事儿。”


    曲广军大手一摆,“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个小孩子操心,你照顾好你奶就行。”


    第26章 上班了曲铁民虽然是二儿子,但在父亲……


    曲铁民虽然是二儿子,但在父亲去世,老大一直在部队当兵的情况下,早早就成了家里头顶门立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习惯性地将小辈护着羽翼之下,虽然承认曲灵能独当一面了,但在自认为能力范围之内,还是习惯于替小辈解决问题,而不是让小辈儿分担自己在责任。


    曲灵有些无奈。


    “这笔钱是我妈临走前分给我的,


    一共是700,她分给了我一半,也就是350块,这700块里,有200是之前的存款,另外500是矿上给的抚恤金。存款且不说,抚恤金本就应该是我奶,我妈还有我三个人的,只是我奶为了照顾我们,没要她的那份。”


    这事儿曲铁民自然知道,曲奶奶没要这份钱,他和黄春妮都没意见,都想让孤儿寡母的生活得好一些。


    他刚要说话,曲灵又接着说:“我手里头的钱,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你非得不用,却要到处去借钱,二叔,你说我心里头是啥滋味?”她憋了憋嘴巴,露出伤心之色,迟疑着问:“难道,你是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就跟我见外?”


    这话一出,曲铁民吓得连连摆手,急忙辩解,“不是,没有,咋可能,你就是咱家亲生的,我从没这么想!”


    曲灵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曲铁民挠着头发,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回,还是试图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并且想要劝说曲灵打消主意,奈何嘴巴比较笨,光张嘴,却想不出合适的词语。


    曲灵又开口,“我手里有钱,却不给最疼爱我的奶奶用,我良心不安,我爸恐怕也得怪罪我,二叔,你想让我做个不孝不义的人吗?”


    这下,曲铁民更说不出话来了,好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行吧,但这钱算是我借的,以后肯定得还!”


    曲灵爽快答应,“行!”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曲铁民也松了口气。


    又住了一周的医院,待曲奶奶身体状况达到手术条件后,做手术时间也定下了,就在下周三的上午。


    这些天,陆续有人过来医院看望曲奶奶。曲家村的人,其他沾亲带故的,甚至李五梅还有她婆婆、大嫂都来了。倒不是刻意通知了他们,而是李五梅婆家二嫂在这家医院当护士,认出来曲奶奶等人,回去之后跟李五梅说了,她不得不来。


    张九钢夫妻两个隔几天就往过跑一趟,送些好吃的,帮着跑跑腿什么的,是曲灵告知的他们。张九钢跟曲家是当亲戚走动的,逢年过节都记得来家里走个礼,既然以后还是按照以前那么走动,这样大的事情就肯定得告知一声,否则,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曲灵、曲聪还有二叔二婶以及两个堂哥轮番照顾,把曲奶奶照顾得长胖了些许,脸上皱纹都舒展了很多。


    曲奶奶得知自己得了癌症的时候,非常平和,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沮丧,这种平和是装不出来,让王主任都觉惊讶,说曲奶奶的这台手术,又增加些成功率。


    他说,医学上的治疗重要,但病人的心态也很重要,很多得了癌症的人之所以早早去了,很大程度上是被吓的。


    曲奶奶自从住院以来,严格按照医生和护士的要求,让吃药就吃药,让休息就休息,积极配合。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要让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值得。


    至于曲奶奶的平和心态,她是这么跟曲灵说的:我本来都躺在炕上等死了,现在住上了医院,医生护士给治病,儿孙们伺候着,还有那么高的治愈率,比以前强了不是一点半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再说,每天都有人过来看她,关心病情,诚挚祝福她早日康复,吃好吃的食物,听好听的话语,让她每天心情都很好。


    大概真是心态影响了手术结果。等王主任从手术室中出来,摘下口罩,就看见他一向严肃的脸庞上带了丝轻松。


    曲家全家人,连带着张九钢的妻子张大娘都守在手术室门前,一半儿人迎向被护士推出来,麻药劲儿还没过的曲奶奶,另外一部分人围住王主任,关切的问着手术情况。


    王主任还未回答,只看他的表情,众人悬着的心就放下去大半儿。


    “肿瘤情况比预想中的好,手术很成功!”


    王主任话音一落,便是一片“太好了”、“谢谢大夫”的欢呼感谢声。


    曲灵从王主任这里得到好消息,立刻跑去奶奶那边,守护在一旁,一路上听护士讲解的注意事项,跟其他人一起护送着奶奶回了病房。


    曲奶奶恢复情况良好,住两周的院便可以回家修养了。


    出院那天,依旧是所有曲家人全体出动,围着王主任站了一圈儿,仔细听他讲出院后的注意事项。


    按照王主任所说,手术成功是一方面,但术后调养同样重要,要增加营养,多吃豆制品、肉类等富含蛋白质的食物,注意个人卫生,每天清洗身体,勤换内衣裤,不要干重活,不要太劳累,要多多休息等等。


    秉承着老师说的,好脑子不如烂笔头,曲灵等几个学生全都掏出纸笔来认真记下。


    曲广军借了邮电局运包裹的板车来接人,将铺盖卷铺上,暖壶、洗脸盆往上面一放,将曲奶奶背下楼,前拉后背的,众人簇拥之下,将曲奶奶送去曲灵家。


    不管是曲灵还是曲铁民、黄春妮,都觉得让曲奶奶在这里养病更好。第一是这边生活条件更好些,不像乡下地方,到处都是土啊泥啊的,二是生活更方便,豆腐、肉啊,随时都能去副食店买,还经常有些不要票的供应,最重要的是离医院近,拿药方便,复查方便,万一身体有个啥不舒服的,能随时过去。


    曲奶奶自己也没有意见,她虽然做完手术不久,但身体恢复得很好,自觉给曲灵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都没有问题,绝对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正好陪着曲灵住一段时间。


    曲灵再过几天就去上高中了,高中可就离远了,骑自行车的话,起码得二三十分钟,她能给孩子做早饭,让孩子多睡一会儿,给她带好中午饭,晚上回来吃现成的。


    那孩子自己虽然能做饭,但都是随便对付一口,不讲究口味,做熟了就行,孩子正长身体呢,老这么糊弄可不行,正好,给自己补充营养的同时,也能给曲灵补充营养,一举两得。


    曲灵将曲奶奶在正房安顿好,黄春妮便开始安排着做中午饭,招待出了大力的曲广军等人。


    这次过来,从老家带了许多大米,还有菜蔬。


    这些大米是留着年节和家里头来客人时吃的。


    大米比杂粮的价格贵了几乎一倍,交公粮的时候,生产队都会选择将更贵的细粮交公粮、卖给粮站,只留下少许细粮,按照人三劳七的原则,给每人发上一些。庄户人家家里头平时以玉米、高粱为主,小片开荒的话,也会选择产量更多的玉米、土豆。


    7月份,蔬菜大批量成熟,光豆角子,就摘过来两筐,还有茄子、青椒、西红柿、黄瓜,这些蔬菜不光可以当才吃,也能当饭,比如焖豆角、蒸茄子土豆,顶饱得很。


    黄春妮给左邻右舍,还有李奶奶家都送了些,帮着曲灵还有曲奶奶多赚些人情。


    1973年8月,曲灵户口本上的年龄满了16岁,也结束为期两年的高中生涯。


    拿了毕业证,曲灵去均州铁矿走完了招工手续,正式成均州铁矿的一员。


    已经在均州矿工作两年,成为一名光荣的车间钳工的大堂哥曲树强兴致勃勃地给曲灵传授经验。


    曲树强进海州厂,用的是曲铁军的名额。


    因着曲灵上了高中,拥有高中学历的均州铁矿子弟,想进均州矿的话,轻而易举。曲灵不需要接曲铁军的班,那就空出个进厂名额来,正好曲树强是初中毕业,符合招工的基本条件,肥水不流外人田,曲灵就把这个名额给了大堂哥。


    曲树强进厂后,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因着表现优异,他在为期一年的“青工营”新工人训练后,被分配到了比较吃香的钳工岗当学徒工,去年就已经转正,工资从18块调整为26块。


    矿上去年一年没有大规模招工,今年招了三十名,都是初、高中毕业生,还有几个接班的,年龄跨度比较大,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几岁的都有。


    两年过去,曲灵身高蹿到了一米七三,不说在女同志之中是鹤立


    鸡群的存在,就是在男同志当中,也不算矮的。但人很瘦,细高的身条,脸比以前黑了些,但仍比一般人白上几个度,曾经白嫩的双手糙了不少。


    高中这两年,在学习之外,她不光继续宣传队的演出,在下乡支农之时,也会顶着烈日,亲自下地干活,身体锻炼得更强壮了些,思想觉悟也更高,和农民阶级之间的关系也更贴近了。


    但在曲树强眼中,这还是那个被娇惯着长大,从小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堂妹,想想自己一年前在“青工营”的经历,至今都觉那是一辈子最辛苦的日子,比种地还累,比在专业队打井还累。


    当然,受苦受累也是值得的,他的表现领导们都看在眼里,一年“青工营”结束,在考评中取得优异成绩,这才被分配成为钳工这个抢手岗位。


    “灵儿,这一年的青工营,没点力气还有毅力真盯不下来,我们这一年,修路,装车,干的全是体力活,我们同期的,有好几个都假装生病,逃避劳动,有个伪造医院病假条的,被查出来,结果就给开除了。”


    这些事儿,曲灵之前就听说过,每次跟梁爱勤见面,都得听她抱怨,眼看着她脸色越来越黑,头发呛毛搭呲,风吹日晒的,脸上都起细纹了,一双手上长满了老茧,胳膊和小腿倒是粗壮了不少。


    梁爱勤调去矿区调度车间当计分员一年来,还没养过来,看起来一下子老了七八岁,她戏称,跟曲灵站在一起,像是小姨辈儿的。


    曲灵想想,曲树强和梁爱勤的样子,就觉发怵。可是从前年开始,铁矿革委会领导们就要求对进入厂职工们进行军事化管理,起了个名字叫“青工营”。只要是新入厂的,不管是什么学历,是干部还是工人,必须都得进“青工营”进行为期一年的劳动锻炼。


    曲灵支农的时候下地干活,就已经觉得很辛苦了,这要是进了“青工营”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得下去,虽然,她从知道建立了这个“青工营”开始,就在特意多吃苦,多干活,练劲儿。两年下来,她体力和力气都有了显著的提高。


    去年,也就是72年,因着一个政策的发布,她又给自己的锻炼增加了强度,务必让自己从“青工营”开始,就是最积极,最优秀的那个。


    这个政策就是大学重新开始招生了,这是自66年运动开始,大学关门后,第一次开门招生,整整过去了7年!


    招生对象是在工厂工作的工人、农村劳动的知青或者现役军人,在岗位待满两年以上,表现优秀,政治成分、家庭成份清白,由工农兵推荐选拔上大学,也被大家俗称为“工农兵大学生。”


    去年还有今年,一共有三名均州铁矿的职工被推荐去上了大学。


    从得知这一政策,曲灵的心就沸腾了,她极度渴望能上大学,那可是她小时候的梦想!


    可是,想要被推荐上大学,就必须让自己表现优异,得通过工人阶级们的鉴定和高度评价才行。


    于是,注定了,她要做“青工营”里,最能吃苦,思想最红、最专的那一位。


    从梁爱勤和大堂哥那里充分了解“青工营”的情况,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后,曲灵带好户口本、粮食本等,来到均州铁矿报道。


    很快,青工营这些人就被分配到不同的工作岗位。在这里,没有男女之分,一律分配到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儿。


    曲灵被分配去抬木头。这些木头用在井下巷道上,叫做“坑木”,都是又长又粗,粗细不均的木头,长长的一根,最起码得100市斤。


    曲灵瞧着那一根根木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窄窄的肩膀,也不知道这只肩膀能不能承受这么大力量。


    曲灵被分配给了一位四十多岁的范师傅当搭档,这人皮肤黝黑,个子不高,但很敦实,一看就是有把子力气的。


    说是搭档,其实就是教导他们的师傅。


    “范师傅,以后得麻烦你了。”曲灵笑着,伸出手来,友好地想要和他握手。


    范师傅表情不太好,紧绷着脸,没有一丝笑容,看了看曲灵伸过来的手,没有理会,说:“好好干吧。”


    这,出师不利啊,曲灵讪讪地将手收回去,又听见范师傅嘟囔着说:“瞎胡闹,让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来干这种活儿,不是整人嘛!”


    范师傅的声音着实不大,但架不住曲灵全副身心都放在他身上,便将他这句话听个七七八八,瞬间,刚升起的不好之感又降了下去,看来,范师傅这股子不是冲自己来的,而是冲着上面!


    她笑嘻嘻地跟在范师傅后面,假装没听见刚才的话,说:“范师傅,扛木头也是个技术活吧,有什么技巧你可得传授给我啊。”


    远处,停了一辆解放大卡,车上装了满满一车的坑木,有工人们已经围上去,开始卸车了。


    范师傅转头,看了眼曲灵,说:“我肯定得教你,不然,连累的也是我。”


    两人搭档干活,一方不提气,连累的可不就是搭档吗?跟这么个高高瘦瘦,一看就没看过体力活的小丫头做搭档,本来一上午能扛10根木头,这下不知道能不能扛一半,再说,没有经验的,极容易体力不支,到时候这么沉的木头砸下去,轻则受伤,重则要人性命。


    这种事儿,前年就搞过一次,那次给他分配来的是个小伙子,那些天过的,真是胆战心惊,等那小伙子安安全全转去新岗,范师傅觉得自己至少短了五年寿命。


    得知又把自己当成“青工营”的陪练了,范师傅叫苦不迭,跑去跟领导抗议,却被领导一句“你是劳动模范,就要承担起教导青工的责任来”给堵了回来。


    上次分配过来的,好歹是个男的,这次倒好,把女的也给发配过来的。


    他看着曲灵的目光中,就带了些同情。虽然说“青工营”都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但上面对于女同志还是有所照顾的,毕竟女同志天生的劣势在这儿摆着,领导们也怕真出点啥事,可就麻烦了。


    这点同情就被曲灵看在眼中,忙又开始跟范师傅套近乎。


    范师傅停下脚步,目光从她跟自己一样,在右肩膀处垫着的破旧毛巾上掠过,说:“抬木头,确实有巧劲儿,用好了,能省劲儿,也不容易受伤……”


    接着,范师傅就讲解起技巧来,曲灵认真地听,等踩着不平整的石砾土路到达平整公路时,范师傅已经绞尽脑汁地把自己的经验总结都教给了她。


    前面就是卸车的地方了,范师傅又叮嘱,“要是扛不起来,切记不要逞能,你要及时说,否则,你自己受伤,我也得被你连累!”


    曲灵郑重点头,谢了范师傅的倾囊相授,而后保证道:“我一定量力而行!”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等到木头落到肩膀的那一刻,曲灵还是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你行不行?”范师傅已经将大头扛在自己肩上,转回头担心地看向曲灵。


    曲灵试着站了起来,感受了一下,自信地说:“可以的。”


    范师傅有些不确定地审视着曲灵的表情,胳膊、腿的动作,这才说了声:“起吧”。


    曲灵便使了力气,慢慢站起来,朝着旁边帮他们将木头上肩的师傅笑了笑,说:“可以走了。”


    范师傅“嗨呦”一声,抬起木头,挪动着身体,转个弯儿,朝着他们刚刚过来的方向走去。等他调整好了方向,曲灵才抬起脚步。


    一边平稳着身体,一边分心看着地面,小心避开坑洼处,还要跟上范师傅的脚步,但凡落后一点,都能感觉到一股拖拽般的力量。


    “你行不行?”前面传来范师傅的声音。


    曲灵喘了口粗气,肩上的粗木头紧靠在耳边,沉甸甸的,像是压下来的五指山,随时要蹭到脖子上,让曲灵呼吸和说话都有些困难。


    “行的,范师傅,我没问题。”曲灵说着,眼望着前方,被别人堆积起来的整齐的坑木垛,那里就是自己的目的地,目测还有五十多米的距离。这距离,也不知道需得走上多少步,她只觉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要陷入到土地中,真真的“一步一个脚印”,来不及擦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到一块嵌入到地里的石头上,洇湿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不一会儿就被高温烤干了。


    范师傅叹口气,右手举着,扶住肩膀上的木头,而后往后退了几步,这就把更多的力量都压到他的肩膀上,曲灵顿觉轻松了不少。


    曲灵也呼出口气,不自觉就笑了起来,深觉这个世界上,还是好心眼儿的人居多。


    “范师傅,我给你唱段样板戏吧。”曲灵气息不稳地说。


    “你还是留点劲儿扛木头吧”,前方的范师傅没好气地说。


    曲灵“嘻嘻”笑了两声,而后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清亮悦耳的女声立时在有些荒凉的矿区响起,像是沙漠中的一缕清泉,沁着人的心脾。旁边,跟他们一样抬着木头的两个男人停下脚步,用欣赏的目光看向曲灵,而后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称赞道:“姑娘,你唱得真好,像个百灵鸟,活脱脱一个小铁梅!”


    曲灵笑着,谦虚着:“我唱得不好,还得继续进步才行。”


    其中一个男人说:“已经很好了,比厂里文工团的唱得还好哩!你们说是不是?”


    四周围的人纷纷哄笑附和说:“是。”


    曲灵哈哈笑着,感觉肩头上的木头没那么沉了,脚步轻快许多,一小段唱完,已经到达目的地。


    范师傅便又教她蹲身卸木头的技巧,还有该怎么摆放木头才能整齐,不会掉下来,虽然教了她,但其他人都一起动手帮忙,很轻松便将一根木头安置好了。


    “谢谢叔儿。”曲灵笑着一一道谢。


    其中一个男人说,“不用谢,小铁梅,再给我们来一首,你唱的我爱听。”


    另外几个人也附和,“就是,再来一首,听你唱歌我们干活都有劲儿。”


    曲灵也不怯场,扬了笑脸问:“你们想听什么,红灯记,红色娘子军里面有名的唱段我都会,也会唱主席语录。”


    “我们还能点歌?”众人哄笑着问。


    曲灵拍了胸脯,“嗯,尽管点!”


    一天,就在曲灵的歌声中度过,后来,又带着大家一起唱起了劳动号子。


    第27章 明争暗斗一天下来,肩膀有些疼,嗓子……


    一天下来,肩膀有些疼,嗓子有些哑,但精神却格外的好。


    唱着唱着,跟那些工友们之间的关系也亲近起来,虽然知道她的名字,但还是愿意管她叫“小铁梅”。


    “小铁梅,你歇着去,我们来帮你扛,就是快走两步的事儿。”


    “小铁梅,再给我们唱一遍歌唱祖国,听着带劲!”


    ……


    对于工友们点歌的要求曲灵一一满足,虽然有工友们他们帮忙扛木头,她自己也没闲着。


    这为期一年的“青工营”才刚开始,如果就开始依赖别人,她怕自己习惯投机取巧,想方设法引人同情,从而逃避劳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想顺利拿到推荐名额,就得实打实地融入到工友们之中,用汗水证明自己。


    坑木堆了高高一垛。


    下工之前,曲灵回头看一眼,竟还有些成就感。


    范师傅:“回家之后,找人给你捏捏,多活动活动,要不明天睡一觉起来,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对了,晚上到我家去一趟,我家里有药油,能舒筋活血。”


    范师傅表情缓和,比早上见着曲灵时,多了亲切、友好之意。曲灵心中的成就感更甚,这说明自己今天的表现被范师傅认可了!


    曲灵痛快地答应着,说:“那我晚点去,我们一会儿晚上还得去开大会,谢谢范师傅了。”


    “青工营”这一年,白天干活,晚上大家集合在一起,读报,交流思想,学**著作,批判别人和自我批判,务必身心都能得到充分的“改造”。


    跟范师傅还有各位工友挥手告别,曲灵骑上自行车回了家。


    曲奶奶,曲树强还有梁爱勤齐刷刷站在院子中,见她进来,立刻拥过来,帮她扶自行车、摘下挎包和水壶。


    曲奶奶忙问:“灵儿,干的咋样?累坏了吧。”瞧这一身一头的尘土,落在缝了几块补丁的旧衣服上,小脸上混混画画的泛着黑,愈加显得小孙女憔悴、狼狈,这是受了大累啊!


    “奶我没事儿,是有点累,不过还行,能坚持住。奶我饿了,做好饭了没?”又站头去看挨在一块站着的堂哥和好友,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闪而过,没放在心上,问:“你们下班就赶过来了?”


    梁爱勤:“是啊,你第一天上班,肯定要来看看你,你被分配干什么了?”


    曲灵见奶奶去了灶台边准备盛饭,便小声地说,“去扛木头了。”


    梁爱勤惊讶,“你这是被穿小鞋了吧?我们那一届,都是男的被分配去扛木头,对吧?”


    被点到的曲树强点头,“对,杠木头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我们那届男女比例大概是七比三,总共就那么几个女的,对女同志还是挺照顾的。”


    梁爱勤:“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得罪谁了?这两年她一直老老实实的上学、演出、学工学农,友爱同学、乐于助人,偶尔和同学因利益产生一些摩擦,那也绝对到不了背后下绊子的程度,因为这种绊子,牵涉的人少数得有两三个,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要说跟谁能算得上是结了怨,那就是李小志父子了。


    可这都过去两年了,李小志也调去了后勤,以工人身份坐了办公室,曲灵以为这段恩怨就算是了了,难道真是他们?


    曲灵摇摇头,说:“唯一犯得上报复我的,也就李小志爷俩。”


    梁爱勤一拍脑袋,“把他们给忘了,这个小人,不能让他们继续这么欺负你吧,要不我陪你找厂领导去?”


    曲灵:“就是个猜测而已,是不是针对我的报复,是不是李小志父子干的,咱都不知道,也没有证据,人家也不可能承认。再说了,不让女同志去扛木头只是约定俗成的,也没有明文规定,我要是去找了,就能给我套个逃避劳动,不服从组织安排的帽子。”


    梁爱勤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说:“那就只能忍了?”


    曲树强:“咱们现在无权无势的,只能忍了,灵儿你再忍几天,过个一两周就会轮岗的。”


    梁爱勤:“行吧,咱们到时候看看,要是轮岗的时候再派女同志过去,就不是针对曲灵的,要是没派女的去,那可能就是故意的。”


    曲灵朝他们笑笑,说:“你们放心吧,虽然有些累,但工友们都很好,都是热心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挺好相处的。”


    那边的曲奶奶已经把热在锅里的饭菜都端出来,放在墙根底下的餐桌上,招呼着他们:“都过来吃饭吧。”


    梁爱勤告辞,“你们吃吧,我走了。”


    曲奶奶忙说:“吃完再回去呗,做了你的饭。”


    梁爱勤:“奶,我家里也做了饭,我回去吃。”


    曲奶奶只好说:“那你常来玩。”


    梁爱勤答应一声,曲灵跟曲奶奶交代:“你们先吃,我去送送她就回。”


    梁爱勤正好也有话和曲灵单独说,两人一块出门,找到了拐角处停了下来。


    曲灵:“你这两天跟家里关系好些没?”


    梁爱勤表情立刻就垮了下来,说:“没有,这回我是要跟他们抗争到底的!我一个月26块的工资,他们只给我留下两块钱,每个月来例假买草纸就得花上好几毛,想要买个女人家的小零碎都得想半天!”说着说着,梁爱勤的情绪就激动起来,“我就没见过他们这样的父母!”


    本地许多家庭约定俗成的规矩,女孩儿没出嫁之前,赚的工资全归家里所有。


    梁爱勤第一年上班的时候,月工资18块,她妈让她自己留五块,剩下的13块归家里,梁爱勤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工资不是自己的,是整个家庭共同所有,能留下五块钱,她就很满意了。


    后来,梁爱


    勤在班上认识了一个小姐妹,是从外面考进来的,家在隔壁市,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两人“青工营”认识,梁爱勤帮过她的忙,便觉这是个好人,因着在本地人生地不熟的,就拜托梁爱勤带她去买东西、下馆子什么的。


    这个小姐妹花钱大手大脚,去百货大楼买东西,有没有票不要紧,那些不要票的高价品,她也照样买,去下馆子,什么好吃买什么。


    她是梁爱勤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类型,自己身边,日子过得最好的曲灵也不敢像她这么花钱。


    渐渐地,梁爱勤心里头便有些失衡了,小姐妹去百货大楼买东西,她只能干看着,去下馆子,只能说自己不饿,不爱吃,就在一边看着小姐妹吃,干咽口水。


    小姐妹倒是不吝啬,也给她点了,可她没有钱回请,又不是爱占便宜的人,就只能如此。


    时间长了,跟小姐妹关系更好些,小姐妹知道了她钱的去向,便说,“你自己赚的钱,凭啥要交一大半给家里啊?我问你,你妈说,将来这些钱会还给你吗?”


    自然不还,她爸妈明确说了这些钱就是给家里的。


    小姐妹又问:“那你结婚的时候,你爸妈给你多少陪嫁?”


    虽然爸妈没有明确说过,但梁爱勤也猜得出来,顶多陪送一套铺盖,再加上一个脸盆、痰盂什么的,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上学、结婚,怎么舍得给她太多陪嫁?


    见她说不出来,小姐妹便笑了下,说:“那都是你自己赚的钱,凭什么让别人去享受,过好日子啊?你傻不傻?”


    梁爱勤:“我不是傻,我是家里的长女,照顾弟弟妹妹们本来就是我这做大姐的责任。”


    小姐妹“哧”了一声,说:“你这么对那些弟弟们,他们将来也会这么对你吗?等他们结了婚,一颗心都扑在媳妇身上了,哪儿还管你这个姐姐为他们付出了多少?”


    梁爱勤:“我弟弟妹妹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小姐妹又“哧”一声,说:“我老家那边的村里有个女的,爹妈早死,她为了照顾弟妹,一直到了二十七八岁,两个弟弟都结了婚才出嫁,走的时候,就带了两身衣服就去了婆家。之后,那两个弟弟就跟这姐姐已经死了似的,过年过节的都不说拿些东西看看她。后来,这个姐姐在婆家过得非常不好,整天被人嫌弃、挨骂挨打的,她两个弟弟明明知道她姐受的苦,愣是不说给出头撑腰,别说给姐姐出头了,连门都不上。你说,这样的弟弟跟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小姐妹继续说:“所以啊,疼别人不如疼自己,有给别人攒的钱不如多买些好东西,多吃点好吃的,这才是实际的!”


    梁爱勤虽然不认为自己的弟弟会成为白眼狼,但这番话到底在心里头留下印记。


    后来,这位小姐妹在厂里认识的人多了,就跟梁爱勤逐渐疏远了,但疏远了,小姐妹那两句话却始终横亘在心头,时不常就想起来,刺刺的极不舒服。


    有时候,她看着妈妈又给弟弟们买了件新衣服,买了好吃的,买了文具,就会想,这里有自己赚的钱啊,以前,她会觉得很骄傲,现在却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刺刺痛痛的感觉在心里头纠缠久了,梁爱勤终于忍受不住,跟父母提出,以后工资只给家里一半,自己留下一半。


    她父母勃然大怒,坚决不同意。梁爱勤跟他们吵闹好几次,最终,父母被彻底惹恼,觉得这个一向听话的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不听话了,要脱离掌控了,一气之下,原本给她留的五块钱,减成了两块。


    梁爱勤毫无办法,她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父母去财务办直接以“孩子小,怕她乱花钱,给攒着”的名头,直接领取了她的工资,她本人反而失去了领工资的权利。


    梁爱勤被父母掌控住,很是沮丧,消停了一阵儿,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鼓起了勇气,开始跟父母抗争。


    对于自己从小到大好朋友的遭遇,曲灵非常同情,对于他们家里的情况,她父母的脾气秉性也有些了解。


    当初梁爱勤想要争取要一半工资的时候,曲灵就料想着没那么容易,劝说她不要冲动行事,要规划着来,可梁爱勤没听她的,招致了她父母的变本加厉。


    这次跟父母斗争的事儿,曲灵也是才知道的。之前两个人一个上班一个上学,平时在一块的时间少了,交流自然就没有以前那么频繁,随时能了解彼此的情况了,而且那时候曲灵刚毕业,正准备着入厂考试的事儿,梁爱勤不想让她分心,就没跟她说。


    还是前两天跟父母闹得太僵,心里头实在是难受得紧了,才跟曲灵倾诉的。


    当时,曲灵脑袋里下意识就开始代入自己,想着解决方法,但前提就是不能和父母的关系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均州铁矿是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一个人的名声不好,在日常生活当中,工作当中,都会受影响,不管是评职称还是先进,名声、口碑都是个非常重要的考核因素。在不涉及阶级斗争的情况下,绝大多数干部职工们的心里头,父母和子女之间闹翻,不管实情如何,都是孩子的问题,就是不孝敬父母,不尊重长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都是当了父母的,谁会从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呢?


    还有就是,梁爱勤对父母,不是说不疼爱这个女儿,只是跟两个儿子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梁爱勤那点重量几乎不值一提,好似生这个大女儿出来,就是为弟弟们做奉献的。但不得不说,有父母,有弟妹,真遇到事情,就会有人给出头,也没人会轻易欺负你。


    这是曲灵真切的个人领悟。


    怎么能在不闹翻的情况下,将梁爱勤的利益争取回来?曲灵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过她再次叮嘱梁爱勤,“千万别冲动,也别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咱们一起想办法,肯定能更好地解决问题的。”


    梁爱勤点点头,笑着说:“行,听你的。你也别太为我操心,刚进厂,工作重要。”


    曲灵点点头,便跟梁爱勤告辞回家吃饭,等会还得去厂区小礼堂开交流会。


    到达小礼堂时,先到的同事们正将板凳围成圆圈。小礼堂四边的窗户都打开着,傍晚的凉风吹进来,形成对流风,将白天残余着的热气吹散,十分舒爽。


    曲灵连忙上前,也帮着摆凳子。


    负责“青工营”思想政治工作的是均州铁矿的军代表,叫关牧春,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交流会准时开始,他按照花名册点了名。


    一共三十二名新职工,实到二十九名,有一名下午中暑被送去了卫生所,症状比较严重,从卫生所出院后,就去家里休息了,据说头晕、恶心,恐怕明天也上不了班,还有两位,据说是厂领导找他们有事儿,被临时叫走了。


    关牧春微微蹙眉,大概是不太高兴有人从他这里抢人,不过也没问到底是哪位领导抢的人,他将手上抓着的报纸在空中挥了挥,说:“交流会的第一个事项,一起学习日报,看看主席给我们传达了什么指示,有什么政策发布,国内外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他扫视了下众人,问:“哪位同志口才比较好,主动给大家读一下报纸。”


    曲灵立刻举手,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举手的同时,喊了一声“我”,就站了起来。


    曲灵看过去,是个很标致,身材匀称的姑娘,大概十八九岁,头发上和衣服上还沾了尘土和树叶,上衣和裤子也是灰扑扑的,满是补丁,显然是穿着干活的衣服,没清洗就来了。


    “李月梅是吧,就你了。”关牧春将报纸递过去,李月梅蹦跶着走过去,将报纸接过来,有些得意地往曲灵那边看了一眼,而后站在圆圈的正中,摊开报纸,清清嗓子,大


    声朗读起来。


    这位李雪梅不是均州铁矿的职工子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曲灵充满了敌意,跟别人说话时,都亲切友好,偏偏对着自己的时候,就是夹枪带棒,语带讽刺。


    要不是之前曲灵真的没见过她,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她结了仇。


    这次的好机会被人抢走,曲灵懊恼,棋差一招,看来自己的道行还是差了些,不过,很快她就又振奋起来,得跟这位李月梅好好学习才行,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她针对自己不要紧,有句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曲灵挠挠耳朵。李月梅的声音洪亮,震得人耳朵直发发痒,只是,普通话不太标准,s和shi分不清楚,语调激昂,时不时就有破音,望着那厚厚的报纸,曲灵寻思着她的嗓子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读完。


    果然,不一会儿,李月梅的嗓子就哑了,气息明显短了,声音低了,语速也慢了,好似忽然泄了气一般。


    军代表关牧春皱皱眉头,在李月梅读完一篇,即将读下一篇的时候制止了她,说:“你先休息,还有哪一位同志自告奋勇给大家朗读?”


    曲灵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立刻站起来,说:“我来!关代表,我初中和高中都是学校宣传队的,下乡给农民同志们表演节目的时候,也经常担任报幕员的工作,能给工友同志们读报,我感到非常光荣!”


    关牧春脸上就露出丝笑容,说:“你这小同志觉悟很高啊,那就你来吧。”


    曲灵:“保证完成任务!”说着,就去李月梅那里拿报纸。


    李月梅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很不高兴,看向曲灵的目光有些咬牙切齿的,曲灵伸手去拽报纸,她抓着不肯放。


    曲灵笑,说:“月梅同志刚刚辛苦了,你休息一会儿,我来接替你的工作,继续为工友们服务。”


    初次见面的时候,曲灵是管她叫月梅姐的,李月梅白她一眼,说,都是革命同志,叫什么哥哥姐姐的?谁是你姐姐,攀亲戚呢?叫同志!


    确实,月梅同志听起来更加正式。


    李月梅这才将报纸松开,狠狠瞪着曲灵。


    曲灵才不在意,将报纸拿在手里,小声清清嗓子,开始继续朗读。


    两人的这番官司,就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别人并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波澜。


    很快,大家就被曲灵的声音吸引。


    曲灵的声音并不过分的大,也不尖锐,读报的时候,能够根据语境,时候而平缓、柔和,时而激昂有力,普通话标准,音色优美,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极为享受,不少人都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聆听。


    李月梅偷偷观察着对面工友们的反应,一口小白牙都快要咬碎了。


    第一天见到曲灵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遇见对手了。她原本对自己的外貌、谈吐、思想觉悟等等,都是非常满意的,誓要到均州铁矿这个土了吧唧的地方当个“鸡头”。


    她家里有些背景,但架不住政策的要求,熬到不得不下乡的年纪,去了距离均州市比较近的农村插队,在农村待了一年,就托关系弄到了均州铁矿的招工名额。


    她是看不上均州铁矿工作环境的,这里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跳板,只要再熬两年,她就会被推荐去上大学。


    虽然工农兵大学生们的分配原则是“哪儿来哪儿去”,但架不住她家有关系,到时候走走门路,留在大城市也不是不可能,再不济,也能调去均州更好的单位,实在不行,还能去厂里最好的部门,文工团。


    虽然家里有关系,但李月梅知道,自己的表现也必须得过得去,不然的话,又会像招工似的,被人举报到知青办,好不容易才压下来。


    所以,她是牟足了劲儿想要成为“青工营”里最出彩的那个,谁知道,却遇见了一个曲灵。


    这个曲灵长得好看,身材高挑,比自己要高了一个头,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只是她自己小心思作祟,不喜欢比自己长得好看的姑娘,更重要的是,这个曲灵太会表现了!


    积极帮着同学拎东西,给不熟悉均州铁矿环境的新职工们做向导,对于均州矿的历史、大事件、劳模们的先进事迹了如指掌,特意在领导经过的地方,给大家做介绍,引来领导们赞赏的目光……


    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啊,可都被这人给抢先了,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遇上对手了!


    瞧瞧,大家伙听多认真?真是气死个人!


    第28章 教梁爱勤战斗这些,曲灵自然是不知道……


    这些,曲灵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这会儿专心地读着报纸,注意力高度集中,尽量让自己不要读错别字,断句清晰,语气明确,可以清楚地将文章所表达的内容,传输的思想悉数传达到位。


    她念完了日报的头版,主席和总理分别会见美籍华人和他夫人的报道,又在关牧春的指示下,念了第二版的一篇文章,说是的南方某省劳动大学在教学生产劳动和科学研究方面不断取得新成果,得到了主席他老人家的赞扬。


    今天的读报时间便结束了。


    关牧春说:“有没有哪位同志谈一谈对于今天报纸内容的感想?”


    这次曲灵没有出头,想听一听其他人都怎么说。


    其实,她心里头是隐隐有些猜测的,去年美国总统访华,就昭示着国家可能要重新和美国建交,而此时接见美籍华人,应该和这件事情有关系,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关系,不是她这个层次的人能知道的。


    而这种话,她是肯定不能说的,此时在大家伙心目中,美帝就是野心狼,依旧亡我之心不死,敢说要和美国建交,搞不好是要被批判的。


    而关于劳动大学那篇报道,曲灵认为,这说明国家开始更为重视大学教育了,这当然是好事。


    不出所料,李月梅立刻就站起来,说:“我来开个头,说得不对的,希望同志们多多批评指正!”


    人群中便响起了的掌声。


    “我说说劳动大学的事儿,我想说的是,在科学研究方面取得了成绩,但我们都不能忘记用主席思想来武装自己,时刻不忘革命精神!”


    她说着说着,还举起自己的拳头,放在脑袋边上,好似在宣誓一般,面目严肃,目光坚定,慷慨激昂。


    这句话答非所问,但因着这句话本身的正确性,不管放在什么语境之下,什么环境之中,都是正确的。于是关牧春带头鼓掌,“李月梅同志说得很好!”大家也跟着鼓掌。


    于是,接下来,大家轮番发言,不管跟主题有没有关系,立场正确就是好发言。


    曲灵听到后面,算是搞明白了交流会的本质。她在脑中整理了下语言,也站起来发言,说:“我们要听主席话,按主席要求办事,用主席思想武装自己,让自己保持革命的热情和精神!”


    说完这句话,果不其然,看见了李月梅又瞪过来的双眼,曲灵没搭理她,注意到关牧春欣慰的表情。大家跟着一起重复着她刚刚的话,一时间,气氛达到gao潮。


    待大家激昂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关牧春带着丝笑容总结道:“这届青工营的同志们思想觉悟都很高嘛,没想到第一次的交流会就碰撞出这样的火花来,以后,大家要继续保持这样的思想热情,还有思想觉悟!”


    第一项进行得顺利,让关牧春对于后面的项目也充满了期待。


    很快,就到了批判环节。


    李月梅率先站起来,曲灵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见她用破音沙哑的嗓子说:“我想批判曲灵同志!就晚上下工吃饭的这段时间,她还洗了脸和头发,换了衣服,她过分重视外表,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无所谓的事情上,不是一个革命同志该有的行为!”


    曲灵心道一声:果然


    如此。明明之前打扮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的,忽然这么邋遢着就来了,她就觉出了不对劲儿。


    曲灵猜想,她故意穿着这身,是想让大家看见她白天的辛苦劳作,体现下她艰苦朴素的作风,只是看见自己换了衣服,才临时起意的。


    不管她是有预谋的,还是临时起意,这口锅扣下来,自己是决定不能顶的!


    她站起来,先是友好地对着李月梅笑了下,而后环视了下众人,真诚地说:“我接受李月梅同志的批评,感谢李月梅同志对我的关注和指导。”


    她说着,稍稍顿了下,抬手揉了揉肩膀,说:“今天我扛了一天的木头,现在肩膀有些抬不起来,回家后看,这一片都红肿了,不过,我的心里非常充实,我不光劳动了,还给工友们唱歌鼓劲儿,跟他们打成一片!我本来身体很疲惫的,也不想洗头、换衣服,可是一身一头都是土,还有汗。可我想着,咱们的交流会是个非常严肃、正式的场合,如果我带着这一身的土和汗过来参会,是不是对交流会,还有各位同志们不尊重呢?出于这种考虑,我洗头洗脸,换了衣服。”


    曲灵笑了下,又接着说:“毕竟,一般人去参加个会议,别人家里做客,或者去参加个婚礼什么的,都要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


    瞧着好些人都点头,表示认同,曲灵继续说:


    “我这么说,不是为自己辩解,只是想解释下我并不是注重外表。我洗头、换衣服确实浪费了些时间,以至于我来到小礼堂的时候,有很多同志都已经到了,正在摆凳子,我要是早到一些,便可以更早地帮着摆凳子。是我的错,我以后一定注意!”


    叭叭叭,曲灵一顿的说,即便是中间停顿了,也没跟别人留下插嘴的空隙。


    这会儿说完了,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同志站起来,说:“我支持曲灵同志!是满身尘土、衣衫破烂,还是干净整洁,不代表着一个人的革命意志。五十年代,主席就倡导爱国卫生运动,号召大家搞好个人卫生,环境卫生,曲灵同志搞好个人卫生才过来开会,很好地执行了主席老人家的指示!”


    很快,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发表观点。


    曲灵认真听着,脑子时刻警惕,听着有没有从新的角度批判自己的论点出现,好在,并没有,且支持她观点的居多。


    曲灵稍微松口气。今天这事儿可大可小,要不是自己随机应变,说了那番有理有据的辩解,自己可能就会变成今天这场交流会批评的对象了。


    第一次交流会就被批评,绝对不是个好现象!


    曲灵看向李月梅的方向,她也正看着自己,曲灵眼皮上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她和李月梅的仇是结下了!


    经过这次交流会,曲灵在“青工营”的名气更大了,除了长得好看,个子高,高中生这些客观标签之外,又多了会朗诵,虚心接受别人意见等等的正向名气。


    到1974年年初的时候,曲灵在“青工营”已经待足了半年时间,均州铁矿那些又累又苦的工作轮了个遍,大概一开始就给她安排了扛木头这项最苦的工作,后续的那些工作她倒都觉得还好。


    她黑了几个度,手变得粗糙了,人也比之前结实了许多,她原来太瘦了,这会儿看着粗壮了些,不是胖,而是有种健美之感,也长劲儿了,自己挑起前后各五十斤的扁担走十里山路不成问题。


    这次,曲灵被被分到采区当井下电工。


    此刻,曲灵清晰地明白,自己被针对了。电工是矿区男性工人们最喜欢的工种之一,工资高,补助高,但对于女性来说,无疑是非常苦的差事,要爬电线杆,要到井下去作业,对人的体力、意志都是相当大的考验。


    均州铁矿自有矿以来,就没有女性井下电工。


    曲灵心里头难受,一方面是因着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一方面是对于新工作的担心。她找了梁爱勤,把这件事跟她说了,梁爱勤也开始犯起愁来。


    “我想想那么高的水泥电线杆子,我心里头就打抖,还有井下,黑不出溜的,空气也少,还都是大老爷们,你一个小姑娘咋弄啊!”


    之前那些工作,只要勤快,就能坚持得下来,可井下电工,梁爱勤怎么想,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她提议:“要不你还是去找找张处长吧,他出面,肯定能给你换个好岗位的。”


    梁爱勤所说的张处长就是保卫处的张九钢。其实,很多很多次,曲灵都想去找张大爷,想诉说下自己的被针对的事儿,想他帮自己的忙,可也只是在心里头想想罢了,一次都没有付诸实际。


    虽然张大爷一直说有事儿就去找他,不管什么事儿,他都能帮忙,可曲灵对这个人,并没报太大期望。再说了,谁也不会喜欢一个有事没事就找自己帮忙的人,人情和耐心都是有限的,她不希望用在这些小事儿上,她想留着,攒着,等两年后,推荐上大学的事情上,再找张大爷帮忙。


    曲灵摇摇头,说:“不就是爬电线杆,下井嘛,我可以的!”


    她在宣传队的时候,上台表演也是要做身段的,压腿、下腰不在话下,柔韧性也好,现在下肢、上肢也锻炼得十分有力,她有自信可以干好,至于下井,别人都能下,她也能下!


    梁爱勤:“好吧。”这半年,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位姐妹儿是有大毅力的,让人由衷地佩服。


    曲灵:“算了,不说我了,你爸妈还有没有再找你的茬?”


    梁爱勤高兴起来,“没有,他们现在不敢惹我了,我每个月给家里交10块钱伙食费,他们至少还能剩个六七块,要是再惹我,一块钱都拿不到了!”


    这件事全程都是曲灵帮她设计、实施的,那是第一次,她直观感受到了自己这位好朋友真的是不一样了,虽然有些做法不够光明正大,甚至充满了算计,还利用了别人,但她没觉得有啥不对的,只是有些心疼曲灵,她得经历多少事儿,才变成这样啊?


    明明曲灵爸爸在的时候,她就是个只知道傻痴憨玩儿的娇滴滴大小姐,这会儿吃得苦,耐得劳,手段计谋一个不缺。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愿意做个无忧无虑不操心的,这不是没办法嘛?


    曲灵要是不改变,早就被人欺负得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躲着了。


    梁爱勤伸手,抱了抱自己的好朋友。


    曲灵感受到了梁爱勤浓浓的安慰之意,也很感动,回抱她,说:“我们都会好好的,越来越好!”


    这次为了帮助梁爱勤,迫不得己在好朋友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诸多算计,心里头很忐忑,怕她会害怕自己,鄙视自己,梁爱勤一直都是正直的,嫉恶如仇,瞧不起蝇营狗苟小算计的人。


    梁爱勤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在最困难的时候都陪伴着自己,不离不弃,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可也不想看到朋友再继续和父母拉扯,痛苦、煎熬,所以暴露了自己,帮梁爱勤出了主意。


    幸好,害怕的情况没有出现,梁爱勤体谅,理解她,比以前更加心疼自己。


    至于曲灵给梁爱勤想的主意,说起来,有些损。


    她让梁爱勤四处去借钱,借的钱不多,每次都是五毛一块的,借口就是买卫生纸、卫生带,买食堂粮票等等,钱又不多,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谁也不好意思不借。


    每次去借钱,她少不得引导着别人,问问自己借钱的原因,那她就会说自己的钱都被父母领走了,将来要给弟弟们攒着,自己每个月只有两块钱的花用,有时候工作忙得顾不上回家,多去食堂吃上两顿,这个月就没钱买卫生纸了。


    正是爱漂亮的大姑娘,同龄人在一起,别的大姑娘扎个头绳,吃


    块糖,穿个新衣,她就干看着,自己也渴望着拥有,还有就是,工友们结婚的,做满月的,这些人情往来的,也都少不了要随份子。


    她跟父母要,父母就训斥她乱花钱,她没有办法,只好跟人借,还都一一打了欠条。


    短短几天时间,她就把左邻右舍的都给借遍了。


    左邻右舍们知道了梁爱勤根本没钱还,便去找梁爱勤的父母,先不提让他们还钱的事儿,而是语重心长地说着女儿也是传后人,儿子是得疼,可也不能太过苛待女儿,把闺女榨干了去供养儿子,这是把女儿当成了奴隶啊,这可是新中国,可不能允许这种剥削行为出现!


    梁爱勤父母这才知道了大女儿在外面到处借钱,顺便把自家名声都给败坏的事情,他们是又气又害怕,就像是那位邻居说,真要把她的行为定义成剥削了,那这一家子人可就没啥前途可言了。


    他们赶紧还了钱,拿回欠条,不知道费了多少吐沫星子解释只是怕孩子乱花钱,帮她攒着钱而已,没有要剥削她的意思。


    好不容易将邻居们都安抚走了,等梁爱勤回来,两口子将院门屋门都关上,就开始训斥这个行为异常的大女儿。


    梁爱勤却振振有词,“你们替我去领工资,然后把工资攥在自己手里,每个月只给两块钱,还说剩下的钱要留给两个弟弟以后上学、娶媳妇,哪句不是你们说的,我瞎说了吗?”


    这确实都是梁爱勤父母说的不假,两人一时半会儿辩解不了,只觉得自己这个闺女怎么忽然就伶牙俐齿了起来。


    过来一会儿,梁爱勤妈才说:“那你也不能到处借钱,到处败坏我们的名声啊,家丑不可外扬,你把我们名声搞臭了,你两个弟弟以后上高中,娶媳妇结婚怎么办!”


    梁爱勤:“我也不想啊,可我没办法,跟你们要钱,你们也不给,别的不说,每个月的卫生纸得用的吧?总不能让我还跟在乡下老家似的,用苞米叶子擦屁股吧?”


    爱勤妈:“那不是每个月还给你剩了两块钱呢吗?两块钱能买多少卫生纸?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再说了,给同事们随礼的钱,哪次我没给你?我看你就是诚心的。”


    梁爱勤心说,当然是诚心的了,跟左邻右舍说的时候,八分真两分假,加油添醋,要不然,怎么能短短的两天,就借出十来块钱呢?但她肯定不能承认。


    爱勤爸终于开口,说:“你借的钱从你每月两块钱里面扣一块,这次的事情就这么定了,要是还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梁爱勤笑了,说:“那可就不能怪我了,我没钱,肯定还得继续借,邻居们借完了,借工友的,工友们借遍了,借厂领导的。想必厂领导们看我这么可怜,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肯定会借给我的。你们能把控我的工资,还能把控我去借钱不成?反正谁都知道我的工资都在你们手里,到时候找还钱也是找你们要。要不,你们就挨个跟我的工友们、领导们都说一声,让他们别借钱给我!”


    这也太损了!


    爱勤爸妈听完之后,火冒三丈,爱勤爸怒不可遏,挥起巴掌来就想揍人,梁爱勤连忙躲到一边,说:“你要是敢打我,我明天就去找妇女主任邱卫东去,她最看不得男人打老婆,打孩子,你看看她会不会给我做主!”


    爱勤爸一下子就蔫了。基本上,他就是个窝里横的,凭着工龄和资历,当上了个组长,在家人和组员面前挺威风,手里有些小权利,但是在那些领导干部面前就啥都不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路上碰见个领导,但凡能躲起来,他一定会躲着,躲不过了,就点头哈腰,低下头去称呼一声,等人家走远了,他才敢走。


    妇女主任邱卫东,以前可是造反派的小头头,前些年,不知道把多少人送去了批斗台,可不敢招惹她!


    一看这招有用,梁爱勤信心大增。


    爱勤妈就抹起眼泪来,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非得把这个家折腾散架了是不是?”


    原本,梁爱勤看见她妈掉眼泪了,心里头还挺难受的,可是听到后面这一句,就硬下心肠来,说:“这能怪我吗?谁家自己赚钱的孩子,一个月只能有两块钱的零花钱?你们把我逼成了这样,还说是我折腾,也不谁折腾!你问到底要干啥,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爱勤妈就不说话了,爱勤爸也沉默不语。


    梁爱勤知道今天这一时半会儿的,谈不出个结果来,虽然他们害怕去找领导,害怕她再到处去借钱,可毕竟关乎到一个月二十多块的工资,他们好不容易掌控在自己手里,怎么肯轻易就放手?那可是他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的彩礼钱!


    她也没再多说什么,虽然知道父母终归会妥协,有些激动兴奋,也很舒畅,但同时,还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她自己也很清楚,这隐隐的不舒服是因着对父母的反抗,因着对父母的感情太深,看他们难受,自己也会难受,会心软。


    第二天,梁爱勤的爸妈都显得很憔悴,大概是一宿都没睡好吧。吃了晚饭后,他们就将梁爱勤叫进屋里,开门见山地说:“你想要多少?全都给你是不可能,每家每户,不管男的女的,只要没结婚的孩子,就没有自己全都掐着工资的道理,你就是找到革委会,也没人支持你!”


    梁爱勤呼口气,也有些兴奋,他们说这样的话,就说明妥协了。


    本着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原则,梁爱勤开口:“我每个月给家里交五块钱。”


    “那可不行!”爱勤妈的眉毛立时竖起来,迫不及待地反对。


    爱勤爸也立刻反对,“你要在家里吃饭的,每个月5块钱,连你的饭钱都不够!”


    “怎么会不够,我吃得也不多,一个月光吃细粮都用不了五块钱!”梁爱勤反驳道。


    爱勤妈:“一个月给你留五块,剩下的21块,我们给你攒着,将来你结婚的时候再给你。”


    梁爱勤有些想笑,他们终于会拿瞎话哄骗自己了,她说:“不行!”


    她斩钉截铁、不依不饶的态度着实让父母恼怒又挠头,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双方都同意了,梁爱勤每个月上交给父母十块钱。


    梁爱勤一开始就没想着不往家里头交钱,这样的结果,她已经很满意了。


    她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但是畅快过后,还有些隐隐的不安,还有些担心。她从来没有这样忤逆父母过,不知道以后父母会不会针对她,处处找她的毛病。


    她把自己的担忧跟曲灵说了,曲灵想了想,说:“你的工资,本来被你父母视作囊肿之物,现在被你要回来大半儿,他们肯定不甘心,冷言冷语的发泄下心中的不满也是正常的,但要是我,我就不惯着他们,肯定要怼回去,让他们知道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你这次干的事儿也把他们给镇住了,向他们表明,你是有脾气,也是有办法的,他们以后肯定会有所忌惮,再对你干什么事儿就不会像之前那么理所当然了,对你反而是好事。”


    对于曲灵的说法,梁爱勤将信将疑,刻意观察了父母几天之后,发现都被曲灵给说中了。最开始的两天,时不时夹枪带棒地呲嗒几句,说什么孩子白养了,是个白眼狼云云,每次,梁爱勤都没惯着她,说:“行,你说我是白养狼,那我这个白养狼当定了,每个月十块钱我不给了,你也把之前扣了我的工资还给我,咱一刀两断!”


    她妈反而不再言语了,生怕梁爱勤说到做到,把孩子养这么大了,真要断了亲,那损失也太大了。在那之后,她反而关注起梁爱勤来,也会询问她爱吃什么,会抢过她刷碗、扫地的活儿,让她弟弟、妹妹们干,说她干了一天工作,不应该再干这些。


    梁爱勤此时方觉,以前的自己简直就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问题是那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苦,反而乐在其中,还有隐隐的成就感。


    她觉得,正应了那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正应了曲灵说的那句话,人善被人欺。在跟同事们相处的时候是这样,在多子女家庭中也是这样。


    梁爱


    勤的问题彻底解决,曲灵也就不分心去关注自己的好朋友了,隔天,就去井下电工组报道。


    第29章 电工带曲灵的师傅姓刘,年纪跟教她扛……


    带曲灵的师傅姓刘,年纪跟教她扛木头的范师傅差不多,人非常瘦小,黑黑的脸庞瘦成一个小窄条,有些嘬腮,显得眼睛尤其大,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很像个猴子。看人的时候眼神发贼,有些渗人。


    曲灵心里头有些发毛,由着他打量了自己一番,有些局促地朝他笑笑。


    刘师傅开口,说:“老范找我了,说你是个好孩子,让我多照顾你。”


    曲灵惊讶,她扛木头的工作干了两周左右,之后就去修路班了,再之后每天白天干体力活累得不行,晚上开交流会,得跟人斗智斗勇,时刻保持高度戒备,唯恐又被李月梅给阴了,哪儿有精力想着范师傅,没想到,人家不光记得自己,还帮自己“走了后门。”


    曲灵有些感动,却听见刘师傅接着说:“不过我没答应。”


    曲灵一怔,这么直接了当的吗?这句话大可不必说出来吧?这是对自己太过轻视,还是如何?


    刘师傅接着说:“也不知道非得把你个姑娘家安排在这个岗位上做什么,这就不是女同志该干的活,不过,既然你已经过来了,我也不会因为你是女的对你放松要求,你就把自己当成是个男的。”


    刘师傅知道给自己分配来个小丫头时,就跑去找了上面抗议,要求撤销决定,上面东拉西扯的,就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这人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他便知道,这姑娘是得罪人了,也不知道她跟谁结了仇,至于这么折腾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吗?


    即便心里头有些怜悯她,但刘师傅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电工工作非常重要,关系着铁矿能不能正常运营,容不得一点马虎,不管曲灵是男是女,来了他手底下,就不可能享受特权,必须严格要求,这是对她本人负责,也是对均州矿负责。


    曲灵郑重地点头,说:“刘师傅,我不要搞特殊,我会努力学习,努力工作的!”


    刘师傅点点头,对她的态度还是满意的。安排着曲灵,“先做些练习。缠线圈、爬水泥杆,是电工基本工,必须要做好。”


    接下来,他就给曲灵做示范,展示着缠线圈的方法和技巧。曲灵认真地看,等自己亲自上手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头又轻又稳,一开始速度很慢,越缠越快,练习几次之后,就可以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缝隙,虽然赶不上熟手,但新手能缠成这样,可以说是非常有天赋了。


    刘师傅看曲灵的目光中就带了丝欣赏,再跟她说话时明显温和了许多。


    曲灵感受到了,深觉这位刘师傅其实也并不难相处。


    第一天上工,刘师傅并没有给曲灵安排太多工作,让她继续练习缠线圈,又教了她剪钢丝的技巧,便带着她做电工的日常工作,说:“等明天带你练爬电线杆,等能熟练攀爬,你就可以上工了。”


    下班后,曲灵跟梁爱勤、曲树强约着,一起在食堂吃饭。


    曲奶奶已经回了老家,这两年,她做了手术后的身体恢复得很好,隔段时间过来看看曲灵,给她送些粮食、蔬菜什么的,不过不会住太长时间,一是曲灵大了,凡事都能自理,她不再操心,二是在城里住着,很多东西都得花钱,抛费太大,她舍不得。


    后来,到底让她知道了自己做手术花费了多少钱,虽然心疼那些钱,但也没说还不如不救我之类的话来伤人,反而愈加珍惜自己的生命,这可是儿孙们花了大价钱才保下来的,她非得活够本儿才行。


    她也知道曲灵出了三百块,叮嘱曲铁民和黄春妮,这钱无论如何也得还给她。曲铁民本来说的也是借钱,也没打算赖账,大儿子第一年上班,每月18块的工资,第二年开始,工资涨到了26块,这些钱,除了留给儿子吃食堂的钱之外,基本上都攒起来,还给曲灵了。


    曲灵倒是痛快收下了。


    曲灵拿了三百块钱医药费时,曲铁民就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占了遗孤的便宜。后来曲灵把曲铁军的工作岗位给了曲树强,又让他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毕竟这名额还可以卖出去,一个正式工人的名额,少数也能卖个两三百块,给了自家人,就不可能收钱。


    要是曲灵不收这借款,那曲铁民估计晚上都睡不着觉,每次见到曲灵,都十分拘谨不自在,就像是杨白劳看见了黄世仁似的,总觉自己低了一头,心存羞愧。等第一笔钱还上,曲灵收下后,这种情况就改善许多,曲铁民又和以前一样,是二叔的身份,坦然面对她这个侄女了。


    这笔钱前段时间已经都还完了,曲铁民无债一身轻,彻底轻松了。


    而曲树强的饭碗里,也能见些荤腥了,他往曲灵和梁爱勤的铝饭盒里各夹了一块肥肉片。那一份菜里,就这么两片肉,都给出去,他就没得吃了,但吃着沾了肉腥大白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梁爱勤将那枚肉片放进嘴里,高兴地咀嚼,朝着曲树强甜甜一笑。


    曲灵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异样,回想之下,他们之间好似老早之前就不一样了,她觉出不对劲儿,但没费心思去想。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着,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梁爱勤和曲树强齐齐一惊,异口同声地说:“熟吗?不熟啊。”


    曲灵瞧着他们,不光说出的话一样,表情也差不多,一个猜测涌上脑海。她抽了口气,指着他们问:“你们两个,你们两个不会是……”


    “不是,不是,我们没有”,两人又异口同声地开口,脸上泛起害羞之色。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曲灵心下欢喜,也觉得好笑。这两人,一个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个是知根知底儿的堂哥,都是自己最亲,最喜欢,最信赖的人,他们两个谈对象,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他们两个瞒着自己,肯定是有原因的,要么就是在一块的时间不长,感情还不稳定,要么就是还没想好怎么坦诚这个消息,不管是哪种情况,曲灵都觉得暂时装成不知道为好。


    她强忍着嘴角溢出来的微笑,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你们就着急否认?都学会抢答了,没啥,就是觉得你们两个有时候还挺有默契的。”


    一听这话,梁爱勤和曲树强对视一眼,齐齐松口气,而后讪讪地笑。


    曲灵也没为难他们,埋头吃饭,说:“吃完饭,我得去张大爷家一趟。”


    梁爱勤和曲树强两人同时发问:“你去干嘛?”


    曲灵:“这阵子没顾上,好久没去了,也该上门瞧瞧去。”


    曲灵给张九钢带了瓶他爱喝的高粱酒,给张大娘带了一包市食品加工厂自己做的梅花形的鸡蛋糕。


    张大爷家也才刚下了饭桌,张大娘正在往下拾掇碗筷,看见曲灵来了,忙问:“吃了没?”


    曲灵将东西搁在柜面上,说:“在食堂吃过了。”


    张大娘有些嗔怪地说:“你这孩子,咋不来家里吃?太见外了,咋又带这老些东西?别废那钱,自己攒着点,将来用钱的时候多着呢!”


    “我正好发工资了,想着有一阵子没来家里看你们,就过来了。”


    张大爷将饭桌撤下去,招呼着曲灵来炕上坐,张大娘也不刷碗了,坐过来陪着。


    三人一块聊了些家常,张大爷开始问起她的工作情况。


    曲灵:“我被分配去当井下电工了。”


    因着转业之前就到了一定的级别,张大爷转业到矿上后,直接给了处长的职务,是矿上很重要的一个领导,平时就关注着自己这一摊子的工作,对于矿区的工作,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也没那么了解,就也没有多想。


    他鼓励曲灵:“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好好干!”


    曲灵点点头,说:“大爷,我一定好好干的。听说,我还是咱们厂有史以来第一个女性井下电工!好多人都说,女同志不适合爬电线杆,不适合去黑咕


    隆咚的井下,和那些大老爷们一起干活,但既然把我分配到了这个岗位,我就一定会好好干,绝对不能女同志们丢人。你看,我一开始上班的时候,被分配去杠木头,人家也说我是厂里第一个女扛木工,我不是也干得很好嘛,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努力!”


    听着听着,张大爷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脸色也有些发沉。


    张大娘没注意到这些,顺着曲灵的话题说着:“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了,干那些老爷们干的活儿,就是干不好也不丢人。唉,均州矿那么多的老爷们,咋就非得让你个小姑娘干这些活儿啊?”


    曲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着说:“我杠木头的时候,好多人还以为我是得罪了谁,被人整了,被发配过去的呢,哈哈,我又没得罪谁,谁会这么整我呀。我想啊,估计是领导们想要重点培养我,才锻炼我的,主席经常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啊,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张九钢若有所思,没有说话,张大娘满脸是笑点着头,说:“肯定的,灵儿以后肯定能干大事儿,打小,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行。我记得你三四岁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你都逗你,说小灵儿,你长大了要干啥啊,你就奶声奶气地说,我长大了要去上大学,欧呦,逗得大家都笑个不停。”


    曲灵脑子中有这样的画面,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记忆,还是爸爸给她讲述后自己想象的。她说:“我记得的,有一回有个叫彭奶奶的说我小孩子还真敢想,还上大学?知道大学是个啥不?你还跟她吵架了。”


    张大娘疑惑地问,“有这么回事吗?你那会才三四岁,能记得吗?”然后又自问自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这孩子三四岁时的事儿都能记得,可真是聪明,可惜啊,大学关张了,再聪明也不去了了。”


    张大娘极为可惜地叹口气。


    曲灵往张大爷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眼神盯着屋地,目光严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娘,从去年开始,有的大学重新开始招生了,叫工农兵大学,干满两年就有报名的资格了。”


    张大娘拍了下大腿,说:“对,对,我也听说过这事儿,这么说,灵儿你也有机会去上大学了是不是?”


    曲灵笑着点点头,说:“我想着,我好好表现,工作上吃苦耐劳、认真负责,思想上追求进步,争取能被推荐去上大学。”


    张大娘猛点头,也往张大爷那边看去,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连忙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到时候让你大爷帮你”给咽回肚子里。


    此时,张大爷家的大儿子回来了,曲灵趁机站起来说:“大爷,大娘,我还得去参加交流会,过两天再过来看你们。”


    张九钢下炕,亲自来送曲灵,走到门口时,忽然问曲灵:“那个李小志,后来又找你麻烦没?”


    曲灵摇摇头,说:“没有,他初中毕业后就进了矿,在后勤当个有些权利的干事,我跟他面儿都没见过几次,没找过我的茬。再说,他抢了我的名额在先,我不过就是把自己的名额拿回来。他和他爸要是再找我的麻烦,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张九钢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干活,要是实在坚持不下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曲灵忙拒绝,说:“大爷,我能行,你别为我操心。我要是坚持不下去了,会来找你帮忙的。”


    张九钢答应了。


    待曲灵走远,张大娘叹口气,说:“这孩子,太刚强了,她爸去了这三年,啥事儿没求过我们,倒是隔三差五的就来看看,每次都不空手。”


    张九钢没理会自家老婆的话,背着手,低着头回了屋。


    隔天,刘师傅就开始教授曲灵爬电线杆。他拿来了一根粗粗的绳子,还有一对儿脚扣,说:“这就是爬电线杆必须要用到的工具,能不能快速攀爬,怎么能在攀爬过程中确保自己的安全,就全靠这两样了。”


    绳子她明白,肯定是起到固定作用的,至于那个脚扣,顾名思义是套在脚上的,造型比较奇特,像个圆弧形的钩子。


    刘师傅指着其中一个脚扣说:“脚扣分成电线杆脚扣和水泥杆脚扣,这个是水泥杆脚扣,这边是钢条,这边是脚蹬,钢条里边是一圈橡胶,是接触水泥杆子的部分,你双脚就是踩在脚蹬子上,一步一步斜着往上爬,说是利用个什么杆子的原理,还有什么摩擦自锁之类的,总之就是能让脚扣牢固地卡在电线杆上。”


    接着,他又讲解了上电线杆的步骤及注意事项,强调:“不管你有多熟练,也必须要按照这个步骤来,虽然咱们矿还没有出现过电工掉下来发生伤亡的事情,但别的地方有过,一旦从上面掉下来,顶好也是个瘫子,千万不能大意,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曲灵脑中将步骤一一记下,郑重地说:“我明白的。”


    刘师傅不擅长理论讲解,见曲灵明白了,便叫来自己一个徒弟给曲灵实地演示。


    那徒弟痛快答应,带着安全绳和脚扣,打头去了距离最近的一个水泥电线杆。他先拿电笔测试了一下电线杆是否带电,接着带上绝缘手套,将安全绳系在电线杆上,而后将脚蹬一上一下地放在距离电线杆大概二三十厘米的地方,接着将脚伸进去,而后,便小心地挪动着脚蹬,一步步地踏了上去。


    在那徒弟操作的同时,刘师傅再一次讲解了上电线杆的步骤以及注意事项,大概是因为有实物操作了,刘师傅的语言也丰富起来。


    曲灵一边听,一边仰望着电线杆子,仔细盯着那徒弟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


    十米长的电线杆子,高耸入云,从下面仰视,比实际更高一些,曲灵想象着站到那上面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发怵。


    “对了,你晕高不?”刘师傅忽然问。


    曲灵想了想,说:“应该不晕。”


    刘师傅:“那就好。”


    说话间,那徒弟已经爬到了电线杆顶端,跟下面的刘师傅招了招手后,便又往下爬。


    不多一会儿,那徒弟就轻松下了杆子,脸不红气不喘的,极为轻松。


    刘师傅说:“他爬电线杆的记录是10米高的杆子,一分钟上下,今天为了给你演示,所以爬得比较慢。”


    曲灵暗抽一口冷气,这得多块的速度啊!不禁肃然起敬。


    那徒弟被刘师傅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比着师傅差远了,师傅可用不了一分钟。”


    刘师傅难得脸上有了笑容,说:“现在年纪大了,爬不动了。”


    他这个年纪,手底下基本上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除非年轻人搞不好的他才会亲自上。


    徒弟麻利地拆卸着安全绳和脚扣,刘师傅脸上恢复了严肃,问曲灵,“敢上去吗?”


    曲灵深吸一口气,说:“敢!”


    刘师傅赞许地扯了下嘴角,说:“只要你按照我说的步骤去做,不会出问题,一步一步往上走,一只脚扣住了,再迈另外一只脚,千万不要慌,能做到吗?”


    曲灵呼口气,接过那徒弟递过来的安全绳,说:“能!”她在心里头默念着步骤,一直告诉自己,要稳住,不要慌,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安全绳系在腰上,扣上安全锁,带上绝缘手套,扣上脚扣,先将左脚伸进去,扶住电线杆,稍一用力,再将右脚伸进去,感觉到了脚扣卡在水泥杆上的踏实感后,她才又迈动左脚,在空中微微划出一个弧线,而后又卡在水泥杆上,紧接着是右脚。


    如此行进了三四步,她心中渐渐地踏实了起来,便继续往上爬,差不多爬到五六米远的时候,她低头向下,刘师傅和那位徒弟站在原地,身体变得小小的的,手搭凉棚,抬头往上看着,脸皮紧绷着,一眨不眨。


    曲灵朝着他们笑了笑,继续一步一步地攀上电线杆的顶端。


    清冷的风吹在她身上,猎猎作响。她深呼一口气,往远处看去,小半个采矿区收入眼底,有了种登高望远之感。她深深地呼吸着,进入肺里面的空气仿佛都要比下面更清凛些。


    很奇怪,刚刚在


    地上仰望着上面,会有些许头晕之感,而真正到了上面,却感觉良好。她忽然间就身心舒畅,心中因着被人暗中下绊子,而始终横亘在心中的一点点不愉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能当电工,能体会到这种全新的体验,未尝不是人生中的财富,以后回忆起来,也会觉得很有趣吧。


    她只稍作停留,便反转身体,往下行走。


    往下走的时候,她只能看见眼前的水泥柱子在不断变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三分钟,她听见了刘师傅的话清晰响在耳边不远处,便知道自己是下到底儿了。


    回头去看,果然,他们近在眼前,甚至听见了刘师傅明显地呼出一口气。


    等她双脚落地,刘师傅的徒弟主动上前帮她解了安全绳,曲灵道了声谢后,问刘师傅:“师父,怎么样?”


    刘师傅:“勉强过关。切记我说的,每次爬高,必须得按照流程走完每一步,千万不能因为熟练了就麻痹大意,切勿得意忘形!一定要注意,安全第一,不用过分追求上下杆的速度,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你早几分上去和晚几分上去没有区别。”


    曲灵乖乖点头,说:“我记住了!”


    自从曲灵成功地学会爬电线杆,刘师傅对她的态度就更好了,不像之前,带着同情,还有嫌弃,真正把她当成徒弟来教了。


    学会了爬电线杆后,刘师傅又开始教授关于电路、维修的很多知识,每天,跟着刘师傅完成电工的日常工作,随时随地的,见缝扎针被传授知识。


    没过几天,刘师傅又带着曲灵下井了。


    真正下到矿井,大概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曲灵并没有觉得井下环境多么恶劣,她很快就适应了,心里头想着自己如今也是能上天入地的人了,竟有了些苦中作乐的成就感。


    这天中午,曲灵懒得回去现做饭,便去食堂吃。她是一个人去的,因为工友都是男的,会去食堂吃饭的,都是没成家的二十来岁的大家伙子,上工的时候也就罢了,下工还在一起容易被人说闲话。


    正好路上遇见两个“青工营”的同期姑娘,便结伴一快去。


    第30章 阴魂不散李小志曲灵先打好了饭,找了……


    曲灵先打好了饭,找了张桌子,给另外两人也占了位置,刚要坐下,远远就看见李小志端着两个大饭盒走过来,他也看见了曲灵,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径直走过来。


    自从两家闹翻后,也就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李小志都是横眉立目,见了仇人一般。曲灵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想跟他在公共场合爆发冲突,所以一般都选择无视他。


    见他冲自己来了,曲灵立时提高警惕。


    “曲灵,看来你上了个高中也就那样嘛。”李小志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


    “是啊,怎么着不是为人民服务呢。”曲灵也笑着说,黑了几度的脸上平静从容,眼神晶晶亮,并未被繁重的工作摧残,甚至更精神了许多。


    李小志看到这张脸,就恨得不行,就是眼前这个人,害得他跟高中失之交臂,让他家花了好几年的积蓄送礼走后门才安排了后勤的工作,当了个工人身份的干事,跟别人干一样的活儿,工资福利却比别人少一大截。


    工作这两年,他越发痛恨曲灵,就像是梗在心间的一根刺,时不时就疼一下。刚刚看见曲灵,压抑不住心里的怒火就走了过来,不能动手揍她,也要刺她两句,哪怕看看她被摧残的样子,心里也能舒服很多,可是亲眼看了,心中的火气反而更胜。


    他心里头有一肚子骂她的话想要说,可是这种公共场合,肯定是不能说的,他只能小声而又恶狠狠地说:“每天跟猴似的爬电线杆子好玩吧?下井的时候注意点,可别被掉落的大石头砸死喽。”


    这话一说出口,他心里头舒坦多了。


    听他这话,曲灵便能判断出,自己被针对,真的是李小志父子在后面搞的鬼了,她没在意这诅咒性的话语,而是朝着眼前之人嫣然一笑,而后伸出手掌,抡圆了朝着李小志的脸颊扇去。


    “啪”,清脆至极,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紧接着,曲灵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痛骂。


    “李小志,你恨我就说我一个人好了,为什么诅咒井下工人们?他们为了国家铁矿事业做出了那么多贡献,在黑乎乎的地底下辛苦劳动着,你凭什么诅咒他们被掉落的大石头砸死,你还有没有良心?李小志,你还是后勤的干部,你爸还是堂堂财务处的主任,怎么能教育出你这样的孩子!呜呜呜!”


    李小志被打懵了,脑子晕乎乎的,好似进入到了一个真空地带,好一会儿,强烈的疼痛感向着那半张脸连带着耳朵侵袭而来,很快,那疼痛沿着经络,就蔓延到了全身。李小志的意识才逐渐清醒,有了个明悟,自己被曲灵扇巴掌了,同时,耳朵也能接收外界声音,听见了曲灵饱含着愤怒的控诉。


    “……李小志,我知道因为高中名额的事情,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可是,你恨我一个人就算了,为什么要牵连均州铁矿所有下井的工人?他们那么伟大,那么辛苦,我们尊敬、学习他们的精神还不够,你居然盼着他们死在井下!安全生产一直是矿上的重中之重,矿领导也说过工人生命重于泰山,你居然盼着发生矿难!李小志,你还是人吗?你还是主席的好战士吗?你还是共青团员吗?”


    一声声哭诉,蕴含着无数正义,震得李小志耳朵嗡嗡直响。他看见几乎所有正在食堂吃饭之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更有很多人走过来,将两人围在中间,随着曲灵的控诉,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凶狠,恨不能吃了自己一般。


    他知道此时自己是要辩解的,可是嘴巴好似被打坏了,张一张都费劲,他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巴,申辩着:“我没说,她诬赖我!”


    声音却被曲灵的盖了过去,曲灵是谁啊,当了那么多年宣传队演员,又经常在“青工营”给大家读报,那声音的穿透力、感染力自不必说。


    李小志真是又气又急,嘴巴又疼,恨不能也上前狠狠扇曲灵两巴掌,可是他知道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巴掌还没挥出来就得被人抓住,更坐实了他的恼羞成怒。


    情急之下,他抓了身边一个不认识男人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辩解,“我没有,我只是说她小心下井被石头砸到,没有诅咒所有下井工人,曲灵她诬赖我!”


    那人被他抓住,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还在为井下工人打抱不平的曲灵,默默将李小志的手臂推了下去。


    李小志不甘心,又转向旁边的人,重复说着这一番话,


    这会儿,曲灵已经说起了她和李小志的恩怨,“……李主任亲自说的,李小志不会上高中,没有抢我的高中名额,却没想到,李小志一直在嫉恨我。我对不起所有井下工人,都是我牵累了大家,要不是我惹到李小志,大家就不会被诅咒了,我真是………呜呜呜”


    虽然是破除封建迷信许多年了,但平白被人诅咒,说矿塌了,被大石头砸死,谁心里头又能舒服呢?在矿底下工作的人,都十分忌讳这个。


    本来有看着李小志那红肿不堪,还带着五指印的半张脸可怜兮兮的,有些心软了,正劝着曲灵,“他肯定不是故意的,都是矿上的职工,咒井下工人,也是咒他自己,怎么会干这种事……”的人也说不下去了。


    有那脾气爆的井下工人受不住了,直接撸了胳膊就要找李小志来理论,大有一言不合就上去揍他一顿的架势。


    曲灵是想要利用大家,给李小志个教训,却不希望因此将这些人都拉下水,李小志父子如今在均州矿是有些地位的,能够给自己背后下绊子,自然也能整治别人。


    她连忙出言安抚,说:“大家别生气,仔细想想,李小志可能看见我,就口不择言,这才说了诅咒的话,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李小志瞧着那些气势汹汹满脸怒气的人都是黢黑油亮的皮肤,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这要是被他们揍上一顿,打伤打残不说,那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以后在均州矿,短时期内,别说评职评优,恐怕出门都得蒙着脸了。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见大家目光都集中在曲灵那里,便缩了身体,饭盒都不要了,悄悄地溜走了。


    曲灵一直分了些余光在他身上,自然知道他溜走了,正好,他不走,还真不好收场。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发现李小志不见了,便叫了出来。不停说着车轱辘话安抚大家伙情绪的曲灵轻轻松口气,再没人发现,她都口干了。


    “呸,让他给跑了!”


    “一看就是被人说中,灰溜溜地逃跑了!”


    “对了,听说他叫李小志,他爸是后勤的一个主任?你们有认识他的吗?”


    “我认识,我去找他办过事儿,小小年纪,脾气大得很,训了我好几次,我看啊,他咒骂下井工人,倒像是真的,他就瞧不起咱们!”


    “……什么玩意儿!也就是这两年不兴这个了,要是前几年,非得贴他的大字bao,批dou他不可!”


    ………


    大家七嘴八舌,但当事人都走了,怎么着也闹不起来,只是咒骂李小志发泄下情绪罢了,过了一会儿,大家也就四散去吃饭了。


    两名同伴同情地拍拍曲灵的肩膀,说:“你还说你不是被人背后穿小鞋了,你呀,就是心太善了,总把人往好处想!”


    对于曲灵特殊的遭遇,谁都不是傻子,心里头都猜测着她是得罪谁了,可曲灵每每都说自己没跟任何人结仇,没招谁惹谁的,谁会对付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孤女呢。


    可这会儿看来,可不就是这个李小志在背后搞鬼吗?


    曲灵叹口气,说:“要不是他在我面前诅咒井下工人,我也想不到真有人在背后搞鬼。我就想不明白了,明明就是他们想抢我的东西在先,邱卫东主任正好路过,觉得这事儿不公平,才帮我主持了正义,将上高中名额还给了我,他怎么就恨上我了呢?”


    两名同伴看曲灵的目光愈加同情,其中一个说:“这世上啊,就是有这种坏人,他们看上了的,就是他们的,你想拿回自己的东西,你却成了强盗,唉,也是你倒霉,咋就碰上这种人了,可惜啊,咱们刚进厂,手里头一点权利都没有,对付不了他们。”


    另外一名同伴提出建议:“曲灵,你要不去跟厂里举报吧,咱们不能纵容这种人在领导岗位上!”


    曲灵摇摇头,说:“我没有证据,去找领导就是背后告状,诽谤领导干部。”


    也是啊,虽然今天闹了这么一出,但也没有办法证明李小志父子俩干了什么不法勾当。李小志出言诅咒井下工人,说出大天来,也不算是什么严重的错误,且如果他咬死了自己没说,是曲灵瞎说的,或者曲解了他的意思,别人也没办法定他的罪。


    那同伴叹口气,摇摇头,觉得真是又无奈,又可气,这种人,把曲灵欺负成这样,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另外一个同伴却忽然笑了起来,说:“幸好,你打了他一巴掌,我看他被打得半边脸都肿了,估计牙齿都松了,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消不了肿!”


    三人就都笑了起来。


    曲灵朝着他们晃了下自己掌心通红的手掌,说:“当时一听他诅咒井下工人,我脑袋一下子就懵了,手比脑子更快就扇了出去。我这是扛木头、爬电线杆子的手,这半年多长了不少劲儿,才能把他打成那样,说起来,这大概也算自作自受。”


    另外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曲灵吹了吹红肿起来的手,心里头也觉畅快得很,那一巴掌她可是用了全力的,就让他李小志顶着这张肿脸到处现眼吧!


    再加上今天食堂的事儿,很快,李小志父子就会全厂知名的,大家就会知道他是个会诅咒井下工人的。这样的坏名声,短时期内,是别想摆脱掉了,在这样的名声被大家伙忘记之前,这父子两个就别想着升职评优了!


    曲灵本来没想自己亲自动手的,她把被针对的事情透露给张九钢,准备借他的手,给李小志一个教训。她相信,张九钢不会无动于衷的,他到底是堂堂的保卫处处长,曲灵到底是他的故友之女,被人这么欺负,他面子上过不去。


    可今天恰好碰见李小志,他居然还有脸以受害者的样子,过来挑衅,曲灵便决定不再忍耐,那一巴掌就打了下去,震得自己的整个手臂都麻了。


    装可怜博取同情固然能更好地达成目的,可是这样,直接上手才更过瘾啊!这一巴掌,好似把这半年多身体上的疲累全都打散了,一身轻松!


    光明正大地闹上这一场,把自己和李小志父子间的矛盾摆到台面上来,他们便是再想报复自己,恐怕也会有所忌惮了。


    这事儿过后的第三天,有保卫处的工友跑过来,让她晚上下班后去趟张九钢家,还说张处长专门强调了,让她下了工就去家里吃晚饭。


    曲灵道了声谢,下了班,回家换了工服,洗漱一番,重新梳了头发,就奔着张九钢家去。


    她过去的时候,饭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在正屋的屋地上支了张桌子,桌子上摆了好几道菜。


    张大爷家小孙子双手扒着桌沿儿,馋得直流口水,一脸哭唧唧的样子,一会儿小手就试探着往盘子里头抓去,却被张九钢严肃地一声“嗯”给吓到,连忙缩回手。


    张大爷年纪比曲灵爸爸曲铁军大个三四岁,结婚比较早,当兵走之前,家里就给订了婚,一到可以结婚的年纪,就打了报告,回老家结了婚,很快就有了孩子,如今连孙子都这么大了。


    张大爷的大儿子和儿媳妇也都在均州矿工作,不过因着组建了小家庭,又符合分房标准,就申请了独立的住房,也单独开火,白天把孩子送来让张大娘看着,晚上再来接走。张大爷另外的孩子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曲灵并不经常见到他们。


    小孙子看见曲灵,有些认生,也顾不上馋嘴了,跑过去抱住奶奶的大腿,将脸埋在奶奶的腿后面,露出半张脸好奇地瞧。


    那小模样,还挺可爱的,把曲灵逗得直乐,张大娘哄着小孙子说:“这是曲灵姑姑,你不记得了,上次还给你买糖吃来着。”


    那孩子自然不记得曲灵,但一听见糖就开始兴奋起来,不停地重复着“糖,糖”这两个字。


    曲灵弯下身来笑着哄他,说:“下次姑姑再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小孩子大概是听懂了,点着小脑袋答着“好”,又口齿清晰地说着:“要糖。”


    “嗯!”张九钢的声音发出,小孩子吓得赶紧又躲到奶奶后面。


    “这孩子,被你养得没出息,馋痨似的!”张九钢不满地瞧着自家媳妇和小孙子。


    张大娘不爱听这话,忙说:“他刚两岁,正是只知道吃和玩的年纪,懂什么?”


    张九钢哼了一声,说:“小时候不管,大了也屁扯!”


    曲灵连忙出声转移话题,说:“大娘,你咋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真香!”


    张九钢是个典型的大家长,一直在这个家庭里说一不二,他的子女们都怕他。但因着曲灵不是自家孩子,大概还添加了一层她亲生父母的关系,他对曲灵从小到大都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了。


    人都说隔辈亲,没想到张大爷对自己的小孙子也挺严厉的。


    但,从待客之道来说,一般不当着客人的面儿吵架,这是很赶客的行为,今儿张九钢没有控制自己,显见的,是心中有气。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李小志的事情在生气,曲灵猜想着。不过,答案得在吃完之后才能得到解答了。


    张九钢的规矩,先吃饭,有啥事等吃完了饭再说。


    张大娘给准备的饭菜很丰盛,一盘大白菜炒肉片,一盆酸菜豆腐泡炖粉条,还有一盘炒的土豆丝,虽然只有三样,但都是用


    大家具装的,也摆了一大桌子,饭是蒸得暄腾腾的大米小米两掺的二米子饭。


    张大娘用二大碗给曲灵盛了杠尖儿一碗米饭,压了又压,实在压不动了才递过去。曲灵入手沉淀得很,不过她现在每天干着体力活,食量又长了不少,这一碗米饭,不在话下。


    曲灵最爱吃张大娘炒的土豆丝,她不洗淀粉,出锅之前会放些五香粉,炒出来的土豆丝黏糊糊的,却一点都不面,十分好吃,是张大娘的拿手好菜,曲灵跟张大娘学过做法,自己也尝试着做过,做出来的却不是张大娘的味道。


    “别光吃土豆丝,也吃点肉。”


    张大娘一边喂着小孙子吃拌了菜汤的米饭,一边挑着菜里面的肉夹给曲灵。眼看着就把里面的肉都给挑光了,曲灵忙把碗挪到一边,说:“大娘,我自己夹就行。”


    张大娘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惜和同情,叹口气说:“那你多吃点儿,这半年多,受苦了。”


    曲灵就知道张大娘也知道了李小志的事儿,看来张大爷找她来确实是因为此事儿。


    吃完了饭,桌子收拾干净,张大娘又给两人沏了些五味子泡的茶水,放了些白糖在里面,酸酸甜甜的,略带着点苦味,助消化、健脾胃,很好喝。


    张大娘去刷碗,小孙子被放到墙边,给他用小茶缸子装了五味子水,让慢慢喝。


    孩子特别爱喝这水,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的喝,不哭不闹,乖乖地坐着,特别可爱,曲灵便逗引着他说话,孩子虽然小,会说的话不多,但口齿很清晰,童言稚语的,好玩极了。


    张大爷轻咳一声,这是要开口说话了,曲灵安静下来,等着他开口。


    “李小志父子那事儿,你受委屈了。以后有我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别想出头。”张九钢淡淡地说。


    曲灵:“谢谢大爷。”


    张九钢跟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听了曲灵的道谢,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水,而后缓缓说:“谢什么?说谢谢就是打我的脸,我惭愧啊,说来我也是堂堂一个保卫处的处长,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亏我还说要照看你,你却当着我的面儿被人背后下了绊子。”


    曲灵忙安慰:“这也不怪你,就连我这个当事人也是才知道,你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么可能知道呢?只能怪他们太狡猾,这绊子使得太不明显,没在我入厂的事情上动手脚,也没在我家房子上做手脚,不然,早就被咱们发现了。”


    张九钢哼了一声,说:“他也得办得成!”这可都是大事儿,要是有人想动手脚,他能立刻发现,怎么着也会阻止的。况且,李小志父子还真没这个本事,就只能在小处报复罢了。


    就如同此时的张九钢一般,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李小志父子实施报复,但是找机会下绊子、扯后腿还是非常简单的。


    话说完了,张九钢鼻孔吸张了下,说,“明知道我和你爸关系好,还敢在我眼皮底下干这事!之前的事儿我没跟他一般见识,他还没完没了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一定得跟大爷说,得让那些想欺负你的人看看,你也是有人护着的!”


    曲灵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来,动容地说:“大爷,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被人欺负成啥样。”


    张九钢叹口气,这么些年来,曲灵从来没跟自己求助过,凡事都是一个人扛,是个倔强又坚强的姑娘,他倒是刮目相看了,对这姑娘真心怜惜起来。


    要是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张九钢瞄了曲灵一眼,她明确地说过她跟亲生父母之间的关系已经断了,只有曲铁军这一个爸爸,可这孩子这几年日子过的……


    他这个糙老爷们都能感受得到,绝对不能说好,要是日子过得好,她的性格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还有那张小脸,以前多白净啊,现在可黑多了,还有穿着打扮,都是朴素的,打着补丁的,曲铁军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让孩子穿得这么破烂过?


    再说,曲灵说这话的时候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她能懂什么?


    张九钢心里头一直琢磨着这事儿,等将曲灵送走,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封从首都燕市寄过来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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