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叩谢请孟长盈于淮江一见
回去路上,星展一直心神不宁。一入京就去了郁府,除了皇宫之外,这是月台死前唯一去过的地方。
郁府虽大,却极冷清,郁老妇人满头银发,蹒跚而行。星展没有同她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来看看阿羽。
阿羽很开心,拉着她的手不松开,奶声奶气地说:“星姑姑,我好想你。”
从前在临州岐州,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在一处,如今故人四散,就连阿羽都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星展一把抱起阿羽,摸摸她的小脸:“我也很想你,以后我常常来看你,好不好?”
阿羽欢喜地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响亮地叭了一口:“好!”
星展抱着阿羽,在院子里来回转悠,思忖着,眉头微微皱起。
阿羽趴在她肩头,疑惑地说:“星姑姑,你的眉毛像虫子,和爹爹一样。”
星展一愣,抬手按在眉心,苦笑一声。她尽力舒展开眉头,温声问道:“阿羽,你还记得月台姑姑吗,她上次来见你,做什么了?”
“记得呀!”阿羽眨巴着大眼睛,回忆着:“月姑姑是不是去打仗了,她身上好多臭臭的血,她还哭了……”
哭了……只有在阿羽面前,她才敢哭吗。
星展心口酸涩,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阿羽苦恼地揉揉脑袋,忽然想起来,“月姑姑给我吃糖丸子,可是好苦,她不让我吐,月姑姑坏……”
星展身体一晃,瞬间如遭雷劈,抱着阿羽就想进宫,可冲出去两步,又冷静下来。
阿羽若是中了毒,那枚糖丸必定是解毒之法。若未曾确定阿羽无恙,月台怎么可能带着这个秘密去死。
阿羽茫然抓着星展的衣襟,歪着小脑袋:“星姑姑,你要去哪里?”
星展胸口起伏,呼出几口气,才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阿羽,你先去玩,我等会再来找你。”
阿羽乖巧地跟着嬷嬷去了,星展直接往郁贺书房去。她们几个从小玩到大,书房这种地方对彼此不算禁区,因而下人也都习以为常,并不拦她。
年后回京,郁贺一直待在府中,很少出门,却以伤重为由,将宫中御医、民间大夫请了个遍。月台不放心,还私下问过御医,都说郁贺身体无恙,是疑心太重所致。他不仅要求御医为他看诊,还要御医为郁老夫人和阿羽看诊,即便她们无病无痛。
自从郁贺从临州州牧府归来后,他的个性就愈发孤僻,不与人来往,也常常请军医来给自己看诊。她们还以为是他心中太过惊惧,月台同他聊过许多次,可他还是我行我素,后来她们便不再干涉。
可如今一想,或许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星展在郁贺书房中翻找着,并未抱太大的希望,转身时,却一眼看到博古架上熟悉的紫檀木盒。
她取下紫檀木盒,一时还未想起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坠玛瑙金项圈嵌宝蝴蝶形长命锁。
这是……主子送阿羽的礼物。
星展睁大眼睛,清爽江风似乎又拂在面上,那时月台奉礼元承都在,大家齐聚一堂,笑嘻嘻地逗弄刚会说话的小阿羽,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心头复杂难言,星展拳头握紧又松开,好半天,才拿出那只长命锁。
这盒子似有蹊跷,分量不大对。星展散去纷杂心绪,仔细研究,终于发现了底层中空,两边都有一小孔。她拔下斧簪,从一侧小孔刺入,果真抵出来一支素绢细卷。
星展拿着那支素绢,心头微跳,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其上只有短短三两句——
庭山身死,余之罪也。
奈何荣家隐秘蛊毒无人能察,亦无人能解。
贺死而谢罪尚不足,伏惟诸君,怜老母阿羽,保其余年。
贺,涕零叩谢,再拜焉。
星展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素绢,耳道里尖锐的嗡鸣如大锤敲击耳膜,疼痛难忍。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蛊毒难以察觉,荣家威胁了他,他以治伤为由,遍寻医手,却无人能探查出阿羽体内的毒。
护送一行,是他泄了密,致使褚巍身亡。他将解药交给月台,却在她面前自刎,以死谢罪。
月台眼睁睁看着褚巍被杀,目睹郁贺自戕,可他的苦衷是阿羽,又该去怪谁。磐儿阿羽一夜间成了遗孤,北伐军死去将领,主子重病,险些丧命。
只有月台活下来了,一个看似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
却可笑地活了下来,月台又该如何自处。
星展跌坐在地,茫然四顾,该怪谁呢?
人人都在熬,都有说不出的苦。可她却像个傻子,她什么都看不出,什么都不管。她喜欢郁贺,却从来不关心他内心的痛苦,她爱月台,可在月台最自责崩溃的时候,她又做了什么?
她大吵大闹,问月台为什么要出错,她什么都能做得好,为什么偏偏这次做不好。
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呢?她怎么会对月台这么狠心呢?
她也是凶手。
翌日,星展回了宫,行动如常,只是嘴唇惨白,话更少了,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她没有解释她昨日的去向,孟长盈也没有问。
郁贺的尸身被带回来秘密下葬,任何消息都不曾透露出去。
星展猜孟长盈什么都知道,可她们讳莫如深地压下了这件事,从不谈论。
这是无法谈论的事情,是解不开的死结,是永不愈合的伤疤。
并肩作战的挚友在背后捅的刀子是最痛的。星展和孟长盈不曾握上那把刀,却曾无知无觉将人推向刀锋。
还能怎么办,郁府只剩老幼,还要再往下捅刀子吗?
万事平稳而有序,生活安宁和静。
星展在月台离开后,慢慢读懂了曾经的她。从前她被人护在身后,她不明白,如今她直面风霜,不必多言,已明白了一切。
她变着法地琢磨汤药和膳食,想调理好孟长盈的身子,就算平日能多用几口饭也好。
“主子,你尝尝这汤。”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汤,送进孟长盈口中。
孟长盈微微笑着:“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星展也笑了,又舀起一勺汤:“这是菰菌鱼羹,我特意跟江南来的厨娘学的,还加了明前的江螺,最鲜……”
江螺二字一出口,孟长盈微笑的唇猛地抿紧了,苍白面色摇摇欲坠。
“主子!”星展惊慌失措地扶住她。
孟长盈强忍着,仍忍不住,一俯身吐了出来,直到吐净腹中食物。
刚被星展刚扶起来,她一眼看到那碗乳白鱼羹,浑身猛地一抖,又开始干呕,呕出血来都不止,直接晕死了过去。
孟长盈很少主动提及褚巍,不是忘记,而是太痛。
夜半,她呕血惊厥,一身冷汗,星展照顾着她,直到她疲弱睡去。星展才小心掩住门,端着药碗出来。
她沉默着,在夜风中站了许久,站到浑身冰凉。
“啪——”
星展狠狠一巴掌,打得很重,嘴角渗血。
月台这会肯定着急又生气吧,这一巴掌是替月台打的,也是替亲自接她回来悉心教导的褚夫人打的。
只有这样,那颗愧疚煎熬的心似乎才能好过些。
孟长盈如今不下棋,也不卜筮。
她精神尚佳时,就制陶人。从一块陶土,到雕琢成型,再到上色,全都亲力亲为,会耗费她很长时间,但烧制成功的却不多。
孟长盈兴致勃勃,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投注到上面。万俟望去看她,时时看到她满手的泥,身边一排雕琢好的小泥人,形态各异。
万俟望在旁边看了会,突然指着一个挥剑起舞的小泥人问:“这是谁?”
孟长盈正在调色,闻言瞥了眼:“是庭山。”
万俟望突然觉得有点手痒,正蠢蠢欲动时,孟长盈咳了两声,万俟望立即收了手,坐过去拥住孟长盈,手掌贴着她的腰,轻轻揉着。
“总是坐着,腰酸不酸,要不要歇会?”
“有些酸,等施完釉送去窑场再歇。”孟长盈专心致志地为小泥人描着眉眼。
万俟望一边揉着,一边凑过来看:“这个是谁?”
“万喜。”
“画得真像,圆圆的脸。”万俟望夸赞,又偏头去吻孟长盈认真的侧脸,委屈似的:“盈盈,怎么不做一个我呢?”
“别挡着我,”孟长盈用肩膀抵了抵他越来越近的距离,眨了眨眼睛:“你就在我身边,转头就看见了,还用做吗?”
“当然要了,做一个你,做一个我,我们永远在一起,陶人也永远在一起。”
孟长盈手上不停,考虑了下:“那你来做吧,我忙。”
万俟望低低一笑:“好,我来做。”
孟长盈说是要全部做完,可她的身体是撑不住的,没过一会,眼皮已经沉沉阖上。万俟望借着她倒下的力道,轻柔抱住她。
星展小心地从孟长盈手中拿走上了一半釉的小陶人,用温水细细洗净她的手,再擦干。
万俟望去了鞋袜,抱着孟长盈上了榻。孟长盈一天中大半时辰都在昏睡,万俟望加紧忙完国事,便来陪着她,即便说不上几句话,只能看着她的睡颜,也甘之如饴。
星展收回目光,看向小案上一排憨态可掬的小泥人,忽而想起竹山后林阔守着的那一片矮坟。
一辈人,又一辈人,故人终去也。
春去秋来,岁月不居,三年时光如水流过。
南雍新帝中了不知名的蛊毒,一日日地衰败下去,连榻也下不得。长公主荣瑛接过权柄,扶持幼帝上位,大权独揽,专横跋扈,朝野上下多有微词。
褚家军在褚巍身死后,尊褚磐为主,林阔赵秀贞崔绍等人忠心耿耿,三年来吸引不少被南朝苛政驱逐的汉臣百姓,越发壮大。
如今打着“讨逆兴复”的旗号,一路高歌猛进,直取建安。南雍朝堂震动,无力抵抗,垂死挣扎。
“那小子如今该有十二了吧。”万俟望批着奏折,突然开口。
如今他的书房也搬到了长信宫,为了多见一见孟长盈,也为了能节省每日来回长信宫的时间。
孟长盈正用湿布擦着陶人,三年时间,虽做得很慢,也常常烧制失败,但终于在前几天凑足了所有人。
她点头:“是个少年人了。”
万俟望眉目沉稳:“盈盈觉得,那小子能称霸天下吗?”
“只看天意。”
“是吗?你不是说过人定胜天。”
孟长盈平静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万俟望倏而一笑:“那若是上天让他来夺取我的天下呢?”
孟长盈终于擦完了最后一只陶人,她放下湿布,抬目微笑:“看民心时运,天命助谁。”
万俟望沉默了,须臾,他放下笔:“若他北伐成功,你会准许他杀了我吗?”
“自然不会。”
“怎么说?”万俟望追问。
孟长盈仍笑着,眼眸清润含光,娓娓道:“北伐军乃仁义之师,攻回中原绝不会烧杀劫掠,更不会杀你这个推行汉化的胡人君主。如今胡汉融合,从贵族到平民,难分彼此。收复失地,自然以安抚为主,只铲除漠朔旧贵,新贵汉臣、胡民百姓皆教化收编。你若乖觉,怎会杀你。”
万俟望大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青筋微跳。可看她难得这样神采奕奕,心头的恼意又褪去,终究还是默默听了。
“说完了?”
“说完了。”
孟长盈嘴角牵了牵。
万俟望扑过来,动作迅猛,但把她捞进怀里时,力道却温柔得像拢住一只蝴蝶。
“天天念着旁人,不杀我就只有这么点原因?”万俟望抱着孟长盈,仰面倒在筵席上,不忿地捏她薄薄的脸颊肉,捏到手里却又舍不得用力。
孟长盈趴在他胸膛上,手指挠了下他的下巴:“那留着给我逗闷,也不错。”
“我堂堂九五之尊,岂能做这讨好卖乖的活儿?你好生无情无义,怎么多年的床榻都白滚了?”
万俟望说得煞有其事,可上扬的嘴角却掩饰不住,抱着她轻轻晃一晃,低头去吻她的唇珠,来回磨蹭着,欢快又欣喜。
孟长盈捏住乱摇的绿宝金珠,搓了搓他滚烫耳垂,抬目而笑:“不算白滚。”
只这么一个动作,万俟望额上瞬间炸了汗,喉结滚动,红潮从被衣裳覆盖的地方,慢慢爬出衣襟,昭示着他蓬勃如烈火的爱欲。
“确实不算白滚,”万俟望英挺硬朗的一张脸带着亢奋的红,狗儿似的
乱拱,喘息粗哑:“盈盈如今好会拿捏人……”
盛夏时节,北伐军攻入建安,斩杀荣瑛荣锦,褚磐称帝,改国号为南汉。
同时递来消息,褚磐寻到了褚巍尸首,请孟长盈于淮江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