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终章新的王朝升起了。
三年间,仇恨如浓云深深笼罩着褚家军。
雄姿英发的大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阴谋诡计和背叛之中,尸首落入淮江不见,只能以衣冠冢下葬。谁能不恨。
赵秀贞擅游水,她一日日地潜下淮江,遍寻褚巍的尸体,憋到面庞青紫才出来。
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直到那天,建安皇城破,荣锦被砍死在榻上,荣瑛却不知所踪。
赵秀贞带队搜寻,在荣瑛宫殿之下发现一条密道,密道尽头,是一座地陵。
昏暗密道前,石门大开的地陵亮如白昼,像一颗藏于地底的光华珍珠。无数珠宝金玉散落一地,堆叠成山,绫罗绸缎连绵如云,金丝香炉青烟袅袅,地宫堂皇如仙宫。
但却让人生不起一丝贪婪之心,甚至隐隐畏惧,像是闯入了不该进入的地界。
那奢靡富丽的地宫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双层水晶馆,隔层中填满各色名贵香料和冒着寒气的冰块,远远望去,像一朵绚丽扭曲的花朵。
地面以水晶馆为中心,如血管般蔓延出庄严神秘的祈福法阵,无数长明灯坐落其中,恒久燃烧着。
荣瑛捏着一只嵌宝小壶,似是醉了,脚步凌乱,在法阵中踉跄来回,长长的裙摆却不曾碰倒一盏长明灯,就仿佛她已在此处活了千年万年。
胭脂艳丽,嘴唇嫣红,她虽极瘦,可带着醉意的狐狸眼顾盼生辉,像只蹁跹疯蝶飞绕着水晶棺,尖叫狂笑,醉倒在地。
“又是你!我见过你许多次了,褚将军……”
“你为何不睁开眼来看看我?”
“怎么偏不告诉我呢?我最开始看上的人可是你呀,你好没良心。”
“我若知你是女子,哪里舍得杀你,你可害苦了我。”
她凄凄哭着,却又大笑起来:“还害死了你自己,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银铃回荡。
“你活该!”她扑到水晶棺上,尖细指尖隔着水晶去戳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不肯对我说,死在我手里了吧,还得我给你收尸。”
“你活该呀,活该死在我手里!”
“做什么忠臣良将呢?”
“蠢材!”
“蠢丫头……”
赵秀贞在她的癫狂醉语中,不可置信地狂奔而去,水晶馆中静静躺着她找了三年的人。尸身完好无损,甚至就连头发都被梳得整整齐齐,披散在肩。
褚巍,竟在此处。
原来,三年前荣瑛真的捞起了褚巍尸首。
孟长盈只猜对了一半,首级是假的,尸首却是真的。
荣瑛发现了那个对她极为有利的惊天大秘密,却秘而不宣,放弃了用她的女子身份做计,藏起了褚巍。
最不择手段的人,最阴毒卑劣的人,为何会绕过褚巍满是秘密的尸首?
赵秀贞在极度震惊中,看向烂醉如泥的荣瑛。
没有人给出答案。
荣瑛清醒之后,在围攻兵卒面前,笑容俏丽,谄媚贴上赵秀贞的腿,水蛇般游走:“姐姐,我将褚巍尸首献给你们,也算功劳一件。你们留我一命,可好?”
可惜她只得到了一杯毒酒,留条全尸下葬。
褚磐称帝,昭告天下褚巍的女子身份,尊其为高祖皇帝。南北皆哗然,毁誉参半,敬佩者有辱骂者有,可无人抵得过褚家军的铁血手腕。
孟长盈欣慰,却也觉得可笑。
世人鄙薄。褚巍就是褚巍,她拼命平定的西羌南三州还在,她带出的褚家军改天换日,她教出的孩子是救世雄君。
雄伟巍峨的山,却被要求蜷缩在狭窄的偏见阴影之后,何其可笑。
任世人熙熙攘攘,功绩刻于石碑埋于帝陵。千秋功业,自有后人评说。
“陛下,这……”德福欲言又止。
“盈盈和那小子通了三年的信,你们今日才查到,这什么这?”万俟望脚步不停,下了朝就往长信宫去。
“那是否……拦截?”德福试探着问。
万俟望脚步停住,遥遥看向长信宫的方向,红紫薇灿烂如霞。
“瞎折腾什么,就凭你们也拦得住。”
德福:“……是。”
淮江邀约,南北皆严阵以待。双方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没一个劝得住,拦得下。
淮江之上,一艘游船静静停泊。
而南北岸兵马列阵,游船四周战船林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刻警戒。
严肃氛围中,褚磐端坐,少年人挺拔身形初现,脸庞酷似褚巍,瞧着像极了遥远记忆里的故人之姿。
孟长盈轻轻摸了下他的头:“磐儿长高了,也长大了。”
褚磐端静小脸微微变化,半晌,终究是红了眼圈,唤了声:“姨母。”
“姨母在,”孟长盈温柔一笑:“你在信里说的什么傻话,来北朔见我?莫不是忘了自己如今也是个身份尊贵的皇帝了。”
语调柔缓,却也带着一分长辈的严厉。
褚磐低下头,有些羞愧。
他少时目睹万俟望来临州营寻孟长盈,那时不解,长大后方知此举有多疯狂。他不想姨母拖着病躯奔波,更觉得北朔皇帝都能为姨母做到的事,没道理他就做不到。
可提议被孟长盈严词拒绝,她坚持要亲自过来见他。
“磐儿知错。”
“往后要多珍重自己,你还不明白你有多重要。”
孟长盈说着,目光越过船舱,看向南方河面的战船。船头一道高壮如小山的身影背着刀,目光锐利,时刻不离游船。
那是林阔。
他绝不会再让褚磐死在淮江,死得那么憋屈窝囊,叫人扼腕叹息。
“嗯。”褚磐颔首,抬目时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羞涩,“姨母,我想请你为我取字。”
“取字?”
按理说早了些,且他贵为皇帝,字号并非一定要取。可孟长盈思忖一番后,还是温声应了。
“磐为巨石,山生石玉。古人云: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孟长盈清和目光中带着些缅怀,缓声道:“便叫山玉,可好?”
“褚山玉。”褚磐一字一顿,念得很慢,乌黑眼珠微微颤动:“我很喜欢,多谢姨母。”
“你年岁虽小,但已是南朝皇帝。”孟长盈嗓音如山涧流水淙淙,“风雨如晦,道阻且长。磐儿,要记得你母亲曾经的奋力血博。”
孟长盈还是温和笑着,眼神却锐利起来,如亮焰灼灼:“你要用心。”
褚磐正色,郑重朝孟长盈一拜:“褚磐谨记姨母教诲。”
孟长盈将他扶起来,拍拍身侧筵席:“坐过来些,我还有些事要教你。”再不倾囊相授,怕是没有机会了。
船舱外,赵秀贞远远站在船尾,手持长枪,双目警惕地环视四周,不曾有片刻松懈。
崔绍星展并肩而立,一个望着水面,一个望着远方,往日最爱插科打诨的两人,而今却相对无言。
星展
身上跳跃活泼的生气消散,年纪轻轻却像个暮色西沉的失路之人,比月台还要沉稳。头上色彩丰富的绢花没了,只剩下边缘锋利的兵簪。
崔绍瘦了许多,眉心纹路浅浅,身上再没了碧玺珠串塵尾扇,衣裳都是暗色。那柄华丽嵌宝的轻吕剑此时挂在身上,只叫人疑心他是否佩错了剑。
默然良久,崔绍低低一笑:“奉礼他,到底还是食言了。”
星展浑身一震,半晌无言:“我……若当时你留在北朔,情况或许比现在好些。”
“别这么说,怪不到你头上。”崔绍嗓音淡然。
没有人怪她,比所有人都怪她,还要叫人痛苦。
星展用力摇头:“不,怪我。要不是我对奉礼不闻不问,要不是我对月台毫不关心,还要指责她无能,她不会那么坚决地……离开……”
崔绍原本平静的面色,慢慢变得难看,手掌下意识按上轻吕剑。
星展注意到他的动作,反而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可崔绍的剑拔不出来,仿佛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按着他的手背,那人似乎又站在他身侧,嗓音温和坚定,她说:“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拔刀就能解决的。”
星展此时突然睁开眼,双手捂住了脖子,认真道:“你可以刺我几剑解气,但不能杀我。我还要护着主子,护她一辈子。”
两双眼睛对视,须臾,崔绍利落收了剑,“你变了不少。”
“你也是。”星展还捂着脖子,往前凑了凑,“你当真不刺我几剑?”
崔绍冷然别开眼:“没见过给自己找罪受的。”
“我心里难受,你刺几剑,我还好受些。”星展放下手,叹了口气。
从前挨罚她气得要命,如今犯了天大的错,没人罚她了。她却很难过。
“你好受了,我就不好受了。我不伤你,你多难受几年最好。”崔绍话里终于带了点熟悉的阴阳怪气。
星展却笑不出来:“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死也难赎罪。”
崔绍默了默,轻声道:“除了孟姐姐,她最喜欢最宝贝的就是你。她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星展鼻头一酸,嗓音压抑呜咽,“是我在怪自己。”
两人又沉默了。
直到分别时,崔绍突然抬起手,摸了下星展头上的斧簪,勾唇笑了,“原来它这么利。”
“磐儿,竹卿他……”孟长盈顿了下,却还是迟疑。
褚磐抬目,目光清亮如星,坚决道:“娘亲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姨母放心,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攻讦她的理由。终有一日,我必挥师北上,一统河山,以慰家母英灵。”
孟长盈怔然,微微笑了,揉揉他的脑袋:“你会做到的。”
褚磐也笑了,眉眼弯弯,唇角露出一点虎牙尖,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做到。”
孟长盈笑眼中泪光微动:“山玉,珍重。”
回去路上,星展突然问:“主子,若磐儿做不到呢?”
孟长盈倦怠地窝在轮椅上,闻言睫毛掀开些,神色微动:“你也开始考虑这些了吗?”
星展圆眼里带着困惑:“我不该考虑吗?”
“没有该与不该,”孟长盈轻轻一笑:“即便做不到,即便这一代人的血都洒尽,还有下一代人,总能洗出一片碧血青天。”
“薪尽火传,吾道不孤。”
时运浮沉,转机或许在明天,或许在明年,或许在百年之后。
她或许看得到,也或许看不到她和无数人奋起力战后的未来,就像用命推行汉化的父亲看不到此时北朔治下的胡汉平衡。
可总要有人去行难事,做苦功。前人死于旷野,尸骨流离暗夜,无人知晓来日是浓稠黑暗,还是破晓曙光。
泥潭要由前人的尸骨填平,后人才能踏着他们的血泪,以白骨为路标,去追寻黑暗中那一抹希望的流光。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她或许看不到那一天,但她知道必定会有那一天。
七月三十。
星展端来一碗长寿面,她罕见地有些腼腆:“主子,你尝尝。”
孟长盈吃了几口,赞道:“味道很好。”
星展只笑笑,把擦伤的手藏到袖子里。她做的长寿面,没有月台做得好吃。
孟长盈却拉住她的手,将一朵粉绫绢花放进她手心,正是她从前最爱戴的那种。
“长寿面我收下了,我还赠你一朵绢花,我想看你时时穿戴。”
星展眼睛又红了:“好。”
绢花和斧簪都要戴,她是星展,也是月台。
万俟望下了朝,第一时间回长信宫,孟长盈还在慢吞吞吃面。这是星展的心意,也是心结,她想尽力吃完。
“盈盈怎么背着我吃独食?”
万俟望坐过来,直接端走了碗,连筷子也不用,仰头往嘴里倒,几口吃完剩下的大半碗面,咂摸了下:“滋味有点淡。”
“……”孟长盈捏着筷子。
“盈盈瞪我做什么?”万俟望擦过嘴,拿走孟长盈手里的筷子,给她净面擦手,又揉揉她的肚子,“鼓鼓的,不能再吃了。”
孟长盈知晓他心底的担忧,也不生气,只懒懒往轮椅里一窝。
万俟望把她捞出来,抱进怀里,再把她冰凉的脚塞进自己热乎乎的腿间,脑袋按到颈窝上。孟长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舒舒服服窝进他怀里了。
她也懒得动,最近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坐一小会,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孟长盈阖着眼,昏昏沉沉,突然鼻尖上触到一点冰凉。
她侧头避了避,脸颊埋进万俟望脖颈,温热熟悉的味道,像是烈日下被炙烤过的长草,叫人安心。
“盈盈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万俟望低声哄着人,手掌轻轻捏一捏她的后颈。
孟长盈半睁开眼,面前时一对小陶人,脸贴脸站着,手牵着手,像是下一瞬就要拥抱,姿态栩栩如生。
“这是谁?”孟长盈笑了,却还这样问。
“对啊,是谁呢?”万俟望故作疑惑,晃了下小陶人,叫孟长盈看清男陶人左耳上的绿光。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指尖轻轻点了下小陶人的头:“做得真好,到时候把这一对陶人和我做的那些一起放进我的棺材。”
话落,万俟望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摔了陶人。
“小心些,我喜欢它们。”孟长盈浅浅笑着,又窝进他怀里,声音轻柔,“我累了,再让我睡会吧。”
夏天还没过完,孟长盈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下去,医药都无可挽回,如同夏日茂盛的植物,注定活不到秋天。
万俟望眼下青黑愈重,他每日挤出大量时间来陪着孟长盈。可孟长盈总昏睡着,一天或许只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便又不省人事。
这日,孟长盈突然起了兴致,把她的玉盒拿出来,里面放的都是她最重视的东西。
她想要亲手将它们擦洗一遍,可才净过手,她又窝在轮椅里睡着了。
万俟望眼神疼惜,轻手轻脚走过去,要盖上玉盒的盖子,目光却被里面的东西吸引。
褚巍的半截丹心剑鞘、常岚的剑穗、万喜装芝麻糖的布包、胡狗儿的银珠草线、月台的戟簪、褚太师的卜筮书、褚凌云亲手打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孟家传家碧玉镯、他送出去的白玉双卯佩,一一摆放整齐。
因孟长盈时时昏睡,身上饰品大多都摘下来了,原来全被她放到了这里。
万俟望心头酸涩,又带着暖意,他拿起那本卜筮书,轻轻抚平翘起的边角。
“放下。”
孟长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万俟望一愣。
“放下。”
孟长盈重复了一遍,嗓音平静,目光冷淡,一时之间,竟像是曾经那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孟太后。 :
万俟望眼角抽搐了下,压下心头翻滚情绪和那点细微的疼痛,慢慢将卜筮书放回玉盒。
“边角皱了。”他低声解释。
孟长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自己拿了布,慢慢擦着玉盒中的物件。
万俟望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拿起过这本卜筮书,得知它的来历后,他慌张放下这本书,心绪纷乱地逃了出去。
如今时移势迁,没想到他仍不能拿起这本书。
可他没法和孟长盈生气,哪里忍心呢。
渐渐地,孟长盈下不了床了。万俟望和星展从来不在她面前谈论她的身体状况,孟长盈也从来不问,只是乖乖喝下各式各样的苦药,时时由太医刺针。
可终究无用。
她就像一只短暂被封住孔洞的竹篮,如今孔洞又恢复了,往里添再多的水,也存不住。
立秋前夕,日值四绝,大忌之日。
孟长盈躺在榻上,突然说:“我想起
来走走。”
说完,她自己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竟显出些容光焕发来。
星展愣住,还想劝一劝。
万俟望却拦住她,勉力露出个如常的笑来,为她穿上衣裳,轻柔将她抱起,“盈盈想去哪里?”
“去观星台。”孟长盈窝在他怀里,语调含着笑意。
“好。”万俟望抬着头,细微呼出一口气,舒缓那股攥紧心脏的酸麻疼痛,稳稳地抱着她,一步步走上观星台。
这是整座皇城最高的地方。
日头西斜,晚霞漫天,金辉洒落人间,暖风吹拂。
星展侧过身,挡住那股风。
孟长盈轻声道:“让开吧,我很久没吹过风了。”
星展身体一僵,半晌,低着头默默地挪开了。
万俟望垂首吻一吻她的发,又用唇去碰她的额头,干涩的唇印下来,扎得孟长盈有些疼。他最近总在榻上照顾孟长盈,头发并未束起,扫在面上痒痒的。
孟长盈抬手抓住一缕微卷黑发,拉了下。
万俟望垂眸,眼瞳像一块凝固在冬天的琥珀,快要碎掉,耳畔绿宝金珠颤动着。
“你在生我的气吗?”孟长盈问,一双眼如静谧澄澈的湖水。
万俟望摇头,笑得那样温柔:“我不会生你的气,只会爱你。”
孟长盈弯唇:“小七,亲一亲我。”
那块凝固的琥珀融化在这句话里,如蜜糖般甜蜜流淌。
万俟望闭上眼,虔诚吻上她的唇,用唇缝轻轻蹭着那点柔软唇珠。
鼻息交融间,他说:“盈盈,别怕。”
日落西山,一点点吞噬掉明亮的暖黄光线。
孟长盈遥望着远方,那是南雍的方向,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星展咬紧的牙关泄出一丝泣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
孟长盈睫毛垂着,像具枯瘦人偶慢慢发出了声音:“生者过客,死者归人。忘了泽卿的话吗,我们会在奈何桥再见……”
星展双眼通红,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地祈求:“主子,你别死……”
孟长盈急促呼出两口气,气息更微弱。她无神望着黄昏余晖,有飞鸟南去,她已无力向南张望。
“天不假年,我等不到了……星展……”
星展紧紧咬着唇,压下所有的哭泣,胸膛剧烈起伏着,执起她的手:“主子,星展在。”
孟长盈张张唇,气若游丝,声音轻得连尘灰都惊不动。
“来日北定中原,光复河山,一定记得将战报……祭,祭给……”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晚风中。
孟长盈尸首由万俟望亲自梳洗装扮,穿戴衣饰。
万俟望凝视她的脸,俯身下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如从前一般吻着她的唇珠,轻轻蹭一蹭,唤她:“盈盈……”
许久,没有回音。
他起身,赤红的眼垂下,左耳空荡荡的。让他的魂灵和福报护住他的盈盈,不受往生之痛。
孟长盈宁静躺在棺椁之中,左耳戴着绿宝金珠,右耳戴着碧竹耳坠,枕侧放着她珍贵的玉盒,和亲手做的一排小陶人。
停灵,下葬。
人生百年,竟这样快。
她年长他五岁,他们死在相同的年纪。
北朔永康七年,北朔皇后孟长盈崩,享年二十九。朔武帝万俟望一夜白头,两鬓成霜,为其守陵三年。
北朔永康十年,朔武帝御驾亲征,讨伐西漠。
北朔永康十二年,西漠覆灭。至此,北方统一。回京途中,武帝突发心疾,坠马而死。朔武帝崩,享年二十九。宗室子继位。
南汉元兴五十六年,南汉帝褚磐御驾亲征,领军北伐。北朔覆灭,天下归一。
南山陵墓浸润在春日清晨的水汽中,火光闪动,映出一个干瘦老妪,苍老得像一株早该枯死的干草,可鬓边却戴着一朵鲜嫩的粉绫绢花。
老妪将明黄诏书投入火堆,烟尘四起,带着令人鼻酸的柔和呛意卷到她面前。
青烟如素手,轻抚她眼眉。
老妪呵呵地笑,笑着笑着,满脸的皱纹却湿了。
“你们要的战报,可叫我等到了……”
老妪坐了一天一夜,晨光熹微时,她靠在孟长盈的墓碑上,安静祥和地死去了。
远处鸡鸣相闻,日轮光辉灿烂,破晓而出金光万丈。
暗夜退去,黎明终至。
新的王朝升起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