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梦回请救救他的妻子
苦药味浓,层层帷幔之后,低低咳嗽声传来,万俟望惊醒,甩了甩头,倒了温水过去。
“盈盈,喝些水。”
他小心扶起孟长盈,玉杯碰上她的唇,孟长盈眼皮无力地掀开一条缝,猛地抬手抓住万俟望手腕,撞洒了那杯水。
“月台……”她嗓音沙哑。
万俟望面色微微一变,立刻转头唤:“星展!”
外间星展快步走来,眼眶肿如核桃,掩不住的憔悴,她低声道:“主子,我在。”
孟长盈伶仃手掌紧紧攥住星展的手,沉沉呼出灼热的气,话说得断断续续。
“南雍军不曾捞起庭山尸身……荣瑛若知晓庭山是女子,定然会将消息宣扬出去,大做文章抹黑于她……那首级是伪造,发令传首各州郡是为激起群愤,引出褚家军残部一网打尽……快传信竹山,绝不可在此时轻举妄动,耐住性子,积蓄力量以待来日,记住……”
孟长盈一席话说完,几乎要断了气,脸色青白。
星展眼泪啪啪往下掉,使劲点头:“记住了,我马上就去传信!”
孟长盈眼睫颤了颤,沉重的眼皮艰涩掀起,模糊摇晃的视线中,渐渐映出星展如丧考妣的萎靡模样,她发间常戴的粉绫绢花不在了,却插着一只孟长盈无比熟悉的斧簪。
孟长盈微弱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双眼死死盯着那只斧簪,细瘦手指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深深掐进星展掌心。
坏了!
万俟望心道不好,想要遮掩过去:“盈盈……”
可一对上孟长盈那双悲恸沁泪的眼,他的谎话便说不出来了。
孟长盈呼吸越来越重,剧烈地吸气,却还是喘不过气,面庞开始青紫,身体剧烈颤抖,瘫软下去。
星展吓得大哭,急忙去抚孟长盈胸口,又按揉她抽搐的手指:“主子,你别急,主子……”
万俟望抖着手,将手指用力塞进孟长盈口中,撬开她紧闭的牙关:“盈盈,冷静,冷静,慢慢呼吸……”
好一番兵荒马乱。
孟长盈终于恢复了缓慢而微弱的呼吸,她紧紧闭着眼,下唇已经被咬烂,渗出血来。
万俟望红着眼,抚摸着她的头发,哄小孩似的:“盈盈,等你好起来,好起来再说,好不好?”
孟长盈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
当天夜里,她高热不退,呕血不止,无数太医进进出出,无一人能挽回颓势,皆言病在膏肓,回天乏术。
万俟望动了怒,赌了誓,许了金银财宝无数,都是无用。
怎会如此。
万俟望拎起德福衣襟,吼道:“慈道和尚呢!派出去找他的人呢!怎么还没有消息!”
怒火如实质喷涌而出,德福两股战战,汗如雨下:“陛下,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一时半会着实寻不到啊……”
万俟望一把甩开他,夜风凉如水,浇不灭这滔天的恐慌绝望。
什么病在膏肓,什么回天乏术,他是皇帝,是天之子,他的妻子怎么会死!
慈道和尚的话又在耳边,说他的盈盈慧极必伤,说他情深不寿,说他会有信奉神佛的那一天。
电光石火间,他在跌落万丈深渊前,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转身朝佛堂狂奔,面色近乎狰狞,不顾宿卫宫人惊骇目光,用尽所有的气力朝前跑。
快点,再快点。
被封存的佛堂中未燃烛火,月色朦胧,庄严神圣的金像高高在上,垂目看向他,嘴角含笑。
万俟望直至跪下,喘息声还未平息,他已经深深弯下腰,重重地磕头,一下又一下。
响声回荡在寂静佛堂中,如撞古钟。
“救她,救救她……”
“我的盈盈,我的妻子,求诸天神佛志怪、狐鬼仙妖,无论是谁,救救她……”
他哀求着。
“从此以后,我必广修寺庙供奉香火,救救她……”
“只要救她,什么都可以拿走,天下财富,天子龙气,哪怕是我的命……”
“求神佛怜悯,我愿用二十年寿命,换她活上一年,只要能留住她……”
“……”
无人的昏暗佛堂中,金丝玄袍的帝王磕破了头,嘶哑着嗓子,虔诚地向他曾藐视的神佛叩首,向所有能想到的未知存在乞求,请救救他的妻子。
从前他不可一世,以为那些跪在佛堂里的人都是无能鼠辈,他们无力反抗人生的痛苦,所以才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献出信仰,祈求一根虚假的救命稻草。
就像他可怜的母亲,曾跪在佛堂面前日夜不停地祈求。她求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万俟望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无数的祈
求,只叫她早早死去,丢了性命。
可如今,他恍然间明白了。
天意弄人,行到绝处,这根虚空中的救命稻草就是唯一的希望。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求了一夜。
翌日清晨,德福急急来报:“陛下,大喜事!娘娘消了热,也不呕血了,太医诊脉都称奇,明明是死脉,一夜之间却有了生门!”
万俟望磕头的动作骤然停住,随即又重重磕了下去,空旷佛堂中叩首声久久回响。
他抬起头,额上青紫烂红,血留了满脸,触目惊心,嘴角却高高扬起,带着近乎疯狂的笑。
他的盈盈,留下来了。
无论神佛拿走了什么,他的盈盈还在就好。
虽活了过来,可孟长盈每日昏睡的时间极长,平时只醒来四五个时辰,虚弱得几乎连床都下不了。
就这么熬了半年,情况才稍稍有所好转,偶尔能坐在轮椅上出去转一转。
半年时间,星展完全大变样了。
她瘦了许多,行走坐卧都更静,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时时笑谈、跑跑跳跳,头上绚丽的绢花都拿掉了,只戴那几只兵簪。
夏天只剩下燥闷的尾巴,傍晚暑气消散,光线柔和。星展推孟长盈到窗前,打开窗,叫她闻一闻新鲜的草木气息。
孟长盈静静坐着,眉目沉静,除去过分苍白清瘦的模样,神态与从前并无差别,甚至更平静。
星展在旁,时不时递来茶水,赶一赶飞进来的小虫,帮孟长盈掖一掖衣裳。
孟长盈忽然抬手,轻轻摸了下她的脑袋,“怎么不见你戴绢花呢?”
只一句话,星展眼泪夺眶而出,肩膀颤抖,她捂着嘴,哭得无声。
孟长盈揽住她,把她抱进怀里。
星展大哭出声,那样凄惶:“主子……”
孟长盈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嗓音温柔:“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
星展抬头,泪雨纷纷。
那是她不敢回忆的一幕。
她以为有人下毒,以为有人要害月台,可太医说,那牵机毒药是月台亲手取回来的,就在那夜子时,就在星展到来之前,她服下了牵机。
月台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在和她一墙之隔的地方?
那一声“咚”是什么声音,她不敢去想,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杀了自己。
她为什么没有推开那扇小窗,她为什么没有推门而入,她为什么……没有拦住月台。
这半年里,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梦到那扇虚掩的小窗,窗后是刚服下毒药的月台,可她还无知无觉在窗下求她别生气。
她一次又一次经历这样的噩梦,有时是亲历者,有时是旁观者,她大吼大叫,想要让自己起来,去救月台,可没有一点用处。
第二日清晨总要到来,她总要跌进那扇门,看到月台僵硬扭曲的尸体。
而那张小案上,压着一张素笺,事无巨细地写下了孟长盈的习惯和用药。最后一行小字,是荷叶酥的制法,写给星展。
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及她自己。
星展那时万念俱灰,她在夜里蹲在小窗下,怔怔看着手里的斧簪。
怎么死的就是月台呢?月台怎么会死呢?那行小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怪她,还是不怪她?
万俟望闻讯而来,看到她这幅模样,直接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怒骂道:“你以为你要扎的是自己吗?你扎的是盈盈的脖颈,你死了她还能活吗!月台把她托付给你,你又要把她托付给谁?你若是死,第二日我就剁了郁家的小杂胡,叫你兄弟姐妹一家团圆!”
星展仰面躺在地上,捏着斧簪的指节发白。星子还那么亮,她的月台怎么就死了?
万俟望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嗓音哑而闷:“别想了,陪盈盈走完最后一段路吧。”说到最后,竟有哽咽之音。
赵秀贞说得没错,她不懂珍惜。那样好的时光,她还撒泼吵闹,只道是寻常。那么多无微不至的关心教导,她只当做是束缚她的枷锁。
月台是母亲一样的姐姐,她以为月台无所不能,以为月台能包容万物,可不是的。月台也是人,会痛苦会流泪的人,会在无人夜里辗转反侧的人。
可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珍惜。
“主子,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月台才……”
她说不下去,那双圆眼盛满了痛苦,几乎要被这一句话击碎。
孟长盈拭去她的泪,缓缓道:“不,是因为我。”
星展愣住了。
孟长盈闭了闭眼,她比谁都知道月台对她的执念,从少时孟家出事起,月台就把她当做全部的支撑。可在南雍她一次次地推开月台,她难以想象,她对月台说“可以没有你”的时候,月台在想什么呢。
若她不曾说过这些话,做过这些事,就算天崩地裂,月台也绝不可能会自戕,弃她而去。
可她就是说了,就是做了,她怕自己死后月台撑不下去,她想叫月台的世界再大些。
那时的她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她信誓旦旦要用一时的痛苦来换月台未来长久的喜乐。
可月台死在了她前头,命运的棋盘之下,她的小把戏都成了笑话。
她以为的万全之策,竟成了现在想补救都找不到气口的死棋。
预料不到的差错,承受不了的无常变数,叫她追悔莫及,叫她束手无策。
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孟长盈静静看向窗外的暖黄阳光,揉揉干涩发红的眼,竟流不出泪了。
庸碌一生,她真是被愚弄得彻底。
深夜,万俟望处理完国事,照旧来了长信宫。孟长盈如今熬不住了,日日都睡得极早。
虽然天气对他来说仍很热,万俟望还是用热水冲洗过,才换了亵衣,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悄悄把人揽入怀里。
孟长盈动了动,他安抚地轻揉她的后颈,垂首在她发上一吻,却见她睁开了眼。
“怎么睡不着?”万俟望将她搂得更紧。
夜色朦胧如纱,孟长盈眼眸微动,她轻声说:“我想去淮河北岸。”
万俟望动作稍滞,低头又吻一吻她的额头,柔声道:“这一路行程,只怕太伤身。”
孟长盈窝在他怀里,沉默着,点了下头:“好。”
她答应了,万俟望该高兴的,心头却一痛,她怎么会说好呢?
孟长盈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动摇她,改变她。怎么会被他一句话,就打退了想法。
不该是这样。
“盈盈,你不开心,是吗?”
孟长盈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宽阔坚实滚烫,心脏跳动的节奏富有生命力,和她截然不同。
“我只是,开始怕死了。”孟长盈声音低低地,似自嘲。
万俟望手掌握上她的肩,声音沉稳而坚定:“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我会永远陪着你,”
“别瞎想。”孟长盈微微笑了下,转眼笑意又淡去,“我若是死了,我有什么脸去见万喜呢,又怎么去见庭山呢,怎么去见月台呢,怎么去见父母亲和外祖呢。”
万俟望手掌哄睡似的,一下一下慢慢拍着她的肩头:“这些事,我们以后再想,现在好好睡觉,明天我陪你去淮江。”
“你……”
“想去就去吧。带上太医,带上我,会没事的。”
万俟望浅瞳带笑,从前那个眉目横生戾气的少年似乎不见了,如今的他成熟温柔,像个无限包容妻子的丈夫。
“好。”孟长盈轻轻一笑,在他怀中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这一路走走停停,时时看顾,孟长盈竟没有生病,一路上精神头还算不错。
淮江北岸,孟长盈坐在轮椅上,四周支起帷幕,只留一扇观景窗。
江风徐徐,被万俟望和星展一左一右挡了大半。
水天一色,微波粼粼。
孟长盈望着江面,坐了很久,万俟望问:“你在想褚庭山吗?”
她眨了下眼睛,微笑着摇头:“我在想泽卿。”
万俟望和星展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棋如人生不可悔。可如今回头一看,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很后悔当时没拦住泽卿,竟纵着他死去了。”
那时候她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生命的重量,不明白彼此的可贵。如今方知后悔,怎么就不曾拦一拦他呢。
“主子,不是你的错。当年的事,大家都有错处。”星展开口,宽慰着人,语气竟和月台有几分相像。
孟长盈一阵恍惚,抬目看了她好一会,忽而一笑:“沿江去找一找。”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星展茫然一瞬,立刻反应过来,瞳孔微缩:“你是说奉礼……”
“若我没猜错的话。去
找找吧,找到之后,你或许会明白月台为何不将他带回去。”
星展虽不解其意,心头却一沉。
孟长盈目光柔和,目送她离去的身影,万俟望抱胸站在一旁,浅黄帷幔飞扬而起,柔嫩颜色更衬得他面容硬朗锋锐。
“怎么不直接告诉她?”
孟长盈摇摇头,窝进轮椅里,微微笑着:“我该相信她,而不是替她做决定。”
万俟望听得稀奇,这种话从前是不会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的。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单膝跪地,仰面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长睫垂着,嘴角带着浅笑,仍是那张冷湛疏离的面庞,如月如雪,可不知怎的,此时像是雪化了月暖了。比从前还要清瘦单薄的人,周身却萦绕起淡淡的生机来。
“盈盈,你变了。”
“是变了,也该活明白了。”
万俟望攀上她的腰,将头靠在她怀里,笑意浮动:“盈盈变了也好,不变也好,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孟长盈懒得动,轻轻嗯了一声。
万俟望知道她已经累了,便席地而坐,把她从轮椅中抱出来,放到怀里。孟长盈慢慢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这么睡了。
另一边,寻了长长一路的星展,终于找到了郁贺的尸首,离河岸不远的一座小山丘。
无碑土包之下,是一具木棺,里面躺着郁贺的尸体。
星展强忍着情绪,用布厚厚包裹住口鼻,检查尸体。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致命伤在脖颈处,剑伤由左到右,刀口由深到浅,典型的右利手自刎伤。
郁贺死于自刎。
为何?
月台为何不把他带回去,又为何讳莫如深,死也不曾多说一句当时的情形……
护送褚巍那一队人是崔家郁家的人,是她们在北朔最可靠的人马,绝不会出错。具体计划事前无一人知晓,包括孟长盈,在哪天由哪段河岸渡河,全由褚巍三人抵达后临时决定,旨在杜绝有人泄密截杀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褚巍还是有去无回,被南雍军大队人马刺杀于淮江。
那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郁贺又为何在褚巍死后自刎?
所有信息指向一个可怕的答案。
星展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脑海里忽而想起少时长信宫前,她来来回回找着一块帕子,却总抬头向外张望的焦躁心情;又想起夏日里,荷花香气清甜,月台端着一盘荷叶酥,抱怨她懒,总不愿学一学做法;又闪过郁贺被荣锦折磨后,那垂首沉默的模样。
最后定格在她眼前的,是月台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