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深疤“你不烦人,一点也不。”……


    孟长盈听着,时不时应一声,直到又睡过去。


    万俟望便不说了,只低头看着那张陷在他臂弯里的小脸,火光给她雪白单薄的脸添上一层


    光晕,看似柔弱美丽如藤蔓,却实在是头犟牛,拉也拉不动,打也打不得。


    怎么办呢?


    无可奈何的。


    只能趁着她还在他怀里,多看看她,亲亲她,抱抱她。


    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位,永远都不是,可他仍忠诚而热烈地接住她,让疲惫的鸟儿栖息在他身上,这样也很好。


    翌日天蒙蒙亮,在褚巍的静静目送中,万俟望悄然离去,没有惊动孟长盈。


    他终究也没有带走孟长盈。这不是妥协,而是他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褚巍一行人还未回到临州城,就得了消息,临州军被临州城官兵驱逐攻打,在赵秀贞统领下撤走,退入岐州城。


    如今,是该彻底改名叫褚家军了。


    褚家军日夜派出小队,一为巡逻,二为接应褚巍一行人。


    兵荒马乱后,孟长盈终于又回到了营中。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在床上一连卧了大半个月,才稍稍有了起色。


    月台背着人抹了好几回泪,任由孟长盈说什么做什么,非要亲自照料她的病。


    五月底,风和日暖。


    孟长盈终于能起身出门走动,身上还穿着厚实绒裘,一张脸在天光下薄而透,似乎能看见薄薄皮肤下的淡青筋络。


    “主子不如再多修养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再出门。”月台扶着孟长盈伶仃的腕子,额上见汗。


    孟长盈不语,只抬目看了眼天,暖阳刺得她眯了眯眼。


    星展手里把玩着短剑,上下翻飞,嘻嘻一笑道:“再暖和就到六七月了,那时候月台肯定又说日头太晒,何必出门。”


    月台横了星展一眼,看孟长盈不搭腔,只能叹气:“主子这是要去哪里?”


    孟长盈抿了下唇,终于答了她的话。


    “去田娘坟前。”


    月台闻声一愣,没了声响。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星展也瞬间恍神,手里飞旋的短剑一滞,好险才接住,差点落地。


    田娘的事距今快有三个月了。


    最开始的悲痛像一道深深的疤,行走坐卧,吃饭做事,时时都会想起她,想起身边原该还有个同伴在,谁都难以适应。


    可时间是良医神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填上那道深疤,悲痛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慢慢淡化。


    渐渐地,那回忆像是和人隔了一层朦胧的纱。只要不掀开,就记不太清那时的痛苦,仍能安稳平静地生活。


    可孟长盈一开口,所有被薄纱掩住的过往情绪又涌上来。


    星展眼圈一红,攥着短剑不说话了。月台默然,扶着孟长盈的手更用力了些。


    “我还没去看看她,总该去看看她。”孟长盈慢慢地说。


    月台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拦她的话。


    等到了田娘坟前,已有两人一站一坐,在逆光中背影成双,却还显出孤寂来。


    坐着的那人面朝着她们,圆圆小脸肃着,手里捏着个纸包。


    站着的那人背对她们,听见动静转身回头望,对上孟长盈那双清润的眼睛。


    “你来了。”赵秀贞道。


    “嗯,我来了。”


    孟长盈站在田娘墓前,墓碑新而干净,前面燃着火,摆了糕点和果子。孟长盈认出来,那糕点是枣泥乳糕,旁边还有两块芝麻糖,不太工整,做得有些粗糙。


    月台扶着孟长盈,星展挤着万喜坐下去,从她手里摸了块芝麻糖塞进嘴里,啃得脆香,啃完她小脸都挤到一块。


    “万喜,不是我说你,你这芝麻糖可真难吃。”


    “我没有田娘手艺好。”


    万喜点头,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来回地嚼。没有田娘做得香脆,也没有田娘做得甘甜,她在心底想。


    星展嘴上说着嫌弃,又从万喜手里摸一块吃了。


    万喜自己做的糖,就不再护食了。虽说味道不好,但能吃个够。


    暖风拂面而过,似是晚来的春日在同人问好。


    站了许久,孟长盈开口问:“我只得了你们送来的一封信,还不知道后事,此事可与荣锦有关?”


    赵秀贞眼皮抖了下,张张口,半晌才道:“……是田大媳妇在街上看到田娘,把她带回了家。田家受了灾,南寺州的家宅田产都没了,成了临州城住棚屋的流民,太不甘心。他们搞来了蒙汗药,骗着给田娘吴百户吃了,想悄摸卖了她们,弄点银子。”


    “可没想到两人身体好,醒得太早,却又因着药没力气。争执间田娘后脑撞在铁锹上,田大田二慌了,吴百户也和他们拼命,却被他们合伙杀了。”


    “田大把人往后院里埋,夺了衣裳鞋子和值钱的物件,田二拿去典当,正好躲过了我们……”


    孟长盈目光缓缓转到她脸上,赵秀贞的表情是麻木的,原本响亮的嗓音变得沙哑。


    不是荣锦策划的。


    是愚蠢又恶毒的家人,利用田娘的同情和善良,就这么杀了她们。


    “田二典了二两银子,二两……呵”


    赵秀贞讥嘲笑了下,笑意短促,眼底悲凉。


    “曾经褚家军打西羌那一仗,田娘的地听法子叫善于伪装的西羌人无所遁形,战后西羌人以百金为礼,求田娘留在西羌,田娘拒绝了。”


    “那时我笑,百金也换不走我的田娘。”


    听到这里,孟长盈再冷静的性子,也不免心绪心头钝痛。


    活生生的人命,北伐军的贤才,那样美好又坚韧良善的好姑娘,就因为这样近乎荒谬可笑的理由,这样恶毒可耻的人,死在了临州城污水横流的棚屋里。


    看孟长盈面有哀色,赵秀贞用力揽住她的肩膀,拉到怀里,这才发觉那厚实毛裘下的肩膀有多单薄,嶙峋骨感隔着毛裘都藏不住。


    “我们帮田娘报仇了,那田老二被片了一千五百刀才咽气,又哭又嚎,尿了一裤。裆,卑贱可笑的男人。”


    赵秀贞冷笑一声,看向孟长盈,又缓和声色,接着道:“是田大夫妻二人死后,荣锦才发现此事,找到田二带他来闹事。恐怕他早就想借个筏子找事,正好顺势而为,劫走了奉礼父女。”


    孟长盈点了下头,当时远在建安的荣瑛也知晓此事,即便是顺势而为,他二人也做足了文章。


    想必褚巍的禁足,就是荣锦一番操作的后果。


    两人一阵沉默,孟长盈轻轻叹出一口气:“确如你所说,世事无常,五月前的除夕夜,谁又能想到今时今日呢?”


    褚巍成了逆贼,临州军成了反军,好好的一对夫妻成了冰冷墓碑。


    无常……赵秀贞扯了下嘴角,想起她对孟长盈说的那番高谈阔论。


    “我叫你面对无常,叫你接受,叫你放下,原来是我不知事。自己经了这么一遭才发现,或许放不下才是人生常态。”


    孟长盈抬目凝视那双


    凌厉凤眼,从前是坦然锐利带着天然的攻击性,现在变了些,情绪更沉更收,却又多了燥火戾气。


    田娘的死,对赵秀贞的影响太大了。


    “我这一趟,遇到了一个老和尚,他也叫我放下。可我手心里空空如也,没什么好放下。”


    孟长盈沉吟着,声音静缓如汩汩流水。


    她握上赵秀贞覆着薄茧的手,温声道:“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不拿起,便不必再忧愁如何放下。”


    孟长盈的手温凉柔软,赵秀贞的手更热,握在一处黑白分明。


    赵秀贞低下头,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好半天才道:“原来从前我就是这样吗,这样烦人。”


    世事如山般沉重砸下来,砸在她脊背上,再渗进身体里。


    关拿起放下什么事,这是倒霉,倒了八辈子血霉,命里才要受这一劫。


    谁碰上谁就得一道深深的口子,就断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里痛痒难耐,披上衣衫是人,撕开就是满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那口子永远都在,叫人一辈子都回不到最初的光洁。


    她没拿起过什么,只是悲哀地接受了一切罢了。


    怎么放下呢?又放下什么呢?


    无常愚弄智者,更愚弄对无常一无所知还洋洋自得,以为懂得人生的人。


    孟长盈听懂她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自我怀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那些话很好。你也不烦人,从来都不,一点也不。”


    赵秀贞抬起头,眼底有些红,飞扬的眼尾像是鹰鸟敛翅,沉而萎靡。


    孟长盈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抱住她,用力地抱紧。


    墓碑前的火苗一下一下地窜着,细细青烟扑到赵秀贞脸上,熏出她的泪。


    自从田娘出事,她没流过一滴泪,所有的情绪都沉沉往心里坠。


    泪水一出,汹涌如河水溃堤,迅速打湿了孟长盈奸肩上的毛裘,打湿她的头发,湿湿热热。


    孟长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青烟也柔柔扑着她的后背,暖着孟长盈的手。


    哭吧,哭吧。


    岐州城收容了褚家军,可五万人是个不小的负担,粮草、生产都是难事。更别说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新帝发讨伐檄文,集结大军将要攻打岐州。


    多年间,北伐一议再议,议而未决。


    可如今不过一月,分明无罪的褚巍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讨贼之战倒是来得极为迅猛。


    褚家军满打满算三万人,岐州城韩虎手下三千余人,抛去无作战能力的,两方加起来估计也不足三万人。


    而南雍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从各州郡调配而来,以讨贼之名,朝着孤岛一样的岐州进发。


    十比一的兵力,褚家军无军粮后备补充,无友军增援,唯一有的是一座才投向南雍又被驱逐的岐州城。


    即便褚巍是百胜将军,面对此局,亦无胜算。


    按理说,他应当暂避锋芒。可事实是,他无处可逃,南北皆无路。


    唯一能做的,只有应战。


    若胜,或可有一线生机。若败,褚巍这个名字连同褚家军,将永远伴随着奸臣逆贼之名耻辱地埋葬在故纸堆中。


    中军大帐中,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事态严峻,皆因我之罪,讨贼讨的是我褚巍。诸将若有去处,尽可离去,我绝不阻拦。”


    褚巍姿态平静地说完后,背过身去。


    少顷,有脚步声远去。


    褚巍耳尖敏锐地动了动,但仍背对着门,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脚步声来往,许久后,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褚巍笑了笑,缓慢转过身,看清眼前大帐的一瞬间,哑然失色。


    面前的人不仅没少,甚至还多出许多,孟长盈、月台、星展、胡狗儿、赵秀贞、万喜、崔绍、郁贺、林筠、杨副将……一个不落。


    “你们……”


    崔绍摇着塵尾扇,风流一笑:“我可是特意把人都叫来了,整整齐齐地来听将军训话。将军以为如何?”


    褚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此战凶险,孤立无援。


    眼前这些人并不是没有去处,孟长盈一行人和崔郁二人都可以回北朔,有小皇帝和崔家作保,她们必定无事。赵秀贞可以回南罗,她本就是被褚巍给诓来的。


    还有林筠,他若是回竹山,有林阔在,必能保他后半生无忧。杨副将更是猛将,若向新帝第一个投诚,必能得礼遇。


    可怎么都留下来了?


    “说好的十战之约,才打了八场,这就毁约了?”赵秀贞抬抬下巴,凤眼含笑,“褚大将军,这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啊。”


    “将军莫不是嫌我们没本事吧?”星展撅撅嘴,挤眉弄眼故作羞恼样子。


    林筠温和一笑:“就算将军嫌弃,我也是不走的,既是报国救民、建功立业,哪有遇到险境扭头就跑的?”


    孟长盈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向褚巍。何须多言,她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正这时,传令兵高声道:“报!营外有人要面见将军!”


    第102章 难答“北伐军,算我一个。”……


    褚巍随传令兵出去,一路上心绪仍纷乱复杂,可当他看清营门外那群人的时候,顷刻间愣在了原地。


    “你们……”


    眼前一群衣不蔽体的百姓,拖家带口,背着筐抱着包袱,像群流民。


    当头的人也很眼熟,斑白头发蓬乱,腿部只有缠在一起的空裤管。他两只手交替支撑着身体向前,仰头望着褚巍,像只矮桩。


    “将军,我们来投靠你了。”


    闻言,褚巍嘴唇抖了下,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自从他出逃建安,讨贼檄文下达州郡后,岐州城许多有名有姓、扎根岐州多年的世家富家都收拾家私,举家搬迁到了别处,还有不少百姓也自发逃难去了。


    人人皆知他褚巍大难临头,临州城旦夕危矣,可他们……


    好一会,褚巍才从嗓子里挤出一道艰涩声音来:“新帝讨伐檄文已下,岐州城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战场,你们应该留在临州……”


    突然,老者从背后摸出一根棍子举起来,上面系着个黑布条,仿照的是褚家军军旗,歪歪扭扭写了个褚字。


    他挥了挥那道简陋的旗帜,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半枯菊花。


    “北伐军,算我一个。”


    话一出,后面一群人皆不知从哪抽出根棍子来,全都挥舞起来。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褚将军,算上我!”


    就连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手里也持着一根小棍,来回摇动,童声稚嫩:“算我一个!”


    褚巍动容,满是老茧的手掌紧紧握住剑鞘,其上冰凉的银竹刻进掌心。他猛地转过身去,擦掉了滚烫眼底溢出的泪水。


    行军多年的大将军,泪窝怎么越来越浅了。


    “诸位,实不相瞒,此战我没有把握,”褚巍转过身来,眼眶微红,顿了下,还是扬声道:“回临州去吧,起码还能保住命。”


    人群中有个年轻少年猛地一挥棍子,抢声道:“将军,除了你哪有人把我们当人看呐!留下我们吧!就算是随北伐军战死,也比在临州城当畜牲好!”


    说到最后,话中已然带着哽咽之意。


    老者一直仰头望着褚巍,焦灼地用手来回地走动。褚巍蹲下身来,注意到他关节粗大、绑着布条伤痕累累的手。


    “老先生,你是怎么过来的?”褚巍放轻了声音问。


    老者把手往后藏了藏,或许太过紧张,一个不慎竟身体一歪摔了下去。幸好褚巍眼疾手快,把人给捞住,才没伤到。


    “走过来的,用手走,手走不了,就用手肘爬,总能走到的。”老者被褚巍扶着坐在地上,笑得朴实温良,还有些腼腆。


    褚巍摸了下老者粗硬的手掌,又摸了下他坚硬的手肘,磨损得太多,皮肤都成了一层圆黑的厚厚硬壳。


    褚巍抿紧唇,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沉默中,老者动了动,空荡荡的裤管晃了下,不安道:“将军……”


    忽然,一滴泪砸下去,落在干燥地面上。


    小小的一点湿润。


    老者呆住了,伸着手想去碰褚巍,又怕手上的泥灰脏了褚巍的衣衫,两只手在空中抖着。


    “将军呦,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也哽得说不下去,老泪纵横,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团,任谁看了都要不忍心。


    褚巍擦过眼角,抬起脸来,那双清隽的眼睛微微带着笑,终于改口:“那就留下吧。”


    他何德何能,得到黎民百姓这样的信任和托付。他终日饱食无忧,又为百姓做过多少事呢?


    百姓困苦,被逼到这样的绝处,还愿意敬他信他。这样温良的百姓,为何偏要遭受战乱和痛苦?


    他答不出,或许有人答得出,或是此时,或是将来,或是千百年后。


    这群人留在了岐州城,褚巍出钱为他们置办了简单的住处和田产,有力气的男人女人跟着兵卒去干活,剩下的劳作生活。


    可褚巍知道,这只是一时之计,长久不了。


    大战在即,三万军和逃难后剩下的数千民众都长着嘴,最重要的一方是粮草和水源。岐州城孤立无援,必须提前囤积所有能搜集到的粮食,由官府控制城中贸易市场粮价。同时水源和储水都要重新安排人手防卫布置。


    岐州城本就是淮南要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稳固。但南雍多年未曾向岐州动兵,岐州久不经战事,城墙、战壕、护城河道都需重新部署加固。


    从褚家军到韩虎手下的岐州兵皆全部动员,热火朝天地进行战前准备,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南雍大军抵达的前两天,最后一批粮草运入岐州城。


    崔绍当头骑着战马,嘴边叼着根草嚼弄,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今日正是杨副将守城,看见崔绍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你等等,你这……”


    杨副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大为震惊:“你真是崔绍啊?”


    崔绍“呸”一声吐出草杆,翻了个白眼,居高临下道:“几日不见,就认不得你崔将军了?”


    杨副将还是难以置信,倒不是崔绍多了个眼睛鼻子,只是往日他一身富丽,绸缎锦衣加身,腕上总套着昂贵珠串,腰间配着各色玉佩香囊,活脱脱一个风流贵公子。


    可眼前的崔绍,一身布衣。除了腰间炫目的轻吕剑还在,身上一件值钱东西都没了,就连头上玉冠都换成了一只簪,虽打磨得极好,但仍能看出来只是根寻常木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崔绍这一变,若不是那放浪不羁的气质,真快叫人认不出了。


    “你身上的东西都……”


    崔绍懒得听他多话,扬鞭策马往前,身后的运粮队伍一车一车地进城。


    杨副将再一次瞪大了眼睛:“……你从哪弄回来这么多粮食?”


    要知道如今褚巍没了南朝将军的名头,只是个逆贼。若打着褚家军的幌子去买粮,谁敢卖?估计一粒粮食都买不回来。


    因此崔绍才领命,佯作商人去尽可能地买粮。但能买回来这么多粮食,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闻讯出来的褚巍也是一惊,疑道:“元承,这是怎么回事?”


    崔绍利落翻身下马,扬唇一笑,凑到褚巍耳边,吐出两个字:“竹山。”


    心头隐隐的猜测被证实,褚巍仍不免心神一震。


    果然是风远兄。他说得无情,要避世醉倒竹山,可终究还是留有一丝旧情,帮了他一把。


    褚巍低低笑了下,拍拍崔绍的肩膀,温声道:“你累了许多天,接下来的事让杨副将接手,你回去好好洗个澡,歇个半天。”


    崔绍这段时间不在,但一听半天二字,立即明白了如今事态到了何等地步。


    他短暂一怔后,便嘻嘻一笑,反手拍了下褚巍的手臂:“多谢庭山兄。”


    说完,崔绍快步离去。


    这场大战,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战前的短短时光,他要再去多看月台几眼,多与她说几句话。


    途中路过星展,星展久不见崔绍,猛然看见他,高兴地招呼:“元承,你回来……”


    崔绍只分她一个眼神,都没等星展说完一句话,已脚下生风不见了踪影,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好个崔元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星展的笑僵在脸上,骂完又忙不迭地接着给箭矢绑上油布。这是在造火箭,杀伤力比普通箭矢要大得多。


    万喜也在帮忙,接了话道:“快要上战场了,他急着去见重要的人。”


    “什么重要的人,我难道不是他的好友吗……”


    星展不忿,一抬头就看见万喜嚼来嚼去,腮帮子鼓鼓的,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大叫道:“你又在吃什么好东西,怎么不分给我!”


    万喜还在嚼,说话时鼓鼓的腮帮子一动一动:“你不喜欢吃。”


    “你都没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


    星展不依不饶地嚷着,将手一涮就去扒万喜的嘴,结果却抠出来一颗圆溜溜的石子。


    星展傻眼,看看石子,又看看万喜,纳闷道:“你没事吃石头干嘛?”


    万喜活动了下嘴巴:“粮食。精贵,我不能老是做芝麻糖吃了。”


    “……啊?”星展还是不理解,满头雾水,疑问道:“你没事吧?不能吃糖就吃石头,你几岁了?”


    “自从我从北方逃来南方,路上差点饿死后,我嘴巴就闲不下来,必须常含着点什么,不然就会觉得肚子饿得疼,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万喜慢吞吞地解释完,手上捏着箭停住了动作,目光看向虚空处。


    “从前田娘总是给我做芝麻糖吃,我吃上一块,好久都不会难受的。”


    可惜,现在没有田娘了,芝麻糖也没有了。


    星展听着,手里的石头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叫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石头还给她,还是该说些什么。


    “那……吃石头多脏呀,牙齿和舌头也会磕到的。”


    万喜净了手,从星展手里拿回那颗石子,擦了擦放回腰间的小布袋里。


    她摇头道:“这是我从河里捡的,棱角都是圆的,也洗干净了。没事的。”


    说完,她又从布袋里拿出另一颗石子,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


    万喜黑圆的小脸露出个憨厚的笑:“这样就好了。”


    星展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岐州城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为战争做准备,终于,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那天来了。


    两军对战,来人城门叫骂,从圣人学说骂到君子小子,引经据典把褚巍从上到下骂了个遍,一连骂小半个时辰。


    城门上守兵个个喘气如牛,气得眼睛通红,恨不得立即开门将那狂悖之人斩于马下。


    这时,一身甲胄的林筠沉着脸,在城楼上露了面。


    第103章 流言“举杯遥敬长公主……”……


    “阁下一番话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若论圣人,谁能比得过陛下呢?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陛下赏玩美人案玉屏风,脚踏黎庶赠饮琼浆,想必诸位的践行酒喝得香甜吧?”


    “既做了败德辱行的事,又道之乎者也,好会装君子!实在叫人替你羞耻,谈何大义百姓,不过是条指哪打哪的狗罢了!”


    林筠口齿清晰,朗朗嗓音高亢,回荡在两军阵前。


    方才还装模做样的小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遮羞布被扯开哪能不恼怒。没等他绞尽脑汁再骂一句,林筠连思考都不用,接着就骂。


    “既是畜牲,哪来礼义廉耻?皇帝杀兄弑父,你们这群走狗竟还为他卖命,残害忠良?莫不是他那一身白肉如屎香,叫你们闻之欲醉,这才发了颠做此弃国弃家之恶行!”


    “啧啧啧——”林筠一手叉腰,一手赶苍蝇似的在面前挥了挥,“好臭好臭,还不回去漱口,去了这腌臜味儿,难不成还想用这恶臭攻城?便是即刻去死,遗臭万年之人入了阴曹地府,可敢面见列祖列祖!”


    话落,那小将脸红如烧,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城门兵卫哈哈哈大笑出声,都捏着鼻子挥手,个个做出嫌弃模样。


    “臭死了!臭死了!”


    “这味真冲啊!几天没漱口了?!”


    “哪来的狗儿子要吃食,营里的粪水还没倒呢!送你做份大礼!”


    “就是,可别跟你爷爷客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嚣张大笑声此起彼伏,老兵们说起粗俗脏话没个完,气得对面小将暴跳如雷,“你你你”个半天也骂不回来。


    林筠不屑冷哼,拍拍手一转身,对上褚巍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站住了。


    赵秀贞和褚巍并立,抱着胸,眉毛挑高:“想不到啊,竹卿小友有这样的好本事,这张嘴比我的红缨枪还利。”


    林筠面嫩,唇红齿白,一举一动还带着青涩斯文的书卷气。谁能想到他一叉腰,嘴皮子利索得堪退数万大军。


    听到调侃,林筠脸微微一红,眼神躲闪,不太好意思去看对面的人。


    “好了,逗他做什么,”褚巍出来打圆场,对林筠道,“你下去看着磐儿,别叫他乱跑。”


    林筠赶紧颔首:“是。”说完快步跑了。


    骂阵只是前奏,褚巍并未打算闭城不出,岐州城物资囤积再多也有限,速战速决对他更有利。


    敌军虽有三十万,却是从各州郡调配而来,汇聚一方,刚开始难免手忙脚乱。兵马又是长途跋涉而来,必然疲惫,正是褚家军一鼓作气打退敌军的好时机。


    但即便如此,急性子的杨


    副将还再三催促,褚巍仍不下令开战,面色端静得完全不像是站在黑云压城的城墙上。


    那双如星煜煜的眼在烈阳下微微眯着,望向城下飘扬的南雍旌旗。


    褚巍并未贸然打开城门出击,只耐心静待敌军冲锋攻城。


    前期准备的防御和陷阱在此时起了作用,敌军冲锋而上,最先遇到的是护城河岸边的陷马坑,坑内布满三尺高的削尖竹排,人马落进去立刻就被捅个对穿。


    城上箭如雨下,敌军搭巨木跨越护城河,只要一个不慎落入河中,立即就会被河底布置的铁刺扎穿,再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力翻起一片血色浪花。


    冲过河岸,便是拒马枪,粗圆硬木支撑在下,枪尖对外寒光闪闪,毫不留情刺穿飞掠的马匹胸腹。


    越过拒马阵,步骑兵又是一阵大乱。原来地面浮土之下,掩藏的是十几串盘旋的铁蒺藜,尖刺朝上,惊了马蹄。骑兵尽数跌落下来,步兵刺穿脚掌剧痛摔倒,在铁蒺藜上滚一圈,扎出无数个血窟窿,个个都成了飙血刺猬。


    后来者踏着前人痛苦哀嚎的躯体冲过去,城墙前还有一道护城羊马墙,矮墙内带火弓箭霎时其出,在燥热天气里,瞬间点燃衣衫头发,尤其是躺在地上难以躲避的伤兵,直接烧成连绵一片火海。


    敌军主将大惊,赶紧下令撤退。前后军惊慌失措相撞,踩踏无数。


    正这时,城门大开,褚巍亲自带兵冲杀出来,精干勇猛的将士对上四散溃逃的敌军,势如破竹,如野狼杀入羊群,只剩血肉纷飞。


    “撤!原路撤回来!”


    鸣金声中,南雍将领声嘶力竭的吼声隐约入耳,惊恐逃命的小兵们什么都听不见,听见也难以理智思考,全都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掩身于矮墙中的崔绍赵秀贞,各带一队骑兵,左右翼包抄,将这股敌军包圆。


    所有越过护城河的敌军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剩下的都被自家人马踏死了。而褚家军死伤极少。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敌军主将早已携兵马退了好几十里,生怕褚巍带人冲将过来,直取他项上人头。


    可褚巍连护城河都不曾越过去,骑着高大战马在河岸来回走动,高声哈哈大笑。敌军如受惊鱼群,立即窜得更快。


    褚巍一身甲胄糊着淋漓血肉,面上溅着粘稠的血,眼神锐利如狼。


    他一手持缰,一手将滴血的丹心剑高高举起,扬声道:“复河山!兴汉室!北伐军!杀杀杀!”


    “复河山!”


    “兴汉室!”


    “北伐军!”


    “杀杀杀!”


    “杀!”


    此起彼伏如海浪的血性喊杀声越传越远,正遁逃的敌军主将脖子一缩,回头看了眼,面上满是压不住的惊恐。


    百胜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仗怎么打……


    不日,敌军又重整旗鼓,试探进攻了几次,每一回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岐州城就像粒捶不烂啃不动的铜豌豆,若对它下手,先伤的反而是自个。


    多次大败而归后,南雍军似乎是学聪明了,只围着岐州城驻扎,却不进攻。


    这倒不妙了。


    七月底,中军大帐。


    褚巍脱了战甲,擦了把脸上的汗,皱着眉:“围一个月了,却避而不战,这是想耗死我们。”


    这样虽名声不好听,但确实能克褚巍。以褚巍的本领,他不怕战,只怕被围死。


    “他大爷的,干脆我和元承兄弟直接趁夜冲进敌营,杀他个三进三出,看他战是不战!”杨副将骂骂咧咧,黑亮额头上汗滴大颗滚落。他呼哧呼哧地喘气,瞪着城门的方向。


    崔绍一身轻甲,闻言咧嘴一笑,混不吝的模样:“谁答应和你一同去了?”


    “骑兵夜袭多爽快,来去如风,你不去谁去,难道还能叫……?”杨副将神态理所当然,说到最后,对上星展恼怒的目光,又悻悻住了嘴。


    他说的是郁贺。与崔绍相比,郁贺本就性情内敛,又生得俊美,总愁眉苦脸不爱笑,同将士们都保持着距离。


    后来他与阿羽一同被荣锦掳走,遭了不少罪。回来后阿羽全须全尾,郁贺连站都站不住了。从那以后,他愈发沉默寡言,眉头川字如同刻上去的,就连对营中事务也不怎么管了,只守着阿羽。


    虽有不少人对他不满,但崔绍胡狗儿星展月台皆是能人,孟长盈又是军师,骑兵营屡立战功。有崔绍一力总揽,大家也就忍了郁贺这个甩手掌柜。


    星展还想争辩几句,褚巍一挥手:“好了,叫你们来是商量对策,少说闲话。”


    孟长盈眼尾扫过郁贺的侧影,脊背微微弓着,比从前还要嶙峋。众人目光都投过去,或直白或隐晦,郁贺侧脸阴影下,崩起的唇角在发抖。


    没人知道郁贺经历了什么,谁问他都不说。


    孟长盈心中微叹,开口转了话题:“敌军主将是北派将军,曾经是太子麾下干将。如今太子已死,北派大臣为避新帝和南派的清洗,大多投了四公主荣瑛,得她庇护。”


    她嗓音如清泉泠泠,娓娓道来,但无一人不耐烦,都极认真地听着,包括曾对她横眉竖眼的杨副将。


    自从孟长盈孤身劝降一城后,就在褚家军中声名远扬,成了名副其实的智军师。


    无需褚巍警告,谁也不敢再轻视她半分。


    “确实如此,荣瑛虽与新帝狼狈为奸,但她毕竟和先太子一母同胞,母族是北派世家。北派大臣走投无路,投靠她也是常事。”褚巍点头,分析了几句,忽有所感,抬目道:“荣瑛似乎并不甘心只做个享乐的长公主,否则她不会安排北派将军来打这一仗。”


    这一仗虽险,但只要战胜褚巍,那就能踩在褚巍的功绩和名望上,再捧出一个百胜将军来。


    寻常女人可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险赌不感兴趣,荣瑛显然不是寻常女人。


    孟长盈眼珠微动,手指无声点在木案上,缓缓道:“散出消息,我和庭山酒后笑谈,举杯遥敬长公主,多谢她在建安放我等离去,更谢她千挑万选的好主将。”


    褚巍闻言,眼神倏而一亮,低低笑出来:“阿盈好计谋。”


    叫他们狗咬狗去,顺便再换个攻城主将来,拿下这一仗。


    这法子十分管用,没过多久,建安就闹起来了。


    荣锦原本日日都要见荣瑛,与她同吃同玩,可最近不知怎的,一连几天不曾召她。


    荣瑛觉出不对来,打听一番后,立即明白了原委。


    好一个孟长盈!


    远在千里之外,却能靠几句流言操控人心、搅弄风云。


    可惜这是在建安,在她荣瑛的地盘,若真那么容易叫孟长盈翻盘,当她忍辱负重多年是在扮家家酒吗?


    梳妆台前,荣瑛对镜扑粉点唇,将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庞粉饰得娇美俏丽,再戴上一双奢华美艳的红珊瑚耳坠子。


    她最爱这样张扬,即便如今局势不利于她,她也不改。


    上过妆,荣瑛狐狸眼一斜,在镜中对上婢女的目光,邪气一笑。


    “我美吗?”


    婢女腿一抖,险些跪下,嘴唇翕动半天,才挤出个笑来:“殿下姿容如仙子,天姿国色,美极了……”


    荣瑛娇羞一笑,以帕掩唇:“那就入宫吧。”


    第104章 碧竹“无论胜败,我必取褚巍性命。”


    ……


    院中布着戏台,荣锦正百无聊赖地听着上面的人咿咿呀呀,一脚踹翻了捶腿的宫女。


    “真没意思!你们就让朕看这种东西!”


    忽然,一道娇媚嗓音响起:“陛下~”


    荣锦下意识就要回头,可回了一半又硬生生止住,坐了回去,不动声色。


    荣瑛花蝴蝶似的扑过来,从背后攀上他的肩,朝他耳朵呵出一口气:“陛下,怎么不理人呢?”


    香风吹拂,荣锦打了个激灵,转过头,几乎与她面庞贴着面庞。虽说拥有同一个父亲,可这两张脸却无甚相似。


    荣瑛丝毫不退,眼睫眨得翩翩欲飞,狐狸眼流转间天生含情:“好几天不见,瑛儿好想陛下呢。”


    一番话说得柔情蜜意,手指却熟练地来回抚弄,荣锦一张白面慢慢浮起亢奋的红,可很快眼底又闪过一抹狠色。


    他用力一把推开荣瑛,怒道:“贱人!还敢来见朕!你与荣淮一样,都想谋取朕的天下!”


    荣瑛跌在地上,层层叠叠的丝绸散开,如一片绚丽晚霞。她低着头,轻轻去吹被地面擦破的手掌,肩膀轻颤,再抬目时眼中泪光晶莹。


    “瑛儿与陛下多年情分,难道还抵不过几句道听途说的传言吗?”


    荣锦阴狠面色一滞,稍有迟疑。


    荣瑛眼珠一转,翻身跪爬过来,抬手搭上荣锦的膝头,鬓发如云,柔情绰态。


    “陛下,瑛儿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陛下了,求陛下怜惜。”


    是啊,她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转瞬间,荣锦细眼眯起,笑着勾起她的下巴:“那四姐姐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那褚巍怕了陛下,所以才放出流言想要扰乱陛下圣听。”


    荣瑛用柔嫩脸颊去蹭荣锦的手,慢慢爬起来,捏着荣锦的肩膀。明明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可她却笑容娇俏,如晨间迎风带露的花。


    “陛下,有个法子可证明瑛儿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


    “哦?说来听听。”肩上按揉的力道不轻不重,荣锦眼睛舒适地眯着。


    荣瑛贴近,馥郁花香恍若化成实质,要吞没眼前的人。


    “陛下若将此战全权交给我,无论胜败,我必取褚巍性命。如若不然,瑛儿提头来见。”


    话未落,荣锦眼睛骤然睁开,眼中精光乍现。很快,那双细眼又眯起来,他反手拍拍荣瑛的手背,呵呵地笑。


    “四姐姐说的哪里话,朕向来最信任爱重你,你难道不知道?再说这种话,朕可是要跟你生气的。”


    荣瑛笑声如婉转黄鹂,花枝乱颤地靠在荣锦背上,手臂柔软滑腻如蛇,攀上荣锦的脖子。


    “陛下英明~”


    七月三十。


    孟长盈是被一道清新花香唤醒的,一睁眼,一捧颤颤巍巍的盛开荷花跃然眼前。


    “主子,起床了!”


    星展笑嘻嘻的脸从荷花后面探出来,笑容比花儿还灿烂。


    只是手里一抖,露水凉凉几滴正落在孟长盈面上。孟长盈好笑,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得月台脚步声靠近。


    星展赶紧用帕子在孟长盈脸上胡乱擦一遍,擦完做贼似的收了手,一转身正对上月台审视的目光。


    月台道:“做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嘿嘿,没做什么,给主子送几朵荷花来,我早晨和万喜一块去摘的。”星展说着,翻出来一个大碗,舀了水将荷花都放了进去。


    月台看了眼,不免叹气。为了给褚家军筹备军粮,孟长盈从北方带来的物件,但凡值点钱的都拿给崔绍了。如今连个像样些的花瓶都没有,瞧着不雅不俗的,真不入眼。


    孟长盈倒没什么想法,她自己擦了擦脸,多看了好几眼那荷花。


    去年今日,她也曾见过一片连绵荷花,夏夜带着淡淡香气的凉风和薄纱似的月光似乎又在眼前,其中藏着一双蜜色琥珀似的眼。


    她的手不自觉握住了腰间的白玉双卯,玉质温凉,穗子如流水泄在指间。


    待坐到食案前,月台笑眯眯地端上来一碗热汤饼:“主子,生辰吉祥,长寿万安。”


    星展正摆弄着荷花,闻言也开口道:“这长寿面主子可要吃完呀,我还帮月台揉面了呢。”


    就她那三脚猫厨艺,不捣乱都算好的。月台嗤了声,倒没反驳,只催促道:“主子,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孟长盈含笑着点头,一一肯定:“月台手艺好,星展也很乖,这面我当然要吃完。”


    星展在旁探头探脑,月台拍拍她的肩,在她回头时,突然拿出一碟子糕点来。


    星展眼珠子瞬间黏上去,眼睛都圆了,惊喜道:“呀!是荷叶酥!月台,你真好!”


    她哼哼唧唧地贴着月台,还不忘往嘴里塞一块荷叶酥,摇头晃脑:“好吃好吃,月台做的荷叶酥最好吃了!月台~”


    月台无可奈何地任由她贴着,轻哼了声:“这种时候知道我好了?这么馋嘴,偏还不爱下厨,我倒成伺候你的了。”


    星展拿起一块喂给月台,抱着她接着撒娇:“不学不学,月台最好了!”二人又闹成一团,孟长盈含笑看着,目光柔和。


    两军对阵,战事繁忙。但从早到晚,人人都抽了个空,来向孟长盈道了句祝贺。


    虽说大家如今都身无长物,送不出什么好东西,但孟长盈也得了一堆小玩意儿,里面还有只草人,听说是胡狗儿悄悄放进来的,倒看不出他还颇有童趣。


    黄昏时分,孟长盈一日未见褚巍,正要去城楼看看,刚出门就撞上了他。


    “阿盈!我正要去找你。”


    孟长盈莞尔:“我也正要去看你。”


    褚巍一笑,伸手做邀请状道:“陪我走一走?”


    孟长盈:“却之不恭。”


    夕阳西下,暖黄光线投射下来,带着夏日火烧似的温度。两人并肩缓步走在城楼上,不少将士向褚巍行礼,褚巍只挥挥手让他们离去。


    即便此时并未开战,四处依旧弥漫着紧张氛围。


    慢悠悠转了会,孟长盈忽然道:“我为此战卜过一卦,你可知是何卦象?”


    褚巍擦了擦脸上的汗,即便天气炎热,他也还穿着甲胄。闻言他只摇摇头,目光清亮:“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阿盈,无论天命如何,我只当尽力而为。”


    孟长盈垂下眼,顿了下,微微笑着:“好,尽力而为。”


    忽然一声轻灵脆响,孟长盈闻声抬头,目光凝住。


    眼前是褚巍明亮带笑的眼睛,他拿着一双碧色竹叶坠子,在风中微微晃动,如泉间一泓绿水,叮叮作响。


    “好看吗?这耳坠子我第一眼看见,就觉得衬你。”


    自九岁之后,孟长盈就不曾再戴过耳坠。她短暂怔愣后,还是伸出了手。


    褚巍小心地把碧竹耳坠放到孟长盈手心,不让自己手上的老茧刮到她。


    褚巍又追问了句:“好看吗?”


    “很好看。”孟长盈笑起来,在褚巍的手退开之前,握住他的手,把碧竹耳坠又放回去,“你帮我戴上。”


    褚巍粗糙的手拿着那双精致秀雅的耳坠,颇有些无措:“这……阿盈,我不大会。”


    “帮我戴吧。”


    孟长盈难得这样坚持,直接侧过脸,撩开耳畔散发,用眼神示意褚巍。


    褚巍不再推脱,研究了一番,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生怕捏坏了这耳坠,或是扯痛了孟长盈。


    再小心谨慎,满手的茧还是把孟长盈的耳垂刮得泛红。但好歹是戴上了。


    孟长盈展示似的摇摇头,耳坠轻灵作响,来回摇晃,如颈间一抹夏日流光。


    褚巍目光跟着那双坠子来回,温柔地笑了:“耳坠好看,你戴起来也好看。”


    晚风吹拂,孟长盈却嘴角平直,任由风过鬓发,衣袂飞扬。


    “庭山,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山河一统,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都大白于天下。那时候,还会有我们吗?”


    褚巍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远处是朦胧层叠的山影,山外还是山,无穷无尽。


    他目光悠远,微微笑着,语气温和而坚定:“阿盈,别怕。薪尽火传,吾道不孤。”


    北派主将被调走,换了


    个贪功冒进的来。败了几场后,不知怎的,那北派主将又被调了回来,行军相当之稳,一连几月只守不攻,意在围死岐州。


    夏过秋来,秋去冬至。寒风凛冽,但柴木炭火皆有限。


    城中不少人家得了风寒,月台带娘子营的姑娘巡医,送出热乎的治病汤药,却没想到正撞见胡狗儿被人追打。


    来人凶神恶煞,看模样是富户的下仆打手。一群人围着蜷缩在地上的胡狗儿,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月台急忙过去,大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那些人被月台的严厉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见只是个衣着普通的小姑娘,皆面露不屑:“呦,管什么闲事呢?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


    月台面色冷凝,见这些人还不住手,直接一把抽出腰间长剑,身后几个兵卫一齐抽刀。


    “再不住手,我就地砍杀了你又如何?你家老爷难不成敢驱逐褚家军,自己开了城门与敌军开战!”


    “哎呦呦,是娘子营的姐姐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那下仆见这精铁刀具寒光闪闪,再听得褚家军的名头,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连连告饶。


    月台眉头紧皱,快步过去把胡狗儿拉起来,低声道:“怎么回事,怎么还能叫人打了?”


    再一低头瞥见他空荡荡的腰间,饶是月台火气也起来了:“你的刀呢!谁抢走了?!”


    胡狗儿低着头,没说话,怀里护着个两尺高的布袋,鼓鼓囊囊。


    月台劈手夺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是一排排码好的石炭,黑亮洁净蒙着白灰。月台一眼看出这是上好的白炭。


    看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岐州城粮食勉强还够,但其余物资一日日地消耗,不免紧缺起来。冬日到了,尤其炭火最缺。


    孟长盈受不得冻,帐中日日燃着炭,可如今只有呛人灰大的木炭,烧得又快火星子又多,需得人时时看着,味道难闻,烟大得厉害,常熏得人眼睛通红。


    “姐姐,实在是不知道这位是军爷啊,不然他就算抢东西,小的们也不敢跟他动手,”那下仆干笑着,两手捧着胡狗儿的刀奉上来,“军爷,您的刀。”


    抢东西?


    月台沉着脸:“胡狗儿,你来说,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胡狗儿正接过刀,挂回腰上,动作间牵扯到伤处,他低低闷哼一声。


    第105章 说谎“卦象皆是大凶。”


    胡狗儿下巴都被打青了,那道长疤红通通的,他张开干涩的唇,哑声道:“我去买炭,钱不够,用刀抵,还不够,我就抢了炭。”


    他说得再简单不过。


    月台低头看了眼他的刀,北朔皇宫配给九卿的上等环首刀,刀背精铁,刀刃夹钢,剑鞘都是精贵的黑酸枝木。


    这样一把刀,别说买这一袋炭,就是买一车炭都还有余。更别说胡狗儿还付了钱,这些人竟大胆地把人打成这样。


    月台回过脸,对上那仆从谄媚的笑容,直接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人都给我押了!送韩将军府上,告诉他这些城中富户再不管制,怕是把人都生吃了,也填不满他们的嘴。”


    那群下仆个个哭天喊地,直到嘴巴全被塞住,才都蔫巴了。


    一行人往回走,月台瞟了眼胡狗儿一瘸一拐的姿势,心头还是不免愤愤,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这么任他们打,没了刀又如何,你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还能打不过这些个不入流的?”


    晃动头发半遮住胡狗儿冷郁的眉眼,只有耳畔银珠微微闪烁,从中垂下来的草线轻轻摆动。


    月台气得慌,他倒平静得很。


    胡狗儿提着那袋炭,慢慢道:“我抢了东西,他们想打就打吧。我若反手杀了人,他们闹起来,只怕丢了主子的脸,还叫她为难。”


    月台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接过那袋炭提着,想了想道:“这几天先别去主子面前,伤养好了再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别的不用管,你先保全自个,别傻愣愣地挨打,知道了吗?”


    胡狗儿点点头,声音沉闷:“知道了。”


    月台送人过去后,韩虎腾出手来,好好整治了一番城中仅存几个没挪窝的富户,各种生活器具价格都由官府管理,不允许再私下提价,不然直接把人赶出去。


    一日日地挨,马上就到新年了。被围困半年,将士们都心浮气躁。眼看着粮草物资一日日地少,若不早做打算,只怕要被围死在这。


    可他们带队突围,敌军并不追击,却只准出不准进。若想要再突围回来,迎接他们的就是敌军不依不饶地追杀,小队十不存一,难以运回来任何物资。


    褚巍亲自带兵夜袭,敌军也不反抗,只一味地退。褚巍离去后,又围回来,像块撕不掉扯不烂的牛皮糖,是算准了他们无处可去。只怕敌军主将是得了荣瑛的令,要长围岐州使褚家军弹尽粮绝。


    “城中粮食还余多少?”褚巍问。


    林筠翻看账册,话音气息微抖:“已经不够了,各部早就在削减节省粮秣,照这样下去,怕是来年二月都撑不到。”


    三万人马吃用,再多的粮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下去。更别说如今粮秣已经不够了。


    “给韩虎递话,叫他手下的人向富户买粮,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买到手。这些粮拿给他手下的兵和城中百姓。”


    “即日起,褚家军军粮减半,步战营、骑兵营、娘子营等皆每日拨一百人出来,上山打猎,下水捉鱼,野菜野草,无论什么,自己把半饱的肚子给我喂饱了。”


    说是这么说,可如今是隆冬时节,即便是丰饶江南,怕是也难在野外找到多少填饱肚子的东西。


    无论境况多难,时光如水兀自流淌,又到了新年。


    去年她们在营中燃篝火吃吃喝喝,抚琴跳舞,可如今连柴火都是稀罕物,哪里舍得这样用掉。


    一群人窝在大帐中,烧了一小盆火,一人一碗水引饼,就算作是年夜饭了。


    即便人人故作轻松,可氛围依旧带着说不出的沉重压抑。


    崔绍吃得稀里呼噜,吃完拍拍肚皮,嘻嘻一笑:“好一碗热汤饼,竹卿和月台的手艺谁都比不上,妙极了!”


    阿羽坐在郁贺腿上,吃完一碗面,和郁贺咬耳朵:“爹爹,还要吃。”


    郁贺当即停了动作,把自己剩下的大半碗推到阿羽面前。估计是一早就准备把汤饼留给阿羽,所以才吃得这么慢。


    好些日子不见,郁贺又瘦了些,冬日棉衣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甚至就连阿羽圆滚滚的小脸,都尖了些。


    孟长盈看得直皱眉,从自己碗中分出大半来,叫胡狗儿拿过去。


    迎上两双相似的眼睛,郁贺眉目含愁,阿羽目光晶亮。孟长盈笑笑,柔声道:“我饭量小,吃也吃不完,阿羽帮我吃吧。”


    月台看不过去,红了眼睛,起身道:“我再去做一锅来,好歹是过年呐。”


    褚盤端坐着,褚巍沉默片刻,摸了下他的头,道:“去吧,孩子和几个姑娘再吃一碗,剩下的分给来营中帮忙的百姓。”


    赵秀贞闻言挑眉,瘦削许多的脸庞依旧生机勃勃,她扯唇一笑:“将军怎么还分出个你我来,吃就一块吃,不吃就不吃,什么你吃我不吃的。要说姑娘,我营中姑娘多的是,一人一碗,不用等到二月,明天褚家军上下就等着饿肚子吧。”


    褚巍一阵默然。褚磐左右看看,认真地说:“爹爹,我吃饱了,不用再吃一碗。”


    郁贺也开口,嗓音嘶哑:“阿羽也不用了。”


    孟长盈拉住月台的手:“算了,煮些给百姓分一分吧,让他们吃点热乎的。”


    月台点头去了。


    林筠把剩下半碗汤饼放到褚磐面前,弯眼一笑:“磐儿,多吃些,长高高。”


    说完他不待人拒绝,起身就追着月台去,“我也来帮你。”


    褚磐看着面前半碗汤饼,犹豫地唤褚巍:“爹爹……”


    褚巍收回看向两人背影的目光,又摸了下褚磐的脸,温声道:“没事,吃吧。”


    万喜珍惜地喝完最后一点汤,刚放下碗,又听见几人的话,赶紧把碗拿起来,埋进去舔得干干净净。


    万乐挨着万喜坐,悄悄推她一下,把碗推过去,压低声音:“吃我的,我还有半碗。”


    万喜毫不客气,拿过来呼噜噜吃完,一抹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包,摸出一块芝麻糖,塞进万乐嘴里。


    万乐咬着芝麻糖,惊喜道:“你怎么还有这个……”


    万喜憨厚一笑,有点小得意:“我打到了兔子,跟人换了粮食,偷偷做的。”


    万乐满眼都是崇拜:“你好


    厉害呀。”


    万喜嘿嘿笑了,起身拿着纸包给褚磐和阿羽一人分了一块芝麻糖,回来路上,又犹豫着递给孟长盈一块。


    孟长盈失笑,柔声拒绝:“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


    万喜露出个真诚的笑,正要收回手,星展跳起来抢:“我吃我吃!给我!”


    “不给。”万喜果断收回手,把芝麻糖又放回纸包里,护食地背过身去。


    “好你个万喜,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连一块糖都舍不得分我!”


    星展怒气冲冲扑过去,两人又打起来,你来我往,吱呀乱叫,逗乐了一群人。阿羽含着糖,稚嫩童声笑个不停,叫郁贺也稍稍流露出笑意来。


    这个冷清的年,终于收了个热闹的尾。


    深夜,爆竹声响。


    褚巍和崔绍正一块回走,路上看见不少百姓都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引饼,一家子人互相分享,脸上带着幸福的笑。


    崔绍抱胸歪着头,也低低笑了几声。


    人生可真是奇怪,从前他威风凛凛地当羽林中郎将时,并不觉得爽快,可如今泥腿子一般,一身粗布麻衣,可遇见此情此景,心中居然还会觉得舒心。


    正走着,忽然看见眼熟的说书老者,老者看到两人,赶忙放下碗,喜滋滋地凑上来行礼,被褚巍扶住。


    “老先生,不必多礼,快回去用饭吧。”


    崔绍却扬声问道:“说书人,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老者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长条形的布条,小心打开,里面正是崔绍当日抛给他的洁白骨扇,“我一直好好护在身上呢!”


    崔绍眉峰动了动,笑笑,饶有兴味地问:“说书人知晓的故事定然极多,那你给我讲讲,若说到被困孤城,接下来故事会如何往下走?”


    老者捏着那把骨扇,在黑夜中目光有神,声音嘹亮:“主人公必然会逢凶化吉、转败为胜!”


    崔绍哈哈大笑,弯腰拍拍老者的肩膀:“谢你吉言,若是有闲,我也去听你说一回书。”


    新年短暂的欢乐倏而便逝,岐州城的严峻形势并未有丝毫和缓。再勇猛的兵卒、再老实的百姓也要吃饭,吃不上饭,兵卒就勇猛不了,百姓就没法安分。


    一月已过半,不能在等了,在等城中就要乱了。


    “我亲自领兵,崔绍率骑兵全部出动,杨副率步兵半数出战,其余随娘子营留守。”


    褚巍不再和任何人讨论军情,只肃容发布命令。


    众人应声,赵秀贞却站起来:“将军,我呢?”


    褚巍竟有一丝迟疑,但很快,面上又只剩下坚毅,“你带各营精锐八百人突围。”


    赵秀贞皱眉,反问道:“突围之后呢?粮食兵械又运不进来,这不是白白浪费兵力吗?”


    战甲碰撞声响起,褚巍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除了赵秀贞谁也没听清。


    赵秀贞眸中闪过思索,而后坚定:“定不辱命。”


    说完,她环视一圈帐中小将,正色道:“谁愿随我突围?我只说一句,此去凶险,若敢来,就先把脑袋拴裤腰带上!”


    重音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她虽目视前方,眼尾余光却注意着身旁的万喜。


    话音落下半晌,无人应答。


    星展去瞧万喜,不少人也都偷眼去看万喜,可万喜没有反应,那张圆脸看不出神色,只和平常一样显得憨而认真。


    时间在静谧中无限拉长,仿佛此时此刻的尴尬场面永无尽头。


    突然,星展一拍小案站起来,铿锵道:“我随你去!”


    赵秀贞愣住,众人皆是一惊。


    军营枯燥,各种逸闻都传得飞快,不少人都知道星展与赵秀贞不太对付,赵秀贞更是多次下过星展的面子。


    谁也没想到,星展居然会在这时站出来。眼下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不止旁人没想到,孟长盈也没想到,月台同样愕然,第一反应是去看孟长盈的面色。


    星展见众人神色缤纷,第一反应也是去看孟长盈。孟长盈朝她招招手,星展快步走过去,有些茫然。


    孟长盈摸了摸她的头,扶正她歪掉的绢花,默了下,才道:“星展,想好了吗?”


    星展回想起万喜那张脸和周围无数目光,面上茫然散去,坚定点头:“我想好了。”


    “星展长大了,”孟长盈嘴角轻轻牵起,又摸了下她的头:“去吧,平安回来。”


    星展还以为孟长盈会拦她,没想到轻易就得了准许,高兴地重重嗯了一声,转身就朝赵秀贞走去,却没看见背后孟长盈暗含担忧的目光。


    但胡狗儿看到了,他永远都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她眼神的任何一点波动,情绪的任何一点起伏。


    或许有时候,他甚至比星展月台更能懂她某一刻的想法。


    “我也去。”胡狗儿没有丝毫犹豫,站了出来。


    众人又是一片惊疑,这种要命的事还有人争着干?还冒出来个杂胡?


    孟长盈讶异抬眼,正对上胡狗儿漆黑静默的眼瞳,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以孟长盈的敏锐,竟一时之间难以找到恰当的词汇形容。


    像默然无言却悲悯的牛羊,又像深渊沉静仰望的生灵,更像一道阴冷寡淡的幽暗影子,眼底却藏着最滚烫炽热的苍白火焰。


    无人能识破亦或理解他,就连孟长盈都不能。


    “胡狗儿,你当真也要去?”


    胡狗儿微微笑了下,嗓音沉而哑:“主子,让我去吧。”


    孟长盈微微蹙眉,思考片刻后,没有再多劝:“想好了,那就去吧。”


    胡狗儿没有直接转身离去,而是垂下头半跪在孟长盈面前,姿态乖顺,耳畔绿线随着动作轻轻飘动。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福至心灵,抬手也摸了几下胡狗儿的头,顺了顺他的头发。


    “你也要平安回来。”


    胡狗儿冷白面颊泛起红,低着头一动不动,掌心都出了汗。直到孟长盈的手挪开,他才抬起头,仰面望着孟长盈,眼睛像缄默又明亮的晚星。


    “主子放心。”


    突围夜袭,时间紧迫,几人即刻随赵秀贞回去准备。万喜伸着头看三人走出去,她在席上动了动,过了会也追出去。


    “星展!副将!”她喊。


    星展回头,疑惑道:“你怎么出来了?”


    赵秀贞也回过头,随手转了转腕上的银镯子,盯着万喜勾唇一笑,却没说话。


    万喜走到赵秀贞面前,抬头看她,瓮声瓮气问:“


    副将,你生我的气了吗?”


    赵秀贞凤眼微挑,哂笑一声,大姐姐似的揉揉她乱糟糟的脑袋:“胆子小就留在城里,好好听将军和阿盈的话,等我回来。”


    万喜眼睛红红地“嗯”了一声,又转头去看星展,从小包里掏出来一块芝麻糖塞进星展嘴里,极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会帮你护着军师的。”


    “知道了!”星展叼着糖笑了,也学赵秀贞过来揉她的脑袋:“笨万喜,你的脑袋可真圆!”


    随着褚巍发出的命令,中军大帐走出一个个将士,最后只剩下褚巍和孟长盈,孟长盈脊背单薄清瘦,微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头:“怕不怕?”


    孟长盈摇头。


    褚巍弯唇一笑,唇边没露出虎牙,他温声道:“我也去了,照顾好自己。”


    孟长盈点头,目送褚巍的背影离去,融进黯淡夜色中。


    其实她方才说谎了。


    她怕的。


    古书有云:卜筮不过三,三次不吉不可强占。


    此战她卜过九次,卦象皆是大凶。


    第106章 圆满“想,再见她一面。”


    寅时,月明星稀,寒风瑟瑟。


    城内将士列阵静立,呼吸缓慢,寂静无声黑压压一片,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撕扯。


    城门前,褚巍持缰调转马头,盔甲之下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张干涩的唇。


    “异族马踏山河,百姓民不聊生,褚家军南征北战,只为报国救民。褚巍有幸,承蒙诸将士不弃,扶持至今,而今山穷水尽,退无可退,唯有力战!”


    “若胜,来日杀回建安,反了荣家再立汉室天下!”


    “若败,吾死而已!”


    话落,暗夜里燃起了火星子,那是一双双熊熊燃烧的眼睛,倒映着金戈铁马。


    褚巍调转马头,一把抽出丹心剑,高举:“众将士!随我出战!”


    巨大城门缓缓打开,绞盘飞速转动,轰隆声响在黑夜里像一声来自地底的远古叹息。


    “驾!”


    褚巍双腿一夹马腹,当头冲了出头。身后将士如钢铁洪流,咆哮着涌出那道关闭了太久的城门,奔向敌军。


    赵秀贞领队,在左翼军阵奔出去之时,大喝:“冲!”


    刹那间,八百人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冲出城后,主军朝敌营方向进发,这八百人方向偏左,一路砍杀冲了出去。


    这场夜袭,险些吓掉了南雍主将的魂。从前即便是褚巍亲自带兵突袭,也不曾大半兵力齐出过。


    而南雍主将还是同一招应对,一个字,退。可褚巍咬死了他,奔袭追击,砍了敌军的尾巴。


    战鼓鸣金声交错响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残肢遍地。


    那些熊熊燃烧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字——杀!


    狼狈撤退的南雍军中,突然响起一声:“不对!有诈!”


    南雍主将战略和经验或许不及褚巍,但能按捺住心思,长围岐州城半年之久,绝对不是个蠢人。


    “绝不能放那支突围兵离开!给我追回来!拨一万人求追!”


    战至天明,南雍军不能再退了,于是开始绕着岐州城兜圈子,要耗尽褚家军的体力。


    孟长盈站在城墙之上,北风萧瑟,厚实大氅微微浮动,勾勒出她遥望远方的清癯背影。


    冲天的血腥气,似乎随着风飘到了城头上,初生晨阳仿佛都蒙上一层赤色。


    赵秀贞和褚巍都不在,月台暂代赵秀贞管理娘子营守城诸事,与留守的韩虎一起熬了一整夜,就算天亮也无法放松警惕。


    十比一的兵力,南雍军好吃好喝,可褚家军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饱饭了。


    万喜替她们守在孟长盈身边,一是照顾,二是保护。


    “军师,我们能赢吗?”


    她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黑黑小脸被吹得皴红,又干又疼,她抬手揉了两把脸,又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孟长盈脸色比雪还要白,声音轻飘飘,一出口就被寒风撕碎,“或许,不能。”


    万喜不再问了,只是又揉了一把脸,往前站了站,挡住吹来的北风。


    遥远的冲锋中,星展惊道:“副将!”


    包围圈中,赵秀贞面色疼得扭曲,转身踢起一把刀接住,利落斩断射到腰上的羽箭,随手扯下一截衣角死死缠住伤口。


    那布片很快被溢出的血染红,可赵秀贞长枪如龙,气势不减分毫,面容因疼痛显得狰狞,肌肉鼓动时,脖颈手臂上的刺青流动如龙蛇现世,叫人胆战心惊间几乎不敢上前。


    星展焦心,连发五箭,五箭命中,她急道:“胡狗儿,快将人带回来!”


    喊声出去,却无人理会。星展一回头,胡狗儿正手持双刀,紧密护在她四周,将所有冲上来的敌人全都砍杀。


    星展大喝:“我让你去护赵副将!快去!”


    胡狗儿一刀砍翻一人,猩红血液如飞泉洒落,落在他脸上。


    他面无表情侧目看星展一眼,直接一刀挥出。星展猛然一惊,那把刀已砍掉一只正要偷袭她的手。


    “……你不去我去!”


    周围哀嚎拼杀声不绝于耳,冰冷空气掺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战甲被浓稠血浆和碎肉淋得极其沉重。


    星展忍住反胃和脑中烦杂到辨不出的深思,将长弓一背,捡了把刀直接冲进包围圈中。


    长的短的,利的钝的,各式兵器从周身上下袭来,星展提刀去挡这见缝插针似的攻击,竟莫名有种眩晕之感。


    瞬间已来回过了百招,可眼前仍旧有无数冲上来的人,砍上来的刀,一张张鲜血淋漓的脸吼叫痛哭,像是被杀死的恶鬼又缠上来,无穷无尽。


    即便武功再高强,似乎也只能在这样没有尽头的围攻下,力竭,失手,然后倒下。


    胡狗儿见状,原本无动于衷的面色骤变,立即提刀赶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支要命的冷箭,如同先前射伤赵秀贞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死亡的羽翼裹挟而上,朝着她的心脏飞旋而去。


    “噗——”


    这支箭注定杀人,可倒下的却是胡狗儿。


    他像山林间最敏锐骁勇的豹飞跃而来,却被一箭钉落,就在星展面前。


    “胡狗儿——”


    厮杀愈烈,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留给星展。


    她必须立刻挥舞刀剑战斗,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胡狗儿被一脚踏在微弱起伏的胸膛上,喷出一口血来。


    战至午时,星展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能持刀砍杀这么久。两方对战,杀人如切瓜砍菜般轻易,片刻间不知死了多少人。


    她却没死。


    赵秀贞带她逃出来时,她拼了命回去拖起胡狗儿。她的手一直在抖,是肌肉酸痛,也是心痛。


    逃出来的残部东倒西歪,沉默地包扎涂药。


    可胡狗儿已经不行了,他脸色青白,胸口的血大片大片凝固在甲胄上,骨头都被踏烂了。


    星展浑身都在抖,这是她第二次直面同伴的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胡狗儿仰面躺在地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破碎胸膛起伏如剧烈敲打的鼓面,却仍很安静,像道无声无息的影子躺在这里。


    “你死……主子会……伤……心……”


    星展通红的眼睛滴下泪来,伸出手,却不敢碰到他,悲戚到几乎要怨恨他:“我死主子会伤心,你死主子也会伤心啊!你是傻子吗!”


    胡狗儿紧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轻微地摇了下头。


    “为什么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我受不起!我该怎么跟主子交代!”星展眼泪越流越凶,无助地像个孩子,惊恐地看着他,“胡狗儿,你起来,你别死……”


    胡狗儿瞳孔被眼皮遮了一半,睁不开眼,但他的手却慢慢挪动着,挪动着,挪了好久,终于碰上了他的左耳。


    “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


    星展抹着泪,伸出手,还没碰到他,胡狗儿口中却吐出一个字:“不。”


    随着这个不字涌出的,是一大口血。猩红血液像是活物般止不住地往外攀爬着,争相远离这具生机即将消散的躯体。


    胡狗儿又紧紧抿住嘴,像是要留住些气力,下巴上那道疤在赤红中凸出淡淡的粉。


    在鲜血流进耳廓之前,胡狗儿碰住了左耳上那颗粗糙的八棱银珠,刚一捏住,手臂瞬间脱力砸到地上,带出了连着银珠的草色丝绦。


    他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指尖无力地松垮地勾着那条丝绦。


    他身下的土地被鲜血浸得黑红,银珠上的草线微微摇动,清新莹绿地像是一株新生的苗儿,生机勃勃。


    星展哭到刺痛的双目捕捉到那一点绿,被硝烟血肉缠绕到近乎麻木的脑


    海里,忽然电光石火,回到了多年前燥热的春日晌午。


    那时她满心少女心事,主子丢了条绿帕子,她借着找帕子在长信宫外来回等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随军出关的郁贺。


    月台还拿这事调侃过她,可此时她才想起,那条从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浅绿帕子和低着头送回帕子的少年。


    最深处的记忆翻涌出来,他耳畔草线和那条被树枝刮破的绿帕颜色一模一样。


    可那时她心不在焉,不曾细看,把人给随意打发了。


    原来,那么早之前,她就见过了胡狗儿,见过了他耳畔的草色丝绦。


    他戴了这么久,竟无一人发觉此事。


    他的银珠草线和他一样,都像个默然无声的物件,引不起旁人任何一点注意。直到此时此刻,直到他要死了,才发出最后一点声响。


    “你这草线是主子的帕子……”


    是啊,这是主子的帕子,也是他唯一做得出格的一件事。


    他知道她丢了帕子,他找了很久很久,最后在树丛里找到,可帕子早就被枝叶刮破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去碰,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才小心地取下那方帕子,又珍惜地把那些碎线都收集起来,编成了一条细细的绿绳,又磨了颗银珠系上去,戴到左耳上。


    银珠凉凉地贴着耳垂,草线在耳后随风微微动,有点痒。


    他还不太习惯戴耳饰,在他短短的前半生里,他像条无人问津的狗一样活着,从未戴过这些被漠朔贵族偏爱的金贵装饰品。


    可他知道,漠朔人的耳饰里盛放着魂灵,积攒着一生的祝福,那是最珍贵最干净的地方,能护住魂灵不受往生之痛。


    他的魂灵是她一方素帕上磨掉的些许碎线,这让他贫瘠的心感到了幸福。


    胡狗儿张开嘴,鲜血又大团大团地涌出,他咳了几声,嘴角微微扬起,声音嘶哑,低得连灰尘都惊不动。


    “用……干净……布……包上……给……主子……”


    他不怕往生之痛,他要把他的魂灵和一生的福报,都给她。


    从魂灵到身体,他都奢望着做她脚下的桥,让她去往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她留着也好,烧掉也好,只要是她,怎么都好。


    他因她而生,也要为她而死,这就是他的圆满。


    “胡狗儿!你睁开眼睛!胡狗儿!你难道就没有想去做的事吗,你想想以后,想想主子,胡狗儿!”星展不敢碰他,可随着他眼睛慢慢闭上,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


    呜呜风声和星展的嚎啕大哭中,胡狗儿满怀柔情,无声地说:“想,再见她一面。”


    睫毛沉重地压下来,扩散的灰暗瞳孔最后一次颤动,身体的痛苦,耳边的哭叫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


    他又想起当年兽笼中,发狂野兽口下,他仓惶抬头,却望见皑皑雪山上的莹莹月亮朝他伸手。


    鼻端仿佛又嗅到了淡淡香气,那该是一片白雪般的四月春,连绵花浪在柔柔春风中起伏。


    他不敢伸手去碰,只仰面望着。


    那是他最好的结局。


    第107章 火星她的命,不贱。


    黄昏时分,褚巍回城,人马已然去了五分之一,但敌军损失更惨重,伤亡者不计其数。


    可褚巍也受了伤,伤在右小臂上,正是拿剑的那只手,恐怕是敌人故意为之。


    褚巍甲胄褪了一半,月台仔细帮他包扎,褚巍哑声道:“再绑紧些。”


    月台动作顿了下,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依言绑得更紧,褚巍眉头随着她的动作皱紧又松开。


    绑好后,他活动手指,拔剑转了转腕子,眉头又皱起来。


    崔绍赤着血淋淋的膀子凑过来,背上伤口还在渗血,脸上却还笑嘻嘻的。


    “月台姐姐,也帮我包扎嘛。”


    帐中人人都疲惫无神,只有崔绍还和以前一样,神采奕奕,笑得没心没肺。


    月台没多说什么,坐下来为他包扎背上的伤口,动作轻而稳。


    崔绍扭头去看月台,瞥见她鼻尖上的汗珠,眼神蓦地一暖:“担心了?别操心我,我会留着这条命回来见你的。”


    月台动作停住,却没理会他的话。直到包扎完之后,崔绍这张嘴说个不停,也没得一句回应。


    晚风萧萧,崔绍拢上衣裳,笑了一笑:“月台姐姐,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朝外走去。月台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挣扎,最终还是开口叫住他:“元承。”


    崔绍回头,面上带笑:“怎么了?”


    “若有一日,万里同风,主子也不再需要我了,”月台眸光温柔闪动,“你说的话,或许能实现。”


    晚风轻轻撩过月台耳旁的发丝,柔柔翻卷。烛光跃起,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欢快舞动。


    短暂安静后,崔绍忽然笑出了声,眼底微微红。


    “月台姐姐,你的话我记下了。”


    他抬手按了下心口,收了笑的脸郑重而肃穆,如一诺千金的古之君子。


    战火三日不止,一向只围不战的南雍军转变战略,猛攻岐州城,或许是新得了令。


    而如今的岐州城早已不如大半年前兵粮充足,药物、战甲、弓箭、刀兵、战马之损耗不知凡几。将士肚子是瘪的,战马肚子也是瘪的。


    攻城之战日夜不息,城中百姓惊恐地关闭门窗,不敢出门。


    将士们眼睛都熬出了血丝,城墙之上两刻钟便要换一班作战,保持最佳体力和战斗力。崔绍、月台、郁贺、韩虎镇守四门,褚巍总揽全局,领兵灵活作战。


    “庭山,城若破,该当如何?”


    孟长盈裹着厚厚的大氅,小脸仍旧雪白如纸,薄唇毫无血色。


    褚巍靠在内墙上,灌了口冰凉的冷水,擦去侧脸的粘稠鲜血:“破城便巷战。若败,有死而已。”


    他解开手腕上脏污到看不出颜色的布条,重新绑上去,皱着眉绑得很紧。


    短短的休息时间转瞬便过,满是老茧、被布条勒紧的右手重新握上丹心剑。


    两人相顾,竟是无言。褚巍笑了下,转身登上城墙。


    又三日,北门破,褚巍带人拼死冲出去夺门,拦住了口子。林筠紧急带人用狼牙拍和带刃拒马,好歹堵住了城门。


    翌日,北门再破。


    褚巍持缰坐在马上,马儿萎靡地低着头,喷了个响鼻。


    忽而风起,仿佛间似有几分春日暖意。褚巍扯扯木然的嘴角,春日还远着呢,如今还是寒冬。


    暖风轻抚将军面,带来微凉痒意。


    褚巍抬起手,在风中捏住一片不知乘风而来的茶花瓣。


    今年的春好似来得早了些。


    隆隆战鼓敲响,马蹄落地声如雷奔。


    “杀!”


    那片花瓣轻飘飘打着旋落地,被奔涌洪流踏入尘泥。


    硝烟漫天,弓折刀尽,横尸遍地。


    固若金汤的岐州城破了,再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狼烟四起,百姓号哭,将士浴血。


    孟长盈被万喜和十几个娘子营的兵护着,且战且退。可无论怎么躲藏,都甩不掉敌人。


    万喜小脸严肃地盯着孟长盈,直接上手,剥去她的大氅,披到万乐身上。


    “兵分两路  ,留五个人给我,你们这一路招摇些,把人引走。若还能活着,去找月台,把情况同她说清楚。”


    寒风一过,孟长盈猛地打了个抖,面色惨白如纸:“万喜……”


    话还没说完,万喜迅速摸出一块糖,塞进她嘴里:“含着,冷就嚼一嚼。”


    很快人分成两队,分开之前,万喜从身上两套甲胄中扒下来一套,递给万乐。万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立刻将甲衣穿上。


    大氅之下,是两层甲。


    万喜这队人护着孟长盈,一路往东门去。寒风凌冽,敌军一波波地涌上来,时有时无,像是海岸边猜不透何时涌上的浪。


    孟长盈走得很慢,快耗空的身子在冷风中发着抖,冷白面庞很快冻红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唯有万喜手持一把无锋重剑,虎虎生风,谁也近不了身。


    这样下去不行。


    万喜带人一藏,脱下甲胄,套到已经浑身无力的孟长盈身上,又脱了一层衣衫,两下撕成步条,直接把孟长盈绑在身上。


    孟长盈身体单薄四肢纤细,像只轻飘飘的娃娃挂在她怀里。


    绑好之后,万喜挥了几下重剑,又把孟长盈的位置调整了下,两条腿也都绑起来。


    这里并不安全,很快又遭遇敌军,孟长盈连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往年冬日,即便她在温暖宫殿中足不出户,日日吃着各种补药,也要病上好几场。


    此时此地,她的头软绵绵地靠在万喜脖颈处,身上热度一点点升起来,又发热了。


    眼皮沉重地阖着,耳边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什么,叫她听不真切。


    人倒在地上的沉闷声音,武器相交的碰撞声,惨叫声,闷哼声……很久很久之后,停留在她耳边的是喘息声,像牛一样沉的喘息声。


    一队人如今只剩下万喜,没有了两层甲胄,四层棉衣都被划开了,棉絮被翻飞的血肉染红。


    万喜血淋淋的双手一刻不停地挥舞重剑,摇摇摆摆,快要控制不住那强大的惯性。断断续续拉长的喘息中,她咳出血沫子。


    孟长盈全身都是浓烈的血腥气,赤红湿润的衣摆黏腻地往下滴着血。


    那都是万喜的血,孟长盈被好好护在怀里,没受一点伤。


    万喜手臂肌肉在剧烈颤抖,骨头酸痛得好像被腐骨蚀心的毒药泡烂了,疼得要命,喉咙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她能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明明是在岸上,却像是要溺死了,难以呼吸,身躯沉重地快要举不起剑。


    终于,挥出去的一剑把她也带了出去,轰然砸到地上。


    人和剑落地的声音都极为沉重。


    孟长盈的后脑重重磕在地上,万喜已经没有力气再护着她了。


    混沌高热的疼痛几乎叫人难以思考,孟长盈整个人像被一座山压着,丝毫动弹不得,浓烈粘稠的鲜血顺着万喜的身体,滚烫地流淌到孟长盈脸上身上,像是一团热火。


    孟长盈胀痛的双眼缓慢睁开,从心底最深处涌出来一股酸涩泉眼。


    够了吧,到今日够了吧。


    北朔南雍汉人胡人,国仇家恨,到今日已够了吧。


    百年后不过都是一捧枯骨罢了。


    死在这里,死得其所,只可怜还为她连累许多人。


    孟长盈又慢慢闭上眼,眼尾流出一行泪,却被一只血红颤抖的手擦去。


    “别哭……”万喜说。


    她答应了星展,要保护孟长盈的。


    她没骗星展,她不怕死的,她只是惜命,她只是不想如草芥飞灰一般被人随手拂去践踏。


    可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死一百个也是不打紧的,孟长盈这样的人却是绝不能死的。


    为孟长盈死,便是为千千万万人死。


    值了。


    一生光景如走马灯乱晃,她又想起北朔的角抵场,想起赤身死掉的同伴,想起衣冠楚楚的贵人偏头吐出一口唾沫,鄙夷地瞟向那具尸体,说:“贱命一条!”


    这四个字像一句魔咒,在她耳边盘旋了一辈子。


    此时却忽然散了。


    她的命,不贱。


    怀里的人是她的勋章,是她的功绩。


    她这条命不是贱命,她的命豁出去也能做出些值得人记住的好事。


    万喜血丝粘连的青紫脸颊,慢慢浮出一抹笑来。


    一块带着血腥味的芝麻糖塞进孟长盈嘴里,万喜像摸孩子一样摸了下孟长盈的头,按下一个湿湿的血印子。


    “这是最后一块了……”


    田娘说过,芝麻糖,慢些吃,吃完她就回来了。


    田娘从来不食言的。


    万喜又笑了,勉力仰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让怀里的孟长盈重见天日。


    稀薄日光下,万喜发直的眼睛望着前方,血淌进大睁的眼睛里,似乎勾勒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她走来,带着芝麻糖香气的手,轻轻搭过来。


    万喜血糊糊的手指动了下,咳出最后一口滚烫的血,嘴角却幸福地上扬。


    田娘,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寒风猎猎,卷过破损旌旗,猎猎作响,像是暗处爬上来扭曲变调的哭叫。若当真如此,岐州城该是万鬼齐哭。


    “万喜……”


    孟长盈趴在万喜怀里,干涩沙哑的嗓子像含着枯叶沙砾,艰难吐出两个字。


    可回应她的只有潇潇风声。


    万喜死了。


    为她而死。


    孟长盈颤抖着,用力握上胸前的长命锁,金玉冰凉地硌在麻木的掌心,一阵钝痛。


    她是久久熄灭的火堆,只有一片灰烬,沉寂多年。


    口中的甜味蔓延开,灰烬最深处零星的余温间,倏尔炸开爆裂的火星,点燃燎原烈火。


    她不能死!


    即便将士们的血已经流干,可她还没有。


    即便只剩一盘枯棋,可棋局还未结束,她这枚棋子还未落下,怎可弃局而去。


    她知道,就算没有她,这天下万事迟早也会各归各位。


    可是,不行。


    她不能死。


    孟长盈用尽全力,将缠在身上的布条解开,从万喜身上滚落下来,摇晃的视线对上万喜嘴角凝固的笑。


    孟长盈心头剧痛,颤抖着握起万喜的手,贴到脸上。她已经分辨不出万喜的手是冷是热,是硬是软。


    她轻声道:“我会活着,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自己。”


    可她整个人仿若处于水深火热中,身体里要烧起来,可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孟长盈嚼碎口中的芝麻糖,用力咽下去,喉咙里又涌出一口甜腥,也被用力咽了下去。


    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第一次流露出某种强烈的渴望。


    斗志昂扬的灵魂,栖息在一具摇摇欲坠、残破不堪的躯体上。


    孟长盈握紧长命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满城死寂,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她披着血衣,走在无数人的尸体之上,像一具活过来的尸体。


    孟长盈无声呢喃着,她不能死。


    孟家七百五十一位英灵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保佑长盈。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似乎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又似乎只是在原地打转。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南柯一梦。


    否则,她怎么会看到万俟望。


    看到他的近卫军奔腾而来,看到万俟望赤红的眼,惊痛颤动的眸光,翻身下马时玄色大氅如张开羽翼的雄鹰,朝她坠落。


    “盈盈!”


    熟悉的嗓音震颤着回荡在耳边,唤醒她恍惚的眼睛。


    真的是他。


    原来,最后一步棋是他啊。


    孟长盈单薄身躯上挂着血淋淋空荡荡的衣裳,整个人像寒风中颤抖的细柳,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分崩离析。


    可偏偏那双眼,湿雾里裹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如在梦中。


    “盈盈,山穷水尽了,跟我走吧。”


    万俟望几乎不敢伸手碰她,嗓音哀切着颤抖着,那是怎样一种痛心泣血的眼神。


    孟长盈嘴角似乎牵了牵,她近乎无声地说:“好。”


    万俟望一直紧盯着她的反应,听清楚那个字,他猛地睁大眼睛,欣喜若狂地伸出手。


    可孟长盈却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盈盈?”


    “我跟你走,你应我两件事。”


    孟长盈嗓音嘶哑得不像样,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话音还未落下,万俟望已然急切抢白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第一,我要褚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俟望面色猛地一变,扭曲到近乎狰狞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笑,咬牙道:“我答应。”


    “第二,十年内,北朔兵马不可踏入南雍边境。”


    “我答应你!”万俟望应得极快。


    下一瞬,孟长盈眼前一虚,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软倒在风中。


    最后留在她视线中的,是万俟望悲怆的眼,和奔来时剧烈摇晃的绿宝金珠。


    “盈盈!”


    第108章 有愧有他在,她绝不会落得慧极必伤的……


    沉寂两年的长信宫门打开,北风呼啸中,宫殿内温暖得可催生春花。


    偌大宫殿,宫人走动间悄无声息,清苦药味浅浅浮动,叫人嘴里也跟着泛起苦来。


    榻上孟长盈静静躺着,浑身的血被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包扎着,眉头紧蹙,薄唇紧抿,像支浸透在水底的白色花朵。


    万俟望目光一瞬也离不开她,上上下下地看,明明是在梦中也能清晰勾画出的熟悉样子,可他还是看不够似的看。


    许久,他伸出手,轻轻揉了下孟长盈淡红的唇珠。


    他的盈盈终于回来了,他该高


    兴的。


    可看到她病骨支离的模样,想到战场上那叫他心惊肉跳的一幕幕,他的心脏就一阵紧缩,第一次尝到了后怕的滋味。


    德福脚步轻巧走过来,低声道:“陛下,那边出事了。”


    “哪边?”万俟望不耐。


    德福左右看了看,凑近耳语了几句。


    万俟望霍然转头,眼神锐利直盯德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陛下,奴才哪敢欺君呀,”德福下意识一抖,无奈似的,“那是太医亲口说的,我还请了月台姑娘过去,她进去之后也说要女医呢。”


    须臾间,又一名宫人来报:“陛下,不好了,那褚巍昏迷着,却还抱着人头不撒手,没法给他治伤……”


    只说到这里,榻上孟长盈忽地咳了一声,万俟望立即扶住她的肩膀,拿来一杯温水,柔声道:“快喝些水。”


    孟长盈推开他的手,疲弱抬起眼,望向那宫人,气息不稳:“庭山怎么了?我要去看看。”说着,她就要下床。


    万俟望赶紧按住她,劝道:“盈盈,你还病着,哪里下得了床?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伤人一根毫毛,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一番话说得恳切,可孟长盈置若罔闻,只掀开被子,吃力地往下挪,才恢复几分红润的脸颊又变得苍白。


    只一瞬间,万俟望的安抚脱口而出:“你别急,我带你去。”


    孟长盈动作停住,因用力而紧绷的手臂一软,跌在他怀里。万俟望给她披上一件件棉衣毛裘,把人裹得密不透风,又弯腰给她穿上厚厚的白绒袜和靴子。


    细骨伶仃的脚腕上还带着青紫,人窝在他怀里,那样瘦。


    万俟望心尖一酸,才离开两年,这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孟长盈拉了下他的袖子,催促他:“快些。”


    万俟望直起腰,又把热乎乎的手炉塞进她手心,轻拍了拍:“拿好了。”


    他抱着她起身,孟长盈几乎是坐在万俟望手臂上,脑袋被他按进颈窝。他大步往外走,脚步稳健,轻松地像揽着一簇花枝。


    殿外寒风刺骨,一吹过来刮刀似的,能剃下一层脸皮。


    万俟望掖紧她的毛裘,手掌紧紧护在缝隙处,生怕有一丝风钻进去。只走了几步,万俟望就带着她钻进了肩舆。


    厚实帷帘垂着,肩舆内燃着炭火,他这才稍稍松开压在孟长盈后脑处的手。


    肩舆微微摇晃,从万俟望的角度,能看见孟长盈垂落的纤长眼睫,眼尾小痣若隐若现。


    “你担心褚巍吗?”万俟望问。


    孟长盈嗯了一声。


    “你可知道褚巍是……”万俟望没有问完,只垂目紧盯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反应。


    孟长盈嗓音嘶哑:“知道。”


    “你当真知道?”


    “我知道。”


    孟长盈睫毛掀开,疲倦眉宇间平静而镇定:“早在九年前,我就知道。”


    九年前,是国史案爆发那年。孟家褚家三族尽灭,除了当时贵为皇后的孟长盈之外,七百余人只活下来一个褚巍。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褚巍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怪不得,”万俟望低声喃喃,“漠朔九部虎视眈眈之下,褚家独子、荣家血脉岂能无声无息地逃往南雍,原来是这样。”


    孟长盈阖上眼,语气淡而悠长:“当年舅母还未怀上庭山之时,外祖父曾卜过一卦,舅母只有一胎,这一胎必是男儿。可庭山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外祖父闭门不出卜筮三日后,告诫舅舅,庭山必须以男儿身示人,才能避过命中死劫。”才能延续褚家血脉,才能夺回汉人江山。


    当年,就算是孟长盈也还未在胡汉争端的漩涡中站稳脚跟,她救不出褚家长公子,可却能救出一个和所有褚家女眷都对不上号的无名女子。


    褚巍的死劫,依靠着她扑朔迷离的身份而消解。


    至此,始末原由完全清楚了。


    万俟望心脏猛跳,头皮一阵发麻。他从不信鬼神,更不信修道卜筮,可此事又如何解释?


    一个死了十多年的老头子,居然曾一卦算出褚家未来的劫难,他的告诫甚至还真让褚巍躲过了一劫?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注定的神佛命理一说?


    他又想起破道观里,慈道和尚那一番话。“求仁得仁”的人确已求仁得仁了,那慧极必伤的人呢?情深不寿的人呢?


    肩舆中暖和得叫人出汗,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阴风直钻进骨头缝里,叫万俟望手脚发凉。


    他只能将孟长盈抱得紧些,再紧些。


    “陛下,到了。”德福声音在外响起,却没听见动静,须臾又试探着道:“陛下?”


    万俟望浑身一震,抱着孟长盈出了肩舆。冷风一过,他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布料冰凉湿滑地贴着身体,像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盘踞上来,叫人心头发紧。


    他低头吻一吻孟长盈的发顶,熟悉的草药味道和体温让他的心稍稍安定。


    孟长盈已经回到了他身边,有他在,她绝不会落得什么慧极必伤的下场。


    一踏入室内,月台已急匆匆迎上来:“主子……”


    她此时也是心神震动,就连她都不知道褚巍竟是女子。


    孟褚两家长辈尽死,不止她,恐怕这世上只有孟长盈和褚巍知道这个秘密。


    可方才两人都昏迷不醒,这才叫诊脉的太医发现了蹊跷。太医拿不定注意,不敢冒犯,只好又请月台过来。


    事态紧急,月台只能压下心头惊愕,请了女医来治疗。


    “将军别的伤都处理了,可她的右手……”月台短促吸了口气,声音微哽,“断了三指,还紧紧抱着竹卿的头颅,掰都掰不开,伤处再不处理,怕是要腐臭了。”


    孟长盈眼睛睁大,嘴唇翕动,好半天,她挣扎着下地,扑到褚巍床前:“庭山……”


    褚巍脸上的血都擦去了,可被血浸透的干硬衣衫还在,左手还僵硬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被削去三指的右手血肉模糊,紧抱着一颗残破头颅,污血融在一处,几乎分不出彼此。


    看清她的一瞬间,孟长盈眼眶瞬间滚下泪来,湿热砸在褚巍的手背上。


    “庭山,我是阿盈啊,庭山……”她嗓音像是被划破的丝帛,沙哑着,破碎着。


    褚巍静静地躺着,孟长盈一声声地唤她。


    “庭山,庭山……”


    孟长盈抱紧她,用脸贴着她的脸:“庭山,是我,松开手吧……”


    湿热的泪水像是一条连接血缘的纽带拉扯着人,褚巍眼皮颤了颤,缓慢睁开眼,眼珠滞涩地转动:“阿……盈……”


    “庭山!”孟长盈抬起头,泪光闪动,“是我,我在。”


    “败了……”褚巍嘴唇颤抖着,通红眼睛流出一行泪。


    “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褚家军还有残部,还有翻盘的机会,”孟长盈紧紧握住她的左手,急迫地看着她:“庭山,快松开手,让太医给你疗伤。”


    褚巍迟钝垂下眼,望着右手上的一团血腥。她眼角猛地抽搐了下,慢慢伸出手,摸了摸那颗血块凝结的头颅发顶。


    “我害苦了他……”


    “庭山,松开吧。”孟长盈恳求似的,泪眼朦胧,“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择个好地方,让竹卿入土为安,好不好?”


    良久,良久。


    褚巍别过头,闭上眼,僵硬的手臂垂下去,她松开了,可凝固的血将她的手和竹卿头颅


    黏在一起,如同天生一体。


    孟长盈退后,月台和女医一齐围上去,给褚巍处理右手的伤。


    那颗头颅,被宫人小心收入匣中。


    孟长盈吐出一口气,腿脚绵软,落进万俟望稳稳的双臂中。


    “看到人了,伤也治了,该回去了吧?”


    语气不算好,天知道他看见孟长盈扑到褚巍怀里,衣衫都被她身上的血染脏,还用脸贴着她的脸,万俟望是用多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千万别一脚踢开褚巍。


    孟长盈没有回答,昏昏沉沉地靠在万俟望怀里,眼睛已经闭上了。


    方才流出的泪水仿佛带走她所有的力气,发热带来的疼痛和酸软无力,卷土重来。


    她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孟长盈这一病,直到三月,才能起身。可身体底子已然更薄了,比往年冬日时还畏冷,受一丝风都要头疼发热,稍微走动几步,已然摇摇欲坠。


    万俟望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能工巧匠,做出可供人乘坐的带轮小车,献给孟长盈,叫她行走坐卧都能少费些力。


    星展也归来了。万喜的尸体被留给了赵秀贞,与田娘葬在一处。胡狗儿的尸身被星展运了回来,葬在京洛。


    孟长盈无法出宫去看他,月台代她去了,在胡狗儿墓前说了许多话,告诉他大家的近况,临走时在他坟头留下了一捧盛开的四月雪。


    郁贺带着阿羽随孟长盈回了北朔,郁老夫人看到他们俩全须全尾地回来,在郁府门口险些哭晕过去。


    但郁贺也受了重伤,恢复得很慢。民间大夫也找了,宫中御医也请了,一连几个月,大夫流水似的进,却没见他出过门。


    “元承为何不跟我回来呢?”星展托着腮,太理解。


    孟长盈坐在轮椅上看书,膝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闻言只看了眼月台,并不作答。


    月台正在小炉上熬鱼羹,是江南那边的手艺。她察觉到孟长盈的目光,垂下眼,想起崔绍托星展给她带回来的信。


    他不肯回来,不是不想念家人,也不是要和好友们分道扬镳,他只是要为那句万里同风努力,为她口中的一个或许努力。


    等到那一日,或许会有人能得偿所愿。


    午后阳光和煦,暖而无风。


    月台推着孟长盈去见褚巍,她站在院子里,头发简单束着,披了件衫子。


    “庭山。”


    褚巍回过头来,雌雄莫辨,英气少年。


    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忠义之士、悍勇将军,竟是个姑娘。


    “阿盈来了。”褚巍快步走过来,俯身掖了掖她的裙角,“当心受风,我们去屋里。”


    孟长盈按住她的手:“这样好的日头,哪里有什么风,同我在这说说话吧。”


    “好,听阿盈的。”


    褚巍笑了下,同从前一样,清朗如山风,似乎再沉重的东西也压不灭她明亮如星的眸光。


    可孟长盈知道,不一样的。


    褚巍坐在她身边,慢慢擦着雪亮的丹心剑,残缺的右手紧紧绑着布条,伤口已经愈合了,但她的右手再也拿不起剑了。


    “练得怎么样了?”孟长盈问。


    褚巍左手拿起剑,随意挽了个剑花:“能用,但和右手不能比,还是要再练。”


    “别太苛求自己,你的伤还没好全。”孟长盈道。


    褚巍点点头:“我知道的。”


    话落,默然。


    剑鞘躺在石桌上,孟长盈摸上那片银竹浮雕,触感冰凉,边角圆润,定是主人时时爱抚摩挲。


    褚巍突然开口:“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孟长盈点头,顿了下,道:“你不说,我便不问。你若愿说,我洗耳恭听。”


    第一回见到褚磐和林筠林阔时,她便有所怀疑。但褚巍不说,她自然不会多问。


    褚巍一个人逃往南雍,那样艰难的境地,还怀着孩子,又要在荣家眼皮子底下遮掩住女子身份,必然经了千难万难。她既是褚巍的至亲好友,何必再去戳那些陈年伤疤。


    而道观那次,褚巍躲闪的目光,让她彻底确定林筠便是褚磐的父亲。


    “看来我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褚巍自嘲似的一笑,擦剑的动作慢下来。


    “阿盈,你知道吗,”褚巍攥紧了手中绒布,“他躺在我怀里,快要咽气的时候,他说真不想死啊,他不甘心。”


    “我想告诉他,磐儿是他的孩子,可他没有让我说出口。他说,他都知道,他说他庆幸能遇上我,说他没用帮不了我,说……”


    褚巍眼睛通红,一滴泪滚下来,鼻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孟长盈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残手,轻按着她颤抖的肌肉,也微微红了眼,“庭山,你和磐儿好好的,就是给竹卿最大的安慰。”


    “我怎么能把他当成傻子呢,他就这么看着我瞒了他一辈子,看着我和他称兄道弟,看着磐儿唤他叔父……”


    褚巍一把拂落丹心剑鞘,呼吸沉重,像是喘不过气,酸楚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膛涌出来,淹没一切。


    孟长盈抬手抱住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或许什么话都无法安慰她,孟长盈懂这种感受。


    有时候,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更何况,又是这样惨烈的结局。


    许久,褚巍激动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去洗了把脸才回来,对孟长盈露出个歉意的笑,眼睛还红着,可已经恢复成了往日温和的模样。


    “我方才吓到你了吧?”


    “胡说什么,我只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孟长盈倒了一杯热茶,推过去。


    褚巍喝了两口,又笑笑:“是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庭山……”两个字脱口而出后,孟长盈却愣住了。


    褚巍问:“怎么了?”


    “你……希望我叫你庭山吗?”孟长盈问得很迟疑。


    褚巍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沉默了下,握上她满是老茧的手,“比起庭山,是不是我叫你阿巍更好?”


    褚巍霎时了然,笑着摇摇头,眼神明亮而坚毅。


    “阿盈,我愿为一座巍峨的山。于我而言,能扛起这些责任,是幸事。丹心碧血……”俯仰无愧四个字却卡在了喉咙里。


    不,她有愧。


    这句话,她已经不配说了。


    褚巍嘴角的笑慢慢回落,趋于平直。


    正这时,一道熟悉嗓音响起,带着点阴阳怪气。


    “呦,我说盈盈去哪了?原来又来庭山院里了。”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一眼瞧见两人相执的手。万俟望脸色一黑,直接挤进两人之间,一把拍掉褚巍的手。


    拍的还是右手。


    褚巍手掌一抖,说痛,倒也还好。只是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的伤手,只有万俟望每次直接一巴掌拍上来,倒有几分荒诞的喜感。


    她知道万俟望把阿盈看得极重,她也无需和他争什么,她和阿盈的情谊是流淌在血脉中的,不一样。


    褚巍往后退了几步,左手拿起剑,又练起来。


    万俟望见她让开,心道还算识趣。一转头对上孟长盈幽幽的目光,万俟望莫名心虚,但面上笑得甜蜜。


    “盈盈,我今日处理完折子,马不停蹄地来见你,可你又不在长信宫,叫我好一番找呢。”


    “撒什么娇?”孟长盈捏捏他的脸,低声道:“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又偷偷打庭山的手。”


    “我……盈盈,你怎么总是偏心她,谁让她总跟我抢你?她的手早就痊愈了,一个大将军,打她两下又怎么了?”


    万俟望趴在孟长膝头,一股脑说完,就把脸贴上她手心,热乎乎地往上拱,像只耍无赖的小狗。


    孟长盈嘴角笑意一闪而过,直接捏住他的左耳,绿宝金珠被提起来,在空中慌张地乱晃。


    万俟望瞬间被定住了,琥珀浅瞳发直地望着孟长盈,像被提起后颈的猫儿。


    他张口唤她:“盈盈……”


    孟长盈俯身靠近,一字一顿地威胁:“再让我看见你打庭山,我们一个月都不用再见了。”


    万俟望浑身一震,迷蒙的双眼瞬间清明,立刻举手发誓:“我再也不打他了。”


    孟长盈这才松了手,揉一揉他被捏红的耳朵:“疼吗?”


    “不疼,一点也不疼。”


    万俟望捉住她的手,偏头去亲她的指尖,却忽然想起这只手方才还和褚巍交握着,心情瞬间笼上了一层乌云。他张口,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却没用几分力,只在唇间来回磨了磨。


    孟长盈懒得收回手,在阳光下仰着脸,眼睛眯了眯:“又闹什么?”


    万俟望抬起头,一眼便看见她耳畔苍翠的碧竹坠子轻摇,和雪白脖颈相得益彰。唯一的缺点是,这玩意儿是褚巍送的。


    刚飘走的乌云立马又飘回来了,他怎么就没想到送孟长盈耳坠呢?


    万俟望问:“今年你生辰想要什么?”


    孟长盈奇怪瞥他一眼:“还有好几个月,怎么问这么早?”


    万俟望嘴里柔情哄着  ,眼睛却恶狠狠盯着她的碧竹耳坠:“我也送你一对耳坠,你戴上和我一样的绿宝金珠,好不好?”


    “……”孟长盈明白了,这人又在吃醋,她好笑地揉揉他的头,“我就在你面前,你总想着别人做什么?”


    万俟望被问得无言以对,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但这怎么能一概而论,不争他怎么知道他在孟长盈心里的地位?


    两人说笑了一会,孟长盈面上慢慢有了疲色,她已经出来很久了,月台适时地要推她回去。


    万俟望迈步就准备跟上,忽然想起什么,又找了个借口留下。


    等人走远了,他转身看向褚巍挥剑的背影,冷哼一声。


    “褚巍,你到底还要赖到何时,怎么还不回你的南雍?”


    第109章 未归“盈盈,做我的皇后吧。”


    剑气扫过,几片新绿叶子簌簌落下,像一场零星春雨。


    褚巍转身收剑,额间几缕发丝轻轻飘动,似笑非笑,“急着赶我走?”


    万俟望下巴抬起,看人的姿态傲气睥睨,嘲讽道:“怎么?断了三指志气也断了,褚将军还准备在我这漠朔皇宫中颐养天年不成?”


    他的话毫不客气,褚巍也不恼,负剑走来:“你且放心,如今阿盈身体好转,我不会再留了。”


    “那就好,记住你说的话。”万俟望得了准信,转身就往外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褚巍却唤住他:“等等。”


    万俟望脚步停住,半回过头:“还有事?”


    明明也是个雄踞天下的帝王,偏偏一遇上和孟长盈有关的事,就显出少年莽气来。


    “你不曾见过阿盈少时模样,那时她和现在很不一样。”褚巍微微一笑。


    只这么一句,万俟望就转过身来,眼睛流露出好奇和急迫,可偏又不愿意直接开口问她。


    褚巍没有刁难他的意思,开口间往事如流水倾斜而出:“那时阿盈虽身弱,却顽皮爱闹,会和我一块耍剑,会偷偷溜去街上,会下小溪捉鱼,少时她很爱笑。”


    褚巍面上带着追忆,怅然道:“那时她也不像现在这样,活得像具被捆缚的人偶。你或许不知道,在汉人看来,活着有时才是罪过和耻辱。”


    万俟望原本被少时长盈的影子勾出来的笑,随着她的话慢慢隐没:“你不会要说什么让我放她走的蠢话吧?”


    “阿盈的身体坏成了这样,就算放她走,她又能去哪里呢?”褚巍慢慢摇头。


    “……你知道就好。”这话不中听,但好歹也能听出褚巍的让步。


    褚巍眸光温和,注视着万俟望:“我只希望你别逼着她,在你身边,就让她活得自在些吧。天下大事,如何能尽压在一多病女子之肩。”


    言罢,褚巍长长叹息一声。这些话,也只能同万俟望说了。


    一生已然走到了这里,再说什么值不值得都是虚话,可她还是心疼阿盈。她最近时常会想,若她们生在太平盛世,又会是什么模样?祖父、阿盈、竹卿、风远兄、甚至舅舅、太子表哥又会是什么模样?总会比现在好些吧。


    可也只是想想,前路荆棘丛生,容不得她踌躇不前。人生艰难至此,纵有凌云志。


    万俟望也沉默了,收起了那股尖锐的攻击性。


    其实,在得知褚巍女子身份时,抛去偏见,他心中对她也是钦佩的。


    是男是女又如何,只要她的功绩无人抹去,她必将流芳百世。


    他且等着,看这个满身秘密的女将军究竟能走到何等地步。破道观中的天子龙气之说,又会否成真。


    是夜。


    内室突然一阵响动,外间婢女连忙执烛台进来:“将军,怎么了?”


    褚巍半坐起来,满头的汗,衣襟都湿了,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幔,失神良久。


    “我梦见阿盈南归,北方大乱,我携褚家军渡河北上杀退胡人,收服中原,汉室归一,四海安定……”


    婢女闻言惶恐道:“将军?”


    褚巍回神,这才发现面上湿痕,她胡乱擦了擦,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婢女歉意道:“是我失态了,吓到你了。”


    婢女连声说不敢,倒了温水来,打湿了巾子递给褚巍。


    褚巍擦了擦脖颈,动作又顿住了,有些恍惚,有些回味:“那滋味,当真酣畅淋漓啊……”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绿波摇漾柔春烟,暖风轻抚女儿面。


    孟长盈的身子难以远行,只在宫中与褚巍道别。


    千言万语此时都说不出来,彼此都知道,这一南去,两人此生或许都不会再见。


    褚巍俯身,在万俟望严厉目光中,轻轻拥住坐在轮椅上的孟长盈。


    孟长盈也紧紧抱住她,缓声道:“庭山,保重。”


    褚巍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哄着:“来年你的生辰,我再来北方与你团聚。”


    这算是句吉祥话。大战时赵秀贞带人突围,请林阔来援,终于稍稍挽回颓势。这两月褚巍不在,赵秀贞、林阔和崔绍收揽残部,盘踞竹山,恢复元气,只待褚巍归来。


    若有一日褚巍能光明正大回来北地,为孟长盈庆生,那必然是北伐军杀回中原之后。


    十年时间,不知褚巍能否成功。


    孟长盈只希望,自己这病弱身躯,还能活到那时,还能再见褚巍一面。


    “庭山,多保重,我等着你的捷报。”


    褚巍松开孟长盈,指节刮了下孟长盈的面颊,唇边含笑,露出一点虎牙尖。


    “我会保重,阿盈也要少忧少愠,多食鱼米。”说着,她拍一拍月台和星展的肩膀,温声道:“阿盈就交给你们了。”


    月台一身劲装,兵簪利落束起发髻。高而瘦的郁贺站在她身侧,背后一队护卫,都是汉人面相。月台温柔一笑,冲淡身上的肃然之感,“我们可是要一路远送将军的,现在就同我说道别,太早了吧。”


    褚巍莞尔:“也是,路上我再与你慢慢说。”


    星展眼圈红红,这些天她闲不住,一直在南北之地来回,传递消息探望旧友,却不慎撞上南雍军受了伤。她被孟长盈勒令养伤,不能去送褚巍,这些天一直长吁短叹,早知道前些日子就安分些了。


    “将军,我会想你的。”


    褚巍颔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更像星展记忆里那个好脾气的温文少年。


    “星展也要乖。”


    星展用力点头,都快忘了让她屁。股开花的五十军棍。


    眼看着日头愈高,褚巍明快一笑,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言罢,她飞身上马,单手持缰,骏马扬蹄嘶鸣,褚巍朗声而笑,身影在逆光中看不真切。


    “诸君珍重,巍去也!”


    孟长盈遥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只余烟尘滚滚,仍未收回目光。


    万俟望按捺着性子,在旁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褚巍从头到尾离开孟长盈的视线。他大步一跨,站到孟长盈面前,挡住她远眺的目光。


    “盈盈,人都走了,我们也回去了。”他手掌按在轮椅上,调转方向,推着她往回走。


    星展在旁也乐得悠闲,走着走着,却忽然觉得孤单。她回过头,望向早已看不到人影的远方,扬尘在日光下,竟有些刺目。


    “那天你和庭山说了什么?”孟长盈开口问。


    万俟望


    按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迅速瞟她一眼,若无其事道:“随口说了几句话,怎么问起这个?”


    孟长盈摇摇头,没再追问。


    不管有没有万俟望,褚巍都不会久留北朝。即便她不舍,可她也知道北伐军和褚磐都还在等着褚巍回去,她没有理由留她。


    孟长盈不问了,万俟望却又想起褚巍的话,手掌慢慢搭上孟长盈的肩膀。


    “盈盈,她和我说了些你少时的事,说你那时很顽皮,”万俟望停下来,弯腰贴上孟长盈的侧脸,用脸挤了挤她,“真难想象啊。”


    孟长盈被他挤得晃了晃,侧目看他:“若和你少时比起来,我倒显得收敛多了。”


    万俟望少时全然是个原始野蛮的漠朔小子,面涂朱砂眼神凶戾,连野狼都猎得。孟长盈与他一比,自然是相当乖巧可爱。


    “我也想见见那时的你,”万俟望轻吻了下孟长盈的侧脸,起身又推着她往前走,“你说,若是我和你青梅竹马,那我们会不会早早在一起。”


    孟长盈眸光微动,带着些笑意:“我年长你五岁,我议亲时,你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万俟望手掌擦过她脖颈,掌心兜住孟长盈的下巴,捏了捏她薄薄的脸颊肉,“孩子有我勇武吗?有我厉害吗?盈盈,我可不是孩子。”


    话里话外带着点暧昧的危险气息。


    孟长盈手指掐上他的虎口,用力扭了下,又粗又硬。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万俟望哈哈大笑,在她面前摊开手:“都给你捏,想怎么捏怎么捏,我可不像你那么小气。”


    “我……小气?”孟长盈半回过头,眼睛横他。


    “可不是小气吗,我哪里都愿意给盈盈捏,捏多久都行,”万俟望嘴角的笑带着点坏,贴过去,压低声音,“可盈盈就不给,这里也不让,那里也不许,久一点就哭。”


    他轻啄了下孟长盈的耳垂,呼气潮热:“从前怎么不知道,盈盈这样爱哭。”


    孟长盈不答话,端坐如山,面不改色,欺霜赛雪似的,活像个被小妖精调戏的正人君子。


    万俟望眼珠一动,瞥见她莹白耳尖上微微一点红,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爱怜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盈盈,竟也会脸红了。


    “浑说什么。”少顷,孟长盈绷着小脸来了一句。


    万俟望轻轻揉一揉她微热的耳尖,温柔得不可思议:“都是我浑说,盈盈最厉害了。”


    “……混小子。”孟长盈难得骂了一句,拧住万俟望的耳朵,扭了几扭。


    万俟望浅瞳柔润如蜜糖,还侧过头叫孟长盈扭得更顺手些:“用力些,我不怕疼。”


    “……”孟长盈收回手。


    万俟望:“不拧了?”


    孟长盈不理人。


    万俟望推她往回走,回了长信宫,把她抱到榻上,让她歇一歇。


    孟长盈半阖着眼,万俟望托着下巴,靠在榻边看她。


    过了会,孟长盈忍无可忍,睁开眼:“你无事可做?”


    万俟望一愣,随即垂下眼,委屈似的:“有的,只是盈盈不许。”


    孟长盈正要反驳,倏而想起某个午后,他没脸没皮地爬上她的榻,动手动脚,挨了几巴掌还滚烫地黏着人撕不开。从那以后,孟长盈便给他定了规矩,不许白日宣淫。


    “……你回去,我要歇息了。”


    万俟望将脸往孟长盈怀里一贴,抬目望着人,琥珀似的眸光晶亮:“我陪你一块歇息。”


    “……不必。”


    “盈盈,我为了腾出来时间陪你,每天都批奏折批到深夜呢,你别赶我走了,我不吵人的。”


    那么大的个子,可怜兮兮地缩着,从下往上地仰面求着人。


    从前他总琢磨着翻身压在孟长盈上头,可如今才发觉出在下头的妙处,他的盈盈可是个心软的人,最吃这一套。


    果然,孟长盈不说话了,闭了眼偏过头。


    这便算是默许了。


    万俟望扬唇一笑,迫不及待拱上了榻,长手长脚一伸,孟长盈就落进他怀里,贴上他热乎紧实的胸膛。


    他垂首吻一吻孟长盈的发顶,呼吸灼热,胸膛震动。


    “盈盈,我好爱你。”


    孟长盈眼睫一颤,张张唇,最后却又无言,抬手拥住了他,亲密无间的姿态。


    万俟望紧紧回抱,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脑,嗓音沉缓:“睡吧,我守着你。”


    春光明媚,可总有些人有些事十分碍眼,孟长盈归来一事并未保密,万俟望也从未遮掩过两人的关系,常常歇在长信宫,更是直言要立孟长盈为后。


    朝野上下哗然,无数折子上书,劝陛下三思。但若细细一看,却能发觉出点别样的趣味来。


    上书的多是胡臣,汉臣虽知此事不妥,但此举对他们亦有助力。胡汉争权,在胡人面前,汉人皆是一体。


    而胡人传统明明对男女之事更开放包容,像这样的事在前朝部落中又不是没有过。他们激烈反对是因为孟长盈是汉女,更因为孟长盈曾经在北朔掀起腥风血雨,将漠朔王朝分裂为东西二国。


    他们忌惮孟长盈。


    可万俟望是什么人,作为一个支持汉化的君主,他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他不守胡人的规矩,更不守汉人的规矩,他只守对他有利的规矩。


    君子、仁君都是他的政治面具,用来执掌权柄而已。


    从前他是傀儡,如今他是实权帝王,是御驾亲征过的马上天子,怎会因为什么规矩什么奏折改变心意。


    更何况,他比谁都更明白胡人的上书是只是为争权夺利、稳固地位罢了,以臣子私心来干涉君王意志,岂不可笑。


    万俟望直接将上书最密的几个胡臣全部投入大狱,扬言非孟长盈不娶,力排众议,直接定下了大婚日期。


    而这些事,他都不曾过孟长盈的耳,只在某一日用膳时,忽然开口:“盈盈,做我的皇后吧。”


    孟长盈捏着玉勺的手一紧,抬目,万俟望故作轻松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朝中……”


    “旁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绝对无人敢非议你一句,你只要回答我,好不好。”


    万俟望语速很快,舔了好几次唇,手也忍不住摸上耳畔金珠。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他又立刻放下手,试探着问:“盈盈,好不好?”


    满室寂静中,孟长盈轻轻笑了:“好。”


    这样轻的一个字,像是会飞,盘旋在万俟望头顶,叫他幸福地晕头转向。


    “你真答应了?”


    “那不好?”


    “不行!你都答应了!”


    万俟望一把抱住孟长盈,将她高高举起,仰面望着她,眼睛灼亮,飞扬的欢喜强烈到要溢出来。


    “盈盈,我的盈盈,我的皇后……”


    他紧紧抱着孟长盈,爱不够似的吻,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头,吻她的唇,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永不分离。


    从这一刻起,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分别,再也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将他们的名字分开。


    当眼前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当所有人都做了枯骨,千百年后,史书工笔,孟长盈是他万俟望的皇后,生同衾死同穴的皇后。


    得了孟长盈的准,他走路都是飘的,脸上时时挂着柔和笑意,就连朝中有人办了蠢事,他也轻声细语地宽慰几句。谁不知道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五马分尸,如今这模样简直惊悚,差点没吓晕那办错差的大臣。


    人怎么可以幸福成这样。


    他当年发下的誓,他此生的夙愿,就这样实现了。


    这该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大婚事宜有条不紊地推动,孟长盈身体不宜劳累,所有事情都是万俟望亲力亲为,同时还要总理国事,忙得眼下青黑,也要挤出时间来陪孟长盈。


    孟长盈在小院中看书,万俟望抱着她,一下一下地帮她捏腰揉肩。


    阳光温暖明亮地打


    在孟长盈面上,轮廓错落如秀丽山水,明净如玉。万俟望看着看着,人就歪过去,忍不住想亲一亲她的脸。


    可孟长盈却突然放下书,眉头微蹙:“月台怎还没回来?”


    万俟望一怔,最近人逢喜事,忙得脚不沾地,他几乎都快忘了护送褚巍那一队人,至今还未归来。


    不对劲。


    按照京洛到淮北的脚程,月台一行人起码该在五日前回来。


    正这时,殿外一阵喧闹。


    星展惊慌的声音隐约响起:“月台!你怎么了!月台!月台……”


    孟长盈似有所感,蓦然转头望向门口。


    一人正逆着光奔来,身影熟悉,脚步却深一脚浅一脚,虚浮地像是随时要倒下。


    那是月台。


    从来都梳得规整的头发蓬乱着,半个身子都是凝固的血迹,溅血左脸上一道深深刀伤。


    万俟望心头猛跳,无法言说那叫人抗拒的恐惧感从何而来,怀里的柔软身体寸寸僵硬,他忽然发觉孟长盈浑身都在发抖。


    月台踉踉跄跄地走来,跌倒似的扑通跪下来,满是血痂的睫毛几乎掀不开。


    她张张嘴,左脸凝固的伤口撕裂,一滴滴地往下淌着血,猩红洇湿地面。


    “主子……”


    她颤抖的手慢慢举起,掌心里躺着半截被削断的剑鞘,银竹浮雕浸着不祥的血色暗光。


    “褚将军……身殒……”


    第110章 传首他时刻惊惧,怕她碎在怀里。……


    轰隆——


    晴天打雷,乌云汇聚,春夏交际多急雨,雨点啪啪打下来,沉而重。


    月台身上蔓延开一道血色溪流,染红了雨。


    万俟望还抱着孟长盈,却不敢说话,也不敢碰她一下。


    好好一个人,竟像是瓷瓶打碎了,静默无声泄倒一地,锋利碎片中,只余一座薄薄的空壳。


    “尸体呢……”


    她声音被雨水冲刷,如同沉闷水面浮动的微小气泡,脆弱无力。


    剑鞘上的银竹被洗去血污,重新变得银亮温润,是主人时时爱抚摩挲过的痕迹。


    可问话落下,那片银竹却发起抖来,化成看不真切的一团模糊银光。


    月台脸色苍白如鬼,双眼血红,侧脸伤口白肉翻开,一丝丝血渗透出来,转眼又被大雨刮去,只留下静默的白。


    “尸体落入淮江,遍寻不见……”


    万俟望急促开口,像是在证明什么:“遍寻不见,或许她还没死,或许她正藏在某处疗伤,或许她被褚家军秘密救回去了!”


    不管是什么,别死,千万别死。


    他的盈盈撑不住的。


    霎时,雨中又奔来一人:“陛下,南雍探子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


    “南雍军于淮江伏击褚巍,褚巍落水,尸首已被南雍军捞起,割掉首级传往建安!长公主荣瑛昭告天下,逆贼已诛,即刻传其首于各州郡,以表天威!”


    轰隆隆——


    雷声如恶鬼咆哮,全世界化为无止尽的雨水尽数倾倒,碎成泡沫。


    孟长盈身体僵直,溺水般的,呼吸静止了,惨白的脸慢慢青紫,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咳——”


    猛地一声咳嗽,吐出一大团猩红血液,染红僵硬煞白的木偶。


    “主子!”


    “盈盈!”


    三日三夜,万俟望不曾闭过眼,无数太医如流水进出长信宫,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终于吊住了一口气。


    孟长盈静静躺在床上,单薄得像一片浸透在水底的透明薄花,命运随手一碾,便要压碎了她。


    万俟望熬红的眼艰涩眨了眨,用温热布巾擦去她的泪。


    不安睡梦中,紧闭的双眼还在不停地流泪,殷红眼尾是那张苍白面庞上唯一的颜色,红得叫人心惊。


    万俟望又握住她无意识攥成拳头的手,耐心揉开她的手指,那指尖通红,掌心破皮渗出血丝,掐痕凌乱可怖。


    他擦去血痕,清洗、上药。可没过一会,她另一只手又攥住了,眼泪又淌出来,打湿被蜇红的脸。


    一生的眼泪,似乎都要在此刻流尽。


    万俟望缓慢呼出一口气,他曾立志要取褚巍性命,要孟长盈亲自为她烧纸祭扫。


    如今不费吹灰之力,褚巍便死了,甚至死后尸身被放肆侮辱,传首各地,他却又发自内心地期望褚巍未死。


    孟长盈像一尊薄瓷,他时刻惊惧,怕她碎在怀里。


    怎么就不能饶一饶她呢?


    榻边细微响动,万俟望转过头,月台一身血衣,她在孟长盈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若不是万俟望叫人给她灌了补药,只怕她要先死在这。


    死脑筋,怎么孟长盈身边都是死脑筋。


    “回去。”


    无人答。


    “再不回去,我叫人把你赶出去,你难不成要在盈盈榻前闹起来,扰她的清净?”


    月台仍未答,但慢慢地动了,手撑着地,跌了两下才勉强站起来。她一言未发,一瘸一拐往外走,似行尸走肉。


    殿外刺目阳关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好一个艳阳天。


    星展正站在她面前,通红流泪的眼睛,凶狠地盯住她,可话一出口,是压不住的委屈哭腔。


    “月台!”


    月台置若罔闻,脚步不停,瘸着腿绕过了她。


    “奉礼呢?奉礼他在哪里!”


    月台顿住,没有回头,嗓音沙哑粗粝:“死了。”


    “那尸首呢!我要把他带回来!”


    “……别问了。”


    月台走得很慢,一步步离开星展哭到模糊的视线,星展大喊:“你去哪!”


    没有回应。


    星展执拗地站在这,站到黄昏近夜,满身血色的月台终于回来了。她走得更慢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可脸上却没有往日温柔包容的笑,只有平静到极点的漠然。


    这漠然让星展恐慌,也让她愤怒。


    “你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几个时辰!”


    “郁府。”


    星展眼中突然腾起了怒火:“奉礼的尸首呢?你连这都不肯说,居然还去郁府?你敢见阿羽吗?你就不怕郁老夫人把你赶出来吗!”


    月台沉默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她。


    星展不依不饶,拉住月台,不准她离开,“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不看我!”


    田娘死了,胡狗儿死了,万喜死了,林筠死了,岐州城失守大败……午夜梦回,星展忘不了那一张张染血的脸,一切都沉沉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叫她无比孤单。


    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还能变得更糟,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褚巍怎么会死,怎么能死?郁贺怎么就这样死了?主子怎么就起不来了?


    “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什么都想不通,可月台什么都不说。曾经对她最温柔爱护的人,怎么也变得不一样了?到底是怎么了?


    星展害怕,她更用力晃着月台,口不择言地指责她,激怒她,想要她给出一点反应。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好吗!为什么这次做不好!为什么偏偏这次做不好!”


    “为什么做了万全之策,褚将军还会死!为什么明知奉礼身体不好,还要带他去!”


    “说话!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月台被她推倒在地,仍缄默着,垂着头,左脸上狰狞伤口翻开,在月色下纤毫毕现,像具腐烂的尸体。


    凉风轻卷起亭中纱幔,拂过星展的眼。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很慌,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惶然中带着心虚,她都说了些什么?


    可月台一句话都没说,没有生气,没有训导,她只是默默爬起来,转过身,缓慢离开。


    星展张张嘴,茫然无措,她已经后悔了。可月台的反应,叫她不知怎么开口。


    夜半,星展坐卧难安,悄悄起身去了月台门前,房中还亮着灯,月台也没睡。


    她犹豫半晌,没敲门,摸到了月台窗下。


    小窗虚掩着,泄出一线颤动烛光。


    星展总和月台腻在一起,她知道靠窗有一席小案,月台常常在此看书写字。


    她靠墙蹲下来,抱腿坐着,小声


    试探道:“月台,你睡了吗?”


    房内没有回应。


    星展稍稍提了提声音:“月台,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


    话落,房内“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倒了。


    星展听到动静,耳朵竖起来,但月台还是没开口,和黄昏时一样沉默。星展鼓鼓嘴巴,悄声说:“月台,你怎么也学胡狗儿,总是不理人呢?”


    “我跟你道歉,我错了,我不该凶你的。可是你总是不说话,什么都不说,难道事情原委你只说给主子一个人听吗?我不配听?”


    说到这,她又不忿起来:“我怎么不能听?我也能帮忙,前段时间都是我来回南北通联。以前在北朔,我也常常去南雍送信呀,你又小看我。”


    月台还是不说话,星展的心提起来:“月台,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她等了会,只有一片寂静。


    星展叹了口气,脑袋歪在膝头,圆眼忧愁地垂着,声音低了些:“月台,我前几日请太医做了修复伤疤的药,她们太忙,过几天就做好了。别担心你的脸,定能恢复如初的。”


    “你是不是怕主子怪你?主子又不像我脾气急,她不会怪你。当年孟家的事,她连泽卿都没责备过。你别怕,她不会恼你的。”


    “月台,别生我的气了。”


    “我真的错了……”


    这些天长信宫人人都夜不能寐,星展也熬了三天。这会夜色轻柔,虫鸣唧唧,她说着说着,抱着自己睡着了。歪在小窗下,她竟睡得又香又沉。


    翌日鸡鸣嘹亮,星展惊醒。她懵然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才回忆起昨夜的事。


    “怎么在这睡着了?”


    星展站起来,伸了伸酸痛的四肢,噘了噘嘴,有些委屈。


    月台不知道她睡在外面吗?若是以前,她就算面上生气,也还是会照顾她,把她抱进屋子里。


    星展立刻就想推开窗跳进去,又想起月台因此训过她,她的手又收回来,规规矩矩地去敲门。


    无人应。


    “月台?”


    “还没起吗?”


    “月台?你说句话呀?”


    “月台?”


    “月台!”


    那股子恐慌感不知怎的,又爬上来。星展敲门的动作愈急,她等不得了,直接用肩撞开了门。


    门未拴上,星展冲劲太大,收不住直接跌进了屋子,倒在地上。


    正对着一扇小窗,一席小案,一道身影。


    清晨沉寂。


    突然。


    一声凄厉如折翅孤雁的哀嚎划破长空,听者皆战栗心惊,看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长信宫。


    星展涕泗横流,四肢并用地惊恐后退,嘴唇哆嗦着,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可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温柔坚定地抱住她,让她依靠躲避。


    总支撑在她头上的那一片天,塌了。


    “……月台……月台……”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却仍不敢靠近,只一声声地唤着,惶惶惊颤。


    无人应她。


    那具尸体僵硬扭曲,头足相就,口鼻涌出的大片血迹凝成黑块,挂在身上。


    这是牵机之毒,月台教过她的。


    服毒者腹中剧痛,全身发硬,窒息抽搐而亡,死状蜷缩狰狞如牵机状。


    一生都妥帖体面的人,竟死得这样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