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难凉“留他一命做你的小奴”
胡狗儿面无表情:“跟我走,我送你去南岸,可以少
过几道关卡。”
万俟望眉峰一挑,扯扯嘴角,随口道:“怎么,想带人截杀我?”
胡狗儿仍很漠然,甚至都没怎么看万俟望,“跟我走,不用受伤。”
万俟望闻言面色骤变,浓黑眼睫沉沉压下,锋锐眸光射出如出鞘寒刃。
“你偷听了什么?”
嗓音里裹挟着杀气,似乎胡狗儿一个不对,他便立即抽刀将人斩杀。
“我不会对主子僭越分毫。”
说完,见万俟望仍旧眉眼冷沉,胡狗儿顿了下,又多解释了句,“昨夜篝火前,你背后有伤,主子发觉后很不开心。”
万俟望眼神微闪,杀意收敛了些。回过味来,低笑了声,不免有些自嘲。
亏他还以为胡狗儿是不忿找茬儿,可没想到居然是来助他。
为了孟长盈助他。
这疯劲儿,比他也不逞多让。孟长盈身边真是不缺好狗。
“走吧。”
万俟望抬抬下巴,使唤起人来无比自然。
胡狗儿不再多言,转身朝前走,将人从安全隐秘的道路送出去。
翌日,晚饭时分。
孟长盈才吃了几口,褚巍来见。
“阿盈,我来陪你用饭。”
孟长盈捏着筷子抬目,正对上褚巍好整以暇的含笑眼眸。一看就不只是来用饭的。
孟长盈:“……坐。”
褚巍坐下,田娘帮着添了碗筷,小脸红润,头上戴着杏花银簪和粉绫绢花。
见褚巍目光落在她头上,田娘笑意腼腆,抬手摸了下绢花,“这是星展送的。”
褚巍点头,含笑朝她拱手:“新婚大喜,等开春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带你们去游湖踏青。”
“多谢将军,副将知道此事,肯定很开心。”
田娘笑着应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褚巍和孟长盈。
帐中一时安静,孟长盈慢条斯理地吃着鱼羹。
褚巍啜了口茶,打量了下孟长盈与往日无异的面色,略有些古怪地问:“那个胡人,走了?”
孟长盈动作微顿,掀起眼帘,有两分无奈:“有话就直说,顾左右而言他可不是褚大将军的性子。”
临州营防卫严密,万俟望昨夜闯关能惊动褚巍,他今早离开褚巍必然也得了消息,这会儿却还明知故问。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阿盈。”褚巍干笑了两声,也不推脱,直接道,“卯时初离的营,还是胡狗儿亲自给送出去的。”
孟长盈闻言,眼眸微动:“胡狗儿个性执拗,难掰回来。”
“掰他做什么,执着坚韧者才能成大事。”褚巍不赞同地轻啧一声,手指点在漆案上,“你就这点不好,把人当花树,总爱去修一修,哪有那么多天生直溜溜的树?”
孟长盈正吃着鱼羹,忽而笑了。
“我真该早些来南方,从前可听不到这种话。来了你的大营,一个你,一个阿贞,也爱把我当花树,一个劲地修。”
“这话怎么说,倒像是我们欺负人了。”褚巍立马摆手,眉目清朗,忍俊不禁,“秀贞那是喜欢你,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说你两句竟还要被明嘲暗讽?”
孟长盈眉尖微挑,似笑非笑地抬目瞧他,“倒是我的错了,表哥?”
“欸,你这一肚子文章还是一肚子坏水?全往我身上使,亏我还巴巴挤出空闲来,生怕你受了委屈。如今一瞧,谁也比不得你厉害。”
褚巍一放筷子,佯作气恼状,瞪着她。但一身威势都收了起来,只像是在和小妹闹着玩。
孟长盈也搁下筷子,亲手为他倒了杯新茶,推了过去,热气袅袅。
“新春佳节,正是万象更新,表哥怎么还恼上了?”
褚巍接了茶,修长手指在细腻玉壁上来回划动,半晌后,哑然自笑。
“看来你挺喜欢那个胡人,他来一趟,你是开心的。”
孟长盈闻言,恍了下神,但很快就轻轻一笑,安抚似的说:“不耽误事,你不必担忧。”
“我不担忧这些,再没有比你更稳的人了。”褚巍摇头,眼中是纯然的欣赏,和藏于眼底的一丝心疼。
孟长盈只看他一眼,就明白他的意思。她垂目,淡笑不语。
短暂的沉默中,褚巍喝了口热茶,又舒展开眉目。
“那小子赤诚有余,恭顺不足,勉强算是堪用吧。日后杀入胡宫,便留他一命做你的小奴去。”
他有意调侃,孟长盈也很给面子跟着点头。
“那我就等着庭山的大礼了。”
过了个年,局势并未好转。南寺州灾民流窜,不少流民集结起来落草为寇,四处作乱。
临州与周边州郡都忙碌起来,平复乱局,招安判民,安抚灾民,迫在眉睫。
可临州州牧不是个能管事的,上回和褚巍切磋之后,稍理事了些。可临州还有尊建安来的大佛镇着,褚巍越不过他去。
大地回春,草长莺飞,局势却愈加难以控制。
雍帝沉迷佛事,斋戒饭僧,建安周边几郡还在不停地修建寺庙,雕刻石经以为祈福,耗费人力物力无数。
褚巍上书,请将诸州郡难以承担的灾民押去建安,为陛下修寺刻经,以万民之手万民之心刻永传之佛经。
雍帝龙颜大悦,批准奏折,赏赐无数。自此,相邻各州郡压力大大减轻,流民草之流渐渐被压制,褚巍之声名愈盛。
二月末,褚巍决意亲自去建安,面见雍帝请军北伐。
“主子,你真不带我吗?”
日头和暖,孟长盈闭目小憩,星展抱着她手臂来来回回地晃,缠人得很。
小阿羽带着虎头帽,趴在田娘膝头,专注地看她针线来回穿梭,又绣出个耀眼的麒麟小帽来。
万喜也蹲在田娘身边看,一边啃糖一边说:“建安有什么好去的,那里都是和六皇子一样的人,你还想再参加他们的宴会吗?”
星展动作一僵,立刻想起年前的“美人案”、“玉屏风”一事,后来万乐悄悄和她说,那还是能入眼的把戏。建安的贵人们,多的是叫人看都看不下去的折磨人的法子,管那叫做风雅。
孟长盈稍稍睁开眼,瞥向星展发绿的脸色,“还要去吗?”
星展犹豫起来,她也就是新奇。若建安真像万喜万乐说的那样,她还不如留在临州营好了。
“主子,星展说着玩呢。还是我随你去。”月台将理了理孟长盈身上的薄毯,温声道。
孟长盈按住她的手,捏了下,才淡声道:“你也留在营中。”
月台顿时愣在原地,讶然道:“主子?”
星展也懵了,毛茸茸的脑袋挤进两人中间,瞪圆眼睛:“月台也不带?”
面对两双睁大的眼睛,孟长盈笑笑,摸了摸星展的脸,又轻抚了下月台的脸。
“都不带。”
月台沉稳模样维持不住,慌张急道:“主子,这怎么能行?这样远的路,你身边哪能没有我……”
孟长盈简洁道:“可以没有你。”
短短五个字,月台喉中的话如同被凌空一锤打散了,一时失语。
“万俟枭挟我北上的时候,你也不在。在临州营,也多是田娘照料我,虽然你不在,但都没出什么岔子,不是吗?”
孟长盈话音缓和,带着安抚意味,可落在月台耳中,皆叫她手足无措。
月台用力摇着头,说话间几乎都快没了章法,和孟长盈争论起来,“万俟枭那会儿是没法子,此去建安,田娘又不去,我怎么能不陪着你呢?”
星展左右看看,她哪里见过月台这副惶然模样,立刻就想为月台说话。
孟长盈却轻轻地推开星展,清润眼眸认真望着月台,一字一顿。
“既然你不在,我都可以。那别人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月台?”
月台张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油然而生一股茫然。她看得出孟长盈已经下定决心,不是她能动摇的。
孟长盈是真的不准备让她同去。
“你忘了
吗,你什么都能做得很好。这一次,你留在临州营,和阿贞一起看家,等我回来,好不好?”
孟长盈又轻轻摸了下月台的脸,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哄小孩。
“乖月台,听话。”
终于,月台被留在临州大营。
除了三十余人护卫,褚巍只带了林筠,孟长盈只带了胡狗儿。其余人等,皆留于临州大营。
“星展月台都不带,只带一个胡狗儿?”
路上驿站,褚巍用布巾擦着汗,得空同孟长盈说话。
“阿贞杨天韩伯威都不带,只带一个林竹卿?”
孟长盈没接他的话,只反问回去。
褚巍笑笑,汗湿的额发半遮住他灿然眉眼。半晌,他开口,声音很低,几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盈,舅舅从前也是与风远兄、与孟姑父一同抗击胡军的汉家臣子。风远兄教过我武艺,孟姑父与舅舅教过我韬略,即便时过境迁,他也是我的亲舅舅,太子也是我的亲表哥。”
孟长盈不语,只默然听着。
他顿了许久,才接着道:“他不会杀我。”
语意肯定,语气却没那么肯定。
此去凶险,军功名望皆是催命符,陷进去的人越少越好。
此前见他如此坚定,孟长盈以为褚巍不知道。可原来,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热血难凉,忠志如磐石。
这一趟,得了规格极高的欢迎,太子荣淮亲迎褚巍一行人,入住东宫,吃喝一应用度,都按最好的来。
只是住了十日,褚巍递上去求见的折子总也没有下文,他不曾见到雍帝一面。
三月初,孟长盈得了张拜帖,落款是——四公主荣瑛。
褚巍瞥见这个名字,面色骤然一变。
“竟然是她?”
第92章 荣瑛“莫不是还念着表哥?”
难得见到褚巍色变,孟长盈捏着那张香气四溢的拜帖,生出点兴趣。
“又是一位故人?”
褚巍皱皱眉,面色别扭地有些古怪,略迟疑道:“算是个旧识。”
正在一旁看兵书的林筠闻言,也抬头看过来,眼带好奇。
孟长盈用拜帖点点褚巍手背,带着点调笑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怎么还语焉不详?”
“这……”褚巍张口欲言,眼尾又扫了眼旁边的林筠,神色微顿,道:“无事,明日我随你去,出不了什么大事。”
出不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曾经出了点大事。孟长盈心头神思转了一圈,没再多问。
翌日,马车上褚巍挑开车帘,看向车外景色。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百姓风貌也算精神。
孟长盈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突然开口道:“该揭晓谜底了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褚巍瞬间了然其意,动作滞住,缓了下才回过头来,露出个无奈的笑。
“我同你哪有秘密可言。只不过昨日竹卿在,有些话不好直说。”
孟长盈颔首,就是知道他碍于林筠,所以这会儿才细问他。
“这位四公主,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叫你记到今日?”
褚巍这些年南征北战,回建安的时候极少。若能叫他一直铭记至今,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褚巍手指摩挲着这丹心剑上的银竹浮雕,缓缓道:“荣瑛不是个简单角色,我当年初来建安,都险些着了她的道。如今想来,险之又险。”
孟长盈“唔”了一声,沉吟片刻,饶有兴味地接着询问:“说仔细些,跟我还藏着掖着。”
似乎全然不担忧他着了什么道,只一味地想听些趣事。
褚巍神色发窘,摸了下鼻子,才解释道:“初来建安,她瞧上我带兵的本事,在宴上使了些手段,想叫我娶了她。”
他说得模糊,但孟长盈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对男女阴私之事也知晓些。
孟长盈骤然抬眸,眼底有几分紧张:“那你……”
“放心。我没叫她套住,先一步跑了。”褚巍给了孟长盈一个安抚的眼神,“从那次后,我大多避着她,她也未曾再生什么事端。想必是知道我无意于她。”
孟长盈凝了凝眉:“确实是险。传言这位四公主性子端静柔婉,体弱患疾,养在深闺,没想到如此大胆。”
“此次她邀你赴宴,不知有何目的。你多仔细些,她是个会耍手腕的姑娘。”褚巍叮嘱着,怕本就坎坷的建安一行,再多出些意外来。
“知晓了。那四公主至今未婚,说是体弱气虚还需将养,”孟长盈慢慢说着,眉头微挑,“莫不是还念着表哥?那可不妙了。”
“……少拿我说笑。磐儿都八岁了,天家公主哪还看得上我。”褚巍极坦率地摇了摇头。
不多时,到了宴会园林。仆从领着人一路走过月洞门花篱墙,飞阁流丹,水榭歌台,一步一景。园中假山错落林立,精美屏风置在四处,帷幔轻纱飘扬在柔风中,丝竹管乐袅袅,香烟丝缕而上。
三月时节,燕子翩飞,杨柳轻拂。
景色美则美矣,而天光之下,宴会中人男女衣着锦绣,敷面涂脂,走动间纷华靡丽,简直比春景还要耀目招眼。侍从婢女皆面如春花,轻声细语。
一时之间,踏入此地竟似误入绮丽梦境。
四人只站着,就立即接到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有新奇有惊诧,还有鄙夷不屑。
那些大袖飘逸,香气扑鼻,一张脸涂得比孟长盈还白的男子们,在褚巍面前,皆不像个男人。
可在他们眼中,褚巍和林筠这副原生的模样,那才叫俗不可耐,一看便知不是建安显贵。更不必说胡狗儿,更是粗糙潦草。
也唯有孟长盈身姿单薄,脸蛋雪白,这副病容还叫人多看了几眼。
正这时,一道人影迎了上来。
“可是长盈姐姐来了?瑛儿身子骨弱,未曾远迎,姐姐莫怪。”
来人一身枫红锦袍,极清瘦,颊上扑脂粉,不笑也俏丽。
眉儿弯弯,一双狐狸眼媚气横生,眼尾上扬,莫名显出点邪气。偏偏又笑得清甜,人畜无害,气质揉杂间,在花蝴蝶似的人群中也极独特抓眼。
荣瑛没待孟长盈开口,已热情地攀上她手臂,柔软胸脯贴着人,格外亲密无间。
“四公主……”
孟长盈只说出来三个字,荣瑛又晃了晃她手臂,娇声道:“长盈姐姐,可千万别向我行礼,平白生分了。”
“我……”
又只说出来一个字,荣瑛往前凑了凑,眼尾飞扬的长睫颤动间几乎擦着人。
“自从听说长盈姐姐要来建安,我日盼夜盼,今日终于见到真身了。姐姐可真美,气度可比月宫仙子。我废了好大心思置办的春宴,姐姐一来,再多珍玩锦绣竟都黯然失色了。”
一张巧嘴不停,孟长盈已被她拥着往前走了好几步。
孟长盈抽空回了个头,褚巍也面有茫然,没料到这四公主连看他一眼都不曾,只一味哄着孟长盈。
这到底是谁的故人?
胡狗儿可不管别的。来往人群穿梭,美人美酒,他只紧紧跟在孟长盈身侧,在叫人眼花缭乱的宴会上,像只灰扑扑的护主家犬。
荣瑛一路带着孟长盈到了上席,亲自为她倒酒斟茶,语笑嫣然。
“这是雨前的嫩芽,滋味最甘,”她一手端着冒热气的羽杯,另一只手端着色泽清亮的金杯黄酒,一齐递过来,“这是用初雪雪水酿的花雕,是我亲手酿的。姐姐先尝哪一杯?”
只瞧她这亲昵神态,怕还以为她与孟长盈是亲姐亲妹,失散多年今日终于得见。
这位四公主与传言大相径庭。
孟长盈没答她的话,只抬手轻轻按下荣瑛的腕子。
那截手腕细瘦,比起孟长盈也不逞多让。离得近了,能看出荣瑛纤瘦的身体,和脸上脂粉也掩不住的病容。这是常年久病之相,孟长盈再熟悉不过的情态。
别的传言或许是假,但体弱气虚一事是真。
“四公主……”
孟长盈谈吐本就慢条斯理,又只说出来三个字,就被荣瑛打断,“姐姐唤我瑛儿,
莫要见外呀。”
“……瑛儿。”
孟长盈一口气慢慢吐出去,从善如流地改口,不然只怕永远也说不完一句话了。
在孟长盈开口要说下一句的气口里,荣瑛又快速接了一句:“这就对了,我在南雍也久闻姐姐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此生无憾。姐姐如今是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虽都是多病之身,**瑛的精气神似乎比孟长盈要旺盛许多。她嗓音有力,感情充沛,若不是这一副掩不住的病容,几乎完全不像个久病之人。
“……谬赞了,我如今随着庭山,在临州营中做些杂事,不值一提。”孟长盈语速还是慢悠悠的。
荣瑛一直盯着她瞧,等她说完一句话,又急急开口:“北朝原是胡人的天下,姐姐在北朝做了假太后真皇帝,天下莫有不服,我真是好生佩服。”
孟长盈只微微点了下头,并不接话多言。
她从未想过遮掩身份,携骑兵营千人南渡淮江,入了临州营,本也是藏不住的事情。
荣瑛却叹了口气,颇有几分遗憾,道:“挥斥方遒、大权在握,姐姐这样好的本领,这样好的时机,怎么就激流勇退,来南雍了呢?”
她嗓音天真,问完后,自己还长吁短叹,“可惜,好可惜。”
孟长盈眼眸如深湖,被荣瑛亲近抑或盛赞,面色都无波无澜,极静极淡。
“北朝内斗不休,接着留在北朔,也无更多气力可使。”她答得简单,无意多谈。
荣瑛闻言,偏了下头,耳下奢华繁复的花叶金坠子一晃,声响叮咚颇为动听。她戴的是副胡风耳坠。
“北胡已乱,南雍却不是在后扑击的黄雀,最多算是鸟覆危巢的残败病鸟,比我这副破烂身子还要不如。”她语气仍甜蜜娇俏,胸膛贴上孟长盈的手臂,狐狸眼飞翘,“姐姐是不是很失望?”
孟长盈垂眸,缓缓看向和她靠得亲密无间的少女。
褚巍说得不错,荣瑛不是个简单角色,更不是个养在深闺无知无觉的娇弱公主。
“殿下有话不如直说,何必多绕弯子。”
“哪里绕什么弯子了,我真心仰慕姐姐,想同姐姐来往,多说说话罢了。”荣瑛掩唇一笑,眉眼弯弯,嗔怪道,“姐姐怎么不唤我瑛儿。”
荣瑛与太子荣淮一母同胞,荣淮仁厚笃行,**瑛却与他气质迥然不同,姿态个性反而让孟长盈想到州牧府上的六皇子荣锦,只怕也是个口蜜腹剑之徒。
半晌,孟长盈面色淡漠,拈起羽杯,拱手朝她一敬。
“长盈却之不恭。”
荣瑛眼神一闪,笑意淡了淡。她随手捞起剩下那杯亲手酿的花雕酒,一仰头,尽饮下去。
暖风过,纱幔轻舞。
许是喝得急,金杯还未放下,荣瑛就捂住胸口咳嗽不止,一张脸涨得通红,瘦削肩膀抖动如风中落叶。
孟长盈看她一眼,抬手拿过她喝净的羽杯,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轻拍拍她的肩。
“喝口温茶压一压。”
荣瑛勉强接过来,喝下几口,才慢慢歇了咳意。
她胸膛缓慢起伏,手里捏着那只轻盈的漆羽觞。一双狐狸眼盛着漫上的水色,从羽杯缓慢移到孟长盈面上,明亮有神地盯着人。
“姐姐,”她嗓子还有些哑,少了些甜腻意味,“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老天爷就欠我们三分,不把这三分争回来,姐姐甘心吗?”
第93章 筋骨“临州营出事了。”
“是吗?”迎上荣瑛似蛊惑似真诚的眼睛,孟长盈眉目清微淡远:“如何争?”
“自然是,把眼前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全抓到手心里,”荣瑛慢慢擦去唇上水渍,声若黄鹂,“姐姐做过北朝的掌权太后,哪里会不知道权力的美妙呢?”
“权力固然美妙,可权力于我而言是手段,不是目的。”
孟长盈清润眼眸透着天然的疏离淡漠,瞥向荣瑛野心欲望横生的一双眼。
若获得权力只为了更高的权力,权力的终点只有权力。那只会被权力裹挟,成为欲望的奴隶。
“姐姐说的是,倒显得瑛儿着相了。”
荣瑛眼中闪过一抹幽色,又掩唇笑起来,笑声如清脆银铃,“怪不得姐姐来南雍投向褚将军,你倒和他是一路人。”
她乍然提起褚巍,孟长盈还未开口。不远处一道声音正响起,带着不怀好意的试探。
“褚大将军竟也瞧得上我们建安的春宴,文人雅士吟诗作对之所,将军不提笔赋诗一首,岂不显得敷衍?”
孟长盈抬眸看过去,一个外衫散开、衣袂宽大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张诗作,大鹅似的拦在褚巍林筠面前。涂得死白的脸高昂着,逆着光,脂粉随着动作簌簌而下。
褚巍被迎面而来的香气熏得低咳一声,微微侧过脸去缓了缓。
他自然知晓来者不善,但也不欲轻易和人闹起来,只平和道:“赵公子既相邀,献丑了。”
似乎总有人忘了,褚巍在成为南朝的百胜将军之前,也是高门士族的长公子,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将军不是生来便是将军,兵卒也不是生来便是兵卒。
在踏上战场之前,每一个将士也都曾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的某家儿郎。
见褚巍当真铺平白绢,提笔蘸墨,赵公子脸上脂粉再厚,都盖不住一阵青一阵红的变幻神色。
是谁说褚巍就是个北朝来的泥腿子,只会打仗的粗野汉子?
眼见着林筠细致磨墨,褚巍悬肘挥毫间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铁画银钩也不过如此了。
就连赵公子手里的得意之作,与褚巍随手写就的一比,都要落了下乘,显得疲软无力,全无筋骨。
赵公子难堪又震惊,竟抬手就要去夺褚巍手里的笔杆。
可他的动作怎能比褚巍敏捷。
褚巍手腕一翻,躲过他这突然的一手。吸饱墨水的笔尖甩出一串墨,正巧落在赵公子白生生的额间,活像个戏台里的丑角。
林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憋住,转过身去肩膀笑得直抖。
褚巍挑挑眉,到底是客气着没笑出来,绷着嘴角,语气自然道:“赵公子这是做什么,又要试一试我的武艺?”
赵公子惊叫一声,用手去摸滴墨的额头,抓得两手黑,脸上黑黢黢一团,狼狈不堪。
听得褚巍清朗嗓音,他抬头一看,褚巍还是那副清隽如竹的模样,秀雅挺拔如青竹。
他怒从心中来,到底谁才是泥腿子?
“试什么武艺!这是何等风雅之地,你也配来?”
“天下谁人不知你褚巍不顾大雍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一意孤行妄图北伐!你究竟是为汉室百年江山,还是为你自己贪一份功业!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好一个能文能武的褚大将军,真叫人拜服!”
赵公子嘴皮子极利,张口就将人骂了一通。气势汹汹,激愤难言,似乎真是为国痛斥奸贼。
说完后,他黑白相间的脸昂得更高,还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四周。见不少人驻足观望,他挺起胸膛,更恶狠狠瞪向褚巍。
他只等褚巍怒而动手,而他威武不屈,最好再吐出一口血,方显出铮铮铁骨,好叫他的气节传为佳话,轰动建安。
褚巍面上那点笑褪尽了,墨玉做的笔杆在他手中,“咔”一声断成两截,溅了一手浓墨。
他知道南迁多年,许多孩子生在建安,甚至从未见过北地风光,不闻当年汉天下幅员辽阔、万邦来朝之盛世。
他更知道,曾经歃血为盟誓要北伐的那群人,如今骨头都软了,一半是被骄奢淫逸的富贵乡泡软的,一半是当权者权衡利弊后的趋利避害。
曾与战友并肩血战胡人的雍帝在深宫垂垂老矣,血性似乎也随着年岁而远去。
君意如此,将亦何言。
可国仇家恨压身,午夜梦回,他睡不安宁。
那些血海深仇比烈酒还要呛喉,每每忆起都如热刀入眼,激出滚烫血泪。
褚巍哑声低笑,再抬目时,气势如雪刃悍然出窍,锐利压得人喘不过气。
尸山血海中走过的将军,光是提一提名头都能止敌国小儿夜啼。竟真有人把他当软柿子,不知死活地张口乱吠。
褚巍在赵公子惊恐的目光中,向前踏出一步,冷冽目光如看死人,上下刮着那身白皮。
“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褚巍手一抬,赵公子竟两股战战,腿一软跌倒在地。
许是太过惊恐,没注意到脚下,骨头嘎嘣一声。赵公子顿时尖叫出声,抱住腿疼得打滚,汗如雨下,一张沾了墨的白面洗得如鬼画符。
褚巍抬起的手一顿,冷然扯了扯嘴角,将手中断成两截的毛笔随手掷出,砸
落在案上亲笔写就的词句上。
精妙笔墨糊上四溅墨渍,再也辨不出曾经模样。
“诸位文人雅士,可曾俯首一观这尘世芸芸众生之貌?尔等独坐高台,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罢了*。”
话出,噤若寒蝉的众人面面相觑,渐而哗然。
上席荣瑛趴在漆案上,手托下巴,带笑看着褚巍的侧影,又瞟向孟长盈平直的唇角。
“姐姐也是这么想吗?纸上苍生?”
说着,她娇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这四个字极逗趣。
孟长盈眼神转向她,眸光凛若霜雪,却不言语。她虽面容冷且静,荣瑛却也能看出她眼底的波澜。
“姐姐怎么气恼了?不过是个男人而已。姐姐喜欢,取之便是,何必因他同我生气呢。”
荣瑛又扑过来,张开手想要抱上孟长盈的手臂,耳畔的花叶金坠叮叮作响。
孟长盈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
荣瑛却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往前,偏要抱上孟长盈。
“啪——”
胡狗儿那柄漆黑古朴的长剑一横,拦在孟长盈身前,荣瑛往前探的手正撞在坚硬剑柄上。
她哎呦一声,捂着手抬眼,眼眶带泪,极委屈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站起身,居高临下垂目望着她,漠然开口:“殿下的话该说的话已都说了,想必也知晓我与庭山是何等人。这便回去了。”
言罢,不等荣瑛说话,孟长盈直接转身往外走,胡狗儿立即收剑跟上去。
荣瑛趴在席上,眼里还带着泪,嘴角却上扬。她一股脑爬起来,小跑着追上去,弯弯眼眉如春柳动人。
“长盈姐姐,你怎么带了个胡人来?你瞧没瞧见我的胡风耳坠子,我也望着收回北地呢,北伐一事从长计议,也并非不可……”
孟长盈脚步快了两分,这丫头好生聒噪。
褚巍也快步走来,随孟长盈一同往外走。这园林风景怡人,占地极广,一时半刻都没走出去。
荣瑛跟着他们,嘴里还在接着说话。一阵风过,又猛地咳嗽起来,却还脚步不停地跟着人。
“长盈……咳咳咳…长盈姐姐……咳咳咳”
婢女过来扶她,她只将人一把推开,追着孟长盈不放。而前方,却围上越来越多的仆从。
褚巍三人手已摸上了兵器,皆面有警惕。
孟长盈脚步顿住,回过头,长眉蹙起,薄唇紧抿:“殿下,够了。”
荣瑛眼睛眨眨,泪珠连串地滴下来,哀戚地捂着心口:“姐姐,我是真心仰慕你的风采,姐姐怎么只一味地不理人呢?”
“太子妃驾到!”
这时,一道端庄大方的身影到来,正是一身宫装的太子妃。
“四妹妹,庭山长盈皆是东宫的贵客,太子殿下正寻她们有要紧事,没想到人陷在四妹妹这里了。”
荣瑛面色稍僵,柔柔地擦泪呜咽:“嫂嫂来怎么也不通报,竟让我如此无礼面见嫂嫂,人都是死的吗!”
说到最后一句,清脆嗓音陡然尖锐,一双狐狸眼狠厉扫向仆从,下人立刻抖着手脚跪了一地。
太子妃笑得温婉:“哪里的话,是我急着来寻人,怪不到他们头上。既然寻到了,人我就带走了。”
话毕,直接扬声道:“庭山,长盈,随我去见太子殿下。”
一行人自如走出,原本围在前的仆从都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荣瑛追了几步,嘴里唤着“长盈姐姐”,那副离不得的痴态几乎叫人头皮发麻。
眼看着孟长盈的背影都消失不见,荣瑛脸上生动神色才缓缓收起。面无表情时,那张俏丽春风似的脸极阴沉,上扬的狐狸眼更是显出狠辣凶气。
即便是狐,也是只爪子锋利、馋肉流涎的狐。
“方才迎太子妃进来的,全都拖下去剐了。”
话落,仆从皆不敢求饶,有几个直接吓得昏死过去。
马车上,太子妃眉头皱着,叹息道:“是我的过失,殿下忙于国事,我竟忘了叮嘱你们,少与荣瑛来往。”
孟长盈手臂被荣瑛抱了许久,这会都还沾染着她身上的馥郁香气,似乎那一声声娇媚的姐姐还在耳边,催得人手臂都要起鸡皮疙瘩。
褚巍平时多持重,今日也难得在此动了怒。荣瑛这一场宴会,也算是办得厉害。
沉吟片刻,褚巍道:“她与我当年初来建安时相比,变化极大。”
太子妃又喟叹一声,摇了摇头:“她瞧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姑娘,却真是个疯子。”
“此话怎讲?”接话的是孟长盈。
今日荣瑛一直缠着她,她也稍稍能看出两分荣瑛的秉性,但仍下意识觉得不妙。直觉告诉她,这个姑娘还有极大一部分隐藏在那副笑语面孔之下,没有表露出来。
太子妃却没答,默然片刻后,轻巧地转了话题:“少与她接触便对了。今日这宴会,大多是南派中人参与,才闹成这副模样。”
南雍朝堂中,扎根本地的南方氏族实力雄厚,盘根错节,拥有土地、资源和人口,朝局影响力却薄弱。
由北而来的北方氏族大多同雍帝南征北战过,皆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股肱之臣,但战乱中家族七损八伤、人丁稀落,后辈难撑起来。
双方互相博弈,争斗不休却又相互纠缠。南方氏族需要政治力量护住家族,北方氏族需要地盘扩张稳下脚跟。
太子生于北方,生于南迁之前,支持太子的大臣多是北方氏族。
而雍帝近些年来偏向主和的举动,让生于南朝、母亲是南方世家女的六皇子荣锦开始势起。不少南方氏族明里暗里投向荣锦。荣瑛宴上皆是南方氏族子,因此对北伐深恶痛绝。
随着北朝内乱,南北局势紧张,雍帝又年老多病,南朝两派间越发剑拔弩张、势同水火。
风云变幻会于一时,实在不是向雍帝请命北伐的良机。可抛去南朝复杂局势,只论战争,此时便是恢复河山百年难得一遇的契机。
不能再等下去了。
风雨欲来,再不抽身只怕要泥足深陷。
翌日,褚巍只身跪于宫门前,求见雍帝。
春风和暖,往来大臣侍卫皆侧目,褚巍不动如山,脊背挺直,一双坚毅眼眸只远望着宫门。
褚巍跪了一天,不得召见。
傍晚时分,太子荣淮亲自来接他回去。
林筠扶着褚巍,再厉害的人跪上一天,膝盖也打不了弯。
荣淮比褚巍大上不少,看褚巍完全是看待晚辈的态度,他唏嘘道:“庭山,何至于此啊。”
褚巍面色有些白,疲惫的眼睛却如星熠熠。这样的人,再多的挫折也扑不灭他眼底的火。
“陛下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再来跪。明日不见,就后日来跪。机遇难得,我绝不可能毫无作为,只等着时机逝去。”
“庭山,我知晓你的心。”荣淮拍拍褚巍的肩膀,嗓音温和,却带着难言的萧索,“父皇不是不见你,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褚巍闻言,心头猛地沉下去。
担忧过后,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若雍帝一崩,只怕南朝即刻就要大乱。到时别说北伐,恐怕南朝的稳定局面都难以维持。
不能再留在建安了。
一回去褚巍立刻去见孟长盈,“阿盈!”
孟长盈正静立于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闻声转过头,面色凝重。
“庭山,临州营出事了。”
第94章 余晖原来躺在这里
数日前,临州大营。
春三月,阳光明媚,杨柳抽条,杏花冒出点点白苞。
日光下,戴着杏花银簪的田娘也像一株秀气的粉白杏花。她挎着一个彩边篮子,身旁并肩站着喜气洋洋的吴百户。
万喜小脸板着,扯着田娘的袖子不撒手:“真不带我?”
从前哪次上街,不是两人作伴,一成亲就变了。
田娘笑意温柔,亲昵地捏了下万喜的脸蛋:“下回一定带你。这回我和吴大哥一起去,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星展正和褚磐比划着木剑,闻言探头看了眼,嘻嘻起哄:“我也要!给我带着枣泥乳糕回来,叫我也尝尝有多甜 !”
说完就挤眉弄眼地笑,鬼机灵地使眼色。
田娘脸庞浮上一朵红云,有些羞,又是个软和性子,不知道怎么接话。
吴百户敞亮地一招手,憨笑着:“等我回来,一人一包枣泥乳糕!星展姑娘快别说了,田儿怕羞呢。”
暖阳洒下来,田娘羞涩脸蛋比鬓边的粉绫绢花还秀美,眉眼里滴着蜜似的甜。
遑论世道如何,厮守一刻便是一刻的安定幸福。
“啧啧啧,哎呦喂……”星展连连啧声,赞叹着,“真是恩爱,快些去吧,多逛一逛!”
田娘转身欲走,看万喜嘴巴鼓着,便从袖口里摸出来一包芝麻糖,塞到万喜手里。
“慢些吃,吃完我就回来了。”说着,田娘凑到万喜耳边,呼气暖暖,小声地说:“等我回来,告诉你一件好事。”
万喜啃上了糖,身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哀怨终于淡了些,乖乖点头。
“知道了,你去吧。”
田娘和吴百户并肩而去,背影不过分亲密,却又极其和谐温馨。
星展放下木剑,蹲到万喜身边,同她一起看两人的背影远去。
“真好啊。”
万喜慢慢嚼着糖,不说话。
星展用肩膀挤她,欠欠地说:“田娘有吴百户就不要你了,你是不是吃醋啦?”
万喜眼尾扫她一眼,肩头用力挤回去,毫不留手,直接给星展挤了个大马趴。
星展呸呸吐出一嘴的土,怒而回头:“好啊,你想跟我练练是吧?走啊,上演武场去!”
万喜把手上半块糖往嘴里一塞,拍拍手掌:“收拾你用不着上演武场,来啊。”
话落,尘土飞扬。
两个小姑娘又你来我往地打起来。
褚磐拿着木剑,默默躲远了些,去到小阿羽身边,郁贺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崔绍月台正议着事路过,停下来看会打架现场,边津津有味地观赏,边接着议事。
同往常的每一天都无甚区别。将来回忆起来,这也该是最寻常的日子,最普通的一天。
星展被万喜压着动弹不得,脸上挨了好几下,嘴角都青了,气得一天没跟万喜说话。
傍晚时分,星展嘴上带着伤,饭都不能大口大口吃,越想越气,饭碗一搁就去找万喜。
最后在早晨万喜蹲着的位置,发现了她圆乎乎的背影。
夕阳西沉,金辉万丈,万喜圆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莫名落寞。
星展心头的气恼散了些,走到她身边。迎着金黄光辉,星展眯了眯眼,用肩膀轻轻碰了下万喜的肩膀。
“田娘给你的糖吃完了吗?”
“还没。”万喜答。
田娘也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亲手做芝麻糖,因此万喜一直都吃得很珍惜。
“那就不急。人家小夫妻第一回相约出门,兴致上来玩得开心了,晚归一会,不是什么大事。”
星展语气随意,又龇牙咧嘴地往万喜面前凑,指指自己青紫的嘴角:“你瞧瞧,都把我打成什么样了?也不见你关心我,就搁这家犬似的守门,也不怕田娘回来笑话你。”
万喜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了摸星展嘴上的伤。她知道星展是在安慰她。
“下回叫你打回来,别生我的气。”说完,万喜又看向远方层叠山影,“我再等一等,你自己去玩吧。”
星展又去找月台,月台处理公事,她就在旁边见缝插针地聊天,聊个没完。再出来时,夜幕低垂,不见星子,已经很晚了。
星展打了个呵欠,正要回去睡觉,转头迎面撞上赵秀贞。
赵秀贞行动如风,面上带着几分急色,一见星展就问:“见着田娘没?”
“没……”星展懵然摇头,瞬间就察觉出不对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人还没回来?吴百户呢?也没回来?”
“我刚回娘子营,才发现田娘一直未归,又不见万喜,正要找人去问吴百户!”
春夜里风凉,赵秀贞一身薄衫,可额上还出了汗,眉头紧皱,说话间已快步离去。
星展昏昏欲睡的脑子立即清明,转头就往辕门处跑,越跑越快,直到看见月色下那道比黄昏时拉得更长的影子。
“万喜!”星展弯腰,两只手撑着腿,大口喘气:“你怎么还在这?田娘难道还没回来?”
万喜回过头,眼神都等得木了:“没,你不是说田娘玩得开心,就会晚归。”
“哎呀!傻万喜!这都什么时辰了?田娘那么守规矩的人,怎会入夜不归?你也不跟赵副将说一声,她正急得到处找人呢!”
话音未落,万喜猛地站起来,没有丝毫停顿就往外冲。
星展气都还没喘匀,见状又是一惊,赶紧追上去:“万喜,你别跑!你先回来!”
好在万喜被营门守卫拦住。临州营军纪严明,入夜之后,将士皆不得擅出。除非有军令。
星展刚追上来,万喜又往回跑,她生得壮,可跑起来比星展还快。
星展气喘吁吁终于追到人,赵秀贞正和月台站在一处,叉着腰,一脸躁意。万喜在两人对面,圆脸绷着,神色僵硬。
“副将,怎么办,田娘怎么还没回来?她是不是……”
话里带着几分抖,后面的猜测都不敢乱说出口,像是生怕一语成谶。
赵秀贞往后捋了两把头发,按上万喜肩膀,沉稳道:“别急,田娘身上有证明身份的鱼符。临州军的人,临州城里谁敢动!”
“是呀,”月台也柔声安抚道:“许是被什么事拌住了。田娘功夫好,吴百户也是个高壮的,就算真遇上什么事,也能脱身。再不济,拿着鱼符求到州牧府去,临州牧自然会看在褚将军的面子上护一护。”
星展左右看看,慌张乱跳的一颗心稍稍安宁。
她不自觉地靠近月台,贴着她的手臂,仿佛只要月台在身边,天大的事都有人扛着。
万喜僵硬的面色也缓和了些,但眼中还是带着惊慌,哀求着:“副将,我想去找田娘……”
赵秀贞胸膛起伏,看向远处来回走动巡营的兵卒,顿了许久才道:“明日一早,营门开时,我随你一同去找田娘。”
褚巍不在营中,她暂代主将之责,营中上下事务都交到她手里。军令如山四个字最重,即便再急,她也绝不能起一个藐视军规的头。
万喜不再求,她知道说服不了赵秀贞。只是眼里的湿意一层层漫上来,她转过身,朝着辕门方向走。
她要去守在营门处,明早营门一开,立即就冲出去找田娘。
盆火拉长扭曲她的背影,渐渐融进暗处。赵秀贞低低骂了一声,又捋了一把头发,朝她追过去。
要等一起等。
翌日一早,营门开,两道身影一刻不停地奔出去。
一夜未睡,万喜脚步依旧很稳,跑起来带风,赵秀贞都比她不及。
只是入了临州城,那么大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怎么找?
赵秀贞领着人先去了衙门,再去州牧府,又去城门处,最后去一家家客栈搜寻,皆一无所获。
田娘两个人入了城后,再也没有出来,也没入住客栈,就像是人间蒸发。
赵秀贞不在,月台便更忙,抽不出手。星展跟着她们出来一起找,从最后一家客栈出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又是同昨天一样的斜晖。
三个人一天未进水米,又一夜未睡,这会儿个个都满眼血丝,嘴唇干裂,神色凝重。街上的人看到她们,都吓得直往旁边躲。
“找不到……副将……找不到田娘……”
万喜尽力忍着,可还是泄出一丝哭腔。她无父无母,田娘就是她的亲人,是亲姐姐,是和命一样重要的人。
可田娘怎么就不见了?
赵秀贞断在肩膀处的头发乱糟糟的,这一天不知道捋了多少遍。她烦躁难言,可万喜和星展都看向她,她是主心骨,必须要冷静。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你们再想想,田娘出门前,有没有说过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只说会早点回来……”万喜用力咬着嘴唇,手攥成拳头去打自己的脑袋,红通通的眼睛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掉。
星展脑袋上的绢花歪得快要掉下来,扯得她头皮疼,摸上绢花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田娘鬓边带花含羞而笑的模样。
那会儿吴百户正在说话,他说等他回来,一人一包枣泥乳糕!
“枣泥乳糕!”星展眼睛突然一亮,大声道:“吴百户说了要买枣泥乳糕,我们去点心铺子问!”
“对!对!枣泥乳糕!”万喜也惊喜地抬头。
“走!”
赵秀贞一挥手,三人又去打听城中的点心铺子。
这一回终于有了线索。
“我记得,是个鹅蛋脸细长眉毛的小姑娘,戴了朵粉绫绢花。她夫君买了十几包枣泥乳糕呢,两个人如胶似漆的!”
点心铺子老板娘磕着瓜子,说得眉飞色舞。她记性好,也最爱和左邻右舍八卦来买点心的男男女女,因此记得很清楚。
“你真记得,她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有没有说什么话,遇上什么麻烦事?”
“但凡你记得的,全都一点不落地说出来!”
赵秀贞逼近,手掌按在门框上,凤眼利得像刀,吓得老板娘手一抖,瓜子哗啦落了一地。
星展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掏出个碎银塞到老板娘手里,压低声音道:“那是我们家姑娘,昨天入了城就没回家,家里大姐都快急死了。你别介意,还请和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这样啊,”老板娘拍拍胸脯,避开赵秀贞的眼睛,回忆起来,“当时好像也没什么,两人买了十几包枣泥乳糕,说是要带给家里的妹妹……”
说到这,老板娘忽地一拍手:“对了,夫妻俩出门的时候,好像和什么人撞上了,还聊了好一会呢。”
“什么人?什么模样?姓甚名谁住在哪里!”赵秀贞又一连三问,语速极快。
老板娘还是有点怵她,但仍尽力回想:“是个女子,破衣烂衫的。虽不知道叫什么,但瞧她那衰样儿,我估摸着是南寺州的流民,要不你们去城西新建的棚屋那找找看?”
“田娘老家就是南寺州的!她是不是碰上亲人才没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万喜突然开口,嗓音嘶哑,沉寂的眼睛却有了亮光。
“多谢!”
三人辞别老板娘,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城西。这片区域和干净规整的临州城极割裂,棚屋散乱,门口道路上各种零零散散的破布脏物,污水横流,气味刺鼻。
赵秀贞三人走在其中,引来一双双暗中窥探的目光,甚至还有人悄悄跟上来。
直到万喜一脚踢断路边一棵脖子粗的树,那些暗处的目光才悻悻退回去。
“得找个人问问,哪家姓田?”
就在星展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万喜兀然冲了出去,奔进一户半掩着门的棚屋。
星展与赵秀贞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
被万喜撞开的门板里,一个干瘦女人正在狭窄的院子里洗衣裳,万喜一把提起她的衣领,几乎把人拎了起来。
“说!你头上的绢花哪来的!”
星展定睛一看,惊道:“她头上这绢花和田娘的一模一样!”
那女人领子被提着,蹬着腿,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子直哆嗦:“我……我……”
“谁啊!谁在嚷嚷!老二回来没?!”
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子被掀开,一个瘦巴巴的长脸男人走出来,满脸不耐烦。
赵秀贞眼睛立刻盯住他,这人和田娘长得有三分像。
一见三个陌生人,还有个壮实姑娘,一只手能拎起来一个人,那男人一句话都没说,连忙往后退,怕是要跑。
赵秀贞直接飞身而出,抓住他后领子,手肘狠狠压下去,把人按在墙上。
“搜!”
万喜一把薅下那朵绢花,把女人抛开,开始搜这狭窄的小院。
赵秀贞厉声道:“说!田娘呢!你们把她藏那去了!”
“什……什么田娘!我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男人色厉内荏地叫着。
“唰——”
星展反手掷出一柄短剑,剑锋擦破男人的脸,插进墙壁,簌簌掉土。
男人张大的嘴立刻哑了,眼珠震颤,两股战战。要不是赵秀贞手肘横在他后颈,怕是已经软倒在地。
“我……我是她的……亲大哥,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田娘——”
突然,一道近乎凄厉的嗓音划破天际,惊起稀拉飞鸟。
赵秀贞面色猛地一变,一拳砸晕男人,奔入后院。
万喜身体僵着,手止不住地颤抖,总是宽厚挺直的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弯了。
赵秀贞那颗焦躁的心瞬间凝结成冰,变得很重,无止境地往下沉。
她一步一步,平稳地缓慢地走上前。
坚固地面翻开湿润的新土,一柄烂了一半的短锹横在旁。
黑棕湿土里掩着半张细眉鹅蛋脸,猩红血迹凝固,如同一棵扎根深色土壤挣扎向上的秀美花朵。
找了好久的田娘,原来躺在这里。
第95章 该死“扒了她的坟!”
万喜“扑通”跪下去,抖着手去摸田娘的脸。
熟悉的,冰冷的,僵硬的,再也不会对她笑的一张脸。
万喜喉咙里溢出一声碎裂的呜咽,脱力般扑倒在地,疯了似的挖着土,眼泪大颗大颗地淌下去,滴在田娘的脸上。
“田娘,你醒醒,田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两只手很快被土块划得鲜血淋漓,赵秀贞没有拦她,只是这么看着,眼底红得滴血。
那是赵秀贞一手从芋山脚下救回来的姑娘,亲自教她枪法,带她杀上芋山,剿灭欺男霸女的匪寇,同她一起建立娘子营,亲眼看着她成了亲,过着那么幸福快乐的日子……
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田娘的尸体下,斜着吴百户的尸体。
两人身上**,能值几个钱的衣裳鞋子都被扒下来了,田娘头上的银簪、绢花、耳垂上的坠子全都不了。
就这么凌乱地扔在狭小逼仄的土坑里,腰身都是弯的,头脸上尽是攀爬的血迹。
好狼狈,好可怜。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敢!
万喜浑身都在抖,咬紧的牙关里溢散出血腥气,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几乎冲出她的眼睛化成实质。
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往外冲,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眼睛烫得像是落进了火星子。
万喜睁大眼睛,任由热泪打湿衣襟。
看不清没关系的,只要有拳头就够了。
青筋崩起的健壮手臂砸下一拳又一拳,毫不迟疑。
砰砰砰——
男人晕了又疼醒,醒了又被砸晕,无力反抗的死狗一样的男人。
砰砰砰砰砰——
这样的贱人,凭什么夺走田娘的生命。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终于,那颗叫她恶心的头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烂泥。
不够,不够,这不够。
红白浆水挂了满脸,腥气冲天。
死一样的寂静里,万喜慢慢转过头,起身,一只手拎起软得像条虫子般蠕动的女人。
血淋淋的手攥紧女人的领口,腥气逼到眼前,女人张大了嘴想要尖叫,却反胃地干呕着。
“放,放了我……我……我没动手……不是……不是我杀的……是田老大……是他杀的……”
女人断断续续地哀求着,瘦到凹陷的脸上涕泪横流。
“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别杀我……”
浓厚浆液慢慢往下淌,万喜抹了把脸,把黏稠腥臭的红白手掌盖上女人的脸,一点点按下去。
女人眼珠子快要凸出来,惊骇到再也发不出声音,身体软得几乎是挂在万喜手上。
“你是无辜的,那我的田娘呢?吴百户呢?”
“她们犯了什么罪,犯了善良心软的罪,才被你们这种恶人害死,甚至连一件衣衫都不留下,把人扔进那样的土炕里……”
万喜的眼泪像是一条流不尽的远古河流,眼泪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来,怒火从那双眼睛里喷出来。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配?”
女人求饶地抓住万喜的手臂,她张着嘴:“求……”
“砰——”
只一拳,太阳穴迸裂,眼珠充血凸出,头骨变形。
万喜没有给她哭诉的机会。
都该死。
她扔掉女人,像扔掉一袋破烂棉絮,红白浆水热
乎乎地甩出来,淋到她脚上。
转过头,隔着昏暗的屋子,万喜和赵秀贞对视。
她的副将还站在那里,万喜又抹了一把脸,浑身浴血的人,却像孩子一样无助,孤单地望着她的副将。
赵秀贞开口,嗓子嘶哑,嘴唇干裂出血:“他们该死。”
万喜嘴角抽搐似的扯了下,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
星展一直默默地站在角落,捂着嘴巴在哭。她的难过是条小溪,万喜和赵秀贞的悲痛是看不见底的大海。她误入此处,像个浅尝辄止的看客。
“走,带田娘回家。”
赵秀贞脱去外衣,跪下去,包裹住田娘的身体,轻轻将她冰冷弯曲的身体抱起来。
星展扭头钻进屋子,扯了床单,要去裹住吴百户的尸体。可一扭头,却看到地上散乱的十几包枣泥乳糕,有的扯破了,有的踩烂了,蔓延开淡淡的红枣香气。
她鼻子一吸,眼泪哗哗落下,蹲下去将那十几包枣泥乳糕都捡起来。
暮色降临,只余一线薄薄余晖。
三个姑娘走在街上,一个满身血,寂然背着扭曲变形的男尸。一个断发文身如水鬼,珍惜抱着蜷缩的女尸。一个捧着一堆枣泥乳糕,哭得最大声。
路上行人皆惊恐万分,退散避开,窃窃私语。
她们迎着最后一点太阳光,将田娘带回了临州营。
停灵三日,出殡下葬。在临州将士的墓地中,赵秀贞和万喜亲手为她们挖了夫妻墓。
今日没有好春光,天气阴沉,风也很凉。
一众人都来了,月台怀里抱着哭红鼻子的星展,崔绍牵着褚磐,一身素衣,身上各种华彩珠串配饰皆摘了个干净。
郁贺腿上挂着小阿羽,小阿羽懵懂,头上还戴着田娘给她的虎头帽,奶声奶气地:“田娘,没见到,我想她了。”
郁贺眉心凝着川字,低头摸了摸小阿羽的头,没说话。
万喜眼睛通红,发直望着田娘的墓碑,才三日,圆脸已瘦了一圈,她喃喃着:“副将,田娘说,等她回来要告诉我一件好事,我还没听到她的好事呢,她从来不跟我食言的……”
赵秀贞面色仍是沉稳的,只是紧绷后槽牙和眼下青黑掩饰不了。
她抬手揽住万喜的肩,总是爽朗的嗓音哑得过分:“田娘有小宝宝了,才一个月,她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万喜嘴唇一抖,干涩红肿的眼睛又滴下泪来,烫得人心口都在疼。
她的田娘,她的好田娘,怎么会这么苦。
“她们一家三口一起走,来世托生到好人家,还做家人。”赵秀贞想笑一笑安慰她,可笑不出来,嘴角像是挂了千斤重担。
“一家三口,”万喜转过身,那张朴实的脸沉着冷肃杀气,“对,还有田家老二,不能漏了他,他也该死。”
正这时,一个小卒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将……将军,六皇子来了!”
话音才落下,荣锦已走了进来,一身大红锦袍,发髻上别着鲜艳春花进了墓地。身后仆从也都穿着亮丽,与田娘墓前的素色人群对比鲜明。
“这是出了大事呀!表哥又不在,怎么不着人通知我一声呢?”荣锦摇着彩羽扇,一张白胖的脸惺惺作态。
赵秀贞走出来,一身素衫,凤眼凌厉,行礼:“末将参见六皇子。”
“不必多礼,我记得你,你是娘子营的赵副将,是庭山表哥的左右手。”荣锦彩羽扇轻佻点一点,笑了两声,“今日我本不该来扰你们,可有百姓求告无门,求到了我府上,我也不好不管。”
说着,荣锦转头,扬声道:“田老二,出来!”
话音落下,万喜的眼神骤然射来,钉在那缩手缩脚走出来的长脸男人身上,和田老大一样叫人恶心。
“说吧,把你的冤屈当着临州营各人的面都说出来。”荣锦往旁边退了两步,不屑于多看田老二一眼。
“我……我……”迎上对面临州营众人的凛冽目光,他的腿不停打抖,嘴唇子不听使唤,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荣锦嫌弃地瞥他一眼,又转向赵秀贞:“瞧瞧这没出息的样,还得我替他诉冤。这人家里三口人,出个门一回家,大哥大嫂都叫人打死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这是凶杀大案啊,谁成想我一查竟查到了临州营赵副将头上,这才带着人过来问一问。”
“赵副将,你说是怎么回事呢?”荣锦说完,眯着眼笑了笑,语气还很客气。
“胡说!明明是田家人使计杀了田娘和吴百户,这是血债血偿,就是闹到官府去,也是我们有道理!”星展一抹眼泪跳出来,虽带着哭腔,可嘴皮子依旧利索。
赵秀贞不语,只朝前迈一步,挡在星展身前。
万喜站在赵秀贞身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佝偻的田老二。
荣锦点点头,煞有其事道:“原来是这样,星展说话我自然是信的。可求告百姓还在这,可不能一句话就把人家打发了。”
月台站出来,沉声问道:“那如何叫他罢休?”
“问你呢,”荣锦抬脚踹上田老二的屁股,面露狠色,“如何才能罢休?说话!”
田老二跌在地上,脑子里回忆着被教的话,闭着眼睛大声说:“要……要开馆!要仵作验尸!”
荣锦细眼成了一条缝,摇着扇子作无奈状:“你们也听见了,还是得验尸,不然怎么证明他们是被田老大害死的?”
验尸?
且不说验不验,若真要验,早三天不来,非要下葬钉棺之后再来验。这是存心找事。
“绝不可能!”
说话的是万喜,她绝不会让这些人来扰田娘的安宁,脏她的轮回路。
“不可能?”荣锦哈哈大笑后,白脸猛地一沉,“一个小小的临州营,敢与天家做对吗!”
他厉声喝道:“给我上,扒了她的坟!”
荣锦带来的护卫立即抽刀往前冲,崔绍手一拍就要拔剑,手背却突然覆上一道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量。
崔绍转过头,月台看着前方,手掌按回崔绍的剑,低声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拔刀就能解决的。”
短短几息,护卫已经冲到面前,凶恶姿态比起扒坟,更像要杀人。
“莫动兵器,把人逼退!”月台高声道。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月台的意思。田娘一事显然是筏子,今日若真在这里对荣锦动了兵器,怕是就说不清了。孟长盈和褚巍还在建安,绝不能在此时出差错。
几人皆武艺高强,即便不使兵器,也能打退一众护卫。
正这时,谁也没想到,小阿羽挥舞着小拳头往前跑:“坏人!打坏人!”
郁贺正与护卫缠斗,还分神去护褚磐,小阿羽跑出去他才发觉,急道:“小羽!快回来!”
荣锦眼睛一闪,快步迎上去,一把举起小阿羽,抱进怀里。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停下!”他一声令下,所有护卫退回去。
郁贺追上来,脸上淌汗,却又尽力压制着急迫:“殿下,小女无状,还请将她还给我。”
小阿羽扭动着挣扎,荣锦把人抱得很紧,步步后退,护卫持刀在前戒备。
“今日这事,想必是那刁民胡言乱语,我就不追究了。只不过小阿羽看起来很喜欢我,那我就带她去州牧府上住两天。”
郁贺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的小身子,嗓音微颤:“殿下……”
“不必多说,若是郁小将军放心不下,可随我一同回去做客。”荣锦抬抬手,笑眯眯地抱着小阿羽,直接转身离去。
郁贺不做他想,直接追了上去。小阿羽就是他的命,若是小阿羽出了差错,他即刻就活不了了。
“不能去!”星展着急地大喊。
“奉礼,回来!”崔绍也忙唤他。
“……奉礼”月台开口,却不知怎么劝。
这是陷阱。可为人父母,明知是陷阱,也不能不跳。
“奉礼落到了荣锦手中,只怕是不妙。”褚
巍看完手中的信,拧眉吐出一口气,面沉如水。
“此事怕不是冲着奉礼去的,而是你我,”孟长盈敛眸,眼底一层忧虑,“荣锦绝非君子,奉礼在他手上恐怕不好过。”
“四处火起,南雍怕是要变天了,”褚巍捏了捏眉心,再睁眼时,已是眼神坚定,“我们连夜回临州。”
可有人来得更快,还未动身,这处院落已迅速被带甲兵士围了。
他们,被禁足了。
第96章 论道“姐姐怎知我比不上他?”……
是夜。
林筠躺在外间,乌黑眼瞳注视着那扇半开小窗,竹影斑驳投在窗纱上,在春夜凉风中缓缓摇动。
春天来了,他们约好要去游船凫水,似乎实现不了了。
突然内间砰一声,林筠猛地坐起来,点了灯屐鞋进了内间。
安静室内,灯火还没照过去,林筠就听见呼哧的喘气声。他心头一紧,脚下更快。
暖色光晕一点点把床上的褚巍笼进来,照亮他汗淋淋的一张脸,眼里还带着未散去的痛苦和迷惘。
“庭山哥,”林筠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了他,“又梦魇了,别怕,都是梦。”
他放下烛台,倒了杯凉水递给褚巍。褚巍接过来,一饮而尽后,闭着眼长长出了口气。
“我梦见好多人,梦见祖父,梦见父亲母亲,梦见少时的阿盈,梦见风远兄,梦见阿贞,梦见田娘,梦见你,梦见磐儿在哭,他们都……”
褚巍的话顿在这里,仿佛还没从血流成河的梦中缓过神来。
林筠拧了条冰凉的巾子,盖到褚巍面上,轻声道:“都是梦。”
都是梦吗?
梦里的人有许多早已不在人世,有的还在他身边,一时之间,竟叫他分不清梦境现实。
最坚定最一往无前的人,也会有梦魇缠身、难以挣脱的时刻。
“庭山哥,睡吧。”
虽是禁足,可太子的人若想送些消息进来,也并不难。
雍帝病危,六皇子荣锦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雍帝下令禁足褚巍。
褚巍是主战派,更是北派举足轻重的中坚力量。听闻褚巍被禁足,北派大臣不少都为他进言上书,可无一例外,都被一一驳斥回去。有的甚至被反泼一盆污水,抓进了大牢。
雍帝态度不明朗,荣锦势力嚣张、步步紧逼,荣淮投鼠忌器、隐而不发。
孟长盈坐在窗前,肩上披了件衫子,眉目倦怠。
院中风起剑过,剑招宛如游龙。褚巍旋身回刺,惊起四溅竹叶,如天青雨落。
林筠端着碗粥站在一旁:“将军,你还没用早膳,先吃一些吧。”
褚巍挽手收剑,微微气喘,汗湿的发粘在脸上,一双眼黑白分明。
他推开林筠的手,随意擦擦汗,翻身跃入窗中。剑光一闪,裁下一片衣角,靠着窗框开始擦丹心剑。
春风暖暖,剑刃如雪。
孟长盈手心里还揣着袖炉,抬目看向他清俊的侧脸。
“丹心未见血,何必要擦?”
话落,褚巍的手一顿,明亮剑光颤动着映在他端静眼眉,如青山流水。
“丹心依旧,物是人非,是该擦擦了。”
“庭山,你后悔吗,”孟长盈突然开口,语气仍是散淡的,“后悔来建安吗?”
褚巍摇摇头,接着擦剑,面上里带着些怅然:“阿盈,少时父亲说我擅使刀,可我还是学了剑,你可知为何?”
孟长盈目光落在那雪亮如秋水的剑身上,轻声道:“刀单刃,剑双刃,一刃戮敌,一刃克己。”
“丹心碧血,俯仰无愧。”
褚巍接了她的话,擦剑的手却一歪,不慎划破了手指。
雪亮剑刃染上鲜红血迹,如同某种昭示。
禁足三日后,孟长盈竟又得了一张帖子,落款是熟人——荣瑛。
禁足之中,还能把帖子递进来,着实不简单。雍帝禁足的是褚巍,孟长盈进出自如,是以能去赴约。
这种时候约见她,这位四公主又想说什么,做什么?
瑶台水榭,轻纱飞舞,青烟袅袅。
荣瑛正百无聊赖地歪在席上,无一丝贵女该有的仪态风范,只一派风流。
一见孟长盈,她像只蝶儿般欢快围上来,抱上孟长盈的手臂,“长盈姐姐,好几日不见,姐姐怎么又瘦了,瞧着叫人心疼呢。”
孟长盈只带了胡狗儿。她环视一圈,这水榭四周站了不下十个婢女,观其站姿身形,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武婢。
“殿下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孟长盈问得直接,荣瑛却不答,拥着人与她同席坐下,捏着金杯倒酒。
“姐姐,这是我亲手酿的花雕酒,上次姐姐没碰,这回可真要赏脸尝一尝。”
孟长盈不接那杯酒,也未后退。沉静如水的眼眸直视着她,并不无礼,也无恭敬。
她慢慢吐出几个字:“若我不喝,又待如何?”
荣瑛眼神一闪,仰头哈哈大笑,自己喝下那杯酒,又将精致金杯随手掷出水榭。
金杯沉入池水,消失不见。
“好骨气!太子哥哥如今已显颓势,褚巍那个死脑筋扒着他不放,姐姐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了?”
荣瑛娇笑着,扭腰将头依上孟长盈挺直的脊背,冰凉金钗擦过孟长盈的后颈。
“那些装模作样的臭男人有什么好,姐姐不如跟了我。就算姐姐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奉到姐姐面前。”
身侧胡狗儿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上荣瑛扭动的身体,像是在看死人。
孟长盈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荣瑛勾上来的手腕,一用力,却没拉动。虽都是病秧子,但荣瑛似乎格外地精力充沛。
“跟了你?跟你做什么?残害南雍的忠臣良将吗?”
褚巍禁足不过数日,多少北派大臣被南派中人以各种污名投入大狱。荣锦以势压人,荣瑛长袖善舞,好一对狼狈为奸的兄妹。
荣瑛也不急着挣脱,只将手腕一转,反手握上孟长盈捉她的腕子。那姿态,像是互相信任的两人交握的手腕。
“我懂姐姐为国为民之心,如今局势都是逼不得已。姐姐也曾在北朝呼风唤雨、把玩朝局,怎么就不能体谅瑛儿的为难之处呢?”
孟长盈手腕内侧被荣瑛滑腻柔软地勾住,有些不适。
她蹙眉道:“太子若即位,必是仁君。六皇子即位,依他如今的作风来看,必定要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你既弃明投暗,何必还要再说逼不得已、为国为民,岂不可笑。”
“仁君?天下鼎沸之时,仁君又有什么用?就连姐姐扶上位的北朝皇帝,不也是个披着君子皮的暴君吗?仁君难道能如姐姐的意,北伐收复天下?”
荣瑛嗤笑出声,捏着发尾去搔孟长盈的脸。
孟长盈鼻端缠绕着一阵馥郁花香,她偏头避开那截发尾,却逼不开扑鼻暖香。
孟长盈眉眼冷若冰霜:“即便一时不能收复河山,也比视底层黎庶如玩物的昏君要好。”
“既然都是废物,何必非要选一个呢?废物凭什么坐皇位掌天下?”
荣瑛握紧孟长盈的手腕,尖利指尖刺得人生疼。她一双狐狸眼燃着熊熊野火,直盯孟长盈:“我们选一个最蠢的扶上去,这滔天权柄不就尽收囊中了吗?”
“之后呢?”
孟长盈听了她的惊天之言,并未怒斥她大逆不道,而是平静地问下去。
荣瑛一怔,随即惊喜地笑起来,眼如飞星璀璨:“长盈姐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天下只有你才懂我!”
“那些愚蠢的男人凭什么压在我们头上,胸无大志,平庸无能!我就该像姐姐把控北朝一样,将南朝争斗的两派摆上擂台,压得谁也冒不了头!所有人只能卑微匍匐在我脚下,祈求我施舍下的权力!”
荣瑛扑粉的面颊也掩不住满面潮红,神色扭曲癫狂。眼底横生的欲望野心化成枝蔓挥舞而出,将人包裹成看不清面目的怪物。
“那忠臣呢?北伐呢?天下呢?”
孟长盈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同时用力抽出被荣瑛攀住的手腕,那上面已满是红印和掐痕。
“忠臣?姐姐好傻呀,这世道哪有忠臣?他们图的是名,是万古流芳的清名!不管妻儿老小,不管黎民百姓,一味地直言进谏,抑或北伐,这便是姐姐口中的忠臣?”
见孟长盈张口欲言,荣瑛一根手指压下去,抵住孟长盈的薄唇。
“姐姐说北伐、论天下,我倒想问一问姐姐,你是为秉承家族遗志,还是为向胡人报仇雪恨?若姐姐生在南朝,从未经受过胡汉战争之苦,家人团圆幸福,姐姐还会力争北伐吗?”
孟长盈的唇在那根纤细手指下,微微张开,直到呼出的热气熏红那根手指,她也未给出答案。
“你……”
荣瑛移开那根手指,轻轻捏上孟长盈的下巴,指尖来回滑动,俯身凑近。
欲望燥烈的狐狸眼对上一双冷湛如玉的泠泠眼眸。
她的手是热的,搭在孟长盈的脸上,像是在触碰温凉的一尊玉像。
“姐姐,离开北朝是你做的第一件错事,不要再做第二件了。”
“来我身边吧,我们一起在权力的巅峰俯瞰这人世,我会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奉到你面前。”
“等南朝只能发出一道声音的时候,别说北伐,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这样疯狂到近乎蛊惑的承诺,给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叫他热血沸腾。
可偏偏对面是孟长盈,她是个冰雪做的人。
那双冷淡疏离的眼不曾因她的承诺泛起一丝波澜,荣瑛的火热野心像是恼人的无力清风,激不起她情绪的丝毫起伏。
“等南朝只能发出一道声音的时候,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会湮灭在这一道声音里。”
“包括我。”
荣瑛将权力奉为圭臬,却试图告诉孟长盈,她的承诺比权力更值钱。
若孟长盈当真跟随她辅佐她,她获得最高权力的那一刻,恐怕就是孟长盈去死的时候了。
荣瑛焕发神采的脸蛋僵住,收回了那只触碰孟长盈的手,盖住了脸。好半天,她肩头耸动,低低地哭起来。
“姐姐怎么这样冤枉人呢?自我听过姐姐在北朝的政绩后,我就真心地喜欢姐姐,仰慕姐姐,姐姐和旁人哪里能一样?就算我爬得再高,我也甘愿在姐姐面前俯首称臣……”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孟长盈拉开她的手,叫那张干净无泪的脸露在天光下。
“无情之人,何必做此多情模样。”
孟长盈松开手,淡色薄唇开合,看起来比眼中开始泛泪的荣瑛更无情。
“姐姐才是无情,那褚巍哪里比我好?瞧着好说话,却刚直得不知变通,姐姐怎么就一心扑到他身上了?难道只因为他是姐姐的情郎吗?”
荣瑛哭得伤心,眼泪一滴滴往下流,活像个控诉丈夫变心的可怜妻子。
“姐姐不愿意陪我,又怎知我比不上他?姐姐再高洁不过,定是被那些坏男人给骗了。姐姐瞧瞧我,我肯定比他们更会伺候人,更会疼姐姐……”
她柔若无骨地往孟长盈挺直的腰身上一缠,像条滑不溜秋的水蛇攀着人游动。
孟长盈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忽而想起太子妃的话和某些过耳轶闻。
这荣瑛如何起势,靠的又是什么,又如何被太子妃和太子敬而远之。有四个字当时没细听,这会儿却跃出来——荤素不忌。
“胡言乱语,我与庭山清清白白,他只不过是不愿做你手里乱杀的刀罢了,何必污人名声。”
孟长盈往后退,却被她缠得紧,想推开她,都不知该推哪里。
孟长盈向来清淡的眼眸也难免染上愠色,斥道:“还不放开!”
胡狗儿“锵”一声拔出刀,荣瑛应声抬头,眼泪已擦了孟长盈满怀,飞扬的狐狸眼湿漉漉像只小鹿,委屈地唤人。
“姐姐……”
“放开!”
孟长盈压低声音,眉头蹙紧。
荣瑛慢吞吞地松开手,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泪,哀怨道:“姐姐这样对我,我也狠不下心。我知道姐姐担忧临州的郁贺,姐姐且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话未落,孟长盈眉头一跳,霍然抬眼。
果然,这些温热眼泪和爱怜情态都只是伪装罢了。揭开假面,她还是那条噬人毒蛇。
没有再多言的必要了。
孟长盈起身,不多停留片刻,直接往外走。
荣瑛还戚戚地唤:“姐姐……”
水榭中数十武婢皆向前踏一步,将孟长盈围在中间,这是不放人了。
胡狗儿长刀已出鞘,横在孟长盈面前。
正这时,隐隐喧闹声传来,孟长盈一扭头,就看见一角天空冒着袅袅青烟。细细一辨,正是东宫方向。
不好,只怕要出大事。
片刻间,孟长盈已有了分晓。
她握上胡狗儿手腕,微微靠近他耳语一句。胡狗儿万年不动的脸色一变,柳叶眼睁得极大,望向孟长盈。
孟长盈捏了下他的小臂,转头对荣瑛道:“即便我生于南朝,无北伐之心,那必然会有另一个生于北朝致力北伐的孟长盈。今日我便是她,焉知某一日,她不会是你?”
荣瑛垂泪的神色愣住,张张嘴,“姐姐”二字还未出口。
骤然间,已是满面震惊:“孟长盈!你疯了!”
荣瑛惊骇瞪大的双眼中,映出孟长盈和胡狗儿倒下高楼水榭的身影,清瘦单薄如一片随风落叶。
这样孱弱的人,怎敢如此大胆地纵身一跃,就真不怕摔死在她面前?
第97章 逆贼好一个痴情种!
孟长盈没有死,但也相差无几了。
从二楼水榭砸落水面,即便胡狗儿用尽全力护住孟长盈,但暮春时节的河水依旧寒凉,浸透了孟长盈的身体。
可来不及叫她缓一缓,胡狗儿迅速带她飞身上马,策马朝东宫方向狂奔。
风声呼啸刮过耳畔,湿透的头发和衣裳沉重冰凉地裹着身体。胡狗儿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孟长盈,勉力遮挡住冷风。
孟长盈脸上血色褪尽,发着抖:“我不碍事,快去找庭山。”
薄暮降临,日光昏黄。
孟长盈的头针扎似的疼,身体剧烈地打摆子。就在这时,两方人马相遇,褚巍当头高声道:“随我走,离开建安!”
来不及多叙话,褚巍快马不停,掠过两人。
胡狗儿当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一条锦边披风扔了过来,胡狗儿扬手稳稳接住,立即裹到孟长盈身上,擦去她发梢的水珠。
再一抬头,林筠策马而过:“快跟上!”
城门锁钥之前,马队险险冲出建安城。城门守官驱马追赶,褚巍反手扔回去一纸玄色文书。
“奉命出城!休得阻拦!”
城门守官接了文书,勒马细看,面色骤变。竟是从皇宫发出来的圣旨,那马队行色匆匆,莫不是要出大事了?
正思忖着,其后又一队人马冲出来,眨眼之间已到眼前,挥舞马鞭破空之声乍响,来人喝问道:“褚巍可出了城门?”
褚巍?方才那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百胜将军褚庭山?
城门守官正诧异,没第一时间回话,马鞭立时甩到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叫他捂住脸痛呼一声,从马上滚了下去。
“褚巍乃是乱臣贼
子,欺君罔上,戕害太子,放火烧宫,罪大恶极!我等奉命捉拿逆贼归案,尔等再行包庇,与其同罪!”
孟长盈被包裹在披风中,浑身发冷打颤,钝痛的大脑思维混沌,马上的阵阵颠簸更叫她头痛欲裂,只能虚虚感知外界的一切。
令人牙酸的刀兵碰撞声时时响起,冲杀声劈砍声不绝于耳,浓烈的血腥味道充斥鼻端,像是一个浑噩的长长凶梦。
直到火光照亮,一只手轻拍她的脸,唤她:“阿盈,阿盈醒醒……”
孟长盈慢慢睁开眼,鼻息滚烫,眼眶都是疼的,看不清眼前晃动的人影。
褚巍伸手摸了下孟长盈的额头,溅着血迹的眉头紧皱:“烧得厉害。”
林筠递过来绞干净的布巾,褚巍将冰凉布巾盖到孟长盈额上,又摸了摸她还未干透的头发,眉头皱得更紧。
他拉开孟长盈身上裹着的锦边披风,伸手探了探,是濡湿的衣衫。
就算是个壮汉,穿着湿衣过夜也是要命的事,更别说孟长盈这病弱身子。
历经一场血战,胡狗儿身上衣裳都被自己给烘干了,全身上下皱巴巴的,望着孟长盈的眼睛却湿着。
褚巍左右看看,当机立断:“支个架子把人围起来,阿盈得换身衣裳。”
“是。”
这一路追兵不休,从临州带来的二十余名兵卫去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有不少伤员。褚巍带人进了这深山老林,才躲过追兵。
胡狗儿和林筠去捡了长枝,又脱下外衫挂在上面充当帷幕,把孟长盈遮了个严严实实。
时间紧张,都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但林筠细心,还拿了孟长盈常吃的药和衣裳。
“阿盈,先换了湿衣裳,阿盈……”
孟长盈红热的眼皮迟钝地眨眨,褚巍一连说了好几遍,她才听明白,伸手去拿干净衣裳。可手指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连一片衣角都捞不起来。
原本侍候她的侍女都留在建安,随褚巍冲杀出来的都是他的手下。
褚巍只迟疑一刻,就掀开帷幕要弯腰进去,一只手突然拦在他面前。
褚巍转头,正是眼底担忧又戒备的胡狗儿。他漆黑眼珠阴惨惨望着人,在夜里竟有些瘆人。
“你拦我,是想叫阿盈一直穿着这湿衣裳,还是想叫别人给她换?谁能给她换?”
褚巍眉心溅血,经历这样一场凶残追剿,疲惫眼中却无戾气,眉目仍清亮如山溪,浑身上下都写着正人君子四个字。
胡狗儿咬着口中的皮肉,动摇却又犹豫,最后还是松口:“你需问过主子,才能动手。”
褚巍颔首:“放心。阿盈是我最亲的人,我与你一样珍重她。”
胡狗儿收回手,默默地看着褚巍进入帷幕之中,细碎的说话声传来。褚巍没有撒谎,他确实一一问过孟长盈。
“阿盈,事态紧急,我帮你换了这身衣裳。我闭着眼,你也抬抬手,好不好?”
帷幕里孟长盈干涩的嗓音响起:“好……”
换了衣裳,烤了一夜的火,孟长盈头上的布巾也轮流换了一夜。折腾这么久,烧没完全退下去,但好歹从高烧转成了低烧。
马队经过昨日交战,人马皆损失不少,受伤的马匹也无法再接着上路。
于是孟长盈与褚巍共乘一骑,林筠和胡狗儿共乘一骑,剩下几个兵卫,伤势轻的帮扶着伤势重的同乘一骑,沿着隐蔽山路走。
胡狗儿沉默寡言,林筠倒有些不自在,频频去看褚巍和孟长盈,似乎想要换个位置。
“将军,马上就天黑了,还要赶路吗?”林筠忍不住发问。
褚巍单手护着孟长盈,往远处看了看。小山树木稀疏,一条上山的隐蔽小道被遮掩着。
他指向那条小道,沉声道:“先上山。”
即便人人都疲惫不堪,还有伤在身,但无人有异议。人员依次上山,有条理地处理行路踪迹,又将小路掩上。
暮色苍茫时,一道炊烟袅袅升起,这山上竟有一座破败道观。
众人正踟蹰着,都看向褚巍,等他命令。而一贯谨慎的褚巍毫不迟疑地下令:“前进!”
没走多远,破败道观跃然眼前,牌匾被苔藓爬藤缠得看不清字迹,角角落落里都是蜘蛛网。看似久无人居住,可那道炊烟却又明晃晃地显示观中有人。
夜幕降临,无人荒山,残败道观,袅袅炊烟。
此情此景,众人不禁心头发毛。
“啊呀,褚施主来了。”
一道苍老声音突兀在山林间响起,众人大惊,只见黑黢黢的道观里一道瘦削身影走出。
脑袋光光,白色长须,手捻佛珠,身披袈裟。
破道观里走出来个老和尚?
“师父!你等等我——哎呦!”
一道年轻身影追着跑出来,道袍飘逸,头顶小髻,撞了一脸的蜘蛛网,连连呸声。
小道士用袖子挥开蜘蛛网,骂道:“好晦气!”
道观里又跑出来个小道士,管老和尚叫师父?
他们莫不是误入了什么神仙幻境吧?
兵士都面色古怪,但褚巍未动,他们只暗自戒备。胡狗儿面无表情,手已经按上腰间长刀。
林筠也很紧张:“将军,这……”
褚巍抱着孟长盈下马,朝老和尚拱手行礼:“慈道大师,小子无状,饶了大师的清净。”
“老僧曾说过,与你有再见一面的缘分,看来便是今日了。诸位请进吧,观中已备了草药素膳。”
慈道和尚嗓音如缓和流水,长眉长须皆白,却面色红润,看着颇为奇异。
明明才见到褚巍一行人,建安宫变的风声恐怕都还没传出多远,他却好似已了然全局,在此等待。众人皆心生敬畏。
林筠低声道:“大师,我等身上皆带着伤,只怕惊扰神佛。”
话落,先答话的却是那个年轻道士。
小道士抱胸站着,笑着一指牌匾:“这是道观,可没有佛。这破道观早就弃用了,只不过是处遮风挡雨的处所罢了,哪有什么忌讳。”
得了准话,一行人这才安心进了道观。南朝崇佛,就算褚巍不崇尚此道,手底下的兵卫也大多信仰神佛。若是不把此事说清楚,恐怕个个都要心下不安。
道观里果真备了各式草药,还煎好了不少汤药。小道士来回忙活,又端来一大盆素面,面上飘着翠绿青菜,热乎乎的香气飘散开,不少人都肚子咕咕叫起来。
“快吃吧,煮这么多面,废了我老劲!”小道士拍拍身上的灰,拍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没个正形。
众人用药的用药,吃面的吃面,都好奇地悄悄去看慈道和尚和小道士,惊叹这一番奇遇。
褚巍没顾得上自己,先给孟长盈喂药,药气苦涩。孟长盈蹙眉,干燥的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褚巍附耳过去,温声问道:“阿盈?”
“她说这药苦,别一勺一勺喂了!给她灌下去!”没等孟长盈说话,小道士先利落开口。
褚巍动作一顿,这是孟长盈能说出来的话?
他目光询问,孟长盈眼眸疲弱地半阖着,微微点了下头。虽说字眼不同,但确实是一个意思。
褚巍失笑,帮着孟长盈灌下一碗药,又给她用温水漱口。漱过口后,又端来素面,喂她吃下些。
胡狗儿几次想接过手,褚巍都摇摇头拒绝了。
小道士看得连连啧声:“没想到南朝的百胜将军,居然……”
话说到这里,“咻”地一下,一
条拂尘抽在小道士脸上,直接抽红了他的嘴。
小道士捂着嘴巴“哎呦”叫唤,不忿道:“师父,你又打我!”
“口无遮拦,自然该打。”慈道和尚笑得很慈祥,捋胡子似的捋了把拂尘。
小道士悻悻,又看了眼褚巍,瘪着嘴不说话了。
褚巍喂过孟长盈,这才处理了手臂上的几道外伤,见慈道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褚巍也莞尔一笑。
“慈道大师,这回见面,可有话要同我说?”
慈道和尚笑着摇摇头:“老僧只来看你一眼。”
正这时,忽有马蹄声起,自山道而来。
褚巍含笑的嘴角瞬间下压,提剑站了起来。胡狗儿和林筠也立即放下碗筷,抽出刀剑兵器。兵卫皆面露警惕,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慈道和尚笑呵呵道:“施主莫急,来的是位故人,与这位女施主缘深。”
孟长盈喝过药,吃过面,这会儿稍稍精神了些,正靠墙坐着歇息。闻言抬目,心头闪过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慈道和尚顺了顺长长的白胡须,长眉下的眼睛同孟长盈对视。
“正是施主心中所想。”
褚巍转头看向孟长盈,奇道:“阿盈,是谁?”
孟长盈顿了下,才启唇道:“是个胡人。”
她没有说出万俟望的名字。万俟望若是来此,必定是隐蔽前来。即便要露面,少一个人知晓他的身份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褚巍瞬间明了,愕然道:“这人……”不要命的吗?
一趟也就罢了。如今南朝局势大变,那人乃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竟还敢来淌这趟浑水,全然将生死抛在脑后。
好一个痴情种,好一个昏君。
第98章 因果一见她,爱念如潮涌至。……
“果然是你们!”
几句话的功夫,来人已闯进道观。当头一人身形高大健硕,挺拓宽肩,大步走来,左耳下一只绿宝金珠摇晃。
正是万俟望。
他眼神自褚巍胡狗儿身上移开,迅速扫视一圈,目光定在孟长盈那张苍白小脸上,顿时色变,快步朝孟长盈走去。
“怎么弄成这可怜样子,才几月不见……”
万俟望单膝跪地,伸出手去,一时竟不敢碰孟长盈的脸,仿佛指尖一触,雪一样的人就要化了。
“我没事。”
孟长盈靠在墙上,形容惨淡,嘴角微微牵了牵。脸颊上因病浮起的那点红,如点胭脂艳丽,却更显出她疲弱神态。
万俟望张口,说不出一句重话,猛地回头,迁怒褚巍:“早知你这么无能,我才不会把盈盈留在你身边!”
盈盈?
褚巍出鞘的剑随意收回,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清朗嗓音微哑:“阿盈是走是留,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
万俟望还要再争,从他进来就瞪圆眼睛的小道士突然跳起来,左看右看,活像见鬼。
“师师师……父,前些日子你还夸我的望气之术精进了?可今日一观,怎么眼前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皆怀龙气,贵不可言,似有天子之相!”
小道士使劲搓搓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万俟望闻言抬抬眉,这小道士还真是半吊子晃荡,天子又不是地里的萝卜,弯腰一拔三四个。
孟长盈却倏尔抬眼,对上褚巍目光,眼眸微微一眯。褚巍眼神闪了闪,侧目避开了孟长盈的注视。
“龙气?道长可否说明白些?”林筠追问,眼底紧张,似有喜色。
小道士张口欲言,慈道拂尘一甩,小道士立马紧紧闭上嘴,手也捂上去,生怕再挨一下。
万俟望看了个来回,只觉无趣。他挤到孟长盈身边,把人严严实实抱到怀里,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圈,摸了一圈,气又上来了。
“还发着热呢,他们一个二个都没心肝,竟让你自己在这坐着?”
孟长盈靠在他热乎紧实的胸膛上,比靠着冰冷坚硬的墙上舒服了些。
她脑袋蹭了下万俟望的下巴,眼睛半阖着,说话无力,“吃过药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只怕南朝事变,你的蠢表哥害了自己,还牵连你。”
万俟望说着,又朝正在吃面的褚巍飞了一记眼刀:“吃吃吃,你看他就知道吃,哪里比我把你放在心上……”
孟长盈轻轻笑了下,吃过药后,头不疼了,总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抬手捏了下万俟望的耳朵,擦过那只绿金珠。耳边的絮叨戛然而止,头顶上的呼吸顿时一沉,抱着她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收紧。
孟长盈轻声道:“乖点,别闹。”
万俟望垂首,侧脸贴上孟长盈的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又是好久不见,深入骨髓的空荡和思念,提心吊胆的日夜忧虑。在这一刻,在她手下,心脏终于安稳地落回原处,沉寂的血液开始汹涌流动,如月亮永恒牵引潮汐。
一见她,爱念如潮涌至。
只这样简单相拥,就抵过千山万水而来的无数艰辛。
只是抱着抱着,万俟望忽然发觉一件事:“你这领子怎么都没系好,腰带也扎得歪歪扭扭……”
说到这,万俟望警觉起来,四处扫视:“谁照顾的你,月台还是星展?怎么没见到人?”
无人回答,万俟望垂目看向怀里的孟长盈,手指捏上她薄薄的脸颊肉,微微咬牙:“是谁?到底是谁?”
“……”
又要闹了。
孟长盈揉揉眉心,睁开眼来,推开他作乱的手指。
“婢女。”
“婢女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万俟望质问。
孟长盈:“……出逃自然不会带上她们。”
“那这衣裳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自己穿的?那也不至于穿成这乱七八糟的模样!”
万俟望扯了扯孟长盈半截耷拉的衣领,眼底凶光闪烁,看向不远处的褚巍和胡狗儿,简直像只蓄势待发要扑出去的疯狗。
孟长盈薄唇抿了抿:“何必问,答了你又不高兴。”
话落,“呲啦”。
那半截耷拉的衣领被他失手撕破了。
万俟望将衣领一抛,反手就去抽腰间长刀,却只摸到孟长盈柔软温热的手指。
细白手指慢慢嵌进他宽大的蜜色手掌中,严丝合缝地贴着。
“你……”
话还没说完,孟长盈就仰头亲了下他的下巴,柔润又酥麻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苦药气,一碰即分。
亲完,她皱皱眉,嘟哝了句:“好扎。”
万俟望满是杀气的心一下就空了,软绵绵地充盈蓬松,什么都忘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急忙道:“这几日路上没空打理,一会我就全刮干净。”
孟长盈点点头,又靠回他怀里,脸蛋歪在他的颈窝:“别闹了,安静坐一会。”
“……知道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拒绝呢?
万俟望扶上孟长盈后腰,另一只手松松压在她后颈,好叫她坐得更不费力。
小道士又看得啧啧啧,慈道和尚只一味慈眉善目地笑。
林筠手撑着头,似乎正在苦思。慈道和尚开口问道:“林施主在苦恼什么?”
“我……”林筠踌躇了下,一张脸面嫩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我在想方才道长说的话,敢问大师,可否为我解惑?”
慈道和尚还没开口,万俟望先嗤笑一声,虽说他与林筠没有往来,但褚巍身边的人,他都看不顺眼。
“他们胡诌几句,你倒还当真了?瞧你这细胳膊细腿,莫不是还奢望坐上天子之位?”
“我……”
林筠想反驳,可又顾及着孟长盈,他自然看得出此人与孟长盈关系匪浅,总不好跟骂林阔一样把人骂成孙子。
见林筠脸色涨红,却没说出话来,万俟望又冷哼一声,眼尾瞟向褚巍:“褚将军,你也信佛道之说?”
褚巍才吃过两碗面,放下碗筷,闻言只舒朗一笑。
“你难道不曾听闻我祖父褚太师之名,一手神机妙算的卜筮之术闻名天下,祖父与慈道大师乃是至交。”
万俟望张口欲驳,怀里的孟长盈动了动,万俟望
口中的话就噎回去了。褚太师褚华延是孟长盈的祖父,孟长盈的卜筮术正是师从褚太师。
慈道和尚乍然听闻褚华延之名,那双年老却依旧清澈的眼睛里,波澜忽起。
他幽幽一叹:“华延执念太深,劝不得改不得,可惜了。”
褚巍笑意淡了些,目光从小窗中看出去,看向无边夜色,嗓音悠远:“当年我出生时,祖父为我卜过一卦。若无当年那一卦,我恐怕早就应了死劫,活不到今日了。”
万俟望眼神一动,心头浮起一个猜测,褚巍说的难道是当年国史案的隐情。
他低头去看孟长盈,孟长盈面色并无意外,他再抬目看向慈道和尚,慈道和尚微微笑着回视。
似乎人人都知道褚巍说的是什么,偏他不知道?
“既然真有如此功力,老和尚你为我算一卦,我且看看准不准?”
万俟望跃跃欲试,一张野性硬朗的脸庞,带着与天试比高的蓬勃少年锐气。
慈道和尚哈哈一笑,手捋长眉:“小施主说笑了,佛家弟子皆不可看相卜卦,命途万般皆是因果业力。”
“怎么又推脱起来了?”万俟望不依不饶。
他既不信佛,也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因果业力。
小道士见万俟望如此,张口就要驳斥,又被慈道和尚一拂尘打回去。
“小施主莫急,老僧不算卦,但也愿意送诸位有缘人几个字。”
万俟望扯扯嘴角,散漫道:“什么字?”
慈道和尚没应他的话,而是朝孟长盈慈祥一笑:“慧极必伤。”
万俟望面色微微一变,他虽不信,可也不爱听这不吉利的话。
他眸色冷沉,斥道:“你这和尚说话好不中听!”
慈道和尚拂尘一挥,朝万俟望颔首道:“情深不寿。”
更不吉利了。
没待万俟望说话,慈道和尚又转向褚巍。褚巍眉目端静,等他开口。
慈道和尚:“丹心洗雪。”
话出,褚巍微微一笑,受之坦然:“那很好。”
说到这里,慈道和尚却并未停下,拂尘朝林筠与胡狗儿一挥,两人都有讶色。
慈道和尚手把拂尘,含笑道:“求仁得仁,求仁得仁。”
林筠敛眉垂目,嘴角噙起笑,拱手行礼:“多谢大师。”
胡狗儿不语,漆黑如墨的眼瞳颤了颤,移向孟长盈窝在万俟望怀里的身影。
万俟望注意到他的眼神,回首凶气横生地瞪他。胡狗儿又慢慢垂下眼帘,悄无声息地像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从不奢望艳阳甘露。
观中一时安静,就连孟长盈也望着远方,微微失神,思忖着慈道和尚的话。
只有万俟望,紧抱着怀里的孟长盈,感受她的体温,怒声道:“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会信你?”
慈道和尚被他屡次不敬,仍旧不恼,只笑着摇摇头,像是长辈在看初出茅庐、面对风浪还无知无觉的小辈。
“小施主会有信的那一天。”
“呵。”万俟望眼尾冷睨,眸光锋锐如刀,“如你所说,这世上真有神佛,那百姓哭号、山河动荡之时,神佛又在何处?”
慈道和尚还是笑着摇头:“信者有,信者见,不信者又何处去见呢?”
“狡辩!好个牙尖嘴利的和尚!”
万俟望还要再论。孟长盈开口,嗓音淡然,因病带着些沙哑:“祖父将卜筮书传于我,是为了……让我走上这条路吗?”
第99章 余温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
慈道和尚凝视孟长盈的平静眼眸,脸上的笑收了。
“女施主,慧极必伤,放下我执万般自在。”
放下?
她从未伸手拿起过什么,又何谈放下?
那些久远的血腥的沉重的东西,是与血肉共生的藤蔓,也是支撑这副病躯的力量。或许一抽走,她就什么都不剩了。
夜深,破败观中生着火,火焰跳跃拉扯。
褚巍胡狗儿林筠三人轮流值守,轻伤兵士换班巡逻,与观外万俟望带的兵擦肩而过,互相都当对方是空气。
孟长盈一直窝在万俟望怀里,全身没有一处挨上地面墙壁,就连靴子都去了,薄薄单袜踩在他肌肉虬结的大腿上,火热温度烘烤着人。
万俟望用额头抵上孟长盈的额头,鼻尖擦着鼻尖,来回蹭了下。
“冰凉凉的人,怎么总是发热。”
孟长盈的烧退了大半,但她本就身体虚弱,即便退烧,也必得在床上躺半个月,才能恢复生气。如今不过是半死不活地撑着罢了。
安静室内,只有柴火噼啪声。远远地,胡狗儿轮值,背影萧瑟。
孟长盈问:“这次来,受伤没有?”
万俟望压着她的后颈,爱怜地用鼻息去触碰她的脸蛋嘴唇:“我最听你的话,你叫我不要受伤,自然就全须全尾地来见你。”
“背上的伤呢,可好全了?”
孟长盈声音很淡,倦倦垂着眼,任由万俟望贴着挤着蹭着,他简直活像是憋不住激奋情绪的大狗。
万俟望忍不住,被她这样关心,心脏鼓鼓胀胀,又无比轻盈。他用唇去衔孟长盈垂落的长睫,一下一下地来回去碰她眼尾下的淡色泪痣。
“好了,都好了,你摸摸我……”
他牵着孟长盈的手,环住自己劲瘦腰身。
火光透过万俟望的轮廓,打在孟长盈仰起的面上,明暗光影错落出她侧脸的秀丽轮廓,如一尊薄而透的白玉美人像,在无人深夜生了精魂。
可她仍是疏懒倦怠的,靠着万俟望的肩,后脑被万俟望托起来,仰面却垂目。
人在他怀里,却似有情似无情。
“你怎么不摸呢,盈盈?”
万俟望浅浅地吻她,滚烫鼻息流连而下,去啄她的唇珠,幼鸟似的急迫却又力道轻柔,像是要证明什么。
孟长盈弯弯唇,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攀上去,轻轻捏了下他青筋崩起的后颈,又滑下去,松松垂在他大腿上。
“我懒得抬手。”
“不用抬手。”
万俟望压紧她的腰,俯身而下时,肩宽背阔将孟长盈完全遮挡住。
这一方天地只剩下无声的昏暗,连火光都只能描摹出万俟望的背影轮廓,雄健如顿首虎豹。
“我有多想你,你知道的,你怎么都不想我呢?”
低沉喑哑的嗓音里,藏着点委屈。穿着绿宝金珠的左耳,一个劲地往孟长盈暖热生香的颈窝里蹭,像是要把金珠也染上她的气味。
孟长盈坐在他怀里,被他蹭得东倒西歪,只好抬手揽住他脖颈。
“不是才见过,国事不忙吗?”
万俟望抬眼,眼底委屈中又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凶悍侵略感。他在孟长盈垂眸的目光中,一口咬上她的锁骨。
想用力,可耳边听她轻嘶一声,又舍不得了,只用牙齿磨了磨就松开。
可即便如此,那片薄如月牙的锁骨还是红了一大片,瞧着像是被如何粗暴对待似的。
万俟望心头的火更盛,也不知是什么火,总是烧得慌。
“忙!你也忙!忙起来就忘了我,对吧?”
万俟望嗓音沉着,沙哑的质感钻进耳朵里,叫人觉得痒。
孟长盈眨眨眼睛,手掌贴上他的脸。骨骼硬朗,眉目锋锐,浅瞳如蜜色琥珀,泛着酒液似的醉人光泽。
她指尖抚上万俟望上扬的长眉:“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还生气呢?”
“……你只会欺负人。”
万俟望捉住那只手,捏了捏,像握了一朵温凉的云在手里,哪里舍得用力。
于是他又低头亲了亲那朵云,似乎只有他的唇,才配得上孟长盈身上的每一处骨节皮肤。
他怎么会不忙呢?胡汉对抗,亲王造反……孟长盈布的局,哪里是轻易就能破得了的。
他不恨她,只是想她。
再忙也想她。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想见到她。
他彻彻底底地败给她,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这样的心情,孟长盈怎么会懂呢?
她不懂。
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只会欺负人。
“只会……”孟长盈抬起下巴,温热气息一点点靠近他的左耳,轻轻碰了下他珠子,“……欺负人吗?”
珠子一晃,万俟望本就潮红的脸,腾地一下,从胸膛到脖颈到脸庞,处处通红,筋络乱跳,呼吸粗沉,眼底浓云翻滚。
他低下头,按住孟长盈的后脑,深深地吻她,要吻红那点柔软唇珠,吻湿那双沉静眼眸。
“盈盈,我的盈盈,别欺负我了……”
再蓬勃热烈的欲念,也不是这种时候能乱来的。
孟长盈的身体撑不住,这破败道观万俟望也嫌弃,还有那么些碍眼的烦人鬼在,真是要命。
后半夜,胡狗儿和褚巍换了班,褚巍给火堆添了些柴,侧对他们而坐。
万俟望也挪一挪,不让孟长盈的视线投向褚巍。
他擦去孟长盈头上的细汗,低声道:“盈盈,跟我回北朔吧。”
上一次他没问,因为他知道孟长盈绝不会同意。可如今不一样了,局势逆转,此时离开南雍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孟长盈困意深重,垂落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倏尔一动,像是暗处振翅的蝴蝶。
“不去。”
她嗓音淡淡,回得简短又随意。
似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万俟望手指梳理着她的鬓发,冰凉丝滑如绸缎掠过指尖,就像她这个人。
可这样冰雪聪明的人,一手掀起北朝风云乱世,却在南朝处处掣肘,被逼得仓皇西逃。
狼狈至此,为何不离开?
“盈盈,你不会不知道,不论是褚巍还是褚家军,如今都岌岌可危。别说北伐,自保都难,他们会把你也拖下水的。”
孟长盈眼睛并未睁开,长睫只微微一抖,随即轻轻笑了,淡漠中洒脱又随性。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种话怎么会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呢?
原来最清醒理智的人,也会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天。
万俟望半晌无言,再次直白地感受到,他从来就不在天平两端,没有叫她斟酌的资格。
孟长盈对他有多无情,如今的一切,都是他拼了命舍了傲气求来的。
她的一腔热血,尽数洒向了别处,留给他的只有那一点点余温,依叫他珍惜不已。
他知道,从来都知道。
可那又如何。
人皆以为孟长盈是一块冰,可他知晓,孟长盈是一团幽幽野火。
他从来都不怕被灼伤。
他要她烧得热烈,也要如飞蛾扑火,做了薪柴也好,烧成灰烬也好。
得她一个侧目,一切都值得。
万俟望没有再言语,只是垂首虔诚吻上她的发:“睡吧。”
翌日天蒙蒙亮,有人惊呼:“大师和道长不见了!”
众人皆惊醒,坐着闭眼休憩的褚巍按上腰间宝剑,迅速起身,来回巡查一遍,并无异常。
轮值和换班的人都尽职尽责,可无一人知晓慈道和尚和小道士是何时离去的。
众人不免惊叹,心中更加敬畏,同时也信心倍增,觉得褚巍得高人相助,褚家军必定也能逢凶化吉。
经此一事,褚巍索性吩咐下去,收拾整队,接着出发。
孟长盈昨日由褚巍带着,今日已然全交给了万俟望。他虽看似大开大合,却细心地连孟长盈的脚都护在怀里,不叫山间晨露沾染分毫。
众人离开,有人回头,又是一声惊呼。
昨日入观时已是黄昏时分,道观牌匾上又爬了许多藤蔓苔藓,叫人看不清上面的字。
清晨万物明亮,一束光正打在牌匾之上,依稀可辩认出两个字——
紫磐。
有兵卫悄声道:“昨日我听道长说,这道观建在巨石之上,巨石稳稳坐落百年,东望建安。瞧这名字,紫气东来,是大祥兆,你听见昨天道长说的龙……”
“上路!”
褚巍沉声一喝,喝断兵士中的窃窃私语。见褚巍高坐马上,眉目威严,再无人敢多嘴多舌,皆默默赶路。
一行人避开城镇,在乡野山林中穿梭,但也不免听到些传闻。
南雍皇帝崩,太子太子妃死于东宫纵火。六皇子荣锦即位,四公主荣瑛封为长公主,位阶正一品。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同时发布檄文下达诸州郡,声讨火烧东宫的逆贼褚巍。檄文中同时申明,若褚巍愿归顺认罪,新帝或网开一面,饶他小命。
从前在北朝褚家被冤杀,褚巍可以逃往南雍,逃到汉人的地盘。可现下他在南雍、在汉人的地盘被摁上了逆贼的名头,誉满寰中的百胜将军终被千夫所指。
他还能逃吗?
他又能往哪逃?
南北东西,已无处可去了。
这个冤名绝不能认,死也不能认。
褚巍面色沉寂,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银竹,忽而又想到那张助他出城的文书,上面盖的是雍帝皇印。
建安一行,从头到尾他都不曾见过雍帝。若算起来,两人已有五年未见了。以后更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是他老迈的舅舅,更是父亲和风远兄曾并肩作战的至交好友。
多疑、猜忌、隔阂,以及无数纷乱的朝局政事间,五年未见的舅舅,性命垂危之际,还是赐了他一封出城的文书。
这份文书写的是信任还是托付?
无数人说起雍帝被磨灭的锐气,说起他偏向南派的昏聩,林阔甚至不肯提起他,躲进竹山醉生梦死,绝不出山为将。可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会不会是北伐军厮杀的影子?
所以他才递出了这封文书,将猜忌多年的亲外甥,声望斐然的大将军送出了泥沼囚笼。
建安一行有太多事出乎意料,结局更是一塌糊涂。
可有一件事褚巍没猜错,舅舅不会杀他。
褚巍笑了下,慢慢地,笑里又渗进怅然和苦涩。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呢?
临州城不日便达,孟长盈早已不发热了。可身体底子太薄,一路上都没什么精神,大多数时间都昏睡在万俟望怀里。
“盈盈,醒一醒。”
万俟望用脸去蹭孟长盈的脸,他的胡渣早刮干净了,不扎人,只热乎乎地挤人。
孟长盈困倦着,被挤得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脸埋进他胸膛躲避。
万俟望心头酸软,又吻一吻她的发顶,轻轻去捏她的后颈。
“盈盈,起来吃些东西,临州城快到了。”
临州城三个字唤醒了孟长盈,她慢慢睁开眼,点了下头。
万俟望环抱着孟长盈,将面汤舀起一勺吹凉,喂给她。孟长盈张口吃下,可睡了许久没喝过水,喉咙干涩,突然吃下一口粘稠面汤,顿觉不适。
可又不好吐出来,便勉力咽下去。只一瞬,孟长盈猛地捂住嘴,咳嗽起来,单薄肩膀抖得厉害。
万俟望一惊,赶紧放下碗勺,去顺孟长盈的后背,可手掌几乎不敢落到她弓起振颤的脊骨。
人一直都在他怀里,何时竟瘦成这样了?
褚巍也忙过来扶住她,急道:“阿盈,快把东西吐出来!别咽了!”
孟长盈终于不再压制,一口呕出来,指间竟有斑斑血迹。
万俟望手一抖,瞳孔震动,如遭雷劈,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褚巍眼中一湿,面有痛色,涩声道:“阿盈……”
胡狗儿快速拿来温水,递到孟长盈嘴边,漆黑的眼微红:“主子,喝水。”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漱过口,又一连喝了几口水,呼吸才慢慢平复,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万俟望眼珠滞涩地转过来,拳头紧握:“你的身子从何时开始……”
第100章 甘愿“你这么乖,要叫人舍不得了。”……
孟长盈微微喘着气,万俟望很难说清楚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抚孟长盈的心口,艰难地说:“一呼一吸,慢些,别急……”
好一会,孟长盈胸口的起伏才回归到最开始的微弱,眼底带着生理性的水色,对上三双忧心的眼睛。
孟长盈苍白的薄唇带起个淡笑,轻声道:“别担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她说得无所谓,似乎她的命不值一分钱,比落叶坠地还要寻常轻忽。
万俟望却受不了,捉起她的手腕,眼神像是被激起防备的小狼,凶猛又隐隐藏着一丝脆弱。
“说什么……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万俟望甚至不忍说出那个死字,不愿意把这个字和她放在同一句话里。仿佛说一次,便会伤到孟长盈一分。
孟长盈抬手擦了擦唇上的水渍,没答他的话,眼神看向遥远的北方,缓缓道:“临州城快到了,你也该回去了。”
万俟望已经在南雍耽搁太久了,他必须要回去了。
他长出一口气,扫过褚巍的脸,直接开口要求道:“跟我回北朔。”
比起道观那夜,这回他的语气坚决得不容抗拒,还紧紧握住孟长盈的手腕,压红了一片皮肤。
褚巍站
起身,背了过去,背影挺拔如青竹。他没有挽留,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态度,更加恼人。他凭什么衣摆飘飘,这样轻而易举就能让孟长盈同他站在一起。
“同样的问题,何必答第二遍。”
孟长盈的目光轻灵如水,转到万俟望面上,被捉住的那只手反过来盖上万俟望的手背。
无情的一句话,动作却又带着点安抚。
好像她知道,只要招招手,背过身去的小狗再委屈,也会垂着尾巴回来蹭她的手。
“跟我回北朔。”
万俟望慢慢拂去孟长盈的手,舍不得似的,嗓音低而哑。
孟长盈抬眸,语调轻轻的,目光清润,竟显出几分温柔来。
她开口:“不去。”
万俟望几乎要嗤笑出声,如果嘲讽的对象不是自己的话,那这可真是一出有意思的戏。
孟长盈既不要他,也不要命。
他巴巴地追着求着,要她看他一眼,想把她塞进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再把门关上,不叫她用这半条残命去荆棘丛里翻滚受伤。
可没人听他的,孟长盈怎么会听他的话。
她是个冷静冷血冷漠的人,偶有一丁点的温柔只在嘴上,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你就不怕死吗?”
万俟望牙关紧咬,锋锐如刀的眼里晦暗情绪狂乱如飓风,表情似哭似笑,显出几分不受控的狰狞来,一时可怖。
孟长盈却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像只弓着背浑身炸起毛的小狼。
他没有筹码,她也不会动摇。
“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孟长盈垂目笑了下,透白如雪的脸,薄薄的唇,清浅的笑,像是一支浮在薄冰荡漾水面的透明花朵。
虚弱,美丽,又残忍。
“忘了泽卿吗,我和他说好要在奈何桥再见。殊途同归,人总是要死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豁达好心境……万俟望真想给她拍手叫好,可又恨不得立刻把她锢进怀里,两人共饮一杯毒酒都去死好了!
他想起湖心亭那惊魂一刻,常岚剑光雪亮,她却伸手去救乌石兰萝密,将自己的心口挡在剑尖之前。
都要死了,甚至还分神对他遥遥一笑。
是啊,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蔑视生死,蔑视人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指尖棋招罢了。
输赢不介怀,生死不挂心。
既然看淡了一切,怎么不削了头发做尼姑去!
他心里骂了一句又一句,恨得想抓住眼前摇摇欲坠的人,使劲晃她,晃晕最好,直接扛回北朔去。
可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呢?”
万俟望死死盯着孟长盈的脸,彻底抛去了所有文雅伪装,野蛮乖戾的凶气毫不遮掩。
两人瞧着不像是一对情人,倒像是仇人。
“若是有那么一天,你是不是真的会毫不犹豫——把剑刺进我的胸膛!”
他问得恶狠狠,脖颈上青筋鼓起跳动,眼神利得像刀,要把人钉死在眼前。
这话新年时他也说过,可那时他说得卑微,是在求爱。如今却越了一大步,是在质问。
明明该欣喜,可没人笑得出来。
孟长盈还在他怀里,后腰上那只大手还支撑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没挪开,仍稳稳护着。
孟长盈长睫掀起,像蝴蝶轻震翅膀,露出一池波光粼粼的微小湖泊。
迎上万俟望如野兽般收缩的浅瞳,孟长盈轻轻点了下头,又摇头。
“不是毫不犹豫。”
那把剑会刺进他的胸膛,却不是毫不犹豫。
狠心的,无情的,可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留恋。
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万俟望的心沉沉下坠,还未触地砸落成碎石,又瞬间飞扬,爆开一片毛绒绒的蒲公英伞。
浑身血液沸腾如风起火烈,燎原般烧空他的理智。
他只知道,他真的要死在她手里了。
没叫剑刺死,先叫她欺负死了。
万俟望按在孟长盈后腰的手掌猛地收紧,将那截窄薄腰身猛地压向自己。
他低头怀抱着她,埋进她暖热的颈窝,嗅着蹭着,啄吻着,去含那片薄红如月牙的锁骨,在齿痕上湿湿地吻。
“盈盈……盈盈……”
他低哑唤着人,手压在她后颈。
孟长盈仰着头,病容苍白,两颊慢慢浮起薄涂胭脂似的红,轻嘶一声,颤着手指抓住他微卷的黑发,用力扯了下。
万俟望没抬头,只在她怀里含糊地哼了一声,似是在委屈。
算了,由他吧。
孟长盈手指搭在他颈间,揉了揉那只通红的耳朵,耳廓硬挺火热地硌着手掌,冰凉金珠圆滚滚地滑动,绿意时隐时现。
万俟望猛地低喘,声音压不住地粗粝,块垒紧绷的肩颈肌肉硬得像石头。
好在他终于肯抬头,用唇一点点磨蹭上来,轻咬一咬她的下唇。
想用力,可那片唇太薄,抿一抿就要化在口舌间,只好压着想要弄坏些什么的欲望,气息火热却又爱怜地含。弄。
“若真要杀了我……”
万俟望抬眼,微张的唇莹红肉。欲,浅瞳赤红湿润,透亮得惊人,用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紧盯着孟长盈的脸,胸膛肌肉起伏着喘息。
“那就选在这种时候吧,我甘愿死。”
明明该郑重开口的话,被他说得像句不体面的调情。
孟长盈低低笑了下,轻巧勾上他的脖子,奖励似的吻上他灼热呼吸的唇。
“你这么乖,要叫人舍不得了。”
胡闹了好一会,天色渐晚。这是回临州城前的最后一夜,也是万俟望能留下的最后时刻。
孟长盈这些天身体不适,多在昏睡,醒着的时间要分给褚巍分给胡狗儿,还要纵着他的胡闹,两人都没好好说些话。
平日里万俟望就总抱着孟长盈,让她脚都难得落地,黏着靠着人撕不开。
今日尤甚,话说个没完。用晚饭时,万俟望背对着火堆,不让孟长盈的视线接触到旁人,好叫她只看着他,只跟他说话。
褚巍本来心头沉重,可看着也不免觉得好笑。
“你小山似的往这一坐,阿盈连火光都瞧不见了。夜里凉,还是转回来吧。”褚巍调侃着,劝了一句。
万俟望侧过脸,斜眼睨他,冷哼一声,抱着孟长盈又转了半圈,成了完全背对褚巍、半面对着火堆的姿势。
他压低声音问:“盈盈,冷不冷?”
孟长盈摇摇头:“不冷。”
万俟望把她抱得紧,脚窝在他热腾腾的小腹上,肌理分明,手掌被按在他腰间,温度灼人。再冷也被火炉子似的男人给烤热了。
“你瞧你那表哥,嘴真碎,只会动嘴皮子,我哪里不比他上心?是不是?”
万俟望端着一碗苦药,搅动着散热气,边搅边说,语气讥讽。
孟长盈从他的臂弯里,挑眉看向褚巍,眨了下眼。
“你上心,你最上心,你的嘴皮子不累吗,歇会吧。”
褚巍一怔,随即失笑着摇头。往日他都不知道,原来阿盈喜欢这样凶巴巴又闹腾的小子。
真是难以想象,冷淡漠然的阿盈和锋锐意气的少年人如何看对了眼。
不过这样也好,把阿盈闹些人气出来,省得年纪轻轻总冷冰冰的。
林筠左右看了看,偷偷笑了下,靠近些悄声道:“庭山哥,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北朝皇帝竟是这样的性子。”
“不一样的,”褚巍摇摇头,顿了下,又喟叹一声:“他这是对着阿盈,素日他的战绩你难道没听说过?随太祖打天下的北阳王都曾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回西漠。他不是个好对付的。”
“也是,只有军师压得住他,算是一物降一物了。情之一字,果然玄妙。”
林筠说到最后,脸上的笑隐去了,莫名显出些落寞来。
褚巍发觉出点什么,琢磨了下,开口问道:“在烦心什么?可是在担忧前路?”
林筠慢慢摇头,抬起脸,唇红齿白显得少相:“我不担忧前路,如今这样已很好了。”
褚巍疑惑:“那怎么闷闷不乐?”
“我只是……有些羡慕他,”林筠默了默,又笑了下,“庭山哥不会懂的。”
万俟望一夜都缠着人,又是亲又是抱,从兽园里那两只“福寿”说到十里荷塘冒尖的荷叶,从北朔西漠的战争,说到长信宫里开花的红紫薇。
他不再劝孟长盈,只是诉说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