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女孩“孟长盈,你太傲慢了。”……


    他短短半生,十九年的爱恨都系于孟长盈一身。


    那样孱弱如一片雪花的人,竟不会被这沉重的情爱仇恨压折吗?


    孟长盈,孟长盈……


    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念,像是在念一句能止痛的短咒。


    他怎能甘心,怎能罢休。


    论起韩伯威投降一事,比起北朝,南雍朝堂更是震动,上下舆论哗然,引发轩然大波。


    金銮殿上,南雍皇帝须发斑白,面上几块老人斑,像棵腐朽已久的枯树根,端坐高台。


    堂下臣子已吵开了锅,论的正是韩伯威献城投降一事。


    人员泾渭分明。


    太子荣淮一派,多是当年随着先帝南渡而来的北方氏族。六皇子荣锦一派,多是盘踞南方多年的门阀世家。


    气氛吵得火热,人人面红耳赤,是以殿中愈发香气扑鼻,浓郁到几乎呛口。


    南人好姿容、爱风貌。百官大臣、世家公子皆施粉涂脂,熏衣剃面。


    雍帝抬手:“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太子你说。”


    荣淮沉稳迈步而出,双目平和,内敛神光:“儿臣以为,褚将军有两功。”


    “哪两功?”雍帝缓慢地问,耷拉的眼皮抬了抬。


    荣淮侃侃而谈,持心极中正:“江南受灾,临州大营收容灾民,此为一功;褚将军在此危难之际,还能抽出手来夺下岐州要地,兵员损失甚少,此为二功。”


    话音未落,不少南方氏族都面露轻蔑。


    北朝朝廷有胡汉之争,南朝朝廷亦有南北之别。势同水火也不过如此。


    雍帝听完,还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让人怀疑他耳朵是否灵光。


    正安静时,殿中突兀响起一声笑。


    雍帝浑浊眼珠转了转,看向他的小儿子:“小六,你有话说?”


    六皇子荣锦年纪还轻,是南迁后雍帝和南方世家女的孩子,也是老来得子。


    荣锦笑着走出来,细眼白面,脸生得富态,身体却干瘦,莫名有些怪异的滑稽感。


    “二哥这话说得蹊跷,怎么胳膊肘一个劲儿往外拐呢?”


    荣淮知道这个弟弟又要胡搅蛮缠,皱眉不语。


    荣锦呵呵一笑,眼睛成了一条细缝。


    “褚巍其人贪功,收容灾民本就是朝廷策令,如何能算是他的功劳?矜功自伐,沽名钓誉此为一罪。”


    “再者,岐州城可不是他攻下的,是韩虎听了褚巍的名号,主动献城来降。既如此,从前许多年的仗,莫不是糊弄我们的障眼法。劳民伤财、暗通敌军此为二罪。”


    “六弟!”荣淮忍无可忍,厉声道:“何故如此诡辩,侮辱忠臣!”


    “功臣、忠臣……”荣锦讥诮地拍拍手掌,似赞叹似嘲讽,“如此尽得民心的大将军,看来二哥也是等不及收入麾下了。”


    此话一出,荣淮面色大变,下意识抬头去看皇座之上的雍帝,可却捉摸不到他眼底的情绪。


    少年偏信,老年多疑*。如今的父皇和从前不一样了。


    荣锦压下嘴角的笑,垂首高声道:“父皇,儿臣有一计,或可探明褚巍虚实。”


    南北朝堂皆风起云涌,波谲云诡。而临州大营中,却正爆发一件凶事。


    隆冬时节,灾民中许多体弱得病的接连死去。


    此前步战营为灾民建造窝棚时,因杨副将的强调,人员隔离不完全,时常往来。


    营地外围竟有人生了疫病,甚至有逐步蔓延的趋势。


    月台和军医忙得脚不沾地,娘子营也拨了许多人来帮忙熬药、照顾伤患和处理尸体。


    “你做什么?!”


    崔绍刚带人烧毁掩埋尸体,一赶回来,就看见月台往脸上系了厚厚两层棉布,要往病患隔离的屋子里进。


    他一把拉住月台的胳膊,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难掩焦急之色。


    “里面有军医,你进去做什么?”


    月台回过头,棉布外的一双眼睛温柔疲惫,但明亮如初。


    “人手不够,里面需要帮忙……”


    “不行!我让别人去,你不行!”崔绍几乎是粗暴地打断这句话。


    “你……”月台被他的态度惊到,但仍坚定地摇头,“主子派我过来,本就是为了避免疫病。如今出了事,我怎能置身事外。”


    月台眼眸弯了下,是安抚的弧度。


    “元承,别拦我。我一定要进去。”


    崔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到双眼酸涩发疼,他缓缓才松开手。


    “好。”


    月台颔首,不再多说,转身往里走。走出两步,背后突然“呲啦”一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身边突然追上来一人,与她并肩而行。


    月台讶然道:“你这是……”


    崔绍面上胡乱蒙着一层布巾,一个耸肩摊手,笑得玩世不恭。


    “月台姐姐,我既不拦你,你自然不能拦我呀。”


    月台脑中空白一瞬,一时竟语塞难言,好半天,才哽道:“你何必如此……”


    崔绍轻轻一笑:“既然你一定要进去,那我也一定要进去。我不拦你,你也不要拦我。”


    月台眼中闪过挣扎神色,最后还是拉住他,抬手轻柔地解下他面上的布巾。


    崔绍脸上的笑缓缓隐去,只静静看着她。


    月台又拿出一块棉布,细细叠了双层,再蒙到崔绍面上。


    “这棉布是熏了药的,比你的里衣料子好用。”话里无端带上嗔意。


    崔绍又笑了,弯腰离得更近,叫月台抬手不必太费力,“知道了,月台姐姐。”


    疫病来势汹汹,好在最开始的隔离起了作用,并未传播太广。且一开始就有所提防,所以发现得早,治疗也早,并未在营中造成太大伤亡。


    倒是孟长盈又病了一场,虽说不是疫病,也把月台急得不行。


    可她在疫区进进出出,不好再去看孟长盈。这还是第一次孟长盈生病,她却不在孟长盈身边。


    等孟长盈病愈能起身,她按捺住急切的心,又自我隔离了几天,确定没有染病,才匆匆去见孟长盈。


    “主子!”


    孟长盈正在和褚巍说话,转头看见月台,微微笑了下。


    “月台瘦了。”


    一句话,月台的眼眶就红了,酸涩哽在鼻腔,几乎逼出泪来。


    “哭什么,你的事我听元承和庭山说了,你做得很好。”孟长盈起身,拉住月台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是鼓励和欣赏,“月台总是这么厉害,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只有月台厉害吗?”星展突然幽幽来了一句,哀怨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孟长盈添上一句:“……你也厉害。”


    月台侧过脸去擦了擦泪,在星展面前哭,总有些不好意思。


    “好敷衍。”星展鼓着腮帮子,看了眼月台,哼了一声,“还有你,我的伤都快长好了,你怎么也不来看我。我明明都跟你道过歉了。”


    那次不快之后,又


    经过许多生死之事,月台心里早就不计较什么了,这会只哄着道:“事务太忙,以后多来看你。”


    “那也不行,我……”星展还要多说几句。


    褚巍抬目,轻咳一声,她别扭的小脾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噤声了。


    自从被罚军棍后,她就有点怕褚巍。即便褚巍态度和风细雨,她也怵得慌,总有种屁。股生疼的错觉。


    “六皇子现下正在城中,临州牧为他接风洗尘办了宴。六皇子点名要阿盈和奉礼同去,恐怕来者不善。”


    说起正事,褚巍眉头微皱。


    崔绍戏谑一笑:“来的原来是六皇子,前几天动静那样大,我还以为是太子呢。”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不喜铺张浪费。”褚巍摇摇头,解释了句。


    “点名要我与奉礼同去,果然还是对岐州城一事心存试探。”孟长盈面上冷淡,嗓音更淡,“既如此,便去会会。”


    褚巍备了马车,怕孟长盈在路上受风。又去请了赵秀贞来,席上看顾。


    车队中,褚巍和赵秀贞在前骑马,孟长盈和月台坐在马车上,星展骑马跟在马车边,兴致勃勃。


    才行到营地外围处,孟长盈就听见一阵喧闹。月台掀开小窗帘子,朝外面看了看,惊讶地“咦”了一声。


    灾民棚屋外,正围了一群人,热闹非凡,不知是在做什么。


    褚巍也注意到了,着人过去问了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人群见是褚巍等人,立即散开口子,面朝褚巍恭敬站着。几个小孩子站不住,好奇从大人背后探头出来东瞧西瞧。


    而人群中间,一老者正坐在地上,斑白蓬发如枯草,肥大棉衣裹在身上。


    棉裤空荡荡打了个结,在冷风中抖动。


    他看见褚巍,两只手撑着地,交替着撑住身体往前挪了挪,仰起头笑得像团枯败菊花。


    “褚将军,老朽说书呢,说得正是褚将军平定南罗的故事!”


    苍老干瘦的人,嗓音竟很嘹亮。


    人群也都跟着点头附和,大冷的天里,一个个都脸蛋通红。


    褚巍望着一张张虔诚而敬慕的脸,默了默,露出个清俊的笑。


    “外头冷,去屋子里说。杨副将该亲自来给你们请罪,只是他才受了军法,还起不了身。我叫人去拿步战营的薪炭来补给你们,做个赔罪。”


    他眉目温润,说起话来姿态宽和,全然不像个执法如山的威严大将军,倒像个平易近人的年轻后生。


    人群里私语渐起,人们的脸涨得更红了。


    那老者虽身有残缺,却举止落落大方。他朝褚巍的方向一拱手,高声道:“多谢褚将军!”


    周围灾民都学着他行礼,一齐喊起来:“多谢褚将军!”


    声音一层一层地聚合,犹如海浪拍岸。


    褚巍单手下压,唇边虎牙一闪而过:“好了,快进屋去吧。”


    人们听话地陆续回了屋子,只有那老者还停在原地,在人流中像一根顽固的矮桩。


    车队开始向前行进,马车后的崔绍一夹马腹,马儿往旁边偏了几步。


    郁贺微惊:“你做什么去?”


    崔绍没理会他,反手抽出腰后洁白的骨雕折扇,抛向棚屋。


    “接着!”


    那老者反应也还算快,两只手忙乱一番,好歹是在骨扇落地之前接住了。


    “说书人怎能无扇,这小扇赠你了!”


    言罢,马头一转,急行赶上队伍。留下坐在原地的老者捧着洁白骨扇,抹了抹眼睛。


    “没想到崔元承还挺有善心。”围观了全程的星展饶有兴致地说。


    孟长盈“嗯”了一声。


    这不奇怪。她本就话少,又体弱容易疲惫,冬来就一直没什么精神头。


    怪的是月台。


    要是平时,她肯定会跟着说上两句,兴许还要教导下星展。可这回,她居然只是看了眼崔绍掠过的身影,就移开目光,连话都没接。


    星展得了个没趣儿,奇怪地挠挠头。


    莫非月台还跟她生气呢?


    车队一路慢行,进了城门。难得出来一趟,星展还是很高兴,东张西望。


    月台也撩开小窗帘子,时不时说上两句窗外的人和景,孟长盈歪歪靠着座榻,随着她的话点点头。


    进了城门,还未走出多远,突然一阵骚乱,车队竟停住了。


    星展伸长脖子,抢着开口道:“主子,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月台拧眉,探出身往前看。只见赵秀贞正翻身下马,褚巍也面色微变,马儿来回转圈。


    没过一会,星展快马过来,面有急色:“月台!快去瞧瞧,有个小女孩大着肚子倒在地上,怕不是要生了!”


    “什么?”


    月台惊疑不定,转头看向孟长盈。


    “去看看。”孟长盈坐起来,同月台一块下了马车。


    细微的痛苦呻吟声不绝于耳,褚巍和赵秀贞都蹲在一个瘦小身影旁,神色凝重。


    地上的小女孩瞧着最多不过十来岁,四肢细瘦干瘪,脸蛋深深凹下去,可肚子却高高鼓起,手脚浮肿如囊,观之悚然。


    月台赶紧蹲下来,为她诊脉,同时轻轻按压她的肚子。


    奇怪的是,并没有摸到喜脉。


    月台眉头皱得更紧,柔声道:“别哭,告诉姐姐哪里疼,是肚子吗,还是下腹?”


    小孩说话的声音细弱,哭音也是,像只快病死的小猫。


    “肚子……肚子好疼,像是石头,压死了……”


    “不对,这是……”月台按在她高挺肚皮上的手一僵,语速兀然快了起来:“你告诉姐姐,你吃了什么?”


    “吃……吃了……白泥,大家都吃……饿得不行了……”


    小女孩蜷缩着细瘦身体,张着嘴,疼得喉咙里“嗬嗬”吸气。


    白泥……


    各朝有记载,大饥时常有走投无路的灾民食白泥充饥。可白泥虽然能缓解一时的饥饿腹痛,带来饱腹感,但没有营养,会把人越吃越瘦。


    更可怕的是,白泥排不出去。吃的多了,白泥梗阻在胃袋肠道中,会把人活生生胀死。


    虽说天河堰崩塌致使多地受灾,可并未波及临州城。甚至本该收容的灾民,大半都由褚巍接手,安置在城外临州营中。


    何至于到此等地步,竟逼得小儿吃泥充饥。


    这和杀人有何区别?


    “临州收容灾民还不到千人,竟将百姓抚恤成这幅样子?”心性最淡漠平和的孟长盈面对此景,都面露愠色,斥喝出声。


    褚巍更是脸色难看,沉沉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临州牧,好得很,当真以为我褚巍是个好说话的。”


    小女孩还在细声地呼痛。


    孟长盈气得不轻,嘴唇发白,一时竟喘不过来气。她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赵秀贞和星展吓得赶紧一人扶住她,一人抚着她胸口,哄着她:“慢慢喘气,别气,别急……”


    好半天孟长盈才缓过来,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褚巍面庞隐含担忧,抬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肩,“我先去找临州牧好好算一算账。你们慢行,把这小孩安置好。”


    孟长盈点头:“放心。”


    双目交汇,褚巍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翻身上马,带着崔绍郁贺和部分人马先行。


    月台已脱下最外面的袍子,将衣着单薄的女孩裹住,抱入怀中。


    “主子,她情况不妙,得找个医馆。”


    星展上马,跑出去快速转了一圈,扬声道:“这边!”


    月台


    立即带着小女孩冲过去,剩余人马护着孟长盈,也跟着过去。


    孟长盈后脑还针扎似的疼,走得很慢。


    田娘扶着她慢慢走,刚走进医馆,就听见星展微微颤抖的嗓音。


    “没救了吗?”


    孟长盈抬目,女孩仰面躺在小床上,瘦弱如枯枝的身体上,肚子圆滚滚地耸起。


    孟长盈缓慢走过去,女孩没有再喊疼,瞳孔微微扩散,晶亮泪水沿着黑黄皮肤滑进鬓发。


    医馆中一片静寂。


    孟长盈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女孩似乎感受到什么,脸蛋微微侧了下,依偎进孟长盈的手掌,嘴唇翕动,不知在唤谁。


    她就这样在孟长盈掌心里,停止了呼吸。


    一直到手臂酸痛,孟长盈都没有把手收回来。


    良久,医馆老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最近城里很多小孩都是这么死的,父母亲先没了,就没人管,饿得挖白土吃,吃着吃着就撑破肚子了。”


    “官府呢?临州牧呢?都是死人吗!”赵秀贞咬着牙,反手握住背后长枪,燥得只想给谁一枪。


    老大夫被赵秀贞一身的煞气吓到。但看到车队还插着临州军的棋子,老大夫的心又定了定。


    临州军不会欺压百姓。


    “谁知道呢?老百姓不都是这样,上头说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只盼着什么时候不打仗了,没准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就不会有人吃不上饭了。”


    老大夫说得慢,半是希望半是无奈。


    可惜这话赵秀贞没法回答他,聪明如孟长盈也没法回答他。


    她曾对万俟望说出笃定的两年,可此时此刻,面对黎民百姓最朴素的一问,她竟难以作答。


    策尽蓍筮卦,难算救世法*。


    月台去将无名小女孩寻了地方安葬。


    孟长盈走出医馆,日头刺目,她闭了闭眼,身体微微一晃,像是一片从枝头坠落的叶。


    赵秀贞手臂拦在她身后,稳住她的身子。


    孟长盈还闭着眼,哑声道:“若一条路太长,长得似乎究其一生都走不到尽头,如之奈何?”


    就算今日能救回那女孩,就算能扶起一人,天下还有陷在泥泞里的千千万万人。


    北朝还有她亲手扬起的烽火硝烟,悲辛离乱。


    从外祖到父亲再到她,这条路真的好长、好长。


    赵秀贞紧皱着眉,烦躁情绪几乎压不住。她用力抓了一把耳边短短的断发,恶声恶气。


    “想那么多做什么,老天爷给你发工钱?”


    孟长盈垂落的睫毛抖了抖:“怎么能不想呢?”


    身处局中,这些念头想抛都抛不开。那些东西,不似大山沉沉压在背上,而是如缠绵薄雾萦绕。


    一呼一吸,一行一止,永不退去。


    直到窒息、死亡。


    默了半晌,赵秀贞突然嗤笑一声:“孟长盈,你知道你有个毛病吗?”


    孟长盈或许在听,或许没在听,应了句:“嗯?”


    赵秀贞挑眉,凑到孟长盈面前,手指拨了下她眼尾的长睫。


    “你太傲慢了。”


    孟长盈睁开眼,确认似的重复一遍,“……傲慢?”


    “聪明人的傲慢。”赵秀贞后仰,摇摇头,又笑了,“你把人都当棋子,把天下当棋局,把自己当执棋手,不是吗?”


    寒风侵人,日头散发出稀薄热度,街道明亮又萧索。


    赵秀贞的话直白如刀锋,明晃晃地刺人。


    孟长盈唇珠抿得发白,竟犹豫了下,才道,“并非如此。”


    “原来你也会有不肯承认,逃避问题的时候?”赵秀贞一手抱胸,一手捏着短短的参差发尾打转,“别总用俯视悲悯的眼光来看人了,你又不是菩萨。这些事可以管,但怪不到你头上。”


    “你的话我明白。只是命途如此,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孟长盈别开眼,不与赵秀贞直直看过来的凤眼对视。


    这一把嶙峋病骨,难免被明亮而极富生命力的东西灼伤。


    “做些什么?包括赶走月台?”赵秀贞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在她这里没有交浅言深,她想说便说了。


    孟长盈闻言,冰凉手指蜷了下,贴上还有余温的掌心,微微一抖。


    “阿贞,我活不久。月台还有很长的一生,她不该被绑在我身边,更不该把我看得那样重。”


    “是吗?凭什么要按你说的来。”赵秀贞抬抬下巴,“若我是月台,我才不管你怎么想。我想留在你身边,不管你愿不愿意,就算耍赖我也不走。”


    孟长盈闻言,似乎想笑,可僵硬的脸却笑不出来,只抿了下苍白的唇。


    “可一时的愉悦会引发来日更多的痛苦。早早预见了这一点,又怎能不顾忌呢?”


    “你问过月台吗,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意用这一时换来日呢?”赵秀贞叉着腰,语气凶巴巴,恨铁不成钢似的,“谁说你认为的愉悦就是她的愉悦,你认为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


    “什么来日,全都是空话假话骗人的话!”


    赵秀贞说到气急处,看孟长盈还怔怔看着她,直接一把拉起她的手,用力咬了下她的手指。


    孟长盈吸气,却没反抗。


    “你做什么?”


    “你说!什么感觉?”


    赵秀贞磨磨牙,还捏着她冰凉的手指,搓了搓那处红牙印。


    孟长盈眼珠乌黑,吐出一个字:“疼。”


    “疼就对了!这才是真话,这才是此时此刻的你和我,而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来日!”


    赵秀贞又用力捏了下那根冰凉柔软的手指,凌厉凤眼看起来很凶。


    “以后谁都说不准,将来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无常。你现在以为的万全之策,没准就是来日想补救都找不到气口的追悔莫及!”


    孟长盈手腕上筋脉一跳,被捏得狠了,有种烧灼似的热感从指尖沿着手臂慢慢爬上来。


    “你说得有理。”孟长盈眼睛缓慢一眨,轻声道:“你比我豁达。”


    “……”


    赵秀贞突然有种拳头陷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现在说的是你,不是我。”


    “或许……”


    话未说完,被月台匆匆赶回来的身影打断。同时州牧府也派人催,不能再耽搁了。


    孟长盈抽回被捏热的手,藏进袖口里。


    “好了,先做正事吧。”


    赵秀贞手掌握拳,看起来还是很不爽快。


    月台虽眸色郁郁,也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她压低声音问星展。


    星展面色有些复杂,迟疑着说:“她们……吵了一架……”


    月台:“……啊?”


    孟长盈这样的性子,能跟人吵起来?


    紧赶慢赶,终于不至于太迟入宴。孟长盈一行人走进来,立即收获不少打量的视线。


    与宴上众人锦衣华服、脂粉白面的模样相比,赵秀贞都显得极有气概,也更格格不入。


    主位之上的六皇子荣锦笑着迎了过来,细眼眯了一条缝,不着痕迹地打量孟长盈,又笑得亲昵。


    “这是长盈表姐吧?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仙人之姿不如如此。我们这些人同表姐比起来,竟都成了俗物。”


    他唤孟长盈表姐,是随褚巍来算。


    褚巍还有一层身份,他母亲是荣氏家族的小姐,也就是南雍皇帝的亲妹妹。当年胡人入关时,荣家南逃,而荣夫人随褚父留在北朔,断了关系。可若真细算起来,褚巍也有南雍皇室血脉,算是皇家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褚巍的军功名望才显得如此碍眼。


    孟长盈行礼,面色淡淡:“六皇子安好。”


    荣锦面色微滞,笑了下,向前张望,“庭山表哥怎么还没到?”


    说着,又变了脸色,斥道:“临州牧去哪了?怎么也不见人,竟敢如此怠慢,皮痒了!”


    并不怎么遮掩的指桑骂槐,孟长盈正要开口。


    突然一阵巨响,门被猛地撞开,砸到墙上。


    众人皆色变,一回头,只见褚巍拎着鼻青脸肿的临州牧,正逆光站在门口。


    “不怪州牧,是我寻他切磋,这才误了时辰。”


    荣锦眉头抽动一瞬,半晌后,露出个笑来:“原来是这样。”


    褚巍松了手,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临州牧一下被松开,跌了个踉跄,嘴边一圈白土渣簌簌掉下来。他咂巴了下嘴,白泥的苦味还在。


    回想起刚才褚巍的凶残模样,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擦掉嘴边的白土。”


    表哥真是客气,来,快入座。”


    又是一番寒暄,众人这才依次落座。


    丝竹声声,雅乐飘扬。


    临州牧胆战心惊地坐下,半天才回神。转头看众人皆跽坐于筵席上,面前小案都未设,赶紧吩咐下仆:“还不快为各位大人置席!”


    下仆低着头,支支吾吾:“大人,这……”


    “这什么这,你干什么吃的!”


    刚骂完一句,席上荣锦一挥手:“欸,今日既是为我接风,我自然也得稍做表示。临州多战,皆是仰仗表哥和各位大人,我等远在建安才能高枕无忧啊。”


    褚巍只笑笑,其余人等又是一阵奉承。


    万喜在赵秀贞后席,悄摸打了个呵欠。这些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听得她直犯困。


    星展倒是很有精神,笑嘻嘻地东张西望。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荣锦一个拍手,帘后数位娇美女子鱼贯而出,皆着绫罗绸缎,发上珠翠环绕。人人手上端着一道菜肴,迈着婀娜步子围上前来。


    原本该放置食案的位置,多位美人压低身子柔软交缠,手中高举食盘,嫩生生的腕子比精美菜肴还要勾人视线。


    屋中说笑声渐弱,众人的目光皆被这一幕抓住,难以动弹。


    最先开口的是临州牧:“殿下,这,这是……”


    “这是建安最时兴的‘美人案’,美人美酒佳肴,岂不快哉!”


    荣锦按着美人皓腕,揉捏一番后捞起一只酒杯,摇头晃脑,越发显得蛇眉鼠眼。


    “哈……哈哈,殿下好风雅,当真是叫人开了眼界……”临州牧干笑着附和,压根儿都不敢去瞧褚巍的脸色。


    美人美则美矣,他无福消受啊。


    孟长盈端坐着,面前离她霜色裙摆不到一尺的距离,就是交织缠绕如蛇群的美人案。


    娇媚面庞,华美衣衫,林立向上伸出的一条条白嫩胳膊,掌心还稳稳托着供人食用的菜肴。


    时兴?风雅?


    孟长盈喉咙泛出一股酸意,难以抑制地涌出一股呕吐的错觉。


    赵秀贞瞳孔放大,盘着龙蛇刺青的手臂青筋猛跳,燥气几乎要烧成大火。


    褚巍眸光冷凝如刀,眼底是一片深沉压抑的怒意。


    星展更是板着脸,咬着牙,瞪着上位的荣锦。


    月台虽恼,但还是拉了下星展的袖子,叫她不要太过显眼。


    田娘低着头,眼眶微红,都不敢看面前的美人案。


    万喜往后退了退,与田娘并肩坐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到田娘嘴里。


    田娘回神,转头看她。万喜正慢吞吞地嚼芝麻糖,像只嚼草料的小马驹。田娘眼中蔓开暖意,开始小口小口地啃糖。


    她们都没动筷。


    气氛怪异,自然不难察觉。


    偏荣锦吃喝自得,踩在美人案上,举杯与左右共饮。


    过了好一会,仿佛是才想起孟长盈一行人似的,招呼道:“怎么不吃啊,庭山表哥?长盈表姐?”


    见无人答话,他也不恼,白脸喝得泛红,转头又道:“郁小将军和崔小将军怎么也不吃?听说岐州城一战,你们可是立了大功,叫我这个寸功未立之人无地自容啊。”


    郁贺拱手,天生带愁的脸面无表情:“不敢不敢。”


    荣锦笑了声,眯着的细眼泛着精光。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傲,皆不将人放在眼里。


    “殿中烧了香木,怎么还没什么热气。”荣锦抱怨了句,没等临州牧狗腿两句,自己又先呵呵一笑,拍手道:“来人,唤上‘玉屏风’!”


    话音刚落,又是数位女子迈步而出,比之方才的女子要身姿丰腴许多。


    衣衫也不再是绫罗绸缎,而是如烟如雾的薄软轻纱,走动间透出肉色来,遮不住多少身体。


    下仆早早将门窗打开,这些女子走过去,胳膊相连贴在一处后,静立不动,如同一片活色生香的人体屏风。


    荣锦从左到右看过,闭着眼在空中深吸一口气,表情极为享受。


    “就是这股热乎乎的美人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当啷”一声,是正要站起来的星展被月台拉回去,不慎撞到了面前的美人案。


    这些美人维持着艰难姿势,手臂还一直高举着食盘,本就是强忍着痛苦硬撑。


    星展一撞,再也维持不住姿势,散开一地。菜肴酒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一身狼藉。


    星展懵了,手足无措地想去扶人:“对不……”


    口中的道歉还没说出口,地上的美人们全都爬起来跪下,顾不得身上挂着的汤饭,瑟瑟发抖。


    “废物!一群废物!”


    荣锦那张和善面皮撕裂,露出其下的阴鸷之色。他用力将金酒杯朝着她们掷出去。


    “叮!”


    一声脆响。


    银亮剑刃先一步迎上,劈开那只奢华的金酒杯。


    酒杯砸地。


    褚巍侧着脸,手中长剑还横指着。


    当头跪着的女子抖如筛糠,却连求饶都不敢,只一个劲地磕头认错,湿淋淋的手臂上热气升腾。


    她原本举起的是一盆热汤,已尽数泼在了身上。


    一只手掌柔和但有力地按上她的肩。


    “别磕头了,先过来。”


    女子呆住,愣愣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但投过来的目光却很柔和,像是夏夜的月光洒在身上。


    “月台,帮她疗伤。”


    “是。”


    月台立即走过来,扶着完全傻掉的姑娘坐在一旁,帮她处理手臂上的烫伤。


    她们旁若无人,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上席的荣锦盯着她们,面色阴沉。


    “褚巍,你的人僭越了。”


    第82章 故人“可我明明是个人呀。”……


    “是吗?臣以为殿下想看出好戏,臣竭力来演,殿下竟不欣慰吗?”


    褚巍转头看向上席的荣锦,泰然自若地收剑入鞘,眼睛却直直望着他,面上似笑非笑。


    荣锦被那双平和中蕴着惊雷的眼眸所慑,不自觉竟退了半步。


    发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荣锦面色变了一变,面容隐隐扭曲,露出阴冷笑意。


    “表哥说什么呢?不过是些供人玩乐的贱籍女子,表哥若喜欢,送你几个也未尝不可。”


    褚巍抬目:“此话当真?”


    荣锦又笑了一声,转了转脖子,姿态轻佻:“自然当真。”


    得了准话,褚巍转身看向堂下无数被当作器物的女子,扬声道:“我乃临州军将军褚巍,麾下有娘子营,若有人愿意跟我走,即刻起身。”


    酒酣耳热、东倒西歪的宾客之间,褚巍嗓音晴清朗如山风,却又沉甸甸的,掷地有声。


    那些或站或坐的女子都忍不住侧目,悄然看过来。


    可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起身。


    褚巍站了一刻,安静屋中窃窃私语声渐起,人人交头接耳。


    荣锦拎着酒壶,遥遥摆摆走下来,讽笑着踩上“美人案”,用力碾了碾。


    “表哥,你不懂。这些人都是贱皮子,你说得这么好听,不如给她们几鞭子,就都听话了。”


    褚巍握紧丹心剑,剑鞘上浮起的银竹冰凉,与屋中燥热的空气相斥。


    “‘美人案’和‘玉屏风’不算什么,我这还有更意思的……”荣锦呵呵呵地笑,带着酒气凑近,去拉褚巍腰间剑柄,“表哥要不要试试?”


    褚巍眼中闪过一抹森然,手掌用力一拍,剑柄毫不留情地敲在荣锦手背。


    “好一个傲世轻物的褚将军!竟对我动起手了!”荣锦捂着被打红的手,脸色青白交加,十分难看。


    褚巍随意扯扯嘴角:“你既亲热唤我一声表哥,那我代行长辈的训导之职也未尝不可。”


    对上荣锦惊怒翻腾的细眼,褚巍微微一笑:“你说是吗,表弟?”


    这边对峙,另一边月台正焦头烂额,手边没有药,没有干净衣物,不好处理那女子的烫伤。


    赵秀贞皱着眉头扫视一圈场内,直接一拍长枪,振臂出招,击碎一只琉璃尊。


    “哗啦”一声巨响,琉璃碎片下雨般散落一地,闪闪发光。


    举座皆惊,赵秀贞长枪震地一立,昂首道:“我乃临州军赵秀贞,执掌娘子营!想活得像个人的就爬起来,跟我走!”


    言罢,她不多看屋中众人一眼,转头背上那个被烫伤的姑娘,径直往外走。


    门口的‘玉屏风’无声散开,赵秀贞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却并未再开口。只用力托了一把背上快滑落的姑娘,大步跨出高高的门槛。


    月台田娘跟在她身侧,帮着扶住那姑娘。


    万喜星展一左一右站在孟长盈身侧,孟长盈面容冷凝若霜雪。


    “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这一趟,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漠然说完,孟长盈转身朝外走去。


    星展鄙夷地啐了一口,一甩头拉着万喜跟上孟长盈。


    而那些‘美人案’、‘玉屏风’终于有一个两个人动了。她们惊惧惶恐地低着头,朝着打开的大门走去,想要跟上赵秀贞的步伐。


    “你们敢——”


    荣锦怒不可遏,勃然变色,可所有的话都被褚巍轻巧的一剑堵住。


    冰凉的银竹贴着他的脖颈,雪亮剑刃隐隐露出一线,映亮褚巍冷肃眉眼。


    席中褚巍崔绍胡狗儿分散站开,眼睛紧盯荣锦带来的侍卫,手掌按在兵器之上,皆蓄势待发。


    场中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然而,最后跨过那道门槛的女子,也不过双手之数。


    一行人又先去了医馆,帮那些受伤的姑娘先疗伤。


    月台处理,田娘细心帮忙。


    万喜和星展在一旁,见缝插针地递衣衫递药瓶子。


    孟长盈坐在一帘之隔的外间,赵秀贞在旁生气,一张麦色的脸黑成了锅底。


    孟长盈轻咳两声,抿了口热茶。


    “怎么又咳了?”赵秀贞黑着脸,但还是转头问了一句。


    “无事,喝口热汤就压下去了。”孟长盈摇摇头。


    安静空间中,帘子里的声音细碎。


    又过了会,孟长盈眸光闪了闪,突然开口问:“阿贞,只有几个姑娘跟了上来,你会不会……难过?”


    赵秀贞手里还握着红缨枪,闻言抬抬眼,凤目凝在无风自动的红缨上,声音坚定。


    “不会。就算是华佗,也救不活想死的人。要是自己不肯使劲,我可没那么大力气背上所有人。”


    孟长盈长睫倏然睁开,而后缓慢地眨了眨,慨然轻叹。


    “你这样心境旷达,真好。”


    赵秀贞莫名看了她一眼。


    帘子里突然爆发一阵惊呼:“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孟长盈刚转过头,赵秀贞已翻身跃出,长枪挑开帷帘,喝道:“怎么回事!”


    帘子里所有人皆惊魂未定。


    小床上坐着那个被烫伤的姑娘,衣衫松松穿上,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枚金簪,要往脸上刺。


    星展动作快,稳稳抓住她的手腕,让她难以动弹。


    月台仍面带惊色:“你这是做什么?”


    小姑娘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哭得无声无息。任谁看了,都要于心不忍。


    月台缓了面色,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柔声道:“乖,别哭了,快松开这簪子。”


    小姑娘含着泪摇头,攥着金簪的指节寸寸发白。


    “要不是这张脸,我怎么会沦落到那等猪狗不如的地步!”


    “都怪这张脸,我要划烂了它!”


    月台无言凝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安慰。


    哪个女儿家不想要一张漂亮脸蛋,可这张脸却成了推她入地狱的魔爪。


    难以想象她是遭遇了什么,才会这样恨自己的脸,恨到要亲手划烂。


    “姐姐,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划了它!”


    小姑娘声泪俱下,嗓音近乎凄厉地哀求着。对上她通红的泪眼,星展的手竟不自觉松了下。


    小姑娘刚把手抽出去,要狠狠扎入脸皮时,一个温暖柔韧的怀抱拥住了她。


    万喜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把她按在怀里,手掌不停地摸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好一会,这温柔的安抚有了作用,小姑娘激动的情绪安静下来。


    万喜缓缓开口:“你先听我说一说,你知道角抵吗?我从前就在北方做这个。”


    小姑娘在万喜带着芝麻糖香气的怀抱里抬起头,打了个哭嗝。


    “不知道。”


    万喜笑笑:“就是把人放在台上赤身搏斗,男人角抵不如女人角抵的场子热。”


    “他们都爱挑壮的,最好是胸脯大的女人。只给块二尺的布,叫人兜住屁。股蛋,去台上打架。男人们最爱看这个,一个个看得眼睛都快凸出来了,脸红通通地叫好。”


    “我那会很好奇,这事真有这么好看吗?后来我自己也围在外面看了一回,当真是没意思。”


    “女人一身的湿汗,身子是白的,脸是红的,撞在一起胸脯乱甩,活像两条大白肥虫在扭打。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白费我一顿饭钱,还恶心得晚饭也没吃下去。”


    万喜说得慢吞吞,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如平常一样显得又憨又呆。


    可众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赵秀贞和田娘,也从不知道万喜从前是这样过来的。


    田娘红了眼睛。


    小姑娘更是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紧紧抱住万喜,把头埋进她怀里。


    万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芝麻糖,塞进她的嘴里,又摸摸她的脸。


    “角抵场的老板说,我是个供人观赏玩乐的玩意儿。大家也都这么说,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板凳锄头那样的死物,没人把我当人。”


    万喜张开嘴,呼出一口气,眼底泛出湿意,可目光是坦然的。


    “可我明明是个人呀。”


    “我不是个给人用的物件,我是个人。”


    万喜又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告诉她:“你也是个人。”


    小姑娘忽而失声大哭,那枚紧攥在手里的金簪滑落。


    她双手都紧紧抓着万喜的衣襟,扑在万喜怀里,哇哇哭得像个孩子。


    万喜用力回抱着她,宽阔柔软的胸膛,带着芝麻糖的味道,淳朴而令人安心。


    良久,良久。


    小姑娘抽噎着抬起头,问她:“然后呢?”


    万喜手指拨开她脸上被泪水粘连的发丝,讲故事一样地叙述。


    “后来我每天都很难过,我开始恨自己长得壮,再也不肯表演角抵。老板就给了我几钱银子,把我赶走了。”


    “我听说南方都是汉人,就一路往南走。可钱太少,路费买饭都不够。我以为自己要饿死了,几次晕倒在路边,是田娘救了我。”


    “你知道被救之后,我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小姑娘仰着脸,听得出神,突然被问到,她想了想,哭哑的嗓子试探着开口。


    “……开心?开心自己还活着?”


    “不对,”万喜摇摇头,圆圆的脸上噙着笑意:“我很庆幸,庆幸我生得壮。”


    “不然第一次晕倒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那我也就等不到田娘来救我,今天也不会再遇见你。”


    小姑娘呆住,牙牙学语似的重复:“……庆幸?”


    “对,庆幸。”


    万喜严肃小脸,笃定地点头。


    “我生得壮,有力气,这很好。”


    “你长得美,漂漂亮亮,这也很好。”


    “这些都是老天给我们的礼物,我们生下来就有的好东西。”


    “正因为是好东西,所以才有坏


    人觊觎。”


    “不要羞愧,不要自责。”


    “错的从来都不是安静生长的花,而是那只摘花的手。”


    小姑娘怔怔望着她,怀疑却又期盼地问:“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万喜认真看进她的眼睛,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斩钉截铁。


    “绝不是你的错。”


    屋中安宁静谧,田娘站在万喜身后,无声哭红了脸。


    原来,不是她的错啊。


    新年将近,临州还未下过雪,只是一日日地阴冷。


    这天终于出了太阳,营中人人都在洗洗刷刷,到处晾着被褥衣衫。


    帐外空地上,孟长盈窝在躺椅上晒太阳,雪白脸蛋被烤得微微红。


    赵秀贞一身薄衫,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滴水。她对着光,眯着眼擦枪,擦得很细致。


    月台来了兴致,支了个小泥炉煮茶,烤了些瓜果花生,香气淡淡飘开。


    田娘做着绣活儿,偶尔搭把手。


    万喜在旁边蹲着,栗子熟一个扒一个,手比星展都快。


    上次带回来的姑娘都进了娘子营,只有万喜安慰过的那个小姑娘,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万喜,非要跟着她。


    赵秀贞允了之后,小姑娘就跟着万喜做事,小尾巴似的。


    万喜给她新取了个名字,跟她姓,叫万乐。


    很朴素的名字,但万乐特别喜欢。


    万喜扒好栗子,一半塞田娘嘴里,一半塞万乐嘴里。


    星展一个都没抢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逗小阿羽。


    小阿羽围着田娘做的口水兜,都会走路了,一颠一颠地拿着把小弓玩。


    小弓是星展亲手做的,弓弦被田娘换成了柔软的棉线,抓着也不会割伤阿羽的小手。


    “虎……虎虎……”


    阿羽含糊地念着,躲开星展捏来捏去的手,直往田娘膝上趴,小手伸着去抓田娘绣的老虎帽。


    “对呀,绣的是小老虎,阿羽喜欢吗?”


    田娘笑着,用小老虎的尾巴去逗阿羽,眉目温柔,发间的杏花银簪在日光下微闪。


    星展注意到,捂着嘴去扯月台的手,眼珠子一个劲地往田娘头上飘,压低声音:“你快瞧,快瞧,她头上戴的是什么!”


    万喜瞥过来一眼,慢吞吞道:“是吴百户送的簪子,你不是见过吗?”


    田娘闻言,一抬头,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发间。她抬手摸了下簪子,秀气面庞都羞红了。


    偏偏万喜还嘿嘿一笑:“田娘,你红着脸也好看。”


    “你……我……”


    田娘小脸红得冒烟,背过身去,抱着小阿羽不理人了,耳尖红通通的。


    星展靠着月台,乐得一直笑。


    忽然眼神瞥到一旁的孟长盈和赵秀贞,一个晒太阳睡觉,一个晒头发擦枪。


    看着赵秀贞流畅手臂肌肉上的刺青,星展心思一转,抓了把花生就坐到赵秀贞身边。


    她“啪啪啪”按开烤得酥脆的花生壳,递一把香喷喷的花生米过去。


    “赵副将,吃花生。”


    赵秀贞侧目瞥她,把枪放下,拍拍手掌接了花生。


    “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来跟赵副将聊聊天嘛。”星展义正辞严地说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憋着事。


    赵秀贞哼笑一声,手掌搓开花生的红皮,低头一吹,吹了星展满脸。


    “有事说事,没事靠边站,我还要擦枪。”


    星展“呸呸呸”,拂开到处乱沾的红皮,心里骂人,脸上还露出个白牙笑。


    “听说赵副将是南罗人,我就是好奇,你怎么跟着褚将军来了中原?”


    星展心里还没放下这件事,她非得搞清楚,赵秀贞和褚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万喜那一句,叫别人不要喜欢褚巍,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褚巍和赵秀贞早就私定终身了?


    这两人哪哪都不般配啊?


    “原来是这事,”赵秀贞笑了下,看了眼窝在躺椅中的孟长盈,用肩膀轻撞了下她的膝盖,“你叫她问的?”


    孟长盈晃了下,睫毛动了动,却没睁眼,懒懒道:“和我没关系。”


    星展见她半天不答,又着急地催了句:“赵副将,你说说嘛!”


    赵秀贞捏了只白胖的花生米,塞到孟长盈口中。在她慢慢嚼的时候,自己吃一把,咬得嘎嘣嘎嘣响。


    吃完才在星展着急上火的目光中,答了她的话。


    “褚将军平南罗之乱的时候,赢了我,所以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好简短的一句,星展琢磨了会,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赵秀贞耸耸肩,眼里却带着不服输的利光。


    “那你答应他的是什么条件?跟随他?”星展追问。


    跟随?


    她可不会跟随任何人,她只忠于她自己。


    赵秀贞又提起枪,细细擦着长枪头,轻嗤一声。


    “只是十战之约。”


    “十战……之约?”


    “我为他打十场仗,打完我就回南罗,不掺合你们汉人的事了。”


    星展闻言眼睛一亮,看来真是她误会了。


    可想到赵秀贞或许要带着田娘万喜离开这里,星展竟又有些失落。


    孟长盈也半睁开眼,对上赵秀贞的凤眼。


    赵秀贞似笑非笑,勾着唇:“怎么,舍不得我?”


    孟长盈动了动,浑身懒洋洋的像没骨头,“如今打到第几场了?”


    赵秀贞笑笑,将擦得锃亮的长枪一立,眯眼看着银光闪闪的枪头。


    “岐州城是第八场,只剩下两场了。”


    “两场……”孟长盈又困倦地阖上眼,“指不定我们谁先走呢。”


    赵秀贞啧一声,曲指弹了下孟长盈的额头。


    “舍不得就舍不得,非说些不中听的话。你要是我手下的兵,我非好好操练你一番不可!”


    接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清闲无事。褚巍带着她们出了门,还是个远门。


    “这是去哪里?”


    孟长盈挑开车窗小帘朝外看,褚巍难得没有骑马,和她一同坐马车。


    “带你去见一个人。”


    褚巍面上含笑,这笑意与平常的笑有些细微的不同,似乎带着某种别样意味。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竟没分辨出来那点不同是因为什么。


    她生出点少有的好奇:“是个故人?”


    毕竟这回出行,褚巍没邀赵秀贞几个,只邀了孟长盈这些从北朝来的。


    “嗯……”褚巍沉吟,眼里忍俊不禁,“或许算是,也或许不算。”


    孟长盈靠回榻上,知道褚巍这是要卖关子了,懒得费力气多问。


    马车又摇了半日,还没到。这样远的距离,褚巍亲自去见,想必不是凡人。


    褚巍在看兵书,看了会,同孟长盈提起另一遭事来。


    “北朔西漠如今打得不可开交,我本以为西漠会不堪一击,没想到却能与北朔抗衡这么久。看来北朝内部的矛盾由来已久,不可小觑啊。”


    孟长盈“嗯”了一声,淡淡道:“汉化派与传统派的斗争,百年间,也就这几年稍稍缓和。想要镇压万俟枭带领的传统漠朔旧贵,可不是件易事。”


    说到这,孟长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万俟望伏在她膝上,眼里神光闪烁,装乖仰面看她的样子。


    孟长盈敛眸,指尖轻轻搭在腰间那只白玉双卯佩上,触手生温。


    “你可真是给他们留了个烂摊子。”


    褚巍轻笑,沉思片刻后,突然抬眼。


    “如此良机,不可错失。”


    孟长盈神色一动,半晌后,却摇头:“但于你,却不是良机。”


    趁着北朝内斗,南朝将士若能悍不畏死、一举北上,未必不能夺了北朝。


    可孟长盈一到临州大营,便知此事行不通。


    褚巍在南雍的处境不妙。此时是北伐的良机,却不是褚巍的良机。


    若当真不管不顾,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见微知著,一个荒唐的六皇子,已将南雍对临州军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若当真山河统一,归于汉室,我何惜此身。”褚巍没有听从孟长盈,他目光极坚毅,一看便知不可动摇。


    孟长盈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或许比你想的还要糟。”


    褚巍看她面色凝重,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孟长盈的脑袋。


    “阿盈,你知道的,我不怕死。过完这个年,我亲自去建安求见陛下,请军北伐。”


    孟长盈还是皱眉,褚巍笑得清朗如风,安慰道:“陛下是我的亲舅舅,即便有所猜忌,也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别这么担心。”


    孟长盈叹出一口气,不再劝了。


    她和褚巍都一样,骨子里倔得要命。自少时起便是如此,认定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谁。


    “去便去吧,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褚巍张张嘴:“……不会是……”


    “没错,”孟长盈抿起唇角,“我与你同去建安。你若不应,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也去不成。”


    “……”


    褚巍扶额摇头,完全拿她没办法。


    “知道了,小祖宗。”


    赶了大半天的路,终于到了。


    这是座矮山,山上修了路,马车经过也不费力。半山腰上,一片葱郁竹林生得极盛,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远远一看,眼睛都清爽干净了。


    竹林不远处,篱笆围了个小院,上书“青玉小筑”。


    刚下马车,众人就闻到一股辛辣香气,呛口的很,却又很香,勾人馋虫。


    褚巍眼睛一亮:“竹卿知道我要来,饭都做上了!”


    第83章 醉汉什么爹?谁是爹?


    话音刚落,小院里钻出来一个少年,唇红齿白,灿然一笑。


    “庭山哥!”


    褚巍也笑着朝他挥手,扬声道:“做了什么好酒菜?闻着好香!”


    少年迎出来,银索襻膊束起袖子,露出两条胳膊,显然是在厨屋里忙到现在。


    “前几天才挖了冬笋,做了几道家常菜。”


    少年面嫩,答完褚巍的话,就垂首向众人见礼。


    褚巍拍拍他的肩,向大家介绍:“这是林筠,表字竹卿,是我的小友。”


    说着,又将一众人等向林筠介绍完,这才进了竹院。


    这小院偏僻幽径,各式用具简朴而不失意趣。除了林筠,竟没有一个下仆在。


    林筠襻膊还没放下来,又来来回回忙着把菜端上桌。


    月台正在帮孟长盈脱去大氅,同时给星展一个眼色。


    星展立即跟过去,也帮着摆好碗筷。


    待众人坐定,林筠洗了手脸过来,笑容带着宁静的书卷气,显出几分青涩,看着很面善。


    “我只做了些拿手菜,手艺不精,诸位见笑了。”


    这话实在谦虚。食案上一道道菜肴精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只是看着就能让人食指大动。


    “说话这么见外做什么,”崔绍捏着筷子,接了话:“我要是早知道庭山兄有你这样一位小友,早来拜访你的手艺了。”


    他说得逗趣儿,众人都笑起来。


    褚巍给林筠夹了一块冬笋,勉励道:“这都是我的好友,不必拘束,只和往常一样就好。”


    林筠点点头,微笑了下,稍稍放松。


    星展边吃边看,忽然发觉褚巍案上比她多了一道菜。再环视一圈,这道菜还真只有褚巍才有。


    “竹卿,你怎么只给褚将军开小灶,那道腊味冬笋我们怎么没有?”


    星展嗓门大,说不客气就不客气。


    林筠赶紧放下筷子,认真解释道:“庭山哥喜食辛辣物,那道腊味冬笋里加了黄芥末和茱萸。我怕大家吃不惯这味道,才做得少。”


    “……黄芥末啊?”那她还真吃不了。


    星展面露遗憾,不舍地又看向那道油亮喷香的竹笋。


    “可要试试?”


    褚巍将那盘腊味冬笋拿起来,向她示意。


    “那我……试一试?”


    星展犹豫着夹了一块,入口很香。可才嚼一口,立马就呛得连连咳嗽,喝了一碗水才缓下来。


    月台帮她擦掉脸上的水珠,调侃问她:“还要再试吗?”


    “算了算了,我吃不来,”星展呛红了脸,连连摆手,对褚巍佩服道,“将军,你可真能吃辣。”


    褚巍夹一块冬笋送入口中,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


    “很辣吗?我倒觉得还好。”


    孟长盈抬眸,扫了眼星展辣红的嘴唇,又看向褚巍平静吃辣的模样,微微皱了下眉。


    郁贺左右看看,颇有些讶异地开口:“我原以为南方食物味道清淡,没想到庭山兄反倒口重了。”


    郁贺比星展年长几岁,还记得些少时在北朝相聚的时光,记得当年的少年郎褚巍。


    记忆里的他,口味素淡,也吃不了芥末。


    林筠闻言,眼睛睁大了些。


    “说起来,好像还真是,”褚巍似乎也陷入回忆,思索片刻后,颇为缅怀地笑了笑,“确实大变样了。”


    一顿饭吃过,林筠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笑着听他们聊天。


    等林筠再钻进厨房后,崔绍喝着温好的小黄酒,咂巴嘴巴道:“吃得爽快,这一趟不亏啊!”


    孟长盈手中捻着竹节杯,倏尔抬眼,看向褚巍。


    郁贺和月台的目光也自然投注过来。


    崔绍确实在夸人,但也是在问这一趟的真实目的。


    来吃一顿烟火饭,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褚巍张口正欲作答,林筠又垮着竹篮出来了,竹篮上盖着一层厚毯子。


    褚巍神色无端一动,问道:“这是要去送饭?风远兄又在后山?”


    林筠点点头,看了眼众人,似乎欲言又止。


    “磐儿呢?”褚巍又问。


    林筠似乎被褚巍吓了一跳,又立刻压住惊讶之色,答道:“磐儿也在后山,父亲正带着他玩,我没拦住。”


    褚巍摇摇头,笑着起身:“无事,男孩子受点冻有什么关系。”


    几人听着,眼神默默无言中来回。


    崔绍眉头挑得老高,风远……兄?


    表字风远,能被褚巍称上一声兄长,应该只有当年那位名噪一时的林阔林大将军吧?


    郁贺注意到崔绍的挤眉弄眼,暗暗点头。


    怪不得他看这少年面善,毕竟他年幼时也曾见过那位彪悍将军。


    孟长盈眼波微动,和月台对视一眼。


    这林筠与昔日雄视一方的林大将军相比,实在是太过文气了些。难怪她一时都联想不到林阔。


    星展睁圆眼睛看他们眼神交流,什么也没看明白,连忙追问。


    “风远兄?那是谁?磐儿又是谁?”


    “林阔,林风远。”


    褚巍只答了这五个字,便喟然长叹一声。


    月台拉着星展,用糕点堵住她叭叭的小嘴,低声制止她。


    “别问了,一会儿都告诉你。”


    日头西斜,一行人往后山去。


    孟长盈身子弱,还坐马车。月台星展皆陪着她。


    林筠走在最前面,褚巍落后几步。


    崔绍郁贺并肩走在最后。


    山风吹过,有喑哑模糊的男人歌声传来,腔调似乎有些怪。


    星展两眼放光地撩开车帘,往前探身。


    “真是那个传说中的林大将军吗?只用三千人击溃数万敌军、退胡人百余里的林大将军?”


    月台在后面揪住她的小辫子,叮嘱道:“那是往事,你少在林将军面前多嘴,听到了吗?”


    星展扯回来自己的小辫子,不服气地转过头:“知道了,我有分寸。”


    正说着,那道歌声开始清晰。说实话,粗哑又难听。


    孟长盈下了马车,与众人一齐往前走。


    拐过一道弯,面前一堆荒坟。


    薄暮暗黄的光线洒下来,坟前卧着一个敞着怀的粗壮男人,衣裳松垮杂乱。头发只用一根布条系着,乱糟糟地遮着脸。


    他手里抱着酒,烂醉如泥,仰头乱唱北地小调,黑黢黢的脚板边乱扔着一堆空酒坛子。


    众人不由得停住脚步,星展讶然失声:“这……就是林大将军?!”


    月台用力掐了下星展的胳膊:“闭嘴。”


    这动静惊醒了醉倒的男人。他睁开眼,抬手挠挠头,转头看过来,咧嘴一笑。


    “哪来的漂亮姑娘?”


    他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壮得像头醉熊,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林筠眉头皱得极紧,掀开毯子,从竹篮里拿出一碗水,径直泼到林阔脸上。


    林阔脚步顿住,面色收敛的一瞬,几乎立即让在场所有人心生警惕。


    那是骨子里面对危险的悚然直觉。


    但只一刹那,林阔就抬手抹了把脸上湿淋淋的水,随手把水珠尽数甩到林筠头上。


    “反了天了?泼你老子干嘛!”


    林筠避过去,一张


    清秀小脸腾着怒火,咬牙不理他。


    褚巍上前一步:“风远兄,我来了。”


    林阔还在擦脸,像是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人:“褚巍……你小子来干什么?”


    褚巍眼神稍有复杂,但还是先向他介绍人。


    “这位是孟长盈,褚太师的外孙女。”


    “是那老家伙的外孙女?”


    林阔似乎来了点兴趣,凑上前细细去瞧孟长盈的脸。


    酒气冲天,但孟长盈不闪不避,清泠泠的目光直视林阔藏在蓬乱头发后的眼睛。


    “呵,你长得不像孟广德,比他漂亮。”


    评价一句后,林阔就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


    “这位是郁贺郁奉礼,郁家这一代的将军。”


    “这位是崔绍崔元承,宏钟伯父的独子。”


    褚巍接着介绍,在林阔不甚在意的态度下,仍旧介绍得很认真。


    林阔抱着酒坛子,随意剔着指甲,却在褚巍介绍每一个人时,眼神细细打量过去。


    山河倾覆,四海故人强半死*。


    如今站在此处的,竟又是一群少年人。


    “这一趟,我来接磐儿。同时也想请风远兄出山。”


    褚巍躬身拱手行礼,郑重道:“风远兄,北朔北阳王叛变,盘踞河西四州,建国西漠。北朝东西为战,内斗不休,此乃百年未有之良机。”


    “时不我待,毕其功于一役,南北一统,或在此一搏。”


    “临州大营主将褚巍,敬请林将军出山!”


    褚巍深深弯腰,声若洪钟,沉沉落地。


    暮色苍茫,金乌西坠。风乍起,凉意拂面。


    久久无言之后,林阔忽然大笑,用力将褚巍掰起来。


    “我一个醉汉,你请我出山?”


    对上褚巍明亮坚定的眼睛,他将人往后一推,拎着酒坛子大笑着往后跑,扑到矮坟上。


    “……请我出山?娇云,你听见没有,还有人请我去打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林阔状若癫狂地嘻笑,抱着酒坛子在坟间打滚乱转,酒水淋了满身。


    这模样,哪里像是传闻中万人可敌的英武大将军,完全是个疯汉。


    孟长盈静默看着他。


    前方那一片坟地里,皆是无字碑。


    可林阔扑到谁的坟上,就从嘴里唤出一个亲昵的名字,像是旧友从未离去,还在身旁与他笑谈饮酒。


    孟长盈缓缓别开眼。


    众人皆缄默,在他可笑又狂乱的行径面前,只觉出无边的悲怆寂寥。


    林筠却忍无可忍,将装着饭菜的竹篮往地上重重一放。


    “你就在这疯着吧!饭爱吃不吃,谁来管你!”


    说完,他转身看向褚巍,胸膛还气得上下起伏,尽力压制着怒气。


    “庭山哥,咱们不理他。”


    “我这就去把磐儿接过来。他想你想得不得了,晚上做梦都还在喊爹呢。”


    话落,所有人一齐转头,满脸震惊。


    什么爹?!


    谁是爹?!


    第84章 清浊把林大将军的独子给拐跑了?!……


    灯火如豆。


    孟长盈对面正坐着一大一小,一个俊朗舒阔,一张童稚可爱。


    可不难看出,两张肖似的脸简直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一看就是父子。


    “这……”


    难得能从孟长盈面上看到这样震惊的表情,她张张嘴,半天才不敢相信地吐出来一句:“这是你的……”


    褚巍赧然,发窘地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


    “是我的孩儿。”


    孟长盈和乖巧坐着的小孩大眼瞪小眼。


    这孩子看着也就七八岁大,但小小人儿脊背挺直,小脸端然,看了就让人心生喜爱。


    褚巍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磐儿,快向盈姑姑问好。”


    褚磐弯腰拱手,礼仪姿态周全,沉稳道:“磐儿见过盈姑姑,姑姑安好。”


    孟长盈伸手把小人扶起来,望着那张熟悉又稚嫩的小脸,还是如坠梦中一般。


    “……磐儿快起来,来得匆忙,竟也没带上什么见面礼。”


    她身上只几件常用的首饰,都不适合送给男孩子。


    褚磐摇摇头,认真地说:“磐儿常常听爹爹说起盈姑姑,能见面就是给磐儿的礼物了,磐儿不要别的礼物。”


    说完,褚磐又跪坐回去,一点也不像七八岁皮猴子似的男孩,反而极乖巧端静。


    孟长盈目光又转回褚巍身上,两人对视无言。


    “竹卿,”褚巍突然开口,“先把磐儿带出去,叫他认认几位叔叔姑姑。”


    林筠应声,领了褚磐出去。


    屋中只剩下两人相对,孟长盈握着竹节杯,迟疑道:“磐儿……多大了。”


    “才过了八岁生辰。这段时日太忙,都没顾得上他。”褚巍眼中有几分愧疚。大义私情总难两全,他太忙了。


    八岁……


    孟长盈垂眸,心里数了数年份。正是褚巍逃离北朔,隐匿身份前往南雍的时候。


    那时南北皆乱,孟褚两家横遭祸事。孟长盈才刚入宫不久,和各部漠朔旧贵争权,能将褚巍从狱中救出送走,已然是极限了。


    这八年来,褚巍竟从来没和她提过一句从前。


    “这孩子的……”孟长盈犹豫了下,换了个问法,“怎么把孩子放在林家?”


    褚巍眼神微微波动,轻笑了下:“磐儿一直我在照料,可去年平南越,总不能把磐儿带去那毒虫瘴气肆虐之所。”


    “风远兄和竹卿小友我很信任,就拜托他们代为照料。如今事情总算都告一段落,恰逢年前,就把磐儿接回去,过个好年。”


    褚巍面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仿佛天大的事在他口中也都是小事。


    孟长盈嘴唇动了动,轻轻舒出一口气,嗓音放得很轻。


    “那时候,你一个人,还好吗?”


    褚巍敛眉,烛光只照亮他半边侧脸,影绰看不分明。


    “阿盈,”他还是轻轻地笑,“那时候,手忙脚乱啊。”


    灯花轻微噼啪,炸响一瞬明亮,映出他眼底一点眸光。


    孟长盈下意识捏紧了竹节杯。


    半晌,一仰头,饮下一杯快散去热度的酒,涩味在口中蔓延开。


    “有磐儿也好,免得我总忧心于你。”


    孟长盈放下酒杯,面上流露出一丝带笑的怅然。


    “待我也去了,你好歹不至于孤身一人到处飘着。有磐儿在你身边,也好。”


    “总胡说,”褚巍屈指敲敲竹案,声音清脆,眼底微微红,“我也只有你和磐儿两个亲人了,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默了默,孟长盈点头,一本正经,“知道了,表哥。”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随即,褚巍也跟着笑起来,举杯同她一碰。


    笑声相合间,似乎有某种隐秘不为人知的意味藏在此处,叫人看不出两人你来我往的暗语。


    外间里,褚磐和众人都见过礼,正端坐着。


    剩下的人个个瞪着眼睛瞧他,直勾勾的。褚磐被这些眼神,看得不安,微微动了动身体。


    林筠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同他说:“磐儿别怕,叔叔姑姑们都是喜欢你。”


    崔绍眼神惊奇,摸着下巴道:“瞧这相似模样,真是庭山兄的孩子啊。”


    月台轻啧一声,斥他:“在孩子面前胡说什么,不会说话就闭嘴。”


    崔绍连连拱手,作势抿住嘴巴,从嗓子里挤出话来:“不说了不说了。”


    星展围着褚磐转圈,像是在看什么难得一见的新鲜东西。


    褚巍气势斐然,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还铁面无私地罚过星展军棍,在星展心里形象有些可怕。


    突然看见一个小小褚巍似的褚磐,白白嫩嫩的脸颊还有婴儿肥,简直让人手痒。


    星展嘿嘿一笑,突然伸手捏了下褚磐软软的脸蛋。


    褚磐一惊,抬眼看是星展,乖乖地喊人:“星姑姑。”


    “哎——”


    星展响亮地应了一声,一脸得意之色。


    屋外暮色四合,隐约传来林阔的高亢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我足*——”


    众人皆侧目,林筠却直接推开门,叉腰站在门口,扬声开骂。


    “有什么好唱!你在岸上逍遥自在,挑拣清浊,那浮沉沧浪的万民可有得选?既要做个缩头乌龟,那就安生窝着,少来扰人!”


    用词辛辣,语气激愤,连珠炮似的从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口中说出。


    明明骂得是旁人,星展都不免一抖,压低声音。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林大将军啊,还是他爹,他怎么把人骂得跟孙子似的。”


    郁贺轻嘶一声,眼神制止星展  ,不赞同道:“那是林家的家务事,少说两句。”


    星展瘪瘪嘴,到底是没再说了,但仍竖起耳朵听着。


    林阔也隔空骂回来,醉醺醺的,但中气十足:“你老子是缩头乌龟,你又是什么东西?小乌龟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戳都戳不动!什么狂人什么隐士什么大将军,少给我丢人了!你再乱嚎,明日我不给你送饭了,你就喝酒喝死吧!”


    林筠重重哼了一声,骂了这么一长串,压根都不带喘气的。


    几人目瞪口呆,耳朵都竖着,等着听下文。


    褚磐小脸淡定地宣告:“林爷爷不会骂回来了,他饭量大,一顿不吃都不行。”


    爷爷?


    褚巍管林阔叫兄长,褚磐管林阔叫爷爷,这辈分怎么理的?


    月台眼神怪异地来回转了转,还真没再听见林阔的声音,外面一片安静。


    “吱呀”一声,林筠推门进来,微微喘着气,袖子都撸高了。


    众人目光各异看向他,林筠面庞微微一红,羞涩地挠挠头。


    “诸位见笑了。”


    星展赶紧摇头:“哪里哪里,是开眼了。”


    生怕惹到他,这个真骂不赢。


    崔绍两眼放光地凑过来,抚掌道:“竹卿兄弟,你这张嘴可真巧,快教教我,给我传授些秘技!”


    林筠脸色越发地红,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劲儿地摆手,“太粗野了,可别取笑我了。”


    接了褚磐,一行人回青玉小院安置。后山小屋是林阔常宿的,住不下多少人。


    夜色渐深,星展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前她常居漠朔皇宫,后来住进临州大营,这还是第一次同大伙一起出来游玩呢。


    她披了外衣,悄悄推开门出去,才走出几步,就看见院外一颗枯败老梅树下一道清癯身影。


    夜色中朦胧一眼,星展就辨认出,那是郁贺。


    她下意识往前走两步,却又顿住。


    她瞧见了他侧脸上的一道水痕,在昏暗中像是一条趴在面上不知去向的神秘小路。


    星展明白了,他是在思念一个人,一个不能从他口中提起的人,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怎么不过去?”一道压低的清润嗓音响起。


    星展回过头,是林筠。


    他正端着宽大的圆团箕,上面放着一捆竹笋。


    “我……”星展偶尔的郁闷被人撞见,还是个才认识的少年人,她不免有些局促。


    “我正要去晾笋子,要不要来帮我的忙?”林筠眼睛微弯,笑着邀请她。


    “……好啊。”


    星展往他背后看了眼,帮他提起来剩下的几捆冬笋,随他往后院厨房走。


    “这么多笋,吃得完吗?”


    “吃不完,所以要做成笋干呀,可以存放得更久。”


    林筠耐心解释,弯腰把圆团箕放下,点亮厨屋的灯,添柴点火。


    “要先把笋子煮熟,再趁着有日头,把笋子晾干,就能做成了。”


    星展似懂非懂听着,接过他的柴火,自告奋勇,“我来烧火,你弄笋子。”


    林筠做活很利索,星展倒是有些忙乱。


    等火势终于稳定,她抹了把汗,又不自觉张望了下窗外。


    林筠忽然道:“你心悦郁公子吧。既如此,怎么不过去看看他?”


    心事就这样被点破。


    或许是此处烟火笋香的家常气息太让人放松,又或是林筠同人聊天的姿态太过自然,令人生不起警惕。


    星展不自觉开口道:“他又不喜欢我,我贴着他,他只会心烦的。”她托腮望着灶膛里燃烧的火焰,低低自嘲。


    “这样啊,那确实得有分寸些,才能不讨人嫌。”


    林筠理解地点点头,剥干净笋子,在清水里洗过一遍,扔进锅里。


    星展被他的语气勾起好奇,追问道:“你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你才多大?”


    林筠闻言,怔了下,低头笑笑,搓了搓微凉的竹笋。


    “我只是生得少相,年纪可不小。我只比庭山哥小两岁,应该比你们好些人都要年长吧。”


    “你只比褚将军小两岁?那岂不是和主子同岁了?”星展大惊。


    林筠要是不说清楚,她还以为他才十五六呢,明明瞧着比胡狗儿还要像十五六的人。


    “你这年纪,确实该有心上人了。若是旁人,早就娶妻生子了。”星展煞有其事地说。


    林筠动作慢下来,嘴角的笑寂寥,一张年轻明朗的脸生出些不和谐的惆怅来。


    “我和你一样。”


    “……啊?”星展想起他方才的话,顿生同情,“那姑娘不喜欢你?”


    “一点也不喜欢。”林筠低声道。


    星展看他低落,颇有些无措,握着烧火棍,大声道:“你长得好,脾气也好,做饭也厉害,那姑娘肯定是还没发现你的好。你再等等,可能就俘获人家的芳心了。”


    林筠剥笋的动作停住,锅里沸水咕嘟嘟地冒泡,蒸汽翻腾向上,遮住他的面容。


    “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瞧不上我是应该的。只恨我没什么本事,不能叫她多看我一眼。”


    低低的嗓音里带着暗恨,似是咬牙说出来的。


    星展没想到林筠比她还惨。她好歹还是郁贺的朋友,甚至生气了还能骂郁贺两句。


    可林筠居然连人家看他一眼,都觉得是奢望。


    星展同情地向他提议:“要不,你跟我们一块走吧。等你在临州军挣了功名勋业,那姑娘没准就动心了呢?”


    话落,林筠猛地抬眼,眸光一亮,脸颊在蒸腾水汽中泛着激动的红。


    “你说得对,大丈夫岂能空老于林泉之下*,我就该随庭山哥去战场厮杀!”


    星展本来还认可地点头,却忽地觉出点不对来。


    她这是……把林大将军的独子给拐跑了?!


    第85章 残碑“这双卯是哪来的?”


    翌日,又吃了一顿好风味的冬笋宴。


    林筠手艺极好,光是笋子,都能做得花样百出,得了众人的一致称赞。


    “明日就要动身了,还真舍不得竹卿这一手好厨艺呀。”


    崔绍喝着小酒,脸庞吃得红润满足,可惜地叹息。


    林筠正在院中翻晾晒的笋子,闻言动作停住,回过头来,看的却是褚巍。


    褚巍正与孟长盈在石桌上对弈,沉吟间,一时没察觉到林筠的目光。


    孟长盈眼神微动,轻咳一声。


    褚巍抬目,看了眼孟长盈面色,会意转头,正好对上林筠踌躇的眼神。


    “这是怎么了?”


    褚巍问完,林筠一把抛下手里的活计,几步跑过来,直接长袍一撩跪下。


    “庭山哥,我想随你参军去!”


    “参军?”褚巍轻啧,手指摩挲着圆润棋子,斟酌用词道:“此事绝非儿戏,风远兄可同意了?”


    “我……”


    林筠正抬头要说什么,一道粗声粗气的骂声打断了他。


    “小兔崽子,不跪你爹,跑这来跪别人,谁教你的!”


    众人闻声回头,正是林阔。


    昨日见面是在傍晚,光线昏暗。这回日光明亮,能更清晰地看见林阔魁梧雄壮的身形。


    即使衣着破旧,蓬发遮了半张脸,也叫人难以忽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怪不得褚巍想请他出山。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做战场上一呼百应的勇将。


    林筠讶异,又有些尴尬:“你怎么过来了?”


    “哼,我怎么过来了?”


    林阔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抓了把圆箕里的笋子,粗鲁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给你老子送饭,还不让我过来,还真准备饿死我!”


    林筠:“……”


    昨天他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又在后厨忙到现在,一直想着怎么和褚巍开口,还真把他爹给忘在后山了。


    “呸!”


    林阔吐出来一口渣子,嫌弃道:“这笋子没择干净。”


    “谁叫你吃了!”


    犟了一句嘴,林筠又起身去了后厨。没过一会,端了一海碗笋丝汤饼出来,往案上一搁。


    “吃吧。”跟喂鸡似的。


    林阔又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呼噜噜地吃面。


    小院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都不由得落在林阔小山似的背影上,坐着也像头熊。


    褚磐本在看书,这会儿放下书本,跑到林阔身边,仰头唤他:“林爷爷。”


    语调故作沉稳,但声音还是稚气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小小雀跃。


    林阔筷子停了下,腾出手来胡乱摸摸褚磐的头,揉乱他规整的发髻。


    “哎,乖孙子!”


    说完,他瞧了眼一脸黑线的褚巍,得意一笑。


    褚磐无语凝噎,欲言又止。


    他唤林阔兄长,他儿子唤林阔爷爷,怎么突然矮了一辈儿?


    “风远兄,你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林阔又捏捏褚磐的小脸,对他叮嘱道:“可千万别学你爹,没大没小的,就该管我叫爷爷,知道吗?”


    褚磐看了眼褚巍,又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林阔,犹豫了下,点点头。


    “知道了,林爷爷。”


    “真乖!”


    林阔露出个堪称慈爱的目光,筷子一撂。站起身来,掐住褚磐的胳肢窝,把褚磐高高举起,稳稳地荡来荡去。


    褚巍一惊,下意识站起来。


    可褚磐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双手张开,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像是只欢快翱翔的小鸟儿。


    一看就是经常玩这个游戏。


    “飞咯!飞咯!磐儿,高不高?”


    “高!”


    “好玩不好玩!”


    “好玩!”


    这会儿的褚磐才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阔把他放下来时,褚磐额上都出了汗,圆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阔,眼里都是小孩子最单纯的崇拜。


    “去找林筠,叫他给你洗脸。”


    林阔伸手拍拍褚磐的小身子。褚磐“嗯”地一点头,转头乖乖去找林筠。


    林阔又坐下来,接着吃汤饼。


    褚巍也坐下来,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褚磐会和林阔玩得这么亲近,不免有种怅然感慨。


    他这个父亲,做得还是太少了。


    林筠倒了热水,细细给褚磐擦脸擦手。


    林阔瞥了眼,突然开口道:“磐儿,你问问林筠,他能像我一样,把你高高举起来荡秋千吗?”


    褚磐小脸红扑扑的,期待地看向林筠。


    林筠捏着布巾的手一僵,迎上褚磐亮晶晶的乌黑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我……”


    “不能是不是?就算举得起来,也荡不起来,准会把磐儿摔了,对不对?”


    这么多人,林阔一点面子没给林筠留,直接揭人老底。


    林筠攥紧了布巾,眼中泄出怒气,还有一点被羞辱的难堪,瞪着林阔却又不知怎么辩驳。


    “就你这花架子小身板,还参军?”林阔搁了筷子,擦擦嘴,上下扫视林筠,毫不留情地嘲讽,“可别还没上战场,就被战鼓吓尿了!”


    “你……!”


    林筠白净脸皮一下涨红了,狠狠将布巾摔进盆里,砸出一片水花,打湿他的侧脸。


    “是!”


    “我比不得你威武有力,可这又怪谁?你从来只准我读书,不准我练武!我只能自己偷偷练,如今你又怪我无能了?”


    “我就算比你弱,我起码还有一腔热血!你林大将军就算再厉害,不也是躲在这小小竹山,当个缩头王八!”


    “有你这样的爹,我都害臊!”


    字字如泣血,激愤情绪嘶吼着喷涌而出。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林筠双目赤红,浑身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水珠不停往下掉,打湿衣襟,像是热泪如雨。


    一片薄云飘过来,半遮住红日,小院温暖的阳光丝缕爬上冬日的寒意。


    满院死寂。


    父子间的话全叫一群外人听去了。


    厚脸皮如崔绍,都有些坐不住。有心张口劝两句,可也不好插嘴,只能局促干笑。


    褚磐扑进褚巍怀里,褚巍摸着他的头安抚他,眉头紧皱。


    一院子的人里,只有孟长盈面色无甚变化,静静瞧着这一番乱象。


    在她的位置,只能看到林阔的高壮颓然的背影,和林筠半张通红潮湿的脸。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阔没有发火,也没有呛声,再开口时竟很温和。


    “就这么想去?你非得去?”


    “就这么想去!我非得去!”


    林筠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声音压过林阔一线。


    林阔突然抬手,众人全都心头一跳,几乎以为他是要打人。


    可林阔只是往后捋了一把头发,露出那张虎豹似的脸,甩甩头。


    右眼上一道伤疤斜贯,整个眼眶凹陷萎缩进去,像是枯败腐烂的老根。


    “战场刀剑无眼,你就不怕像我一样成了独眼龙?”


    即使将残处暴露在天光之下,林阔仍旧坦然,语气甚至还混不吝的。


    林筠目光炯炯,无一丝退缩。


    “我不怕!大丈夫不报国救民,与朽木腐草何异*?我只怕此生空老林山,若能效命疆场,捐躯赴国亦死得其所!”


    声声铿锵入耳,林阔扯起嘴角,笑了下。


    片刻后,他语调沉下来:“举世皆浊,清正便是罪过,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生若蚍蜉,亦可螳臂当车。再浊再污,我也要投身其中。哪怕洒尽热血洗出一片青天,又何惜此身!”


    林筠擦去面上的水,露出一张宛若纯稚少年的脸,眼神却如风吹火涨。


    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父亲当年不也是这样吗?”


    自打林筠懂事之后,就总和林阔吵嘴。他已经很久没唤过林阔父亲了。


    一父一子,久久对视。


    星展都听傻眼了。


    她以为林筠是全然为了讨那姑娘的欢心,才想要投军。可这一句句话说出来,谁都能听出那冒着滚烫热气的真心。


    他到底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己的志向?


    对峙到最后,林阔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他转身走出院子,走进满山惨绿中,消失不见。


    林筠最终还是随着褚巍离开,只是他的武艺别说与褚巍相比,就是比之胡狗儿,都要不及。


    褚巍只答应暂且将他带在身边,别的日后再议。


    离开林山的那日,山上又响起呕哑嘲哳的歌声,在辽远天地间拉扯得悲壮凄厉,令人闻之神伤。


    “丈夫未可轻年少——天教分付与疏狂——笼中鹤——泉下龙*——”


    “世事一场大梦——几度秋凉——终当归空无*——”


    林筠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只遥望着前方。


    少年人眼神明亮,意气飞扬。


    星展却忍不住回头,逆着光,仿佛山巅上看见一个模糊人影,在遥遥敬酒。


    不知是敬天地,还是敬故人。


    她又想起后山那一片无字碑。


    听说林阔当年万人难敌,退胡人百余里,最后却败在后方的背叛中。他怀孕的妻子生死一线,也只留下来一个林筠。


    那一战,死伤不计其数,胡人马踏中原。


    无数汉臣自绝性命,百姓纷纷南逃,胡汉划江而治。


    一生无败绩的林大将军吃了此生最耻辱的一个败仗,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


    只剩下一片无字残碑,和一个婴孩。


    不知怎的,星


    展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新年到,饶是临州大营也洋溢起喜气。人人脚步轻快地洒扫干净里外,到处挂上红灯笼,插了桃符苇索,很是热闹。


    夜里熊熊篝火点燃,炙了猪肉烫了酒,欢快自在地围在一处,唱歌摔跤,放开了玩耍。


    火光明亮,底下兵士人人都露出笑脸,褚巍也嘴角含笑。


    “阿盈,若有盛世,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孟长盈坐在他身边,雪白小脸泛红,以手支颐,像只被火烤软了骨头懒洋洋的猫。


    “谁知道呢。”


    她答得敷衍。褚巍也不介意,只是笑笑,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耳垂上。


    “今天是喜庆日子,怎么也打扮这样素净,连只耳坠子也不戴。在北边你不愿戴,来南边也不戴?”


    孟长盈发髻松松挽就,浑身只有长命锁和腕间碧玉镯装饰。


    一个是褚老爷子和褚夫人亲手打的,一个是孟家家传之物。褚巍都认得。


    他想要孟长盈身上多点人气,想要她多点喜欢在意的东西,总不能活得太淡,叫人觉得这世间难留住她。


    孟长盈掀了掀眼皮,听明白褚巍的意思,却不想接他的话。


    “我懒得戴。你怎么不戴?”


    褚巍正拿着棍子拨着火堆,闻言摸了摸耳朵,失笑道:“我怕疼,可不敢扎耳洞。”


    孟长盈手指随意点点他满是粗茧老伤的手掌,扫他一眼。


    “怎么,怕扎出茧子来?”


    褚巍正待说话,却忽然瞥见她腰间的白玉小双卯。那颜色同她月白裙褶掩在一处,一时难以发觉。


    他奇道:“这双卯是哪来的,你似乎常佩着?”


    第86章 闯关“他是不是也该来南方看看。”……


    孟长盈散漫半阖的眼睫动了下,指节蹭了下发热的白玉双卯。


    “旁人送的。”


    “旁人送的?”


    褚巍反问,在孟长盈平淡面色下,发觉出一点不同来。


    能被孟长盈戴在身上的东西,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旁人送的,就能说得过去。


    “哪个旁人,我认识这个旁人吗?”


    孟长盈半天没答,抬眼看向褚巍,唇线平直。


    褚巍哈哈笑出来,拱手赔罪道:“怎么还生气了,倒成了我的错。你唤我一声表哥,我自然要多过问你的事。”


    孟长盈:“……”


    “一个……胡人。”


    好含糊的答案。


    但对褚巍来说,已经足够他判断出答案。褚巍的笑熄了,手掌不自觉摩挲着剑鞘上的银竹浮刻。


    片刻后,他正要开口,突然一道童声响起。


    “爹爹!快来!”


    褚巍转头,褚磐正牵着摇摇晃晃的小阿羽在不远处,朝他举起一只烤得金黄的腿儿。


    一旁是正在忙活烤肉的林筠和郁贺,星展和万喜也蹲在旁边,吸溜着口水等吃。


    褚巍自然而然地笑出唇边虎牙尖,扬声道:“好!”


    再回过头,看到安静坐在火堆旁的孟长盈,他到嘴边的话忽然换了个说法。


    “阿盈,没有谁生来就该担着重任,我更想你活得快意轻松些。”


    孟长盈手指尖松开了双卯佩,闻言只颔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快去吧,磐儿唤你呢。”


    褚巍不再多言,走过去像林阔一样,直接将褚磐高高举起来,荡了两个来回。


    “好玩吗,爹爹是不是像林爷爷一样厉害?”


    褚磐通红的小脸蛋又是羞又是喜,一下扑进褚巍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磐儿最喜欢和爹爹一起玩……”


    褚巍也大笑着抱住他,同他说:“爹爹也最喜欢和磐儿玩!”


    戴着虎头帽的小阿羽呆呆站在一旁,玩伴突然就没了。她瘪瘪小嘴,转头抱住一条大腿,奶声奶气地:“爹爹!”


    郁贺闻言,一低头,才发现自家的小姑娘正紧紧抱着林筠的大腿喊爹,顿时哭笑不得。


    林筠在烤肉,两只手都占着。突然被小姑娘认爹了,面露赧色,弯腰哄人。


    “小阿羽,我是林叔父,爹爹在旁边等你呢,快抬头看看呀。”


    这温柔模样,倒还真像个年轻的爹。


    小阿羽抬起头来,发现认错了,“啊呀”一声,扭头又扑到郁贺腿上,抱着不撒手。


    星展蹲在旁边,被小幼崽们可爱的心都化了,嘿嘿嘿笑个不停。


    万喜嘎嘣咬着芝麻糖,慢吞吞地说:“星展,你笑得像个傻子。”


    星展:“……你才像个傻子!”


    万喜奇怪:“傻子有什么不好,这世道要真是个实在傻子,日子还过得简单乐呵呢。”


    林筠正烤好一把小串,星展快一步跳起来,截到手里,转身就跑,只留下一句。


    “那你一个人乐呵去吧,我去吃肉啦!哈哈哈哈哈!”


    到嘴边的肉没了,万喜拳头捏紧,把糖啃得咯吱响。


    林筠赶紧安抚她:“下一块肋排快烤好了,吃吗?”


    万喜目光又转回来,露出个憨笑:“吃,多撒料。”


    那边星展举着串贴边一溜小跑,钻来钻去,差点一下撞倒树下的田娘。


    “田儿,小心!”吴百户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


    田娘见是星展,秀气脸蛋顿时红冒烟了,赶紧推开吴百户。


    星展脚步停住,眼里都是八卦的光,随手递出去几串肉。


    “你们这是……”


    星展嘿嘿笑,一个劲儿地朝田娘使眼色,眼皮抽筋似的。


    田娘都被逗笑了,她牵起吴百户的手,笑意腼腆甜蜜。


    “父母亲都不在,拜过将军和天地,我们就算是成亲了。”


    吴百户的黑脸也红了,高高壮壮的人笑得比田娘还羞涩,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来。


    “吃喜糖。”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星展接过糖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朵崭新的粉色绫绢花,“这是我年前新买的,都没戴过,正好给你做个礼!”


    “谢谢星展。”田娘笑吟吟地接了。


    吴百户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眼神来回间都涌动着温情。


    星展看得咂舌,转身悄悄溜了。才跑出几步,就被月台提住了后领子。


    “这么多人,你横冲直撞地要做什么?越大越像个皮猴儿了!”


    熟悉的训话声传来,星展把手里的串儿一举,讨饶道:“好月台,我这是急着给你和主子送肉吃呢。你怎么不领情,还骂人呢!”


    月台见状,手果然松了,语气也软和下来,“那也别奔来跑去呀,像什么样子,瞧瞧这绢花都跑歪了。”


    月台抬起手,还没来得及给她扶正鬓边绢花,星展又一溜烟跑了。


    “……臭丫头,讨打来了!”


    她正要追上去,面前却突然出现一把裹着亮亮糖壳的糖葫芦。


    月台一愣神,红彤彤的糖葫芦移开,露出一张笑眯眯的面庞,“月台姐姐,赏脸尝尝?”


    “哪来的糖葫芦?我前几天还念叨呢!对了,我先拿一支去给主子!”


    月台惊喜地看着,就要伸手去取,却被崔绍的折扇拦住。


    “欸,你倒是先尝一尝,不然这糖葫芦太酸,酸着孟姐姐可怎么办?”崔绍说得头头是道,玉质扇骨轻敲敲月台的手背。


    “你说得对。”月台闻言立即点头。


    崔绍嘴角笑意扩大,拉着她在一旁坐下,又小心地取出一支递给她。


    “快尝尝!”


    月台咬了一口,香脆糖壳化在口中,海棠果酸酸甜甜,芝麻又添了一丝别样风味。


    “好吃!不酸牙口!”月台眼睛一亮,问道:“在哪买的?”


    崔绍得了句赞,眼睛笑眯了,得意地拍拍胸膛:“我亲手做的!”


    “这是你做的?!”


    月台仔细去看糖葫芦,漂亮又规整,味道也挑不出错。


    她惊叹道:“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手艺了?打哪学的?”


    “师从竹卿,也就学了那么一时三刻吧,”崔绍自己也拿了一串糖葫芦,和月台隔空碰了下,“你年前不是说想吃吗,我就随手试一试。”


    崔绍说得轻易,可举着糖葫芦的手背上,却抹着烫伤膏药,在糖葫芦甜丝丝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丝苦气。


    他笑得自在坦然,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腮帮子都鼓起来。


    月台脸上亲近的笑慢慢收下去,面前的糖葫芦似乎也在瞬间失去了吸引力。


    “月台姐姐,我问你件事。”崔绍含糊着说。一张脸在大把糖葫芦后面,看不清表情。


    月台捏着糖葫芦的细棍:“你问。”


    崔绍的语气一如既往  ,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你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月台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她扬起声,答得很肯定:“自然是守在主子身边,照顾她一辈子。”


    崔绍又问:“那你自己呢?”


    月台不解,缓慢道:“我……自己?”


    崔绍语速快了些:“除了陪在孟姐姐身边,你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其他?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月台笑得温和,还有点嗔怪,像是不理解他怎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那把红彤彤的糖葫芦“唰”一下移开,崔绍脸上的笑早已经没了,竟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那如果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你,你又该去做什么?”


    “不需要我……”月台重复了一遍,眼里流露出茫然,“这怎么可能呢?”


    崔绍没有同她争辩,只是又问了一句:“万一呢?”


    月台望着手里的糖葫芦,拧眉出了神,似在思考着什么。


    崔绍没有打扰她,又拿起手里的糖葫芦,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吃。就在他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月台开口了。


    她问:“那你呢,你想去做什么?”


    崔绍伸出舌头,舔掉嘴边的糖渣,露出个痞气的笑。


    “我也想像郁贺一样,养个小娃娃。月台姐姐,你说能行吗?”


    星展正坐在孟长盈身边,伸长脖子张望着,嘴边还沾着油光,“主子,元承和月台说什么悄悄话呢?”


    孟长盈按住星展蠢蠢欲动的腿:“不许去偷听。”


    星展颓然坐回来,哀怨地啃着手里的肉串,“主子你偏心,就知道护着月台。”


    “少胡说啊,”赵秀贞正支着木架烤鱼,闻言插了句嘴,给星展一个警告的眼神,“无聊去找万喜玩,她刚才还到处寻你呢。”


    “她寻我?寻我做什么?”


    星展果然被调起兴趣,起身就朝四处望,“她在那!”看到人就跑过去了。


    最近田娘和吴百户常常走得近,月台又总被崔绍霸着。万喜和星展越发亲近,两个人总同进同出,就是闹了点。


    果不其然,才跑过去的星展已经抱头往回跑。


    万喜提着拳头追在后面,一张小脸瞧着很稳重,和鬼哭狼嚎的星展形成鲜明对比。


    赵秀贞边翻动烤鱼,边看猴戏似的观赏两人的追逐战。


    她看够了,转头一瞧,孟长盈脸上虽带了点笑,但仍清冷地像是一块无垢的玉。


    旁边挤挤挨挨再热闹缤纷,也没法叫她染上丁点儿颜色。


    赵秀贞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条滋味清淡的烤鱼,“试试?虽然比不上竹卿的手艺,但味道应该还行。”


    孟长盈接过来,等着热气散散,才在鱼肚子上咬了一口。不辛辣不咸腥,外头焦香,里头软嫩。


    她赞:“味道很好。”


    赵秀贞咧嘴一笑,又递一条给旁边无声无息坐着的胡狗儿,“你也吃。”


    胡狗儿第一反应是去看孟长盈。


    “你这人也怪,看阿盈做什么,她还能不准你吃条鱼了?”赵秀贞不解地晃晃手里的鱼。


    孟长盈开口:“尝尝吧,。”


    胡狗儿这才接过赵秀贞的鱼,低声地:“多谢。”


    “你身边这些人,个顶个都是怪人。”赵秀贞收回目光,手指点点孟长盈,强调道:“尤其是你,最怪。”


    孟长盈慢条斯理地吃着鱼腹肉,不甚在意道:“是吗?”


    赵秀贞吃得大口,三口吃完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又喝了口黄酒。


    “天天拿着你的蓍草棍,总是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神仙似的。”


    孟长盈溢出一声笑:“说得我像个神棍。”


    “神棍?”赵秀贞被逗乐了,挤过去问她,“小神棍,你怎么不去跟她们玩,在想什么?”


    “我在想……”孟长盈嘴角的笑越发淡了,“在想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赵秀贞立刻来了兴趣。


    孟长盈是个极少提起过去的人,眼里好像只看得到将来。


    “他叫泽卿,两年前去了。”


    她没拦他,甚至是纵容他做了这个选择。


    尘世太苦,她放他走。


    “可现在,我忽然觉得,他是不是也该来南方看一看。”


    或许,他会改变主意呢。


    赵秀贞听了个没头没尾,抬手就捏了下孟长盈的脸,用的力气不算小。


    孟长盈轻“嘶”了声,脸颊处立刻红了。


    “你知道人生最寻常的事是什么吗?”赵秀贞收回手,将温热的酒瓶贴到孟长盈被捏红的脸颊处。


    孟长盈抬眸看她,眸光平静。


    赵秀贞随口说出答案,蔓延到脖颈上的刺青在衣领阴影中,带上某种未知的神秘色彩。


    “是无常。”


    “人就是人,人永远不会变成棋子,没人能按照你想要的一直走下去。”


    “就算你再聪明,也总会未来的每个岔路口出现你意想不到的差错,或是惊喜。”


    “这就叫无常。”


    “阿嬢说过,智者愚弄人生,无常愚弄智者。”


    赵秀贞凤眼扫过孟长盈的脸,腕上银镯忽而一响,动静如平静湖心投入一粒石子。


    正这时,传令兵闯进来,高声道:“将军,辕门外有人闯关,说是要见你!”


    嬉笑欢乐的氛围一滞,所有人皆转头看去。


    褚巍皱眉,将褚磐放下,按着剑快步朝外走去。


    第87章 变数“救不了天下,却能救我。”……


    “你要见我?”


    褚巍拧眉,威严审视。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甚是低调。但观其容貌气度,称之龙章凤表绝非谦辞,此人必定不是常人。


    更别说他左耳下坠着一只绿珠,只看那张浓眉深目的脸,就能分辨出这是个胡人,而且是个地位尊贵的胡人。


    “你就是褚巍?”


    一道冷沉嗓音响起,火把焰苗一窜,照亮那双琥珀色的浅瞳,如同伏在暗处的野兽锁定目标。


    褚巍按着剑柄的手悄然握紧,他察觉到一丝冰冷杀机,来自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废话少说,再不据实道来,我便不客气了。”


    一阵沉默,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一丝颓丧。


    “我要见孟长盈。”


    “你……”


    褚巍福至心灵,忽然惊觉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


    “你就是……”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褚巍强行转了话头,“……是送阿盈双卯佩的那个胡人?”


    “阿盈……”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冷嘲似妥协。


    “带我去见她。”


    营中气氛稍有凝滞,崔绍跳出来,一捧红彤彤的糖葫芦全分了。又反手抽出一把横笛,垂首一吹,清远悠扬。


    他并不故作风雅姿态,只随意靠坐在柴堆上,自顾自地吹笛。


    众人见他悠闲自在,又恢复了欢乐氛围,吃喝玩耍。


    月台刚回到孟长盈身边,递给她一只糖葫芦,“主子,这是元承做的,尝一尝?”


    孟长盈接过来,只是拿着,却不动口。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直觉像是有某种超乎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


    她一直望着褚巍消失的方向。


    赵秀贞注意到她的反常,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正这时,两个人并肩从暗处走出来,一个是褚巍。


    另一个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即便是一身黑衣,也能看出通身凛冽迫人的气势。


    场中热闹非凡,喧闹吵嚷。


    那人却只看着一个方向,只盯着一个人,笔直地坚决地朝孟长盈走来。


    星展“啊”一嗓子叫出来,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看,完全傻眼了。


    她做梦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远在京洛的小皇帝,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临州大营?


    崔绍的笛声戛然而止,郁贺手里的烧火棍“咔”一声断成两截。


    月台帮孟长盈拿着的糖葫芦,这会儿已经掉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诡异又


    热闹的场景中,那人似是从火光中走来,周身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浓稠夜色,停在孟长盈面前。


    一坐一站,久久无言。


    孟长盈再平静的心,也要被这疯狂的举动击起波澜。


    千山万水,他走到她面前,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像个倔犟的孩子。


    良久,孟长盈先开口:“为何要来。”


    一句问话,说得像句陈述。


    万俟望额前散着几缕发丝,显得有些狼狈。他垂眸看着她,沙哑着嗓子。


    “你知道的。”


    孟长盈缓慢地吐出四个字:“你不该来。”


    就如同淮江北岸,他弃马穿过刀林剑阵拥住她,得到的也是这四个字。


    诅咒一样的四个字。


    他不该来。


    可凭什么,孟长盈凭什么论他的该与不该。


    “我知道。”


    话里或许带了点怒气,又或许再多的怒火已经在这条遥远的路上消磨殆尽,只剩下沉沉隐痛。


    孟长盈给他的只有沉默。


    “我很想你。”


    “想得都有点恨你了。”


    那么可恨,那么狠心,那么无情的人,可还是放不下地思念,忍不住地惦念。


    “你教了我那么多,怎么不教教我,如何忘了你。”


    明明万俟望才是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人,可他的眼睛却像孟长盈掌心把玩的一面镜子,只要她抬抬手,就能彻底摔碎那双纠缠着痛苦和爱意的眼睛。


    孟长盈还是犹豫了。她别过脸,避开了那双眼睛。


    “别说爱恨,爱恨救不了这乱世凶年,救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胡民汉人。”


    “救不了天下,却能救我。”


    万俟望踉跄了下,单膝跪下。


    像从前那样,仰头望着她,像是仰望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我不该来。可再不来,我会发疯的。”


    “我知道,知道有一天你会毫不犹豫地把剑刺进我的胸膛。我知道的。”


    “那在此之前,救救我吧。”


    火光明灭下,孟长盈一张脸如剑光雪亮,薄唇抿得发白,指尖微微痉挛。


    她抬起手,迎着万俟望那双湿润的、虔诚的、遍体鳞伤的眼睛。


    给了他一巴掌。


    “啪——”


    篝火火苗无限拉长,乐声扭曲变调,时间刹那凝固,寒风似乎一瞬间全都灌进他的眼睛。


    万俟望被打偏了头,侧脸上缓缓浮起红印。


    孟长盈用了最大的力气,手掌痛到发麻,止不住地抖着。


    万俟望应该很痛,她想。


    她比谁都知道,万俟望是个多傲气,多睚眦必报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万俟望猛然起身。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孟长盈一眼,朝外大步走去,快得像是一阵狂风掠过。


    孟长盈慢慢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了下。


    褚巍旁观了全程,立马扶住了她,面露担忧,“你和他……”


    “我累了。”


    孟长盈打断他的话,拂开他的手。


    她真的很累,前所未有地累。她要离开,要一个人待着。


    突然。


    那道如风般离开的身影,又如飓风席卷般,猛烈而迅速地奔回来。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万俟望张臂,姿态近乎凶猛地将孟长盈狠狠压入怀中。


    一手锢住腰肢,一手压在后颈,是一种让人无处可逃的姿势。


    他抱得太紧,紧到让孟长盈觉得有些疼。


    颈间是他急促潮湿的鼻息,湿湿热热地挤蹭,像是小狗。


    孟长盈就这么被抱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她眼中跃动,似要融尽眼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坚冰。


    “……为何”


    孟长盈茫然地吐出两个字。


    聪明如她,也有这样迟钝不解的时候。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在她拟定的未来里,万俟望连淮江北岸都不该去,更不该来南雍临州大营。


    更遑论,那么骄傲的人被羞辱之后,还要转身抱住她,抱得这样紧。


    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


    万俟望总是让她很意外,意外得令人无措。


    他埋在孟长盈颈窝,嗅着那股熟悉的草药清苦味道,又蹭了蹭,声音哑而闷。


    “我不是那么好甩掉的,是你先找上我的。”


    “凭什么一切都由你开始,由你结束。”


    “孟长盈,我不认。”


    万俟望说话间,结实胸膛震动,带着火热的温度,年轻蓬勃如风过草原的气息环绕着她。


    孟长盈缓慢眨了下眼睛,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


    原来这就是阿贞说的无常,她掌控不了的变数。


    那万俟望会是差错,还是惊喜。


    良久,抑或只有一瞬。


    孟长盈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万俟望的头。


    “打疼了吗?”


    就这么一点轻微的触碰,万俟望猛地松开孟长盈,黯淡如余烬的眼神骤然炸开火星,灼灼明亮。


    他直直盯着孟长盈,那么雀跃欢喜,却不敢开口说什么,怕打破这突如其来美梦般的瞬间。


    孟长盈指尖轻轻碰了下万俟望被打红的脸,微微抿唇。


    万俟望一动不动,生怕面上那点如蝴蝶栖落的力道收回,却又忍不住偏了偏头,去蹭她的手掌。


    “你终于,不赶我走了吗?”


    他问着,嗓音低低地,很委屈。


    孟长盈摇摇头,收回触碰他侧脸的手。


    万俟望还没来得及遗憾,那只手就轻轻牵上了他,柔软微凉,像是一阵柔柔春风拥住他的手掌,叫他半边手臂酥麻。


    动作快神思一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迅速握了回去。


    麦色手掌紧紧包裹着孟长盈的手,从掌心到指尖,占有欲十足地藏着,一丁点都不曾露出来。


    孟长盈牵上他,在众人的注视中,带着他在篝火前坐下。


    万俟望转瞬间像是换了个人,方才的乖戾嚣张全都不见了,温顺地像只被牵着出来遛弯的狗儿,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骄傲。


    在坐下之前,他眼尾轻飘飘扫过褚巍,嘴角翘得很高。


    褚巍:“……”


    “阿盈,你这是……”


    不怪他看不明白,恐怕在场几个认识万俟望的,没一个能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皇帝怎么就突然来了临州大营?


    怎么就突然甩了一巴掌?


    怎么就又抱上牵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


    孟长盈没有松开万俟望的手,眼神仍是平和的。


    “庭山,你能带他过来见我,想必早就看出他的身份了吧。”


    褚巍神色微顿,在众人微妙的目光中,还是点了下头。


    他确实猜出来了。


    “北朝能有今日之乱,他不可或缺。为稳住局面,此时他不能死。是也不是?”


    孟长盈说得不紧不慢,意思很明显。


    北朝内斗,乃是汉化派和守旧派的斗争,也是万俟望和万俟枭的斗争。


    这是孟长盈筹谋多年的局面。


    此时此刻,这两人都不能死,否则局面必将再次发生难以预见的混乱变化。维持住北朝的两方争斗,才是对南朝最有利的局面。


    简而言之,就是万俟望不能死。


    褚巍默然片刻,又点了下头。


    万俟望第一回尝到,被孟长盈在褚巍面前维护的滋味。这感觉,无法言说地爽快,火辣辣的左脸好像都不疼了。


    他挺起胸膛,盛气凌人地睥睨褚巍。


    孟长盈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庭山就别多管了,只当是我的旧友来访吧。”


    她说得不错,


    只是褚巍担心的并非是此事。


    若孟长盈牵着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北朔小皇帝。


    局面动乱,此时或许能友好个一时半刻,但总有一天,必要刀剑相向。


    到那时,又待如何呢?


    “阿盈,你可想明白了?”


    阿盈?


    万俟望侧目看人的眼神越发冷冽,仿佛眼中带刀,上上下下地把褚巍刮了个遍。


    第88章 扑火“好疼呢……”


    孟长盈敛眉,微一颔首:“嗯。”


    “那就好。”


    褚巍不再多说,对万俟望露出个温文尔雅的笑:“你请便,我就不奉陪了。”说完,他转身朝褚磐那边走去。


    万俟望冷哼一声,做什么东道主的样子,哪用得着他多话。


    “哼哼什么,这是人家的地盘,收收脾气。”


    孟长盈声音淡淡,与曾经在紫薇殿时一样,那时他们未曾分别,朝夕相伴。


    万俟望手掌微微用力,握紧孟长盈的手,像是饱胀心脏里困着一只轻盈蝴蝶。


    “别听他的,都是挑唆。”他嗓音里带着点恼。


    孟长盈眉头微动,侧目看向他,似笑非笑:“我与庭山青梅竹马,怎么不能听他的?”


    青梅竹马,好讨厌的一个词。


    万俟望凑近些,与她手臂贴着手臂,肩膀挨着肩膀。


    姿态是进攻的,眼神却可怜兮兮地试探着。


    “雪奴儿,飞蛾扑火的人是我,你不要后退。”


    那双浅瞳倒映着橙红摇曳的火焰,像是封着鲜艳宝石的琥珀层,让人有种失神跌进去沉醉永生的欲望。


    “只是不要后退吗?”


    孟长盈眼睫轻抬,显出眼尾那粒淡如流云的小痣,清清浅浅的,却总牵住人目光难移开。


    万俟望下意识吞咽了下,喉结滚动。


    这样近在迟尺的孟长盈,总给他一种如坠梦中般不真实的错觉。


    “只要是你,我什么都想要。只看你肯不肯赏我。”


    话音刚落下,一道古琴铮鸣空灵响起,如鸢鸟鸣叫。


    万俟望充耳不闻,孟长盈却转头去看。


    原来是褚巍,正坐而抚琴。


    崔绍见状,手中横笛飞转,停在唇边,清越笛声和着琴声而起。


    林筠立在古琴尾侧,手执洞箫,清扬悠长,为乐声增添一丝萧索淡愁。


    乐声渐起相和,篝火旁兵士都拍手乱跳起来。与高雅宴乐毫不相关的场景,却更具自在欢快的感染力,令人本能地流露出笑意。


    崔绍吹着笛,左右看看,又将横笛一抛,“锵”一声抽出剑来,跃到场中舞剑。


    他的轻吕剑本就装饰得奢丽,环首还系着莺黄穗子,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流动。


    剑光如飞泉激电,黄穗是追在其后的一支轻快莺鸟。


    莺鸟飞跃间,栖到月台四周,绕着她飞行,崔绍在邀她起身共舞。


    星展一个劲地催促:“月台,你快给他们亮一手!”


    她急得不行,要不是她擅用短剑和长弓,恐怕早就自己跳上台了。


    月台转头,正对上孟长盈含笑的眼眸,月台便也温柔笑了。


    她反手拍出长剑,旋身接住,轻灵敏捷如飞花摘叶,抵上崔绍的剑。


    乐声渐高亢,两人来往剑招愈快,却又带着和谐律动,刚中带柔,欲慢先快,动止相合。


    众人都看得呆住了,军营重地,哪里见过这样招眼的漂亮花招。


    赵秀贞看得兴起,手腕一抖,长枪如龙游出,枪尖寒芒射出万丈星,气贯长虹。


    瞬间引来一阵叫好,气氛如同火红的篝火一般热情激昂。


    万喜啃着糖,用力拍手,手都拍红了。星展边啃糖葫芦边看,看得兴致勃勃,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


    她用肩膀撞撞万喜,兴冲冲地提议:“你怎么不上去耍耍你的无锋剑?”


    “……我要是上去抡剑,得把她们都撞飞了,”万喜慢吞吞翻了个白眼,“笨蛋。”


    “欸,你说谁笨呢!我还没嫌你笨,你倒嫌弃上我了?”


    星展用力一推万喜,万喜只稍微晃了晃,随后直接劈手抢过星展手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


    “想打架?你打不过我。”


    万喜叼着颗糖葫芦,红扑扑的圆脸蛋上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憨厚又欠打。


    “你……!”


    两个姑娘顿时扭打在一块。


    褚磐紧张地看着,想要上前劝架,被郁贺拉了回来。


    郁贺语重心长道:“不用管,一天打三次,从来也没见打出个好歹。你和阿羽好好玩,我给你们烤肉吃。”


    褚磐听话地坐回去,牵着小阿羽的手观赏舞剑、舞枪和摔跤,顺便等着郁贺的投喂。


    不远处,一群人燃起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每一个角落。


    大家捂着耳朵挤挤攘攘,眉开眼笑,如一副最真切喜乐的烟火人间画卷。


    孟长盈还是静静坐在篝火旁,远望着这些喧闹欢乐,嘴角带着一抹浅笑。


    万俟望眼神如巡视领地一遍,盯遍了周围的人,最后眼神锁定在褚磐的小脸上。


    “那小子是谁?怎么长得和褚巍一样?”


    孟长盈顺着他挑剔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那是磐儿,庭山的孩子。”


    “孩子……那是褚巍的儿子?亲儿子?!”


    万俟望声音太大,引来几道隐晦目光。他毫不在意,只睁大眼等着孟长盈的回答。


    “是啊,亲儿子。”孟长盈淡淡点头。


    万俟望得了回话,迫不及待地连连发问:“那褚巍的妻子何在?这孩子的母亲呢?”


    孟长盈瞥了眼他急切的模样,姿态云淡风轻,慢悠悠道:“庭山无妻。”


    “……”


    高高提起的一颗心吧嗒掉下来,万俟望嘴角微抽,咬牙道:“这男人没本事,妻子都跑了。”


    孟长盈忽然转过头,一双眼直直看向万俟望。


    万俟望闭上嘴,又想解释两句什么,怕孟长盈恼了他。


    他知道褚巍这人在孟长盈心里很有分量,所以才忍不住地……嫉妒他。


    嫉妒他与孟长盈青梅竹马,嫉妒她们天生站在同一个阵营,嫉妒孟长盈弃了自己去找他,嫉妒他和孟长盈并肩站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无数次的嫉妒里,藏着的是一颗不安的心。


    他毫无保留地捧出自己的心,几乎像个昏君。他也会害怕。


    孟长盈那样漠视他、利用他、抛弃他。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却挨了一巴掌。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


    可转身的一瞬间,他却怕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不甘心。


    他不认孟长盈定下的结局。


    他要掀翻那局棋,要挤开碍眼的褚巍,要孟长盈再多看他一眼。


    忽而,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带着清苦的草药香气。


    万俟望浓黑睫毛猛然一抖,眼前是孟长盈白绒领口遮掩下的锁骨和修长脖颈,额上是比羽毛扫过还要轻的触感,带着微小的温热气息吹拂而过。


    直到那道香气离开,孟长盈又重新坐回去,万俟望终于才反应过来。


    他,得到了一个吻。


    来自孟长盈。


    轰地一下,仿佛身体里寂静多年的火山勃然喷发,滚烫的岩浆洒落充斥在四肢百骸,红潮从胸膛脖颈爬上脸庞,只一瞬间的变化。


    孟长盈扫了他一眼,一时失笑,却还要问:“这是怎么了,你好激动呢。”


    从前怎么没发觉,孟长盈也这样恶劣。


    万俟望觉出一点窘迫。


    不知为何,在孟长盈面前他总是这样难以自控,就像是从执掌权柄的帝王,又退回曾经那个野蛮粗野的草原小子。


    可那点窘迫只是火山脚下不起眼的浮灰,他发红的眼底翻涌着浓稠暗色,一点一点靠近,近到又嗅到那股清苦气息。


    “我好想,亲一亲你。”


    万俟望嗓音沉而哑,话还没落下,就俯身要吻上孟长盈的唇。


    将触未触的一瞬间,孟长盈略偏了下头,交融的气息错开了。


    万俟望动作顿住。


    孟长盈眼波一横,对上他压抑又渴望的眼神,唇角微微牵了下。


    万俟望砰砰跳动的心脏停了一拍,指尖都一阵发麻。


    这人好坏,比他要坏。


    万俟望闭上眼眼,干涩的唇轻轻碰上她的额头,流连着吻了下她的眼睛。


    潮热气息在眼尾那颗小痣上来回停留,再慢慢地往下,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她的脸颊,动作轻地像是在吻一只春天里毛茸茸啁啾的雏鸟。


    手掌不知不觉间抚上孟长盈的后颈,若即若离的距离,像是压迫着不许人逃走,又像是甘


    心做她背后的承托。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像欢快的舞娘掀动橙红裙摆,肆意乱舞。


    火光时亮时暗地映在万俟望脸上,照出他眼底痴迷狂乱又小心翼翼的浓情。


    孟长盈任由他的亲吻落在颊边,离她的唇愈近,万俟望的气息越不稳,动作也压不住地急躁。


    湿湿热热地触碰,像是只莽撞的小狗。


    “我想,亲一亲这里……”


    他吐出的几乎是气音,最后一次字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已经压了上去。


    呼吸沉而乱,和人越贴越近,胸膛剧烈起伏着,热乎乎地挤着孟长盈。压在她后腰和脖颈的手掌微微颤抖,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却又唯恐惊飞一只轻蝶。


    矛盾地、要命地。


    横冲直撞沸腾的情绪要把人烧光化成灰。


    化成灰也要绕着她,拥着她,做她脚下的青砖,被她踏过才好。


    “嗯——”


    孟长盈突然察觉到一丝血腥气,她往后退了退,手掌抵上万俟望滚烫的胸膛。


    万俟望瞳孔几乎是失焦的,下意识往前追了追,湿热的唇又碰了下那点被含吮到殷红润泽的唇珠。


    他张张嘴,却被孟长盈抬手掐住下颌。


    “你是傻子吗,没觉出疼?”


    孟长盈按了下他的唇,微凉手指被那温度惊了下,挪开些,微微蹙眉。


    万俟望茫然地眨了下眼,终于回神,这才发觉到舌头的刺痛。细细回忆了下,好像是他方才太亢奋,不小心给自己咬破了。


    那点窘迫又探出头来,怎么在这种时候干出这样的蠢事。


    “张开嘴,我瞧瞧伤哪了?”


    孟长盈见他半天不说话,瞧着呆呆傻傻,不由得好笑,微微用力按住他的下唇。


    万俟望的唇并不很薄,微微张着,无端显出些粗犷生野的色气欲感。


    偏他还勾唇笑着,慢慢张开嘴,吐出一点猩红舌尖,含糊沙哑着嗓音撒娇。


    “好疼呢……”


    第89章 恨你“我想,再亲一亲你。”


    孟长盈细细看了看,也就侧面一点破皮。


    野狼王都能孤身猎得的人,这么一点小口子,哪里就疼了。


    孟长盈捏了下他的脸,抬眸微微一笑:“这么疼,那你去好好休息吧。”  !


    那可不行。


    万俟望委屈地偏偏头,轻轻叼住孟长盈的手指,在唇间细细磨着,火热的温度缓慢染上冷玉似的指尖。


    他还不满意,低声含混着说:“怎么暖不热呢?”


    孟长盈抽开手,濡湿指尖在他胸口擦拭干净,无意碰到他颈间灼热的皮肤。


    万俟望歪头贴过去,抬目看人,像只垂着尾巴亲近人的小狼。


    “盈盈,我想叫你盈盈。”


    雪奴儿还不够,他要叫得比褚巍还要亲密才行。


    孟长盈随意一点头,手掌被他热烘烘的颈窝暖着,舒适地伸展了下。


    万俟望还一下一下地蹭她的手:“我想,再亲一亲你。”


    孟长盈闻言,眉尖微挑,在他挽留的姿态中,收回了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像是从前与他对坐议事。


    他的贪得无厌被腻烦了吗?


    万俟望心头微紧,立刻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补救。这一刻太美好,他太舍不得。


    孟长盈却对他摇头,万俟望闭上嘴,喉咙干涩,舌头的伤口越发刺痛不堪。


    “只是想亲一亲吗?”


    她轻柔一笑,眉眼如皎皎月华光晕,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心头猛跳。


    “……别捉弄我了。”


    万俟望艰涩着开口,眼底是渴求的赤色欲念,却又带着柔软的湿润水光。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离得越近,会越想退却。越幸福,越胆怯。


    怕这是场美梦,怕迎面而来又是毫不留情的巴掌,怕他捧出的真心被一脚踩烂,怕她丝毫不爱他。


    他知道褚巍说的是对的。他更知道,他从来都不在天平的两端,更没有叫孟长盈二选一的资格。


    他仅仅是一只赶不走的,不要命的飞蛾。


    “从前你给我的结局是安安分分做你的棋子,淮江永别,那现在呢?”


    “在你定好的将来里,我是什么?”


    他还是问了出来,一字一顿,亲口撕开了温馨亲昵的表象。


    人总是贪婪的。


    最开始想看她一眼,后来想让她看他一眼,再后来,想要她给一个答案。


    不要戏弄他一次,再戏弄他一次。他在心里无声地向她祈求。


    篝火燃得那么旺,他们仍离得很近,不远处的歌声乐声欢快起伏,剑光流转,叫好声此起彼伏。


    而孟长盈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我不知道。”


    万俟望愣住了。


    这是从来没有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的词。他没想到,以天下为棋盘、神机妙算的孟长盈,居然也会答出“不知道”三个字。


    “你……不知道?”


    “你跳出了棋盘,不是吗?”


    孟长盈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眉心,唇角牵了牵,“你是我意料之外的变数,是造化无常。我也开始期待,你会带来什么?”


    短暂的空白后,万俟望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孟长盈期待着他的到来,期待着他会带来的未来,期待着他。


    这就够了,足够让他虔诚地将她奉若神明。


    他温柔揽住孟长盈的腰,低下头,一点点地凑近,想要再亲一亲她。


    孟长盈搭在他身侧的手,却忽地一动,往他背后摸了一下。万俟望不妨间,闷哼一声,心道不好,伸手去捉孟长盈的手。


    火光照耀下,那指尖上满是黏腻的鲜红,是他的血。


    孟长盈眉头微蹙,唇角压了下,抬目看他:“这是怎么回事?”


    篝火旁还放着许多要烤制的生鱼生肉,混淆了她的嗅觉。万俟望又一身黑衣,在夜里渗出血来都难发觉,让孟长盈这会儿才发现不对。


    万俟望赶紧用撕下一块内衬来,细细擦干净孟长盈的手指,浑不在意道:“没事,一道小伤而已,已经包扎过了。”


    孟长盈抿唇不语,从他掌中抽回手。


    万俟望只短暂犹豫了下,就放轻声音:“其实还疼呢,盈盈,帮我上药包扎吧。”


    孟长盈直接起身,转身往后走。走出两步,侧过脸来,“还不跟上。”


    万俟望眼睛乍然亮起,一跃而起奔过去,小心地牵上她的手。


    篝火升腾,星展啃着糖葫芦望着两人的背影,满眼震撼。


    “难道说,主子真喜欢小……这人?”小皇帝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好险才咽回去。


    月台收了剑,微微气喘,用帕子擦着脸,还抽出手来捏了下星展的脸蛋。


    “主子开心就好。”


    “嗯……也对!开心就好!”


    孟长盈帐中常备着许多药,伤药也有,都是月台的手笔。


    她择了好用的金创药,转过头,万俟望还站着,四处乱看。


    孟长盈抬手敲敲小榻,“坐下,去了衣衫。”


    万俟望听话地坐下,背对着孟长盈,一件一件脱去上衣,动作正经。可肩背肌肉却越绷越紧,隐约见汗。


    待最后一件沾着血痕的中衣除去,他后背上半部分满是血淋淋的布条,粗糙缠着。


    哪里是一道小伤。


    半晌没听到孟长盈的动静,他正要回头:“真没事……嘶——”


    孟长盈一根手指按下来,正压在血迹最深的位置,用了几分力。


    她轻笑一声:“不是说没事,怎么反应这么大?”


    肩头肌肉猛


    跳,万俟望侧过脸,额上有汗,却露出个小狼龇牙似的笑。


    “不疼,怕脏了你的手。”


    “……”


    孟长盈拍开他的脸,用剪刀去了他身上的血布。底下是一道横着的刀伤,虽不很深,但几乎有一尺长,想来一动作就会拉扯到伤口,所以才血流不止。


    “怎么伤的?”


    “我孤身来的,路上总会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只伤了这一处,不打紧的。”


    万俟望说得轻松。


    可北朔京洛与南雍临州相距千里,中间多少处关卡,还有一条大江,哪里是那么容易来的。


    北朔皇帝孤身一人隐藏身份来到南雍军营,这样的事史书都不敢记下,何等惊世骇俗。最不要命的皇帝都不敢这样干,一个不慎,就是生死之危。


    只要孟长盈想杀他,他即刻就会丢了性命,死在敌营。


    他怎么敢的?


    孟长盈擦去他背上溢散开的血迹,为他上药,上了厚厚一层,又一层。万俟望拳头紧握,肌肉块垒如硬石,汗水一滴滴落下来,愣是一声没吭。


    上完药,孟长盈随手放下空荡荡的药瓶,指尖压在他绷起的颈侧,似笑非笑。


    “疼吗?”


    万俟望猛地呼出一口气,侧过头,脖颈轻轻蹭了下她的手指。


    “不疼的。只要是你,怎么都不疼。”


    “……傻话。”


    曾经的小皇帝暗地里多少心思,多少诅咒,巴不得她明日就死。可现在,总像个傻子。


    孟长盈收回手,拿起细布为他缠上。


    微凉柔软的指尖一点一点,触碰到他湿热的皮肤,激起皮肉战栗。呼吸声渐渐沉重浓稠,一声声,像是野兽垂涎着想要叼下一块好肉。


    厚厚缠过一层,孟长盈一次次地贴近又远离,说话时的柔柔气息忽左忽右,袖口的绒毛在他胸腹间扫来刮去。


    纵横肌肉力量感十足,却被微凉的柔软指尖刺激得溃不成军,伸展呼吸间,几乎想要代替身体的主人捉住那只穿梭的手。


    “又亢奋什么,你这样子,也不怕血流满地。”


    还要说这种话,简直像是故意使坏。


    可孟长盈有这么坏吗,万俟望又觉得是自己的渴望太强烈,才总从她的一举一动中读出别样意味。


    可是,那又如何。


    他早就明明白白摊开在她面前了。


    万俟望猛地翻身,揽住孟长盈的腰,虚虚压下她,另一只手护在她后脑。


    这样迅猛的动作,落在孟长盈身上,却柔地像是虫儿飞掠着轻点水面。


    “盈盈不是说过,我很适合叫你压上一压。”这样总不会血流满地。


    灯烛烧得久了,亮光渐晦。明暗阴影中,他耳畔绿宝金珠的影子拉长投在胸前,摇曳如清烟。


    孟长盈抬抬手,一点一点,追着那条影子而动,若即若离。


    “怎么不恨我呢?”她轻轻地问。


    万俟望胸膛起伏,微微喘息着,浅瞳如一片翻腾的琥珀色海洋,滔天浪潮要奔涌而出,扬波肆虐。


    “恨的。”


    他哑着嗓子,嗓音沉而醇厚。


    “恨你不要我。”


    恨那苍白单薄的月亮遥遥旁观着他的爱恨情仇。


    明明就像现在这样,给他一丁点儿甜头,他就能俯首帖耳做一只乖狗。


    孟长盈微微弯了下眼睛,曾经冷若冰霜能将人刺伤的眸光,这会儿是柔和的。


    “什么时候离开?”她问。


    万俟望顿了下,低低地答:“寅时末便要动身了。”


    子时燃了爆竹,这会儿怕是都快丑时了。


    孟长盈抬眸,望着他潮红压抑的脸,微微勾了勾唇。


    “又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万俟望浓黑眼睫掀起,看人时像是猛禽捕猎前正锁定目标。他想起去年除夕,夜奔千里回云城陪她守岁,那时她也这么问,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眼下的淡色小痣若隐若现,延伸出一点引人触碰的意味。


    “那回你说,两个时辰可以送来一支桃枝,同我用一顿饭,说上几句话。”


    她的记性总是这样好。


    万俟望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一滴热汗落下。


    “那这回呢,两个时辰……”


    后面的话万俟望没有让她说完,他猛地低下头,噙住她的唇,让那点淡白唇珠重新变得湿润嫣红。


    “盈盈肯给我两个时辰吗?”


    第90章 强求“小疯子,你的伤裂开了……”……


    他微微放开孟长盈,抵着她的额头,吐息沉闷潮热。


    那双清明的眼光影重重,却引诱得他甘心跌进去,头破血流地撞出一个位置来。


    孟长盈抬手轻柔勾上他热汗淋漓的脖子,微凉指尖压了压万俟望从颈侧蔓延到下颌的暴起青筋,引得他喘息不停。


    她却笑意清浅如山谷清风,衬得万俟望像只粗野闯进静谧圣地的野兽。


    “小七,又耽搁了一炷香……”


    山巅明月倏尔落入怀中,如同神降。


    万俟望心潮如烈火,裹挟着四炸的火星子,瞬间席卷而上爆裂燃尽一切。


    只挨了一巴掌,太少了。


    要多挨几个巴掌,他才能毫不惶恐地感受此刻比草原还要宽阔、比长风还要悠长的幸福。


    “盈盈,盈盈,我的盈盈,我的雪奴儿……”


    嘶哑变调地呢喃着,停不下来地唤她,像是最紧密的深深相拥也缓和不了心脏的剧烈颤抖。


    他战栗着,爬满血丝的眼睛滴下热泪,湿漉漉地舔。弄着孟长盈眼尾那颗银灰小痣,兴奋的吐息像是滚烫的风,击红那片苍白薄软的皮肤。


    直到孟长盈眼睫湿答答地耷拉下来,像是水鸟无力敛起的羽翅。他才满意地停下来,轻轻啄吻一下。


    就要这样,就要她的眸光因他而颤。


    他狂热又亢奋地,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孟长盈用力拽住他一缕卷曲黑发,他扩散的瞳孔才又艰难地聚焦。


    可下一瞬,呼吸却更粗更沉。


    他的盈盈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这一生,此时此刻就够了。


    “盈盈,盈盈……”痴狂魔怔似的唤她。


    孟长盈抬手,青翠玉镯在莹白手腕间晃了下,无力扇上他的脸。


    “小疯子,你的伤裂开了……”


    鲜红痕迹像是妖异的血腥图腾,张牙舞爪地爬上他肌肉偾张的腰腹。


    万俟望浑然不觉,痴迷地吻上孟长盈的唇珠,含糊着:“盈盈,疼的,好疼的……你哄哄我……”


    他的眼泪比孟长盈还要多。


    横冲直撞的狼崽子,居然还要没脸没皮地求取怜爱。


    孟长盈微微蹙着眉,捏上他的耳朵,惩罚似的拧了拧,却叫他更兴奋。


    万俟望像是发疯的猫,耳朵一个劲地往孟长盈暖热的颈窝里挤,绿宝金珠拉扯着耳垂,细密的疼痛让他左肩都发麻抽搐。


    “求你,盈盈……求你……”


    他身上带血的布条松松垮垮,浑身蓬勃热气间,带上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孟长盈指尖的温度被熏得温热起来,可贴上万俟望的滚烫的耳朵,依旧显得冰凉。


    万俟望耳朵去蹭孟长盈柔软的掌心,指甲刮出的细细疼痛叫他喘息声愈发喑哑。


    “求我什么呢?”


    孟长盈轻轻揉了揉他灼热的耳廓,湿淋淋地睫毛半阖着,声音轻而曲折。


    “亲……亲我,你知道的,盈盈……亲亲我的珠子……”


    那里装着漠朔人的魂灵,只有水乳交融的妻子可以碰它。


    万俟望扬起头,湿润卷曲黑发粘连在轮廓硬朗的侧脸上,张着唇沉沉喘息。


    孟长盈按上他汗津津的后颈,淡红薄唇在他张开的唇齿间若有似无地流连了下,轻轻擦过他紧绷的下颌,碰上他拉扯出血迹的耳垂。


    微微启唇,勉力含住那颗剧烈摇晃的绿宝金珠,轻咬了下。


    只一下,那张俊美野性的脸扭曲地潮红着,眼泪又淌下来,滚烫砸在孟长盈的胸口。


    “盈盈,盈盈……”


    那样蛮横的力气往人身上使,却还哭得像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唤她的名字,如同无助的信徒呼唤神明。


    “我在……”


    孟长盈吻了下他赤红湿润的眼睛,微凉的侧脸贴上他灼热颤动的脸庞,蹭了蹭。


    汗水和泪水湿淋淋濡在一处。


    “别哭了。”


    明月低垂,篝火升腾,好温暖的一个冬夜。


    顾及着孟长盈的身体,万俟望再疯也不敢太放肆。


    离卯时还有一刻钟多,他紧抱着孟长盈,要皮肉暖着皮肉才罢休。


    孟长盈疲困地打着呵欠,湿漉漉的睫毛歪歪倒着,侧脸挨着他蜜色胸膛,被微微挤起一个小小的肉弧。


    万俟望看不够地看她,看着看着,低头亲一亲,嘬嘬那点难得的小肉弧。再看看看着  ,又把头埋进她如云发丝中,来回地蹭,蹭完再啄几下她的耳朵。


    “小七,别闹……”


    孟长盈眼睛都睁不开,清泠泠的嗓音微微哑,又带了点难言的亲昵。


    “不闹不闹,我不闹。”


    万俟望哄着,可又忍不住地把她再抱紧些,用左耳贴近她的唇,摇摆的绿宝金珠一下一下点在她下巴上。


    孟长盈不胜其扰,眼还闭着,手精准地摸上来,拧住他的耳朵捏了捏。


    “乖一点,别吵我。”


    温热指尖搭在耳畔,绿宝金珠挤在她柔软掌心,万俟望安生了,满足地不乱动了。


    可他哪里睡得着,只睁着一双血丝还没褪尽的眼睛,用眼代替手和唇,在孟长盈面上流连忘返。


    少年人最炽热蓬勃的爱,千山万水,披荆斩棘,终于得偿所愿。


    这一点甜,简直叫人欢喜得晕头转向。再威风凛凛的骄傲小狼,也成了莽撞的傻小子。


    片刻后,万俟望又压低声音道:“我马上就要走了。”


    孟长盈没应声,过了会,慢慢地“嗯”了一声。


    万俟望低头,又极轻地珍惜地去吻她的额头,吻她眼下的淡灰小痣。


    “我来找你,你开心吗?”


    孟长盈任他小鸟似的一下一下地啄,眼睫稍稍掀开些,微微蹙着眉。


    “你听话些,我会更开心。”


    “我听话的,”万俟望往下,唇齿含住那点殷红唇珠,热气吐纳,还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那会是真听不见了,盈盈。”


    “小疯子一样,撒什么娇。”


    孟长盈轻嘶了一声,那点柔软唇珠早被吮得破皮,牙齿稍稍碰到都会疼。


    万俟望退了退,安慰似的吻吻她的下唇,才又轻舔了下殷红欲滴的唇珠。


    他哑声问:“你想要我再来吗?”


    孟长盈朝后仰了仰,按在万俟望下意识追上来的唇上,对他摇了摇头。


    万俟望也不说话,只用那双湿润的眼珠凝着她。


    孟长盈开口:“人生南北多岐路*,何必强求。”


    他只得到这样一句话,是句拒绝,还算委婉。


    “那现在算什么呢?”万俟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团在手心里,压上他砰然灼烫的胸膛。


    那双眼睛剔亮如星火:“你碰了我的金珠,我上了你的榻,我是你的人了。盈盈,还想甩掉我吗?”


    这一生,孟长盈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她的棋局绝对清晰。


    她的道路绝对笔直。


    她的未来如江河入海,毋庸置疑,确定无二。


    在这个确定的未来里,万俟望早该在北阳王叛逃那日,彻底与她分道扬镳,互为仇敌。


    可万俟望用力挣扎着,出人意料地成了她不可预测的变数。


    紧密相拥着分享温度的时刻,她竟忽然有种起身置案卜筮的冲动。


    横生的岔路,该踏上去吗?


    她,该甩掉他吗?


    万俟望是一团火,要引得她也随他燃烧,“像今天这样,以后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孟长盈在长久的思考后,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必。”


    时局变幻无常,再见面,或许就是战场了。


    万俟望僵住了,可只一瞬,他又把孟长盈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压进那片紧实的胸膛,叫她感受到他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不是不想,是不必。”


    “我明白了。”


    “我会再来见你的,一定会。”


    字眼被一个一个咬得很实,像是宣誓。


    孟长盈沉默了。许久后,她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似的。


    “小七,何必呢?”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那么聪明,也不明白吗?”万俟望低低笑了下,压低的眉眼乖戾陡生,“是你说的,你期待我会带来怎样的未来,这就反悔了吗?”


    可孟长盈还是平静地,近乎悲悯地开口:“如果能再见,总会再见。别再不要命地来找我。”


    她的期待是浅浅的期待,有也好,无也罢,都是棋盘之外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来不是万俟望那样,抛下身家性命发疯地强求。


    万俟望听懂了。可他还是不认。


    “我就不该问你,你只会说我不爱听的话。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想撕了扯了丢了,都与你无关。”


    “你不要我,又凭什么管我。”


    说到这,余光扫到孟长盈单薄一片的锁骨,莹白皮肉上还有他吮出的红痕。


    他的心一下就软了,疯涨的暴戾凶气全泄了个干净。


    何必呢,说不通就不说了。


    反正孟长盈不会听他的,他也不会听孟长盈的。何必非要辩个清楚明白呢。


    他要求爱求欢求什么都可以,孟长盈还在他眼前,还在他怀里,就够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盈盈。”


    万俟望缓缓地靠近她,慢慢埋进她温热的颈窝,气息交融。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顺毛似的摸了摸他毛躁的后脑。


    “回去注意安全,莫再受伤了。”


    万俟望想问,她是怕他死在路上,北地两虎相争的内斗就此落幕,还是真的关心他的伤痛,在意他的死活。


    可他没问。


    他只是蹭着孟长盈的下巴,乖乖地应了,声音沉而闷。


    “我会很想你,我会再来见你。”


    “盈盈,我的盈盈。”


    ……


    胡狗儿不远不近地站在盆火旁,这样热闹的夜晚,他也喝了几口酒,总白惨惨的脸微微浮着红,耳畔银珠下的草线随风而舞。


    他安静垂目站着,盯着地面上火焰欢快跳跃的影子。


    许久不曾动过一下,和那道被他注视的火焰投影相比,他才更像一道缄默无言的影子。


    万喜路过,多看了他两眼。胡狗儿对他人投注来的目光,从来都没什么反应。


    “给你。”


    万喜肉乎乎的手掌递过来一块芝麻糖。


    胡狗儿顿了下,才僵硬地转头看她,接过了那块糖。


    “多谢。”


    “不客气。”


    万喜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转身离开,摇摇头,无声地同情:“又一个小可怜。”


    过了许久,新年的热闹如篝火般渐熄,夜色深沉。


    天空蒙蒙亮时,万俟望走出大帐,还是那身衣裳,里衣领子上染着血斑。可万俟望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目光炯然如火,完全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胡狗儿头发眉毛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鼻尖通红,下巴上那道疤更红,像是昨天才划开皮肉的新伤。


    万俟望扫视他一眼,就昂首挺胸走过胡狗儿,胡狗儿叫住他:“等等。”


    万俟望停住脚步,侧目冷睨:“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