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仁者娘娘若要赏玩,我便做尊花瓶。……
崔岳动作一缓,抬眉时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孟长盈的意思。
乌石兰部已倒,北关军镇一分为二。胡人入关以来,漠朔人内部终于迎来最分裂溃散的一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崔岳沉吟:“迁都一事,不可操之过急,除非……”
他正思忖着,忽而对上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睛,一时竟有些看不够这个可以算作是他后生的女子。
他与孟震师出同门,志同道合。孟震比他更激进,被害后只留下这么一个孱弱姑娘。
那时的崔岳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六年,孟长盈便能成长到这样惊人的地步。
搅弄风云,举重若轻。
天下事尽在覆掌之下。
“除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孟长盈淡然浅笑,徐徐道:“崔大人,这一局,还需你来做推手。”
“老臣自当尽心竭力。”崔岳慨然一笑,手捋长须。
香烟袅袅,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长盈微微一笑,亲自步棋,“好些年不曾与崔大人对弈,今日得空,来一局吧。”
崔岳欣然应允,同孟长盈厮杀两局,一胜一负。
他不由得抚须轻叹:“你的棋风,要比你父亲稳当许多。”
孟长盈垂目拢棋,眸色淡了些:“前人走过的路,后人再走一遍,自然更稳当。”
崔岳默了默,显出老态的眼皮下,一双眼睛仍旧犀利,却又带着难言的复杂感伤。
“若是,这一遍还是走不明白呢?”
孟长盈指尖捏着棋子,动作顿住。
她缓慢眨了下眼睛,似乎陷入了某些久远的记忆。
她幼时虽体弱,可仍带着生龙活虎的朝气,像是新生的草木,自然而然地汲取养分向上。
母亲是武将之女,她又太顽皮。母亲时常带着她疯玩疯跑,没个节制。
往往疯玩之后,她都会生病,惹得父亲生气。可母亲和她都屡教不改,小时候怕什么生病呢,只怕每日过得无趣而已。
父亲是文人,拗不过母亲,只好常常见缝插针地带她读书。她每日疯玩多长时辰,父亲便要带她读多久的书,来养她的性情。
那时候只囫囵吞枣,书中有许多不解其意的东西,经年之后,她方解其中滋味。
脑海里又是父亲一身布衫,手卷书本,在窗前为她念书的模样。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而反求诸己*。”
孟长盈的声音和多年前父亲的谆谆教导重合在一起,像是父亲又带她念了一遍。
箭矢一去不返,不论成与不成。
孟长盈面上蕴着浅淡笑意,语气却无比寂寥。
“崔大人,我这一生,注定只能做这一件事。”
这是一句不像回答的回答。
崔岳却眼眶微红,在她身上仿佛又看到老友年少轻狂的模样。可孟长盈比当年的孟震更稳更深,藏而不露。
也许,她真的能做到。
窗棂没压紧,寒风顺着缝隙溜进来,带来些不易察觉的寒意。
他人都没太大反应,唯有孟长盈掩唇轻咳几声。
崔岳忍不住关怀:“无论如何,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
慧极必伤,又是先天不全的体质,实在让人不得不担心。
月台奉上热汤,孟长盈抿了两口,压下嗓子里的痒意,颔首道:“崔大人也是,回府揍元承的时候且收着些。”
突然得了句调侃,崔岳微僵,但很快反应过来,摸着胡子笑了笑。
“元承这小子倒是鬼机灵,娘娘既然都开口了,老夫便饶他一饶。”
夜色已深,话说到这里也已够了。
崔岳告辞,由胡狗儿护送着出宫回府。
今天是除夕夜,怎么也不能将人留在宫中。
除夕夜,百姓多是阖家齐聚,守岁迎新,一夜灯火不断,是最吉祥团圆的好日子。
紫微殿中灯火通明,却很安静,来往走动的宫人也比往常少了大半。
她们都得了假,可以好好过个新年。
寂静夜中,孟长盈看着铜枝灯上闪动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星展百无聊赖地歪坐着,还在用饭。她生性好动,每顿吃得也多,又爱玩,饭就吃得拖拖拉拉。
只不过她的嘴巴占住了,就没人开口说话,这新年显得有些萧索。
月台凝望孟长盈静坐的模样,心里叹气,她知道孟长盈心里压了
许多事。
白天在皇宫外面,虽然冷得很,可一群人在一处,到底是热闹些。
可夜里各人回了各家,大家都有自己的去处。
可孟长盈的去处呢,只有这讨人厌的漠朔深宫。
这样喜庆的日子,总不能就这样过呀。
她正琢磨着,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爽朗飞扬的笑声,和着稳健脚步而来。
“娘娘,今日可是最喜庆团圆的日子,我还真以为你要同崔大人一块守岁呢!”
万俟望换了身金红云纹滚边的玄袍,身形颀长峻拔。耳畔绿珠摇动点缀,手中还执着一柄华彩镂空琉璃白花宫灯。
灯花噼啪一炸。
他闯入了紫微殿的寂静中。
孟长盈转过头,稍有些惊讶,但面上却不露,只道:“你怎地来了?”
万俟望大步走到孟长盈面前,俯身将流光溢彩的宫灯放在孟长盈面前,笑着说:“公事都处理完了,自然该来寻娘娘一同团圆守岁。”
说着,他又撇嘴故作委屈道:“方才我不得空,让德福来请娘娘过去,娘娘却不理。又把崔大人叫走了,好生无情。”
孟长盈抿唇,一张雪白脸庞在琉璃华彩的灯影中宛若仙人。她抬手,手指轻碰了下宫灯的一片琉璃花叶。
“我……”
她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罕见地流露出寻常人的柔软情绪。
万俟望凑近了些,凌厉硬朗的一张脸,在花灯光影晕染下,显出少年人的温柔灵动。
“娘娘,我今日可是忙了一天呢。你白天陪着他们玩耍,晚上也陪陪我吧。”
他说着,抬手轻拨了下宫灯。正中的琉璃百花呼啦一声,缓缓旋转起来,光影变化间,漂亮得不似凡物。
孟长盈看着那盏宫灯,莫名又想到了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光美得就像这盏绚丽如梦的琉璃宫灯。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想起那些往事。
孟长盈低头笑笑,点了下头,终于还是应了万俟望。
“好。”
万俟望得偿所愿,和孟长盈并肩走出紫微殿时,瞥向胡狗儿的目光都带着志得意满的傲气。
孟长盈自然注意到了,也不知道他总和胡狗儿比什么?
星展月台都跟着,若是往日,万俟望大晚上请孟长盈出去,月台必定要生气。
这是为主子的身体着想。
可今日不同,看到万俟望带着宫灯踏入殿中的那瞬间,她甚至突然松了口气,有种救星驾到的荒谬感。
这小皇帝,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
皇宫中处处灯火如昼,廊檐下悬铃轻响,宫灯璀璨。透光窗纱上悬着苇索,门上尽插着桃符,贴着金鸡。
走动间,入目所见竟像是在汉人府邸之中。
“这些都是你着人布置的?”
孟长盈目光久久停在这些汉人除夕传统习俗造物上。
往年一切由她经手时,宫中从来都没布置过这些。
她本就性子冷淡,也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必要布置。
可如今打眼一看,心中却莫名触动。
明明都是些死物而已,可却能在人心中激起涟漪。
星展甚至眼睛都有些湿,抱着月台的手臂都不肯松手,像是回到小时候。
万俟望点头,抬手拨过那只悬着的苇索,风过铃响。
“既然是好日子,自然热热闹闹的才好看。”
他面向孟长盈,倒退着往前走,手中宫灯提高了些,照亮他眼中的火光。
“娘娘可喜欢?”
孟长盈顿了下,才点头道:“不错。”
万俟望笑出声:“看来娘娘很喜欢啊。”
能从孟长盈口中得一句不错,简直是极大的成就。
说话间,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扑簌簌地落下来,又密又厚,才扫干净的庭院又积了一层雪。
大雪压枝,院中一树红梅开得烁烁。
嶙峋枝桠上没几片绿叶,却长着大团大团的鲜红梅花,像是雪中的灼灼一团火。
孟长盈不由得驻足,看着那株红梅出神。
万俟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直接将手中宫灯往德福手里一塞,转身走入大雪纷飞的院子。
他利落按着梅树枝干,蹭蹭蹭爬上去。
“啪嗒”一声,折了枝开得最好的梅花。
纷纷雪花落在他脸上身上,万俟望回头扬起笑脸,将那只怒放的红梅高高举起,朗声道:“娘娘!”
孟长盈团在手炉绒套中的手指蜷缩了下,指尖突然有些麻。
灯影光转,她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睛,定定望着一树火红中飞身折梅的意气少年。
孟长盈嘴角牵起极轻的一个笑。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遥遥伸出手。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万俟望脸上的笑便更肆意张扬。
他飞身下来,快步朝着孟长盈走来。
一张脸被寒风吹红,却更英挺俊朗,显出北地男人才有的粗犷野性。
可风雪中肩宽背阔的豪迈身影,却在臂弯里护着一支蕊心浅黄、花瓣柔嫩的红梅。
他带着一身寒气雪花停在孟长盈面前,眼眸黑亮,抬手将红梅末端插入自己金线缝就的衣襟。
“这红梅带着寒气,娘娘若要赏玩,我便做尊花瓶好了。”
孟长盈笑了。
她抬手碰了最顶端的红梅,几片雪花轻灵飘落。
孟长盈忽而抬眼,正对上万俟望明亮的眼睛。
他总是生机勃勃,像是满腹野心的小狼,又像塞北草原部落疯长的草木。
孟长盈为他拂去肩上的薄雪,莞尔轻笑。
“你今天很乖。”
第32章 烈风“娘娘会怎么奖励小七?”……
万俟望垂首,像是臣服。
“那娘娘会怎么奖励小七?”
孟长盈轻拍了下他微湿的发鬓。他体温太过火热,雪花都融湿好些在身上。
“不如……”
孟长盈踮脚,唇珠浅红在他耳畔开合,几乎要碰到那只绿宝金珠。
温热呼吸浅浅像是微风,扫得人心脏发麻,肌肉虬结崩起。
“把汉臣的支持给你,可好?”
轻轻一句话,万俟望瞬间变色,眉眼都清正许多,“娘娘说什么?”
孟长盈随手拂过绽放的红梅花瓣,宽袖带起香风,姿态漫不经心。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确实如此。
孟长盈选了万俟望,万俟望同样也选了孟长盈。
这天下离不开汉人,他的王朝也离不开汉臣。
但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那都是孟长盈死后的事情。
这会儿虽说她病怏怏的,但人还活得好好的,总不好虎口夺食。
就算是在草原狼群中,年轻狼王也需要积蓄力量。等到老狼王衰弱无力之后,才会出手,一击必杀,然后继承老狼王的一切。
现在说这些,早了点吧。
万俟望倾向于这是某种试探。
“娘娘所愿便是小七所求。无论胡臣汉臣,都是大朔的臣子。”他说得甚为谦逊有礼。
孟长盈轻笑,吐出三个字:“假惺惺。”
万俟望:“……”
“娘娘,你又嫌我。”
孟长盈只摇摇头,搓搓那朵愈发绽大的冬梅,莹白指尖与梅红花朵纠缠。
“三思而后行。”
她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直到走入太极宫,万俟望还神思不定地回味着孟长盈那句话。
除夕夜,相对守岁,相顾无言。
孟长盈本就话不多,万俟望若不开口,两人常常是沉默以对。但也并不尴尬,氛围反而融洽。
万俟望还在考虑孟长盈的意图。
汉臣的支持?
待迁都顺利完成,万俟枭与漠朔旧贵必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来争夺新兴政治中心的权利。
但车马难行,地理位置的优越,有时能注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若北关真成了边远门户,那万俟枭现在费尽心思拿到手的,也不过是块看门的狗牌。
有趣。
到那时,朝堂中的天平恐怕要大幅度向汉臣倾斜。
汉化需要他这样的皇帝,他也需要汉臣的力量来收拢皇权,对抗漠朔旧贵,重新梳理凌乱无章的政局。
万俟枭看似赢了,但马上就要输了。
他看似要赢了,但赢了之后呢?
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所有的答案都藏在孟长盈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中。
有时万俟望真怀疑,孟长盈莫非真是个卜筮高手,能卜算出时运命途?
不然为何能只凭智谋,就在这胡人皇庭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孟长盈,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殿中两个主子都沉默无言,下人更不敢说话。
即使是在屋中,孟长盈披着的厚实毛氅也未解下。她坐在支开的小窗旁,火炉上的茶水咕嘟冒着热气,隐约模糊她的面容。
一窗之隔的廊檐下,胡狗儿垂目站着,眼尾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孟长盈的一举一动。
即使风雪偶有扑面,他鼻尖被吹得通红,压着剑柄的手也冻得发僵。
可他的心却无比宁静,甚至感到幸福。
孟长盈在看漫无目飘扬的飞雪,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胡狗儿在看她,也在想她。
孟长盈看了好一会书,眼神才倏尔飘落在胡狗儿身上,注意到他僵硬的姿势。
她吩咐道:“外头太冷,进殿当差。”
嗓音是冷的,也没有一句多的关怀,可偏偏就能让人心头一热。
“是。”
胡狗儿在万俟望的凝视中,走入殿中。
殿中烧着炉火,身上冷意霎时间驱散许多,心头也更热。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
冲动这种词对他来说很稀奇,他向来只把自己当作主子的物件,由她任意取用。
可此时心中的冲动太强烈,使得他第一回,这样冒昧又主动地开口。
“主子,你记得我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沙哑尾音还带着紧张的颤抖。
月台诧异看他一眼,没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孟长盈却听懂了。
她波澜不惊,点头道:“记得。”
“主子真记得五年前……”
胡狗儿小小上前一步,语气急切,黑漆漆的眼睛仿佛都注入了生气。
孟长盈“嗯”了一声:“你是那年汉兽场活下来的。”
她话里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就像当年一样,野兽腥臭的口涎滴在他脸上,被困在笼子里的也是他。
也许下一瞬,他就会死,就会成为贵人脚下一场乏善可陈的无趣表演。
可孟长盈来了。
她的目光冷淡如水,扫过笼子里脏兮兮的小杂胡,那副麻木呆滞的蠢样,没有让她的眼神停留半分。
她看起来,比那些在高台之上赏玩血腥游戏的贵人更冷漠。
可她只用一番话,就让小太子拜她为母,逆转大朔朝堂政局。
这些胡狗儿都不在乎。
他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什么胡人汉人。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头上压着老天爷,压着贵族老爷。
贵族老爷要他的命,要他全家的命,要他跪着去死,要他做狗。
可主子解开他的枷锁,要他做人。
他浑浑噩噩,无处可去。
主子说,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
胡狗儿看着孟长盈雪白的侧脸,上前的那一步又撤回来。
如今这样,就是他最好的活法。
星展月台都吃了一惊,哪里想得到胡狗儿竟然是从臭名昭著的汉兽场中存活下来的。
那是何种地方,她们都无比清楚。
一时之间,别说月台,就连星展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变化。又想起白日里胡狗儿自述一家人都死于非命,星展更难受了。
早知道胡狗儿这么惨,最开始她就不故意欺负他了……
万俟望在一旁听着,面上漠不关心,实际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原来这小子居然是当年从汉兽场活下来下的。怪不得跟个狗屁膏药似的,黏着孟长盈扯都扯不开。
那时封存汉兽场,遣散所有百姓奴隶都是孟长盈在操办。或许有无家可归、年岁又小的孩子被留于宫中侍候,因而有了今日的胡狗儿。
当年怎么就没给他底下来一刀,直接送进来当太监呢?
万俟望心中遗憾万分。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先下手为强。
眼看着两人还要再聊天,万俟望突然开腔:“对了!这会正是交子,该燃爆竹了!”
说着,他迅捷一跃而起,半扶半哄地带着孟长盈就往外走。
“娘娘,我们一块去看燃爆竹,可热闹了,你肯定喜欢!”
孟长盈被他拥着来到庭前,德福很有眼色,立即唤人来点燃爆竹。
胡狗儿跟在后面,注意到万俟望回头意有所指的眼神。
“大好的日子,总该听些喜庆欢乐的东西嘛!”
话音才落下,噼里啪啦的动静响起。火花四射,竹子爆裂炸响,带起不少雪花飞溅。
这声响在寂静深夜里极其震撼,大家都在火光中捂住耳朵,笑开了花。
孟长盈却没有,她只是静静看着,忍耐着耳朵里一跳一跳的鼓胀疼痛。
她总是这样。
疼的时候,沉重压抑的心头好像反而能松快几分。
人真是奇怪啊。
可这疼痛只一瞬。
下一秒,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蓦地覆上她冰凉的耳朵。
霎时间,所有尖锐鼓噪遥遥远去。好像一切都被隔在温暖厚实的保护之外,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
孟长盈缓慢眨了下眼睛。还没转头,耳侧就贴上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
隔着手掌听不真切,朦朦胧胧地在说些什么。
听不见。
可孟长盈的胳膊挨着他因大笑而震动的胸膛肌肉,脖颈间被那只欢快乱摇的绿宝金珠蹭过,鼻端是辽远草原上太阳炙烤过长草的味道。
明明是在深宫,孟长盈却仿佛触碰到烈风的气息。
眼前火花明亮得扎眼。
万俟望用头轻轻撞了下捂着孟长盈耳朵的手掌,带着孟长盈也微微一晃。
孟长盈看向他,万俟望还在笑,肆意嚣张又耀眼。让她想起了黑狼。
孟长盈便也笑了。
元日一早,百官敬礼拜贺,孟长盈并未露面。直至傍晚元日宫宴过半,酒酣耳热,孟长盈才姗姗来迟。
万俟枭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脸上凶性必现,几乎扑倒在御案前。
他高举着鎏金嵌宝酒杯,酒液晃荡间,顺着他手腕滴滴答答淌下。
万俟枭高呼着:“娘娘,臣敬你一杯!”
“娘娘,你且喝上一口……”
话才出口,瞬息之间,胡狗儿已一脚将人踹了出去,冷眼而视。
万俟枭翻滚在地,手中酒杯砸落,酒液淋了一身。他不大灵活地爬起来,粗声粗气吼起来。
“谁,谁敢踹我!”
第33章 火花怎么孟长盈就没……嫁给他呢?……
万俟枭那无礼模样看得不少汉臣暗自皱眉。可碍于身份,都不好开口,只能隐晦看向孟长盈和万俟望。
眼见孟长盈浅啜热茶,完全没将万俟枭放在眼里。
万俟望眼睫压下来,嘴边还挂着笑,几步走过来,直接将人用力捞起来,“宫宴方才开始,叔父怎么就醉了?”
万俟枭扭过头,带着红血丝的下三白眼直视万俟望,酒气熏天。
“你……你谁啊!”他似是没认出人,猛地挣扎了下,竟没挣开。
万俟望脸上笑得和颜悦色,可手掌铁钳一样掐着万俟枭手臂。用的是能捏碎骨头的力气。
万俟枭醉醺醺的脸片刻扭曲,疼得不行了。
“今日是岁首,万物更生的好日子。叔父挑今日醉倒,可不是什么好事。”
万俟望调笑着,手臂肌肉越发紧绷,又加了两分力,掐得万俟枭忍不住地低声痛呼,变了面色,“你做什么!”
万俟枭拳头捏紧,眼角余光瞟到孟长盈注视的目光。
拳头终究还是没挥出来。
他忌惮孟长盈。
即使已经拿到北关二军镇的军权,那股子忌惮依旧能让他在孟长盈面前按捺住性子。
万俟望松开手,随意甩了甩手腕,故作惊讶地挑眉。
“叔父
莫不是想跟朕动手,当真是醉得太过。皇兄还不快来把叔父送回府,北关军的担子如今压在叔父肩上,可千万仔细着些,别摔了跤。”
万俟浑脑子转得不快,但人很听话。他任职司隶校尉后,持节督查。人人尊敬着,难得扬眉吐气。
可万俟枭接手北关二镇后,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甚至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万俟枭都要把他的脸面踩上几脚。
这会儿见万俟望下万俟枭的脸,万俟浑自然乐意效劳。
他上前一把拉住万俟枭,语气不甚好,“叔父,既然醉了,就请回府去吧。”
万俟枭可不是受气的人。孟长盈也就罢了,旁人他哪里肯忍。
“你又是什么东西!”
万俟枭冷斥,眼里找不到半分醉态。他甩袖挡开万俟浑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殿中丝竹声悠然缭绕,舞伎脚步翩翩。百官眼神交错间,推杯换盏,似乎万俟枭的离去并未惊动任何人。
孟长盈更是从始至终,都不曾投去一个眼神。
亲手喂大的狼,还没到放生的时候,尾巴就想翘到天上去,自然要敲打敲打。
万俟枭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万俟望才收回目光,转头笑着执起一杯酒。
“娘娘恼他了?我还以为娘娘同他是好盟友呢?”
孟长盈淡淡瞥他一眼,雪白面庞无甚表情,也自带清冷的傲气,如山巅不可攀折的花。
浑身上下只写着四个字,懒得理你。
旁人看他是有礼有节、君子端方,可偏生孟长盈就能瞧出来他的阴阳怪气。
万俟望也知道孟长盈能瞧出来,所以更来劲了。
他凑近些,举着酒杯向她敬酒:“娘娘昨日还与我把玩红梅,怎么今日全然不搭理人?”
万俟望歪着头,耳畔金珠一荡,在灯火通明的殿中闪出浓绿光晕。
孟长盈眼神捕捉到那枚欢脱的金珠,忽地有些遗憾。若是万俟望发辫披下,金珠在散落卷发中摇晃,想必那情态观赏起来更妙。
万俟望还举着酒杯,浅茶眸光比玉杯中的琥珀酒色还要灵动。
孟长盈抬抬手,莹白手指搭上酒杯。万俟望会意松开手,孟长盈却没有接。
那截指尖缓慢掠过他的鼻息,捏上那只摇摆的绿宝金珠。
莹亮酒液倾洒下来,尽数泼上万俟望的宽袖。
可他已全然顾不得了,像是被捏住命门。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后颈骤然乍起热汗。
他看不到孟长盈如何摩挲那只金珠,却能感受到耳畔的动作细微。
万俟望眼睛紧紧盯着孟长盈滑落的衣袖,那只纤细手腕上荡着条盈润玉镯。
冰冰凉凉的玉镯柔柔依在他脸侧,只一偏头便能咬上去。
金珠,玉镯。
孟长盈总是能让他得到意料之外的刺激。
怎么会有人这么轻而易举地撬动他所有心神?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生燎原烈火,压抑不住地热血沸腾。
从前他觉得孟长盈是勾起他狩猎欲望的羊儿。可如今,他在她手下,才更像是只束手就擒的猎物。
可他竟还无比享受。
万俟望颤抖的神经中,忽地激出一串火花。
若是……孟长盈晚几年再嫁人,也许,她会是他的皇后。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念头,是某种未经涉猎的禁区。
如今想起来,他顿觉错失万千良机。
好生遗憾。
区区五年而已,怎么孟长盈就没……嫁给他呢?
心念电光石火一瞬,神思竟已越到了这种地步。
万俟望宽袖下的拳头不自觉收紧,可他难以控制自己不接着往下想。
“才喝了几杯,你也醉了?”孟长盈开口问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仿佛刚才让他几乎灵魂出窍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逗猫逗狗也不过如此。
万俟望张唇,嗓音喑哑许多,低低地答:“没醉。”
他确实没醉。
可脑中的画面却比醉了还要疯。
孟长盈凝眉看他,疑道:“那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万俟望迅速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速度快到几乎像是一个巴掌。他摸不出来什么,因为他的手掌和脸一样烫。
“我……”
万俟望竟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候。
孟长盈眼眸微动,打量着他烧红的耳尖。半晌,突然明悟。
“你这是羞了?”
万俟望骤然抬眼,看孟长盈一眼,又别开脸,简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孟长盈失笑,觉出些趣味来。面慈心狠、惯爱装模作样的狼崽子居然也会害羞?
“你也到年纪了。”
孟长盈没注意到万俟望飘回来的目光,那眼神冷飕飕的。
她沉吟片刻,道:“你且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万俟望眼睛瞬间灼灼,如烈火遇风势,燎原也不止。
他似乎得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
孟长盈眼神一扫过来,他却又偏头避开,喉结上下滚动。
孟长盈少见到他这般不遮不掩,外露着情绪,倒也觉得有些新奇。
只不过她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事情,见他不欲多谈,便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自己拿捏住分寸。”
话落,万俟望的耳朵却越来越红,简直要比肩铜炉中的烧红火炭。
孟长盈眨了眨眼睛,轻笑。
还是个孩子呢。
大殿角落。郁贺手撑着额头,酒虽喝得慢,却不间断,一杯又一杯。
自从乌石兰部覆灭后,乌石兰萝蜜就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曾经骄阳一样热烈的姑娘枯萎了。
她不出门,也不说话。人一日日地瘦下去,肚子却一日日地膨起来,像支长出瘤子的干枯藤蔓。
郁贺懂她的爱,也懂她的恨,因此他无可奈何。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还能怎么办呢……
星展远远地看着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身边崔绍还在和羽林军中的兄弟勾肩搭背,喝得酒酣耳热。
星展推推崔绍,崔绍回过头来,一脸醉态,但很嚣张。
“唤你爷爷做甚!”
星展眉毛一竖,一脚就踹上去,骂道:“喝酒喝疯了,连你姑奶奶都不认识了!”
崔绍偏身一躲,只躲了大半,被踹得身体一晃,带倒案上酒杯。
偏他还咧嘴在笑,像是醉懵了。
星展没办法,但又犹豫着不好上前。这毕竟是宫宴,一举一动都在百官眼中。
远远鼓楼鼓声擂动,低沉如雷,催得星展越发焦躁,进退两难。
崔绍歪在案上,嘿嘿地笑,举起酒壶喝上一口,唱道:“晨钟暮鼓,世人皆苦*……”
郁贺还在喝,这会儿已经抚着胸口面色发紫,几乎要呕出来。
星展心头一紧,再也压不住了。
正要不管不顾过去时,一双手忽然按在她肩上。
星展一扭头,懵然道:“月台,你不是在主子身边……”
月台按在她肩上的手顺势一捏,止住她下面的话,“我去总比你去好,主子有胡狗儿看着,出不了差错。”
这话一出,星展眼睛立时睁大,张着嘴要说话,半天却只吐出来几个字,“你,你,你知道……”
烛光跃动中,月台柳眉弯弯,温柔带笑,“傻丫头,我知道。”
说完,她便朝着郁贺走去,把酒壶全收了。又给他拿来热汤和巾子擦手擦脸,把人送了出去。外面有郁家的下人,不用多操心。
月台回来时,崔绍趴在桌上,唱得更大声了。星展嫌他,把月台带过来的热巾子直接丢他面上,热气直冒。
崔绍也不气,笑呵呵地摁着巾子,给自己仔细擦了一遍脸,才道:“多谢月台姐姐。”
星展对他哼了一声,拉着月台就走,直到偏僻处停下。这里没人,星展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也收敛了。
她看看月台,又看天看地,也不开口说话。
月台抬手
捏捏她鼻子,打趣道:“咱们风风火火的太仆卿大人这是怎么了?”
星展咬着唇,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又问一遍,“你当真知道?”
“知道什么?”月台笑着反问,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星展瞬间泄气,以往每次月台露出这种表情,都是她的小秘密藏不住的时候。
“那……那主子她……”
星展吞吞吐吐,把月台都逗笑了,“你连我都瞒不过去,还想瞒主子?”
这倒也是,主子那么聪明……
不对不对。星展立马拉回思绪,严肃着小脸质问。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34章 私民没有谁的肩膀生来就是要担天下的……
“大约是……”
月台声音稍一拖长,果不其然,星展已经急不可耐地凑近。
月台促狭一笑:“三年前吧。”
“三年前?!”
星展音调拉高,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急切地低声追问:“你怎么会三年前就知道!”
月台被她推开晃去,伸手点点她额头,笑得无奈。
“那时主子丢了条绿帕子,本是不打紧的事,你却执意在长信宫外来回找了三个时辰,谁能不起疑心?”
星展哑然,回忆起那天的事。只隐约记得她心不在焉地找了许久,终于等到郁贺风尘仆仆而来。
那是郁贺第一次随边军出关,奋战半年,方才大胜而归。
自那以后,郁贺便迎娶乌石兰萝蜜,坐上京畿执金吾将军之位。
她再也没有流露一丝多余的情意。
这对大大咧咧的星展来说并不容易,可她还是做到了。
可没想到,只那么一次,还是没能瞒过月台。
“我……”
迎上月台的目光,星展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胆怯,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月台摸摸她的头,又扶正她鬓边歪掉的珠花,温声道:“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说着,她又宽和一笑,调侃道:“一件事竟能憋了这么些年,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星展眼底刚溢出的泪花,又被这句话给逼回去了。
她捂着嘴笑出来,可眼泪也掉下来。
月台把她抱在怀里,用手绢擦去她的泪。虽是笑着,可还是心疼的。
“傻丫头,什么话不能和我说呀,硬是自己撑着,傻不傻?”
星展鼓鼓腮,呼着气,想要止住眼泪,可还是不行。
月台温暖带着馨香的怀抱,像是娘亲。
星展心里的委屈像是被堵住的泉眼被戳开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将人淹没。
“你们都有太多烦心事了,我不想再用小事来烦你们。”
星展抽抽噎噎像个小孩子,月台轻叹着气,把人抱得更紧些。
“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你的事又怎会是小事?若我能早些知道,也许……”
后面的话月台咽了下去,可星展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星展按住月台的肩,和她对视。眼睛哭得红红的,泪痕还没擦干净,但目光却极坦然坚定。
“月台,即便没有乌石兰萝蜜,我也不会嫁给奉礼。”
月台眨眼,一时不解道:“什么?”
“主子筹谋多年,南北朝局混乱。这种紧要关头,儿女情长如何能挡路,我必定要与你们同进退。”
星展带泪的眼神光炯炯。
年轻气盛的心并不会被情爱打倒,她更在意的是建功立业。
月台微怔,很快又失笑。
星展见状有些窘,高声道:“你怎么笑我,我的话也是真心的!”
月台点点头,嘴角噙着的笑带着怅然。
“星展长大了,我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只是没想到,你长大地这样快。”
主子说话并不会避着星展。但主子话少,也并不爱说空话。
月台还以为星展心宽,没想过这些。可没想到,她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可惜吗?”
月台的问话突兀,但星展明白她的意思。
星展眼眶有些热,眼前模糊起来,却还笑着说:“孟家死了这么多人,天下死了这么多汉人。我从小就憧憬着上战场杀胡人,马革裹尸而还。”
“如今这念头稍改了些。杀完胡人,我还是活着回家吧。再同你们快活地游山玩水快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于郁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何必强求。
只要人还在眼前,就足够了。
月台轻轻叹了口气,半晌,却只说出一句。
“傻丫头。”
说完自己的眼眶却湿了。
星展呼出一口气,胡乱抹抹眼泪,又嬉皮笑脸地回来逗月台,戳她的脸蛋。
“傻月台!元日是一年伊始,可不能掉眼泪,不然小心一年都是个大哭包!”
月台被她逗笑,侧身躲避,去拍星展的手。
“你倒说得好听,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哭湿了我两条手帕。”
星展一把抽走月台手绢,跑出几步又回头做个鬼脸。
“月台!元日喜乐!”
说完便闪身跑开,余下清脆响亮的嗓音回荡。流光溢彩的宫灯之下,似乎一切都是明亮美好的。
月台笑着摇摇头,片刻后,笑意又渐渐淡了。
她对着无人偏殿,也轻声说了句:“元日喜乐。”
新年的喜庆氛围很快被春寒冻结。正月里两场大雪,压垮云城城郊许多百姓的房屋。
天寒地冻时无处居住,这是要命的大事。
此事由郁贺报上来,在孟长盈授意下,各级闻讯而动。建屋施药放粥,也只能尽量保证少冻死些人。
最冷的化雪那日,孟长盈乘马车出城,亲自监督城郊赈灾一事。
日光只带着稀薄热度,丝毫抵不上刮骨北风,更别说化雪寒气的冷意似利箭,直往骨头缝里插。
民曹起部动工修缮了大半房屋,让百姓夜里好歹有个遮风挡雨之所。
修缮一事一直都在继续,民曹施药施粥人手不够,拉了不少崔绍军中兵士顶上来。
可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
孟长盈走在化雪后的泥泞道路上,锦缎鞋面沾上污泥。厚实毛氅拖在地上,白绒绒的毛边也变得脏污。
月台看得直皱眉,她怕孟长盈湿了鞋袜沾染凉气,再生一场病。
胡狗儿更是恨不得趴在地上,叫孟长盈直接在他身上踩过去,干干净净地才好。
可这话他一点也不敢说。
一行人有带刀宿卫随行,百姓不敢围观,就连看也只敢低着头悄悄去瞅贵人的模样。
他们有的端着热汤药,猴急吞下肚,烫了一嘴火泡。
有的抱着热粥,警惕环视四周,才勾着头珍惜地一口口抿下热粥。
还有的几个人挤在黑黢黢的破屋角落,粗衣烂衫一层层裹在身上,像是无家可归的乞儿。
孟长盈一个个扫过去,目光冷而沉,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倒是星展,又是皱眉又是叹气。
还亲手扶起来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女孩,想给她些钱财金银。可一看到周围那些聚集过来的眼睛,她又把手收回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给她关照恐怕才是害了她。
“主子,他们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也太可怜了!”
放那小女孩离开后,星展忍不住地小声抱怨。
孟长盈停在脚步,声音冷清如玉石:“方侍郎,你作何回答?”
前面正在带路的起部侍郎身体一僵,转过身来,似有不服地辩解道。
“娘娘,这些百姓都是附近坞堡宗主的私家属民。征收租调皆是坞堡主的一家之事,民曹不得干预啊。”
“他们只为坞堡主做事,坞堡主却不管他们死活。也是娘娘心善,不然一场雪灾过去,城郊定是尸横遍野。”
说到这些,起部侍郎也有怨念。
太祖定下的宗主制在当年战事频发之时,为北朝拉拢了大批有私兵私粮的坞堡主。
可如今几十年过去,坞堡主麾下动辄几百上千人,都属于私
民。私民既不向朝廷缴纳赋税,也不参与租调傜役,只归宿于坞堡主管理。
坞堡宗主就如同北朝治下的小朝廷,自成一家。
宗主就是土皇帝,私民如同奴隶。没有户籍没有工钱,耕地织布做工所有的产出都归宗主所有。
宗主肥得流油,却吝啬给予私民任何好处。
奴隶死了不要紧,还有奴隶生的小奴隶。
人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宗主过得舒舒服服,国库却紧巴巴。
这么多年,左民曹和度支曹上下,谁不是一个钱掰成两半花,没少被各部同僚暗地里骂抠门。
孟长盈连连推行均田、平俸制,才让国库稍稍宽裕。可今年定下的北关长城一事,又是花钱的大头。
可此时民曹部还得给宗主擦屁股,拨款赈灾。赈的还是从不缴纳赋税的宗主私民,谁能不恼?
孟长盈不语,一行人气氛冷寂。
北风呼啸刮过,孟长盈额前碎发飞舞,几乎睁不开眼。
冷到抽气的声音在四处间歇响起,百姓都慌忙去找遮蔽物躲起来挡风。
施粥兵卫也侧过身,按住头上风帽,拉紧皮袍。
可孟长盈却在这样的大风中,解下身上皮毛大氅,迎着寒风微微闭眼。
冷风迅速吹凉她的身体,雪白面庞蒙上一层红。
月台急得去夺孟长盈手中大氅,心焦道:“主子,你这是做什么呀!”
孟长盈嘴唇紧抿,冷风吹倒她的长睫,吹红她半阖的眼睛,隐约晶莹。
“月台,人生百年,过得太慢了。”
她冷然嗓音里带着外人察觉不出的抖,可月台却骤然心酸。
“主子,你……”
月台难以说出要她珍重,要她振作,要她坚强的话,这本就是孟长盈一直在做的事情。
乱世凶年,众生皆苦。
可没有谁的肩膀是生来就要担天下的。
拨乱反正不是易事,耗的是精神血气。
孟长盈是个最悲悯心软的人,却要直视世间所有苦难困厄。
月台知道,若非国仇家恨加身,若非不得已,孟长盈不会走到这一步。
想到这,月台心中竟诡异地冒出一股子庆幸。
若非如此,孟长盈或许也不会活到今日。
常岚撑不下去了。
主子却不得不撑下去。
月台站在孟长盈面前,却无能为力,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笑比哭还苦涩。
“主子,穿上毛氅吧。”
她声音轻地近乎请求。
星展站在一旁,无措地去看胡狗儿。
胡狗儿默默地站到风口,撑开身上披风,去挡这要命的北风。
第35章 糊涂狗咬狗的把戏,我最爱看。……
孟长盈有所察觉。她睁开眼,看见围拢在她身边尽力为他挡风的三人,紧抿的唇线稍稍放松。
只吹了一会风,她面色已苍白如纸,颊上被风刮出的殷红像是纸上朱砂。
“且放心,还不到我死的时候。”
孟长盈嗓音哑得厉害,才说一句话,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月台赶紧帮她顺气,星展端来热汤,却被孟长盈推开。
她摇摇头,望着远处破败墙垣下的私民,声音沙哑,“朝中那些硬钉子,是时候拔除了。”
回程路上,崔绍来接。高头大马上,他一身利落官袍,绛紫披风迎风翻滚。腰间轻吕剑镶着耀眼宝石,一路不少姑娘爷们都偷眼来看。
姿态风流,颇为自在。
星展与他并肩骑马,察觉到周边若有若无的视线。她面上无语,有种想给崔绍一脚的冲动。
“你这人真有意思,日日都像只开屏孔雀,我是真没见过比你爱显摆的公子哥!”
崔绍手持缰绳,随手掸了掸衣襟,潇洒一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待你垂垂老矣,本公子就是你苍白回忆中最鲜亮的身影,到时你还要多谢我。”
星展毫不客气地给他一马鞭,故意呕了一声,“谢什么谢!你可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崔绍正侧身躲避时,后方轿辇垂下的厚厚帘子被挑开,月台露出半张脸,扬声招呼他们:“别闹了。元承过来,主子有事寻你。”
一听这话,崔绍立时正色,打马转头,上了轿辇。
轿中生着炭火,比外面暖和许多。崔绍边解披风,边笑着打趣:“孟姐姐寻我,总不会是要给星展做主吧?”
“星展可不是会吃亏的性子,”孟长盈手中端着热茶,轻咳两声,抬目道:“且说正事。万俟枭征发傜役一事,想法子让他同漠朔九部据有的坞堡对上,叫他征不到人最好。”
崔绍知晓孟长盈今日行程,这会儿眼珠一转,已经想明白她的用意。
“妙啊!狗咬狗的把戏,我最爱看。”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塵尾扇,没摇起来,只在掌中把玩,眼中神思闪烁,“尤其可那昆日,借着咱们的势成了九部之首,得了便宜还敢不认账,去讨胡人的好,那就让他两头不讨好!”
孟长盈淡淡“嗯”了一声:“说得不错。听闻崔大人这些时日病了,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崔绍闻言抬眸,心中一暖,又嘻嘻一笑,往马车上一靠:“孟姐姐莫担忧,家父身体无碍。南雍局势有变,雍帝又病倒了,这回恐怕没两年活头了。”
这消息孟长盈也知晓。她摇摇头,评价了句:“死得太早,也不好。”
南雍局势之乱,比之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雍帝是开国之帝,虽说年岁渐老,但到底还能稳住局势。若他真早早猝然逝去,恐怕南雍立刻就要大乱,必然影响天下大局。
最重要的是,这于孟长盈的计划极为不利。
崔绍笑笑,嘴角弧度扬高,凑近些,压低声音开口:“孟姐姐且放心,那老贼一时半时死不了。不过,这消息既然传出来了,倒是能让咱们好生利用一番。”
孟长盈垂眸凝思,倏尔明悟,轻笑道:“这主意定是你出的。”
崔绍晃晃塵尾扇,长羽扫在下巴处。他歪头一避,得意笑道:“孟姐姐果然了解我。”
话落,两人对视间,眼底皆是促狭笑意。
崔绍虽看似玩世不恭,可做事向来老道,滴水不漏。这点倒是和月台很像。
没几日,金銮殿朝议,万俟枭已坐不住了。
他颇为不满地向孟长盈控诉:“娘娘,北关长城一事,臣尽心尽力,力求开春化冻便能动工。云城周边明明有大量无所事事的百姓,可力役人口竟凑不足。”
即使万俟望在位,可万俟枭依旧无视他,只向孟长盈进言。
万俟望对此也并未流露出任何异色,还随同众臣子的目光,一齐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本是倦怠坐着,闻言抬眉,似乎来了兴趣,询问道:“为何凑不足?”
万俟枭冷眼瞥向一旁的可那昆日,狠声道:“这话得问可那昆将军了。城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坞堡主,都隶属于可那昆部落。坞堡主手下掌握着成百上千的私民,本王竟都动不得,也是奇了!”
孟长盈目光懒懒移到可那昆日米神身上,并未言语。
可那昆日立即迈出一步,紧张回应道:“傜役一事本该交由各州郡选调,与坞堡并无干系啊。更何况坞堡宗主可拥私民,乃是太祖皇帝入关时定下的规矩,臣实在不敢僭越。”
一番话把自己和漠朔九部摘得干干净净。
坞堡主大多都是扎根本地的地头蛇,并无官身。若是不与云城官员勾结来往,恐怕第二天就会被人搜刮油水,连窝端了。
社稷百年弊病,上下利益牵连。孟长盈几年的改革,也无法完全扫除此事。
“是吗?”孟长盈不置可否,只随口吐出二字。
万俟望状若忧虑,凝眉沉吟道:“虽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然三代不相袭*,世异则事异*。如今大朔连连受灾,百姓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岂能再容坞堡宗主之流榨取民脂民膏?”
看清局
势,可那昆日头垂得更低,不敢再多做争论。坞堡一事他早有所察觉,孟长盈处理完手中的事,不可能不将目光投注过来。新帝即位,万俟望也不可能容许坞堡如血蛭般吸食大朔精气。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先挑起此事的居然是万俟枭。他心中不免恐慌,有种事情全盘脱离掌控的感觉。
孟长盈手段了得,随手就能拨弄得漠朔九部晕头转向,掌控万俟枭为她所用。
她不曾胁迫任何人。他们也明明是为自己算计,可最后却都成了为孟长盈做嫁衣。仿佛她能看透人心,仿佛他们的意志便是她的意志,可彼此之间明明立场不同。
无知无觉就掉入了陷阱,还在沾沾自喜。这才是最恐怖的。
万俟枭有几分诧异,没想到万俟望竟会顺着他说话。短暂思虑过后,只当万俟望也想分一杯羹。
他压下心中涌起的烦躁,瞪向可那昆日低垂的头顶,直接发难:“娘娘,既然此事无人有异议,本王以为应当立即剥夺坞堡宗主手中的百姓,让其各归各位、均田劳作、赋税徭役。这才是重中之重。”
虽说他手中也有几个坞堡宗主年年进献油水,可那点油水对比北关二镇,他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更重要的是,自从北关军镇一分为二,漠朔九部就开始躁动。甚至连可那昆日也没那么听话了。乌石兰部已灭,万俟枭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乌石兰部崛起。
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此言一出,漠朔九部人人都急得不行,可领头的可那昆日和纥奚五石却一个比一个沉默。甚至万俟枭还是此事的主导者。
汉臣则隐晦地互相观望,不少人面上难掩喜色。
胡汉就如同天平两端,你弱他强,你强他弱。漠朔九部被削弱,汉臣的政治生存空间自然就能拓展。更何况,孟长盈和万俟望都是汉改的支持者。
汉臣似乎真的要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了。
风起云涌中,唯有孟长盈淡漠颔首,面色无波无澜,她随意抬手一挥,裁决此事。
“即日起,废除坞堡宗主制,立三长制。百姓各归乡里,五家立伍长,十家立什长,五什立里长*。”
“三长督查户籍,征发租调,缩减豪强荫户,经县、郡、州级级登录上报。此事由左民曹度支曹负责,尚书令崔大人总领,不得有失。”
“臣领旨。”各部垂首应声。
万俟枭望着孟长盈平静无比的一双眼,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包藏万物。
原来她早有准备。难道说今日之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今日之事本就出自她之手?
万俟枭原本火热的情绪凉下来,心绪复杂难言。这个孟长盈,究竟要做什么?
正在百官各怀心思之时,崔岳突然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乍起,吓了万俟枭一跳,不知道这老家伙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万俟望却眼睛一亮,手掌按住宝座龙头,微探出身:“且讲。”
“陛下,臣听闻南雍皇帝病危,不日或死,到时南朝必定大乱。恰逢坞堡宗主制废除,可充分补充兵力。此乃天赐出兵良机,臣敢请陛下下令大军南征!”
崔岳话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官皆骇然。
纥奚五石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崔岳的鼻子就开骂,“一场病把你脑子给病糊涂了!崔宏钟你说什么胡话呢!”
崔岳被骂也老神在在,捋着长须淡定无比地同他对视,甚至还微微一笑。
可那昆日也面露震惊,来劝开口,但语气委婉许多,“崔大人,大军南征与南关边境的小打小闹不同,岂能妄言出征开战。崔大人是文臣,或许不知战事艰难。”
他说得也算中肯。大军南征,南关边境的兵马粮草定然不足,需要大部调动各州郡资源,难保北戎西羌不会趁火打劫。
更何况南雍据淮江天险,水军强横。而北朝最有战斗力的大军来自塞北草原部落,别说水战船战,甚至不少将士都是旱鸭子。
仓促南征,的确不是良策。一向稳妥沉着的崔岳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真是病糊涂了。
第36章 输赢“春日里,我会给你写信。”……
“崔大人,人还是要服老,军国大事岂可妄议?”
说话的是万俟枭。
他才得了恩典,狠狠挫了可那昆日的锐气。心情自然不错,说话不算难听。
崔岳只缓缓摇头,侧目而笑。
崔绍向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此言差矣。大朔既据淮江之北,又岂能数十年龟缩一隅,不图天下大业?”
他说得慷慨激昂,同时眼眼尾一扫郁贺。一个微不可察的示意,郁贺立即站出来。
“中郎将说得好。陛下新即位,废除旧制,铲灭蠹虫,若气吞山河之象。南朝皇帝垂垂老矣,有何可惧?我军厉兵秣马,南征一统河山,指日可待!”
掷地有声,热血沸腾。
不少胡人武将都直皱眉。纥奚五石沉不住气,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们一个二个,都安得什么心?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在陛下面前,竟也敢大放厥词!”
骂完,他转头去瞧万俟望,等他出言训斥这些不着四六的蠢小子。
可万俟望却凝眉深思,似乎是真听进去了。
纥奚五石不可置信,又去看万俟枭。
万俟枭竟一转态度,突然义正词严道:“陛下,此事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态度这样认真地对万俟望进言,还是第一回。
但很显然,万俟枭也没安什么好心。
“三长制推行,朝廷赋税兵役压力必定大大减轻,又恰逢南朝老皇帝病重。若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扬我天威,踏平江南,必成千秋大业!”
对于一个新即位的小皇帝来说,这话极具蛊惑力。
万俟枭微微垂着头,眼睛却上翻着,死死盯着万俟望变幻的面色,嘴角藏着的笑阴狠难言。
可那昆日眼神在场中扫了一圈,机智地闭嘴,并不参与此事。
纥奚五石还在懵,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明面上和万俟枭对着干,只好也悻悻退后。
万俟望眼中异彩连连,明显意动,又犹豫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似乎并未发觉殿中的局势变化,只手撑额头,闔眼假寐,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万俟枭还想开口再劝,万俟望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
“南征一事干系重大,各部粮草兵马都难抽调。朕看娘娘也乏了,今日朝议且罢,下回再议。”
话至此,百官退朝。
万俟枭颇为不甘心地站了会,最后才离去。方才走出殿外,他便低声骂了一句。
“无能蠢货,只知道看孟长盈的脸色!”
骂是这么骂,可天知道他方才有多紧张。生怕孟长盈忽然转醒,一句话否了他的提议。
南征一事简直可笑,但万俟望居然真动了念头。
若能骗得这小子御驾亲征,死在淮南,大朔便后继无人。老五自不必说,废物一个。
若成了,他没准真能名正言顺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到时连孟长盈和汉臣都无可指摘。
金銮殿空,孟长盈还闭着眼。
万俟望看了她一会,慢慢地凑过去,趴在玉案上,轻声唤她。
“娘娘?”
孟长盈眉头微微轻皱,如雪湖泛波。
万俟望嘴角扬了扬,带了点恶劣心思,撑着玉案缓缓靠近孟长盈。
“啪——”
撞上一只手掌。
万俟望抬眼,月台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正挡在他面前。
忘了她也在。
失策。
孟长盈眼睫一动,终于睁开眼。
万俟望顺势歪头,避开月台的手掌,眉目明朗一笑。
“娘娘怎么真睡着了?”
孟长盈手指捏捏眉心,“嗯”了一声。
万俟望坐回去,随手翻了翻面前的公文,笑道:“原来娘娘打算的先斩后奏,是这样的。”
孟长盈抬眉瞥向
万俟望,淡然道:“怎么,你不愿?”
万俟望一合公文,敞着腿坐姿流氓,带着些悍气。
“迁都,南征,御驾亲征。”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三下,笑得张扬肆意,“这样刺激有趣的事,有何不愿?”
孟长盈的计谋似乎并不复杂。迁都阻力极大,那就假借南征之名,携百官南下。
人带过去了,别的就好说了。
看着简单,但实操起来需要顾及的方方面面极多。
既然假借南征,那就要做出真南征的样子来,不然谁也骗不过去。
南征是一方面,御驾亲征又是一方面。
谁走谁留,北关军如何压制,粮草兵马如何调动……细化起来,可并不容易。
孟长盈掌中托着一只小巧手炉,垂目把玩着上面的须子,嗓音不疾不徐。
“我会留在云城,万俟枭和北关四镇我压着。可那昆日你带走。其余事宜你看着办,我一概不管。”
万俟望听得很认真。直到最后一句时,他轻笑出来,隔着玉案去拉孟长盈的袖口,故作姿态扮可怜。
“娘娘,你不管小七了吗?”
孟长盈疏懒抬眸,微凉指尖点在万俟望蜜色的手腕上,微微笑着。
“这一天你不是盼了很久吗?怎么又做这撒娇模样?”
万俟望被戳破,也面色如常,反而更靠近些,压低身体仰面看着孟长盈。
手腕一翻,让孟长盈的指尖栖在他强有力跳动的滚烫脉搏上。
“自然是做给娘娘看,娘娘不是很喜欢吗?”
孟长盈斜倚着凭几,银灰色长睫掩着深湖似的黑眸,这般姿态让冰雪做的人似乎也多了些凡人温情。
“我没看着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死了。”
对视间,孟长盈又加上一句:“我会很失望。”
万俟望面上的笑真切起来,他反手握上孟长盈的手。
他手掌热乎乎的,有些粗糙地包裹着孟长盈温凉如玉的手掌。
“我不会让你失望。”
少年人眼睛亮极了,琥珀色眼眸煜煜含光,像藏着草原部落东升西落的晨光。
“我想带你一起走。”
孟长盈没抽出手,万俟望的手掌大而温暖,手掌相贴的感觉比手炉更奇妙,也更舒适。
她浅淡一笑,像是大人听见小孩不切实际放出豪言的笑。
她若不在,第二日万俟枭便能带着漠朔九部翻了天去。
她是大朔的定海神针,也是压在漠朔九部头上的第一把剑。
万俟望知道,但方才不知为何,莫名冲动地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可看着孟长盈连回应都欠奉的笑,心里还是生了恼意。
孟长盈总是像一阵随来随去的风,像一场飘落庭外的雪。
他伸出手只能稍稍感受,却抓不住风,握不住雪。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每时每刻都像现在这样,握着孟长盈的手,实实在在地抓住她。
“娘娘不会害怕吗?”
万俟望突然发问。
孟长盈的手在他大掌中转了一圈,散漫道:“怕什么?”
万俟望另一只手也握上去,包裹着孟长盈的手,却拢得不紧。
他眼瞳幽幽道:“从北关战败到今日迁都,一环扣一环。你就不怕某一环失去控制,所有谋算满盘皆输吗?”
孟长盈眉尖一动,嘴角弧度似笑非笑,竟显出无所谓的嘲弄。
“小七,当人走在一条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的路上,是不会害怕无法到达终点的。”
“遑论对错,只管往前走罢了。”
她面庞如冷月,明明他还握着他的手,却感觉她的气息无比遥远。
他还不知道孟长盈谋算的结局是什么。
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听懂了这句话。
赢了又如何,无数死去的汉人,孟家夷平的三族都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是复仇,也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复仇。
输了又如何,人生不过百年残命。
她耗费一生若还是做不到,那输便输了。又能怎样。
这一生,早就这样注定了。
这种话,横想竖想,都蔓延出无尽的悲哀。
孟长盈是这样想的吗?
万俟望没有再问,他只是低头,把手炉和孟长盈的手一齐包裹起来。手掌中暖烘烘的。
“娘娘,春日里我会给你写信。”
春日……
他身上的热气让孟长盈恍惚一瞬,待到春来化冻,又是一年新气象。
“等到秋来,我接你去京洛。”
“难说。”孟长盈思索着,摇摇头:“秋天时,若各部安稳,才能大迁。此事须慢慢推进,否则我一走,漠朔旧贵必定生乱。”
万俟望:“……”
他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此情此景,他忍不住这样说。
可没想到,满腔柔情被孟长盈一通理智分析给打回来了。
“我会给你写信。”
万俟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孟长盈清亮的眼睛,同时强调:“你要给我回信。”
真像只不舍得离家的狗儿,孟长盈心道。
她抽出手摸摸万俟望的头,答应他:“好。”
万俟望闭闭眼,轻轻蹭她的手掌。
“我会做得很好。”
他是在回应她先前那番话。
明明还没离开,可他已经很不舍了。
孟长盈眼中带着极浅的笑和鼓励:“嗯。”
第37章 开拔“用你们汉人说法叫兄终弟及——……
当所有掌权者都明里暗里关注同一件事时,此事必然推进地飞快。
汉臣似乎全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天天喊着南征、南征。
万俟望也一副毛头小子渴望建功立业的傻样儿,日夜苦读兵书。
孟长盈说要还政,便真不怎么管事了,即使她仍旧手握重权。
这也被理解为某种隐秘的默许。
万俟枭想给万俟望挖坑,巴不得他御驾亲征死在南边。就算不死,栽个大跟头也是好的。
漠朔九部在可那昆日的示意下保持中立,但想抽身事外可不容易。
可那昆部在孟长盈的施压和万俟枭有意无意的打压中,最终还是上了万俟望的贼船,漠朔九部起码有一半都随军南下。
即使各地的折子雪花一样飘向云城,依旧无法扭转最高掌权者的意志。
如此荒唐的南征,就这样定下了大军出发的日子。
北朔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战事,南雍自然听闻风声,可南朝众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探子。
北朝太后和皇帝,还有大臣将军们,脑子全都冻出毛病了?
可不管再怎么不信,该做的防御调动准备还是要做。一时之间,风云变化,南北全都动了起来。
虽然孟长盈说要还政,可皇帝御驾亲征,所有的事又照旧落在她头上。
因筹备战事,政务甚至比往常还要忙碌繁琐。
孟长盈无一日闲暇,补汤从未停过,必须得撑住,忙过这段最要紧的时日。
时年三月末,雪化春来。
汝、阑、庐、荥四州及周边无灾各州郡征调兵丁二十万,移书齐境。
万俟望携扈从官员、步骑兵共三十万,自云城开拔南伐,御驾亲征。
祭坛之上,北风卷旗飒飒狂舞。
万俟望一身金甲,面上三道牲血痕,扫视群臣。姿态英武宏放,端严若神。
他亲手拂开金银玉币,取牛羊牺牲血涂玄龙军旗。振臂擂动战鼓,以衅旗鼓。
三军山呼若不息海浪。
随行百官却个个面色难言,沉着者气恼者大有人在。
万俟枭近日在监管三长制和北关长城力役,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抽空过来观礼。只为了亲眼看到万俟望出征。
他的脸隐没在众人之后,带着阴狠仇视,诅咒万俟望能死在这场愚蠢的南征中。
孟长盈也在,
她面色平静地观赏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
直到祭祀结束,万俟望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
威武姿态中流露出亲近温情,却久久无言。该说的都已在相伴的日日夜夜中说过无数遍。
少年天子的第一回御驾亲征是个弥天大谎。
为的是改制救国,万世太平。
北地冷风萧索,孟长盈抬起的指尖似玉色。她整理了下万俟望金甲下的玄袍衣襟。
“小七,要活着。”
万俟望的心在滚烫中柔软。
他笑着,抬手想碰一碰孟长盈的脸,可掌心尽是淋漓牲血。
于是翻过手腕,用食指指节擦过孟长盈眼下那粒浅灰小痣,像是轻缓拭去一滴不存在的泪。
“记得了,雪奴儿。”
最后三个字音调极轻,飘落在孟长盈耳中。
她倏然抬眼,万俟望却后退,转身盔缨飞扬,只留给她一个意气风发的笑。
“出发!”
三军步骑随他而动,马蹄轰隆,尘土飞扬。未到战场,已是硝烟四起。
这场仗,是皇帝和权臣的仗,是胡人和汉人的仗,更是孟长盈和北朔的仗。
万俟望绝不能死。
否则,满盘皆输。
滚滚烟尘中,孟长盈抬手遮在眼上,眺望远处骏马上那道健硕不似少年的身影。
回想起他方才跃马扬鞭的骁勇姿态,孟长盈心中泛起一丝复杂。
可惜了,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啪啪啪——”
拍手声自身旁传来,万俟枭哼笑着走来。
“太后娘娘,你还真能把小皇帝哄去南征。你如此行事,本王可真要误会了。”
孟长盈目光仍落在远处地平线上。万俟望的背影已然看不清,只能眺望规整军阵如长蛇般行进。
“是吗?”孟长盈声音冷淡。
“是啊。”
万俟枭自然而然地应着,向前一个错步,挡住孟长盈的视线。耳畔象牙缠丝雕环在日光中耀目。
“若三十万人尽数折在南境,小皇帝就是不死,怕是也没脸回朝。”
说到这,万俟枭哂笑出声,随手拍落肩上的扬尘,话里带上了冒犯的试探。
“你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想弄死他,扶我上位吧?”
孟长盈眉头皱起来,冷眼侧目,上下扫视万俟枭。
面色波动不大,但那股子嫌弃呼之欲出,似乎在说:就你?
万俟枭面色稍变,但坚持不改口,自顾自地往下说:“若当真如此,我许你个皇后也不是不行,想必你还不知道,漠朔部落有个老规矩,用你们汉人说法就是兄终弟及——”
他嗓音拖长,直盯着孟长盈的眼睛靠近她,调笑中带着恶意。
“本王可以继承皇位,也可以娶了你,免得长夜……”
话未尽,“砰”一声。
胡狗儿跃起,一脚飞踢在他胸口。
万俟枭身高体壮,并未直接被踢倒在地,却也踉跄着连退数步,猛烈咳嗽起来。
再抬眼时,满脸阴沉。
他多年身居高位,平时最多与人打打机锋,什么时候被这样当面打过。简直是威严扫地,如何不怒。
“哪来的畜生,给我去死!”
万俟枭一个暴怒的眼神,他的随从马上抽刀奔向前,挥臂砍杀胡狗儿。
胡狗儿“锵”地拔出长刀,护在孟长盈身前。
冷风袭卷中,他面如白铁,眼瞳漆黑,下巴的疤痕红得像血。
随从冲杀上前时,“咻”地一声。
一支羽箭迅猛钉入黑硬地面。
若是那随从脚步再快一分,这羽箭怕是已经钉进身体。
“哪来的蠢贼!竟敢在太后娘娘面前造次,找死吗!”
孟长盈左后方,星展立于马上,一声厉喝。
臂间金弓拉满,箭头寒光闪闪,稳稳地在人群中瞄准移动。
若有人此时跳出来,毫无疑问会被她直接钉死在祭坛之下。
孟长盈右后方,崔绍一人一马,银甲在身。
凝滞气氛中,他手执轻吕,随手挽了个剑花,姿态潇洒。
而在他身后,羽林军护卫队兵甲齐全,虎视眈眈。
只要崔绍一声令下,祭坛瞬间会被包围。届时就算府兵赶来,边军入关,最多也只赶得及给人收尸罢了。
孟长盈面色冷淡若冰湖,所有情绪都沉在深不见底的湖心。表面只不过一层薄冷冰壳,漠然无情。
“王爷?”持刀随从急停,回头去看万俟枭,不知该怎么办。
万俟枭好不容易嘴上占了两句便宜,却生挨了一脚。现在连回去都要看人脸色。
他眸中森寒浮动,恨声道:“孟长盈,你什么意思!”
他并不和胡狗儿说话,像他这种过分傲慢的人,只和自认同级别的人对谈。
孟长盈在胡狗儿身后漫步走出,毛绒滚边大氅柔柔烘托着雪白小脸。
明明就是柔弱女子的模样。
两人相对而立,如猛兽和少女。可少女竟是更气势凛然的一方。
“万俟枭,收起你这幅模样。他是我亲手扶持的皇帝,永远都轮不到你来试探置喙。”
孟长盈声色冷厉。万俟枭被呵斥,反而笑了。
他步步向前,停在胡狗儿直指的刀锋前,这才收了笑,下三白眼阴鸷。
“你说得好听,可还不是把北关军镇亲手交给了我。你不会不知道,终有一日,北关军必定会是我手中指向王座的利剑。”
“孟长盈,你骗人可别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他声音沉沉,和着猎猎北风,像是一道霹雳而来的劲鞭,乍然抽在某些未见天日的角落。
孟长盈以为他是个蠢货。
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万俟枭言罢,暴戾看了眼胡狗儿。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胡狗儿束起的头发被他袖口带开,黑发散乱。
他并未整理,只是盯着万俟枭彻底离开,才转身霍然跪下。膝盖干脆地砸在硬邦邦的地面上。
孟长盈垂眸:“又做什么?”
胡狗儿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又”字。
他平日里活得随便,什么事都激不起他丝毫注意。但在孟长盈面前,他全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竭尽全力地追随孟长盈的任何一道目光。
“主子没发话,我却擅自动手。请主子责罚。”
胡狗儿虔诚仰面,左耳草色丝绦风中乱舞,像是乱草。
莫名让孟长盈想起万俟望耳畔的绿宝金珠。
孟长盈淡淡地移开目光,启唇道:“若能保全自身,动手也没算什么。他咎由自取罢了。”
这是……不怪他的意思?
胡狗儿膝盖动了动,不自觉地向前膝行两步,仍抬头仰望着孟长盈:“主子……”
“起来吧。”
孟长盈抬抬手,吩咐完便转身往轿辇去。
胡狗儿凝望着她的背影,却还跪着。
星展见状,灵活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长弓拍拍胡狗儿的肩,面色奇怪。
“主子都让你起来了,你怎么还跪着?膝盖不疼?”
这样冷的天气,他穿得也单薄,还跪在冷硬地面上。
星展“咦”了一声,想想都难受。
胡狗儿摇摇头,没答话。
自己撑地站起来,脚步丝毫不乱,追着孟长盈而去,尽职尽责地护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
星展拢拢进风的袖口,咂舌:“都说人身肉长的,难道胡狗儿是铜铁做的?”
崔绍还在马上,马头调了个来回,扬声应了星展的话。
“狗儿兄一片赤诚之心,你不懂。”
星展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
“我不懂你懂?”
第38章 疯马她若倒,南北皆乱。
“这可不好说,没准我还真懂呢。”
崔绍笑得吊儿郎当,即使一身甲胄,也显出几分浪荡轻浮来。
“懒得理你,你自己打马回城吧。”星展“切”了一声,去追孟长盈的轿辇。
月台正侧身探出身来,朝她招手。
崔绍目光随着过去,扯扯嘴角,策马扬鞭。
“回城!”
羽林军随令而动,护卫在教辇之后。
即使皇帝离都,北朔依旧照常运转,就如同先帝瘫痪时一般,由孟长盈暂代上下国事。
春日才到,孟长盈又病了一场。
修养许久,才勉强好全,又该忙春社祭社日了。万俟望不在,祭祀也全由孟长盈负责。
她才能起身见人,太常卿诸人就开始奏请春社事宜,一议就是半个下午。
好不容易事情议完,月台看着孟长盈苍白的小脸,心疼得不行。赶忙奉上热汤和参茸养心丸,盯着孟长盈吃下去才作罢。”
太常卿好不晓事,左右不过是春祭罢了,就能急成这样,非得赶在今日说完……”
孟长盈吃过药,月台还是介意气恼,不免多抱怨几句。
星展这会儿也在,正在堂下用短剑随手比划练着,闻言看过来,也啧啧两声。
“看来小皇帝还是有些用处。若是他在,好歹这些琐碎事不会拿来烦主子。”
孟长盈吃完药,嘴里正泛着药苦味。突然听星展提起万俟望,眼神微微一动。
“他的用处可不只是这些。”
月台收了药碗,把蜜渍杏脯推到孟长盈面前,柔声道:“皇帝迟早是要立起来的,主子也要多顾惜身子。不说崔大人、崔元承和郁奉礼几个,朝中汉臣也还大有人可用。主子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说到最后,还是劝导。
星展心大,孟长盈又剑走偏锋,不管不顾,倒显得月台时时忧心不已。
她不管天下事,只管眼前人。
“是呀是呀,咱们总不会一直待在北朔。主子还那么费心费力做什么,岂不是给对方做嫁衣?”
星展应和着,短剑一收,利落跳了过来。
一屁。股坐在筵席上,伸手就去拿杏脯,却被月台不留情地拦住。
“脏兮兮的,洗手去!”
星展瘪瘪嘴,又不敢和月台对嘴,只拿眼睛眨巴眨巴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似是恍神。回过神来对上星展忽闪的眼睛,只淡淡一笑,拈了只杏脯送入星展口中。
“话虽如此,可无论皇帝是谁,天下百姓都是子民。能多做一分便多做一分吧。”
星展吃了杏脯,回头对月台做个鬼脸,就连忙闪身洗手去。
月台没顾得上理她,听见孟长盈的话,默了默。
“主子,百姓确实无辜,可怀着仁慈之心,如何能战胜野蛮的游牧民族?若不将他们逼到山穷水尽,漠朔九部又岂能甘心放弃物阜民丰的中原土地?”
月台看似柔,但一双眼睛却很利,心思更是清明。
在某些方面上,她或许比孟长盈更放得下。
星展洗过手,又回来围着小案吃果脯。
手里捏着一个,就往空中一抛,再张大嘴巴去接,模样市井气十足。
孟长盈从不拘着她。
自漠朔人入关称帝,带来许多北方草原的粗野习俗。
那些习俗在饱读诗书的中原士族看来,简直同茹毛饮血的蛮夷无异。可就是这样的蛮夷马踏中原,成了北朝之主。
如今汉人许多规制礼仪,都被冲击被胡化。
不管是普通胡人汉民的日常生活,还是富庶贵族的高雅享乐,胡汉之间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细微渗透都是无可避免的。
“自太祖入关已有数十年,这些年里,胡汉通婚不知凡几。即使汉人最终大胜,胡人也是赶不走的。”
孟长盈嗓音清凉如水,带着病后的些微沙哑。
她手指轻点在盛放果脯的嵌宝银盘上,莹白指尖和粉红宝石相得益彰。
这种物件是胡人带起来的风气。
汉风古朴高雅,胡风繁复奢华、浓墨重彩,最喜彩宝金银。
“汉人若是这银碟子,胡人便是嵌在银碟子上的彩宝。即使砸了眼前的这个碟子,在皇宫之外,在四海之内,多的是嵌彩宝的金碗、酒杯、器具。”
孟长盈声音起伏不大,眼神似落在这嵌宝银盘上,又似落在空茫处。
若胡人是赶不走的,那怎么报仇呢?
月台这样想着。她注视着孟长盈垂落的睫毛,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星展左看右看,边吃边喝。
这些费脑子的事她一概不去想,有孟长盈和月台在,哪里轮到她来用脑子。
转眼便是春社日,举国上下州郡县各级皆祭社神,民间名社赛会饮酒分牲,好不热闹。
孟长盈也领百官登社稷坛祭祀社神,祈求丰年,禳灾降福。
祭社仪式隆重肃穆,繁冗庞杂。春寒又盛,人人皆身着衮冕服。
一场春社之礼下来,别说孟长盈,就是普通官员也有摇摇欲坠,身体难以支撑的。
但这是国之大事,无人敢懈怠。即使是漠朔官员,表面也大多做出恭敬模样。
事毕,孟长盈下了社稷坛。
月台不着痕迹地承托住孟长盈身体的大半重量,叫她不至于太过受累。
孟长盈扫视一圈:“万俟枭呢?”
胡狗儿静立在旁,答道:“说是在北关督修城垣,人病了,赶不过来。”
月台闻言立即皱眉:“他是越发嚣张了。”
这是国祭。
且不说他真病假病,就算是腿断了,爬也得爬回云城来。
一句“赶不过来”就把人打发了,确实嚣张。
孟长盈微抿的唇瓣毫无血色,但眸光一如往常,内敛而沉稳。
“他手里握的筹码多了,便压不住性子了。”
月台扶着孟长盈回车舆,又往她肩上披了件厚实大氅,询问道:“他这般张狂,我们可要治上一治?”
孟长盈正待说话。
突然兵士护卫圈外一声凄厉嘶鸣,有人驾着匹疯马,横冲直撞奔来。
春社仪式举行了大半日,礼乐飘飘此时方才暂歇。好些人脑子都还嗡嗡的,压根都没反应过来。
疯马踏过麦田,撞过甲兵,直往孟长盈身前冲来。
远处崔绍大惊,催马赶来,怒吼道:“护驾!护驾!”
可疯马路线混乱,迅速左冲右突。
甲兵围过来,手中武器却又大多是刀剑弓盾,刺上去见了血,反而激得疯马发狂得更厉害。
慌乱之中,许多人还未近身,就向被狂奔的疯马踢撞而倒。
星展连发三箭,都刺入马身。
疯马没立即断气,狂躁地仰头长嘶,更加疯狂地猛冲。
月台手执长剑,护着孟长盈躲避。
可在高高扬起的乱奔马蹄之下,谁也说不准哪里才是安全的。
千钧一发之际,胡狗儿猛然夺过仪仗卤簿手中长殳。
这铜殳长三米,原本是用于大国车战。
如今战争形势随着诡道频出,国家之间少有对垒车战。铜殳便用于皇室仪仗,因此极不趁手。
若是不曾经过数日苦练,骤然使用三米长的沉重武器。别说伤人,恐怕最先伤的是自己。
胡狗儿提起铜殳,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迅速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他大喝一声,以腰身为轴心支撑,拼尽全力将铜殳朝奔来的马腿扫去。
马的腿骨细脆,是马最脆弱的部分。
疯马马腿猛然被铜殳打击,痛苦长嘶,猛然重重跌倒在地,挣扎着哀鸣不止。
许多人避让不及,也被铜殳带倒。
一时间四处乱象频生。
星展迅速制住从疯马马背上摔下来的贼人,短剑擦过贼人脖颈,留下一条细细血线。
“胆敢行刺!说!是谁指使的!”
崔绍也策马赶来,平时逍遥自在的模样不见,眉头紧皱,厉声发令。
“一队围住祭坛,其余人排查方圆百里之内的可疑人士,全部带回审查!”
甲兵一拥而上,控制住动弹不得的疯马。
胡狗儿紧绷的那股力气骤地松掉,手中铜殳铮然落地,嗡鸣不止。
他两只手僵硬地伸着,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几乎收不回来。
那是错位的手臂肌肉骨骼在发出警告。
可胡狗儿顾不上自己,转身就往孟长盈身边赶去。
有人要对她不利,他要护在她身边。
崔绍月台皆紧密护着孟长盈,胡狗儿却脸庞苍白,额上滴汗,手臂还不自然地扭曲。
月台急道:“你且忍忍,回宫再行医治。”
胡狗儿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艰难用手握住长刀刀柄。
长刀悍然出鞘。
他的手臂抖得如风中残叶,可通红充血的五指仍紧紧抓着刀柄,无一丝放松。以护卫在孟长盈身前的姿态站立。
崔绍面色微变:“你……”
胡狗儿下颌皮肉因肢体的疼痛抽动。一张脸白得吓人,下巴上疤痕越发鲜红,黑漆漆的眼睛却无比坚毅决绝。
他半回过头,声音是哑的。
“护好主子。”
崔绍不再言语,但心中对胡狗儿的认知又变了一番,实在敬佩。
这不是汉人养死士的朝代,可胡狗儿却活生生把自己养成了死士。
一行人紧密护着孟长盈,马不停蹄地回宫。
孟长盈绝不能出丝毫岔子。
她若倒,南北皆乱。
更何况此时万俟望正南征,局势更加严峻,峭壁走索不过如此。
剩下的甲兵护卫着惶恐不安的百官安全回府。留在此地的星展刑审刺客,对此她很在行。
长信宫紫微殿。
孟长盈虽未受伤,但春社一日的疲乏和刺杀,足以耗尽她不多的精力。
她半阖着眼,面色苍白,嘴唇恢复了些血色,唇珠紧抿着。
在她面前,胡狗儿上衫褪去,正在由太医医治他受伤的双臂。
第39章 重情他人忌她、畏她、恨她、崇敬她………
胡狗儿看似高瘦,可衣衫除去后,上半身竟也覆盖着一层流畅肌肉。
虽不粗壮,但极精瘦有力。只是他身上处处都覆盖着陈年旧伤,疤痕累累。今日为提铜殳扫断马腿,又得了新伤。
肩部关节处,尽是青紫肿胀,看着颇为骇人。
太医施针敷膏为他医治。胡狗儿一张脸愈发苍白,疼出了一层薄汗。
可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孟长盈拧眉看着,问太医:“情况如何?”
太医收了针,正在为胡狗儿推按肌肉,“回娘娘,胡大人此乃伤筋扭转。休息半月,按时辰敷药推拿,便能痊愈,并无大碍。”
胡狗儿尽力压住嗓子里的颤抖,也跟着开口道:“小小扭伤而已。缘是我学武不精,主子不必过多忧心。”
太医闻言,看了眼胡狗儿,到底是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孟长盈瞧着他面上的汗珠,亲手拧干巾子,递给他:“擦擦汗。”
胡狗儿猛地抬眼,眼睛接触到孟长盈目光一瞬,又迅速垂下来,像是只忽然得到主人垂怜后欢喜无措的小狗。
他伸出两只手,动作小心地拿过巾子。
即使手臂在颤抖,也丝毫没有碰到孟长盈的手。
“多谢主子。”
他声音沙哑,柳叶眼极温顺,可身上肌肉却不受控制地紧绷。太医扎针都扎不进去,刺出几滴血珠来。
胡狗儿恍然不觉,只在孟长盈移开目光后,又抬眼追随着她。
太医不得不拍拍胡狗儿的背,干笑道:“胡大人,筋肉放松些。”
胡狗儿这才回神,朝着太医点点头,尽力放松身体。但直到太医医治完毕,收了药箱离开,孟长盈都不曾多说一句话。
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春社吉服,头上的复杂冠冕拆了大半。发髻松松欲坠,眉眼间带着些倦色。
胡狗儿拢上衣衫,垂首道:“主子且先歇息,我去同星展探查刺客一事。”
孟长盈斜倚着凭几,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嗓音冷淡,“不必多查。他既然敢动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月台在孟长盈身后,为她拆去发上剩余的珠玉头饰,难得很沉默。
胡狗儿动作一缓,明了大半,眼底划过厌恶仇恨,“又是万俟枭吗?”
孟长盈半睁开眼,不甚在意:“他本就不是个安分的。皇帝南下,他虽有所忌惮,但更想一劳永逸。”
说到这,孟长盈眼风扫向胡狗儿,声色越发淡:“今日之事,你护驾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胡狗儿还在想着要如何对付万俟枭,闻言一怔,抬目去望孟长盈。
过了片刻,他神色认真道:“我只想要主子平安无忧。”
这话莫名,简直像句溜须拍马的奉承。
可胡狗儿不是这样的人。
湖心亭那日,他用自己的命来换孟长盈回顾的一瞥。他说的确是实话。
若是他人,属下毫无保留地献上忠诚,主子该是满意,甚至得意。这不就是鼎鼎有名的驭下之术。
可孟长盈听了这话,并无欢喜。她眼波沉静有如凝冰,面庞如清月,美丽却又遥远冷漠。
“我说过,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人若没有私心,是无人敢用的。”声音更冷漠。
胡狗儿眼睛快速眨动两下,听出来某些弦外之音。他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却没有这个机会。
孟长盈已经移开目光,疲倦阖眼:“回去吧。”
胡狗儿是最听话的。
他再拜之后,悄然无声出了紫微殿,默默地往外走。他还是要去寻星展。事关孟长盈,绝不能有一分一毫的疏忽。
路上经过杻树林,花朵争相盛放,树冠如堆雪丝绵。
已是春日了。
胡狗儿听宫人管这杻树叫四月雪,名字很好听。他停下步子,看风吹过树梢,满树白簇如雪浪。
他站在这看了好一会,这洁白花树会让他想到孟长盈。
“胡狗儿!”
忽然,背后一道熟悉女声响起。
胡狗儿回过头,月台正快步走来,发髻上利落的五兵簪闪着银光。
“主子唤我过去吗?”胡狗儿问,眼里多了点微弱的希冀。
月台在他面前站定,没答话。反手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青瓷瓶,递给胡狗儿。
“这是上好的宝珍膏,涂在伤处会好得快些,少受些苦楚。”
胡狗儿眼里那点光芒散去,他接过宝珍膏,低低地说:“多谢。”
月台转过头,注意到庭下枝繁叶茂的杻树,“你方才是在看这四月雪?”
胡狗儿“嗯”了一声,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言。
“在我看来,主子同这四月雪有些像。”月台笑笑。
胡狗儿诧异看向她,问:“为何?”
月台眉目温和,缓声慢语:“看似是冷雪,实际却是四月春的繁花盛开。他人忌她、畏她、恨她、崇敬她,可她不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者。她是孤注一掷入世救国,何惜此身。”
说到这,月台的声音不免拔高加重,可很快,情绪又平和下来。
“但她很看重我们,包括你,你明白吗?”
胡狗儿出神听着,模样很认真。但对于最后这句话,他困惑不解:“包括我?”
月台宽和笑笑,温声道:“她是个最重情重义最心软的人。你的忠心她瞧得见,也记得住。那几句话不是责问,而是想让你多顾念自个。”
胡狗儿听着,依旧垂着眼,声音闷而哑。
“我不怕主子责问,我也无需顾念已身。我只怕没护好主子。只怕主子不要我。”
月台默了默,轻声喟叹:“主子就是不喜欢你这样……”
胡狗儿抬眼,漆黑眼瞳中饱含的情感近乎于执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忠诚沉默的家犬。
月台被他的目光震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眼中情绪极复杂,几番踌躇后,又叹了口气,妥协似的。
“罢了,我也只是怕你心有龃龉。话也说明白了,你愿意用自己来护着主子,这并无错处。”
毕竟月台知道,孟长盈不是个惜命的人。月台也见不得孟长盈生病受伤,每一次她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孟长盈不喜欢她这样,也不喜欢胡狗儿这样。可于月台而言,有胡狗儿这样的人在,她反而更安心些。
“这宝珍膏,是主子吩咐拿给你的。”
月台特意提了一句。
胡狗儿眼睛骤然明亮,嘴角的笑弧完全压不住炸开的雀跃。
手中原本随意拿着的青瓷瓶,立即被小心地放置到掌心握住。力道不敢太松,又不敢太紧。
“真是主子给的?”胡狗儿忍不住又问。
“自然是真的,”月台笑了下,“我还不至于来骗你。”
春风过林,花叶沙沙。四月雪起伏如浪,清柔花香浮动。
这一刻,胡狗儿面庞终于一扫沉积的阴郁。竟也像个生动热烈的少年郎,在俏丽春风中莞然而笑。
翌日清晨。
孟长盈披发端坐于青玉案前,手拿蓍草棍。晨光中,香炉卷腾出飘渺紫烟,香气清净。
紫微殿中宫人来往安静,月台静立于孟长盈身侧。星展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袖口沾染着零星的斑驳血迹。
她百无聊赖地靠着窗,戳着薄透窗纱。日光被分割成窗格形状投下来,在玉砖上极闪亮。
孟长盈卜筮书一放,星展立刻凑过来,迫不及待开口:“主子,昨日那刺客嘴巴很硬,稍微上些手段竟自尽了!”
月台边收拾青玉案,边皱眉,问道:“崔绍那边呢,可查得到同党?”
星展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着实困得很。她揉揉满是血丝的眼睛,说道:“收尾干净得很,手段很老道。但是——”
说到这,星展拖长音,对孟长盈露出个狡黠的笑。
“那刺客虽然没戴耳饰,但左耳穿了耳洞,一看就能看出来是自小刺的,可不是伪装。”
孟长盈将卜筮书收入黑漆木匣,平静道:“是胡人所为,可还有发现?”
她并没有如昨日一般,一口道出蹊跷,点破万俟枭,而是跟着星展的话问下去。
“还有那马,虽说只佩着最普通的马鞍,可马头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分明就是北关镇的军马马具样式!”
星展原本很疲惫,结果越说越起劲了。她一手按上长案,目光炯炯地分析。
“我猜,背后之人要么是万俟枭,要么是漠朔九部的蠢材!”
孟长盈闻言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星展的脸蛋,“那看来是万俟枭了。奉礼递了消息,万俟枭那边有动静,今日就该到云城了。”
星展嘴角的笑高高扬起,带着孩子气的骄傲,但很快又哼了一声。
“这人真讨厌!我知道主子拿他有用,但他长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动手,怎么也得给他个教训。”
说完,她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孟长盈抬手拍拍她的肩,缓声道:“放心,不会叫他好过。你且回去梳洗,好生睡上一觉,歇一歇。”
星展哈欠连天,还摇头道:“我不累,我要和万俟枭碰一碰!看他在我面前,还敢嚣张!”
月台拿了木梳,正为孟长盈梳头,闻言笑骂道:“你个小丫头,主子叫你歇息,你去便是了。有主子在,万俟枭哪里翻得起风浪。你再不退下,打的哈欠都要把屋顶给掀飞了。”
星展捂着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得也是。那我先回去洗个澡,身上好多血,臭得很。”
孟长盈颔首:“去吧。”
星展大步流星跑开,踏得地板咚咚响,像个小炮仗。
月台失笑,挽着孟长盈的发,推入玉钗,调侃道:“我看她精神得很,走个路地动山摇的。”
孟长盈看着星展背影消失在门口,眼眸也柔和下来。
“这样很好,她还是个孩子呢。”
月台眉目含笑,可转念间,笑容一滞,又无声叹息。
星展在孟长盈眼中还是个孩子。可孟长盈在她眼中,又何尝不是。
孟长盈才用了过饭,胡狗儿便进来禀报。
“主子,万俟枭求见。”
第40章 跪直“不过赏你个巴掌,大呼小叫什么……
孟长盈抬眸看他。胡狗儿衣裳规整,手臂垂着,不见一丝病态。
她目光在胡狗儿手臂上定了定,才开口道:“带进来。”
“是。”
胡狗儿垂首退去,很快领着万俟枭进殿。
万俟枭大步迈动,身后披风翻滚,额上朱砂涂面殷红,显出妖异。
“臣参见太后娘娘。”
礼行得敷衍,头都不曾低下。一双眼睛更是直盯着孟长盈的脸,似乎想要看透些什么。
孟长盈面色淡冷:“王爷这病好了?”
万俟枭动作一僵,但很快扯着嘴角笑起来:“蒙娘娘关怀,本王一听说娘娘遇刺,就立即往回赶,什么病痛也拦不住。”
“是吗?”孟长盈嘴角弧度淡漠,站起身来,侧目看向万俟枭,“我还以为你一听说我遇刺,身上的毛病全好了呢。”
万俟枭笑里带着匪气,打马虎眼:“娘娘这说的什么话。”
孟长盈不语,只一步步朝他走来,面色平淡到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她是个病弱女子,又模样姣好,姿态如莲。
可万俟枭盯着她,不仅无一丝旖旎想法,还不自觉生出警惕和戒备,如山林中忽遇猛虎。
他眼睛眯了眯。不知怎的,随着孟长盈脚步逼近,他高大身躯竟下意识往后退。
万俟枭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的行为,眼中掠过一抹恼意,硬生生止住步子,只稍退了半步。
孟长盈停在他面前,一尺之遥。
万俟枭皱眉:“你要做什么?”
孟长盈黑眸沉静如水,直接抬手给他重重一耳光。
“啪——”
万俟枭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左脸。
脸皮火辣辣地刺激着神经,宣告着一个不争的事实。
孟长盈打了他?
还打的脸?!
万俟枭脸色瞬间扭曲暴怒,喝道:“孟长盈!你胆敢对我动手!”
就在他要冲上去的一瞬间,胡狗儿直刀立时出鞘,唰地一声,当胸横在万俟枭面前。
“你敢!”
胡狗儿音量不高,但森冷沙哑嗓音威慑力十足,仿佛下一秒,手中刀兵便要斩下。
万俟枭的怒火在寒光闪闪的刀刃前冷却大半,可脸庞肌肉还因突如其来的疼痛微微抽搐。
万俟枭捂着脸,瞪视孟长盈。
“你竟敢如此侮辱本王,还让这杂胡拿刀对着本王?孟长盈你疯了!”
从打出一巴掌,到万俟枭发怒,再到胡狗儿横刀,孟长盈脚步都分毫未动,仍旧站在万俟枭一尺之内。
这会儿正接过月台递给来的丝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泛红掌心,淡然掀起眼帘。
“不过赏你个巴掌,大呼小叫什么。”
孟长盈嗓音散漫。
万俟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瞬间便反应过来,从前孟长盈再怎么与他打机锋,也不曾打他的脸。
今日有此举,莫不是发现了刺杀一事是他主使。
孟长盈看他眼珠乱转,似笑非笑道:“怎么,赏不得?”
万俟枭仔细瞟了眼孟长盈神色,完全看不出她心思,他心绪不安地下沉。
还是鲁莽了。孟长盈等着他自投罗网,他这不是赶来送死吗?
心思霎那间百转千回,万俟枭捂脸的手撤下来,勉强露出笑。
“你们汉人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今日也算是领教了。”
方才是本王,现在是微臣。他向来能屈能伸。
孟长盈那点冷漠笑意淡去,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他面上。
“是该领教。若不是北关二镇和督建长垣还要用你,此时落下的便不是巴掌,而是铡刀。”
万俟枭脸被打偏,僵硬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血液都直冲向头顶。
他双手紧紧握拳,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反击。
他是先帝最勇猛有力的弟弟,在战场上戎马半生。无论是塞北草原,还是关内大朔,从没有人敢如此侮辱于他。
理智和暴怒拉扯,让他面容狰狞,巴掌印更清晰地浮现出来。
孟长盈言罢,迈步转身,压根不在乎他的反应。
胡狗儿迎着万俟枭可怖的脸,分毫不退,手中长刀握得更紧。
手臂肌肉虽然还在发疼,但他心中畅快。这人本来就该去死。
“孟长盈——”万俟枭咬牙切齿,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粗粝挤出来,“你当真以为我怕了你吗!本王手中也有兵马,若惹恼了我,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孟长盈停住步子,侧过脸来,目光却轻飘飘落在窗外一枝绿,并不看万俟枭。
“这话话亦还敬于你。”她嗓音淡淡,“不同的是,我对付你,连兵马都无需动用。”
简短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把万俟枭从暴怒
边缘拉回来。
他立即回想起这五年来,他在孟长盈手中吃过的大大小小的亏。
甚至他还亲眼见过乌石兰烈覆灭,那动静简直就像是水潭上破裂的小小气泡,轻易到连挣扎都没有,无声无息地湮灭。
孟长盈这个人太邪乎,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能威胁到孟长盈吗?
冷静下来的万俟枭发自内心地问自己。皱眉时牵动脸上皮肉,他“嘶”地低低痛呼一声。
这孟长盈看着孱弱,打人还挺疼。
殿中水声突然响起,万俟枭回神一看。孟长盈正背对着他,在黄檀雕花木架上的铜盆里净手。
万俟枭:……
打了人还去洗手,甚至还当着他的面洗。
可恨!
可恨至极!
此时他突然觉得,万俟望最好真能南征大捷,把握实权,把孟长盈这个汉女拉下台最好。
到那时,孟长盈落到他手中,任他打骂教训也不能还手,那才真叫个痛快。
万俟枭脸上畅快的笑才隐隐浮出来。
孟长盈随意一抬手,慢悠悠地擦手。
“还不退下?”
万俟枭:“……”
他面色变了变,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脚步踏得极重,像在发泄胸中郁气。
刚走出紫薇殿,星展便急匆匆迎面而来,发梢还滴着水,应是才沐浴过。
万俟枭一惊,心道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他停住脚步,想着打探一二。
可没想到还未开口,眼神刚一对上,星展就仰头哈哈笑起来。
“王爷怎么受伤了,脸上两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明晃晃好显眼呢!”
万俟枭:“……”
原来是赶着来看他的笑话。
他真是跟长信宫犯冲,长信宫的每一个人都令他无比厌恶。
万俟枭眼中又燃起怒火,但表情却做不出来了。脸上还烫着,皮肉拉扯,似是有些肿了。
他低喝一声:“滚!”
骂完便以袖掩面,快步离去。
只可惜胡人衣裳多是窄袖,遮也遮不完全,反而更显出他捉襟见肘的狼狈。
“王爷慢走啊,当心看路,可别又摔一跟头!”
星展在他背后笑得愈发畅快,万俟枭被打脸的样子真是千载难逢,不枉她特意赶来观赏。
她正嘿嘿笑着,侧后方窗户忽然支开,月台探出身来,扬声道:“你一张嘴,整个长信宫都没个安静,笑得也忒大声了!”
星展吓了一跳,回头冲月台做了个鬼脸,几步跳到窗边。
“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不叫我!要不是我消息灵通,差点就错过了。”
星展振振有词。
月台扶额,无奈地捏捏星展脸蛋,又注意到她肩头被发梢水滴打湿的衣衫,板起脸训她。
“就你爱凑热闹,头发还水淋淋的。虽说到了春日,可春寒也厉害得很,你就不怕染了风寒?真是越大越不学好……”
月台嗓音动听,可一絮叨起来,星展就头皮发麻。
她揪住发尾连连后退,转身就往回跑,嘴里喊着:“知道啦,我这就回去绞干,别念了!”
她跑得飞快,手一撑就越过了矮墙,抄近道跑了个没影。
月台哭笑不得:“这丫头……”
殿中,胡狗儿收刀入鞘,正要安静退去。
孟长盈忽然开口道:“昨日我说的话,你可记下了。”
胡狗儿脚步顿时止住,敛眉道:“是,记下了。”
孟长盈不语,殿中安静片刻。
胡狗儿没忍住抬眼去瞧她,正撞上孟长盈落在他身上的眸光。
胡狗儿睫毛一颤,迅速移开眼,眼珠转动地有些慌乱。
但很快,他就收拾好所有外露的情绪,再度垂下眼睑,姿态规矩地无可挑剔。
孟长盈静观他的一系列动作,口中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胡狗儿下巴紧紧绷着,那道白疤很粉。
他试探般地轻声问:“主子,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孟长盈坐在窗前,日光热乎乎地打在她面上,她眯了眯眼睛,朝胡狗儿招手。
胡狗儿脚步随之而动,停在她面前,随后温顺地半跪下来。
孟长盈抬起手,手指搭在他手臂肌肉上,捏了捏。
胡狗儿跪直的身躯不受控制地一僵,肌肉霎那间紧绷。但很快又尽力放松下来,任由孟长盈随意捏。弄。
他安静地垂着眼,凝视着孟长盈竹月色裙摆上的暗纹刺绣,像是在认真数上面的针脚。
只是耳根却慢慢地红了。
“疼吗?”孟长盈问。
“不疼。”胡狗儿用力摇头,嗓音沙哑:“一点也不。”
孟长盈手上动作停下来,按了按他的头顶,清泠泠的女声从上方传来。
“抬起头来。”
胡狗儿乖乖地仰面抬头,眼睛弧度仍旧垂着。
他太有规矩了,这会让孟长盈想起常岚。
孟长盈眉心微拧,片刻后,曲指弹了下胡狗儿的额头。
“抬眼。”
胡狗儿垂落的睫毛颤动如受惊蝶翅,滞涩着抬起来。漆黑如墨的眼珠艰难动了动,正对上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眸子。
他嗓音哑得质感近乎于粗糙:“主子……”【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