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失察他又着了孟长盈的道!
“昨日才受的伤,今日便不疼了,你哄谁呢?”孟长盈道。
“我……真的不疼,我没,没……”那个哄字黏黏糊糊赖在嗓子眼,就是吐不出来。
胡狗儿的脸急得爬上红云,结巴巴巴说不出话。
孟长盈又在他额上弹了下,袖口的柔软布料扫过他鼻尖,那股子熟悉又陌生的草药香气让人晕头转向。
胡狗儿咬紧了牙,勉力跪直身体。
人是规矩跪着,可一张脸却慢慢变红。
孟长盈觉出两分趣味,面上却也瞧不出端倪,责问他。
“你把自己当铜筋铁骨吗?你既归了我,便不准再随意糟蹋自己,带伤就歇着。若不听话,还不如赶出去算了。”
“听话!”
胡狗儿几乎是接着孟长盈的尾音抢白,面上尽是仓惶无措。
他膝行往前,膝盖跪上孟长盈脚边散开的裙摆,像是只害怕被抛弃、惊恐挤到主人脚边的小狗。
“我听话的,我马上就回去养伤,我真的会听话的,主子,主子……”
他眼尾红了一片,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孟长盈面色缓了缓,淡淡嗯了一声。
即使是最简单的回应,也让胡狗儿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他发抖的嗓音喑哑着,像是在发誓。
“主子,我听话。”
孟长盈轻笑,手指点在他急切仰着的面上:“如此最好,回去吧。”
胡狗儿高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方才心中横冲直撞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
若是主子不要他,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胡狗儿嘴唇还在细微颤抖,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孟长盈会改变主意。
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转身就要快步离去。走出几步,背后突然传来孟长盈的声音。
“万俟枭一事还不算完,你且等着看。”
这话像是一个滚烫的火星子钻进胸膛。他的血热起来,心里慢慢酝酿出一个过分美好的念头。
难道说主子打万俟枭,也有那么一点为他报仇的意思吗?
胡狗儿不敢问,他低头藏着红透的耳朵,声音压得雀跃。
“是,主子。”
说完,他快步走出紫微殿。
春风暖暖拂面,胡狗儿脸上的笑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心情就像是从地狱飞到云端。
他欢喜地要命。
……
胡狗儿养伤这段时间,北地气候一日日暖热起来。春雨霏霏,竟也有几分暖风吹人醉的朦胧烟雨意味。
可万俟枭的心情却不曾随着灿烂春光而好转。
北地军务繁忙,库戎又开始频频试探。唯一的好消息是三长制推行开来,解放许多劳动力,北关长垣力役不必再发愁。
但万俟枭还是心思沉重。
他做了亏心事,虽说被孟长盈扇了两巴掌,可到底是摸不准孟长盈的心思。
孟长盈可不是什么心思良善的主儿。
乌石兰烈一案当时激起的风波那么大,挫骨扬灰,还有许多人溺死粪坑。虽说确实是罪有应得,但谁看着不胆寒。
他使人刺杀孟长盈不成,难道只受这两巴掌便算了?
他的提心吊胆没有持续太久。
五月初,长信宫发出政令,春社祭坛刺杀一事,未找到主谋,但伤人马匹经探查发现来自北关四镇。
镇将犯失察之罪,四军镇兵三年内不可依姿
擢选、转官清显。
此令一出,上下哗然。
何为依姿入选?
大朔朝廷整合胡人和汉人,因有漠朔九部在,所以武将兵士极多,但官位却不足。
当年太祖为了安抚胡人,曾下令将士可根据当差年限,入选清品之官,也就是九品以上的官员。
由此使得大朔朝堂冗官繁多,但也确实带给许多将士新的希望。他们征战劳苦多年,唯一的心愿就是拔擢清显,光耀门楣。
可孟长盈此令一下,断了镇兵三年选拔,对北关众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尤其那些是下一年就能提拔升职的将士,愤怒不满的情绪瞬间激化,北关四镇怒怨沸腾,万俟枭几乎要压不住局面。
万俟枭也大为惊愕,连夜向孟长盈去信,质问此事,要求孟长盈收回此令。
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孟长盈的回信却很简单,只一句话——
“疯马来自“张庭、封犯”二军镇,政令若改,王爷如何自处?”
万俟枭捏着那张轻若无物的信纸,白纸黑字,叫人看一眼都心惊。
看来孟长盈的确知道刺杀是他所为。
她点明“张庭、封犯”二军镇,是在提醒他。四军镇本来同气连枝,可今年年前已一分为二。若是只罚“张庭、封犯”,恐怕此二军镇当夜便会暴动哗变。
待到这时,孟长盈只需揭露刺杀一事是他所为,他就是连累二镇将士不可拔擢的罪魁祸首。
那万俟枭好不容易在军中建立的威望定会一扫而空。
若要军镇一切安好,只能将错就错。
甚至万俟枭还要自己出面安抚将士,更得将孟长盈给摘出来。不然的话,孟长盈只需再下一令,他费尽心思拿到手的北关二镇立时就要分崩离析。
想通这一节,万俟枭一张脸黑如锅底,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又着了孟长盈的道!
明明只是一次失败的暗杀而已,怎么又成了孟长盈手里的筏子?
不仅让他吃亏,还让他必须心甘情愿地吃下这个亏。
事已至此,他无路可走,必须去帮孟长盈安抚四镇边军。
在切实关系到个人利益时,那些平时最老实憨厚的镇兵一个个都变得凶恶起来,谁都不认,难搞得很。
万俟枭辗转各处,简直被折腾地精疲力尽,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思考,孟长盈这回又有什么目的?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难道只是为了报仇?这可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北关四镇乱成一团,南征也并不顺利。
据传回来的消息,大军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拦住,道路泥泞难行,粮草霉变,衣衫鞋子总是湿哒哒的。
南征将士多来自草原和淮河以北,长途跋涉行军,疲惫不堪。又对南方湿热天气很不适应,因而病倒一片。
这消息好歹给万俟枭带来些慰藉,朝中众臣也各有说法。
汉臣有忧心忡忡向孟长盈进言的,也有暗自谋划小算盘的,还有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
至于漠朔九部,绝大部分都是在看好戏,毕竟万俟望带走了可那昆部。
若是南征大败,大朔朝局又将重新洗牌,有野心的都跃跃欲试,谁主沉浮?
湖心亭。
小雨点点,水色清新。鱼儿往来嬉戏,金尾舒展。
孟长盈面前摆着棋局,手中捏着黑子,目光却落在湖对岸的繁茂花树。
林花开得正好,雨水洗过的颜色清透鲜嫩,似乎比棋局更引人意动。
月台在旁煮茶,淡香浮动。
她发上插着斧簪戟簪,却素手浅浅转碗摇香。瓷盏碰撞声清脆,惹来孟长盈的一瞥。
月台奉上一盏清茶,温声道:“这是雨前的豫山毛峰,主子且尝尝。”
孟长盈执茶盏轻嗅,热气袅袅扑面。
“汤色青碧,滋香纯鲜。”孟长盈言罢,轻抿一口,赞道,“茶好,你的手艺也好。”
月台温柔一笑,又搅动泥炉上熬着的真君粥。
咕嘟冒泡的粥汤中翻滚着鲜黄杏果,果香扑鼻,热气袅绕,驱散了小雨的些微寒气。
“主子。”
“嗯?”孟长盈应声。
月台语气稍顿,又笑着摇头:“无事。”
孟长盈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月台,“那便是有事了。”
月台默了默,无奈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懊丧道:“主子难得心绪尚佳,我不该多嘴来惹人烦恼。”
孟长盈拦住她的手,眼波一动,已然明了。
“你在忧心国事,北关和南征?”
月台抽回手,为孟长盈添了新茶,笑叹:“主子明察秋毫。”
“北关暂且还压得住。武人禁转一事不过是个开始,日后漠朔九部还有得闹呢。”
孟长盈语调缓缓,不像在朝堂上那般威势毕露,声音如清泉流水。
“至于南征,不必忧心,错不了的。”
孟长盈就是有这样的力量,一番话也并不多深重,却能让月台焦虑的心瞬间安定平和。
她信任孟长盈,无比信任。孟长盈说错不了,那一定错不了。
正这时,庭外两人飞掠而来,你追我赶。
“好香啊!月台姐姐做的什么好东西,叫我赶上了!”
崔绍一落地,身上盔甲响声沉闷。他直盯着泥炉上煨着的真君粥,眼睛瞬间亮了。
星展紧随其后过来,探头看了眼,颇有些失望,哀怨地看向孟长盈。
“主子,你今日不想吃荷花炸和莲叶酥吗?如今正是荷花欲开的好时节呀。”
孟长盈眉头微动,笑而不语。
月台正为孟长盈盛粥,闻言睨了星展一眼,道:“也不瞧瞧是几月,哪有那么多荷花给你吃,挑嘴该打。”
星展撅撅嘴,不敢和月台对着来,只可怜巴巴地凑到孟长盈身旁,递上信封。
“主子,南方的信带回来了。一路上我风餐露宿,脸上的肉都快瘦没了,”星展往孟长盈身边挤,指着自己的脸,“你瞧瞧呀。”
孟长盈摸摸她鼓鼓的脸,忍俊不禁:“是吗?”
崔绍在旁边,等月台盛的下一碗真君粥,一下子笑了出来。
“呦,我怎么没瞧出来呢。一路上荷叶鸡你可没少吃吧?就你一个人,嚯嚯人家十几只鸡。”
月台递给孟长盈一碗粥,叮嘱道:“还烫着,仔细些吃。”
孟长盈接过来,略略吃了些,便放下碗勺,拿起星展带回来的信。
信有两封。
一封来自南征大军万俟望,一封来自雍朝百胜将军褚巍。
这也正是需要星展出动的原因。
若只有万俟望的信,用传信兵送信足矣,何须星展出手。
第42章 传书万俟望让她很意外。
月台又去逗星展,故作叹息:“看来别人做的荷叶鸡更好吃,把我都给比下去了。”
崔绍忙着卸甲,嘴里还催促道:“月台姐姐,别和她对嘴,先给我盛一碗呀。”
月台应声,给他盛了一碗,“吃慢些,烫得很。”
崔绍“哎”了一嗓子,端着粥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烫得直跳脚,“嘶”了半天又开始喟叹。
“味美鲜甜,待以后天下安定,月台你去开个馆子,我肯定日日来捧场。”
话出,喧闹场面稍稍一静。
风云飘摇,天下汹汹。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几人都不自觉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又拿起勺,抿下一口粥。滋味甚美,还夹杂着杏子微酸,令人口舌生津。
她浅浅一笑道:“元承说得不错。”
不知怎的,这反应让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啊!到时候我肯定天天赖着
月台,叫她给我做荷叶鸡、莲花炸、荷叶酥……“星展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报菜名。
孟长盈手指点点她鼻尖:“专吃荷花,你是鱼儿成精吗?”
亭外雨丝倾斜,细密无声。
亭中红泥火炉,四人围坐一圈。星展和崔绍风尘仆仆,但粥香热气扑面,笑语萦绕间,疲惫顿消。
崔绍呼呼吃过一碗粥,立马又盛了一碗。期间月台还叫人加了几道小菜,午后茶点也成了一顿饱腹之餐。
星展吃得也多,但更爱吃些糕点小食,惹得月台又骂她挑嘴。
欢快喧闹中,孟长盈将目光投注到手中的两封信上。
一封字迹力透纸背,粗放不羁;一封筋骨朴拙,苍劲如鹰。
只看字迹,便能轻易分辨前者是万俟望,后者是褚巍。
孟长盈毫不犹豫,放下万俟望那一封,先拆褚巍的信。
她动作难得谨慎,像是生怕撕坏这方信封。
星展偷瞄孟长盈的动作,用肩膀撞撞崔绍,压低声音道:“你瞧瞧,主子果然还是更在意褚公子。”
崔绍正埋头喝粥,闻言头都不抬:“这还用说,庭山兄是何等人物。”
月台见她动作仔细缓慢,便提议道:“主子,我来拆吧?”
孟长盈摇头,小心打开封口火漆。火漆印上凝着一支风干的竹叶,散发出淡淡的清爽气息。
她将信封放下,展开信纸。
熟悉字迹跃然纸上——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别后数年,又逢雪化春来,草木葳蕤。然天下鼎沸,民不堪命。
闻北朔南征,雍帝怯战。其慈懦有余,威势不足,比之汉帝远矣。
南雍望门窃窃,志大才疏,勇者罕有。
素来深觉,世事多艰,战之不战。幸得知己二三,军中共事,安身立命。
拜谢雪君缓时局,谋天下。
巍以为,相见之日不远矣。
阿盈,多食鱼米,少忧少愠。夜来好睡,唯愿君安。
言不尽思,伏惟珍重*。”
短短数言,孟长盈看过一遍,眼睛轻轻眨动。又从头到尾看一遍,才放下信笺。
星展好奇地伸脖子去看:“主子,褚公子说了什么?”
月台和崔绍也都抬头看过来,面带好奇。
褚巍与几人都是旧相识,若不是孟家和褚家出事,想必此时褚巍也该坐在这里。
孟长盈抿唇淡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几句问候而已。”
崔绍边吹着碗里的热粥,边问道:“南征一事,庭山兄可明了?千万别连累他奔来跑去。”
星展也点头附和:“是呀,南朝也没几个将军,出征定然要派褚公子。”
“不用忧虑,庭山都知晓,南朝诸事也还可控。只是上下不同欲,叫他心累。”
孟长盈将信纸叠回去,慢慢送回信封中,又将火漆上风干的竹叶一并放入信封。
星展眼珠子跟着孟长盈的动作转来转去,嘻嘻笑着:“主子,你还没送信过去,褚公子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呀,元承,你说是不是?”
她手肘捅捅崔绍。崔绍低头喝粥,飞快瞟了一眼月台,不说话。
果不其然,月台给了星展一记眼刀:“就你话多。”
月台帮着孟长盈收信,过了会,皱眉道:“褚公子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可南雍得了消息,必然要动员军队整装以待,岂不是徒然消耗国力。”
孟长盈颔首,语气却不甚在意。
“好处总不能只让一方全占去,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有庭山在,总不会太糟。”
“主子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月台点点头,放好褚巍的信,又拿起万俟望寄回来的信。
“皇帝的信,可要我来拆了?”
孟长盈稍迟疑,最终还是拿过信来:“我来吧。真君粥味道刚好,你也吃上些。”
“是。”月台应声。
万俟望的信一拿到手中,孟长盈就察觉到异常。
好沉的一封信,入手沉甸甸的。
封口处封有火漆,但并未附上花草,也不是鸡毛,而是一根长长的雁羽。
崔绍瞅了一眼,忍不住乐了:“小皇帝学得有模有样,还知道插上雁羽,聊表故乡思念。”
星展闻言,顿时又和他插科打诨起来,两个人叽叽喳喳的。
孟长盈往后靠靠,斜斜雨丝飘了进来,添了两分湿意。
她拆开信,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寄回来一本书。
他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讲呢?
孟长盈不解。
她一手握着那沓光洁信纸,另一只手随意翻弄着,想先看看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写了字。
孟长盈白皙指尖拨弄过那叠信笺。
刹那间,无数花瓣草叶竟从信中飞旋而起,轻盈地像是一群带着自然草木香气的小蝴蝶。
翻腾在炉火上空像是一阵微小的花浪,飞舞盘旋。
孟长盈一时怔然。
忽而风起,翻飞的绚丽花瓣飘然飞远,落入亭外湖面,随着涟漪微波柔柔荡漾,煞是好看。
一片嫩粉桃花瓣打着旋儿落下,轻轻碰了下孟长盈的脸颊,又缓缓飘落在她掌心,薄如蝉翼。
原来这些花瓣都被制成了干花,因此飞舞起来格外轻盈灵动。
孟长盈捏着那片轻薄的粉花瓣儿,唇角不自觉地牵了牵。
剩下三人见状,都惊讶地看着随风而动的片片花叶。
星展伸手就去抓花瓣,可动作越急,带起的气流越大,反而越不容易捉住。
月台仔细分辨一番后,讶异开口:“这花瓣有好多种,这是采集了多少?他到底是去南征还是踏青?”
崔绍也伸手去接,还没接住,就被月台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没想到啊,小皇帝看着狂放不羁,竟然还喜欢收集花瓣做手工活儿?”
他一笑,空中最后几片花瓣也被荡远。
星展抓了半天,一片也没捞到,气得使劲推了崔绍一把。
“你还笑,你把花都吹跑了!”
崔绍不理会她,只随着她的动作摇头晃脑:“我笑这人事扑朔迷离,当真有趣,哈哈哈哈哈!”
吵闹间,孟长盈将那片桃花瓣放入信封,这才仔细去看这封长信。
比起褚巍的信,万俟望的信就显得简单直白许多,通篇都是大白话,倒像是日记。
从大军出发的三月末,到如今五月。一路上所闻所见,所感所想,尽皆记录在纸上。
哪一日起了南风,哪一日柳叶拂面,哪一日嗅到桃花香,哪一日落了雨,哪一日少用一顿饭,哪一日遇雨后彩虹,哪一日见山川秀美……
一页页纸翻过去,孟长盈足不出户,却好似也同一起万俟望行了千万里路。
只是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见一句抱怨,不提分毫坎坷。
总是挂在他嘴边的,只有两个字——可惜。
可惜你不在。
他总是在信里这样说。
晴雨雾霭、花开花败,可惜你不在。
孟长盈从来都不知道,万俟望是这样话多的一个人。
多到孟长盈这么看着,竟有些无措。
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说呢?
这样厚的一封信。星展和崔绍都打过一轮,孟长盈还在往后翻看,甚至都没看到一半。
星展注意到这厚厚一叠,不由惊呼道:“小皇帝这是写了一本南征见闻录吗?这么长的信,主子你可真有耐心,还真一点点去看?”
孟长盈闻言抬头,将这沓信纸收入信封,淡然道:“他既有耐心写,我怎么没有耐心看?”
崔绍似笑非笑,斜靠在亭柱上,瞥了眼孟长盈收信的动作,手里悠哉掏出扇子来摇。
“星展你不懂,孟姐姐多好的人,可不会去糟蹋别人的心意。”
说完,他和月台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却都闪过一抹忧虑。
只有星展似懂非懂,咋呼着:“主子,你怎么又不看了?”
“太多了,回去再慢慢看。”孟长盈简单答道。
这天夜里,孟长盈处理完政事,灯又亮了大半夜。
她熬夜看完了万俟望厚厚的一叠书信,终于确定里面没有一句正事,全是废话。
不过好在,这并不是
唯一一封信。
自万俟望大军南下后,传信兵一月会带回来两封信,往来谈的都是军政之事。并且每封信体量正常,都不长。
因而,孟长盈着实没想到,会突然收到一封尽是无用之事的信,还这么厚。
万俟望让她很意外。
翌日清晨。
孟长盈照例卜筮,卜筮之后用饭。
星展在外面,和胡狗儿说话。月台为孟长盈盛汤,关心道:“主子昨夜睡得晚,这会头疼不疼?”
孟长盈手执玉勺,动作微顿,没有回答。
月台抬目一瞧,孟长盈竟望着桌上那道桃花饼出了神。
月台疑惑,但还是将那碟桃花饼移到孟长盈面前,声音温柔。
“主子想吃桃花饼?”
第43章 阿羽“郁奉礼,我恨你”
孟长盈眼睛一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拿去给星展,我不吃。”
“是。”
月台端着桃花饼离开。
孟长盈垂下眼睛,抬手轻握住胸前的长命锁。锁链叮咚,孟长盈长睫掩着的清透眸子微动。
她方才,怎么突然想起万俟望信里的那些废话?
桃花什么时候开,闻起来是否清香,与她有什么干系,哪里值得她费心思去想?
孟长盈又摇摇头。殿中安静,浮动的心思缓缓沉下来,一如深潭静水。
她松开长命锁,端起药膳,慢慢送入口中。眼中已然一片沉静。
南征不顺,最得意的是万俟枭和那些漠朔旧贵。
虽说北关镇武人不可依姿入选一事,给他造成不小麻烦,需要时刻警惕军户暴动。可三长制又让许多坞堡大出血,大大削弱了可那昆部的势力。
万俟枭只要按照孟长盈的吩咐,修建长垣,刺杀一事也就这么过了。但他手上的力量却在不断积累。
尤其朝中百官得到大军举步维艰的消息,许多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盘算,有意无意地释放信号,往万俟枭这边倒。
许是孟长盈和崔岳太过清高,竟也不管这些人。于是墙头草们更加肆无忌惮、长袖善舞。
杨朝府上宴客,许多同僚都明里暗里向他打听,孟长盈如今到底作何打算。
杨朝面上冷静应对,将话圆回去,可心里也不免打鼓。
他信任崔岳,也信任孟长盈,但时势波谲云诡,人心亦难测。再耽搁下去,恐怕倒向万俟枭的人会更多。
杨朝愁眉不展,同崔岳对弈时,频频出神。
崔岳提醒两次之后,便放下手中棋子,啜饮清茶,遥观阁外东流春水。
杨朝回过神来,连连拜罪:“下官扰大人棋兴,实是不该,请大人恕罪。”
崔岳摇摇头,抚须而笑:“子初,看你眼下青黑,莫不是为宴会太过操劳?”
杨朝面色微僵,随即摆手笑道:“大人莫要取笑,现今北朔朝堂之上,能在夜里好眠的人怕是不多啊。”
崔岳凭栏而坐,远眺旖丽春景,只道:“快了。”
杨朝猛然抬眼,语气不自觉地急促,紧接着问:“什么快了?”
崔岳回头,嘴角笑意在逆光中不甚清晰。
“即见分晓。”
“这一局,汉人不会输。”
杨朝浑身紧绷的力气一松。虽然他仍旧不知道谜底,却久违地觉得轻松。
汉人不会输,有这一句足矣。
无论外界风云变化,孟长盈日日照旧处理政务。云城有金吾卫和羽林军在,一切都牢牢抓在她手里。
那些小打小闹,都算不得大事。
直到六月中,郁家出了件大事。
郁贺亲自求到孟长盈面前来。向来衣着光鲜、一丝不苟的世家公子下巴上冒出胡渣,神态慌张,大袖散乱,近乎狼狈。
“娘娘,萝蜜她……她……”
郁贺伏跪在地,声音干涩嘶哑,恳求的话却如鲠在喉。
乌石兰烈是他的仇人,也是孟长盈的仇人。可现在,他为了仇人的女儿,来跪求孟长盈。
他说不出口。
孟长盈正在批阅公文,闻言手中毛笔停住。等了许久,却没听见下文。
孟长盈抬目看他,郁贺低垂着脸,额上尽是汗。
孟长盈轻叹息:“月台,带宫中最好的女医妙手去郁府,务必保住乌石兰萝蜜母子平安。”
话落,郁贺没有抬头,而是重重磕下去,眼中砸下一滴热泪。
“微臣,谢娘娘。”
月台同他匆匆而去,孟长盈接着批阅公文,接见大臣,直至月朗星稀。
月台还没回来。
星展候在孟长盈身边,一刻都坐不安稳,来来回回地走动,眼睛不停地朝窗外看去。
孟长盈放下公事,抬手按了按酸痛的肩颈,问道:“还没有动静,都什么时辰了?”
星展本来怕吵到孟长盈,都不敢出声。这会见孟长盈歇了,立即跪坐到孟长盈身边,抱住她胳膊。
“主子,丑时已过半。乌石兰萝蜜都生一天两夜了,怎么还没生出来,我真怕她们出什么事!”
乌石兰萝蜜昨天夜里就发动了,孩子一夜都没生下来,所以郁贺第二天才来求宫里的女医。
可没想到,女医去了一天一夜,还没个动静。
孟长盈也拧起眉,她知道女子生育最为凶险。
哪怕是孟长盈的母亲——将门虎女褚凌云,生下孟长盈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
乌石兰萝蜜怀孕期间,乌石兰本部悉数被灭,乌石兰烈挫骨扬灰。如此剧变之下,心绪激荡,恐怕更难保全身体。
孟长盈抿唇不语。星展面上都是焦急,可看到孟长盈沉凝面色,又下意识心慌。
“主子,我……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关怀乌石兰萝蜜,其实我只是怕奉礼太过伤心而已,真的……”
她解释得语无伦次,却又莫名心虚。
孟长盈抬手摸摸星展的头,声音宽和:“我不会怪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胡人杀不尽汉人,汉人也杀不尽胡人,我既然放过乌石兰萝蜜,便不会再针对她。”
星展眨眨眼睛,感到一丝心安。她将头靠在孟长盈膝上,轻声说:“主子,你真好。”
这一夜,郁府兵荒马乱,紫微殿烛火长明。
第二日隅时,朝议歇。孟长盈只稍稍动了两口热粥,便什么都吃不下了。
星展虽然也急,但仍能大口吃饭,一边吃一边焦虑,还顾得上劝孟长盈。
“主子,你多少再吃点呀。等月台回来看见你瘦了,肯定又要骂我。”
孟长盈拧着的眉微微松动,无奈道:“胡说什么,少吃两口饭哪里就瘦了。”
正这会,殿外有了动静,两人都熄了话,看向窗外。
胡狗儿得了信,迅速进来行礼,转述道:“主子,月台来了信。郁府得了小千金,小千金身子娇弱,须得悉心照料。”
星展骤然呼出一口气,肩膀都垮下来,如释重负地笑了。
“还好还好,老天保佑。”
孟长盈眉头却未放松,追问道:“还有呢?”
星展闻言也坐直,期待地看向胡狗儿。
胡狗儿微微默然,抬头看了眼孟长盈,才答道:“郁夫人产后血崩,怕是凶多吉少。”
星展大惊:“什么?!”
孟长盈手掌慢慢握紧,半晌后,才开口道:“动身,去郁府。”
郁府。
产房中,郁贺跪在床前,痴痴地看着床上面白如纸、头发汗湿的乌石兰萝蜜。
他轻声唤:“蜜儿……”
乌石兰萝蜜紧闭的眼睫毛微微一动,才疲弱地睁开。
她张张唇,却牵扯到嘴上伤口。那是生产时太过疼痛,她自己咬破的。
郁贺膝行向前,面上带笑,眼睛却几乎要落泪。
他用丝帕沾能水,轻轻去擦拭她唇上的血痂,柔声道:“蜜儿,我们有女儿了。”
乌石兰萝蜜凝望着他。她有好久没见过他这样温柔如水的模样。
这一瞬叫她恍惚间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幸福。可是,谁都知道破镜难圆。
乌石兰萝蜜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什么。郁贺贴耳过去,乌石兰萝蜜声音微弱至极 ,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听清。
她说:“郁奉礼,我恨你。”
郁贺身体僵住,眼睛慢慢垂下来,却还是露出个薄薄的笑。
他说:“我知道。”
乌石兰萝蜜忽地抬手,攥住了郁贺没打理好的散乱头发。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郁贺一点也没躲。
乌石兰萝蜜尽力地仰头,狠狠一口咬在郁贺耳朵上。
她没有太多力气,但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这里,直到唇齿间蔓延开不属于她的血腥气,才脱力地松开口。
郁贺额角崩起青筋,沉默着,一动不动。
等到乌石兰萝蜜松口,他看向她,轻轻地笑。
“蜜儿,别哭。”
郁贺细致擦去乌石兰萝蜜眼角的湿痕,自己满是血丝的眼睛却先流下泪来。
他沙哑着嗓子:“别怕。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乌石兰萝蜜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用力摇头:“我要死了。你为你阿姐报仇了,你会开心吗?”
郁贺面上那点细微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他紧紧握住乌石兰萝蜜的手,将额头抵上去,压抑不住的哭腔泄露出来。
“蜜儿,我对不住你,我该怎么办……”
高大的男人在她床前,哭得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乌石兰萝蜜摸了摸他的脸,摸到那片扎手的胡子。她嘴角艰难地扯动:“要剃面,会扎到女儿的。”
郁贺双眼通红,一个劲地点头。
他抱起小小的孩子,拿给乌石兰萝蜜看,面上似哭似笑:“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蜜儿,你给她取个名字好不好,你来取。”
乌石兰萝蜜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小婴儿,轻轻碰了下孩子柔嫩的面颊,泪眼带笑。
“叫阿羽吧,就让她像草原上飞翔的鸟儿。”
“展翅翱翔……一生自由……”
话音微弱,气息渐熄。
“哇呜——”
怀里的孩子倏然张嘴大哭,哭声刺耳。
郁贺一张脸刷地白了,颓然跪坐,浑身都在颤抖。
身后婆子赶紧接过孩子去哄。声音渐远,房中安静下来。
良久良久,另一道压抑哭声响起,喉咙中哀鸣哽咽难言,听着几乎叫人窒息。
乌石兰萝蜜死了。
他的仇人,他的妻子。
死了。
郁老夫人欢天喜地,终于得了个孙辈苗儿,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整座郁府里,或许只有郁贺在哭。
为他的胡族姑娘哭。
新生和死亡,相伴相随。从来都是如此。
孟长盈立于房外,星展月台都在,崔绍也赶了过来。
可她们都没有推开门进去,只是沉默地陪在外面。
第44章 同袍他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郁贺为乌石兰萝蜜办了丧礼,规模很小,也并没有多少人前来追悼。
郁贺似乎也并不在乎。
孩子被郁老夫人视若珍宝地照料着,他独自一人置办灵堂,在浮动香灰中垂目跪着。手指关节通红僵硬,仍一刻不停地在细绢上默写佛经。
寂静灵堂门口忽然有了动静,有人跌跌撞撞倒进来,酒气熏天地往前爬。
“蜜儿,蜜儿,我来送你一程啊……”
可那昆敦涕泗横流,哭得震天响。随身小厮拉都拉不住,只得低声劝:“少爷节哀顺变。”
郁贺置若罔闻,刮墨写字。对比起来,可那昆敦似乎更像是死了人的主家。
可那昆敦也注意到郁贺的冷静,又看他手下字迹规整、一丝不乱,再联想到郁家对乌石兰部的落井下石,可那昆敦眼底瞬间喷涌出愤怒的火光。
“郁贺!你该死!”
他低吼一声,摔了酒瓶便扑上去,狠狠一拳打在郁贺下巴上。
可他没想到的是,郁贺既没有躲,也没有反击,就这么被他提着领子撞倒在地。
向来为人称赞的玉面郎君被他打青了脸,头发也被激起的香灰扑得花白,狼狈不堪。
可郁贺通红的眼睛空荡荡的,从头到尾都没看可那昆敦一眼。
可那昆敦不懂他是什么心思什么意思,可那昆敦只知道他从小护到大的小妹妹死在这里,这个男人难辞其咎。
他又是一拳砸下去:“你该死!蜜儿怎么会嫁给你这种伪君子!你才是最该去死的!”
郁贺任由他殴打,连痛呼都没有,像具没有生气的空洞木偶。
灵堂动静太大,外面有人闯进来,小厮赶紧去拦可那昆敦。
星展见这乱象,又惊又怒,一脚踢开醉醺醺的可那昆敦,揪着领子直接把人扔出去。
“郁府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撒野,还不将人赶出去!”
星展从来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即使是对万俟望,她都不假辞色,更不用说可那昆部的纨绔公子。
月台跟在后面,得了孟长盈的准许,先把瘫倒在地的可那昆敦扶起来,好生安抚了几句,又叫了马车把人送回可那昆部。
可那昆日随万俟望南征,与普通漠朔贵族自然不同。待迁都之后,可那昆部必然会是万俟望的左膀右臂,总该给点面子。
闹事的可那昆敦被带走,不大的灵堂又安静下来。
季夏日头渐热,星展刚发作过,鼻尖上沁出细汗。可一走进灵堂,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寒意缓慢蔓延开来。
郁贺还仰面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虚空。
丧服被扯乱踩脏,发冠也歪在一边,一张俊美如玉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可怜的疯子。
星展鼻子一酸,可又忍不住地生气,用力踢了他一脚。
“你做什么颓丧样子!挨打也不还手,我们要是没赶过来,你就不怕那醉鬼直接把你打死了!”
郁贺还是躺着,若不是眼睛还睁着,胸口还在微弱起伏,几乎就像个死人。
孟长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郁奉礼,早上听郁老夫人说,小阿羽身体虚弱,喂不进奶。郁老夫人急得嘴里起了泡,发起了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很是莫名。
可郁贺却慢慢地动了。
他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蜷起身体,手掌紧紧抓着写满佛经的白绢,一呼一顿地抽气,面容几乎是扭曲的。
他在哭。
哭得满脸通红,止不住的抽噎和哽咽。
孟长盈转身离开,离开之前道:“星展,你跟我走。”
星展眼中带泪。她想留下,但她更听孟长盈的话。最终她还是犹豫着跟上孟长盈,一步三回头。
“主子,奉礼身边总得有个人照看吧,他这个样子……”
孟长盈对她摇摇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别怕,月台会去的。这会儿她更适合留在奉礼身边。”
星展张张嘴,只说出来一句:“……也是。”
郁贺哭了很久。月台就这么静静端坐在他身边,重新拿了一张白绢布,抄写佛经。
太阳西斜,金灿灿的夕阳光线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投在地上。
郁贺眼皮感受到热度,微微颤动。还没睁开,眼睛就干涩到发疼。
月台注意到他的动静,笔尖停住,投来一瞥。
“醒了?”
郁贺张嘴,嘶哑道:“月台……”
才说出两个字,就发觉嗓子也干涩至极,像是一团粗砺砂纸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硌得疼。
脸上也紧绷得厉害,仿佛一个动作,脸皮就要干裂碎掉。
月台不用他多说,就备好热汤热水,先递给他一杯温热蜜水。
“哭了这么久,先润润嗓子。”
郁贺接过来,蜜水温度适宜,带着淡淡甜味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喉焦唇干的不适感瞬间减轻。
他仰面将一杯蜜水饮尽,月台随手接过杯子,又递过来一方热乎乎的巾子。
“擦擦脸,眼泪干在脸上很难受吧?”
郁贺动作一顿,但还是接过帕子擦脸,脸上的伤被热气蒸得生疼,但擦过后立即舒适了不少。
可他面色并未和缓,片刻后,郁贺捏着巾子,沙哑道:“月台,不必管我。就算被打死,我也认了。”
月台眉心微紧,但很快又舒展开。心想幸亏这会星展不在,不然又得给他一脚,还得是毫不留情的那种。
月台抽走郁贺手中巾子,在热气袅袅的铜盆中清洗,水声哗哗作响。
“我不管你,那谁来管?主子?郁老夫人?还是话都不会说的小阿羽?”
郁贺被问得面色僵硬,说不出话来。
他生得丰神如玉,悲苦皱眉便是美人垂泪,叫人心软,恨不得替他去疼。
可月台是个面柔心狠的人。
她把热巾子塞进郁贺手中,声音和缓:“奉礼,你知道国事艰难,主子布局六年,如今才堪堪收网,南北风云再起,乱局初现。”
“去年常岚没了,河东淹了六个郡,北关军权剧变,漠朔旧贵分割,万俟枭蠢蠢欲动。这不是能任性的时候。”
郁贺麻木慌张的心随着这些话,慢慢镇静下来。镇静中又觉出悲凉。
“更别说郁老夫人年事已高,小阿羽刚没了母亲。你若不振作,是想要郁老夫人老年失孤,还是想要小阿羽父母尽失?”
月台嗓音温和,可说出的话冷刀子一般,直直往人心里扎。
郁贺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仍有一种无可遁逃的挫败感。
他避无可避,他没有放弃的权利。
他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这一刻,他好像稍稍明白了常岚的心情。可当初的常岚面对的状况比他惨烈千百倍。
常岚比他厉害。
郁贺苦涩一笑,手中的冷巾子盖到脸上,凉意一直沁透到心底。
夜来风寒,不知哪里来的老鸦,栖落在院中枯瘦梅枝上,叫声粗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孤鸦*。”
郁贺轻声念完,揭下脸上凉透的巾子,望向窗外稀薄夜色,眸中似有无限寂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月台轻柔而有力量地拍了拍郁贺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在,主子在,星展元承在,崔大人和南北柱石汉臣在,归去的无数英灵在……你要相信,这乱世凶年迟早会平定。”
郁贺不自觉凝视着月台的眼睛,那是一双温和宽广似海的眼睛。
他犹疑着,慢慢地点了下头。
“我信。”
月台笑了笑,拿走他手中的凉巾子,又塞过来一杯温热蜜水。
“再喝些蜜水,主子派宫中御厨来了郁府,照料郁老夫人饮食。一会我同你们用过饭,就回宫了。”
郁贺饮过蜜水,下意识挽留她,“这便走了?”
月台颔首,看了眼郁贺,微叹道:“明日元承休沐,他会来陪你。”
郁贺一时赧然,脸红了红。月台将话说得太明白,他无所适从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大男人,哪里有要人陪的道理。
他眼神游移一瞬,对上月台清明了然的一双眼,终于还是放弃挣扎,掩住了面。
“娘娘怎么不留下星展,胡狗儿也行。”
月台只笑而不语。
乌石兰萝蜜下葬那日,也是静悄悄的,不曾惊动任何人。
孟长盈留于宫中,并未过来送丧。星展月台几人也都不曾出面。
乌石兰萝蜜到底还是胡人,更是乌石兰部族人。孟长盈就算再豁达,也不可能出面参加她的殡礼。
郁贺似乎还是老样子,但熟悉的好友都能看出来,他话更少了,人更瘦了,眉心蹙着的时候更多了。
但他仍旧是风姿凛然的金吾卫大将军,更是郁老夫人膝下的孝子,也是最疼爱小女儿的父亲。
人活着,肩上总是要担责任的。
七月,一则消息传入京中。
南征大军被绊住,万俟望在军中发皇令,迁都京洛!
云城震动,百官哗然。
云城京洛相距千里,漠朔贵族势力更是尽数盘踞于大朔之北。而京洛临近淮江,毫无疑问是大朔之南。
若要迁都,大朔胡汉权势,贵贱阶层必然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剧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扎根云城的漠朔九部。
万俟枭得了消息,第一反应就是丢下一切政事,策马飞奔赶回云城,求见孟长盈。
漠朔九部,除了可那昆部全都跟着万俟枭,聚集在正华门外,要孟长盈给一个说法。
崔岳带着汉臣来劝,被一马当先的纥奚五石推倒受伤,叫宫卫抬进了长信宫。
再出面的就是羽林中郎将崔绍。
他带着三千甲兵同漠朔旧贵对抗,一柄轻吕剑险些划破纥奚五石的喉咙。
第45章 秀贞“好一个勇女子!”
郁贺领兵巡缴京畿,正华门外兵器闪着寒光,高头大马上,瘦削的金吾卫将军面色冷凝。
漠朔旧贵不免胆寒。这人连岳丈都杀得,更别说他们不过是泛泛之交。
那些望风而倒的墙头草,这会儿终于明白,孟长盈和万俟望不是无力反击,而是坐看好戏。
迁都是一道鲜明的分水岭。即将划分出未来百年,谁能乘风扶摇上,谁要沉入万丈渊。
万俟枭在宫门前一连守了好几天,却一直不得召见。他心底越来越沉,不禁开始懊悔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
不过只是得了北关二镇,怎么就能对孟长盈掉以轻心呢?
再想到被他亲手打击收割过的坞堡……万俟枭真想给自己一拳。若大朔当真迁都京洛,坞堡好歹也能让他手中筹码更充足些。
可他被孟长盈骗得忙前忙后,亲手将自己的拥趸熬出油水,贴补到北关的城垣上去,全给他人做了嫁衣。
更别说武人不可依资入选一事,他又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勉强安抚下来不满的北关军户。
若是他再多思量些,这会儿起码不会如此被动。
万俟枭越想越后悔,心里一个劲地骂孟长盈狡猾。
汉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正这时,长信宫里走出来个瘦高人影,脸色白而阴郁,眼睛黑漆漆的,下巴斜着一道白疤。
怎么是他?
万俟枭脸皮微一抽动。他从前还打过胡狗儿,那时他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
可如今时移事迁,这小杂胡他也动不得了。
万俟枭心思百转,但还是脚下生风迎上去,扯开一个笑。
“原来是胡卫尉,太后娘娘可有什么信儿?”
胡狗儿一拱手,不假辞色:“主子不见你,北阳王请回。”
万俟枭牙关紧咬,脸上的笑僵硬得几乎难以维持,话像是从嗓子眼里生硬挤出来的。
“卫尉这说的什么话?本王有要事同娘娘相商,面都还不曾见到,怎能回去?”
胡狗儿手掌按上腰间刀柄,眼瞳黑沉,语气毫不委婉,冷硬吐出两个字。
“请回。”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杂胡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前头两句软话已经是他忍让的极限,如今是忍也忍不了。
万俟枭眼皮掀起,目光阴鸷如蛇,嗓音沉下来:“狗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一个肮脏杂胡,也敢扯虎皮来拦我?”
面对辱骂,胡狗儿眼风都不动一下,也丝毫没流露出失礼姿态。
这种话,他太习惯了。
胡狗儿只是向前一步,手腕转动,握住刀柄。
这是在用行动告诉万俟枭,请回。
否则,别怪他不客气。
见这里闹上了,不少围在万俟枭身旁的胡臣都默默后退了些。
万俟枭一回过头,就发现他周围已然空出一圈。方才还跟他同仇敌忾的同盟,还没大难临头就已经各自飞了。
万俟枭心中一震,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画面。
夜色下的宫门,他一脸高深莫测地耍弄乌石兰烈;
正德殿仪事,他明知孟长盈坐山观虎斗,依旧忍不住咬了饵,背离可那昆日;
金銮殿朝议,他明着算计可那昆日,刮干净了北地坞堡油水……
眼前的胡臣,似乎与曾经的自己面貌一一重合。他们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孰轻孰重,都很会为自己筹谋打算。
因而,当万俟枭被架在火上烤,所有人也同样也明白明哲保身,对他敬而远之。
…
…
孟长盈正提笔写信,月台磨墨。
星展在窗外看了会热闹,笑嘻嘻地从窗口跳进来,同两人形容万俟枭的脸有多臭,说得绘声绘色。
“……乐死了!没想到啊,胡狗儿还挺像模像样的,有几分我的气势!”
看她眉飞色舞的神气样子,月台扑哧一笑:“有胡狗儿在,你倒是得了清闲,总是躲懒。”
“那多好,他爱干就多干,我正好歇一歇。”
星展乐得自在,晃了晃脑袋,坐到孟长盈书案旁,拿起信封看了眼,随口问道:“主子这是给小皇帝和褚公子写回信?我又要跑一趟南方了?”
孟长盈垂着眼睫,笔下不停,秀丽字迹一个个浮现在光洁信纸之上。
她答道:“你不必去,没有庭山的信。”
星展眼睛睁大,转头和月台对视一眼,奇怪道:“主子怎么只给小皇帝回信,不给褚公子回信?”
孟长盈一页信纸正好松松写完,将笔搁下,换了张信纸,缓声解释。
“庭山的信不必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何须你再冒险。”
星展似懂非懂,听到最后一句,又昂头道:“主子怎么别小瞧我,不过是送趟信而已,算得什么。”
孟长盈笑看她一眼,颔首道:“知道你厉害。”
月台也抬手捏捏星展的脸颊肉,亲昵道:“小丫头,牛气得很。”
星展撅撅嘴,躲了躲,不满地小声道:“你手上有墨,别沾我脸上了。”
月台眯眯眼,又稍用力捏了下,“你说什么?”
星展皮一紧,立马转移话题:“说起信来,我想起来件事!上回在淮江接应我的,也是个姑娘家。虽瞧着瘦瘦的,又很腼腆,但手上功夫也不弱呢!”
“是吗?”
月台果然被吸引,眼睛一亮,追问道:“叫什么名字,使的什么兵器,她是褚公子的武婢?”
“她让我叫她田娘,不知是不是真名字,”星展手撑着头,努力回忆着,“那人使的是七尺长枪,身上还带着甲,似乎是军中之人。”
月台正沉吟着,孟长盈抬眼投来一瞥,闲闲道:“庭山军中设有娘子营,此人许是营中好手。若有兴趣,日后还可再见。”
月台同孟长盈对视上,嘴角漾开一抹笑意。没想到只是多问了句,孟长盈就已明白她心中所想。
星展闻极为讶异,一下子跳起来,惊喜地问:“娘子营?!还有这种好地方,我也想去看看,那里定然有许多厉害姑娘!”
月台也难得面露向往,接话道:“不知何时才能去南方,也不知道南方风土人情如何,能否适应。”
孟家本是中原人士,后来随着太祖建都云城,才举家迁过来。
孟长盈身子骨弱,又畏寒,在这苍茫北地磋磨多年,身子都快要熬坏了。
月台无一日不盼着早日归于旧都。可惜如今即使还都京洛,也已物是人非。
因而,她更盼着去风和日暖的江南。
江南是汉人执政,还有褚公子在,如今又听说褚家军中设有娘子营,她自然更加神往。
孟长盈手中毛笔稍顿,眼眸微动,浅浅露出一个笑。
“快了。我也听说过娘子营中许多人物,到时你们应当会喜欢那里的。”
月台星展自小便长在她身边,又突遭家国剧变,被迫入了胡人宫廷。如今见一向稳重的月台都面露憧憬,对南方很是期待,孟长盈心底也是高兴的。
星展又冒出个问题来:“那娘子营由谁执掌?”
娘子营在过去的历史上虽说不是第一回,但到底还是稀罕。她好奇得不得了。
孟长盈搁下笔,想了想,口中吐出一个名字。
“赵秀贞。”
“赵秀贞?”
星展重复一遍,眉头皱着思索了会,“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是打哪来的?”
月台也默念一遍,想起件事来:“褚将军曾平定过南越三州动乱,其中罗州州牧好像就姓赵。”
孟长盈呷了口茶,颔首肯定道:“确实如此。赵秀贞乃是罗州州牧之女,传闻其人能文善武,勇不可当。少年时罗州城被围,她曾孤身一人冲出敌围,请来救援,解了罗州之困。”
月台不由得脱口赞道:“好一个勇女子!”
星展也听得眼睛发亮,但不知怎地,偏又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
“我觉得,或许是徒有虚名呢。她再厉害,也比不上我们主子。”
孟长盈眼睛眨动,微微蹙眉,不太赞许地摇头道:“此人年少驰誉,还能得庭山赏识,统领娘子营,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怎能出言无状。”
星展张张嘴,似乎还不服气想要争辩。
月台直接抬手捏住星展的两瓣嘴唇,对孟长盈说:“主子,我来教诲她,你切莫烦心。”
说着,月台半拖半带把人带到殿外,压低声音训她。
“你又厉害起来了?水满则溢,人满则损*。主子都高看一眼的人,你却出言贬低,我是这么教你的吗?嗯?”
见月台面容严肃,星展鼓鼓嘴巴,有些委屈,“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怎么问都不问就骂我呢?”
她拉住月台的袖子,还用力晃了晃。
月台神色稍稍松动,但仍肃然道:“那你来说,是怎么回事?”
“其实啊,我心里也觉得那赵秀贞威风厉害……”星展凑近月台耳朵,小声地说。
月台不解道:“那你方才贬损人家做什么?逞口舌之利可不好。”
“哎呀!你看你什么都不懂!”
星展探头探脑地往殿中瞧了眼,才推搡着把月台拉远了些,一脸认真地分析。
“要不是胡人打进来,这会儿主子早就跟褚公子成亲了,说不定孩子都生了!”
“胡说什么!”
月台斥完,忽然似有明悟:“你是说……”
“对!”
“就是这个意思!”
星展不待月台说完,就挨着她的头叽叽喳喳,说得头头是道。
“那赵秀贞天天跟着褚公子在军中出生入死,近水楼台先得月*。保不齐她也看上了褚公子呢!”
“那可了不得,褚公子是主子的,我自然坚定地站在主子这边!你也得站在主子这边!”
第46章 桃枝“明明喜欢,怎么只说不错?”……
星展理所当然地说了一通。
然而话音落下,一片沉默。
月台眉头紧皱,好一会,才摇摇头,缓缓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男女情爱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旁人插不进手的。”
看星展脸皱得和包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她。月台眉头展开,笑着用手指点点她额头。
“再说了,主子什么时候说过她心悦褚将军了?你的小脑袋瓜天天就琢磨这些事?”
星展耸着肩往后躲,气哼哼地回嘴。
“主子总念着褚公子,上回拆信还先拆褚公子的信呢!”
“这便是心悦于他了?主子同褚将军本就有表兄妹的情谊,两家人又只剩下这两根独苗,自然要亲近些。更别说两人从小意气相投,是难得的知己。”
月台一一驳回去,笑容里带着无奈。
“照你的说法,主子要是先拆了小皇帝的信,难道你要说主子心悦小皇帝?”
星展一听就炸毛了,连连呸了好几口,才气恼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小皇帝才配不上主子呢,他是个胡人!”
说到这,她话风一转,捏着下巴道:“我还是觉得褚公子和主子一文一武,郎才女貌,最是般配。”
月台含笑,褚公子自然是良配。
可如今前路漫漫,风刀霜剑,谁都说不准世事如何变迁。
她不再多劝,只叮嘱道:“你自己心里想想就罢了。主子只要没开口,你就不许胡说。”
星展咬着嘴唇,闷闷道:“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
月台又强调一遍:“主子心里压的事太多,别用这些事来烦扰她。可千万记住了。”
“知道了,知
道了!“星展声音大起来,“月台,你真啰嗦!”
说得硬气,说完她就一溜烟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明面上星展月台同是长信宫卿,可星展从小就是月台带大的。她这种调皮性子,没少被训。月台一严肃,她心里就止不住地犯怵。
如今也是胆子大了,都敢呛声。
月台笑着摇摇头,转身进殿。
孟长盈的回信同万俟望的来信相比,篇幅着实太短。
京洛营中,苦夏日长。燥热多雨,蝉鸣不已。
万俟望一身轻便玄袍,头戴墨玉冠,立于窗前,手中正拿着那两页薄薄信纸。
虽然只有两页,他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很是高兴。
孟长盈向来言简意赅,就如同去年除夕,她出宫时留下的那份短笺,只有四个字“夜归,勿念”。
如今一封信能写出两页的字,实在是难得。
只可惜信中除了政事之外,一句闲话没有。只最后提了一句,保重身体。
万俟望微微咬牙,心中稍有浮躁。
这人怎么也不说句好听的?
窗外忽地噼里啪啦,宽大桐叶被雨点打歪。鸟雀啾鸣,丝丝清凉随着夏日急雨蔓延开。
又落雨了。
万俟望抬目望去,眉头皱了皱。
他生于塞北草原,长于云城深宫,习惯寒冷、大风和干燥气候。
夏日雨水潮热,他只觉得黏腻。
远处有几声抱怨,大概是兵士在骂天气。
迁都京洛之事已定,城池皇宫有待修建,百业待兴。
但相比京洛,云城反对迁都之人定然更多,更难压制。可孟长盈信中并未多提,只让他不必担忧,一切有她。
想到这,万俟望莫名觉得,像是丈夫征战在外,妻子把持内政,向他来信。
这无端的臆想,竟驱散掉不少他心中的躁意。
意识到这一点,万俟望眉头皱得更紧。
他发觉,他好像有点想念云城。
抑或说,他好像有点想念孟长盈。
真是疯了。
无论神思如何,时光如矢飞掠。一封信来,一封信去,转眼又到新年。
北方暴雪,云城尤甚。
“俗话说,瑞雪照丰年。也许明年会是个好年。”
月台望着暮色中的纷扬大雪,唇边带着点笑。
庭院中积了一层厚雪,宫人时时打扫,也扫不尽。鹅毛大雪像是无穷无尽,飘扬不停。
殿中传来几声压低的咳嗽。月台立即回神,掩上窗户,将呼呼北风关在屋外。又快步走到孟长盈身边,轻拍她的背。
即使隔着厚厚毛袍,月台手掌依旧能清晰感知到那清瘦的脊背轮廓。
孟长盈又清减了不少。
万俟望在京洛建立新都。孟长盈坐镇云城,主持大局。
值此时局动荡变换之时,各方势力都小动作不断。北关还同库戎打了两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幸得新修建的城垣在,好歹拦住些损失。
年前又有部分汉臣先一步迁往京洛,两地设政,又有小皇帝时时来信问政。
孟长盈每日光是处理国事,都要熬到深夜。就算是进补再多也不长肉,一年下来反而更加消瘦。
月台轻叹了一声,心里竟不自觉盼着小皇帝快些回来,好歹能帮孟长盈分担些政务。
可惜京洛事务繁忙,小皇帝也不得空。
更别说这大暴雪,那是想回也回不来。
灯油泡了灯芯,不甚明亮。
孟长盈伏案批公文,又凑近了些,眉心微拧。
月台拔了头上斧簪,用尖头挑起灯芯,剪断一截,灯火霎时明亮。
“主子,要不先歇歇,用些饭吧?”
孟长盈摇摇头,眼都没抬:“不必。”
说话间,才发觉喉咙干涩。她随手拿起茶杯,手中公文都没放下,就这么喝了两口,润润喉咙。
月台在一旁,劝也不好多劝。可只怎么看着,心里又难受。
她快步走出去,星展正和胡狗儿扯瞎话。一个天南海北地胡咧咧,一个在沉默地站着发呆。
两人一动一静,一蹲一站,门神一样。
月台拍上星展的肩:“你进去陪着主子,我去厨房看看汤。”
星展懵然回头,撞上月台发红的眼睛,心里顿时明了。
月台这是又心疼得呆不住了。
“知道了,你去吧。”
瞧着月台匆匆而去,星展摇摇头,用肩膀去撞胡狗儿的腿。
“你说,月台怎么就怎么心疼主子呢?我平时风里来雨里去,也从来没见她这样。”
一听到主子二字,原本一言不发的胡狗儿醒神,搭了句话。
“月台和你不一样,你和主子也不一样。”
星展:“……”
“这不废话吗?”
她白了胡狗儿一样,起身走入大殿:“行了,你自己好好值守吧,我可不陪你了。我要去陪主子。”
胡狗儿默然,不知道是谁陪谁。他一个人还清净。
殿中安静,地龙烧得旺盛,只有孟长盈动纸笔的声音。
星展一进来,就脱了外边的毛氅,往旁边的矮榻上一坐。拿了用铜炭钳翻动炉火,火苗忽高忽低地窜着。
孟长盈忙着正事,星展也不好扰她。没一会,就被温暖火苗烤得昏昏欲睡,东倒西歪。
孟长盈扫了一眼,见星展歪在榻上,手里还拿着铜炭钳,睡得天昏地暗,心中好笑。
她走过去拿开铜炭钳放好,又往星展脑袋下垫了个柔软的棉团垫,再将她刚解下的毛氅盖回她身上。
动作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孟长盈声音放低:“星展困了,就让她睡着吧。”
她是怕月台又直接过来给星展一巴掌。今日是除夕,总不该再训人。
可没人应她。
孟长盈心里一跳,忽然觉出不对。
若是月台,进来一看见星展睡着,早就开口说上两句了。
而且这脚步声,似乎比月台重些,也急些。
孟长盈微蹙眉,一转身,骤然撞入一道宽阔坚实的怀抱。
她一惊,想要后退,腰身却被牢牢揽住。
余光中绿意一晃,孟长盈对上一双笑意散漫的琥珀浅眸。
“雪奴儿要去哪?”
浓眉深目,凌厉英挺。不是万俟望又是谁。
大半年不见,竟突然有种陌生感。
他似乎身量又拔高了些。离得这样近,孟长盈几乎要仰面才能看见他的脸。
肩膀更宽阔,人却看起来更瘦了,五官轮廓骨骼感更强,硬朗许多。看起来更像个男人,而非少年。
“惊喜得说不出话了?”
万俟望低头凑近了些,嘴角挑起的笑邪肆。嗓音尾调无端拉长,显出亲昵意味。
孟长盈眼睛缓慢一眨,似乎是才认出面前的人。
“你怎么回来了?”
万俟望神色微凝,终于松开孟长盈。
他一身风尘仆仆,披风兜帽上积着一层薄雪。他后退两步,边解披风边答道:“自然是赶回来陪你过新年。”
话音未落,万俟望就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漆盒,双手呈给孟长盈,歪头一笑。
“看看喜不喜欢?”
孟长盈顿了下,才接过漆盒。
一打开,里面竟是一支精巧的嵌宝掐丝金桃枝,光彩夺目。
花萼是珊瑚座,花瓣是嫩粉碧玺,花蕊掐了细长金丝。薄薄桃叶穿了孔,一动就颤出迷蒙金光。
奢华秀丽,又不失精致,拿在手中把玩正好。
桃木辟邪,护佑平安。
新年时,百姓会在门上悬挂桃符。这原是中原人的习俗。
去年除夕万俟望在云城,将皇宫布置得如花似锦,传统的汉人新年气息极其浓郁,热闹非凡。
今年他不在,孟长盈也不没人特意布置。孟长盈性情冷淡,不在意这些节日。
一切从简,似乎也没有不好。
尤其这嵌宝桃枝,又是金又是玉。
依汉人的眼光来看,俗了。
孟长盈在心中如是说。
可这桃枝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惹眼又招摇,就像眼前笑容肆意的万俟望,令人忍不住侧目。
“喜欢吗?”他问。
“不错。”孟长盈答。
万俟望哼笑一声,拿过桃枝来,在手里轻巧转了一圈,又垂目去看孟长盈冷白如玉的小脸。
“明明喜欢,怎么只说不错?”
“这样可不好。”
第47章 浮浪“怎
么要命怎么罚”
桃枝本就堪堪五寸,拿在万俟望大手中,更显小巧可爱。
灯火照耀下,流光溢彩极漂亮,像是胡人集市里哄小孩的玩具。
孟长盈长睫微微一动,移开目光,不语。
安静氛围中,屋外“咔嚓”一声,是积雪压断了梅树枝桠。雪花还在扑簌簌地落,北风卷雪砸在屋顶和窗棂,声音密集。
好大的一场雪。
这应当是孟长盈来云城这几年里,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这样大的一场雪,万俟望是怎么赶回来的呢?
从气候适宜的京洛夜行到风雪交加的云城,何止北上千里。
孟长盈心思一动,眼尾扫到万俟望随手抛开的滚边披风。
披风厚密的毛领子层层打了绺,上半部分都湿透了,下半边泥沾着雪,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金贵刺绣。
披风是湿透了,可万俟望额上却还有热汗。
一张俊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唇上燥得直起爆皮,耳畔那枚绿宝金珠上还蒙着薄薄冰霜。
“娘娘看什么呢?”
绿宝金珠一晃,万俟望的笑也跟着晃入孟长盈眼帘。
“不止是不错,”孟长盈忽地抬眼,眸光乌黑清亮,“我喜欢这份礼物。”
万俟望一怔,眼瞳微震,随即垂眸笑了。
这还是他第一回听孟长盈说喜欢。
这两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来,倒是十分动听。
这一趟,也算值了。
“喜欢就好。”
万俟望转身随意坐下,将桃枝摆在孟长盈书案上。
那黄檀书案上,原本只有笔墨纸砚和灯台,素净得不像是宫中之物。
可这嵌宝掐丝金桃枝往上一放,本该不搭的。可简单到刻板的书案却兀然显出红尘滚滚的烟火气,似乎也别有一番意趣。
“除夕还有许多公务?”
万俟望注意到案上的高高摞起的公文,皱了皱眉。
孟长盈也坐下,斟了杯花茶,放到万俟望面前。
“算不得什么,且先喝口茶。”
万俟望这一路没个休息,水袋早就空了,接了茶杯,直接仰头一口喝下。
杯子才放下,孟长盈又挽袖为他倒上一杯。
万俟望抬目瞧了眼孟长盈,笑了下,又一口喝下。
孟长盈再倒一杯,万俟望再喝一杯。
直到连喝了五杯,万俟望才用手掌遮了杯口,摆手道:“能让娘娘亲手为我斟茶,就算喝上三壶也无妨。只是这会儿我腹中空空,水喝多了太晃荡。”
说着,他还当着孟长盈的面,拍拍自己的结实腰腹。
“……”
出去一趟,说话都没个正经样子了。
“来人,摆膳。”孟长盈吩咐道。
隐在暗处的宫人立刻应声而去,小厨房本就时时备着各类吃食,很快就摆满一桌。
多是牛羊肉类,一看就是特意为万俟望准备的。
孟长盈也没用饭,正好同他一块吃些。
“都这么晚了,你竟还没用过饭?”
万俟望左右看了看,只看到呼呼大睡的星展,疑问道:“莫非月台今日不当差?”
不然,她怎会不看着让孟长盈按时用膳?
孟长盈细嚼慢咽,好一会,才开口道:“食不言。你才离宫半年,礼仪就一塌糊涂。”
万俟望动作一顿,挑了挑眉,好久都没听到孟长盈训他了。
突然来一句,感觉竟还不错。
“娘娘,子时一过,我便要动身回京洛了。若还‘食不言’,我同你都说不上几句话了。”
万俟望说得轻易,孟长盈玉箸顿住,微讶道:“已经戌时了,你只待两个时辰就要动身吗?”
万俟望正吃着,含混答了句:“京洛无人照看,最多只能挤出这几个时辰了。”
孟长盈自然也知道。京洛与云城朝堂之局势,她一清二楚。
政局,人心。
皆可把玩,尽在掌握。
可万俟望的所作所为,却叫她看不明白。
“……为何?”
万俟望闻言,奇怪看她一眼:“为何什么?”
孟长盈搁下碗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为何夜行回宫,夜奔千里就只为这两个时辰?”
她实在不明白。
万俟望定定凝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
那是一双清明冷冽的眼睛,望进去就像跌进冬夜无人的寒谭,冰冷彻骨,深不见底。
可他偏偏想试个深浅。
万俟望轻轻一笑:“只为两个时辰。”
孟长盈手撑着长案,俯身凑近了些,更近距离地注视着万俟望的脸,想要看清他面上每一处的细微波动。
“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面对孟长盈的审视,万俟望姿态放松,垂目而笑,似乎毫不介意被孟长盈看穿一切。
甚至,他期待被孟长盈抽出底牌。
“雪奴儿看出什么了?”他问。
孟长盈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嗓音微冷:“别这么叫我。”
“娘娘看出什么了?”万俟望从善如流,乖觉地改口。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孟长盈倏然抬手,碰了下万俟望垂落的浓黑眼睫。
“你的眼睛很红。”她说。
万俟望睫羽一抖,却没有后退,而是抬眼看她浅色瞳孔在灯火之下影绰如柔缓水波,睫毛在她皙白指尖上轻轻扫过。
微微痒。
“两个时辰可以送来一支桃枝,同你用一顿饭,说上几句话。”
答案很普通,普通到不像话。
“只是这样?”孟长盈问。
“只是这样。”万俟望答。
他恣意一笑,仰头饮下一杯热酒,动作落拓不羁。
不像是身处宫门重重的漠朔皇宫,反倒像是坐在幕天席地的塞北草原上。
“你瞧,我答了你也不信。”
孟长盈眼神微动,眉头不自觉蹙着,雪白小脸看起来比年初更单薄。
暖如春日的紫微殿里,她还穿着冬日衣袍,唇珠的粉都褪了三分。
万俟望瞧着,莫名想要抚平她眉心。
别皱眉,别烦心。叫人看了难受。
可这话没法说出口,像是句笑话。
万俟望拳头握紧,又慢慢松开,姿态反而更漫不经心,压低姿态仰面凑到孟长盈面前。
“娘娘,一别数月。好不容易再见一面,你且心思松快些,我们喝酒聊天,好不好?”
孟长盈眼睛很快地眨了两下,“……好。”
这模样,似是无措。
万俟望手抵着眉,没忍住低头轻笑,肩头微一耸动。
孟长盈也会有这种时候吗?
他发现,若是比脑子比手腕,谁也胜不过孟长盈。可想要孟长盈服软,似乎只要一点真心,便能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怎么,总是这么心软。
还好有张冷若冰霜的脸在,不然还不知道要被别人欺负成什么样。
“京洛……”
“云城……”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两人话头一齐顿住。
灯花噼啪间,对视一眼,面上皆有笑意。
“娘娘要问什么?”万俟望先开口。
孟长盈嗓音一贯的冷静自持,娓娓道:“京洛建都一事,最好再快些。只有百官迁去京洛,这事才是真的定下了。”
“娘娘且放心。”
万俟望一手撑长案,一手捻着金桃枝的粉玺花瓣,对孟长盈挑起长眉。
“开春化冻之后,我来接你回京。”
好好一个皇帝,这姿态气度怎么多了些莫名意味?
孟长盈轻叱:“坐直了。”
万俟望动作一僵,眼中似带着几分怨念。
他伸手拉住孟长盈宽袖,宽大手掌用力摩挲白绒袖口,却显出些蛮横的霸道来。
“我在京洛,时常惦念你,想快些带你去京洛。”
孟长盈半靠在凭几上,懒懒瞧着他的动作,“看来京洛政务不够忙碌,还得空追忆过往。”
虽是这么说,语气也并无责难,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往回抽着袖口。
万俟望手掌握得紧,一时竟拉不开。
南下大半年,他似乎肤色深了两分,本就是带着异域风彩的长相,如今越发显出遮不住的粗犷野性。
“我不怕忙,只怕耽误事。”万俟望手指松松把玩着白绒毛,目光落在孟
长盈身上,“倒是你,忙得又瘦了些。”
孟长盈垂眸,伸出手随意看了眼。碧玉镯在皓腕上一荡,显出几分伶仃。
“一时半会死不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万俟望手掌一收,握紧了那圈软和白绒。
灯火晃动间,眼眸微眯,翻滚晦暗皆掩在长睫鸦黑般的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默然半晌,他才幽幽道:“好好一个人,总把什么活的死的挂在嘴上,难道好听吗。”
孟长盈闻言,眉心微拧:“离宫半年,脾气见长,论起我的是非来了。”
说着,她抬腕将那截白绒袖口抽了回来。
万俟望手心一空,他挑眉瞧了眼孟长盈抿起的嘴角,随即轻笑,又唤起孟长盈的乳名。
“雪奴儿脾气大,我跟着学罢了。”
“……”
还真是难得听见有人说她脾气大,倒也稀奇。
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她只是面无表情的冷漠孟太后。
孟长盈淡淡道:“这样唤我是以下犯上,你就不怕我罚你?”
万俟望眸光一闪,眼睛直勾勾看着孟长盈的脸,看起来颇有兴趣,似乎想摸清她冷淡眼神之下的心绪。
“怎么罚,说来听听?”
“自然是怎么要命怎么罚。”
孟长盈话里的重音落在“要命”二字上,无端让人心思一动,牵连出某种未可知的隐秘躁动。
偏偏她一张脸皎皎若月华,若新雪,冷清干净得像是堆雪尖尖上那支薄而白的花。
万俟望浑身的血液汹涌一瞬,掌心都发烫。
半晌后,才压住浮动心思,他低声闷笑:“且说说,我瞧瞧能受住几次。”
小皇帝脑子搭错筋了?
“君子不重则不威*。你如今越发浮浪,哪里有个皇帝样子?”
孟长盈声音泠泠若山间冷泉,却浇不灭万俟望眼中的灼灼光芒。
第48章 雪霁“可惜,我迟早会是他的仇人”……
“娘娘不是说过,我适合叫你压上一压。我还以为娘娘喜欢这样呢。”
话说得退让,位置摆得极低,可嗓音却哑而低沉,带着意味深长的热切掠夺之感。
说话间,万俟望手掌按在席上,像只嗅闻主人的狼,欺身向前。直到身体几乎将孟长盈完全圈住,才停下。
孟长盈未退,也未迎上。
她只是双目沉静地看着他靠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那股烈阳炙烤草原的干燥温暖气息。
那枚招摇的绿宝金珠在眼前欢脱摇晃,像朵生机勃勃的小绿花。
孟长盈抬手,手指毫不客气捏上乱跳的金珠。
只这么一个动作,万俟望浑身就僵硬起来,茶色眼瞳却骤然亮得惊人。
“你……”
“小皇帝?!你怎么回来了!”
星展“噌”地一下从小榻上弹起来,头发乱糟糟,眼睛瞪得老大,一脸不可置信。
孟长盈目光随之转动,落在星展身上,手指自然也松开了。
万俟望高高提起的心没有丝毫预兆地突兀落下。他猛地一转头,眼神近乎阴沉,带着悍然凶戾。
星展懵然后退一步,刚睡醒的神经敏锐察觉到杀气,手掌下意识摸上背后短剑剑鞘。
“你倒是醒得巧。若我是贼人,这会儿娘娘怕是早就被我掳走了。”
只一瞬间,万俟望的狠厉气势便收敛,随意坐回席上。他抬手摸了摸耳畔金珠,不轻不重地来了这么一句。
星展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面色稍有尴尬,看了眼孟长盈,又左右扫视一圈。
还好月台不在,星展松了口气。
“娘娘是你主子,还是月台是你主子?”
万俟望嗓音里带着几分冷然,嘲道:“当差当成这样,若你在我手下办事,早打过板子逐出宫门了。”
这话说得不给面子。
孟长盈皱眉看他,制止道:“好了。”
星展本有些心虚,可见孟长盈护着她,就忍不住对万俟望反唇相讥。
“我是主子的人,谁要你来管,手也伸得太长了。”
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
倒不是害怕,而是月台正端着汤进来,眼神在殿中搜寻一圈。虽说只听见只字片语,也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月台含笑的面容微凝,对星展露出个带着些许怒气的微笑。
星展下意识一激灵,后背皮都崩紧了,垂下头不敢再多话。
“主子,熬了两个时辰的杏酪羊汤,尝些暖暖身子吧。”
月台面对孟长盈,所有情绪都收起来,只有最温柔和煦的模样。
孟长盈颔首,“嗯”了一声。
她胃口小,但只要月台花心思做出来的汤药菜肴,她多少都会吃一些。
月台将漆盘放下,转身朝万俟望行了一礼。
万俟望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眼尾余光瞥见星展正悄悄往外挪步子,直接挑破:“星展这是要去哪儿,不喝碗羊汤再走?”
月台眼神飘过去,凉飕飕地说:“在门外等着。”
星展脚步僵住,“知道了。”
说完一溜烟窜了出去。
羊汤鲜美回甘,肉质酥烂细腻。在飘雪寒冬来上一碗,唇舌生津,能吃得人手脚冒汗,最是滋补。
万俟望吃下两碗,额上已然出了汗,又脱下一层外衣。
孟长盈小口喝着热汤,一张雪白小脸在热腾腾的缭绕云雾中,白莲瓣一般清丽。
万俟望看了会,忽地伸手握住孟长盈一只手。
他动作太快,孟长盈一惊,瞬间抬眸,漆黑眼珠转动了下,带着些茫然。
很难得在孟长盈面上看到这种表情。
有点可爱。
他居然能觉得孟长盈可爱。
他果真是疯了,彻彻底底。
万俟望手掌又等收紧两分,喉结滚了滚。
“羊汤性热,吃下去手还是凉的,这身子得多补补才行。”
确实如他所说。他手掌宽大,热乎乎地将孟长盈的手完全包裹住,像是贴着滚烫舒适的暖手炉。
孟长盈被他手掌热度烘着,指尖微微蜷缩了下。
她眼波微动,但很快又归于寂然,抽出手淡漠道:“我自小就是这副身子,补也补不进,徒然费力罢了。”
“哪里的话,补不进便多补些,有一点用处也好。”
万俟望说着,手掌还想追上去,却被孟长盈“啪”一声拍在手背上。
肤色黑白分明,健壮与纤细衬映。
万俟望目光追着孟长盈那一点指尖,直到它掩在白绒袖口之下。
孟长盈说是这么说,可本该放下的汤勺,迟疑之后,又拿起,多舀了几勺抿下。
这人总是这样心软。
万俟望望着她冷漠秀丽的侧颜,心头蓦地涌出酸软,胸膛里鼓胀跃动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这情绪来得汹涌,不知从何而起,抓人得很。
万俟望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到离得最远的窗棂,“咔哒”一声撑开窗。
寒冷清新的雪花瞬间扑面,柔柔打湿他发热的脸庞,叫他发热的脑子终于也清醒两分。
北风起,呼啸而过。
殿中孟长盈又低低咳嗽了几声。月台快步走过来,正要关窗。万俟望已先一步关上窗户,连条缝都掩得严严实实。
“是我的疏忽,窗已经关上了。”
月台:“……陛下言重了。”
万俟望摇摇头,又坐回孟长盈身边,只是领口扯得松散,露出一大片紧实起伏的蜜色胸膛。
他哄人似的,轻拍孟长盈的后背,低声道:“你歇下吧,已经很晚了。”
孟长盈手帕掩唇,又咳了几声,才摇头:“我不困。”
万俟望眉头皱紧,又看到桌上的公文,瞬间了然。
“今日的公文我来批。你明早简单过目一遍,再分发下去就好。”
孟长盈眼睛一眨,看向万俟望,清眸如水。
离得这样近,万俟望看清了孟长盈眼睫下那粒浅灰小痣,正正好封住微红眼尾,让人生出些不可亵渎又渴望的念头。
万俟望舔了舔干涩的唇,半晌后,叹息一样:“去睡吧。这回应了我的要求,只当是给我的回礼,可好?”
夜来北风啸,刮断院中许多枝条。
孟长盈向来浅眠,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羊汤的作用,今夜她竟睡得香沉。
饱饱睡足一夜,总是荏弱的身子也轻快几分。
孟长盈的病痛虽不在面上,却时时刻刻紧抓着她,叫她走动坐卧都更费力艰难。
如此一来 ,久而久之,人的精气神总要松散。
早晨初初醒来,身体精神舒适的久违感觉,让孟长盈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她披了件外衣,迈步走到窗前,亲手推开总是紧闭的窗扉。
“吱呀”一声。
雪霁天晴,朝光如霞。
带着暖意的晨阳洒下浅金光线,孟长盈迎着阳光远眺,微微眯了眯眼。
月台在旁温声道:“元日是个好天气,今年也定是个好年。”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又站了一会,才转身朝书案走去。
看清书案上公文的一瞬间,她脚步顿住。
月台立即开口解释:“昨夜里,陛下将最近积压的所有折子都批阅过,方才离宫。”
年关时节,又恰逢迁都,政事实在忙碌,积了不少折子。
即便是孟长盈,昨夜也只准备批阅些最紧要的公文。
她遂了万俟望的意,早些歇息。也是因为他千里夜奔,只提这么一个要求。
可没想到的是,他连休息都不曾,草草同她吃过饭,就将多日积压的所有奏疏一并批了。
孟长盈眸光波动,片刻后,俯身拿起一本奏疏,最左一列是万俟望的批复。
字迹狂放,但张弛有度。
他的字是孟长盈亲手教的。
少时他还能写出一手雅字,如今下笔却越发桀骜,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少年锐气出鞘。
孟长盈摩挲了下笔迹的凹痕:“他什么时辰走的?”
“陛下过了子时才走,走时急匆匆的。”月台答完,不由得感慨道:“陛下如今,似乎将主子看得很重。”
月台能看出来的事情,孟长盈自然也能看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俟望的伏低做小、讨巧卖乖里,似乎多掺杂了一丝真心。
或许不多,没那么深的情谊。可也不少,叫人难以完全忽略。
孟长盈将奏疏放下,书案上的嵌宝金桃枝奢华俏丽。
孟长盈只淡淡瞥了一眼,便侧目看向窗外那截光秃秃摇动的残枝。目光如月辉泠泠,隐没所有情绪。
“可惜,我迟早会是他的仇人。”
……
三月末,郁府有宴。
此时朝廷大部分官员已南迁京洛,不日孟长盈也将动身。因此府上并不过分热闹,反而气氛闲适。
小阿羽躺在摇篮里,睁着大眼睛咿呀咿呀。
星展弯着腰,拿荷包上的黄须子跳来跳去地逗她,小阿羽黑葡萄似的眼睛就跟着来回转悠。
星展嘴巴咧得快到耳根子,也不知道是她逗小孩,还是小孩逗她。
崔绍看得直乐,饮酒笑道:“阿羽转转眼睛,星展就来回跑,阿羽小小年纪,已经学会逗猴了!”
他还用肩膀去撞郁贺,郁贺又瘦了些,但看起来精神许多。
星展懒得理崔绍,给他个无情白眼,转头兴冲冲地问郁贺:“小阿羽会不会说话,我什么时候能听见她叫我姐姐?”
郁贺手指被小阿羽攥在手里,面上带着初为人父疲惫又幸福的笑。
他温和答道:“还不会说话呢,只能哼哼。乳娘说年底之前,也许就能开口叫人了。”
月台抬手拧拧星展的小脸,无奈道:“即便小阿羽会说话,也不能叫你姐姐,叫姑姑才对。”
星展想了想,还是笑得灿烂:“姑姑也好啊,那小阿羽就有三个姑姑了。”
郁贺闻言,看了眼孟长盈,眼底的笑淡了两分,摇摇头没搭腔。
第49章 其乐呼来喝去,把他当什么了?……
孟长盈也正看着星展逗弄小阿羽,她嗓音放得缓和,少了些冷淡。
“小阿羽是这些年来,我们唯一的后辈。待她能开口叫人,我给她备份礼,奉礼可千万要收下。”
郁贺神色一顿,半晌,才低声道:“好,我记下了。”声音竟有几分哽咽。
崔绍反手按上他肩膀,歪头去瞅郁贺脸色,惊道:“你同小阿羽待得多了,怎么学得和她一样爱哭。孟姐姐要给你们送礼,你哭什么!”
几人目光都投过来,郁贺掩住面,擦擦眼角,笑色沙哑:“没什么,我只是高兴。”
崔绍开口还想调侃,被月台一巴掌拍在背上,话全咽下去了。
小阿羽是杂胡,母亲是罪部后人乌石兰萝蜜。别说他人,就是郁老夫人有时提起这茬儿,都要叹上几口气。
郁贺虽是武将,却因为他阿姐的事,从小就善感多愁。
他比谁都怕,小阿羽的身份会让好友们心生芥蒂。尤其是孟长盈。
所以方才星展提起认姑姑,他压根就不敢认应下。
可孟长盈不着痕迹的一句话,终于打消他心中的担忧。
星展什么都没察觉到,还在逗孩子。小阿羽拳头一挥,抓住那晃来晃去的黄须子就不松手了。
星展笑呵呵地,夸张地赞叹道:“瞧我们小阿羽胳膊又长又有力,是射术的好苗子。待你再大些,我教你挽弓,定把你教成天下第二神射手!”
话一出,几人都笑了。
“那第一是谁?”月台笑问。
星展傲娇,哼声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啦!”
崔绍也颇有兴致地凑过来,搭腔道:“那我就教小阿羽剑术,教她做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郁贺一听这话,嘶一声,推开崔绍,脸上多了些笑意。
“阿羽的剑术自然该是我来教。郁家的下一任将军,怎能师出于你崔元承?”
崔绍不乐意,拍上腰间华丽的轻吕剑,嚷嚷着要和郁贺比一比,分个高下。
郁贺只笑着摇头,不和他拉扯。
月台不管他们,笑着点点小阿羽的鼻头:“那我就教小阿羽药理吧,多多调养,长得身强体壮才好。”
“你该教她厨艺,这才不算浪费你的好手艺,”星展立即反驳,说完又偷眼去瞧孟长盈,撺掇似的嘀咕:“小阿羽,你快问问,孟姑姑教你什么?”
孟长盈眉目间浸润在春三月和煦的日光下,唇边带着浅浅笑意。
“同你们一比,我还没真没什么好拿出手。若是日后阿羽喜爱棋艺,我倒是能同她对弈。”
“这说的什么话?孟姐姐神机妙算,随手一点拨,咱们小阿羽没准儿就开窍了,日后也是个顶顶聪明的神算子!”
崔绍抚掌大笑,几人都极认可地附和。
神算子这三个字,安在孟长盈头上,完全不算过誉。
孟长盈不语,只摇摇头,不甚在意道:“不是什么好本事,哪里值得教给孩子。”
像卜筮这种东西,不适合教给小孩子。孟长盈更希望,小阿羽这一生,都不会有寄情于卜筮的那一天。
月台岔开话头,去问默默站在外围的胡狗儿:“胡狗儿,你还没说呢,你教小阿羽什么?”
胡狗儿沉寂寡淡的脸色一动,嘴唇微张,眼神却有些茫然。
他习惯安静地待着孟长盈身边,像一株执着于背阴的安静野草。突然得到关注,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崔绍立马接话,跟着问:“对啊,我们以后都是小阿羽的师傅,偏你一个偷懒?我可不答应!”
郁贺目光温润,含笑附和:“元承说的有理,可不能只少你一个。”
星展趴在摇篮边,学着小孩子的腔调:“是呀是呀,狗儿叔要教我什么呀?”
几人都笑起来,孟长盈也投过去注视的目光,眼中隐含几分鼓励。
日头太盛,烤红了胡狗儿的脸。
他搜肠刮肚,也难以在贫瘠的前半生中,找到能拿出手的本领,去教郁府的小姐。
好半晌,胡狗儿才开口,声音有些躲闪:“我会编草人……”
言罢,他眼神不自觉紧张地飘向孟长盈。
孟长盈颔首,嗓音清淡温和:“若是如此,小阿羽怕是最喜欢你这位夫子了。”
星展笑起来,嘻嘻调侃:“好你个胡狗儿,真会讨巧,这种才不算数!我可不准小阿羽最喜欢你!”
胡狗儿左右看看,垂下眼睛不争辩,但脸上也慢慢带上了笑影。
或许是听懂了大人们的话,小
阿羽晃动小手小脚,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咿呀呀地笑。
春光灿烂,其乐融融间,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响起。
“这么好的日子,郁将军怎么不邀我呢?”
几人面色都微微一变,孟长盈回头,万俟枭正大笑着迈步走来。
孟长盈脸上笑意瞬间淡了。
郁贺皱了皱眉,但还是很快起身行礼,“王爷远道而来,恕奉礼未曾相迎。”
万俟枭鹰钩似的目光一直盯着孟长盈,对他随意挥挥手道:“无事无事,将军喜得贵女,我特来恭喜!”
郁贺笑笑,有礼但疏离:“王爷客气了。”
万俟枭往众人之间一站,几人互相见礼。原本欢乐温馨的氛围顿时转变,莫名产生些微妙的威胁感,令人不由自主地情绪紧绷。
万俟枭好似浑然不知,收回看向孟长盈的目光。上前两步,探头去看摇篮中的小阿羽。
星展竖眉瞪眼,立马就要呵斥拦人。
郁贺快她一步,一手按在摇篮一侧,身体半挡住万俟望,勉强笑道:“小儿贪睡,这会儿该回屋哄睡了。”
万俟枭看他一眼,缓慢伸手按在摇篮另一侧,用了三分力,脸上还在笑。
“看一眼总不打紧。说起来,这也是乌石兰烈的外孙女,他走得早,我替他看一眼,有什么不行?”
他嗓音故作悲凄,可眼睛却黑沉沉的,只透出阴险戾气。
郁贺面部肌肉一抖,眼中压抑的怒气翻涌上来,直视万俟枭。崔绍的手已经按在轻吕剑上,脚步挪动,无声靠近。
星展站在郁贺身侧,怒视着他,手摸上了袖中短剑。
正剑拔弩张时,孟长盈站起来,几人都看向她。
孟长盈只淡然道:“过来,同我说说话。”姿态像是在唤不听话的小辈。
几人面色都是一顿,随即看向万俟枭,眼神古怪。
凝滞气氛中,孟长盈旁若无人走出两步,侧身一瞥,冷然道:“还不快过来?”
万俟枭:“……”
虽然来这一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管郁贺生了儿子还是女儿,是乌石兰烈的外孙女还是可那昆日的大孙子,同他有什么干系?
他本就是为了孟长盈而来。
可孟长盈这颐指气使的态度,还是叫人气恼。呼来唤去,把他当什么了?
万俟望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两息,最后还是快步追上去。
身后传来星展毫不留情的嘲笑,万俟枭只能咬牙,缓和情绪唤道:“娘娘!”
孟长盈停在置了小炉的亭中,月台和胡狗儿站在她身侧。
万俟枭紧随其后,又唤了一声,“娘娘!”
孟长盈坐下,淡淡“嗯”了一声,仍是那副极冷淡的样子。
万俟枭脸上有些挂不住,三白眼微微上翻,盯视间十分令人不适。
他开口问道:“娘娘,你什么时候动身去京洛?”
孟长盈背靠亭柱,远眺着园中景色,回得云淡风轻:“四月中。”
“四月中……”万俟枭眼珠子转了两圈,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你想跟着?”孟长盈突然反问。
万俟枭稍稍迟疑,没有立刻回答。
孟长盈掀起眼帘,懒懒看向他:“犯什么傻,跟着去京洛做什么。”
万俟枭面色一僵,惊疑不定地看向孟长盈。
自从拿到北关军权之后,孟长盈对他都是不假辞色。可眼下这句话却说得态度暗昧,就好似……他们才是盟友。
“你什么意思?”万俟枭直接发问,眼底在犹疑间多了分不自知的期待。
孟长盈面色无甚变化,没有回答他,只漫不经心问:“你觉得跟去京洛,比留守北关更好?”
“难道不是吗?”万俟枭脸色变幻,阴沉下来,愤道:“迁都京洛,那些汉臣一个个都要乐疯了吧。中原是汉人的老地盘,又不是我们漠朔人的。再去跟过去,怕是好处都被他们给瓜分干净了!”
他情绪激烈,胸口气得剧烈起伏。
孟长盈信手拈来茶杯,在鼻端嗅了嗅,“从前北关军镇与云城紧密相连,与漠朔九部难以分割。如今国都迁往中原,北关二军镇便是实打实的边关……”
说到这,孟长盈抬眼,清冷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声音低了些,几乎像是蛊惑,“若是守得住压得下,北关军将是你万俟枭一个人的私兵。”
万俟枭身躯一震,眼神不由自主地火热起来。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
他还没那么相信孟长盈,尤其是被她狠狠摆了几道之后。
万俟枭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地质问:“你说这些,肯定还有自己的目的,你还能为我好?”
孟长盈诡计多端,他这话都算说得客气。
孟长盈也不恼,只垂眸轻笑,缓缓道:“这回,还真是为了你好。”
在万俟枭眼睛睁大时,她接着叙说:“别的目的当然也有,但不妨你的事。”
他就知道!
万俟枭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以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你的当?孟长盈,你太小瞧我了!”
他身躯高壮,脸上朱砂红纹妖冶,居高临下地看着清瘦的孟长盈,像头终于抓住猎物的趾高气扬的老鹰。
第50章 丹珠“这是要使美人计,有趣。”……
可无论他态度如何变化,孟长盈冷月般的面容都丝毫不动,眼波如谭,令人难以捉摸她的所思所想。
“去年年中,武人禁转一事,王爷可还记得?”
万俟枭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孟长盈又开始称他为王爷。似乎每回这样,都没好事。
而后他才听见“武人禁转”四个字,脸色立时黑如锅底。
他暗地里吃了那么大的亏,让出去多少利,才勉强安抚下暴怒的北关将士。这全是拜孟长盈所赐,她竟还敢主动提起。
万俟枭咬牙切齿:“本王自然记得,想忘也忘不了。”
孟长盈浅抿了口热茶,香气丝缕溢散,在日光下如纱如烟。
“王爷莫急。虽说此事棘手,可也为王爷积攒下许多声望。”
万俟枭狰狞面容顿住,好像……还真是。
执掌北关军十几年的乌石兰烈倒台,万俟枭接手二军镇时军中异议颇多,盘根错节的九部将领大都不服他,暗自同自家本部计算筹谋着瓜分利益。
可自从孟长盈禁令一下,他费尽全力斡旋安抚兵将之后,军中确实安定不少。
“军中那些原本该选入朝堂的老将老兵留在北关镇,他们得不到朝堂的重用安抚,愤懑不已。”
“又逢迁都,他们被彻底地留在边关苦寒之地。若此时王爷与他们同在,将其收入麾下,给予权力富贵。”
孟长盈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仿佛是故意留给万俟枭思考的时间。
“你说,他们会不会死心塌地跟随你?”
明明是问话,但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
万俟枭霍然抬目,目光炯炯,带着喜意:“所以我才更应该留在北关镇,收服人心!”
军心这种东西。说重,重过千金;说轻,轻如鸿毛。
但对狼子野心的万俟枭来说,这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待有他振臂一呼的那日,皇帝调令掷于马下。北关军有多少人跟随他,他便有多大的赢面!
孟长盈淡淡颔首,皙白手指沿着青瓷杯口滑动,笑而不语。
万俟枭从被点破迷障的狂喜中回过神来,掩饰一般咳嗽两声,目光仍有几分狐疑。
“你……为什么帮我?”
孟长盈眸光淡定,望着亭外葱郁园林,道:“也算不上帮你,只不过多说几句话而已。”
万俟枭心底依旧不踏实,孟长盈实在让人难以揣测。
许多次,他以为孟长盈在帮他,结果却是害他。可这回他以为孟长盈是在害他,可几句话的功夫,似乎又表明她是在帮他。
面对这样看不透的人,万俟枭骨子里的警惕时刻叫嚣着。
“我以为,你同小皇帝站在一边 。你说这些话,不会不知道能造成什么后果,可你还是说了。”
万俟望眼神探究,嗓音低低,试探道:“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孟长盈悬在青瓷口上的指尖停住。
随即,她放下茶盏,却没给出万俟枭想要的答案。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
她从来都不属于胡人任何一方的阵营。
万俟枭粗眉一皱,还想说话,却被孟长盈淡漠声音堵住。
“这回的好处,我只放在这。你捡还是不捡,与我无关。”
慢条斯理说完,孟长盈起身,飘然远去。
万俟枭站在原地,园林树影打在脸上。光影变幻间,脸色复杂难言,只有发辫间的金银宝珠光彩耀目。
捡还是不捡?
他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
他一直走在孟长盈想要他走的路上,并且走得满意又得意,就好似这本就是他想走的路。
她狠狠抓住他心底的欲望和野心,给出的肥饵他又怎能视而不见?
四月中,孟长盈携羽林军与剩余官员南迁。
万俟枭留居封犯军镇,但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万俟丹珠,却跟随孟长盈一道南迁。
南迁路远,但好在春夏晴暖,温度适宜,孟长盈的身子较冬日更康健些。
但奔波大半月,总还是有许多不适,不免拖慢行程。
“到哪里了?”孟长盈歪在塌上,怏怏问。
月台挑开帘子,问了胡狗儿,回道:“黄昏时能到驿站,好好歇一歇。离京洛还有半个月的路程呢。”
孟长盈点点头,眼睫半阖着,眉宇间都是疲惫倦色。
月台将窗纱卷起,和暖阳光瞬间照射进来,笼罩在孟长盈雪白面颊上。
月台放轻声音道:“主子,日头很好呢。”
孟长盈眼皮动了动,长睫打下影绰阴影,轻“嗯”了声。
外面隐隐传来女子笑闹声,月台探头出去扫了眼,低声道:“又是万俟丹珠,在外头骑马呢,瞧着还很精通骑术。”
孟长盈抬手,半遮住日头下发热的眼皮,散漫道:“漠朔家的姑娘,都是马上长大的。”
“这万俟丹珠三十有几,嫁过一次,丈夫早早死了。如今仗着万俟枭撑腰,日子也过得十分快活。”
月台慢慢道来,斟酌着说:“她这几天总围着奉礼和元承打转。元承不搭理她,她便缠着奉礼,似乎有点别的心思。”
说着,她将窗纱放了一半,照射进来的明亮阳光弱了些。
孟长盈放下挡眼的手,眼皮还阖着,语调散漫道:“缠便缠吧。奉礼不好推拒,让星展去会会她。”
月台闻言一笑,促狭道:“星展哪里忍得住,早策马跟上去了,不让万俟丹珠挨着奉礼的身。”
孟长盈唇角也勾了勾,轻嗤:“万俟枭连姐姐都请出来了。这是要使美人计,有趣。”
月台拈着轻罗扇,将偶尔飞进来蚊虫扇开,应和道:“那万俟丹珠确是个美人。”
黄昏日落时,队伍抵达驿站。
孟长盈不曾露面,只让月台吩咐下去,将官员兵士一分而二。大部队先走一步,崔绍领一支羽林军护卫孟长盈,随后慢行。
一是为兼顾孟长盈的身体,二是为不拖累大部队行军速度。
孟长盈开口,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第二日起,军列中安静许多,再无嬉笑喧闹之声。
马车徐徐而行,忽而猛然一震。
这动静,还能是谁?
月台皱眉,声音严厉:“星展,再这样没个轻重,我要罚你了!”
星展掀开帘子,猫着腰钻进来,仰面冲月台讨好一笑:“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她又眉飞色舞起来,对孟长盈:“主子,还好你把万俟丹珠弄走了。你都没瞧见,前几日奉礼脸色多难看,今日才终于有了点笑影。”
孟长盈正靠在凭几上,手中拿着一本棋谱,闻言瞥了眼星展,淡淡道:“我没瞧着奉礼脸色,倒瞧见你终于喜笑颜开了。”
星展拿了案上的桃花酥吃,撅嘴哼道:“我不乐意跟她玩,讨人厌的胡人。她还总往奉礼面前凑,比我还赖皮。”
“比你还赖皮?”月台搭腔,调侃道:“那还真是少见。”
“哼,反正我不喜欢她,”星展盘腿坐在地上,肩头靠着孟长盈的膝,晃了晃,“现在队伍里少了许多人,简简单单赶路多好。”
孟长盈“嗯”了一声,手上书页翻了一半,突然掩唇咳了两声。
月台面色微变,忙倒了杯热梨水,递到孟长盈嘴边。
“主子润润喉,怎么又咳了?是不是昨夜里受了凉?”
孟长盈就着她的手,啜了两口梨水,便不喝了。
她摇摇头:“不碍事。”
月台却直皱眉,看了眼窗外的官道,忧心忡忡:“还是再走慢些吧。赶这么远的路,主子哪里受得住。”
孟长盈身体孱弱,稍受冻受热,甚至心绪不佳都可能生上一场病。
这一路从云城到京洛,颠簸赶路,月台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孟长盈哪一日就病倒了。
“随你吧,路上不急。”
孟长盈低低咳嗽,又喝了几口热梨水,才压下去喉咙里的痒意。
月台为照顾孟长盈的身体,路上将行程一拖再拖,到最后落了先头部队甚远。
但孟长盈说了不急,那慢些也无妨,不会出差错的。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行程愈慢,竟把不该招来的人招来了。
六月时,后队还未抵达京洛。
午后太阳慢慢开始热辣,队伍歇在林荫下躲凉。人人皆是满头大汗,孟长盈却还是一身清爽。
她由月台扶着,正要下马车。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骤然响起马蹄声,奔雷般由远及近,烟尘滚滚而来。
崔绍兵甲褪了一半,正在擦汗,闻声提剑大喝。
“护驾!护驾!”
众兵士急急跳起来,抽刀奔到官道上,正要列阵。
对面来人勒马,马蹄高高扬起。
骏马嘶鸣间,一道熟悉的爽朗笑声响起。
“娘娘!”
烟尘散去,一张骨相凌厉、浓墨重彩的脸带着昂扬笑意,遥遥注视着孟长盈。
灼亮日光下,微卷长发披散如海浪,发辫间宝石耀目,但更透亮的是那双琥珀似的含笑眼睛。
盛夏阳光洒在身上,燃起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孟长盈嘴唇微张,吐出几乎无声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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