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斩杀斩为七百五十一段,焚骨扬灰。……
漠朔人认为耳朵只能听辨无形之物,是人身上最干净的地方,可以沟通神灵。
他们信仰耳饰里锁着漠朔人的魂灵,在人死后,能护住魂灵不受往生之痛。
因此除了夫妻之外,这珠子绝不可为外人触碰。
而刚刚,孟长盈碰了胡狗儿的八棱银珠。
胡狗儿一张脸通红,羞赧又慌乱。
万俟望眉眼却沉沉压着,眸光锋锐,手臂肌肉弹跳紧绷,下一瞬就要一拳挥上去。
孟长盈却忽地抬了下脚,轻“嘶”一声,“你又做什么?”
万俟望垂眼去看,原来他手掌下意识收紧时,竟将孟长盈白生生的脚踝钳红了一圈。
“娘娘……”
不知怎的,万俟望刚聚起的滔天怒火,在那圈红痕面前,莫名其妙地熄了大半。
甚至心绪竟无端轻快飞扬,这是怎么回事?
万俟望眨了下眼睛,缓了缓心口横冲直撞的复杂情绪,才慢慢开口道:
“娘娘宽慰胡狗儿,拍他的肩。对我说话却好生无情,我一时难过,手下才失了力气的,娘娘要罚我吗?”
月台正揭下布巾,在水中清洗,水声哗啦。
孟长盈脸蛋被热气蒸得绯红,薄唇微抿住,色泽温润唇珠都还泛着粉。
乍一看粉雕玉琢,竟也像个身体康健、神采飞扬的姑娘。
她闻言,眉头挑了挑,随手拍拍万俟望的肩。
“如此,可高兴了?”
万俟望微微偏头,耳畔的绿宝金珠坠尽力去碰孟长盈手背。
虽说全然是他的独角戏,可金珠抵在孟长盈手背的一瞬间,他心中还是涌出了巨大的舒畅满足。
这才对。
孟长盈就算要碰,也该碰他的金珠。
那小杂胡算个什么东西,竟运气这样好,歪打正着被孟长盈蹭了下。那都不算数的。
任万俟望上蹿下跳,胡狗儿仍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垂目静静跪在孟长盈手边,似乎真是一只口不能言却护主的家犬。
正这时,殿外来了动静。
宫人掀帘进来禀报:“娘娘,太仆卿大人携郁将军押解罪臣乌石兰烈来见。”
孟长盈原本懒散依在凭几上,闻言当即坐直身体,看向殿外。
“带进来。”
很快,被结实捆缚的乌石兰烈被押进来,乍一看,竟让人有些不敢认。
从前的乌石兰烈身躯粗壮,满脸横肉,眼高于顶。
可此时的他身材干瘦,头发也斑白,佝偻模样哪里还有一丝往日的威风。
他走得一瘸一拐,想来在狱中过得并不算好。
星展站在他左侧,嫌恶地用短剑柄抵着他肩膀,“走快些,少磨磨蹭蹭。”
多日未见的郁贺站在右侧,又清减了些,宽大袖袍几乎是空荡的。
静默中,乌石兰烈被驱着跪在殿中。
他动作一个不稳,直接摔了下去。可双手又被捆于背后,一时难以起身。
他的脸贴着冰冷玉砖挣扎半晌,突然间嗤笑出声,粗哑笑声刺耳。
孟长盈站起来,一双还带着水珠的脚就这么踩在地面,缓缓朝乌石兰烈走去。
万俟望皱眉,却又知道此时他不该多说什么。
胡狗儿默默地站起来,跟在孟长盈身后,如影之随形。
那双脚停在乌石兰烈面前,他的笑戛然而止。
他仰着头看见孟长盈垂目的模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俯瞰脚边微不足道的蚂蚁。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乌石兰烈使劲挣扎着从地砖上起来。
虽说还跪着,可脸上的恨意是不屑的。
“孟长盈,你把我带来长信宫,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你以为我会怕吗!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又仰头大笑,怒目切齿道:“孟长盈啊孟长盈,你以为万俟枭和可那昆日是什么好相与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说完了吗?”
孟长盈声音淡漠,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死肉。
“……什么?”
从被捕之后,乌石兰烈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焦虑恐慌,他不知道会迎来孟长盈怎样的报复。
此时也是一样,他表面越张狂,内心却越畏惧。
孟长盈竟很好脾气地重复一遍:“说完了吗?”
“说完了又如何!你想怎么折磨就来吧,我乌石兰烈戎马一生,在你手下求一声饶,我就是孙子!”
乌石兰烈牙关紧咬,憎恨地盯着孟长盈的面孔,脸上松垮的皮肉都止不住地颤抖。
孟长盈开口:“堵了他的嘴。”
星展和郁贺对视一眼,也摸不太准孟长盈是想做什么,但听话总是没错的。
星展小跑几步,拿起搭在盆边那块擦脚巾,直接用力塞进乌石兰烈嘴里,给他堵得严严实实。
“主子,堵好了。”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孟长盈反手抽出郁贺腰间金纹宝剑,猛然挥出。
乌石兰烈口中被堵住的痛呼,听来只像是不甘呜咽。
皮肉翻飞绽开,声若烈帛。
鲜血如浆喷涌爆射,砸落人满头满脸。
好一场猩红血雨。
乌石兰烈下半张脸和喉管一齐被切断,红肉翻开乱颤,血块蠕动。
孟长盈两只手握剑撑地,猩红血浆挂满发丝和眼睫,瑰丽可怖。
可她眼睛一眨不眨,只望着乌石兰烈喷涌而出的鲜血缓缓流淌,如溪流延伸攀爬到她赤裸的冰凉双脚上。
这血是热的。
站在最前面的郁贺星展,身上都成了一身血衣。
星展嘴巴张了张,嗓子都有些哑:“主子……”
她从没见过孟长盈杀人。
这是第一次。
胡狗儿站在孟长盈身后,脸上半边都是血,却只沉默望着孟长盈的背影。
月台也被震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孟长盈会亲手砍了乌石兰烈。
她以为孟长盈一直都是沉静冷淡的,提起孟家,提起漠朔九部都从无异色,甚至还放过乌石兰萝蜜。
月台有时也会想,或许孟长盈心中的恨并不很多。
可到今日,她才发觉,原来她也从未读懂过孟长盈。
国破家亡,怎能不恨呢?
万俟望还站在小榻前,看着孟长盈血染满身的单薄身躯,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孟长盈,以为孟长盈是无情的执棋手,以为她的血也是凉的。
可不曾想到,剑都难举起来的人,从来都最聪颖妥帖的人,也会这样冒失地亲手将人戮于寝宫。
殿中阒然死寂,乌石兰烈身躯轰然倒塌,溅起一层血珠。
孟长盈发麻的手指松开那把还在滴血的剑。
宝剑“铛”一声砸落在地,金纹已染成了血纹。
她身体微微晃了晃,胡狗儿连忙上步去扶她。
孟长盈却挥开他的手,摇晃间,踉跄着退后两步。
她嘴唇开合,一字一顿:“将他斩为七百五十一段,焚骨扬灰。”
星展眼眶骤然一烫,几乎要淌出热泪,她带着哭腔应道:“是,主子。”
孟长盈回身,眼珠缓慢转动,移向郁贺。
他丰神如玉的俊朗面庞沾着凌乱血丝,眼神还在骇异震动。
他被她吓到了。
孟长盈眼睫一动,一滴血珠滴下来,像是鲜红的泪。
她道:“乌石兰部所有辱及我父的小子,尽皆溺毙于污溷。”
郁贺微微吐出一口气,收敛神色,垂首道:“是。”
他心中竟在这时蔓延出一股子庆幸和悲哀。
庆幸乌石兰萝蜜不必经受这些,却又悲哀于自己会产生这种念头。
与孟长盈相比,阿姐该对他失望了吧。
孟长盈转身,跌跌撞撞往前走。
黛色砖石上留下一行黏腻的鲜
红脚印。
胡狗儿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脚印后。
星展月台皆担忧地跟过来,却又不敢靠近。
万俟望站在几人之后,遥遥看着孟长盈。
鼻端尽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他的心却像刚下过一场大雪,冷而凄清。
孟长盈扑倒在那方青玉案上,道:“备水。”
月台急急转身,胡狗儿比她更快,立即取了温水来,半跪在孟长盈面前,仰头望着她血淋淋的脸。
可孟长盈只将双手浸入水中,缓缓清洗着。
沾满血迹的手慢慢在水中洗涤出净白皮肤。
她用布巾细致擦干净双手,再一一摆好祥云鹤鸟镂空铜香炉、蓍草棍、笔墨纸砚。
万俟望看懂了。
她是要卜筮。
他人卜筮是为了求问神灵、趋吉避凶,可孟长盈呢?
她是在寻孟家那些已死的魂灵吧。
孟长盈白衣沾血,猩红满面,却神态静和,端坐于案后。
唯一干净的白皙手掌捧起蓍草棍,闭目静思。
良久,她睁开还粘连着血丝的长睫,启唇道:“假尔泰筮有常,某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与神之灵。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她连念三遍,手中来回蓍策,变幻极快,落笔为卦,叫人眼花缭乱。
就在此时,那捧干枯的蓍草竟然在她手中断裂了三根。
声响噼啪清脆,如同紧绷的弦断裂。
孟长盈垂眸望着断开的三根蓍草,薄唇微微颤抖,顷刻间竟笑了。
她亲手折断剩下的所有蓍草棍,面上似哭似笑。
“父亲、母亲、外祖,雪奴儿不必卜算是不是,你们也是欣慰的吧。”
“那人被斩为七百五十一块,以慰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位英灵,这样可好?”
“……可……好”
话才落下,那把蓍草棍倏然滚落在地。
如意云头长命锁叮一响,孟长盈已闭目倒了下来。
胡狗儿第一时间将人接住,动作极珍惜。
殿中霎时乱起来,太医来时,乌石兰烈尸体方才处理干净。地面到处都是血,险些没将太医先行吓晕。
万俟望亲自迎着太医,一手提着人领子,一手扶着人手臂,半强迫地把太医带到床前。
孟长盈身上已被月台细心清理过,再无一丝血迹遮掩。
第26章 南北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
这时万俟望方才发现,她一张脸惨白如纸。若不是胸口的微弱呼吸,几乎让人以为她死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复仇之中。
病躯孱弱至此,哪来的力量斩杀乌石兰烈?
万俟望无从得知。
太医正将银针刺入孟长盈额上百会穴,手指轻微捻转。孟长盈拧眉,忽而喃喃低语,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彷徨。
万俟望按住床榻,俯身凑近了些。他听不清她的梦呓,却清楚看见一道晶莹的水痕滑下,隐没于发间。
一瞬间,万俟望按住床榻的手猛然收紧。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一丝尖锐疼痛闪电般劈了进去,让他猝不及防下几乎色变。
万俟望身体僵硬,无声缓了片刻,浑身绷紧的肌肉才稍稍放松,松快半分。可心头那丝异样却久久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孟长盈最真实的脆弱模样。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流泪吗?
她梦见了什么?是六年前的孟家,抑或是胡人入关之前的孟家?
万俟望伸出手,力道极轻地擦过那道泪痕。动作间,手指微微拨动了她垂落的湿润睫羽,露出眼尾那粒淡色泪痣。
小小的,颜色浅淡,有种不该生在孟长盈面上的可爱。
万俟望听闻生了泪痣的人命途坎坷,时运多舛,一生是要哭死的。
可他却很少见孟长盈哭。
明明立场相悖,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不愿见她受风雨飘零之苦。这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安稳居于深宫,好好做她的太后呢?
背后脚步声传来。万俟望倏然收回手,背在身后。
月台正端着药走来,见万俟望还在,不由得神色怪异道:“天色已晚,陛下不回宫吗?”
万俟望脸上挂着忧色:“我实在忧心娘娘的病。但既然有你照料,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望娘娘。”
说完,他转身欲离去,却正对上胡狗儿沉默以对的眼神。
万俟望长眉微压,觉出点烦躁。
这人存在感太过稀薄,他方才竟忘了胡狗儿也在?可那又如何?
万俟望嘴角勾了勾,对胡狗儿一个挑眉。又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到面前细细端详,指尖还带着些许濡湿。
那是孟长盈的泪痕。
胡狗儿的眼珠子霎时像是被粘在他指尖上,移都移不开。
万俟望得逞,骄矜一笑,慢慢踱步离去。
刚走出内间,便瞧见一片狼藉的青玉案。
事发突然,此时青玉案上还乱糟糟的。铜香炉倾倒,香灰撒得到处都是。断裂的蓍草棍零散着,青玉案边角还沾着血渍。
尤其那本孟长盈翻了不知多少年的卜筮书,正歪歪搭在玉案边缘,瞧着马上就要掉到地上。
万俟望摩挲了下指尖,那丁点湿润早已了无踪迹。
他迈步走过去,俯身将香炉扶起。又拿起那本卜筮书,在手上理了理,正要放下时,一道喝声响起:“你做什么!”
万俟望眉间微紧,转头一看,果然是星展。
好个讨人厌的丫头。
星展皱着眉快步走近,探手就要夺过卜筮书。
万俟望往后一撤,身体一让,将卜筮书往后一拿,另一只手格挡住她的动作。
“娘娘还昏迷着,你却在这大呼小叫,你又想做什么?”
星展没料到万俟望竟然和她动上手了,又听得他的责问,眉宇间染上急躁。
“你快放下主子的卜筮书,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万俟望轻呵,眼眸鸦羽浓黑垂着,闻言又骤然抬眼,眸光慑人,“娘娘当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可还记得,朕是这大朔皇帝!”
往日在孟长盈面前,他一身气势总是收着,可此时凛然犀利之态毫不遮掩,竟真有帝王之相。
星展为被他所震,不免小退一步,目光惊疑,“你……”
她想说你不过是主子一手扶起来的傀儡皇帝,可望着万俟望幽沉面容,一时竟说不出来。
万俟望扯扯嘴角,突然轻笑出声,一歪头道:“我吓着你了?”
这一转眼,他又一如往常的爽朗少年模样,和人开着玩笑。
星展却难以放松,眼底仍带着警惕,可还念着卜筮书,只道:“你快将卜筮书还我。这可是褚太师留给主子的,如何能被你拿在手里。”
星展语气急,但好歹稍稍多了两分退让尊敬。
万俟望闻言,低头看着书页边缘泛黄的卜筮书。脑海里瞬间闪过六年来孟长盈每一次的占卜,略有怔忡。
褚太师之名无人不晓,此人名叫褚盛,字华延,乃是前朝汉室的天子之师。
当年朔太祖马踏中原、入关建朝那一日,褚太师三沐三衅,齐整衣冠,于褚家祠堂投缳自缢,清名气节传诵一时。
可无人知晓,褚太师是在年仅九岁的孟长盈面前悬梁而亡。这本卜筮书,是褚太师留给小外孙女唯一的念想。
万俟望想到这里,手中轻飘飘的卜筮书,竟忽然重如千斤,让他难以承托。
他强压住涌动的复杂心绪,迅速将卜筮书放入星展手中,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可一细看,脚步竟毫无章法。
直到走出长信宫,冰凉空气扑在面上那一刻,万俟望才骤然停住步子。
今日孟长盈一刀砍杀乌石兰烈,让他大为震撼。方知孟长盈往日平淡执棋的表面之下,翻腾着不息的仇恨之火。
可乌石兰烈并不能算罪魁祸首,孟家三族尽灭不能只算在乌石兰烈头上。
孟长盈的国仇家恨还有褚太师这一笔,还有漠朔人夺了汉人天下这一笔。
孟长盈又会把这些算在谁头上呢?成宗已死,乌石兰部已灭,那下一步
呢?
此时,万俟望突然很想很想看透孟长盈的内心。
他在她心里,是什么人?
一点冰凉忽而融化在他眉心。万俟望抬起头,入目是纷纷扬扬的雪白。
又下雪了。
寒冬腊月里,北地一场雪要下上许久。日子一天冷似一天,各州郡多地有皆有灾情。
这样的天气里,孟长盈身体越发孱弱,几乎稍一吹风就要病上好几天。
孟长盈的放纵,再加上万俟望的步步筹划,朝堂不少政事都慢慢交到万俟望手中。只除了孟长盈手里的兵权仍旧坚如铁铸,难以撼动。
但诸多事宜,万俟望审查批阅后,还要到孟长盈手下过一遍。万俟望摸不准孟长盈的心思,一颗心总也落不到实处。
御书房。
万俟望正伏案批阅公文,北地多有人冻死,亦有不少百姓自发迁往南方,官府也难以全然把控。
德福在外间拍下身上雪花,才端着热酪浆过来,小心劝道:“陛下,这公文怎么看也看不完,要不先歇一歇?”
万俟望瞥他一眼,注意到德福冻红的耳朵,还有眉毛上挂的化雪珠子,随手放下公文,问道:“雪又下大了?”
德福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这好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样大的雪……”
说到这,德福自觉失言,抬手朝嘴上来了一下:“瞧我这嘴,给冻傻了才胡言乱语呢!”
百姓看天吃饭。不下雪,来年麦子歉收;下了雪,若下太大,冬天又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这话私下里说说便罢了,哪里能在皇上面前遑论什么天不天的。这是僭越。
万俟望倒不大在意这个,他皱皱眉,道:“今年这冬不好过。”
德福不敢接话,只将热酪浆打开,奉到万俟望手边。
奶香浓郁,热气蒸腾。万俟望端起热酪浆,才感受到它热乎的香气,却又放下了。
德福赶紧问道:“陛下,可是不合口味?”他明明记得,酪浆加糖少盐,万俟望平时喝得最多。
万俟望摇摇头,迈步走到屏风旁,此处正挂着北朔南雍舆地图。
大朔在北,云城居大朔之北,国都距中原和南朝千万里。雍朝在南,国都建安位于淮江下游平原,富庶江南好风光。
“人言建安冬日无雪,四时如春。”万俟望眼眸幽深,手指点在一马平川的江南平原,话里像是带着易燃的火星子,“真想去瞧上一瞧。”
德福噤声,犹豫半晌才开口道:“陛下,奴才少时曾和父母亲过江而居。江南冬日虽不常下雪,但也是冷的,四时如春定是那些南朝诗人胡诌的。”
万俟望轻啧,笑了下,转身看向德福:“你懂得不少。太祖立朝后,汉人多南下,你曾随家人迁往南方,如今怎么却在云城宫廷?”
德福心提起来,眼睛都不敢抬,更谨慎地斟酌应答。
“奴才正因为亲眼见过,才知道传言不可信。人皆称南雍为后汉,汉多胡少。可即便如此,在南方受人尊敬、日子舒心的是汉人高门世族,也从来不是汉人百姓。”
南迁的汉人氏族太多,可南方的土地人力并不无穷无尽,供应皇室和本地南方世家尚且不足,更别说再给北方氏族分一杯羹。
一亩三分地里,北方氏族和南方氏族斗来斗去,不肯相让。可南方就那么大,再怎么压榨也挤不出更多的油水。
上面的人争权夺利、搜脂刮膏,下面的百姓日子自然难过。古往今来,无论南北东西,最苦的永远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
万俟望垂眸静静听着,片刻后,叹了口气,“天下未平,人人各自为政,局势动荡,都还有得熬啊。”
他拿起那碗已凉掉的酪浆,仰头一口饮尽,举手投足间却又意气风发。
他年方十七,这样年轻。
举目四望,他比谁都更能熬。唯一忌惮的是,孟长盈只怕要阻他的路。
第27章 跌倒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停灵三月,按钦天监算出的适宜日子,成宗棺椁葬入帝陵。
天上还飘着稀薄雪花,路上泥泞难行,一路还有繁琐仪式。
死人下葬,活人更受折磨。
万俟望方才亲自引了先帝棺椁入帝陵,这会才从黑洞洞的帝陵入口出来。
葬完自己的父亲,万俟望面色如常,扭头掸了掸肩上的灰尘。
一抬头,便看见正等在入口处的孟长盈。
她由月台扶着,打一把苍色伞挡雪。
一身素白,唇珠也白着,只有脸颊被冷风吹成病态的嫣红。
万俟望眼神定了定,迈步走过去,在隔了两步的地方停下。
“娘娘身子弱,怎么还等在这?”
孟长盈淡淡道:“权当送他一程吧。”
这话让万俟望眉目微敛,雪花慢悠悠落在他浓黑睫尾上。
“小七以为,娘娘对此事乐见其成,不是吗?”
他骤然抬眼,雪花震落,眼尾锋锐。
孟长盈眉心微不可察一蹙,冷声道:“这与你何干。”
万俟望查觉到孟长盈的推拒,却没有退缩,而是向前一步,垂目看着孟长盈。
“娘娘,父皇已死,乌石兰烈新丧,下一个又会是谁?”
他说得过分直白,戳破了他们多年间相互维持的和睦假象。
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话——
下一个会是我吗?
在你的仇恨里我也占了一席之地吗?
不知是在给孟长盈留一分退路,还是给自己留一分奢想。
静默片刻,孟长盈抬眼看向他,眸光平静,无波无澜,像是最宽广无垠的静缓河流。
“小七,你在怕什么?”
孟长盈唤他小七的时候不多。
“怕?”万俟望眼神微动,却下意识后撤一步,摇头否认道:“我并不怕什么。”
即使是幼时,被先帝不喜,被身为太子的老三欺压羞辱,他也从未怕过。
更别说如今他已是皇帝,他怎会怕?
孟长盈轻笑一声,压着万俟望后退的步子,向前一步。
静谧中,地上一层薄雪被踩过,清脆声音如踏松枝。
孟长盈缓声道:“你是我选中的皇帝。有我在,便不会让你死。”
风乍起,拂过孟长盈额边鬓发,竟给冷若冰霜的人添了两分温柔意味。
万俟望眯起眼,神色微震。
耳畔绿宝金珠在风中微微摇晃,冰凉凉一下一下点着颈侧。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金珠,很快又不大自在地松开了手。
孟长盈又向前一步,一双澄净眼眸望着人,皎皎如月。
两人离得极近。
万俟望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有种想要退后的强烈欲望,怪异地几乎叫他手足无措。
孟长盈看了他半晌,才似笑非笑道:“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说完,不看万俟望诧然抬起的眼睛,转身离去。
万俟望站在原地,微窒的呼吸这时才吐出来,低声喃道:“这是什么话,我憋着坏才顺眼?”
嘀咕完,自己却先垂首笑了。
孟长盈还没走出多远,他跑过去跟在她后面。
旁边正是是无声无息随从的胡狗儿,一身鸦雏紫的袍子。
明明是个面上带疤的杂胡,竟也显得腰身劲瘦,模样俊朗。
万俟望眼神不加遮掩,故意在他面上一寸寸扫过,做打量之色。
胡狗儿对他视若无睹,眼里只有前方一道素白倩影。
他耳侧八棱银珠下草色丝绦轻轻飘动,瞬间让万俟望想起在紫薇殿,孟长盈指尖曾经蹭过那只银珠。
即便当时他也占了些便宜,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不是滋味。
可胡狗儿如今是孟长盈的长信卫尉,显然被她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孟长盈有多护短,他是知道的。
万俟望皱皱眉,眼神忽而落在胡狗儿腰间佩刀上。
他眉尖一挑,计上心头。
万俟望脚下快走两步,侧身挡在胡狗儿身前。
胡狗儿没料到这一出,一
时不妨,即使尽力躲避,也还是撞上了万俟望。
“哎呦!”
万俟望叫了一声,往旁边一倒,瞅准胡狗儿刀鞘撞过去,然后才摔在地上。
孟长盈听见动静,一回头,竟瞧见万俟望倒在地上?
德福小碎步捣腾上来,伸手就去推胡狗儿。
“哪来的奴才不长眼,竟将陛下千金之躯给撞倒了。”
胡狗儿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也没有请罪,只是垂着头不言语。
孟长盈走过来,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怎么回事?”
万俟望正被德福扶起来,眼神一瞥胡狗儿,做出个委屈模样,苦着脸说:
“我方才想跟上娘娘,才靠过来就被胡狗儿给推倒了……”
胡狗儿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也不反驳。
孟长盈却没偏听,又问胡狗儿:“胡狗儿你说,怎么回事?”
直到孟长盈开口问,胡狗儿才说话:“我照例跟随在娘娘身后护卫,陛下突然走到我面前,一时难以躲开,这才撞到陛下。”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既说得清清楚楚,也不推诿罪责。
孟长盈哪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眼神幽幽落回万俟望面上,又看了眼他结实健硕的腰背。
壮得牛犊子一样,走两步路就能被人撞倒了?
正这时,万俟望又“哎呦”一声,摸上左耳。
手再拿下来,赫然是几缕血丝。
“流血了……”
万俟望委屈,把手举到孟长盈面前,又指指胡狗儿刀鞘上凸起的纹饰。
“被他的刀剐的。”
孟长盈无言片刻,道:“随我上车辇。”
说完转身便走。
万俟望立即跟上她身后,走出几步,又回头去看胡狗儿。
胡狗儿还是那副脸庞冷白、眼珠漆黑的样子,静静望着孟长盈的背影,像只独自守家的小狗。
可惜孟长盈不回头。
万俟望有点乐,觉得自己确实蔫坏。
可孟长盈不是说了,她喜欢他蔫坏。
车辇里东西备得齐,尤其月台用心,各种医用药物一应俱全。
月台很快翻找出金创药,问道:“陛下,可要唤德福来帮你上药?”
万俟望捂着耳朵,歪着头,故意可怜巴巴地瞧着孟长盈。
“娘娘……”
孟长盈不知这人今日又怎么了,可真能闹。
她微微叹气,拿过月台手中的药,招招手:“你且过来些。”
万俟望眼眸乍然一亮,茶色眼瞳像是冰天雪地里一方的透亮琥珀。
他径直坐到孟长盈身边,将刮破的耳朵凑到她面前。
耳畔绿宝金珠随着动作一荡,声音清脆。
孟长盈用玉签挑出药粉,轻洒于他耳上伤口。
伤口很浅,却有好几道。
签子一碰到万俟望耳朵,他就“嘶嘶”吸气。
偏偏又不躲,只任由孟长盈上药。
孟长盈动作放得更轻,无奈道:“你瞎折腾什么?冬天耳朵上带着伤,有你疼的。”
万俟望凑得很近,面前就是那只如意云头长命锁。
他眨眨眼睛,自下而上地去瞧孟长盈,看起来乖觉得很。
“不是我折腾……”
孟长盈动作短暂顿住,垂眸看他,眼中尽是了然。
万俟望住嘴,知道再装模作样可不行了,就哼哼两声,不多说了。
他也没想过这种拙劣之法能瞒住孟长盈,他想要的也不过就是此时此刻。
孟长盈的目光全然凝在他身上,袖摆轻轻拂在他侧脸,有些痒。
他们离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草药香气,细品会有点苦,是他最最熟悉的味道。
他想要的只是此时此刻。
孟长盈为他上完药,又见不少药粉抖落在他颈间,便拿起巾帕轻轻擦拭。
那股草药香气更近,细嗅却又好似很远,飘渺地让人捉不住。
但那微凉的指尖,和柔软的巾帕在侧颈来来回回,让人忍不住心神摇晃。
万俟望后背肌肉绷紧,咬牙忍耐着。
明明不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忍耐什么。
那只微微晃动的金珠上,也蒙了一层薄薄药粉。
孟长盈开口道:“你的珠子也沾上了药粉,先别动,我擦一擦。”
话未落,孟长盈伸手捏住那只绿宝金珠,用巾帕沾去上面的药粉。
万俟望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硬在原地。
他手掌紧紧抓着座下软榻,下颌紧绷。
若不是还垂着头,那模样活似野狼狩猎前,血液翻滚蓄势待发的姿态。
孟长盈只擦了两下,便发觉他耳廓火烧似的红起来。
“弄疼你了?”
孟长盈问着,指尖轻碰他绯红的耳廓。
只稍稍触到,万俟望骤然转过头。
那只绿宝金珠“啪”一声,打在孟长盈掌心,又软软落下来,弧度轻微地摇摆。
万俟望盯着悬在面前的那点莹白指尖,似乎一张口便能含下。
这想法让他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下,他又后退了些。
明明是他自己坐过来的,明明这些都是他设想好的甜头。
可当一切真在面前实现时,他却无端地想要后退。
这简直不像他。
好奇怪。
孟长盈收回手,将玉签放下,面容无比平静。
“药也上了,以后少找胡狗儿麻烦。”
少年人澎拜的情绪还未平复,耳尖还烧灼着,却突然听见她嘴里吐出来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甚至还是对他的责备,对胡狗儿的维护?
万俟望胸口那腔翻滚的热血,顷刻间凉了一半。
“我……”
他想争辩几句,却又发现自己好像理亏。
确实是他主动找胡狗儿的麻烦……可就算这样,他也受伤了啊。
万俟望挺胸,理直气壮道:“今日他的佩刀还刮伤了我,娘娘怎么总向着他说话。难道我和娘娘的情谊,还比不上一个初来乍到的宿卫?”
明明胡狗儿已是卫尉,万俟望却还管他叫宿卫。
他对胡狗儿的偏见明晃晃地展露出来。
孟长盈抬手,弹弹他的脑袋,轻斥道:
“你自己知道事情原委。胡狗儿是长信宫的人,这样的事只此一次。若还有下次,莫怪我在外人面前不给你面子。”
第28章 京洛“小七听娘娘的。”
这话虽是训斥,却莫名其妙安抚到了万俟望。
外人?
原来胡狗儿在她心中是个外人?
万俟望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瞬间眉眼弯弯,笑得神采飞扬,“我听娘娘的,毕竟胡狗儿只是个外人而已。”
重音着重强调了下“外人”这两个字。
孟长盈:“……”
她说的外人是一众送葬的官员宿卫。不过,看万俟望乐得不行,孟长盈倒也没有开口戳破。
到底是亲手教养了五年的人,孟长盈虽没把他当作自己人,好歹也有几分情谊在。
先帝入陵,新帝仪政。
虽说孟长盈手中事务不少都交代给万俟望,但仍临朝听政。
太常卿大夫提议道:“陛下,年关已近,新年年号待议,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按照祖制,先帝崩逝的第二年,新帝需改年号。
“容朕想想,”万俟望拧眉作出苦思模样,片刻后,看了眼孟长盈,才含笑开口:“冬来寒重,不少人都身衰体乏,备受其苦。既如此,年号改为永康,如何?”
孟长盈本是半阖着眼,闻言眼尾扫了眼万俟望。
永康?
他倒是会讨巧卖乖。
太常卿大夫也没想到,万俟望的答案来得这么快,快到像是随口为之。当然,这话他不敢说。
“……永康。臣以为很好,陛下体恤臣民,乃是天下之鸿福!”
不少臣子立即紧跟其后,赞颂吹捧万俟望起的年号。
可一片和谐的声音中,却突兀插进一道嗤笑声。
正是万俟枭。
这段时日他忙得很,云城边关两头跑。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忙他也不忘给万俟望添堵。
尤其是张庭、封犯二军镇交接到他手中之后,他便愈发张狂。对孟长盈万俟枭好歹还知道收敛些,但对万俟望,完全是一副长辈姿态,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
万俟枭一捋发辫,随意道:“永康?先帝取
年号还要翻遍诗书,由太卜令起卦占卜。陛下这般行事,太过草率了吧?”
姿态语气都不甚尊重,甚至腰都不曾弯上半分。
言罢,满堂静默。叔侄说话,外人总是不好插嘴的。
被驳了一句,万俟望并不恼,面上仍是宽和的君主模样,“叔父此言差矣。何谓天子?天子敬天事地,袭得天爵,与常人不可比拟,何来草率儿戏之说?”
五年的诗书礼仪可不是白读的。
万俟枭只听了个半懂。可看周围汉臣个个点头称是,他也能看出来万俟望此言很得人心,且有理有据。
他脸色更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孟长盈清清淡淡一句话堵回去。
“吵什么。陛下既然定了永康,太卜择日卜算即可。想来天子之言,天地自然认可。”
万俟望坐在龙椅之上,下巴微微抬,温雅含笑。
在百官看来,是仁慈帝王不失其威。在万俟枭看来,是讨人厌的小子仗势压人。
可惜了。孟长盈在,他这会还真不敢托大。
这女人不止邪门,立场还飘忽不定。万俟望手里的北关二镇还没捂热乎,他可不想招惹孟长盈。
万俟枭没话说了,自然无人再敢大放厥词。
年号一事初定。后续的琐碎政事,万俟枭没心思找茬儿,每一项都按部就班地推进。
食时到,百官下朝。万俟望照例随孟长盈回长信宫,算作请安,也跟着用膳。
冬日里孟长盈爱吃汤饼,今天也还是汤饼,但浇头肉酱有许多种。还有难得的裹鲊,也是南方流行的吃法。
一人一方玉案,孟长盈用膳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可万俟望在她面前,总难以维持住一贯的规矩,时常将汤饼吃得稀里呼噜。
万俟望吃着裹鲊,总觉得这玩意儿太咸。咬上一口,得配大口汤饼才能咽下去。
“娘娘,这裹鲊也太咸了些,南人口味这么重吗?”他说完,埋头喝汤饼。
孟长盈看了眼月台,又慢悠悠地咬了一小口裹鲊,“一样东西,在千人手中便是千种滋味。这裹鲊是月台做的,我觉得滋味甚好。”
不远处星展正端着碗正逗胡狗儿玩,闻言,也从屏风前探过半个脑袋,“我也觉得滋味甚美,陛下若是嫌弃月台做的东西,可以少来嘛!”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又缩头自己玩去了。
万俟望抬起头,倒真没想到这裹鲊是月台做的。毕竟鲜鱼做成吃食可不简单。月台瞧着温温柔柔的,原来下厨时还能杀鱼,人不可貌相。
他望对月台一拱手,笑道:“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细细品味之下,方觉这裹鲊甘味鲜美啊。”
月台正用巾帕给孟长盈擦拭嘴角,闻言皮笑肉不笑,回以一礼,“陛下谬赞。”
孟长盈吃得不多,这会已吃够了,正懒懒倚着凭几,对万俟望道:“你这话头转得够快的。”
万俟望又吃下几口裹鲊,才应道:“客随主便,小七可不敢无礼。”
孟长盈挑眉,示意他接着吃,又随手拿过几本公文来翻。看了没几本,孟长盈忽地目光凝住。
万俟望虽说在用膳,可余光一直关注着孟长盈,第一时间便发觉出异常。
他定睛一看,孟长盈手中公文是浔州刺史上奏。关于凌汛灾情暂缓,又遇暴雪成灾一事。他昨夜才批过赈灾诸事。
“娘娘,浔州一事可有不妥?”万俟望没等孟长盈发话,主动恳切询问。
孟长盈放下公文,目光落在脚边的铜篓红炭上,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民生多艰。浔州曲州凌汛受灾六郡,两年内赋税削去一半,傜役全免。”
民生……多艰?
万俟望眼瞳微动。
他以为孟长盈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贼,却不曾想到她竟也心怀天下百姓?
“我这就重新批阅下诏,想必浔、曲二州百姓必定感念娘娘厚恩。”他立即放下碗筷,拿过公文,另一手执笔舔墨。
孟长盈却摇头,淡声道:“不必提及我。皇恩浩荡,百姓该念的是你这位皇帝。”
舔墨动作一顿,狼豪笔尖押入墨砚中,浸饱黑亮墨汁。
万俟望蓦然抬眼,却只见孟长盈冷淡平静,一如往常。
半晌,他轻笑一声:“小七听娘娘的。”
从前他敷衍的时候,总说这句话。可这回,尾音却不自觉地柔了些。
万俟望提笔重拟诏言,脊背肌肉虬结的大个子,也能静下心来,书写出一行行稳重又不失锋芒的小行楷。
这是少时,孟长盈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笔笔教出来的。
当年十二岁的万俟望,甚至还看不太懂汉人的文字。如今十七岁的万俟望,已然是北朝奠定未来大局的帝王。
这是她为他安排的路。
孟长盈点点棋谱,宫人手脚勤快地布上棋盘和棋奁壶。她慢悠悠地摆上残局,兀自对弈,像是忘了殿中还有万俟望这个人。
气氛安静,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就如同过去的五年一样。可某些东西似乎又变得不太一样了,脉脉无言中一切竟都很融洽。
万俟望批完公文,正要起身,孟长盈却又推过来一本描红字帖。
万俟望接过来,孟长盈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万俟望看她两眼,便乖乖坐下描红。
棋子渐次落盘,声音清脆。
直到万俟望认真描了三页纸,孟长盈方才启唇:“小七,北关四镇一分为二,该走下一步了。”
万俟望手下书写不停,口中回应道:“娘娘请讲。”
孟长盈手里捻着黑子,漫不经心道:“万俟枭得了二军镇,如今愈发嚣张,还是得压上一压。”
“如何去压?”万俟望笔锋来回,口中问道。
“迁都。”
孟长盈指尖呈鹤衔之势,眸光暗凝,嗓音若泠泠山泉,语调缓而松弛。
话落的一瞬间,黑子也倏然落定。
啪——
万俟望手中毛笔脱落,在案上咕噜噜滚了一圈。字帖沾了一行墨渍,书案也未曾幸免。
“迁都?!”
万俟望猛地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音调有些高,惹得殿门外的胡狗儿都探身进来看一眼,不放心地确认状况。
以往他无比在意胡狗儿,可这会儿实在顾不上了。
万俟望双手按着书案,身体往前倾,像是狩猎中的大狼将要扑倒猎物,眼瞳灼然。
“娘娘莫不是在开玩笑?”
如此大事,孟长盈却懒懒歪在凭几上,手指把玩着棋子,无比随意地说出口。
任谁都要觉得是一句戏言。
孟长盈两根莹白手指在棋盘边缘轻敲两下,不紧不慢道:“看你这模样,我若当真是开玩笑,你莫不是要哭上一场?”
他什么模样?
万俟望闻言下意识去摸脸。这才发觉他一张脸都是滚烫的,想必看起来无比激奋。
孟长盈莞尔一笑:“再做这些傻样子,那便不谈了。”
万俟望立时收回手,坐回筵席,正襟危坐,急急追问:“娘娘当真有迁都的打算?何时迁?迁到何处?”
孟长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发髻松松,手腕碧玉镯轻声叮咚,端的是举重若轻。
“开春便迁,迁往京洛。”
京洛乃是曾经的大汉国都。天下之中,物华天宝,沃野千里,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万俟望在兴奋之后,思及孟长盈提到的时间,又强迫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迁都一事牵扯甚广,恐怕要循序渐进,否则激起九部动乱,便不妙了。”
云城居北,漠朔贵族盘踞于此多年,资源、土地、人脉、贸易……每一项都和云城紧密联系。
国都一迁,政治经济中心南移,漠朔贵族必然元气大伤。
大朔的天也必然要变了。
第29章 序山“夜归,勿念。”
孟长盈点头,以手支颐,问道:“还有呢?”
“还有……”万俟望思虑片刻,忽而抬眼:“万俟枭绝不会轻易松口。 ”
这话里带着试探。
毕竟军镇兵权的二分之一,孟长盈能眼睛都不眨地交给万俟枭。万俟望还真有些摸不准孟长盈对万俟枭的态度。
孟长盈眉尖微挑,慢悠悠地归着黑白子,姿态云淡风轻,完全不像是在议军国大事。
“万俟枭不松口,漠朔九部也必定阻拦。但此事想要解决也不难。”
她语调不疾不徐,几乎勾得人扎心挠肝想要逼她快些说出答案。可又不敢放肆,只能按捺着等待。
孟长盈薄唇轻启:“四个字,先斩后奏!”
万俟望眼睛骤然亮起,明亮如星。对视之间,身上那股子蓬勃生长的野心几乎难以压制。
孟长盈却又笑了。
万俟望脸皮一热,莫非这人今日被点了笑穴吗?平时谁都不爱搭理的人,今日脸上怎么总是挂着笑。也是奇了。
孟长盈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道:“乏了,下次再议。”
万俟望目送她缓步走向内室,肩上披的薄绒毯拖在背后,脊背仍是清瘦的。
直到再也看不见,万俟望转身向外走,心中无比火热。
龟缩一隅如何搏天下。
更何况,在这漠朔旧贵如密网般连结的云城,他本就寸步难行。若此事顺利,南北河山未必不能在他手中一统。
不,此事定会顺利。
孟长盈要做的事,他从未见过做不成的。
迁都。
迁都!
万俟望脚下生风,大步往殿外走,却偏有人不长眼拦他。
可笑的是,拦他的人还是胡狗儿。今日不得空找胡狗儿麻烦,竟还自己撞上来了。
万俟望停住脚步,下巴微抬,垂眼看人,嘴角扬着笑。
“呦,这不是狗儿卫尉卿吗,拦朕何事?”
胡狗儿听见他不伦不类的称谓,阴冷面色也无甚变化,只是抬手指了下自己侧脸的位置。
“都是墨。”
万俟望原本飞扬的心瞬间滞在空中。
他立刻用袖口蹭了下脸,低头一看,竟真是一团漆黑。
好家伙!
定是刚才毛笔摔在书案上,他的手不慎碰到,又摸了脸。
胡狗儿好心端了盆清水过来,万俟望按上水盆,往里一瞧。
“……”
水中的人影右脸上一团黑,是几道模糊不清的巴掌墨痕,鼻尖上甚至还有一团墨。
哪还有平时半分的威武霸气,简直比戏班子里的丑角还要滑稽可笑。
万俟望赶紧撩起水洗脸,洗到一半,动作突然顿住。
所以,他方才也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就用这副傻样儿对着孟长盈高谈阔论?!
……怪不得连孟长盈都笑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孟长盈笑得都算是内敛了。她怎么就不跟他说一声呢,只看着他丢人。
还丢到胡狗儿面前了。
万俟望心中涌出恼怒,呆立半晌。
可他也不能拿她怎么办。只能叹口气,接着低头洗脸,只是动作异常粗暴。洗完之后,一张脸搓得通红,但好歹是干净了。
万俟望抬头,胡狗儿还端着水盆,他溅起的水渍弄湿了胡狗儿前襟和半个袖口。
万俟望注意到,微微皱眉,但仍没好气,“你倒是尽职。”
胡狗儿垂着眼睛,语气平直:“卑职是主子的人,自然要守好长信宫的门。无论进出的是谁,都不能丢了主子的脸面。”
万俟望:“……”
呵!
星展月台再加上这个胡狗儿,待他大权在握之日,一个都跑不了。
万俟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云城的氛围却活泛起来。
风饕雪虐间,新年悄然而至,大街小巷终于多了些火热氛围,皇宫里也喜庆忙碌着。
万俟望方才洗漱穿衣,德福急急从外殿进来,手中奉着一份书信,高呼着:“陛下,陛下!”
万俟望拧眉抬目,啧了一声:“大呼小叫什么。”
德福步子放小,弯腰曲背去抽自己的嘴,“奴才粗笨,是长信宫那边的事,奴才一着急就没了规矩……”
“长信宫?”万俟望闻言诧异看过来,立即问道:“可是娘娘有什么事?”
德福赶紧答道:“今个一大早,太后娘娘留了封手书,就带着三卿大夫出宫去了。宫门口小崔将军来接,宿卫们谁也不敢拦啊。”
万俟望听完,面色沉下去。一把抽过德福手中信笺,直接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方光洁青藤纸,上书寥寥四字。
“夜归,勿念。”
万俟望拿着薄薄一方信纸,几乎不可置信。
堂堂一国太后,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出宫了?
甚至还不带他?
万俟望第一反应就是出宫去寻她,可瞬间又发觉不可行。
新年元日皆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新年夜他需祭祀守岁。元日百官敬礼贺拜,尽赴宫宴,各宫典礼布置往年都是孟长盈统筹安排。
如今她不声不响离宫,一切都落到他头上,他是想走也走不了。想通这一节,万俟望脸色更黑了。
德福眼看着那方信笺被万俟望几下捏成一团,愈发谨小慎微地低头。
半晌,万俟望咬牙道:“胡狗儿和拉坦,都带出去了?”
他问得突兀,德福抬头瞟了眼万俟望,又迅速低头道:“拉坦回了纥奚部,太后娘娘说是让他回家守岁,但也没提什么时候回宫。胡卫尉卿倒是随同太后娘娘一同出宫了。”
比他预料的少了一个,可万俟望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知道孟长盈肯放权是好事,可心里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憋屈,让人心烦得很。
万俟望在屋里来回疾步快走了两趟,又用冷水洗了把脸,才恢复往日不动声色的模样。
“随她去吧。唤太常、太仆、少府、大鸿胪、宗正来。”
德福应声而去,刚走出两步,万俟望又道:“回来。”
德福忙不迭地转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传旨让崔宏钟入宫,就说朕要与他商议元日朝会夜宴。”
说完,万俟望挥挥手让他去,心里却带着些恶劣想法。既然孟长盈带崔元承出宫去玩,那他就把崔元承老爹弄进宫做事。
也算是一人还一人的报。
想必等崔宏钟归家之后,少不了给崔元承一顿打。
序山墓地,薄雪飘飞。
常岚墓碑上斜挂着一件金边外袍,崔绍抱着墓碑,酡红的脸靠在外袍上,嘟嘟囔囔。
“泽卿啊,你这墓碑太冷,我才隔了件衣裳揽着你肩膀。并不是咱们兄弟之间有了嫌隙,你可千万别多想。”
星展坐在他对面,也大咧咧敞着腿。原本带给常岚的糕点,早就趁热下了她的肚。她一边擦嘴,一边嫌弃地去推崔绍。
“你离远些,等会吐泽卿墓碑上,我可不帮你收拾!”
崔绍扒得紧,星展一时之间都推不开。他得意地皱皱鼻子,仰面去看旁边或站或坐的郁贺月台,咧嘴一笑。
“不是还有月台姐姐吗,再不济也有奉礼啊。他今日可没喝酒,不会趴地上哇哇大哭了。”
说着,崔绍嘿嘿嘿笑起来,眯着眼像只贼狐狸。
郁贺本来愁肠百结,眉心皱着川字。一听这话,眼睛立即蹬起来,抬脚就往人肩上踹。
“浑小子,你才哇哇大哭呢,少胡说八道!”
崔绍灵活拧身一闪,换了个姿势,又背靠着墓碑,仍笑得很欠揍。
“冤枉啊!这哪是我胡说?上次在校场,奉礼兄把我袖子都给哭湿了,回家路上冷得我直打寒颤呢!”
郁贺咬着牙,又是一脚踢出去。这一脚崔绍没完全躲开,被踹在了腰上。
崔绍提着酒壶就地一滚,壶中酒液居然没洒出来一滴。
他就势躲在月台身后,扯着月台的裙角,做出可怜样子,一声声地痛呼。
“月台姐姐,你可得给我评评理。郁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呢!踢得可疼了!”
月台失笑,低头将自己裙摆拉回来,“这事还用得着我评理?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怕泽卿无聊,特意演了出猴戏呢。”
崔绍瘪瘪嘴,又去看沉默静立的孟长盈,告状道:“孟姐姐,你看他们!全都欺负我一个,你得替我说话。”
孟长盈披着厚实大氅,静静立在翻飞的细小雪花中。一张苍白小脸陷进白绒毛中,几乎看不真切面孔。
她手里拎着一小壶黄酒,没有开口,却仰头喝下一口。
月台看得直皱眉,却又不好劝。可她看着心里又难受,便随手一捞,夺过崔绍的酒,也吞下一大口。
苦酒入喉,辛辣刺鼻。
月台皱皱眉,捂唇咳了一声。
崔绍起身,拿回酒壶,笑得玩世不恭:“月台姐姐,我这可不是花蜜甜酒,呛口得很,别多喝了。”
孟长盈投来目光,顿了顿,声音清冷如寒玉,“月台,不必这样。”
月台张张唇:“主子……”
她或许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将孟长盈看得这么重。
有时她也想学星展,让大家都能轻松些。
可她学不来,更重要的是,她若是也和星展一样,谁来时时关切孟长盈的身子呢?
孟长盈缓缓笑了下,将手中剩下半壶酒浇在地上,悠悠道:“我并没有那么难过。泽卿活着的时候太累了,如今日日长眠,总比从前舒心快乐些。”
“这样也好,也好。”孟长盈声音低了些,又重复了一遍。
星展还趴在墓碑边,倒出来的黄酒被风一刮,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全洒在脸上。
星展呸呸呸吐了好几口,急忙站起来,哀怨道:“主子,泽卿没喝着,全浇我脸上了……”
孟长盈:……
第30章 审视怕孟长盈不信他,不要他。……
“哈哈哈哈哈!”
“月台姐姐,你倒是看看,演猴戏的哪里是我,明明是星展啊!”
崔绍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还去抬手扯星展的垂髾。
星展哪里忍得了他。两人当即动起手来,谁也不去拦。
冬日里穿得厚,挨些打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二人有分寸,除了将对方撕扯得乱七八糟、吱哇乱叫之外,也没什么大不了。
月台靠着孟长盈看戏,还随手给她掖了掖大氅毛领。郁贺也看得津津有味,眉头都展开了。
胡狗儿一直默默站在孟长盈身后,这会儿也是。
星展和崔绍打着打着就滚到了地上,谁也不肯相让。
这哪里是身居高位的太仆卿大夫和羽林中郎将,简直就是村口两小儿闹架。
月台被逗笑,指着他们让孟长盈看,孟长盈眼里也流露出轻微笑意,忍俊不禁。
她的笑总是轻轻的、浅浅的。
胡狗儿望着她微弯的眼睛,阴郁颓唐的一张苍白面庞也如寒冰初融,多了几分人气。
两人扑腾着打架,一个不妨就撞到胡狗儿身上。
崔绍仰头,春光灿烂地来了句:“对不住啊,狗儿兄!”
不见一丝歉意,反而满脸戏谑。
狗儿兄……
星展扑哧笑起来,打不动了,搭着崔绍的肩头,乐得直不起腰。
也算不上嘲笑,只是宫中来往的都是高门贵族,即便是奴婢宫人,也大多由主子赐了个雅名。
又正好孟长盈并不爱给手下改名字,星展月台的名字还是少时褚夫人给取的。
胡狗儿这名字,也当真是漠朔皇宫第一人了。
胡狗儿显然也被崔绍的话震了一震,过了会才摆手道:“不妨事。”
郁贺笑着给他解释:“别理他,他这人惯爱发疯,谁不知道崔家崔元承就是云城第一混世魔王。”
崔绍哼了一声,也跟着笑:“混世魔王又如何,痛快就行!”
说着,他又朝着胡狗儿挑眉,明显对他极有兴趣,“狗儿兄,你年岁几何?”
胡狗儿看他一眼,又将眼神垂下,不甚习惯这样的对话。但他知道他们都是孟长盈的友人,所以有问必答。
“十五。”
“十五?!”
崔绍惊得一口酒险些喷出来,他不大相信地上下扫视着胡狗儿。
也不怪崔绍反应太大,毕竟胡狗儿这副宠辱不惊、生死看淡的模样,要说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子,还真不大像。
“原是我看错了。我年长你两岁,该是你唤我兄长才对,方才倒是让你占了两句便宜!”
胡狗儿又看他一眼,不知如何回应,显出几分无措。
孟长盈也有些讶然,收了胡狗儿后,她并未多调查盘问什么。没想到他竟才年方十五,还是个孩子。
“好了。你没个正经,关胡狗儿什么事。”孟长盈开口解了胡狗儿的围。
崔绍只爽朗一笑,又接着亲昵问道:“你是何方人士?过年怎么也不回家同亲人团聚,千万别怕孟姐姐不准许。她面上冷,其实心肠热着呢!”
郁贺闻言,也抬目看过来,眼中压着三分审视。
这胡狗儿不知哪来的,虽说看着忠诚可靠,但凡事岂可只看表面。
更何况孟长盈智才心胸天下少有,千金难换。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风声穿林呼啸,雪粒啪啪打在皮面袍子上。
胡狗儿下巴上那道疤在白脸上被吹得殷红,像是道新疤。耳畔的草色丝绦狂舞,如同挣扎冒芽的风中乱柳。
他话太少,但心里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这世上有太多人太多事,他只是不想看,不想看,也懒得同他们打交道。
只除了孟长盈。
别人不信他,这不重要。
但他怕孟长盈不信他,不要他。
胡狗儿开口,嗓音沙哑,眼睛黑漆漆地望着人。
“都死了。”
声音一出口,被凄厉北风刮得粉碎。
崔绍一时没听清,眯着眼睛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都死了。”
胡狗儿重复一遍,解释得认真,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汉兽场缺人,他们把阿爹扔进去了。阿娘和虫儿是冻死的,雀儿被人买掉了,猫儿被人吃了。”
“都死了。”
崔绍还滑稽地张着嘴,愣愣听着。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胡狗儿那双惨黑到瘆人的眼睛很平静,平静到说起这些惨烈过往,没有丝毫愤怒和哀怨。
可不知为何,崔绍一时竟难以同他对视。
崔绍近乎狼狈地别开眼。
人人都知道十几年前出生的杂胡几乎都过得不好。
可谁也不知道,一个能混进宫做宿卫的杂胡,竟也有这样血淋淋的沉重过往。
星展的酒都醒了,在北风中打了个寒噤,酒热的身子开始发冷。
郁贺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
胡人该死。
可所有的胡人都该死吗?
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他是饱读诗书礼仪的世家大族子弟,胡狗儿是从最底层挣扎起来的苦难百姓。可笑的是,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过得好。
孟长盈在众人的沉默中,朝胡狗儿走了一步。
胡狗儿说完,黑瞳就一直静默望着孟长盈。
他总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孟长盈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胡狗儿的头。胡狗儿比她高,因而孟长盈摸得有些吃力。
但只有一瞬间,胡狗儿已经将头低下来,安静乖巧地等待抚摸,握拳的手背却崩起几条青筋。
孟长盈拍去他发上的薄雪,取了他腰间挂着的风帽,给他严严实实带上,挡住寒风冷雪。
“少受些冻,莫把脑子冻坏了。身边有一个崔元承就够了。”
崔绍闻言,立马不服气地嚷起来,凑过来:“孟姐姐,你又说我!”
月台抬手拦住他,给他胸前一掌,佯装呵斥道:“哪里来的呆鹅,还不速速退去!”
崔绍捂着胸口,嗷嗷直叫,就差没在地上翻来滚去了,“好你个月台,你怎么也欺负人呐!有了新人忘旧人,我要去告御状!告御状!”
他闹腾得很,有他在,一群人便总热闹着。
虽说几人难得齐聚,但顾念着孟长盈身体,外头又风雪欲盛,不多时便下了山。
马车上,孟长盈收到宫里消息,挑挑眉,抬眸看向崔绍。
崔绍瞬间警觉,坐直身体:“孟姐姐?”
孟长盈嘴角勾了勾,将信随手抛向他。
崔绍扬手稳稳接住,就着光低头细细一看,立马面色大变,“这小皇帝
好生阴险,居然把老头子弄进宫了!那我回去不又得挨揍?!”
他一阵哀嚎,几人都笑了起来。
星展笑得格外猖狂,还用手指点点崔绍的肩头,“被揍这么多年,崔大人的戒尺威力还这么大呢?”
崔绍无语凝噎,望着皇宫方向幽怨道:“这戒尺我从小就挨,现在长大了也逃不掉,都快成童年噩梦了……”
月台也弯唇一笑:“崔大人还是讲道理的,定是你太顽劣。”
孟长盈抿了口茶,调侃了句:“还是崔大人厉害,一物降一物。”
马车一路朝着皇宫而去,最先下车的郁贺。
一下马车,周遭风起。眼前的郁府牌匾古朴大气,像是一座沉重的冷硬山石。
郁贺眼角眉梢的笑霎时淡了。
他微微叹出一口气,才迈步朝家中走去。
崔绍闹腾得很,跟着孟长盈入了宫。说是要亲自接崔岳回府,好讨个巧,让老头子心软。
可惜这父慈子孝的一幕还未实现,崔绍就被打发回去了。
长信宫门。
孟长盈下车时,发现德福居然候在门前,身上都积了一层雪。
德福一见马车,喜上眉梢:“娘娘可回来了!”
星展当头迎上去,奇道:“你在这做什么?”
“呵……”德福干笑两声,皇命难违,他硬着头皮大声道:“娘娘,陛下这会儿还忙着。他让奴才等在这,见到娘娘就说,就说……”
月台也好奇了,追问道:“说什么?”
德福低着头,声音小了,“说娘娘带别人出去玩,陛下心里难受呢。他想请娘娘去看看他。”
星展一下笑出声,去看月台,遮着嘴小声道:“还撒娇呢。”
孟长盈嘴角扬了扬,却不应这句话,反口问道:“崔大人可还在太极宫?”
德福答:“崔大人和陛下方才议完国事,这会正稍事休息。”
“你回去请崔大人过来一趟,我想同他下盘棋。”孟长盈说完,转身就进了宫门。
德福茫然地看着孟长盈的背影。星展落在后面,对德福做了个鬼脸,“还不快请崔大人,娘娘才不去太极宫呢!”
等了一趟,一无所获。德福只好回去复命。
崔岳来得快,孟长盈才换了衣裳,吃了半碗清粥,他便来了。
“老臣见过娘娘。”崔岳一进来,纳首便拜。
孟长盈给了个眼神,星展一个箭步,脚下生风将崔岳扶住。
月台笑吟吟道:“崔大人快请坐,可用过饭了?”
崔岳也不推诿,被星展扶着坐下,笑着摇摇头,“在太极宫吃了些,那酪饼吃了这些年,还是吃不惯。”
孟长盈开口吩咐:“给崔大人上些汤饼,和清粥小菜。”
很快崔岳面前也摆了一桌吃食,粗粗一看,比孟长盈面前丰盛许多。
崔岳拿起筷子,又劝道:“娘娘多多保重身体,国家大事系于娘娘一身,容不得丝毫闪失啊。”
他说的是饭菜,也是今日的出行。
对于一国太后来说,尤其孟长盈身体如此病弱,这出行确实不够稳妥。
即使万俟望不召他入宫,他也得把崔绍那臭小子揍一顿。
孟长盈手中银匙搅动米粥,热气丝缕而上,她轻声道:“也就这一次了。待明年,想去也去不成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