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霜所冻结,变得凝重而压抑,
薛蟠瞪大了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眼中满是急切与好奇,想要一探究竟门后姑娘究竟是何等模样。
薛蟠双脚不安分地在地上蹭来蹭去。
身旁的随从们则交头接耳。
丑姑站在那里,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她听着黛玉的吩咐,手微微颤抖着,缓缓开了一道门侧身闪进去时,眼神还忍不住往薛蟠身上多瞟几眼,高大壮硕的身形,还有那股子咋咋呼呼的劲儿。
此时的黛玉,她的眼眸中透着冷静。
门缝中,她瞧见薛蟠那副急切又略带鲁莽的模样,活像一只急于捕食的恶犬。
对于这个未曾谋面的薛蟠,她仅从表哥等人的口中略有耳闻,知晓他犯过命案,是个有着诸多恶名的人物。
眼前这人,年岁与举止,和表哥描述的薛蟠确有几分相似。
黛玉柳叶般的眉毛轻轻拧在一起,心中暗自思量,这个薛蟠此番前来,究竟是何目的?是偶然路过,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你们去问一问,他是哪户人家,是不是咱们昨晚说的那个薛家。”
黛玉轻声对身旁的嬷嬷说道,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嬷嬷领命而去,留下黛玉在原地。
丑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那颗狂跳不已的心平静下来,壮着胆子走出去,开始套问薛蟠的来历。
薛蟠心大,毫无防备,三言两语便被丑姑探出了实情。
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就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功绩。
丑姑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姑娘,就是那一家,先前住着甄家那对母女,他是那家的儿子,和宫里的娘娘是表亲。”
丑姑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兴奋,连说话的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暮雨在一旁,冷冷地笑了一声,带着丝丝寒意:“什么表亲,也看娘娘认不认!”
暮雨眼神里满是不屑,对薛家的这种攀附行为嗤之以鼻。
黛玉垂眸,看着手里的火器,心中暗自估量着当下的状况。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火器的边缘:“这是他们家的地盘,纵使咱们手里有这个,也未必能脱身。”
了解到那人是薛蟠后,丑姑当下松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他身上有官司反而不怕了。”
丑姑心想,这人还愿意来此处装模作样一番,总比上来就绑人硬碰硬好对付。
毕竟,一个有所顾忌的人,总是更容易找到他的弱点。
黛玉以前也见过薛宝钗几面,两人虽算不上有交情,但薛家知道林家这号人。
黛玉心中思忖,真到了危急时刻,说明身份或许也是一个办法。但这其中的利弊得失,又该如何权衡呢?
然而,暮雨却又变成了最警惕的那一个。
她皱着眉头,神色凝重:“姑娘,没到那一步,万万不可暴露身份,莫要忘了,他们家原先在甄家还弄出一段金玉良缘,倘若姑娘和他沾上一星半点,如何了得?”
暮雨想起平日里和丫鬟们嚼舌闲话时,没少说过甄家的事,都说薛家母女会算计,可惜没把女儿在甄家卖出去。
黛玉指了指图册上的方位,问丑姑:“先前在路上时我还问你,能不能到贾家的庄子上,你说方向不对。”
丑姑盯着图册,回忆起之前的提议,那时她想让姑娘绕到贾家以前的庄子上,再由贾家人护送,只是黛玉没有采纳。
此刻,黛玉又想起这个提议,征询丑姑:“你看看往那边走,能不能绕过去?”
丑姑仔细回忆了一下此地的情况,脑海中像放闪过那些走过的路、见过的标记,笃定地点点头:“能过去,大概也要一日。”
薛蟠在外等得心急如焚,不停地来回踱步,发潮地面都被他踏出了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过了一会儿,终于出来一个嬷嬷。他看着嬷嬷,心中暗自嘀咕,这个嬷嬷倒是长得端正,眉眼间透着一股和善,不像刚刚进去那个丑八怪,半张阴阳脸,看着就骇人,让人心里直发毛。
嬷嬷笑着与薛蟠周旋,温暖亲切:“公子大义,
我们家姑娘也是知书识礼的人家出来的,我们舅老爷,而今在枫林书院教书。”
薛蟠听了,心中暗自思量,书院教书的,这门第也不算高。但他也不敢真犯浑去惹,于是做出戏文上的模样,人模狗样故作姿态地作揖道:
“知道知道,小生定然不会失礼。”
那嬷嬷都不等薛蟠说话,依着黛玉的吩咐,主动道:“这一路不太平,公子愿意送我们一程,再好不过。”
薛蟠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的,今早只随便垫了点动词,竟是半点不知道疲倦。
嬷嬷为难说姑娘要上马车,请薛蟠回避一二。
薛蟠为了立住先前自己做出来知书达理的人设,竟然真的回避了。
马车从院里缓缓出去,薛蟠灼热的目光像是要把车帘盯穿,试图看见里面姑娘的容貌。
他回想起刚刚那惊鸿一瞥,姑娘衣裳还穿得不太好,真是可惜了那容貌,心中想着将来必然要给姑娘送些好首饰,好衣裳。
薛蟠亦步亦趋,仿佛已经看到了姑娘穿上那些华丽服饰的美丽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丝痴痴的笑容。他小心殷勤地跟在车子一侧,又问嬷嬷:“敢问您家姑娘芳名?”
嬷嬷没说话,丑姑狠狠瞪了薛蟠一眼,神仿佛喷出火来:“姑娘的闺名,岂是随意问得的?”
薛蟠连忙摆手告罪:“不能,不能。”
丑姑瞧着薛蟠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又道:“倘若公子有心,自然有礼有节的往来,公子可莫要受了有心之人的挑唆。”
薛蟠连连点头赞同:“我们祖上也是当过官的正经人家,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见两个嬷嬷不为所动,薛蟠炫耀似的道:“我家妹子也是进宫服侍过贵人的,这些规矩万万错不得。”
薛百富在旁边,实在见不得薛蟠迷了心窍的模样。他本是想引着薛蟠找乐子,多得点赏钱,又或者再引得薛蟠犯点上不得台面的事,威逼他拿钱摆平,自己从中获利。
只是他们两口子见识有限,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再听说那女子家里有亲是教书先生,更不敢轻举妄动。
薛百富哪里想得到,最后薛蟠带着三两个随从,竟然真的当起送人的差使。
他半点好处没捞到,昨晚的合计简直显得他们夫妻俩像是小丑。
黛玉等人一路行至荣国府城郊庄园,天色已黑。
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将整个庄园严严实实地笼罩其中。
远处的山丘在夜色中隐隐约约,像巨兽的轮廓。
庄园里,几盏昏黄的灯笼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众人请求借宿,庄户上的人倒也愿意安排。
薛蟠一副要当护花使者的做派,最后却出于礼节,被丑姑拦住。
庄户家另外给黛玉等人安排了住处。
第二日一大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薛蟠衣裳都没收拾齐整,头发还乱糟糟的,就被庄头前来要钱的声音吵醒。
那庄户膀大腰圆,像一座小山似的,带着好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说道:“今儿那几个女子,一早不见了人,我们虽好心收留,昨个说好的房钱还没给呢!”
薛蟠一听,人怎么会没了?
看这庄头颐指气使的模样,薛蟠怒气冲天,脸涨得通红:“什么不见了人,必是你们这些人昨夜做了什么!”
那庄户理直气壮道:“我们能做什么?敢做什么?都是正经人家的佃农,我看你这样子,莫不是那几个小娘子受你胁迫,才一早跑了,那些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倒是说一说?”
薛蟠自个儿心虚,一时被问住了,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仆从暗自嘲笑薛蟠脑子不好,真看上了倒不如先霸占着,后面再花钱了事,偏偏要充什么君子做派。
但薛蟠虽有歹意,并没有真做出恶行,仆从连忙辩解道:“我们家爷好心护送,如何成了歹人,反正人是在你这处不见的,我们当然问你们要人。”
那庄头也不是个好惹的,冷笑道:“这事蹊跷,你问我们要人,我们也没有,不如去见官,让官家评判个分明,将人找到也好,不然我们这边也说不清。”
薛家见这些人不怕见官,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倒是减了几分气焰。
薛蟠也心下一横,他真要把那几个女子找来问个明白,他都没好好瞧瞧美人长什么样,如何能甘心。
于是薛蟠也跟着犯浑:“见官就见官,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和大爷我说要见官。”
应天府的官,薛家又不是没打点过,薛蟠觉得丢脸,想要挽回一点局面。
然而,薛家仆人还有几分脑子,不能跟着他混。挤眉弄眼和薛蟠咬了好一会儿耳朵,薛蟠忽然像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他放出狠话:“你们且等着,有你们好看的时候。”
实则灰溜溜地赶紧骑上马走了,一面又派人赶紧去城里打探消息。
薛蟠渐渐回过味来,自己肯定是被那几个女子愚弄了,一时薛蟠又觉得是不是像说书先生讲的一样,遇到了狐仙。
薛蟠满心现想着要找麻烦,再后来随从探听出这边的庄户和宁荣二府有些瓜葛。
薛蟠原先想找麻烦的心思忽然就淡了。
金陵宁国府里,一片静谧。
庭院中攀援的丁香轻轻摇曳,散发出阵阵腻味的香甜,
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贾珍日子清闲,闲得发慌,甚是无趣。
先前听说姑姑贾敏家姑娘不见了,心里想着这时候要再玩得过分,将来传到林如海耳朵里可不好听。
毕竟林如海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贾珍总要给三分薄面,那边还有个严厉的老太太。
屋檐上一群喜鹊在叽叽喳喳,搅得人心神不宁。
今日泡了枫露茶,刚刚出了色,热气腾腾地散发着香气,贾珍嫌烫,让人先搁着,又觉得嘴里淡了,想吃些咸口小食。
丫鬟才出去厨房传话,贾珍的长随进来道:“大爷,门房那边来了人,说是有林姑娘的消息。”
贾珍仍旧歪在椅子上,慵懒地嗯了一声:“有消息就请进来。”
长随刚要走,贾珍忽然坐起来:“等等,先验验,什么脏的臭的都带来,别又是诓骗银子的。”
这几日遇见好几个来报消息的人了,也不能说是假消息,大抵没什么用处。
反正贾珍心里琢磨着,那个林家表妹怕是凶多吉少了,就算找回来,还不知什么情形。
好在家里的惜春没有出事,不然父亲贾敬那边不好交代,传出去也不好听。
贾珍颇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说是寻找黛玉的消息,也只是装个样子,怕落人话柄罢了。
见来人没有接他们进去的意思,黛玉只好提笔写了东西,嬷嬷花了五六两银子,才把黛玉的信送到贾珍跟前。
贾珍虽然贪图享乐,还没到彻底废人一个的地步,看见黛玉手信,一咕噜爬起来,抬脚就踹了一脚小厮:“话也传不明白,做什么吃的!还不快请进来!”
黛玉她们前脚走,后面便又有人匆匆骑马来了庄子。
庄子里有人把一样东西交给来人:“姑娘已经往金陵城去了,她说若有人找来,请将这个带回去。”
来人念一声,阿弥陀佛,换一匹马,片刻不敢耽搁,又匆匆上路了。
贾珍万万没想到黛玉竟然自己找上门,两人见面时,黛玉已经梳洗完毕,换上适合的衣裳。
黛玉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神色间透着几分从容,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事。
贾珍当下也只剩一个啧啧称奇,想要细问,黛玉却不愿细说。
好在她行事大大方方的,贾珍打量着,不像遭了什么难。
黛玉央求贾珍道:“珍大哥不如说我是来投靠的远房表姑娘,暂且不必声张。”
贾珍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一味照办。
黛玉进了宁国府,见到贾珍,两人很是生疏,黛玉原本想同他说一说惜春,姑且找个话题,但见贾珍并无兴趣,话到嘴边却只能罢了。
林大人的女儿失踪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应天府的衙门都派出去不少人手。
贾敏在京城不显,但当年在江南积累下的声名还在,而今江南女子诗社文社成风,便是当年贾敏起的头。
她的女儿不见了,略听过贾敏名声的人都要念上一句。那些话,有好有坏,多是感慨世事无常的。
哪怕如今薛宝钗就在家中待嫁,自有耳报神给她传消息。
莺儿以前见过黛玉几回,那可是林大人家最娇养的宝贝。
听得这消息,莺儿哪怕先前就和宝钗磨牙过,今儿又聊得起劲:“那林姑娘没准遇到什么落魄书生,或是绿林侠士。”
莺儿声音脆生生的,仔细品品,颇有些幸灾乐祸:“就如戏文上唱的一样,崔莺莺遇到张生搭救,最后成了一段佳话。”
于林家那样的姑娘而言,真遇到个不明不白的人,那可真真是凄惨了。
不是说林姑娘配什么皇子都使得,如今且看怎么配。
宝钗也道:“这样的事,于女子来说,定是不好的。”
莺儿忍不住笑道:“岂止是不好,哪些人又怎么会怜惜,还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
宝钗觉得莺儿说得过了,咳了两声:“莺儿,旁人的事,莫要多嘴。”
莺儿撇撇嘴,心里有点不服气,又道:“奶奶也是,都这个时候,还要出去散心,姑娘的嫁妆虽说张罗好,总有不够的。”
莺儿话里话外,显然是对薛姨妈有所不满的。
姑娘不好说出来,她们当下人的就帮姑娘说。
薛姨妈不想在家中见到姨娘和姨娘的儿子,自己出去躲清净了。
况且如今宝钗定了人家,女生外向,和薛姨妈这个亲妈忽然就不亲了。
当然,薛姨妈许久没和儿子薛蟠在一处,薛蟠在金陵城内处处被辖制,倒不如庄子里松快。
宝钗理理手上的针线,神情淡淡的:“母亲高兴就好。”
若是母亲在,兴许会心疼嫁妆给得太多了,极有可能拿出几样,悄悄添补给薛蟠。薛蟠一个户籍上的死人,必然不能送宝钗出嫁。
这时候,母亲在与不在,对薛宝钗来说,大抵也没多少区别。
又过了十来日,那一位丢了女儿的林大人终于抵达金陵城。
金陵上下官员为林如海接风洗尘。江南节度使一副大义凛然的正气模样,向林如海打包票:“下官必定尽心竭力,为大人寻回爱女!”
那神情,仿佛他已经胜券在握。
林如海一手举着杯盏,风轻云淡。
朗声一笑:“谁说我丢了女儿?疑兵之计尔尔!”
第172章
林如海放下杯盏,动作优雅沉稳,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在热闹的宴席上清晰地传开:
“实不相瞒,此次赴任,一路上惊险重重。若非我略施小计,怕要一日又一日地遭遇水匪滋扰,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抵达此处赴任。”
座上皆是江南官场举足轻重之人,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愈发高涨。
江南节度使先前还满面红光,口若悬河地吹嘘着自己治理下的江南如何河清海晏、太平繁荣,胸脯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称这一方水土在他的管理下,连水匪的影子都瞧不见。
林如海的话玩笑一般,却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满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刚刚还夸夸其谈的江南节度使,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好似被人当众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辣辣的感觉从耳根蔓延至脖颈。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尴尬地干笑两声。
林如海面色从容,起身冲席上诸人作揖,神情诚恳而真挚:“有劳各位同僚为小女忧心了。”
雕梁画栋间,晨光漏下来,从水面反射出光晕,与桌上的珍馐美馔相互映衬。
话毕,林如海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手中轻轻转动着莹润的杯盏,一言不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片刻之后,宾客们才回过神来,其中有些人被戳中了心思,却依旧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纷纷夸赞林大人智谋超群,不愧是圣上极为看重之人。
林如海心中暗自哂笑,他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再清楚不过,不过是表面功夫做得漂亮罢了。
此次遇袭一事,他还没摸出证据,可林如海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不如将话挑明了说,毕竟再动他,圣上许是不答应。
翌日,贾敏精心梳妆打扮后,领着黛玉去参加江南节度使夫人的宴席。
黛玉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好奇地张望着江南的街景。
这里的一切都与京城截然不同,街边的建筑风格独具特色,充满了江南水乡的温婉韵味,与记忆中的相似的互相重合。
街边店铺鳞次栉比,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货架,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果然和京城相比,是另一种热闹。
抵达节度使府,夫人早已笑意盈盈地在门口相迎,她热情地拉着贾敏和黛玉的手,将她们迎了进去。
宴席上贾敏和夫人寒暄着家长里短,偶尔提及林如海所说之事,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似是在互相印证着什么。
黛玉静静地坐在一旁,她心思细腻,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大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
和京城一样,都是表面上一团和气,亲密无间,实则暗流涌动,各怀心思。
这一场宴会过去,金陵城关于林大人爱女的流言,渐渐散去。
远在京城的史苗收到消息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脸上满是欣慰与安心。
景幻仙姑果真没有骗人,黛玉果然平安无事。
她想起之前对黛玉的种种担忧,心中感慨万千。
贾敏在信中并未详细叙述其中的曲折经过,反而着重细说了如今贾敬的境况。史苗看着信,眉头渐渐皱起。
眼看贾敬身体每况愈下,荣国府也该早做准备才是。想起原著里贾敬因嗑药过量登仙,而这一回却是真的病了。
史苗不禁心生忧虑,不知道这变故会给荣国府带来怎样的影响。
林如海到任之后,凭借着自己卓越的智慧和强硬的手段,将周边治理得井井有条。
水匪闻风丧胆,再也不敢肆意妄为,江南一带反倒愈发太平。
众人皆知,倘若林如海再遭遇不测,那无疑是狠狠地打了朝廷的脸。
林如海闲暇之时,常常会带着黛玉四处游历,领略江南的旖旎风光和风土人情。
黛玉惊喜地发现,江南的印书局比起京城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这里风气开放,思想自由,人们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极高。
她先前因心存疑虑而不敢拿出来的文章,在这里印刷出版后,竟大受欢迎。
她精心印发的科举题册,也比在京城时更受追捧,每日前来购买的学子络绎不绝,她也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且说那一头的薛蟠,吃了个闷亏后,又找不到罪魁祸首,还被薛姨妈狠狠奚落一番,心中郁闷至极。
他在家里坐立不安,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觉得自己实在是窝囊透顶,便又厚着脸皮要了银子,前往江西贩卖杂货。
薛姨妈见薛蟠愿意出去做事,心里暗自高兴,况且薛蟠这一走,正好避开了宝钗的婚事,省得他这个做兄长的在一旁尴尬,徒增伤感。
薛蟠离开后,薛姨妈收拾行囊回到家中,与宝钗亲昵地相处了几日。
薛姨妈心里清楚,姨娘生的那个儿子,自己是指望不上了,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宝钗的夫
婿身上,盼着他能帮衬薛蟠一二。
想起甄家那桩没能谋算成功的事,薛姨妈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把宝钗的大好年华真的耗在那里。
宝钗出嫁的日子,良辰吉日,阳光明媚。
薛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略有些家底,婚礼办得颇为隆重,十里红妆,风光无限。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地来到薛家。
宝钗嫁衣华丽,端坐在花轿里,一颗心却忐忑不安。她既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又隐隐有些担忧。
她嫁的这户人家姓刘,丈夫刘志乃是家中幼子。
刘家知晓宝钗曾经进宫服侍过贵人,还见过皇上,心中对宝钗便多了几分敬重,一进家门便恭敬地以奶奶称呼她。
宝钗料理家事,温柔和顺,细致入微,又饱读诗书,识得文墨,时常督促丈夫读书上进。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平淡而温馨。闲暇时,宝钗在屋内为丈夫红袖添香,陪着他一起研读诗书,倒也有几分岁月静好。
今年丈夫即将参加科举考试,宝钗比谁都紧张。
她深知科举对于丈夫和整个家庭的重要性。
比起那些容貌娇艳的丫鬟在一旁侍奉,宝钗更愿意亲自陪伴丈夫读书,以免丈夫分心。
偶尔能与丈夫探讨几句圣人之言,宝钗心中便充满了自豪,觉得自己与那些普通女子截然不同,也更能帮衬丈夫。
近来江南的举子们中悄然流行起几册科举试题模拟。
薛宝钗虽不太精通应试文章的格律,但也好奇地拿起来翻阅。
看着书上“林岱”的署名,宝钗心中猛地一动,姓林?
她心中早有怀疑,此人多半就是黛玉。或许早有人看出了端倪,只是大家碍于情面,都没有说破。
一日宝钗见丈夫和他的同窗们对这几册模拟题推崇备至,忍不住开口说道:“我看这书,恐怕是林大人家那位姑娘的手笔。”
宝钗丈夫刘志一听,满脸的难以置信,嗤笑一声道:“一介妇人,怎么可能写出这等精妙的言辞。”
宝钗料到他会有此反应,轻轻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这便是爷不太了解林大人家了,他们向来疼爱女儿,请的都是大儒名流教导她。她虽不能参加科举,却凭借着自己的才学做这等事,大约聊以自娱罢了。”
听了宝钗的话,刘志再看这几册模拟题,却越看越觉得处处不妥,总能挑出些毛病,觉得有失偏颇。
不过刘志也没有和一同考试的学子们声张此事,表面上依旧夸赞模拟题,背地里却偷偷去找其他文章来研读。
他觉得宝钗的话虽有些道理,但毕竟是妇人之见,科举乃人生大事,还得靠自己慎重抉择,不可轻信他人。
自得知黛玉平安,林如海顺利赴任以后,荣国府便暂时没了大事。
几个哥儿今年都要参加科举考试,原先家里预备的模拟考场再度派上了用场。
清闲已久的贾赦一下子有了差事,他兢兢业业地当起了考官。
坐在考场上,看着下面奋笔疾书的哥儿们,贾赦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身影。
贾政文渊馆的同僚们因勤勉治学,都得到了上面的赏赐。
然而贾政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宫里突然想起赏赐他们,全因先前被太上皇廷杖的柳大人死讯传来。皇家妄图掩盖这一桩丑事,欲盖弥彰,想用赏赐堵住世人的悠悠之口。
贾政看着那些赏赐,心中满是无奈与悲哀,他深深知晓官场的黑暗与无奈,官场仕途之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八月十五刚过,荣国府的门房看到江南来了人,身上还带着孝。
众人无需多言,便心领神会,定是贾敬不好了。
史苗近来眼神愈发不好,便把信件交给贾赦查看。
史苗问道:“你妹妹怎么说?”
贾赦长叹一声,神情哀伤地回道:“妹妹说敬大哥是吞丹过多而死,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对外便声称是暑天病故。”
显然,宁国府来报丧的人并未说实话。
史苗听后,觉得十分讽刺,到了这个时候,贾珍那群人居然开始讲究起名声来?
史苗对下人吩咐:“先前安排的人派到江南去,等那边丧事一结束,就把惜春丫头接回来。”
贾赦原本想说惜春终归是贾敬所出,或许应该留在家中守孝,但又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便把话咽了回去。
这一世与原著不同,贾敬没有辞官,他在一品大员的位置上去世。
虽然不得圣上欢心,但向来因宁荣两府还算安分守己,宫里并没有为难,依照礼制给了体面,下旨命贾珍依制袭爵。
贾敬的丧事在素爱奢华排场的江南办得极为隆重,轰轰烈烈。
金陵本就是贾家祖地,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金陵上下有名的和尚道士,都被请来做法事,念了一场又一场的经文。
其中不乏有想趁机攀附贾家的人,如同嗅到腥味的猫,纷纷涌来。宁国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贾珍早已将荣国府送来史苗书信里的劝谏抛到了九霄云外。
林如海和贾敏都曾劝他不要太过奢靡,可如今贾敬一走,贾珍没了管束,愈发肆无忌惮,仗着要为父亲尽孝的借口,胡作非
为,无法无天。
贾敬的丧事在前,就连一众举子极为关心的秋试放榜都得退避三分。
虽然大部分人都在围观宁国府的热闹,但今年这一科的秀才们却丝毫不敢大意。
宝钗的丈夫刘志不出意外地落榜了。
家中人得知这个消息后,纷纷上前宽慰他,毕竟他还年轻,考场之上,考到白头才大器晚成的人不在少数。
刘志也努力收拾心情,前去向榜上有名的同窗恭贺。
一场酒席下来,刘志喝得微醺,满脸通红地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宝钗,他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顿时气急败坏。宝钗见他脸色不善,急忙亲自端了茶水上来。
刘志却猛地将茶盏朝着宝钗的面门摔过去,若不是宝钗躲避及时,肯定会被滚烫的热水浇个正着。
刘志怒目圆睁,大声吼道:“无知蠢妇,看看你干的好事!”
宝钗心有余悸,捂着胸口,心想他定是喝多了酒在发酒疯,便小心翼翼地应对,声音温柔又委屈:“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气,倒是说清楚,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刘志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多嘴,我怎么会不看模拟试题?今年的考题,那模拟题上早就涉及,都怪你……”
原来,刘志此番出去与同窗交流后才知道,今年的考题在模拟题上竟然出现过类似的内容。
刘志家中富裕,早早便买了好几套模拟题,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但凡他当初仔细看过,心中有个印象,说不定就能金榜题名。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模拟题今年押中了,将来未必还有这般好运。
刘志越想越气,他原本十分推崇那套模拟题,皆因宝钗说那题是女子所出,他才渐渐轻视,不再上心。
宝钗自然不肯认下这个罪名,不然她就成了丈夫不能中举的千古罪人。
她眼眶泛红,委屈地辩解道:“我真是冤枉,你们男人做文章的事我又不懂,不过是提了几句那林姑娘的家世罢了,可没说不让大爷看那些文章,怎么能怪我呢?”
宝钗说得有理有据,刘志却自知理亏又拉不下脸,啐了一口,蛮横道:“若不是你多嘴,何至于生出后面这些事?”
宝钗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丈夫当夜大闹一场后,便宿在了通房那边。
那通房丫鬟原本就跟着刘家小爷,自认为是家里的老人,如今见宝钗吃瘪,心中得意洋洋,脸上的笑容都藏不住。
宝钗借口母亲病了要回去探望,回到薛家。她刚把委屈说出口,薛姨妈便板起脸来教训她:
“你已经嫁了人,就该好好服侍丈夫、孝顺公婆。受了点委屈就跑回娘家,像什么话?”
宝钗听了,心中更加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
碰巧薛蟠从外省贩货回来,听说了宝钗的事。
他向来护着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出于商户的本能,马上猜测道:“莫不是她爹是当官的,弄出考题来卖?”
薛家接触过的官家大多都是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贪婪无比。
薛蟠得意洋洋地说起这回出去的见闻:“前儿我去江西,就有个卖假考题的被官府抓了,扛着枷锁游街示众,那小子吓得屎尿都兜在**里。”
宝钗生怕薛蟠说多了惹出祸事,便没有搭理他,又担心薛蟠真去找丈夫理论,让自己更加难堪。
她只问薛蟠何时再出门做生意。
薛蟠却以为妹子委屈极了,非要查一查林家的底细,想着若是能抓住个把柄,说不定还能捞点银子。
他心想王家不就是这样,收了他们家的钱,什么官司都敢接。
薛家在有些人脉,铺子也多,还真让薛蟠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先前和薛蟠一起被戏耍的随从见过暮雨,可巧那天去给府尹大人家八十岁的老娘送贺礼时,偶然间又看到了那丫头。
随从赶忙回去向薛蟠报信:“大爷,年前从咱们庄子上跑了的那个姑娘,好像是林家的丫鬟。”
早前宝钗就说过,薛蟠遇到的人肯定和贾家有关系,让薛蟠就此罢了。
这林家与贾家渊源颇深,薛蟠想起先前自己被人像耍猴一样戏弄,怒火中烧,羞愤交加,心道一定要找回场子。
薛蟠冷笑道:“哼!那林家人,真会装模作样!大爷我非得让他们好看!”
随从见薛蟠暴怒,当即后悔自己多嘴,赶忙想法子拉住薛蟠,给他出主意:“大爷,自古民不与官斗,您要是不高兴,悄悄把那丫头掳来,教训一顿也就罢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薛蟠冷哼一声,只抓一个丫鬟有什么用,妹子受的委屈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笑薛蟠这个身背人命官司的人,如今竟找了个借口,假惺惺地大义凛然起来。
其实薛蟠自己也有小算盘。父亲对他越来越不满,薛蟠嘴上说着想除掉那个姨娘生的弟弟,可又没那个胆子。
如今妹子嫁了人,薛家老爷又看重女婿,若薛蟠办成了这件事,让妹夫得了举人功名,全家不得对他感恩戴德?
薛蟠就是个草包,不知其中深浅,又觉得家中有人撑腰,近来愈发嚣张跋扈,自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薛蟠竟然花银子让人去告发写书的林岱,称其乃是姑苏林家、而今两江总督之女,身为官宦之后,却泄露贩卖考题,天理难容。
那状子写得文采斐然,声泪俱下,一时间,金陵文坛和官场都为之震动。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第173章
微风轻柔地拂过秦淮河面,泛起层层涟漪,河畔的垂柳依依,嫩绿的枝条随风摇曳。
秦淮河畔茶馆酒肆热闹非凡,迁客骚人谈天说地,或品茶饮酒。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景象之下,一场风暴正悄然酝酿。
自古以来,科场舞弊便是重案大案,一旦定罪,为了平息众多学子的怒火,主犯必定重罪,从犯也绝不可轻饶。
科场承载着无数读书人的梦想与希望,乃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容不得丝毫玷污,每一次关于科场的风吹草动,都能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舞弊这样的丑闻。
金陵城中忽然冒出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无论真假,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如野火般迅速蔓延,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应试举子中那些不甘于落榜的人,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借口,心中的忿忿不平迅速升级为义愤填膺。
许多学子私下议论纷纷,言辞间满是对科举不公的控诉。
民怨就像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愈演愈烈,随时都有可能失控。
更让人咋舌的是,模拟试题竟然出自一女子之手。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金陵城都为之震惊。
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或是惊叹,或是质疑的声音。
有人开始攻讦主考官的水平,质疑考试公正。
女子竟染指科举模拟的试题,简直是对科举的亵渎;
当然也有一部分因模拟题库获益的人,一力主张模拟题主笔才华横溢,大力夸赞那女子的才情不在男子之下。
有些读书人一力主张,这女子出身名门,父亲是当朝探花,母亲是昔年江南女子诗社执牛耳之人。
贾二十四自幼便在诗书礼仪的熏陶下成长,早年也做过策论,其才学不在男子之下。她的女儿能做好文章,有什么可质疑的?
金陵的学子们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支持女子出题的一派,认为她才华出众,理应得到认可;而反对的一派,则觉得女子参与科举相关事宜,有违传统。
双方互不相让,矛盾不断激化,甚至还引发了小规模的械斗。
一时间,金陵城的学府周边混乱不堪,甚至有时书馆里能听到学生们情绪激动,争吵声、叫骂声 。
薛蟠看着自己竟然惹出了这么大的场面,心里半点不心慌,反而十分得意。
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看着那些平日里自持清高的读书人乱成一锅粥,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本就不参加科举,在他看来,这些读书人的纷争真真是一场有趣的闹剧,他乐得在一旁看笑话。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宝钗的丈夫刘志也没讨得多少好处。
如今重考已是不可能的事,可这场风波却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已经有传言说,金陵此处的乱事,很有可能开罪朝廷。
若是真惹恼了圣上,兴许江南的官员都会受到连累,临近几科的学子都不会受到重用。
这传言就像一片乌云,笼罩在金陵城的上空。
旁人的目光都被泄题事件吸引,极少有人知道始作俑者是薛蟠。
宝钗见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薛家根本无法收场,心里焦急万分。
她借口薛姨妈病了,匆匆回了一趟娘家。
一进家门,她便直奔薛蟠的房间,看着薛蟠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宝钗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问道:“哥哥,你去告状,是谁给你写的状子?”
薛蟠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吃着点心,听到宝钗的问话,头也不抬地回道:“反正是他们找的人,我出了钱,哪里还用操心状子的事。”
薛蟠语气中满是无所谓。
宝钗听了,心中很是怀疑,又追问:“现在还能找到那人吗?”
薛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哪儿知道,兴许早出去躲难了!”
宝钗越听越心惊,脸色变得煞白。
她紧紧地握着帕子,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哥哥你做这事,为何不与家里人商量一二?”
薛蟠听出了宝钗责备之意,很是不屑。他哼了一声,坐起身来,吐了一口浓痰:
“怕什么,没准林家被治了罪,将来人口发卖,咱们还能捞一两个回家使一使,看看那高门大户调教的丫鬟有什么好处。”
宝钗满心无语,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眼中满是无奈与愤怒:“哥哥是从哪里听来的浑话?”
那可是朝廷的大员,先前宝钗在甄家住着,旁边就是荣国府。
林大人家和荣国府是姻亲,还有史家,京城里六部的大人哪个不给林如海几分薄面。
岂是哥哥一副状子随便就能告倒的,一会儿查出来,治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薛蟠身上本来就有案子……
想到这里,薛宝钗额头青筋直跳,又不敢和丈夫说,母亲也没办法商量,听了大概只会哭哭啼啼。
当下倒只愿如哥哥说的一样,林家能被治罪,方能免于最后麻烦找到薛家。
宝钗堆着满腹心事回了家,一进门就见通房翠芳正和几个丫鬟收拾衣裳。
宝钗走进屋子,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心中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如何把这件衣裳拿出来了?”
“哼!奶奶可是大忙人!”一声冷哼从帘子后面传来,宝钗这才看见帘子后面是她丈夫刘志。
宝钗心中一惊,脸上却立刻赔起了笑,温柔道:“我母亲病了,早上请示了太太,太太让我回家送些东西,爷收拾得这样,明儿可是有要紧的宴会?”
她声音轻柔婉转,眼神中满是关切。
刘志晃了晃扇子,皮笑肉不笑:“不是明日有事,十五时候,你说的那个林大人家姑娘,要当众答卷作文,但凡愿意去的举子,都可监督一二。”
宝钗点点头,一时没明白黛玉到底要做什么。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但碍于当下刘志心情不好,她也只能暂时不懂装懂,不敢再多问。
不多时,刘志的小厮进来回话:“爷,那边问您去不去出题?”
“当然要去。”刘志立刻离了椅子,站起身来。
宝钗见状,连忙上前服侍他换衣裳,她动作熟练,想到薛蟠,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
宝钗还想再问仔细,可刘志已经匆匆走远了。
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宝钗心中暗自思忖。
出题,出什么题?难不成是给黛玉出题?
她觉得丈夫的身份,大约还没出题的资格。
以前黛玉她们作诗,专门就喜欢随机抽签那一套,难不成黛玉还要随便抽题作答。
通房翠芳回了自己屋子,莺儿看着她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一日日的,惯是会在爷们跟前拿乔,最爱显摆。”
宝钗晃着扇子,笑而不语。
她的笑容中却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心中不禁想,如此看来,黛玉也挺爱显摆的,贞静名声,都不要了,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有才华。
宝钗遣了小厮出去打探,才知外面已经热闹得不成样子。
那林大人一家为了自证清白,竟然提出当着众人的面做文章,以证明其才情学识。
刘志着急忙慌要出去出题,乃是为了公平起见,各个书院都可出一题目,届时随机抽题作答。时间就定在这月十五,地点选在枫林书院的观文台。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周遭能来的读书人、商户都要凑一凑这个热闹。
不能进书院的,也围在书院前后大街等消息。
至于那枫林书院里,挤挤挨挨都是人。
观文台前,围满了前来观看的人群,他们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以为会试同闲暇做文章一样吗?但凡给我些时日,谁不能做好文章。”
一个身材高大的书生站在人群中,满脸不屑地说道。
他显然是下过场的,深知临场发挥和慢慢斟酌的差别,心态肯定不能比。
“正是怕你们不服,瞧见了吗?那上面的高台,只管看着,人家要同正经考试一样作答。”
个子稍矮的书生反驳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对高大书生的反感。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被半透琉璃围屏围住的地方,那便是黛玉即将作答的高台。
阳光洒在琉璃围屏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隔着帘子,如何瞧得见她有没有作弊?”
又有人提出了质疑,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面红耳赤。
“当下正有官员女眷负责查验。”
支持林家的人连忙解释道。
也有人觉得不必过于咄咄逼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几样东西,如何作弊?”
就连这次答卷预备的考篮笔墨,卷纸,都是各个书院出一份,随机选择。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道:“哎呦!挑的是钟山书院的考篮,那可是你验过的。”
刚刚还在挑刺的人忽然吃瘪一样,脸色微微一变,仍旧在狡辩:“万一她有什么夹带……”
看热闹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今日的种种安排,已是难得,林大人敢这么做,必定自信女儿的真才实学,若不是有些人没事找事,好端端的姑娘家,何苦蒙受此不白之冤。
当即有个中年模样的人站出来呵斥道:“你莫要太过分了,与一个小女子为难!丢了我们读书人的脸面。”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人群中回荡。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懒得再理那挑刺的人,都伸着脖子看台上的情况。
山长已经抽了题目。
“抽的哪道题?!”
“是我们出的!”
侍者出来给大家看了题,当下也有不甘落后者,已经在心中默默打起了腹稿。
这样一篇文章,依着考试的规格写完,起码也要一日,甚至更久。这林大人真是够有魄力,也够狠心,听说唯有一个掌上明珠,而今却要小姑娘在此过夜。
下面的看客一开始还是站着,满怀期待地望着高台,可时间一长,便渐渐有些疲惫了。
到了下午,不少人寻个石阶坐着,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高台,脖颈都有些酸了,甚至有人打起了瞌睡。
“收卷了!”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自愿监督的人又都往黛玉答题的高台看去。
果然,考官收卷了,收卷子的人是金陵几个书院的山长,以钟山书院山长为首。
天色薄暮,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给整个枫林书院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众人仍旧不太相信:“答完了?!”
不该答得这么快啊?他们还以为要等到明日。
“上面收卷了,枫林书院的山长,亲自收的。”
“你眼神不好,那是钟山书院的胡山长……”人群又叽叽喳喳议论开。
“来了!?让开!让路!”
正当大家猜测文章如何时,又听一阵骚动,竟是钟山书院的胡山长捧着答卷走出来。
答卷直接被裱在了榜上。
先前他们还奇怪,为何立起来一个架子,原来是为这个。
尚且没看明白文辞,长卷展开,光是那工整的字迹,简洁的卷面,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惊呼。
人群中发出阵阵赞叹声,大家都卷面的小楷所折服。
“谁知道是不是又漏了题,早有预备!”
又有人跳出来抬杠,几个枫林书院的学子当即就怒了,他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险些上去与那人拳脚理论一番:“你红口白舌,说什么鬼话!岂能污蔑我们书院!那题目一出来,就早早封蜡了!”
又有人道:“你若能背下这篇文章,再一字不错写出来,我也服你。”
其他人根本无心理会当下那些人的吵闹,纷纷拜倒在行文之下。
倘若这样的文章拿到场上,如何愁不能高中?
金陵、姑苏整个江南一带的名流大儒,几乎都到场。
巡考钦差给此事做了最后的定论。
胡山长神情严肃,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权威,大声道:“依老夫看来,便是有些人不学无术,功夫没到家,怨天尤人。”
学政吴大人亦如此想,他微微皱着眉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
“泄题之说简直就是无中生有。今年的考题,和林大人高中那年,有相近之处,十余年前,山东也出了一个类似的,倘若文章功法深厚,早该有所涉猎,谈何泄题之说。”
林大人家的爱女,所出书籍上出现当年林大人见过的类似考题,实在合情合理。
况且历年的考题,自考后便会流出来,如此也算不上泄题,倘若再提,便是污蔑朝廷命官,更是污蔑金陵府的主考和评卷。
据说金陵应天府要去拿告状之人,那人已经遁走逃跑不知所踪。
金陵文坛再无人敢议论此事,皆叹林大人爱女文章卓绝。
哪怕坊间也有抨击黛玉沽名钓誉者,黛玉却丝毫不在意。总之,他们无法否认黛玉的才华。
正当黛玉谋划下回该出什么文章时,丫鬟一路小跑进来报信:“姑娘,白先生来了。”
黛玉也顾不得写什么文章,打什么腹稿,连忙从书房出去相迎。
原来白琪带着白湘湘回乡之后,白湘湘也将近油尽灯枯,白先生料理完女儿后事之后,又往金陵来。
黛玉去时,母亲贾敏正垂泪,白琪却宽慰她们,说湘湘走时很是安详。白琪走到半道,听见黛玉闹的那一出好戏,便加快了脚程。
旁人不知,白琪却大概猜出来了:“这一回,后面可是你的手笔,我看那状子写得极好。”
也不知哪里来的状师,竟然写得这样好的状子,这状师大概姓林。
真是有些胡闹。
黛玉笑道:“顺水推舟,我一介小女子,也沽名钓誉一回。”
此事早已被传做逸闻,黛玉那日写的文章,更是被各处传抄。
甚至有担心传抄有误的人,亲自到金陵来看。
文章送到京城,已是将近一月以后。
贾赦依圣命进宫,此刻在勤政殿里恭敬立着,等候圣上传召。
勤政殿内庄严肃穆,金碧辉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贾赦一大早起来,年岁上来了,身子有些乏,此刻也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懈怠。
他微微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地面,双手恭敬地垂在两侧。
圣上边看,边点头赞叹:“好!好文章!”
“以前朕就喜欢林大人的文章,如今他女儿,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从圣上的举止和神情看来,似乎很喜欢黛玉这篇文章,贾赦莫名警惕起来。
圣上如此,似乎过于喜形于色了,生怕旁人看不出他喜欢一样,贾赦反而半点不敢骄矜。
贾赦恭敬道:“陛下,女儿家尚且有如此见地,何愁国不兴乎?”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潜台词是,世上读书的男子更多,国家有很多人才。
圣上合上书页,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可惜了,若是个男儿,朝廷必然又多栋梁之才。”
贾赦又道:“臣的母亲一直教导我们,多多读书治学,若有一日,才能为陛下分忧。”
夸过黛玉,圣上画风一转,也夸起史苗:“你们家都是好的,老封君多有孟母遗风啊!”
第174章
圣上半倚在龙纹檀木椅上,椅身雕龙画凤,栩栩如生。
他指尖正慢悠悠地摩挲着一串碧玺珠子,那碧玺晶莹剔透,碧蓝色的珠子,泛着温润的光泽。
淡淡扫视了贾赦几眼,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深深追忆感慨,在空旷的殿内悠悠回荡:“想当初,宁荣二公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可谓是忠勇非常。”
“你们如今能潜心治学,不失为一件好事。”
碧玺珠子轻轻碰撞,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此时此刻,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生意远远传进来。
鎏金宫灯与阳光相互交织,刺得贾赦有些睁不开眼。
贾赦身着绯色官服,微微弓着身子,垂首立着,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贾赦心里七上八下,如同揣了一只兔子,暗自揣测着圣上此番召见的意图。
他心中一凛,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忙挺直身子,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意:“臣等蒙受天恩,忝列其中,只能时刻勤勉,方能不负圣上恩典。”
贾赦的笑容有些僵硬,面具一般,试图掩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拱手时,手臂微微颤抖,生怕自己的言行稍有差错,便会招来灾祸。
圣上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案几上刚泡好的新茶。
洁白的羊脂玉茶盏,热气腾腾的茶汤,茶香袅袅升腾,弥漫在整个殿内。
圣上顺手摘下手中的碧玺珠串,递给贾赦:“如此,方不为忘本。今年下面进上来的新茶尚好,赏赐你一些,这串东西,拿回去赏玩。”
贾赦闻言,立刻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谢主隆恩!”
告退时,贾赦的目光瞥见一旁当值的公公。这这公公身着朱紫衣衫,面白无须,眼神中透着精明与世故,却是有些面生。
贾赦心中一动,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公公辛苦了,这点心意,还望笑纳。”
公公先是推辞,双手连摆,脸上露出一副清廉公正的模样,仿佛在说他从不接受贿赂:“使不得,使不得。”
但贾赦执意相赠,几番推让后,公公才半推半就地接了过去,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贾大人客气了。”
出了宫门,贾赦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帘一放,隔绝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贾赦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回想着刚才在殿内的场景,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荣国府,他直奔内室,史苗早已在那里等候,袅袅檀香弥漫在空气中,贾赦略微安下心来。
今日圣上,态度过于反常了。
“圣上却也没说什么,”
贾赦一边解下那串碧玺,递给史苗,一边说道:“只是褒扬了咱们家治学有方,赏赐了茶叶和这个。”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余下随着的赏赐,都是宫里惯常的份例,唯有这份茶叶是圣上的体己。”
史苗静静地听完,心中明白,圣上这不过是表面功夫,并没有真给荣国府实打实的好处。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落。
“既然如此,往后便在家中治学吧!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要有官做,上面自然会给你。”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通报声:“林姑爷家的节礼到了。”
不多时,林家送礼的人被引了进来。
贾赦向来喜欢收集珍奇玩意儿,一套文房之物映入眼帘。
尤其是那雕花粉玉莲花盏,造型精美绝伦,每一片花瓣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晶莹剔透。
“这个我喜欢……”
贾赦爱不释手,目光紧紧盯着莲花盏,小心捧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神色。
多亏黛玉的礼物,比起在宫中小心应对,当下顿觉舒心不少。
贾赦叹道:“姑娘家挑选的物件,就是仔细,可惜咱们屋里没个姑娘。”
周氏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虽有些失落,但也无话可说。
毕竟这些年,她没能生下女儿,也没拦着贾赦纳姨娘收通房,想来也怪不得她。
她微微低下头,遮掩住当下心中的情绪,又问这些物件如何归库。
史苗倒也没留下什么,余下的就让屋里的大丫鬟按照就例处置。
谁能想到,只过了十来日,林家另一波送东西的人又到了。
贾赦正在书房把玩那套文房之物,案几上的古玩琳琅满目,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听到通报,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有些疑惑。
贾赦亲自去库房那边看看状况,下人们正忙着搬动东西。
“怎么又送了东西来?”
赖大家的见大老爷亲自来了,连忙上前回道:“老爷,这回送到的是两个哥儿的礼,姑奶奶预备的小辈成婚礼物。”
赖大赔笑道:“想来是姑奶奶,怕一次性送了太多,显得惹眼。”
贾赦点点头,这样也不错,刚刚才得了陛下的赏赐,正是扎眼的时候,万一那些御史大臣闲不住,连着贾家林家都参一本,别给孩子们的婚事填晦气。
于是贾赦亲自捧着礼单子给史苗过目。
贾琏和贾琮定的同一日成婚,荣国府上下顿时忙碌起来。
张灯结彩,红色的灯笼挂满整个府邸,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婚礼当日荣国府更是宾客盈门。听戏唱曲,杂耍洗发,还有迎新观礼。
史苗身着华服,坐在主位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心中却有几分寥落:“先前热热闹闹的,少了几个人,反而少了许多热闹。”
只是各家命妇还要她们招待,史苗这个老太太也不能例外,照样要陪着宾客说笑,才不为失礼。
王熙凤穿梭在宾客之间,她穿着一身银蓝缎裙,凤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明艳的妆容在女眷之中半点不逊色。
以往
史苗喜欢她,她能时常往老太太跟前去,但今日宾客云集,史苗跟前自然没了她的位置,她只能与几家相熟的年轻媳妇一道,在旁边应候着,随时凑趣,等着服侍婆母。
这一桌子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媳妇,知道甄家三房如今面和心不和,故意问起甄家的事,提到三房的宝玉。
王熙凤当然不会给三房面子,何况是在京城名声不怎么样的贾宝玉。
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是笑,眼中却透着狠:“别提他了,一日日的,自然有他的去处,他们那边事我不太知道,没准等着贵妃娘娘赐婚呢!”
众人见她如此,便不再问,只是甄家不合的事,越发笃定了。
这边贾家的喜事刚办完,宫里就传出来消息,圣上极喜欢林大人家女儿的文章,口谕嘉奖,将原先黛玉的诰命又往上提了一提。
王熙凤在家中正谋划着给巧姐正经请西席的事,却在丈夫那边吃了闭门羹。
自那先前甄家四爷外室没了之后,王熙凤夫妻的关系就愈发冷淡,宛如仇人相见一般,如今连带着巧姐也不被喜欢。
王熙凤惹了一肚子气出来,又听说黛玉被圣上嘉奖的消息。
她当下只有一个女儿,历来又好强,如何不想为巧姐也如此谋划。
“瞧见林家了吗?”王熙凤咬着牙,对平儿道,她眼中燃烧着不甘的怒火:“往后我也要给我家巧姐那样的牌面,只恨我不能去科举挣功名。”
凤姐紧紧握着帕子,指甲都几乎要陷入掌心:“平儿,你看那林姑娘写的文章,比你们家爷好不知多少?”
王熙凤纵然不太会写文章,但是会看文章,上一回甄家四爷又不中,都把怨气发在王熙凤不贤之上。
王熙凤却暗里嘲讽甄家四爷自己无能,写的文章连黛玉也比不上,名落孙山是应当的。
平儿只能识得几个字,对于文章之类不太懂,见凤姐忧愤,只能在旁劝她珍重身子,将来好为巧姐谋划。
黛玉得了圣上嘉奖后,行事愈发方便。
原先江南才女们多以诗词为重,如今科举文章却流行起来。
金陵几大书院定期就有文章展示,各地学子纷纷慕名而来。
书院内,学子们济济一堂,讨论着文章的优劣,气氛热烈非凡。江南习文的风气愈发浓厚。
第二年开春,柳树抽出了新芽,桃花也开得正艳之时。
黛玉迎来了一位等候已久的贵客。
“你可算来了!念的我好苦!”
黛玉快步迎上去,拉着探春的手,眼中满是喜悦。
“你哪是念着我,怕是念着大家给你预备的生辰礼吧!?”
探春眉眼含笑,打趣道。
黛玉上下打量着探春,发现她比分别之时长高不少,愈发亭亭玉立。
两人上了马车。
探春有许多话想和黛玉细说,尤其是在家中预备婚事不能同行的湘云:
“云丫头来不了,送我的时候还哭呢!哥哥们知道我能来,也羡慕得很,他们也想来,可老太太不让。”
湘云明年就要出嫁,史家岂会容她乱跑?
光是想想,黛玉都能知道湘云得失落成什么样。
“原本这样的场合,最不能缺了云丫头的。”
黛玉无奈地笑了笑,眼神中透着一丝感慨:“圣上愿意褒扬,是因为我乃女儿身,纵使多夸几句,大约觉得身为女子也成不了多大气候,还能压一压苏大人那边的气焰。”
探春点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回苏大人家那位公子也下了江南,是以老太太才不让他们来的。”
苏大人家的公子一到江南,立刻成了江南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他容貌昳丽,文章笔墨出众,诗词歌赋、丹青俱佳。
就连秦楼楚馆的放纵,都被视作另一种潇洒,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黛玉早就看过他的文章,不得不承认,此人文采上确实有过人之处,至于传言中的容貌,黛玉从未见过,暂且不予置评。
四月的江南,天气愈发炎热,蝉已经在枝头鸣叫,人也开始有些犯懒。
贾敏正计划着端午时节领着姑娘们办个活动,正好知府夫人、苏家夫人等也有这个心思,便请了贾敏去商议。
可惜黛玉就是犯懒那一个,她懒得跟着母亲去,听那些夫人们的恭维,然后又是媳妇常、婚事短的试探。
刚好家里有客人,黛玉名正言顺和客人探春一起在家里躲懒。
两人在水榭中乘凉,水榭建在池塘之上,四周环绕着荷花。
水面波光粼粼,荷花零星开了一两朵,微风拂面,带着一丝的清香。
暮雨小跑着往水榭那头跑过来,神色慌张,额头上满是汗珠,脸色也红了:“不得了不得了,姑娘!苏大人家的儿子,被打死了!”
黛玉刚打开鱼食盒,听到这话又把盖子合上,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苏家在江南也算名门,怎么就被打死了?什么人打的?”
当下金陵城,苏大人家的公子出门都有当年潘安的架势,瓜果鲜花盈车,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他,还出了人命。
暮雨凑到黛玉耳边,小声说道:“姑娘……是那一个……”
探春还没走到跟前,就看见黛玉和暮雨咬耳朵。
“你们俩,鬼鬼祟祟的,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黛玉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那一个?”
她转头就将暮雨带来的消息和探春说了。
“先前甄家住着的一对母女,不知你记不记得?”
探春当然记得,开始会意起来:“就是从金陵去薛家母女,有个比我们大的姑娘叫宝钗的?进了宫又得恩典,提前放出来那个,我说得对不对?”
黛玉点头,“你记得一点不错,就是这一家。”
黛玉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她的兄长把苏大人家的公子打死了,这一回可是人证物证俱全。”
先前薛蟠打死人那个案子,黛玉印象深刻,林如海专门给她讲过。
因得先前薛蟠一开始打死那个,不是当场死亡,不能证明致命一击是薛蟠打的,是以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间。
但这一回,苏大人家的宝贝儿子,是被薛蟠一拳打得从楼上跌下来,当场没了气息。
探春听了大概,抚掌叹道,“这世间之事,果然有一就有二,不是说他早背过人命案子,因得有人庇佑才逃过一回。”
探春对薛蟠这种半点也同情不起来,眼中甚至有些期待:“大约,要有好戏看了。”
这回是万万逃不掉了。
戏台子上戏唱得好不好尚且难以定论,薛家早已炸开了锅。
事发之后,薛蟠当场就没有逃脱的机会,被苏家的下人还有酒馆跑堂等人当场捉住,直接扭送衙门 ,现在已经下了大狱。
薛姨妈听到消息,吓得六神无主,瘫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张没有生气的白纸。
她刚回神,一叠声让人去请宝钗。
宝钗在家中听到消息,还以为是薛姨妈得了急病,慌慌忙忙赶回来。
进了家门,才知道竟然是薛蟠闯下大祸。
宝钗恨死了母亲,偏偏要哄骗她趟这趟浑水,若知道是薛蟠惹了事,宝钗万万不会踏进家门一步!
看着薛姨妈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眼神中透着冷漠,神情肃穆得仿佛一块冰冷的石头:“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又能如何?”
见宝钗说出杀人偿命几个字,薛姨妈愈发心灰意冷,反而埋怨起宝钗来,声音带着哭腔:“他是你哥哥,你怎么能这样狠的心!?”
宝钗一挥袖子,几乎是厉声斥责起来:“母亲这话说得无理,什么叫我狠心,狠心的分明是哥哥,倘若他念着母亲一丝半点,如何又惹出这样的事?”
薛姨妈不知如何辩驳,如今只知道趴在床上哭,泪水浸湿了枕头:“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宝钗气急反笑:“国有国法,母亲怎么不说,分明是他带累了我,如今我在那边是什么日子,今后我又该如何?怎么就成了我狠心!”
薛家老爷也煞白着脸赶回来,见薛姨妈已经把宝钗叫回来,脸色更加阴沉。
宝钗若和此事搅和在一起,恐女婿心里的怨怼更加深厚,薛家老爷还是很看重这个女婿的。
薛姨妈看见薛家老爷,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头发凌乱,仿佛一个疯子。
“老爷……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要想想法子,保他一条命。”
薛家老爷一脚甩开薛姨妈,怒目圆睁,脸上的横肉微微颤抖:“你养的好东西,薛蟠早几年就死了,犯事的是谁,你敢认,我可不敢认!”
薛姨妈只管哭,声音越来越凄厉:“老爷,他总归是你的儿……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薛姨妈哭个不住,薛家老爷对宝钗使了个眼色:“你母亲身上不好,请个大夫瞧一瞧就成了,你嫁了人,不要总往家中跑。”
宝钗得了父亲的准话,眼神中透着一丝犹豫:“那边的事……”
薛家老爷斟酌片刻,一狠心又对宝钗道:“你不必管,若有人问,只说你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宝钗应了一声,正如匆匆来一样,匆匆去了,旁人再问,她都假托是母亲病了,半点不提薛蟠。
第175章
宝钗独自坐在马车中,听着车轮与石板路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心情愈发沉重。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想到家中丈夫那冷漠的眼神和疏离的态度,她的心像被无数根细针在扎。马车缓缓停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一进家门,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婆母正坐在雕花椅子上,满脸愁容地与刘家老爷交谈着。见宝钗进来,婆母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中满是嫌弃。
“你看看,你千挑万选的好人家,如今可惹出大祸来了!”
婆母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宝钗只能闭口不言,一味恭顺听人训斥。
这刘家与薛家做亲时候,并非不知薛蟠的存在,为了攀附权势也要娶宝钗,如今才过了不到一年,大难还未临头,都想着各自飞了。
薛蟠这回伤人害命,罪证确凿,当即就被判了一个斩监候,凡是命案当场律法,需得层层上报,待京中刑部裁决。
史苗听着金陵传来的消息,不禁暗自庆幸,薛家、王家、甄家当中的利益输送,错综复杂。
这一回贾家没牵连进去,
都是因为王夫人没和贾政成婚,后面一辈王熙凤也没什么关系,虽然以前有些许情分,但两家不太往来,早就淡了。
是以如今也没什么四大家族之说,尚未形成四大家族的格局。
况且那四大家族的说法,全然就是给薛家升咖位,从江南到京城,多少根基深厚的家族,都没薛家能吆喝。
可惜薛蟠的事,还不至于将王子腾拉下马来。
林家这头的消息比远在京城的史苗灵通详细。
庭院深深,下人们正忙着收拾端午时节挂着的菖蒲,此刻已经干了,散发着淡淡药草味。
探春听了薛蟠的处置结果,颇有几分无奈:“这桩命案,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恐怕搬动不得。”
如今她在江南,光是道听途说,也听得不少关薛家为非作歹的事,这些事后面,都有王子腾那个靠山。
黛玉却笃定道:“冰山一角,又一角,总能愚公移山,山崩之前,免不得要零星碎几块石头。”
显而易见,纵使薛蟠被砍了脑袋,苏家那边也未必甘心。
黛玉又道:“这原是苏家看起来最要紧的孙辈,我想那苏家,未必肯轻易罢休。”
探春对苏家也是一脸不屑,薛蟠和苏家那一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倘若苏家公子真是个好的,没有因为唱曲的小娘与薛蟠起了争执,命中也无此劫了。
可笑这苏家的公子,在外装的一副清正干净模样,纵使与歌姬聚会,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雅会,引得旁人夸赞不已。
实际上……先前在京城,甄家那个孙媳如何没的,尚且说不清呢!
探春冷笑道:“早知是个要紧的,苏家为何不细教导,但凡我那几个哥哥,谁敢做出这等事,自然有家法伺候。”
……
总归薛蟠死刑板上钉钉,宁国府这边赖二家的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自古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拿了人的钱财,半点事都没做成。
赖二硬着头皮来找贾珍:“爷……薛家那边……”
贾珍如何不知赖二私下的一些捞钱的勾当,往常他还有好处,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贾珍当即给了他一个巴掌:“你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林家都不碰的事,你倒是敢大包大揽,这家中谁是主子!”
赖二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贾珍冷笑,阴沉沉的目光看得赖二后脊背发寒:“滚……仔细我把你拿到官府去,治一个流放的大罪!”
赖二家的再不敢多话,灰溜溜躲开,只能把原先收的物件,原木原样退回去。
苏家公子过世以后,金陵城少了个人物,过了端午,翻过六月去,黛玉主编的书籍出得很好,甚至有南来北往的学子过来交流。
虽不能男女对坐谈天说地,在各个书院的文展上切磋交流却处处可见,当下也无人再大惊小怪,女子也会写科举文章了。
至于京城一地,虽然有人想要效仿,缺了土壤,最后没弄出多少水花,反而是江南一地的文章,被人集录成册,源源不断传入京城。
贾政此番公干回家,给史苗带来一个消息。
“母亲,先前来过咱们家中拜会,也是姓贾的贾雨村,您还记不记得?”
贾雨村史苗怎么可能忘记。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气运之子了。
这一世,甄家那边香菱没被祸害,林家没有请他做西席,丝毫不妨碍贾雨村找到其他靠山,再得了官职,仍旧和王子腾勾勾搭搭。
某种程度上,这二人也是天定姻缘,缘分颇深。
早前听说贾雨村从金陵那边去了南边,后面又有升迁,这回直接升迁到了京城。
史苗半点也不奇怪,问贾政:“他怎么了?升官了?”
贾政拧着眉头道:“吏部的消息,补授大司马。”
又回到兵部了?
补授大司马。
若没几分手段,也轮不到他补这个缺。
背后肯定是王王子腾派系的运作。
再这么下去,王子腾差不多也该暴毙了,史苗无所谓道:“就算升上来,也要看坐得住几时。”
正好贾赦也从外面应酬回来了,一进屋子坐定,就开口问:
“宫里可是来了旨意?”
众人皆摇头。
贾赦笑道:“刚刚我在十字口那边,见到宫里的公公,还以为是往咱们家来的。”
周氏搭话道:“许是去了甄家。”
最近甄家太安分,也没什么新鲜事传过来,贾赦又不太和甄家爷们打交道,几乎都忘了这边还有一个甄家。
周氏又补充道:“如今甄家的日子应当不好过,宫里面的太监过来多半是要钱的。先前听二门外走动的老妈子说,上个月就来了两次。”
这种事能被外面走动的老妈子们知道,离众所周知也不远了。
说到甄家,贾赦有话想说,默默念了一句,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来:“甄家……”
史苗问贾赦:“你今日出去,可有说到贾雨村调任一事。”
贾赦点头:“席间是说了一句,都说是上来和苏大人打擂台的,苏大人约莫要到户部去。”
贾政疑惑道:“苏大人不是在礼部,先前的说法是去吏部,怎么又要去户部?”
贾赦又道:“我也只是在席间听到几句,最后去了哪一处,也不过上面一句话的事,倘若去了户部,兵部上的钱粮,可不是被户部管着?”
苏大人家折了一个给予厚望的男丁,先前就是贾雨村给薛蟠判的案子,又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众人讨论了一回朝廷之事,史苗留贾赦和贾政吃了饭,天色黑透,方才散了。
家中没有女儿说话,终归有些寥落。
晚上贾赦回了自己小院,坐在塌上喝茶,方才同周氏悠悠道:
“甄家那宝玉,恐怕要被玩坏了。”
周氏没明白,手里的美人锤顿了顿:“老爷那是什么意思。”
贾赦皱了皱眉:“就这个意思,我也不敢在老太太跟前说……甄家那宝玉和北静王等人混在一处,前儿听说玩死了一个唱曲的,今日听了一句半句的,那宝玉怕是不好。”
周氏表示不能接受,好歹甄家宝玉是个公子哥:“还能这样,他终归是……是大家公子。”
贾赦啐了一口:“什么大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然后又转头郑重叮嘱妻子:“你可要把咱们家爷们盯好了,莫叫他们学了不好。”
周氏放下美人锤,也神情严肃起来:“知道了。”
往后周氏对家里爷们的行踪愈发上心,车马上的人例行要到跟前回话。
家中几个爷们倒是没什么事,反而从外面打探到很多事。
大部分与荣国府没什么关联,稍微有些牵扯的便是先前送桂花的夏家,她家姑娘招了个女婿,那女婿时常被辱骂,没多久就上吊死了。
江南那边的书信定时有人送来,还有当下江南的文集,或是新出的各色书籍。
贾赦平日闲了,也就看看那边的文章。
如今出去,外面人都喜欢谈几句这个,贾赦作为第一手消息人,也是有些骄傲的:
“瞧瞧,我们黛玉又写了好文章,探春写的也不错……”
一时间又忍不住感慨:“可惜了。”
可惜了,若是两个姑娘也能和哥儿一样去科举,考个秀才,如探囊取物。
每看到姑娘们越有才华,贾赦就越可惜心痛。
史苗倒是显得乐观许多:“有什么好可惜的,我看这样就很好。”
探春惜春都在江南,日子过得比京城舒坦,史苗也不能光为了让孩子在跟前尽孝,就把人拘着回来。
当下贾赦闲了反而时常过来和母亲说话。
丫鬟鸳鸯一掀帘子小跑进来:“老太太!”
“王大人殁了!”
“贵妃娘娘的舅舅,那位王大人在任上病重不治,殁了!”
鸳鸯平日里在史苗跟前听了许多,大约也知道,那位王子腾王大人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且对荣国府来说,不算有利的人物,故而今天恰好遇见二门外的传话进来,鸳鸯自己来报这个信。
王子腾没了!
贾雨村大司马的凳子都没焐热,靠山就没了。
贾赦抚掌冷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这回苏大人应当不费吹灰之力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放到贾雨村身上大约也不错。
许多人都同贾赦一样,以为贾雨村必定会被苏大人压过一头。
结果先前秦可卿的旧案被翻出来,苏大人家的公子,胁迫人妇多人交欢,秦可卿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最后苏公子居然还写诗文讥讽可卿,根本不顾念逝者为大。
原先秦可卿一事,只是传言,可如今贾雨村翻出来的,有秦可卿以前丫鬟偷藏起来的血书陈情,明晃晃的罪证。
无人不道那苏家公子丧尽天良,衣冠禽兽,应当千刀万剐,天理报应,死的活该。
这事对苏大人官场上看起来没多大影响,精神伤害反而挺大,史苗一个老太太在家,乐得吃瓜看戏。
这戏虽然和贾赦一开始预料的不一样,也还是好看的。
……
甄家那边戏也不少。
一街之隔的王熙凤在甄家的日子,如今风刀霜剑严相逼。
元春终归贵妃,纵使王子腾倒了,三房那边也不会对王夫人怎么样。
王夫人有个贵妃娘娘的女儿,哪怕如今宫里的太监一月来三两回要银两。
王熙凤原先和那边闹得也僵,根本指望不上王夫人要会帮她。
甄家要休妻,王熙凤多年无子,又善妒狠辣,而今王子腾一倒,甄家大房就坐不住了。
王熙凤自是半点不能反抗,只能由着夫家处置,王熙凤还没哭,平儿哭得两眼通红:
“奶奶……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如今舅老爷一走,人走茶凉未免也太快了。”
王熙凤心寒,脸色更寒:“你们爷们,瞧着是一定要休了我。”
转念一想,只有一件事放不下:“我怕什么?只是我的巧姐。”
王熙凤愤然道:“他们指着巧姐我舍不得,因此辖制我呢!打量你们奶奶是软柿子,且看是谁辖制谁?!”
别忘了谁在国孝中珠胎暗结,还有先前秦可卿那事,外面都骂苏家如何不做人,当中还有许多甄家的细节,王熙凤不介于再添补添补,来个鱼死网破。
万幸凤姐还没用到这一招,甄家那边也没有留巧姐的意思。
多留就是多一份嫁妆,女儿家本身又不能传宗接代,大不了被凤姐领了去,将来从甄家出嫁,也算全了甄家长辈一片心。
面对未知的将来,平儿十分忐忑:“奶奶,咱们回到金陵,往哪里去?”
凤姐收起修书,一副逞强的姿态,强打笑颜,宽慰平儿:
“你怕什么,终归还有些银子,我早求了那边老太太帮忙送下去,我们几个自立门户,不会过不下去。”
凤姐如今看了江南那边来的不少书,上面的奇闻异事,也有女的自立门户开绣坊的。
王熙凤当下只庆幸自己没傻兮兮贴补甄家,留着的钱去江南开个绣坊或者织布坊,自己也能过。
平儿也道:“那边荣国府的老太太又是慈善人,去那边指望着王家剩下的破落户庇佑,还不如老太太一句话。”
凤姐点头:“可不是,也是咱们运道不算太差,巧姐跟了我,虽说将来身份上许是差了点,总比落在这家里强,满家上下那个真心记挂着她?”
凤姐说走就要走,领着巧姐去给史苗磕头。
第176章
史苗坐在塌上,手中轻摇着竹扇,目光不时望向院门,神色间透着几分期待。
这还是史苗头一回见到巧姐。
王熙凤带着巧姐绕过屏风走进来。
她整个人虽面带倦容,却难掩往昔的精明干练。
巧姐躲在被王熙凤牵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每次都说要来,每次都没见着,这一见,就要走了。”
史苗微微叹气,眼中满是遗憾。
王熙凤红着眼圈,走上前拉住史苗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既有对史苗的不舍,又有被休弃的委屈与不甘,更有对未来未知的迷茫。
“老太太,如今我一去也不知几时能回来,您千万保重。”
王熙凤强忍着泪水哽咽。
王熙凤本就是个好强不服输的人,即便此刻因被休弃伤心欲绝,内心却仍顶着一股气,暗暗发誓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近年来,江南流出来的各式文章书籍,如同一扇扇窗,让王熙凤开阔了眼界。
她本就不是故步自封之人,深知今后只能靠自己了。
史苗见状,轻轻拍着她的手,赶忙宽慰她:“江南风气好,你又料理过那么多人口的家事,是个能耐人。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
凤姐又道:“我们娘俩还要多谢老太太呢!”
凤姐心中默默想着,只要史苗长长久久地康泰活着,自己和巧姐起码不愁活路,不会随意被欺辱。
就算金陵那边舅家要找她们母女麻烦,也得掂量掂量。
史苗笑着让人送了礼物上来,对巧姐和王熙凤道:“我也没正经给过她东西,这些拿着去。”
凤姐一看,不是什么文房用具,而是实打实的金器。
凤姐连忙拉了巧姐,扑通一声给史苗磕头:
“姐儿,快来给老太太磕头。”
如今凤姐也算是“一从二令三人木”,但也不必哭向金陵。
巧姐跟着母亲,总不至于再被狠舅奸兄算计。
凤姐一路上有贾家人作伴照应,并没有遇到多少难处。
和荣国府的节礼一起,她们顺利到了金陵。
又有贾家可靠下人帮忙,很快就置办了房产铺面,并经营起来。
凤姐如今买的房产,就在金陵城女子聚会的学社旁边,再过去离着衙门也不远。
这地段本就寸土寸金,也是从贾家手里转过来,凤姐才能买到。
挨着衙门,宵小之徒也会掂量几分。
凤姐安顿好一切后,便去拜望黛玉和探春。
她递上写着王熙凤的名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力量。
黛玉和探春见了凤姐,都十分惊喜。
二人早就从信件中知道王熙凤的遭遇,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感叹甄家落井下石,还是庆幸凤姐逃离苦海。
尤其是凤姐还执意带着巧姐,更是让人尊敬。
黛玉和探春亲亲热热迎了王熙凤进去。黛玉笑着说道:“先前听说你来,我就想到了,有一样事,必须你来做。”
王熙凤细细打量黛玉和探春,只见她们孩气淡去了许多,举手投足间透着办事的沉稳,黛玉出尘飘渺,探春英姿飒爽,凤姐一时都看呆了,今后一定要把巧姐养成这个模样。
黛玉和探春也在打量凤姐。
如今的凤姐没了先前常见时的富丽装扮,穿着青蓝褂子,打扮得体素淡,好在一双眼睛,依旧神采飞扬,透着往昔的精明与干练,倒是更加鲜活几分。
黛玉亲亲热热拉了王熙凤坐下,笑道:“咱们学社,缺一个监社,可不就是要你来。”
王熙凤听黛玉这么说,半点没推辞:“既如此,我也不推辞了。倘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只管改就是了。”
她深知自己需要做些事情,积攒些名望,况且在家中办过好几桩大事,她半点也不怯场。
凤姐又道:“我们家巧姐,眼看就要启蒙,我今日来,还想求妹妹们帮忙寻个启蒙的女先生。”
凤姐庆幸来了金陵,这几天她大概打听到,金陵的女私塾不少,不至于耽搁巧姐的功课,兴许还能找到好夫子。
这事光靠钱办不了,需要人来帮忙掌掌眼。
探春笑答道:“这个我们是不太知的,你当了监社,要协助白夫子理事,她识得许多女先生,不如你问问她。”
此处学社原先也是贾家的产业,重新起了屋子,还没取名字。
当下有人带头,金陵城的官员、商户都出资办学。
学社门口立着一块功德碑,上面刻着出资人的名字。
这学社不仅传授技能,更贴近科举考试,已然成为金陵风尚,人人都以能到学社聚会为荣。
宝钗今儿来得早,想着能提前和王熙凤说说话。
王熙凤正在学社里,仔细核对桌椅等文房之物布置,瞧瞧有没有偷工减料的地方。
她神情专注,一时没注意有人来了。
抬头看,却是宝钗。
宝钗径直走进去,笑道:“你来了这么久,也不到我那边去坐一坐。”
凤姐平平淡淡道:“我这几日忙,倒是没时间去哪儿坐坐。”
宝钗见王熙凤神情如此,笑盈盈的,言语间却带出轻慢来:“凤丫头你也是气性大,好端端的,奶奶不做,太过胡来了。”
凤姐以前就泼辣不吃亏,而今没了夫家依仗,性子反而愈发强硬。
薛宝钗以为拿捏到了凤姐短处,不想却实打实碰了个硬钉子。
王熙凤半点没给宝钗留情面,冷冷讥讽:“听说前儿你死了老娘,不回去给你娘好好哭丧,怎么……到我跟前,教训起我来?”
宝钗哪里想到凤姐说话竟能尖刻至此,两家好歹是亲戚,一时气得脸色精彩纷呈:“你……”
王熙凤愈发来劲,叉着腰:“我怎么了?我如今自己过活,与你何干?”
王熙凤心中想着,先前薛家母女在甄家做的那些事,说出来不知谁丢脸呢!
再一想自己被休弃时甄家宝玉的状况,隔三差五请太医,卧床不能动。
凤姐这回几乎是嘲笑,睨了脸色涨红的宝钗一眼:“只可惜,若你愿意再等个一二年,宝二奶奶的位置,兴许就是你的,倒也不必贤惠的帮家里男人各处物色小妾,多划算?”
宝钗终归是嫩了点,承受不住凤姐言语攻击,红着眼眶:“你为何要污蔑我?”
见宝钗吃瘪,凤姐更得意:“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敢对着天发誓,不知道有的人,敢是不敢?”
薛宝钗自然是不敢对天发誓的,先前薛姨妈病重的时候,家里薛老爷懒得再请大夫,她这个做女儿的怕夫家生气,就没有再管。
至于先前在甄家……宝钗捂着脸,泪流满面地走了。
黛玉和探春虽然来的也早,但不及宝钗。
等她们上来时,王熙凤和宝钗已经打过一回机锋。
她们只看见一辆马车匆匆走了,没看清是谁。
一看凤姐的脸色也不怎么好,黛玉脸上神情疑惑,问那边的凤姐:“我们刚才上来……发生了何事?”
凤姐摆弄着一下桌上的文房之物,又拿起掸子,扫一扫灰尘:“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人假惺惺不想来,叫我劝走了。”
凤姐神色恢复如常,黛玉和探春知道凤姐儿办事自然有她的分寸。
若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一套,二人都不如王熙凤,故而也没有深究追问。
眼下有一件烦心事,大家就是想帮也帮不了忙。
谁能想到湘云成婚以后还写信来说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再下一封信,就是问江南有没有善治疗疑难杂症的大夫?
黛玉她们昨晚得了信,今天就把这事告诉凤姐:“云丫头来信,还问咱们这边有没有好大夫……”
王熙凤在这边人脉更不如林家,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况且凤姐经历过那些事,对什么夫妻情分早就看淡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算尽过一回心了,将来不如请了她来散心,也能全你们姊妹之谊。”
看湘云信中描述,那卫若兰病得不轻,凤姐也不好明说,大约是她太悲观了。
没准现在那卫家的一命呜呼了,两人正是情浓时候,留着点情分念想,还是一件好事,反正结果都那样。
不多时,邀请的其他夫人姑娘都到了,众人商议了一回,如何设科目,如何聘用教习,再如何招生的事宜,大约有了个章程,才又散了。
忙过一回,回家路上,黛玉免不得又想起湘云来:“若是云丫头在,她的花样必然是最多的。”
探春沉默 ,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怕下回再有湘云的信,带来的是噩耗。
过不了几日,七月七乞巧刚过,家里的小辈媳妇领着丫鬟们凑了一回趣。
天气热得厉害,纵使有人请客,除非那种必须要去的人家,荣国府上下都挑拣着去,不想遭罪。
史苗也热得很,屋子里放了冰都不能缓解。
贾政媳妇忽然进来,垂着眼,小声道:“老太太,湘云嫁的卫家小爷,殁了。”
卫若兰已经病了将近两个月,荣国府还把先前认识的游医都引荐了一遍,宫里的太医都看过了。
肺上的毛病,紧接着又是腹痛,如果在现代社会,能仔细检查诊断病因。
现在却是病因不明,也治不好,只能一日日地熬着。
所以知道卫若兰病故的消息,史苗早有心理准备。
可怜湘云才几岁?谁能想湘云是他们当中年岁最小,却最先出嫁成家那个?
倘若没有成婚,大不了再做亲事,可能也好过如今守寡。
史苗喃喃道:“难道真真是,改得了运,改不了命?云丫头啊……”
史苗转头就吩咐:“派人去问一问,莫要让人欺辱了她。”
湘云出生先后没了父母,现在又没了丈夫,生死无常,当下医疗不发达的锅,不该让湘云来背。
史苗唯恐有人说出不好的话,荣国府面子虽然不大,也能为湘云撑一撑腰。
贾政媳妇关氏得了吩咐,领命去了。
后来荣国府去的人进来回话,确实有人说湘云犯克,克父母,克丈夫,不过没敢真说得湘云跟前。
史湘云为了躲清净,主动提出去城外守灵,史家特意指了人去陪伴。一来怕湘云年纪轻轻想不开,再来也担心有些人为了让湘云给卫若兰守贞洁名声,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史苗都开始阴谋论起来,是不是卫家公子本来就有什么隐疾,卫家才急着成婚,不过一切随着卫若兰入土为安,皆不可考。
因为湘云丧夫一事,荣国府中秋也没过好,一家子强颜欢笑的模样。
偏偏贾赦点卯那一日,门房忽然传进话:“老太太,门外贾大人家的,递了帖子进来。”
荣国府除了和贾雨村一样都姓贾,两边已经好许久不曾有交集。
史苗很干脆:“不见。”
她有些担心下人见钱眼开,再次强调:“既然不见,也不必说多少缘由。”
等贾赦和贾政回来,史苗也和他们说了此事,这一点大家还是能达成共识的。
不见。
哪知只过了三日,赖大家急急慌慌进来,脸色发白:“那贾雨村,领了一群人,围住了咱们家和甄家。”
难不成之前递帖子是为了这个?史苗不信,贾雨村这样的老狐狸会轻飘飘把这种重要机密透露出来。荣国府和他的交情还没深厚到那个地步!
不多时又听见贾雨村进来了,说什么要给老太太请安。贾雨村皮笑肉不笑:“老夫人不必担心,只是担心有宵小隐匿私藏,于贵府不利,故而带兵至此。”
史苗哂笑,她们家又没有王夫人,不敢胆大包天收那些东西。
史苗也皮笑肉不笑,坐在主位上:“多谢大人思虑周到,有大人精兵强将在,老身也好安心。”
贾雨村行礼告辞:“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来荣国府摆一回谱,贾雨村转头就去抄甄家。
贾赦气得险些当场炸了:“这畜生,分明在给我们家下马威。”
有些事忍一忍就过了,再有一些却不能忍。
甄家抄没的家财还没点清楚,贾赦和贾政上书弹劾贾雨村滥用职权,耀武扬威,显得不痛不痒。
贾雨村反参一本,荣国府包庇甄家晚辈,王熙凤和巧姐母女。
可王熙凤是被甄家休弃,巧姐的年岁,一个小女儿家,就算还在甄家都不在抄没流放之列。
何况那时候甄家还没出事。
荣国府自来谨慎低调,想来这贾雨村是参无可参。
荣国府和贾雨村吵过一轮,苏大人才跟着上书,外加其他几个大人,罗列了贾雨村的罪证。
荣国府和贾雨村是小怨,苏家和贾雨村便是大仇。
前儿还抄着甄家的贾雨村,最后却和甄家男丁一起流放,莫名有几分荒诞。
贾雨村一倒,下一个补授大司马的,朝廷里许多人嗅出了风向。
先前被派出去的林如海,又被调回京城。
可见林大人才是圣上最爱,朋党都收拾得七七八八,他最后坐收渔利。
史苗倒是不觉得圣上有多偏爱林如海,只是这一位还算会用人。
林如海是尽职尽责务实肯干那一类,却不善于朝堂斗争,圣上手上缺能办事的人,故而才给了林如海几分偏爱。
倘若今后江山坐稳,治国稍有起色,史苗可不敢保证,这皇帝会不会闹唐玄宗晚年的幺蛾子。
林如海心里明镜似的,除了好好做官,显得无欲无求,圣上也愈发信任他。
在旁人看来,因林如海没儿子,不必为儿子铺路,是以才能公正廉明。圣上也深以为然,京城上下都在暗自观望林大人家女儿最后花落谁家。
如此便可看出林家将来拉拢看好的势力。
林家似乎对此事半点不上心,他那女儿在江南每日招摇过市,一心只顾着办自己的学社。
这一回林如海升官,只有夫妻俩回来了,就这么把女儿扔在江南,半点没有接回京的意思。
京营节度使已空悬许久,上一回圣上收回去以后,都是自己亲自料理。
朝堂上有大人上书过几次,都不了了之。
这日圣上原本召林如海商议年后西北补给一事。
夸赞了一回林如海先前对洋罗国的计策。
朝廷花钱扶持洋罗国小王子的势力,让他和叔叔争夺王位。
他们内部打得不可开交,自杀自灭,比南安郡王提议的出兵打仗劳民伤财,有用多了。
圣上看林如海很是顺眼:“上回你提的计策甚妙。”
林如海不敢居功:“圣上英明神武,臣也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这个计策并不高明,最后还要皇帝拍板,朝中有些想打仗,从中敛财,才巴不得打起来。
只要一打仗,海贸货物必定涨价,各处港口也跟着涨,有人受苦受难,有人盆满钵满。
圣上画风一转,忽然问林如海:“京营节度使,你可有举荐之人?”
林如海从来不正面发言,只委婉道:“臣管一管账目采买尚有余力,于军中调度布防用兵之事,仍不大通,是以,不敢妄言。”
圣上想让林如海兼任,但林如海自己忙不过来,认真给皇帝打工可以,他还不想过劳死。
林如海前脚刚回去,没来得及和荣国府通个气。
皇帝召史苗进宫的消息先到了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