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谁能想到贾赦前脚刚到京城,进宫回话尚且不到圣上跟前,御史的折子就递上来向皇帝陛下告状。
参贾赦好大喜功,待下严苛,没有仁心,克扣工钱,等等。
好在圣上并没有因此怪罪贾赦,反而斥责了一回递折子的御史大人。
贾赦顿时就开心不起来了,瞧着是一本吹毛求疵的折子,实际上是圣上暗里点他,不要以为修了点堤坝就尾巴翘上天去。
无怪乎贾赦摆出这副神情。
冤枉,真是冤枉。
贾赦也不是好大喜功,一本正经监督干活,不去吃酒玩乐,也没催命似的要赶工期。
至于修筑堤坝的银钱米粮,贾赦还不至于贪到那个地步,还有人给他送匾额呢!
史苗安慰他道:“你做的好了,显出旁人的不好来,自然有人看不过你。”
难得贾赦踏踏实实干成了一件事,基本的中肯评价都得不到,是个人会委屈。
皇帝那些夸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别当真。
真心夸奖倚重你,就不会只赏赐这么点东西了。
都说飞鸟尽,良弓藏,贾赦也算体验到了一点点。
听到母亲开口为自己说话,贾赦心里又生出几分得意:
“莫说圣上,就连太上皇也夸赞我这桩差事办的好。”
太上皇也掺和进来了,怪不得……
史苗又问贾赦是怎么见到太上皇的。
贾赦如实道:“儿子见过圣上回了话,就被太上皇也传过去。”
贾赦也不是纯真傻白甜,自然感受到了太上皇和皇帝陛下打擂台。
偏偏他第一个回京的,但求圣上别把贾赦自己当鸡,杀给后面的猴儿看。
原本久别归家的欢乐时刻,史苗面色凝重起来,满屋子人脸色皆不太好。
史苗说到:“等其他家回来,再看看。”
贾赦不敢轻举妄动,对外声称路途劳累需要将养身子。
本来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回出门无病无灾,全须全尾回来,可以说非常幸运了。
史苗担心他无聊,用自己体己给他请了京城最时兴的戏班子。
史苗吩咐到:“你们大老爷想听戏,我花钱请一班子,让他过过瘾。”
母亲花钱请人唱戏给自己解闷,贾赦心里美得很。
那请戏班子的前他不是出不起,母亲特意给他请的,意义不一样。
贾赦也没呼朋引伴,只请了几个姊妹和小辈,一家人松快松快。
可惜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来往,贾赦得到圣上和太上皇夸奖赏赐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像是背后有人故意操控的一样。
荣国府自己的家宴,旁人可不这么认为。
大约请戏班子的缘故,对外走了风声,好些人赶着上门送礼。
原本坐着听戏的太太被烦了好几次,让探春和两个嫂嫂看着料理。
二门外的办事媳妇进来回话,这回来送礼拜见的人是一个甄家的旁支,说什么和大老爷有旧。
若其他人家,大约就直接婉拒了,那人瞧着来历不凡,和甄家沾亲带故的,下人拿不定主意,还是进来回一回。
探春一早上被烦了七八次,皱眉道:“早就说了,家里人一处乐一乐,不必兴师动众,管它哪一家,不年不节的,不必理会。”
那媳妇得了准话,又匆匆出去了。
黛玉和探春一桌,自然没听到几句戏文,光顾着看探春处理找上门的‘官司’。
黛玉笑道:“瞧瞧,这一回听戏,可比正经过生辰寿宴还热闹。”
探春烦躁,眉毛微蹙冷笑道:“左不过门外热闹罢了,进不到门内来,真让人进来,一个个的磕头回话,还听什么戏?”
别说听戏,就是一日坐在那里,人一波波进来磕头也不得闲。
黛玉认同探春,点头:“可不是这个理儿,你看我母亲不来,云丫头也不能来。”
贾敏当妹妹的,想着若自己来了,给旁人及攀扯荣国府的借口,今日就不来凑这个热闹。
可惜贾敏没来,贾家没办宴席,照样有人上赶着来凑热闹。
湘云那边,史家近来低调为主,又要教她打点家世和做女工预备嫁妆,便不太放她出门了。
黛玉这回来,除去给舅舅问安,便是要和舅舅们讨要一些书籍。
贾赦见黛玉要的竟然是当年他们用过的四书五经典籍旧书,很是疑惑:“玉儿找那些旧书做什么?”
黛玉笑笑只答有用,待以后细说。
贾赦倒也不小气,让黛玉想拿什么随便拿。
这天傍晚的时候,天边晚霞灿烂,透红的天际,院子里四下开始掌灯。
戏班子得了上前,千恩万谢磕头。
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老太太,白先生她们回来了。”
她们母女从去岁年底去京郊庄子上,到如今都将近半年了。
史苗惊喜:“快请进来。”
白家母女归家,最高兴莫过于黛玉,黛玉想效仿以前外祖母的做过的事,先前编写的农桑之书,关注者寥寥无几。
黛玉打算另谋一个路线,编写科举教辅资料,将来真有了名声,再出其他书籍,才会受到重视。
就像一首诗,就算格律用词气势都有,一个寻常书生写的和诗词大家写的,被关注度定然是不同的。
先前被吹捧得珍贵无双的慧纹绣品,也是这个道理。
黛玉道:“以前我不屑这些,只如今想要积累些声望,不得不为之,况且那些东西,也自有一番道理。”
史苗也很赞同黛玉的想法:“世间谁不折腰,就算宫里皇帝陛下,祭天也好,拜见太上皇也罢,不也要弯腰行礼?”
由着黛玉她们折腾吧!虽然事情的发展肯定不会像黛玉设想的那么顺利。
年轻人,多折腾折腾是好事。
京城现如今忙太上皇的寿辰,外邦使节往来,地方进献寿礼,一派欣欣向荣。
政务上也有了新动作,说起那件事,贾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前朝大典遗失散逸,为贺太上皇生辰,重修大典。”
贾政闷声不响修书这么多年,总算轮到他要干一件大事了。
史苗不由得想到明朝的永乐大典,又想到后来清朝弄的四库全书。
可叹可叹。
如果真修出来一部大典,于后世而言,是极为珍贵的文化财富。
但嚷嚷着要修书的人,未必修的是好书。
史苗:“听起来是一件好事,不过也要看怎么来修,别把前朝史料都给修没了。”
过了几天,朝廷敲定原先礼部出去的赵镇大人主事,贾政等人负责协助。
这位大人却是不错,性子很性情刚直不阿,一丝不苟,适合来修书,尤其是史书,朝廷上下,无不说圣上此举圣明。
今年太上皇整寿,送的礼必须比平常年份厚。
荣国府的寿礼照例要拿到史苗跟前过目
贾赦他们预
备了十养全福蜜蜡,还有宝瓶、累丝八宝如意、寿山石雕青松等物。
蜜蜡是太上皇近年来喜欢的物件,又是皇家最喜欢的明黄色,可谓投其所好。
至于宝瓶和如意是一贯要送的,寿山石雕青松,请了工艺精湛的师父,用寿山石讨个名字上的彩头。
看史苗不太满意的表情,贾赦试探着问:“老太太,今年预备的寿礼,您看可够了?”
史苗本能觉得还不够,虽然精巧珍贵,数量也图个吉利,还缺点有气势的东西。
史苗把库房里的东西过了一遍:“我记得家里还有一个玻璃大屏风,把那一件也加上去。”
那是个半舶来品稀罕物,还是林如海寻摸来的整块雕花玻璃,又请工人精心打造的屏风。
现代社会玻璃这种物件不稀奇,但如今这么大块的玻璃,宫里都找不出几样。
贾赦和贾政听见史苗要把自己的私房物件拿出来,反而一脸愧疚。
一件玻璃制品,史苗真的不稀罕不心疼:“身外之物,左右不过是个物件,有什么舍不下的,也摆不过几次。”
现在送出去,总比真被抄家一样不剩的时候那才有得哭。
况且这屏风也不能当饭吃。
看完自家物件,史苗又关心了一下贾敏那边:“林家那边送什么?”
贾赦答道:“林家送的和咱们家差不多,只是屏风是嵌螺钿的,先前说的粉玉香炉赶上了。”
林家家底不差,人口又比贾家少,这一点史苗反而不用操心。
又过去几天,金陵贾敬派来送礼的人也到了。
贾敬预备的寿礼和派来送礼的人,一齐进了荣国府。
出人意料,这回来的居然不是赖二,是贾珍当下倚重的大管事,大家都叫他做钱三。
贾珍派来说话的婆子是钱三第三个媳妇,说话不太麻利,史苗有些不放心:“东西歇在哪里,我们去瞧瞧。”
见史苗亲自要看寿礼,那婆子点头哈腰奉承:“正好要老太太帮咱们掌掌眼。”
贾敬如今不管事,一天天忙着念经修道,当下金陵大小事,贾珍全权。
说起这次预备的几样贺礼,钱三媳妇眼神里有几分控制不住的得意:“老太太,这一幅是大老爷跑遍了江南地界,才找到的八仙贺寿慧纹的绣品。”
她口中的大老爷,指的是贾珍。
史苗还没开口,贾政媳妇关氏就看不妥:“怎么和老太太原先送进去的那么像?”
史苗一看就觉得眼熟,可不是和她先前那副八仙献寿七八分像吗?
钱三媳妇赔笑道:“老太太,这一幅物件,大老爷花了大价钱,请了人仔细验过……”
管他是谁验过,史苗脸色不悦,直接吩咐:“这一样就不要送了,不能辨真假的物件,送了给自家惹麻烦。”
周氏也莫名有些心慌,名家物件,大多是孤品,缘何有个这么像的。
可一瞧绣工和图样,却也是极为精湛的。
钱三家媳妇当然不敢再坚持,连忙恳求:“老太太,这东西是真是假,小人回去好和大老爷交代。”
史苗又看了一眼那副绣像:“不知真假,倒也是一件好绣品,好绣工,江南的绣娘,技艺精巧的不在少数,先前我那一幅,是家里特意去慧纹家求来的。”
老太太那一件实实在在有出处,贾珍送来的这件,根本说不清来历。
这一样拿出去,送礼抽出来的十全十美就差一样,贾珍显然对这一份绣品十分得意,这回不能送。
史苗又嘱咐两个媳妇:“你们把那盆成对的宝石福寿果摆件,给大老爷做个添头,大约也够了。”
又是老太太自己的物件。
老太太已经开口,两个媳妇虽可惜红宝石福寿果摆件,也只能照吩咐办事。
但凡贾珍那边有心,就该给老太太补了这亏空。
第162章
外面忽然起了大风,荣国府库房外的帘子翻搅起来。
史苗神色凝重,内心暗自叫苦,这八仙贺寿图绝对不能送进宫中,否则一旦东窗事发,整个贾家都得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宁国府为这绣品砸下了重金,怎可能轻易罢休?
史苗心里直觉这绣品有鬼。为求稳妥,她特地派人从史家借来了一位绣娘。
这位绣娘,是史家为湘云几个女儿预备嫁妆,不惜花重金从江南聘来的。当时,林家也想在贺寿礼单里添上一份绣品,可成品出来后,左看右看,实在是普通,只能忍痛割爱放弃了这个打算。
恰在这时,史家正急着找人,便和绣娘及其三个学徒签下契约,将她们接到了京城。绣娘名字里有个“慧”字,大家都尊称她一声慧娘子。
慧娘子对自己的绣技自信满满,即便外头把慧纹的绣艺吹得神乎其神,她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慧娘子大大方方地进了荣国府,走到那幅八仙贺寿图前,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眼里满是欣赏,不住点头,由衷赞叹:“针法、配色都是顶尖的,丝毫不逊色于慧纹。”
众人心里都明白,这绣品虽是难得的好东西,却不是慧纹亲手所绣。
慧娘子手指轻轻点着装裱的木框纹样,恭敬说道:“老太太、太太,依我看,这是江南当下正流行的款式,框子也是如今装裱常用的样子。”
贾敏今天也过来凑凑热闹,听到这话,不禁柳眉轻蹙,质疑道:“就凭装裱材料就断定是假货,是不是太草率了?要往京城送,重新装点一番也是常有的事。”
慧娘子不慌不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接着说:“太太奶奶说得在理。不过这刺绣的底布,是近几年才时兴起来的。要是府上有以前的老物件,拿出来一对比,真假立现。”
慧纹早已不在人世,正因为这样,她的作品愈发被世人追捧,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慧娘子又详细指出了这幅绣品和慧纹惯用技法的几处不同。
这下,真相大白,贾珍弄来的分明是一幅赝品。
送东西来的钱三家媳妇,听到这话,脸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家男人在里头牵线搭桥,本以为是捞到了天大的好处,这下可好,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回去非得被扒一层皮不可。
钱三媳妇吓得双腿发软,史苗等人也是忧心忡忡。贾珍再蠢,也不敢拿赝品给太上皇做寿礼,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一旦被发现,扣上大不敬的罪名,宫里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史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贾敏等人也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手帕擦了又擦。
贾敏冷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锐利:“我看呐,是有人故意设局坑珍大哥,就是不知道是为了钱,还是另有企图。
“二儿媳关氏
也跟着附和:“这局布得不够高明,要是用一块老料子,还真不容易瞧出破绽。”
老大家的抿紧了嘴唇,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心里也是后怕得很。要不是家里老太太有这幅八仙贺寿图,一般人哪会这么上心。
江南那边银钱花得像流水一样,设计让宁国府送寿礼的人,要是只为了钱也就罢了,就怕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贾敏她们管家几十年了,筹备过数不清的寿礼,像这种给太上皇的万寿贺礼,至少提前一年,甚至更早就开始准备了,筹备期间反复思量,生怕犯了什么忌讳。
江南绣娘多如繁星,怎么就没一个人看出这是假货呢?
贾敏也不敢胡乱猜测,一脸无奈地说:“敬大哥和珍哥儿远在江南,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史苗冷笑一声,眼中透着威严:“虽说山高皇帝远,可他们到底姓贾。”
贾赦应卯回来,听说原本要进献的绣品大概率是假货,脸色骤变,立刻吩咐人研墨,匆匆写了一封信,十万火急送往金陵,让贾珍把预备贺礼的前前后后都写清楚送来。
好在几家的寿礼都平安送进了宫中,太上皇收的礼物太多,估计是看花眼了,宁荣二府和林家送的礼物规规矩矩,没出什么岔子。
听说太上皇最喜欢的是南安王送的红珊瑚珍珠灯,灯体主干是一人高的大珊瑚,盆里用珍珠当土,足足有一斗那么多。
史苗等人作为命妇进宫贺寿,也就是在殿门外走个过场,行礼之后就离开了,根本没见到传说中的珊瑚珍珠灯。
寿辰过后,京城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一片死寂。
史苗午睡醒来,发现几个小孩儿都不在身边,顿时觉得百无聊赖。她把一个看着眼生的婆子叫到跟前。
史苗神色温和地看着她,问道:“外面最近有啥新鲜事儿?”
婆子局促地抱着手,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说:“家里两位太太带着奶奶们管家,说是下回老太太的寿宴,让小辈们学着操持。哥儿姐儿们都好,兰哥儿之前积食,现在也好了。”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套话,史苗听着心里直腻味。
她如今被困在宅子里,只能靠丫鬟婆子和小辈们打听外面的消息。
最近回话的婆子媳妇说的都差不多,所以她特意找了个眼生的。
史苗又问:“其他人家呢?”
这婆子机灵得很,难得有在老太太跟前露脸的机会,当然想说出点平常太太们不让在老太太跟前提的事儿。
她心里琢磨着,太太们说是怕老太太操心,依她看,是怕有些事办砸了,被老太太怪罪。
于是,婆子哈着腰,神神秘秘地凑上前:“老太太,这是外面传的,听说甄家那边有个偏房家媳妇年纪轻轻就没了。”
为了让消息更可信,婆子又补充道:“叫什么可卿的,模样长得那叫一个俊。”
史苗一听,心里猛地一震,怪不得最近老觉得心慌意乱,难不成真让自己感应到什么了?
秦可卿这辈子不过是甄家一个不起眼的孙辈媳妇,也没有贾珍为她倾家荡产大办丧事。
红颜薄命,这四个字此刻在史苗心里沉甸甸的。
史苗定了定神,问那婆子:“好端端的,怎么连名字都传出来了?”
婆子连忙解释,说是从小厮侄子那儿听来的:“好像是有人作了诗文传出来的,反正名声不太好。先前大太太还为这事训斥了几位大爷。”
史苗听了,心里明白,看来这件事有人故意瞒着。
她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可还是强压着没发作:“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婆子赶紧辩解:“太太们怕您心烦,听说这媳妇是在什么楼,赤条条吊死的。”
史苗年纪大了,别人家的那些腌臜事,小辈们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说给她听。
史苗赏了那婆子一些钱,让她去仔细打听清楚,过几天再来回话。婆子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姑奶奶贾敏来了。
贾敏这次来,还特意递了帖子,带着黛玉一块儿,黛玉被打发去姐妹那边,只有贾敏过来说话。
史苗见贾敏今天穿着蜜合色的褂子,头上的头面搭配得也不如往常讲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这情形,倒像是两口子闹了别扭,贾敏带着女儿回娘家来了。
史苗关切地问:“你一来脸色就不对,碰上烦心事了?是林姑爷欺负你了?”
贾敏也不再强装笑脸,把帕子攥在手里,泄愤似的扯了扯,嘴角挂着一丝冷意:“这事和他有点关系,可也不全是因为他。母亲还记得江南有个苏家吧?”
苏家是姑苏一带底蕴深厚的大家族,枫林书院每年都有不少学子从那儿走出去,在朝堂和教育界都很有影响力,隐隐有古时候王谢等世家的风范。
史苗点点头:“记得,也算是林姑爷的恩师。”
看贾敏这架势,苏家的事儿怕是小不了。
贾敏气愤地说:“早前东边甄家有个媳妇吊死的事儿,您肯定听说了。”
史苗反问:“这事儿和苏家有关?”
贾敏语气冰冷:“虽说没有实证,可大概有一女几夫的传闻,其中一个就牵扯到苏大人的儿子苏源。”
一女几夫,贾敏差点说不出口。
秦可卿现在都成了时兴禁书话本里的头号人物,死了都不得安宁,真是可悲可叹。
旁人都骂秦可卿是淫/妇,可背后的奸/夫到底是谁,却没人知晓。
苏家也不过是养了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贾敏接着说:“听说苏大人很得太上皇的欢心,过不了几天就要接手赵大人的差事了。”
这位苏大人是苏家和林如海平辈的苏杉,在家中排行老三,刚从学政的位子上升迁。
最让贾敏恼火的是:“之前他们来家里拜访,黛玉她爹还看了那小孽障的文章,夸写得有模有样。”
这位苏家小爷,不光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一表人才,光看外表,多半会被他骗了。
品行如此恶劣,却又真有几分文才,将来要是飞黄腾达了,肯定会为非作歹,成为大奸大恶之人。
史苗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又问贾敏:“林如海知道那人的品行吗?”
贾敏沉着脸说:“他知道,他说这是别人家的私事,就算咱们知道了,也不好由林家出面去讨伐,名不正言不顺,弄不好还会连累自家。”
林如海这么处理倒也没错,真要讨伐,也该是秦可卿的家人出面。就算是出于正义,就凭秦可卿现在的名声,旁人也能编造出一堆谣言来。
史苗一下子就明白了贾敏为何要把黛玉送过来。
苏家最会投其所好,先是拿贾敏以前出的二十四集来套近乎。
就因为这样,林如海一开始对苏源印象不错。
要不是贾家就在甄家旁边,贾敏的陪房有亲戚在甄家当差,这桩丑事还不一定能被挖出来。
林如海见过苏源后,还把他的文章留下来和贾敏一起品评,这感觉就像美滋滋地含了半天糖果,最后却发现里头是一泡屎。
贾敏怒了:“苏家之前来过两回,只怕以后还会厚着脸皮再来,我想让玉儿在这边住一阵子。”
见女儿这么小心谨慎,史苗一口答应:“我正缺个伴儿呢,家里还有姊妹能和她一起玩,就怕你一个人在家孤单。”
贾敏其实也想和黛玉一起留下,可她要是不在家盯着,万一苏家又给林如海送点别的东西,送东西还好说,要是送个大活人过来可就麻烦了。
她不是不信任林如海,实在苏家人太会伪装,见识过一次他们的虚伪,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贾敏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正好也想清闲清闲,松快几天。”
第163章
暮色沉甸甸地压在林府之上,四周静谧得有些压抑。
林如海独自坐在堂屋中,屋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他孤寂的影子。
他时不时地朝着门的方向张
望,眼神中满是期待与焦急,计算着时间。这般往门那边看过三五回后,才终于听见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动。
贾敏独自一人回来了,尽管林如海心中早有预料,可当看到她形单影只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开口问道:“玉儿呢?”
贾敏没有立刻作答,只是静静地接过丫鬟奉上来的茶水。她微微低垂着眼帘,眼神冷漠,拿起盖碗慢悠悠地撇开并不存在的水沫子,上好的碧螺春散发出阵阵清香,可这香气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也显得有些寡淡。
林如海见状,心中愈发不安,又追问道:“她不曾同你一道回来?”这本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成婚多年,贾敏头一回这般闹着要回娘家,当时说走就走,马上就让人备车,那决然的态度让林如海至今难忘。
此刻,贾敏幽幽地答道:“老太太想她了,和我说留她住几天,咱们家里也闷得慌,我就让她替我在老太太跟前尽孝。”
说完,贾敏生气地瞪了林如海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怨怼,难不成要把黛玉留下来看夫妻二人吵架?
林如海顿时百口莫辩,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贾敏这次是真的动了气。
他脸上露出慌张的神情,赶紧求饶道:“夫人啊……我不是应下来了,从此再不叫苏家人进门。”
贾敏放下茶盏,用帕子轻轻点了点嘴角,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说道:“此事谁又说得准,万一不小心又被灌了迷魂汤,我看林大人惜才得很。”
这会子知道认错,在贾敏看来,已经晚了。当初林如海可是对苏家的苏源十分欣赏,把他夸了又夸。
贾敏告诉林如海苏家哥儿品行不端时,他还满脸的不相信,一副觉得是有人故意构陷的模样。
贾敏看着林如海当初维护一个外人的行径,心中的怒火就忍不住往上冒,冷笑着说:“早前老爷不是义正辞严,说什么不知真相,只凭着流言,不能妄加评判。你们都是官道上的老爷,做事自然要留三分情面,我们一介妇道人家,是不敢说的。”
贾敏对于那些送到眼前看似千好万好的东西,向来都天然存着三分警惕。
尤其那个看起来完美无比的少年人,简直就像照着林如海的品位培养出来的,偏偏还是苏家出来的。
在她看来,林如海他们这样的读书人,只要看到文章好,便认准了那人是个好的,太容易被表象所迷惑。
贾敏可没忘记以前苏家那个发疯的表姑娘,还有一年年接着生孩子最后死掉的姜瑶,留下来的几个姑娘都没养大,挣命似的给苏家传宗接代,最后还落个生不出儿子的名声。
若苏家真是良善人家,又怎么会让这种话传出来呢?
贾敏表情冷冰冰的,说道:“老爷是在京城待久了,忘记原先苏家的事。”
林如海当然记得,原先他想着那是内宅之事,而且是四房的事,不应当与三房相关,就如宁国府和荣国府不一样。
可如今,夫妻俩却就此争论得不欢而散。贾敏一想到那样的人登过自家门,就觉得一阵恶心,仿佛林家的地,用几桶水都冲不干净。
贾敏也知道,他们官场上的事,总要留个几分余地,没个现场捉奸,无凭无据,不能轻易翻脸。
可她还是不得不提醒林如海:“老爷莫要怪我小题大做,只看看甄家流出来的艳诗,叫人死了都不得安生,就知道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如海当下也只能低头认错,不住地说:“夫人说得都对,夫人说得都对。”
这边贾敏气都还没消下去,大丫头便捧着今日的帖子进来了:“太太,苏家送来的帖子。”
贾敏拿起来看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吩咐丫头:“就说我要去老太太那边,不得闲。”
丫鬟又看了一眼林如海,林如海马上接过话:“我也要去看老太太,不得闲。”
等丫鬟走了,林如海才又与贾敏说:“夫人,咱们家倒是避得过,只是还得想个法子,如夫人这般嫉恶如仇,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旁人也被蒙混过去?”
贾敏睨他一眼:“难得老爷有这样的好心,可惜如今苏大人深得太上皇倚重,这一星半点,宛如蚍蜉撼树啊!”
贾敏心里明白林如海当下的回避不撕破脸的做派,苏家是太上皇故意扶持起来的,苏源和秦可卿那点事,在这复杂的局势里,显得微不足道。
她只是气林如海一开始识人不清,差点引狼入室。
转眼黛玉已经在荣国府住了十来日,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院子里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史湘云作为史家和贾家的桥梁人物,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给老太太请安。正巧黛玉也在,她来时就和婶娘说好,要多住几天。
湘云见过老太太后便往黛玉这边来。
只见黛玉和探春一人歪在一个竹塌上,穿得十分清凉,正在吃冰湃的果子。见湘云过来,两人都慵懒地懒得起来,只是抬起扇子晃了晃,就算打了个招呼。
湘云到这边,也热得不行,额头上满是汗珠,一边一层层往外脱衣裳,一边抱怨:“家里让穿的,痱子都要出来了。”
黛玉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她:“往常你最怕热,端午早就过了,今日怎么包粽子似的穿这么多?”
湘云接过丫鬟递来的扇子,猛地扇了几下,大口喘着气。
探春让湘云吃果子,还问她要不要喝甜汤。湘云觉得腻味,只说不要,喝点茶水就好。
她看着黛玉一副懒散的模样,笑道:“我瞧你倒是过得悠哉。要我说之前你也太冒进了,怎么能拿自己的真名去落款。”
黛玉翻身坐起来,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怕什么,旁人又不知,就算知道了,天底下叫这名字的又不止我一个。”
探春也坐了起来,伸手理了理发髻。
黛玉见她们俩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又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不就是编排吗?武皇帝都登上了大宝,古往今来编排她的还少,难道就只为三两句流言就畏葸不前?倘若那些人说什么就应什么,倒是要把那张嘴供起来了。”
黛玉觉得有些无语,当下还没传出什么来,姊妹们就开始担忧了。她又说:“况且我也没做什么?”
湘云见谈论这个话题只能让人不快,黛玉自己都不担心,倒是显得她们畏畏缩缩的。
她才从史家出来,有许多情报要和姐妹们交换。
于是就把自己从长辈那边听到的新鲜事和小姐妹分享:“我听婶娘说,江南来的苏大人家的哥儿很了不得,京城人都叫他枫林公子。”
不料黛玉和探春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看湘云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黛玉甚至有些不忍:“那一个啊!你婶娘可曾说那位公子……”
黛玉简单把那位公子如何勾搭人妻,如何写艳诗的事简单说了。
湘云只听了大概,便惊讶得瞠目结舌,眼睛瞪得大大的,背心直冒汗。
她难以置信地说道:“好端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能做这种事?”
黛玉却见怪不怪,世上人奇怪的癖好多了,她正想着要怎么和湘云解释。
探春正色道:“本朝官员禁止狎/妓,若是旁人的妻子,大概不算狎/妓了,民间暗/娼门子,并不在少数。”
想来那秦家媳妇未必乐意,又或者遭人胁迫,死因成谜,赤/条条吊死究竟是绝望之至,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谁说得清呢!
湘云还没感叹完,忽然反应过来,满面疑惑:“旁人家的阴私,你们怎么知道?”
探春指了指甄家的方向:“自然有能知道的法子。”
秦可卿是甄家媳妇,甄家隔着不远,这种事老太太不会故意瞒着小辈,反而会拿出来当例子教育人,探春她们能知道也不为奇。
湘云想起来她先前的推崇之言,顿觉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真真是,知
人知面不知心。”
说着,原先高高兴兴的史湘云蹙着眉头,神情忧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探春觉得湘云未免悲愤过头:“你叹什么气?”
黛玉好心提醒:“他们这些公子,京城中人际往来,当然要在一处什么诗会、宴席、骑射,花样纷繁,我父亲已经推了好几个帖子,苏家是真不怕树大招风。”
史家夫人为什么会和湘云提起别家公子,极有可能是在讲湘云定亲的卫家公子时提到的。
湘云微微点头,真叫黛玉猜中了。
黛玉还说中了一点,苏家是真的不怕树大招风,升迁至京城以后,行事十分高调。
为此林如海都往荣国府跑了两回。
做戏要做全套,史苗请了几回太医。
林如海是孝顺女婿,当然要到老太太跟前侍奉尽孝。苏家试探了几回,察觉难以拉拢,便不再试探了。
这日林如海和贾敏又来了,瞧一瞧黛玉,却没提把闺女接回去的事。
谈到当下炙手可热的苏家,大家都不太看得懂苏家的做派。
林如海皱着眉头说道:“苏家大有结党营私之嫌,自圣上登基以来,多少不太得志的大人,对此热络非常。”
史苗没想太复杂,说到底就是老子斗儿子。
今年春日太冷,皇帝陛下祭天的时候冻着了,往后似乎身子就不太好。估计太上皇坐不住了。
史苗还真是想看看热闹,当朝会不会闹一出,老子让了皇位给儿子,儿子又把皇位还给老子的大戏。
史苗风轻云淡地笑道:“他们大约在赌太上皇比圣上活得久。”
林如海和老太太说话,贾敏一直淡淡的不搭腔。
林如海年岁也不小了,这下子也只能来求史苗帮忙:“老太太,您好歹帮着劝一劝,她总不理我。”
贾敏恨不得上前掐他,怎么还和老太太告状呢!可惜这会子她没挨着林如海坐。
林如海一脸委屈,已经好几天了:“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看见一个长得清俊的,就只会想起女儿的终身大事。”
史苗笑了笑:“好,我记着帮你劝。”
有一件事,史苗一直觉得很不安,于是又向林如海求证了一回:“先前说苏大人要接手修缮大典一事,此事准了吗?”
林如海点头:“已是准了,只是赵大人的去处,尚不明确。”
史苗眉心蓦的跳了跳,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史苗的预感没有错,原先修书这样的事,在旁人眼中就是个清贵差使。
说出去虽然好听,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权力,每日修文校书,甚至有些枯燥。
然而那位从学政升上来的苏杉苏大人入文渊馆主持事务以后。
紧接着将修书的人做了大半调换。
京城多了一批京官,七七八八都安置到修书的差使上。
若不是贾政出身荣国府,怕是也要赋闲。
事涉的大臣怨声载道,贾赦都看不明白了,今天去应卯,同僚们都在谈论此事。
贾赦:“好端端一个修书的差使,怎么就成了香饽饽,谁都想去。”
大概是皇帝陛下特意留一块地盘给太上皇折腾,让老人家过过瘾。
除了这种不会对朝廷伤筋动骨的机构,还有哪儿更合适呢?
史苗笑道:“老人家闲不住,不能弄兵,不能沾银两,做些轻巧活计,打发时间。”
贾赦点点头,修书比起那些税赋和军中的事,可不就是轻巧活计吗?
也不知道苏大人给太上皇灌了什么迷魂汤,突然就得了他青眼。
要说苏家哥儿和甄家媳妇那档子事,外面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也不见苏家有什么影响,反而仍旧与四王八公打得火热。
薛蟠那种人命案子都能轻轻松松抹平,一点风言风语算什么,当下还有人真心实意为苏家委屈。
不过有个人乐极生悲,马上倒霉了。
先前赏过的婆子,得了一件新鲜事,马上来说给史苗听。
想到老太太会赏,那婆子眉飞色舞:“老太太,甄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儿,被打了个半死!”
宝玉挨打了。
这事在史苗眼里已经掀不起半点波澜,宝玉不被打才不奇怪,史苗淡淡问传话之人:“可是惹了什么事?”
婆子连忙道:“听说因为一个戏子,唱小旦的。是什么……忠顺王爷家养的戏子。”
好了,现在是蒋玉涵那个剧情点。
史苗听了几句,随手打赏点东西,让那婆子退下。
没想到贾赦晚上回来,也要念叨一回。
说起宝玉被打,贾赦八竿子和他打不着,竟然也挺高兴。
贾赦笑嘻嘻的,语气非常幸灾乐祸:“要说甄家那哥儿真是胆子不小,好端端竟然和王爷抢起戏子来。”
“还是苏大人家公子和甄家宝玉置气,告到忠顺王府去。”
“我们两家虽然交情不深,偏巧我就在席上,那琪官倒是个尤物,惹得几家相争。”
“甄家宝玉还和琪官换了汗巾子,偏偏琪官的汗巾子还是北静王送的。”
“母亲,要不然咱们家送几丸上好的棒疮药去?”
贾赦说了一车子话,半点没有这个年纪的沉稳。
史苗皱眉反问他:“年纪不小了,还和一个孩子计较,难不成你也看上什么琪官?”
按理说大老爷的品位不是这样,贾赦历来喜欢颜色娇艳的女子。
贾赦连忙作揖告饶:“母亲明鉴,儿子不敢,只那琪官戏是唱得不错,先前想听他唱一二句,奈何不愿张口。”
原来贾赦吃过闷亏,看来大老爷记仇的人设不改。
北静王、忠顺王、苏家,甄宝玉真是能搅和,对于甄家要奏宝玉,史苗表示理解。
只要忠顺王府一句话,蒋玉涵就要顶着逃奴身份,当下律法,私藏逃奴是重罪。
为了甄家上下几百口,还是狠狠打一顿吧!
贾赦聊着今日席上的八卦,正当时忽然有人进来回话:
“老太太,二老爷今儿不回来了,特遣小的来传个信。”
第164章
天色渐暗,夕阳洒进来,斑驳的光影在窗纱上晃晃悠悠。
贾赦正口若悬河地说着甄家宝玉那些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手还时不时比划几下,沉浸在交谈的兴致之中。
偏偏这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份热烈的氛围。
贾赦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悦,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闪过戾气,又遮掩下去。
他抬眼望去,只见来人低垂着脑袋,像是犯了什么大错,青绿的衣摆上还沾着灰尘,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就这般狼狈地到主子跟前回话。
贾赦说话的口气自然好不起来,他脸色一沉,厉声喝问来人:“二老爷为什么回不来,可有说其他话?”
这一开口,原本就不敢抬头的长随,吓得浑身一颤,头恨不得直接埋进地缝里,连身子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哆嗦,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天才发出一个音节:“这……”
贾赦见他这副模样,愈发生气,嗓门也不自觉大了起来:“老二的差使又不是什么军机要秘,怎么忽然就说不能回来?我问你话呢!你也是个老人了,说话办事还不清不楚的。”
贾赦话音未落,那人“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说道:“老太太、大老爷,小的真不知道,跟着也有其他家的小厮,馆里面带出来的就是这句话,还让小的们不要多问。”
贾赦把眉头拧紧,脸上满是疑惑与担忧,追问道:“其他大人也不能回?”
那人声音打着颤,眼睛慌乱地瞟着地面,心虚地说道:“小的怕老太太听了着急……”
他心里清楚自己自作主张的说法不妥,所以被贾赦喝问两句就彻底慌了神,只觉得心慌意乱,腿也软得像棉花一样。
贾赦啐了一口,满脸的不耐烦,心里想着真是分不清什么事轻重缓急,这种事哪是一个下人能做主遮掩过去的。
他急忙道:“这才叫急死人呢!”没等史苗开口,贾赦又连声吩咐:“还不去找人问问林家是什么状况。”
那人站起来,腰依旧是弯着,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小的,小到门口的时候遇到琏二爷,二爷已经让人去问了!”
史苗坐在一旁,原本拿着抹额把玩的手不自觉地攥得紧紧的,觉得事情不妙,急忙说道:“还有史家,其他姑奶奶家也去问。”
一瞬间,屋子里原本因谈论甄家宝玉而有的那点轻快氛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寂静,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贾政平日里修书是个规律的公务,按时应卯,整理校核,书籍归档矫正,最后按时下班,除了大朝会,平日也不去圣人跟前碍眼。
可如今怎么突然就不能回来了?就算要加班,大约也能有个缘故,这般不清不楚的,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实在让人不安。
过不了多久,出去林家打探消息的人气喘吁吁跑回来,脸上满是焦急与疲惫:“老太太,林家那边姑爷爷今儿也被留在了内宫。”
“甄家呢!”贾政媳妇关氏急切地追问。
“甄家没消息,京
城其他人家也……”
回答的人声音里透着无奈和困惑。
整件事情极其诡异,满京城都不知道上朝的大臣为什么不能回家。
众人心里难免不联想起历史上的宫变,一时间,京城的官宦人家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四处探听消息,却一无所获。
虽然贾政那边早就说了今晚不归家,但是众人都害怕半夜又有了消息,都候在荣禧堂不敢睡下。
家中贾珠、贾琏等男丁一面顾着门房有没有消息,一面又要给内宅传消息。
奈何等到后半夜,已是过了四更天,外面一片寂静黑夜,打探消息的举动像是石沉大海,一丝一缕也捞不着。
丫鬟们换过一回蜡烛,惜春挨着探春坐下,她年岁小,实在熬不住了,歪在探春身上靠着,一个不小心,差点栽倒下来。
史苗自己也熬不住了,眼皮直打架,她心里想着,眼看没什么结果,真要有事她们一大家子跑不掉。
况且照着现在的发展,书里面贾家都没被清算,这一回更不会被清算。
她看着那边困的不成样子的小惜春,心疼地说道:“带孩子们去睡吧!真有事也不是她们能顶着的,还小呢!别熬坏了身子,一家子等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说完,她看了看贾赦等人:“你们也去歇息,我也要去歇了。”
倘若只是小辈去歇息,老太太还在熬着,她们当然不敢。
如今老太太要歇下,就算不放心,也只能各自回各处院子里等。
探春是熬了一个通宵,惜春原本也跟着熬,最后靠着迎枕睡着了,探春就没再叫她。
一直到第二天过了午间,贾赦和贾珠才一脸疲惫地从外面带回来消息。贾赦的脸上带着倦意,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先是让诸位安心,说道当下不关荣国府的事。
贾赦简单说了下贾政尚未归家的原因:“二弟同科柳大人,因不愿按太上皇的意思修书,上折劝谏,今日被罚了二十廷杖,二弟和几个同僚见他伤重,在那边看顾他。”
好端端的打大臣板子,众人都吃了一惊,莫不是这大人犯了大错?周氏满脸疑惑,忙问:“怎么就挨了廷杖?”
贾赦抿了抿干裂的唇,声音略带沙哑地说:“听说昨日太上皇微服私访,去了文渊馆。”
“文渊馆?”关氏听着犯了糊涂,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既去了文渊馆,为何要到宫里挨廷杖?”
史苗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冷冷地说:“想来是老陛下觉得当场惩戒不够有威慑力,所以换个人多的地。”
众人心里明白,这是以儆效尤,杀鸡给猴看。
可再怎么杀鸡也杀不到与世无争的文渊馆啊?
不单是贾府,京城的大人们都对宫里这一出陷入了深深的迷惑当中。
再往后,当日的情形才在东拼西凑中渐渐明了。
原来太上皇微服私访文渊馆,查阅了前朝史官笔墨,觉得不妥之处,想要修改。
负责主持整理前朝史官册页的柳大人刚正不阿,拒绝了太上皇的修改要求。
约莫是说话引经据典些,太上皇感受到了嘲讽,最后把人弄到宫里当着大臣们的面打一顿。
谁听了都说荒唐,难不成满宫大臣留下来,就为了看太上皇抖威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贯中庸圆融的林如海也遭了罪。
贾政自打柳大人出事以后,脸色一直不太好,天天上班如同上坟,今日更是面如锅底,黑沉沉的可怕。
贾政声音低沉地说:“妹夫被罚了半年俸禄,在家中思过三月。”
史苗却非常乐观,舒了口气道:“还好是思过,没有被打就好。”
贾政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脸愁容:“柳大人被削了官职,上面命他和亲族即刻离京。”
要说这皇家办事真是太不地道了。
贾赦听着啧啧两声,满脸感慨:“先前不是说他伤得不轻,家里还送过两次药去?”
关键柳大人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杖。
百十来双眼睛盯着,行刑的人半点不敢偷工减料,柳大人几乎要被打废了,若不是身子骨历来挺好,等着他的就是血溅朝堂。
众人心里都在想,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古时候有些造反的藩王待遇都比这好呢!如此行径,显得皇家非常小家子气。
贾赦又道:“这不是要人性命吗?怕不是走不出京城地界,就要没命了。”
看来柳大人家恐怕要预备一口棺材跟着走上路,说是还乡,没准最后是扶灵还乡。
史苗也被皇家的骚操作开了眼,冷冷道:“那一位老糊涂,难不成另一位也跟着老糊涂,可惜就是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整件事的发展,皇帝陛下未免孝顺过头,太上皇说往东,他绝不往西。
太上皇也不藏着掖着了,放出风来,柳大人是罪臣,谁都不可以送。
京城大小官员再一次被震惊,简直就不像皇家人能干出来的事,连一点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
史苗一度怀疑太上皇是不是老到一定地步,开始老年痴呆,作妖不停。
若是怕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改自家那段记录也罢了,偏偏要对前朝旧事动手,仿佛史书就是他手中的一个话本子,情节结局,正派反派,都是太上皇说了算。
皇帝陛下除了扮演孝子贤孙,大部分时候都在隐身。
太上皇换了一个地方挥斥方遒,兴许皇帝陛下心里也有小九九,老子做得,将来儿子也做得。
时过境迁,
史书往后传过几百年,谁还能知晓今日是非,合理的修改,将来想要青史留名,也不是件难事了。
当皇帝的人,在这一方面虚荣心尤其大。
有柳大人例子在前,而今的苏大人主事,只会一味迎合太上皇,旁人敢怒不敢言。
因为以前史苗进献过书籍,贾政主修的是农书杂书,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那柳大人家,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早上,一家子百十来号人,悄悄从北城门离开京城。
史苗和老二贾政惆怅一回,外面说白先生过来说话,贾政连忙收了悲伤神色,匆匆出去了。
白琪进来,也不打什么弯弯绕绕,请史苗屏退下人,只说有要事要谈。
她挨着平日和史苗说话的位置坐下来,坦然笑道:“老太太,我正好想带着湘湘还乡,倘若遇到了,也算缘法。”
荣国府私下是预备好要帮柳大人的,白琪看得出来,兴许早就做好了沿路安排。
白先生觉得还不如自己出面来办最妥当。她们孤儿寡母的不引人注意,况且这种事总有风险在,荣国府必定会找那种看起来和贾家关联不大的人,没准被人揪住错处,弄巧成拙,参一本。
史苗意外,却也不意外,年前冻害严重的时候,白琪就透露过这种心思。
史苗问道:“先生当真要走?”
白琪理了理身上青色的衣摆,她头上只簪了两根银簪子,今日打扮得比寻常更素净。
白琪微微抬起头,眼中透着一丝怅惘,说道:“夫人您是知道的,虽说去哪儿都一样,我们娘儿俩,终归还是想回去看一看。”
说着说着,白琪眼中含泪,无奈苦笑:“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为家人平反,见得多了,反而不存着那份心,皇帝而已,圣旨而已。”
看如今太上皇闹的这一出,还有圣上听之任之的态度,白琪越来越觉得,先前那个把天下太平寄托于明主仁君的自己,颇为可笑。
史苗眉头皱了皱,心想白琪忽然要回乡,大约是想落叶归根了。史苗问白琪:“先生什么时候走,家里安排妥当人去?”
白琪微微摇头,她既然说得出要半路“偶遇”柳大人的话,必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府上不便直接派人,先前我在庄子里,倒也收用了几个还算可靠的,我打算先带了湘湘去庄子上,我们再悄悄走,不必大张旗鼓的送别。”
这样确实不会引人注意。
显然白家母女真正不想引起的是家中其他人的注意,毕竟师徒情分一场,十八相送,唯恐别来伤心。
史苗见她头发比往年白了更多,心里感慨,她们果然都老了。
史苗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既然已有安排,我也不好插手。”
白琪忽然离了座,直接跪下来,拜了三拜:“夫人请受我一礼。”
史苗侧过身不敢受。再抬头,白琪已是泪流满面:“夫人,倘若苍天垂怜,我还望此生能与夫人再见,甘效犬马。”
话已经说到这儿,足够隐晦,抑或是白琪做母亲的难以言之于口。白湘湘身子不成了,她要带女儿回乡,却又不想做那等哭哭啼啼伤感之态。
史苗沉吟片刻:“等哪日我请玉儿她们来聚一聚。”
白琪道了一声谢,擦干泪痕:“……老太太只当寻常小聚就好,千万不要与旁人提及我们娘俩要走一事。”
庭院里很安静,微风轻轻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屋里也静,只听见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史苗点头应下:“好,依你所言。”
第165章
作为向来言出必行之人,此次邀请姑娘们回家相聚,她神色泰然自若,旁人瞧着,自然也不会多生猜疑。
近些日子,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愈发难觅,这样的家庭聚会,倒恰好符合史苗平日里的安排。
前去送帖子的小厮很快就回来了,此刻贾敏正百无聊赖地闲坐在房内。
自从林如海被罚俸禄后,她便极少外出交际,正愁找不到一个散心解闷的好去处。
接过帖子的瞬间,她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可算有个能消遣时光的地方。
贾媃也收到了聚会的消息,当下的娱乐活动实在是匮乏有限,平日里除了四处走动与人交际,就只能在自家园子里逛逛。
一听说老太太相邀,她没有丝毫的迟疑,满心想着能和家人相聚,这无疑是一件难得的乐事。
相较于那些远嫁他乡、恐怕终身都难以再与家人相见的姑娘,贾媃的心中满是庆幸,她觉得自己能在这个年纪还侍奉在母亲跟前尽孝,实在是莫大的福分。
她甚至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发髻,挑选明日要的衣裳首饰。
聚会这天,园子里热闹了起来。
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忙着布置戏台子。
贾媃难得有机会出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和众人闲聊之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间流露出几分落寞。
她忍不住抱怨道:“我还能有什么乐子呢,不过是在家里找点解闷的法子罢了,家里连个贴心的姑娘能说说话都没有。”
她虽膝下育有两个姑娘,却不是亲生,可总感觉除了礼节上的往来,少了些亲生母女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她自认为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可女儿们虽然敬重她,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女儿们嫁出去后,她的身边就显得更加孤寂冷清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摇了摇头,端起茶杯,缓缓浅抿了一口。
贾媃家里的爷们外放任职了,倒也落得清闲自在,不必卷入朝廷里那些纷繁复杂、乱糟糟的事务当中。
提及上月发生的事情,众人依旧心有余悸,那种惶恐不安、提心吊胆的滋味,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难受不已。
贾敏看向姐姐,轻声说道:“他们虽然不在家中,不过由此可见外放自然有外放的好处。”
史苗在一旁听着,不住地点头,由衷地感慨道:“我也觉得还是先前住在金陵的时候最好,那时候你们都还没嫁出去,家里热热闹闹的,满是欢声笑语。”
此时,太上皇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又开始有所行动,皇帝陛下的态度却是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
整个京城仿佛被一层沉重的阴霾所笼罩,再度陷入了死气沉沉的氛围之中。
当然,这只是对于那些行事谨小慎微、心里有所顾虑和忌惮的人家而言,而某些人家却依旧我行我素,该如何寻欢作乐便如何热闹,奢靡享受一样都不落下。
眼看到了午饭时间,众人围坐在一起,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之前送去帖子的甄家,却犹如石沉大海,半点消息都没有。
按照礼节来说,就算甄家忽然来不了,也早就应该派人前来告知一声。
周氏看着丫鬟婆子们收拾杯碟桌椅,又抬头望了望逐渐西斜的天色,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疑惑,她向下面的人问道:“甄家还没来人吗?”
丫鬟赶忙快步上前,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太太,没有,门房那边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礼也不见踪影。”
周氏听了,微微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不悦,接着便朝着史苗走去,说道:“原想着那边的凤哥儿会过来,她最是会讨老太太欢心,只要她一来,场面立马就热闹起来了。”
众人心里都清楚,给甄家递帖子,本就是想给凤姐一个过来相聚的由头。
先前甄家发生的那件事,周氏还曾一度误会凤姐是个心胸狭隘、容不得人、心机深沉且手段狠辣的人。
后来才知晓,凤姐身为媳妇,竟然还要用自己的嫁妆去贴补家用。那甄家的爷们拿着媳妇的嫁妆在外面养外室,把外室带回家后还将其害死,最后竟还妄图把恶名栽赃到凤姐身上。
凤姐是个极其好强的人,每次过来,脸上都总是带着笑容,可又有谁能想到她在背后咽下了多少的辛酸苦楚呢。
贾敏听到周氏提及凤姐,也跟着附和道:“先前我听说甄家要分家,恐怕一时间还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分呢。”
史苗也曾帮着甄家仔细盘算过,按理说二房没了之后,甄家早就该分家了,可如今这形势如此复杂,实在是太难分了。
甄家作为元妃娘娘的亲族,分家的话实在是不太好看,况且甄家是为宫里娘娘省亲特意盖的园子,倘若要分家,这园子肯定是不能分的,光是日常的维护费用就是一笔相当不菲的开销。
虽说这园子顶着个好名头,可真要是有人要了这一份产业,必然就不能再要其他东西了,难不成要让王夫人娘俩守着这园子去讨饭吃吗?
下午安排了一出精彩的小戏,戏台上,演员们精心粉墨登场,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演绎得精彩绝伦。
刚唱完第一折子,正准备开始下一场时,众人忽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只见凤姐今日的打扮格外隆重,身着一袭华丽无比的衣裳,头戴璀璨耀眼的珠翠,脸上洋溢着自信满满的笑容,步伐轻快灵动,上前来给史苗和一干夫人们行礼,说道:“老太太,我来迟了,还请老太太恕罪。”
史苗看着她,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问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呀?”
王熙凤脸上笑意盈盈,解释道:“都是些琐碎的家常事,我们太太特意把我叫过去,还交代我一定要给老太太您问安呢!”
她又赶忙说起她婆母不能来的原因:“我们太太前几日头风病犯了,原本是打算来的,可到今早还是动弹不得,心里又懊恼又着急,只恨不能亲自前来。”
史苗本也没对一个小宴席上甄家能来多少人抱有太大期望,以前也大多是小辈过来问个好表示一下心意。
只是凤姐既然说自家婆母病了,史苗照例也要在人情世故上走个过场,说道:“好生调养着就是,咱们两家离得近,往后有的是机会。”
凤姐顺着史苗的话茬,接着说道:“我也是这么劝我们太太的,好说歹说,才总算把她劝住了。”
在史苗跟前请过安后,凤姐又转而向周氏道谢:“前儿我们家巧姐出痘疹平安,多亏了您荐的大夫。”
她是打从心底里真心实意地感谢,荣国府的人脉和资源
就是好,连举荐的大夫都比宫里的太医还要靠谱。
几服药下去,巧姐就完全康复了,身上也没留下半点疤痕印子。
听说巧姐出了痘疹,长辈们纷纷关心她如今的身体状况,王熙凤一一谢过,说道:“早就已经大安了,多谢各位长辈挂念。”
史苗见此情景,便打发她去和姐妹们一起玩耍。
黛玉等人本想问凤姐为何迎春没有一同过来,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
定了亲的姑娘,便不太方便出门走动了,就连最爱出门游玩的湘云,近来也是三回难得有一回能聚齐,仿佛一下子就成了有主的物件,行动都受到了诸多限制。
又唱完了一折子戏,贾敏听得十分专注投入,觉得这戏唱得实在是精彩,便问白先生:“湘湘怎么不见出来,这一折子的唱腔与往日不太一样呢。”
白琪还是如往常那般回答,说湘湘身子不太方便。贾敏也无心再继续听戏了,当即领着黛玉去看望白湘湘。
柔和的光线透过树叶的枝桠,斑斑驳驳,轻轻洒落在庭院之中。
微风悠悠拂过,树叶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
白湘湘这时还在认真地抄着一卷书,见母女二人过来,连忙吩咐丫鬟看茶。
贾敏关切地问道:“湘湘,你为何不去听戏呢?今日天气这般好,戏也十分精彩。”
白湘湘脸上带着温和亲切的笑意,解释道:“我有些乏累了,就不去了,免得中途先走了有失礼数。”
贾敏想到她确实行动多有不便,今日又有甄家的外人要来,倒也没有再勉强劝说,于是安排道:“一会儿我让戏班子到你这边单独给你唱一回。”
白湘湘感激地道谢。两人刚没说上几句话,外间就有人匆匆来催贾敏,说甄家又有人来了。贾敏无奈之下,只能又折返回去。
甄家来人却是分先后两拨到达的,一家子人分成两回过来,当中必定是有什么缘由。
史苗定睛一看,甄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莫说史苗感到意外,就连贾敏都颇感吃惊。
怪不得刚刚王熙凤东拉西扯,非要扯什么家里太太得了头风不能来的缘故,原来是三房动身前来的是王夫人。
王夫人比王熙凤年长了一辈,这么一对比,就会显得大房对此次聚会不太重视。
凤姐来时,因为和探春、黛玉、惜春等人都十分熟悉,史苗在家里又向来不拘束孩子们,大多时候都是让年轻一辈的孙媳妇们一起尽情玩耍,不必到跟前拘谨地立规矩。
如今王夫人一来,依照礼节,姑娘和孙媳妇们都要上前来行礼问安。王夫人一一询问过后,还问姑娘们最近读的是什么书,这般举动,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不知情的人看到这种场景,定然会觉得王夫人也是个知书达理、行事豁达的人。
自从王夫人一来,王熙凤就像是被喂了哑药一般,不敢再像之前那般随意说笑、肆意而为,不太说话了,整个场面的气氛也随之冷清了下来。
史苗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场面上的体面和做派。
王夫人目光在黛玉、探春身上来回打量,眼神中透露出审视和考量,心里暗自盘算着,这些姑娘们和她的宝贝儿子宝玉是否般配。
她的心思表现得实在是太过明显,旁人就算不想猜也能轻易察觉。
本来甄家宝玉已经到了相看婚配的年纪,王夫人觉得自己把适龄的姑娘仔细考量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荣国府的姑娘和林大人的姑娘,从年岁上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尤其林大人家的这一个,模样出众,才情更是没得挑剔,况且林家只有这么一个姑娘,江南又向来有厚嫁的风俗,将来肯定少不了一笔丰厚的家资。
可惜林家必定是舍不得让女儿远嫁出来的,她也只有宝玉这一个儿子,纵使这姑娘千般好万般好,如同仙女下凡一般,也是万万不能考虑的。
至于荣国府这一个二房家的姑娘,虽然平日里不太起眼,但深受家中老太太的疼爱。
这位老太太可是最是难缠不好对付的,肯定不会轻易应允这门亲事,到头来宝玉还会白白遭受一番奚落,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故而王夫人思量一番之后,便把黛玉和探春二人排除在了媳妇人选之外。
好好的一个原本充满欢乐氛围的闲暇小聚会,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草草收场了。
贾媃先行一步离开了,贾敏去和白湘湘说了会儿话,黛玉想留下来和姐妹多住两日,贾敏只能无奈地笑着说:“你就留一日吧,不然你父亲又该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了。”
黛玉撒娇般地和母亲讨价还价,又好不容易争取多留了一日。
周氏和关氏两个嫂嫂一起送贾敏。
三人聚在一起,却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说起今日发生的事情。
黛玉是贾敏的亲生女儿,贾敏是当中最为火冒三丈的一个,当着客人、老太太还有孩子们的面,不好当场发作出来。
稍微一回想王夫人今日的所作所为,贾敏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满脸怒容,愤愤不平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家,竟然还敢上咱们家来挑选姑娘!”
周氏扶着廊柱,冷笑一声:“咱们家的姑娘自然是好的,由不得旁人眼巴巴地看着眼馋,她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看一看罢了。”
关氏想到自己的闺女被王夫人这般挑拣,也气得不行:“但凡在京城有点头有脸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嫁过去?就说那甄家乱七八糟、一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她怎么就敢有这样的心思呢?”
那边厢,王夫人已经走进了角门,周瑞家的紧跟其后,前来把太太接回去。甄家早就各房过各房的日子了,今日太太才亲自走这一遭。
周瑞家跟着王夫人这么多年,自然是看出来主子的几分心思。
她们这些当奴才的私下里也会议论,都在说林家姑娘将来的嫁妆肯定少不了,不知道会多丰厚,谁要是娶了林大人家的姑娘,将来可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倘若二爷能娶到这样一个媳妇,家里的亏空还用得着发愁吗?
至于配不配得上,听说那林姑娘身上还有个太上皇赏赐的诰命。
虽说真心想配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是周瑞家的也只敢像说书先生编荤段子那样,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罢了。
就算是王家舅老爷来了都未必敢有这样的想法,他们甄家就更不敢了。
周瑞家送了王夫人回院子,见没什么事情了,才往自家走去。
一进屋子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堆物件,她挨着炕坐下,问家里看门的婆子:“这是谁家送来的东西,怎么就放进来了呢?”
婆子右脸生了疮还没有完全好,红彤彤的一块疤痕十分显眼,她只敢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答话:“是江南薛家姨太太派来送礼的婆子孝敬您的。”
周瑞家的又问道:“给太太的东西送进去了吗?”
那婆子低着头回答道:“说是还没送进去,今日薛家来人的时候,您老不在,所以打算明日再送进去给太太和二爷。”
周瑞家的心里明白,这是薛家想让她明日多帮着说些好话的意思。
她起身仔细瞧了瞧,薛家这次倒是舍得下本钱,还有几样不错的好东西,不似之前那般小气抠搜的。
周瑞家的拿起一个玉镯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讥笑着说道:“早要是愿意送这些东西,也不至于轮不到她家了。”
第166章
破晓时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周瑞家早早地就起身,在铜镜前精心整理着衣装,手指细致地抚平衣角的褶皱,眼中满是精明与干练,忍不住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口的镯子,嘴角微微上扬。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今儿个可得把这事儿办得滴水不漏,可不能
砸了自己的招牌。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她匆匆赶往王夫人的住处,到了门口,神色间毕恭毕敬。
薛家派来送礼的张妈,站在一旁,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眼神中依旧透着薛家婆子特有的精明劲儿,心中也在暗自估量着这次送礼之事的利弊得失。
薛宝钗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四处碰壁,在甄家更是饱受冷眼,年纪上也逐渐大了些。
然而她毕竟曾正儿八经地在宫里服侍过贵人,又在高门大户中历经繁华,见识过大世面。
就这寥寥几段经历,若说出去,在江南那也是令人称奇的稀罕事儿。至于她与甄宝玉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传闻,好在还未传到遥远的江南。
薛家老爷为她定下一门好亲事,男方家境富足,家中的哥儿勤奋读书、力求上进,正缺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来操持家中事务。
那哥儿先前虽有过一段婚姻,可惜媳妇福薄,一年多便离世了,也没留下子嗣。
如此一来,宝钗嫁过去虽是续弦,但境况与新嫁娘并无太大差别。
周瑞家的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薛家婆子回话,脸上神色平静,内心却活络得很。
薛家平日里扣扣搜搜,如今还不是得低声下气地来送礼。
说到底还不是指望甄家帮忙牵线搭桥。
舅老爷官职再高,也管不到这地界儿。他们总算是认清了自家身份,什么金玉良缘,自家二爷怎么会瞧得上薛家这样的门第,自从大爷没了之后,就更没可能了。
就算薛家那宝姑娘愿意屈尊当个妾室,等人家哥儿能纳妾的时候,宝姑娘还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这般想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那温润的玉镯,眼中闪自得,心里又琢磨,听这意思,往后薛家送的礼怕是不会少,这好处可不能让旁人抢了去。
王夫人得了好处,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脸上笑意盈盈,亲切地询问着薛姨妈和宝钗的近况,又关切地打听宝钗的婚期定在何时。
虽说当下甄家三房账面上颇为艰难,但王夫人还是勉强能拿出几样物件给宝钗添妆。
毕竟谁都不会和钱财过不去,薛家送来的银子,就像一场及时雨,正好解了王夫人的燃眉之急,不必再火急火燎地出去催利钱银子,宫里的开销也能暂时应付过去。
一番交谈过后,宾主尽欢,薛家人带着王夫人的回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看着薛家人离去的背影,周瑞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源源不断的好处。
在荣国府这边,那日小聚之后,白琪提出母女俩想去庄子上小住。
众人都只当她们和先前一样,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依旧按照往常那样随意打点。
唯有史苗心里明白其中的内情,于是把白琪叫来,两人单独说说话。
史苗神色关切,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打算哪一日上路?”
白琪随手折下树上一片叶子,放在手中轻轻把玩,神色平静,缓缓说道:“看好了几个日子,哪一日天气好,便哪一日出门。”
哪日天气好,就是好日子。
史苗努力压抑着心中翻涌的不舍之情,想要表现得豁达些,却终究还是难掩眼底的落寞,只是淡淡地说:“一路平安。”
大约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天色尚早,白家母女就早早前来道别,随后便踏上了行程。
贾赦刚好也在荣禧堂,他只当她们还会回来,便叮嘱婆子们好生看顾,等中秋再接回来一起过中秋。
白家母女一走,史苗心中虽说是豁达,可到底还是有几分惆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心底抽离了一般。
这几日暑气渐渐消散,天气日渐凉爽。
史苗也愈发喜欢在小花园里逛一逛。
这时候家里谁要是闲了,都会陪着史苗散步。姑娘和小子们都有课业在身,当下就数二房的媳妇关莹最清闲。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透薄雾,轻柔地洒落,偶尔传来鸟儿的啼叫。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悠悠地走着,一夜之间,园子里竟多了不少盆景。
负责花草的夏婆子正指挥着小丫鬟们侍弄花草,一瞧见史苗过来,眼睛顿时一亮,急忙快步上前,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腰弯得如同虾米一般,恭敬地说道:
“老太太、二太太,今年春日里园子里的桂花死了不少,天气回暖的时候移栽了好些,当下趁着中秋没到,便再布置些桂花盆栽。”
史苗细细看去,果然多是桂花盆栽,微风轻轻拂来,甜香阵阵,那香气仿佛带着魔力,让人仿佛已经预见了盛花时那馥郁醉人的景象。
这些盆景造型各异,每一盆都精心雕琢,一看便知种花之人十分用心,毕竟盆栽和地栽不同,既要保证花在盆景中存活,还要有独特的造型,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史苗微微点头,眼中满是赞赏:“我瞧着不错,都是好的,桂花也能做出这样的盆景,养花的人用心了。”
夏婆子一听,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为了表现自己办事妥当,一脸殷勤地说道:“先前移栽的桂花树活得好,这一家的桂花是好的,故而仍旧让他们家送桂花来。也是这一家的姑娘心思灵巧,种出来的花也比其他家别致。”
说起家里种桂花的姑娘,史苗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还没等她开口,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探春就抢先开口问道:“是哪一家的花,有些模样和巧思。”
夏婆子连忙回道:“那姑娘约莫比您大几岁,这一家也算是种桂花有些年头了,好像是姓夏,满京城大半桂花都是他家出的。”
说着说着,夏婆子还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也是个识文断字的姑娘,可惜父亲走得早,家中只有她和母亲,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呐……”
惜春忽然探出头来,眼中满是惋惜之色,说道:“还真是不易,原来是个读书人,怪不得做出来的东西与众不同……”
不必再问,史苗已经可以肯定夏婆子口中的那个姑娘就是夏金桂。
史苗心中暗自警惕起来,生意归生意,可今日夏婆子在自己跟前的话未免太多了些,显得太过刻意,就像是有人在背后特意安排的一样。
大概是自己惜才的人设,让有些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史苗当机立断,让人把大房的周氏叫来,开门见山地说:“你找人去问问,这个夏婆子,平日里和什么人来往。”
周氏见这情形,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了神,夏婆子是她这边的人,老太太多少年没管过这些事了,忙问道:“老太太,可是她做了什么不妥的事?”
她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史苗神色平静,安抚道:
“你也莫慌,当下是没什么,今日她忽然提及一户不相干的人家,家里年轻爷们进进出出的,叫车马上的人多留个心眼。”
有些事不得不防,关于夏金桂的好话都传到自己跟前了,史苗不能装作没看见。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甄家东角门。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带着两个婆子一同进了门。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夹道,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路朝着王夫人的主院走去。
回廊两侧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守门的小丫头从柱子后探出头,好奇地张望着这一行人。
王夫人院里还没收到消息,甄宝玉今日来给母亲请安,正饶有兴致地品鉴着母亲新得的盆景。
送盆景来的媳妇哈着腰,依照先前夏金桂教的话,说道:“这盆蟾宫折桂,是我们家姑娘亲自修剪的,寻到一块天然像是蟾蜍的石头,比那些工匠雕琢的古朴有趣。”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有些紧张。
甄宝玉弯腰细细查看那块石头,颜色、造型,还有上面的青苔都恰到好处,宛如天成。
然而甄宝玉看过之后却不住地摇头叹气:“好看是好看,可惜好好一个姑娘家,却被功名利禄熏了心,若是换个其他名儿,才不至于辱没了这一个好盆景。”
他的脸上满是惋惜与不满,仿佛这盆景的名字玷污了它的美好。
那媳妇本就是照着吩咐说话,当下被甄宝玉这一番话问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王夫人对儿子一味溺爱,见宝玉如此,也不生气,更不觉得儿子的话有何不妥,只当他又犯了呆病,脸上还带着宠溺的笑容。
还好这时外面的丫鬟打起了帘子,进来说夏家姑娘到了,那媳妇如获大赦,赶紧退了出去,脚步匆匆。
宝玉见有外客来,也不再品鉴盆景了,提步便要走,赶忙回避。
他巴巴地走这一遭,本是为了看看美人弄的盆景是什么模样,可细细看来,也不过如此,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甄宝玉这人素来爱俏,虽说嘴上说着回避,可走过廊下时,却忍不住悄悄远远看过来几眼。
只见一个身量苗条,体格略显风骚的姑娘款款往先前的西厢房去。那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桂色衣裳,行动间裙摆翩跹,仿若仙子飘然而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
宝玉回想起自己刚刚所言,似乎过于唐突了,毕竟时人都爱蟾宫折桂,兴许这姑娘只是为了讨个吉利彩头。
一想到那样精巧别致的盆景竟是出自这等佳人之手,甄宝玉觉着刚刚摸过桂花的指尖愈发香了几分,仿佛那香气中都带着佳人的韵味。
夏金桂也是读过书的,为了见王夫人,今日出门前特意又练了一回礼节。
她站在镜子前,反复调整着自己的姿态和表情,力求做到尽善尽美。一进屋子,她便盈盈屈膝行礼,动作优雅而流畅,嗓音温柔,不疾不徐地说道:“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捧着茶,淡淡地嗯了一声,周瑞家的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讨好,眼神在夏金桂和王夫人之间来回流转。
然后周瑞家的才缓缓开口道:“姑娘起来吧!刚刚太太还在说盆景布置得好,肯定是个灵巧的姑娘。”
第167章
今日天色还好,就是云彩有些厚,瞧着晚间要变天。
甄府内,雕梁画栋日光下莫名显得有些阴森。
夏金桂在王夫人面前,低垂着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顺笑容,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她轻声说道:“只是个小玩意儿罢了,送给太太讨个趣儿。”
若不是沾了薛家老亲的光,夏金桂这样的出身,根本没机会踏入甄家的大门,站在这位身份尊贵的王夫人跟前。
为了这次见面,夏家可谓煞费苦心,衣裳穿戴,花了百两银子还多。
既不能逾越规矩,又不能失了体面。
夏金桂精心打扮了一番,身上的衣裳料子是从江南运来的上好绸缎,纹样是当下最时兴的,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她梳着发髻,头上插着黄澄澄的八宝簪,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扎眼,心里想着一定要给王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借此改变夏家的命运。
王夫人坐在雕花楠木椅上,神色淡漠,她本就不擅长应对这些场面,如今面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夏金桂,不过是看在薛家的面子上敷衍而已。
按理说,家中收钱办事,她也见过不少其他媳妇来周旋,可这次,甄家三房确实拮据,她反而更加矜持,眼神中透着一丝不耐烦。
过了半晌,王夫人像是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果然是个好的。”随后,又如同见其他女儿家一样,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平日里读些什么书?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夏金桂一一恭敬作答,每回答一句,都悄悄抬眼观察王夫人的神色。
恰在此时,管事婆子匆匆进来,在王夫人耳边低语几句。
王夫人微微皱眉,转头交代周瑞家的几句,便起身离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给夏金桂。夏金桂望着王夫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失落,脸上却还强撑着笑容。
周瑞家的得了薛家好处,料想也必定会得夏家好处,故而招待得很是尽心。
王夫人并没有留饭,更不会留宿,夏金桂只能在傍晚时分离开甄家。临出门时,夏金桂从嬷嬷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给周瑞家的,脸上堆满笑容:“这些是我家特制的桂花蜜,请周姐姐收着,一点小心意。”
周瑞家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脸堆笑地接过:“姑娘客气了,我可真是沾了姑娘的光。”
周瑞家的并未推辞,等回到家打开匣子一看,里面除了一小罐子花蜜,旁边还静静躺着一粒金锭,黄澄澄的金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什么镯子簪子都让人觉得踏实。
且说夏金桂离了甄家,一路乘着马车赶回在京城的落脚处。
她老娘自从她走后便坐卧不宁,在屋里不停地踱步,眼睛时不时望向门口,脖子都快伸长了,就盼着她回来。
夏金桂一进家门,夏家老娘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焦急问道:“今日如何?”
夏金桂疲惫地坐下来,指了指肩膀,宝蟾赶紧过来给她揉着肩。丫鬟们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夏金桂让人把甄家送的表礼拿给母亲看,不过是几样荷包,内里装着一些金裸子,只是纹样新奇,算不得多好的东西。
夏金桂老娘看着这些东西,叹了口气道:“这样的门楣咱们是攀不
起的,只是若能沾上点亲故,家中也不至于太难办。”
夏金桂还没糊涂到想去攀这样人家的亲,若是能进去,至多当个姨娘,将来能不能扶正还未可知。
不过夏金桂一向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只是投胎不好,没生在官宦人家,论人品样貌还有才情,并不在那些官家小姐之下。
听母亲这么一说,夏金桂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笑:“那是当然,也要看投胎投得好不好。”
夏金桂老娘又问她:“那家夫人待你如何?”
金桂摘下头上沉甸甸的簪子,揉了揉发酸的头皮,语气平淡地说:“她待人不咸不淡的,也就那样。”
夏金桂老娘满心想着,若女儿得了喜欢,能当个义女,她也能跟着有几分身份,可人家是宫里娘娘的生母,自然不会轻易认什么干女儿。
夏金桂心里明白,自家这次算是白跑一趟了,倒不如那个夏婆子说得靠谱,老夫人惜才,最推崇才女,赏赐的物件半点不吝啬,前儿还有个小官的女儿,得了老太太的好东西。
夏金桂看看甄家给的物件,当下就觉得亏大了。
他们这种大户人家最讲究,没准像是防贼一样防着自己。
早知道自己应该写点诗词之类,让那夏婆子想办法传到荣国府去。荣国府的老太太说几句好话,可比甄家这一位分量重多了。
只是如今再找那个夏婆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行得通,夏金桂只能以后再做打算。
王夫人并没有把夏金桂当一回事,倒是宝玉最后还是将那盆桂花盆景讨了去。
先前史苗关注的事情,周氏已经问出了大概。处理完以后,周氏才匆匆赶到史苗这边,恭敬地回禀:“老太太,问出来了,是那户买花的夏家给了夏婆子好处,今后院内花草,已不叫她负责,把她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原来都是姓夏的,原著里夏金桂家有桂花夏家的说法,京城的桂花供应,买到她家的东西也正常。
这样同姓的人,多半都喜欢攀点亲故。史苗见她已经做了处置,便没再插手多言。
过不了几日,白家母女回乡的消息从城外传了回来,贾赦听后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揪着下面的人一顿训斥:“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呢!可是你们服侍得不周到!”
史苗见他发火,缓缓说道:“她们原本就要走的,唯恐送了伤心,才悄悄走了。”
贾赦满脸无奈,眉头紧皱:“她与咱们家,也算有师生之谊,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我让琏儿他们兄弟去送一程?”
虽然这些年贾赦早就把之乎者也扔得老远,但少年时,却是真真切切受过教导。
况且白先生年岁也不小了,女儿身子不好,正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贾赦看着母亲如此平淡,心里马上明白了,想来母亲早就知道这件事。
史苗又道:“正是有师生之谊,我才依着她去,不必送了,倘若你实在不放心,打点些人脉,暗自照应些,也算全了你们的心。”
贾赦还能如何,大约也只能暗自照顾。
为这个事,贾敏一收到消息,特意回了一次娘家,眼睛都哭得红红的。上回她见白湘湘,还以为就和往常一样,忽然被人叫走了,还想着将来再聚一聚,哪里知道,今后不能聚了。
史苗轻声安慰道:“天下总有聚散,有了这份心,便是欣慰的,她在身边时,你也与她好了一场。”
其实史苗大约能感同身受一点,纵使荣国府再怎么好,于她们而言,也是寄人篱下。
就如她在这个世界中,已是京城好些人家都艳羡的老太太,一家人捧着供着,小辈们比起京城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子哥,让人省心。
可这么多年了,史苗终归觉得自己远来是客。倘若有一日,这具身体寿数到了尽头,她也要从这个世界消亡,也不愿见人哭哭啼啼,哀哀戚戚。
好在今年的秋收和冬天还算安生。
宫里的赏赐还和往年一样,就是除夕赐下来的菜蔬比以前多了一道八宝丸子。
过年以后,甄家的迎春要出嫁,当下看来甄家比贾赦有良心。
为迎春寻的人家看起来还不错,这个迎春也没有原著的迎春懦弱。只有一点,去岁迎春嫁的那家大人点了外任,而今在山东任了知府,兼顾粮道一事,迎春要远嫁至山东去。
甄家大夫人想请黛玉她们去陪一陪迎春,要出阁的女儿家,已是在家当不得几日娇客了。
迎春已经没住园子里。
王熙凤过来给史苗请安的时候,脸色透着青白色,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眼下还有浓重的黑眼圈。她强挤出笑容道:“太太说,我们两家几个姐儿名字有缘分。”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应叹息,原本作者的设定,可不就是有缘分吗?
甄家出的事,荣国府这边也听到一点风声。
原来今年元宵节,宫里元妃娘娘送来的灯谜,让甄家小辈们猜了以后又送进宫去。
最后说是迎春猜错了,元春没有给迎春奖品,还有巧姐也没得什么东西。
甄家就算账目上吃紧,倒也不稀罕那一星半点赏赐,但整件事看来,元妃娘娘也忒小性子,纵使几房之间有龃龉,何必在孩子的玩意儿上做得那么明显呢?落在外人眼里,不仅能看出来甄家内部分崩离析,更显出她一个上位者喜怒形于色,心胸狭隘。
退一步说,元春在宫里的打点银子,早前从甄家账目上出去,王熙凤为了贴补家用,还当过两个金项圈。
最后因这件事,王熙凤家的爷们还反过来斥责王熙凤平日不会做人,嘴上又厉害,满家孩子都有,偏生这边两个姐儿落了单,让人笑话。
这些事,王熙凤又去找谁细说呢!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罢了。
好在这回荣国府老太太好说话,没拦着姑娘们往来。
凤姐办成了这样差使,家里婆母和丈夫才给了几分好脸色。王熙凤办事向来是周到的,早就把东西预备好,服侍的人也仔细挑拣了一回。
王夫人知道大房那边请客,故而特意在今日安排宝玉往他舅舅家去,给舅母送东西,刚好避嫌,免得又有人说嘴。
宝玉早就听说那几家姑娘要来,心里又馋又痒,恨不得能借着家里接引丫鬟和嬷嬷的眼睛,将那几个漂亮姐妹看个够。
甄宝玉走出二门,还不住惋惜:“倘若这几个姑娘,也是我的姊妹,亲戚们一处都住在园子里,简直神仙一般的日子。”
小厮茗烟知道宝玉又要犯了先前的痴病,连忙笑着阻止道:“爷,您又说疯话了,传出去老爷又要给你板子吃。”
茗烟这话提醒得是时候,甄宝玉脚步一顿,用扇子敲了敲自己脑袋,又连忙捂嘴:“罪过,罪过,是我唐突了。”
却说宝玉骑着马,让茗烟牵着慢慢走,后面跟了四个仆从。
在那菜市街口,人来人往,挤挤挨挨。
忽然有个妇人,背篓里跨着个小婴儿,刚想靠过来,马上被仆从拦住去路。
宝玉记性还算好,看见那人,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袭人?!”
花袭人动了动干瘪的嘴唇:“二爷……”
她的脸色早已没有了当年在甄宝玉跟前的红润,面容憔悴,身形消瘦,头发也有些凌乱。
袭人生得只是中上姿色,当下打扮得不成样子,颜色较之前减了何止七八分。
宝玉几乎都不敢认,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认她。
甄宝玉还是有几分善心,对茗烟道:“给她二两银子过活。”
茗烟递过一块银子去,甄宝玉也不知道具体有几两。
好在袭人大约也觉得惭愧,并没有纠缠,人群一散,她也就随着人群走了。
宝玉看着袭人远去的背影,不由伤感:“真真是……唉!原先她在我跟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什么打扮,而今嫁了人,终归是珍珠变成鱼目了。”
难怪世人多会伤感残花败柳。而今见了残花败柳,甄宝玉伤感之心一时间竟然不能控制,眼眶泛红,滚下泪来。
茗烟唯恐宝玉又来,忙道:“原本也是她自己不会过好日子,咱们这些当奴才的,能遇到二爷这样慈善人,也是这一辈子的造化了。”
论理茗烟说的也没大错,若袭人是个规矩的,没引着二爷做那种事,将来免不得一个通房姨娘,或是太太给她找个好人家,也比如今日子舒服。
宝玉去到王家,问候过一回舅母,出来时尚且还早,茗烟便引着他去一个好玩处。
城南的无寂庵环境清幽,他倒不是寻小尼姑。这边有一对尤氏姐妹来此为亡父祈福,最是美貌,茗烟见宝玉念着美人,便领了他来见美人。
宝玉见这姊妹,果然生得尤物一般,又解风情,还有先前认识的冯家、张家公子也在,果然得趣。
今日黛玉她们过去陪伴迎春,却也只去坐了个把时辰。
回来的时候发现荣国府竟然在唱戏。
原来是惯常来的小戏班子出了新戏,排演出来,贾赦便马上给母亲史苗安排上。
因为黛玉过来,贾敏也跟着一起来,
是以黛玉探春她们前脚出去,后脚戏班子就被请进来了。
一场演罢,周氏殷勤问:“老太太,这出新戏如何?”
这戏讲的是武皇、太平公主、还有上官婉儿的故事。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同时为一个怀才不遇的落魄书生倾心,赏识提拔,最后这书生成了当朝宰辅,对两位佳人念念不忘,终身未娶,一心为民,协助皇帝李隆基开启了开元盛世。
怎么说呢……
这剧情……
史苗微微皱眉,如实评价:“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为着一个男人争来抢去,和外面那些话本子差不了多少,没什么新意。”
这时,正好两只麻雀,落在戏台子的栏杆上,不知为了抢什么东西,竟是打起来,互相啄了几下,又飞走了。
贾敏看着也没意思,一开始还有点模样,她还以为是讲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政斗的,哪知最后竟是这样,不过还真符合哥哥的审美水平。
贾敏轻轻笑道:“不这么写,大约也写不出王生之难得,还是那个套子罢了。”
史苗也不由冷笑:“其实依着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年岁,大约也是一处长大的姊妹,皇家公主什么没见过,如果遇见一个清俊的男人,往前多少年的情分都没了,满脑子就想男女情爱婚姻之事吗,还争斗起来。”
贾敏又道:“写这样本子的人,多半是个什么书生,想着公主也倾心于他,为他争斗,他也就奇货可居了。”
显然大家对这出戏的评价都不高,黛玉她们半道回来,只听了个结尾,也能猜出来前面讲了大概什么事。
黛玉道:“大约因为史书上有云这二人曾是政敌,故而才写了这样的文段出来。”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史苗想起来了什么:“史书,终归是人写的。”
篡改史书,也不是今时今刻才有的事。众人纷纷想到早前太上皇清洗文渊馆一事,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难怪武皇要留下无字碑,倘若那碑上有什么,恐怕也有人要凿了重刻。古往今来,民间关于武皇、太平公主等人编撰并不在少数,多以情色为主。
史苗道:“没准什么时候真找到了上官婉儿的坟,从里面挖出块石碑来,世人才知道她们的深情厚谊呢!”
在史苗那个世界,确实出土了墓志铭。
千秋万岁,椒花颂声。
如果不是墓志铭重现人世,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肯定继续在各种话本子里当不知多少次情敌,两人的情谊不知道还要被污名化多少年。
正当时,小惜春突然发出了灵魂提问:“老祖宗,如果武皇扶太平公主继位,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女皇帝?”
史苗摇摇头:“我不知道。”
第168章
早上天气还是好的,现在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云。
史苗面前的茶盏里升腾着袅袅热气,可她却无心品尝,惜春的发问,让史苗心中无端泛起一阵莫名的思绪。
倘若历史上再有一个女皇会怎样?这样的疑问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在这悠悠岁月长河中,大概有很多人也曾在心底有过这般充满遗憾与遐想的猜测呢?
历史长河滚滚,武皇的一生大约也算得波澜壮阔。
风云变幻的宫廷斗争中,太平公主曾是最接近皇位的女人。
她聪慧过人,长袖善舞,朝堂上下,无不有她的眼线与势力。宫廷政变,翻云覆雨,众人皆以为她会成为第二个改写历史的女皇。
史苗也曾设想过,太平公主或许也野心勃勃,却也难以让整个朝廷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命运的转折总是如此猝不及防,历史终归是被胜利者所书写。
史苗想到这里,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她的眼神中满是怅然:
“这都已是古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虽有人试图效仿,却也都功败垂成,反而就出了那么一个女皇,倒把后来的人都吓得不轻。”
女皇的出现,最终也未能改变封建帝制的本质,平民依旧在底层苦苦挣扎,生活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
但在史苗看来,这一独特的历史现象,好歹为那漫长历史添上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毕竟女皇这个东西,有总比没有好。
她时常可惜只有这一个。
却也感到庆幸,总归有这么一个。
按理来说,这段充满权谋与争斗的历史,本可成为一部精彩绝伦的权谋大剧的绝佳素材。
人物足够鲜活,史书上演一演,情节也算跌宕起伏。
这戏刚演起来一开始也有那么点意思,扮演公主和婉儿的两个小旦,扮相身法都没得挑。
只可惜由于某些所谓的正确性和当下流行的段子的干扰,最终呈现出来的作品不伦不类,如同一块精美的璞玉被粗劣地雕琢,反而有些暴殄天物。
戏台上正唱着最后一折子,讲的是王生功德圆满以后,登上仙界,与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重逢。
好一个左拥右抱,享受齐人之福,人生赢家。
唱戏的小旦和小生,鲜艳华丽的簇新戏服,在那一方小小的舞台上卖力地唱念做打。
台下众人围坐,嗑着瓜子,用着茶点,本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因为如此俗套的结局,此刻都有些兴致缺缺。
贾赦特意为讨老太太欢心而精心筹备的一出戏,班主媳妇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眼神时不时地望向老太太。
这家老爷满心期待着能在母亲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为自己挣得几分颜面。
可事与愿违,这出戏的剧情和表演似乎并未达到老太太的期望,她的眉头渐渐皱起,脸色也变得阴沉。
班主家媳妇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不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手足无措。
贾赦巴巴问传话小厮,老太太喜不喜欢。
得了老太太的评价,赦老爷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心里又气又恼,气这戏班没能把戏演好,恼自己在母亲面前出了丑,却又不敢在发作,只能强压着怒火,将班主叫到跟前,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责令他们回去重新编排剧目。
荣国府向来出手阔绰,对待赏钱从不吝啬,虽说老太太对这出剧目极为不满,但班主等人依旧得到了赏钱,只是比起以往,数额少了许多。
一出戏看得众人心情不佳,史苗便将几个姑娘留在身边,试图通过玩乐来驱散心中莫名的阴霾。
看着眼前叽叽喳喳、活泼可爱的姑娘们,史苗不禁想起原著里贾母就十分喜欢留孩子们在身边玩耍。
欢声笑语,总能为这略显沉闷的深宅大院带来些欢喜。
姑娘们围坐在一起,不一会儿热烈地讨论起来要给出嫁的迎春送什么礼物。
年纪最小的惜春,眼睛亮晶晶的,小鹿似的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小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向史苗告状道:“老祖宗,我们正商量着,送点什么东西给迎春姐姐当作临别礼物,将来也好留个念想。”
“偏生林姐姐说,她要做一回大俗人,不如送迎春姐姐一锭又一锭的金子。”
史苗听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轻轻摸着惜春的小脑袋,笑着说:“大俗大雅,有时候这金银之物,倒也是最实在有用的。”
惜春却较起真来,小眉头紧紧皱着,嘴巴也微微嘟起,满脸的不高兴。
“这东西,未免也太俗了,如何送得出手?”
史苗见状,耐心地解释道:“你林姐姐呀,不过是说着玩呢!你们姑娘家互赠礼物,要是真送了这么贵重的金子,反而会显得甄家似乎不愿意给女儿好好添嫁妆,多不合适。”
史苗心里明白,黛玉说要送金子,其实也隐隐透露出她察觉到甄家内里空虚,给惜春的那些东西,估计都只是些外表光鲜,实则内里不值当的花架子罢了。
真为着惜春好,就该送点黄白傍身之物。
可黛玉、探春和惜春,在当下只是
一起玩耍的玩伴,并非惜春的亲近长辈,所以大约也只能送些自己亲手做的针线物件,这样留着当作念想,才最为合适得体,不失礼数。
最后几人商量着一起做了各色绣着吉祥纹样的荷包,凑成一整套精致的小玩意儿,再用一个彩绘描金的匣子精心装了起来,满心欢喜地送给了迎春。
迎春出嫁的那一天,阳光格外灿烂,倒是个好天气,长长的嫁妆队伍排了一路,浩浩荡荡,隔着好几重院子,都还能清晰地听见那热闹的锣鼓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从京城到山东,路途遥远,需要好些时日。
众人心知肚明,若是运气好,将来那户人家调任回京,迎春或许还有机会再回来相聚,可这一分别之后,也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再次相见了。
迎春出嫁时出格摆宴席,借用了荣国府的一些物件。
事情过去了半个来月,才慢慢料理清楚。
这样一桩小事,若荣国府的人办事,本不需要这么久,此刻早就料理完毕。
可惜甄家即便有王熙凤帮忙理事,但三房人各怀心思,各自打着小算盘,王熙凤就算有十八般武艺,下面的人指使不动,也是徒劳。
甄家忙忙碌碌却又杂乱无章,到最后竟发现少了些东西,又手忙脚乱地重新补齐,这才将物件还了回来。
那日贾赦同往常一样,一大早便起身入宫朝会应卯。回来的时候,一掀帘子,阳光正好打在他脸上,映出满面红光,他的眼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连脚步都比平日轻快了许多,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八度,一进家门便高声喊道:“母亲,大喜事啊!”
“今日朝会,妹夫擢升两江总督,旨意已经下来啦!”
两江总督……林如海升官了。
史苗听了,原本平和的眉头却微微一皱,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这两江总督可不是普通的文官。”
国之大事,在于祭祀和军事,这与军队沾边的职位,总是有些敏感。
贾赦却满心替林如海高兴,眼角都笑出了皱纹,前儿林如海被罚俸,兴许正是欲扬先抑。
贾赦满脸洋溢着喜悦,打心底里觉得林如海完全能够胜任这个职位,笑道:“妹夫先前办的事,本就和二弟那样的文官不同,且看看宫中后续还有没有别的旨意。”
可等了几日,宫里却再没有给林如海下达其他差使。
原先还满心欢喜,想着妹夫发达了荣国府也能跟着沾点光的贾赦,此时也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疑惑,喃喃道:“往常这两江总督总要挂上一个兵部的职缺,要不然也会兼管盐铁上的事务,如今竟然……”
他心里明白,之前朝廷这样的安排,是为了方便官员行事,便于政令的推行。
这么看来,这看似的好事,却也不全然是好事了。
林如海这一去赴任,肯定会受到多方的掣肘,到最后怕是会落得个有名无实的境地。
江南节度使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若是从前,贾府祖辈还当着京营的差,或许还能帮衬一二……
可惜,那都已经是祖辈的辉煌过往了。如今荣国府为了避嫌,早就摸不到军中的势力,很难在这件事上帮上忙。
林如海擢升,本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好事,可当下最感到进退两难的反而是贾敏。
她独自坐在房内,眼神中满是纠结与忧虑,一会儿望向窗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答案,却寻而不得,又低下头陷入沉思。
贾敏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是想留在京中,多陪伴年迈的母亲,尽一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另一方面,又实在放心不下让林如海一人前往那样复杂的地方赴任。
不等贾敏继续纠结,史苗反而主动开口劝道:“去吧,江南那边待着,可比京城舒坦。”
史苗心里想着,若黛玉去了江南,那边风气相对宽松,她平日里喜欢读书作画,想印什么书,便能更为自由,还能多出去走动走动,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贾赦正因自己没办法帮上大忙而懊恼不已,当下也只能想着尽可能预备一点人手:“早前我下去修河道的时候,倒也结识了几个能用得上的人。”
不过贾赦也清楚,林如海本就是从江南出来的官员,人脉资源怕是比自己预备的还要丰富得多。
此去办公驻地是江宁,紧挨着金陵城,那原本就是贾家祖辈居住的地方,宁国府上下也被一份旨意送回了那里。
他此刻也渐渐明白早年自己下江南时母亲的担忧,眼看着林如海要前往那边赴任。
贾赦越来越担心贾珍那一群人,唯恐他们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惹出一堆是非来。
史苗瞧出了贾赦的心思,便让他们不要过于紧张,安慰道:
“圣上让他去,本来就没指望他能办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不出乱子,也就罢了。”
好歹林如海是黛玉的父亲,想来沾了主角光环的缘故,在官场上滑得跟泥鳅似的,他比贾赦和贾政都更懂得分寸轻重。
虽然盐务、漕运这些重要事务都不在他手上,但只要林如海不会闲着没事想造个反,不生反叛之心,在这个位置上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皇帝突然把他安排到这个位置,大约是因为目前林如海在朝堂上不参与任何派系争斗,哪边都靠不着,相对中立。
史苗心里暗自猜测,估计前些时候才回京的王子腾,又要面临明升暗降的局面了。
果然前脚林如海依照圣上旨意,即刻动身赴任,后脚王子腾就得了九省统制的差使,奉旨前往边疆巡查,京畿营主事的职位一时空了下来,由皇帝陛下亲自安排处置。
至于原先在原著中混得风生水起的贾雨村,却没有了那般好运,从应天府下来以后,被调任到永州,反而离京城越来越远。
若王子腾巡边巡到那处,没准两人还能有机会叙叙旧。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林如海和贾敏、黛玉一行辞别京中的亲人,往南走了五六日之后,宁国府从金陵派人来了。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回跑腿的居然是赖家老二,宁国府主管亲自出动,居然专门来接惜春的?
赖二来到史苗跟前回话,他虽是赖大的兄弟,可平日里沉迷酒色,整个人的气色和精神都远不如赖大。
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太舒服的精明油滑劲儿,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史苗叩了头,才站起身来,说道:
“太爷去年生了一场病,老爷让我来接四姑娘回去,好见上一面。原本家里大爷要亲自来的,可巧出门前也生病了,来不了。”
外面忽然响了一声春雷,雨丝倾洒而下,枝头欢闹的鸟儿,此刻也没了声响,只余落雨的沙沙声。
原来贾蓉还要亲自来。史苗听了,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狐疑。
什么时候惜春这丫头这么受宁国府重视了?那一心求佛问道的贾敬,临了居然还生出了父女之情?
一个赖二出面就已经够让人意外的了,居然还要出动贾蓉。
想当初惜春被送来的时候,年纪还小,也没见宁国府如此上心。
贾敬生病的事,先前荣国府也收到过信,如今又多了贾蓉生病这一出,于情于理都该问候一番。
史苗便开口问赖二:“如今太爷可大安了?”
赖二心里清楚这老太太精明得很,被她那锐利的目光盯着,心里直发毛,不太自在,但还是恭顺地回答道:“太爷年底就已经大安了,先前家中来信,老爷和大爷也都安好,老太太还请放心。”
史苗见他回答得滴水不漏,也没有再多追问,只是对赖二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也不必一直在跟前伺候了,回去见见你老娘吧!”
赖二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史苗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赶忙叮嘱下面的人,一定要多多留意宁国府来人在府里和
哪些人走动。
一面又安排让人赶紧去给惜春收拾东西。
宁国府来接人的理由,实在合情合理,若贾敬真有个三长两短,惜春这边不管真情假意,礼数做到位了,将来也能少落些别人的话柄。
惜春乍然得知自己要回金陵,登时就笑不出来了,又不敢哭,眼眶微微泛红,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惜春早在荣国府,比在宁国府日子不知好上多少。
可碍于父女人伦,她又不得不回去。
史苗看出了惜春的心思,特意叮嘱他们要快些赶路,一面又让人给贾敏去信,想着倘若在路上还能遇上,刚好可以结伴而行,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史苗总觉得宁国府来人透着蹊跷,不想让他们在京城多做逗留,故而急急地催着他们出发了。
她在给贾敏的信中也特意提到此事,让她务必万分留意。
自从惜春也走了之后,史苗便一直在家中焦急地等着消息。
古时候交通不便,车马缓慢,林如海又不是急着去赴任,只要有心稍微等等,就有可能等到惜春一行人。
然而回信却迟迟不见踪影,让人焦心。
就这样过了二十来天,终于有报信的回来了,带来的却是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家中贾赦去庙里还愿,贾政往衙门上班了,几个哥儿去给先生贺寿,二房关氏领着两个孙媳出去史家做客。
唯有周氏得了风寒,好些天都不好出门,吃了好几天药,今日才好了七八分,便强撑着身子,重新到史苗跟前请安服侍。
听到那噩耗的瞬间,年岁最高的史苗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周氏却双腿一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当场差点厥过去,幸好被两个眼疾手快的丫鬟及时扶住,才将她挪到椅子上歇着。
探春原本正安静地坐着,听到这个消息,猛地攥着帕子站起身来,也顾不得平日里的仪态规矩,声音中满是震惊与急切,大声问道:“可是真的?!”
那婆子吓得浑身发抖,说话也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说道:
“千真万确,姑奶奶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匪兵流寇,四姑娘和姑奶奶还有姑老爷都平安无事,可林姑娘却被冲散了,如今还下落不明,怎么都找不见人呐……”
第169章
潮湿而压抑的空气,沉甸甸让人喘不过气。
屋内的众人在这沉闷的氛围中,这一刹那皆如木雕泥塑。
一道晴天霹雳,刹那间又劈开屋内冻结的空气。
周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击,差点再次晕倒。
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镇定匆匆瞥了一眼史苗。
目光中满是无助与迷茫,随后又急切地投向正在瑟瑟发抖的婆子。
周氏的嘴唇哆哆嗦嗦,许久才吐出几个不成调的字眼:“怎么会这样!”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那可是堂堂的朝廷命官,不是无足轻重的九品芝麻官!”
林家此番出行,人口众多,还有来接惜春的人也不在少数。到底是怎样规模的匪患,才会让他们被冲散得如此彻底?
众人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可怕的场景,那些血腥与混乱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
周氏咳嗽起来,她的脸因咳嗽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她紧咬着牙,愤愤道:“自古只有匪盗怕官兵,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史苗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似乎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气。
史苗强撑着身子,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身旁的桌子试图用,让自己镇定下来。
内心在不断地挣扎与安慰自己,黛玉好歹有仙家咒术护身,她是神仙转世,肯定不会有事。
不安却如汹涌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心里十分清楚,朝廷里有些人,对林如海的任命极为不满,这其中的蹊跷,难以言说。
史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脸色凝重得如同乌云,沉声道:“怕的就是这不是一般的贼寇。”
说着,她急切地看向那传话的婆子:“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婆子却只是低着头,眼神闪躲,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内心的恐惧与紧张。
她只是传话的,根本说不出内情。
林大人半路遭劫的消息早已如插上翅膀般飞报到朝廷。
即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递,可依着如今的交通状况,这也已是四五日前发生的事情了。
周氏总算彻底回过神来,她猛地一跺脚,冲着下人急切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大老爷找回来!”
周氏她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旁的探春,脸色也煞白如纸,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的时不时地看向门口方向,真希望能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带来好消息。
史苗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阵强过一阵的胀痛袭来,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有些不舒服,想自己静一静,你们先出去吧。”
她的声音虽然尽量保持平静,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老太太,您……”
周氏和探春满脸担忧,生怕她会突然倒下。
“放心,我经历过的风浪也不少,得好好想想。”
史苗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
众人无奈,只能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关门的那一刻,史苗隐约还能听到低声的叹息与担忧。
门刚关上,史苗便踉跄着冲向柜子,手忙脚乱地翻找出那半截神香,她的手指抖个不停,费了好大劲才点燃火折子。
随着轻烟袅袅升起,史苗只觉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坍缩,眨眼间,便陷入一片云雾蒸腾之中。那云雾浓稠而厚重,仿佛有生命一般,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你这时候找我,所为何事?”
许久,一个清冷的声音从缥缈的云雾中悠悠传来,带着一种空灵与神秘的气息。
烟雾缓缓散开,一座雕栏玉砌的仙宫出现在眼前,下方的仙池中,莲花朵朵,宛如仙子翩翩,莲蓬散发着奇异迷人的光泽。
警幻仙姑手持一个莲蓬,似笑非笑地站在池边,她的身影在云雾与莲花的映衬下,隐隐绰绰。
史苗连忙抱拳行礼,神色焦急,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绛珠仙子在人间遭了大难,我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只能恳请仙子相助!”
警幻仙姑神色淡然,轻轻把玩着手中的莲蓬,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先前给了她护身咒法,性命应当无忧。你们凡人不是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什么筋骨。她在人间逍遥了十几年,如今受点波折,你这当祖母的,倒心疼起来了?”
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调侃,仿佛世间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
史苗张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说起。
她心里清楚,神仙眼中的波折,和凡人所经历的苦难,根本不是一回事。
她也不奢望立刻救回黛玉,只想知道黛玉身在何处。
可这茫茫尘世,没有天眼,她能指望的,唯有眼前这位仙姑。
“天机不可泄露。若我泄露天机,岂不是折损她在凡间历劫的功德?”警幻仙姑倒是很坚决讲原则,似笑非笑,又卖起了关子,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史苗满心无奈,暗自懊悔,要是当初把这神香给黛玉带着,说不定此刻就能保她平安。
还没等史苗再说什么,警幻仙姑却突然眼前一亮,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兴致勃勃道:“难得你来一趟,正好陪我去看看下界的神瑛侍者,如今怎样了。”
她的动作轻快而随意,丝毫没将史苗所提的事放在心上,似乎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史苗心里暗暗叫苦,本以为神仙在天上,能随时知晓人间事,看来这神魔的世界,也有着难以跨越的信息鸿沟。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想要拒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话还没出口,周围又是一阵烟雾弥漫。待烟雾散去,史苗已回到自己房中,那半截神香,才燃了一点,却已熄灭。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雾气息,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仙姑?仙姑何在?”史苗急切地呼喊,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
回应她的 ,只有空荡荡的寂静。
许久,那个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所求之事,自有缘法。我这便去神瑛侍者处,你不必挂念。”
那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耳边。
挂念?
史苗才没心情挂什么仙子。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心的无奈与愤懑:“这到底是谁找谁帮忙啊!”
姑且信她一回,黛玉不会有性命之忧。
却说警幻仙姑借着史苗召唤她的机会,顺势跟着史苗来到下界,一到荣国府,她就约莫能感受到神瑛侍者的气息,趁着幻形未散,警幻仙姑飘飘荡荡,越过一条宁荣街,往甄宝玉所住院落去。
才一靠近,便能感觉到一股股淫靡浊气,腌臜腥臭,扑面而来。
没有绛珠还泪,也无人在神瑛侍者身边不时提点拨乱反正,这神瑛侍者显然是走了歪道,将来历练结束,怕是要折损了修为。
警幻仙姑正惋惜时,忽而又想起来,神瑛侍者约莫也没多少修为和功德,而今绛珠仙草和他各修各的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倘若真有什么泪水还恩,岂不是损绛珠而利他?
也是上回史苗误入太虚幻境给众仙子的警醒,务必将那花园子盯好了,别让那些刚刚化形不谙世事的仙花仙草,又被随便几句话就诓骗了去。
警幻仙姑忍着不适靠近甄家宝玉,一看他项圈上的石头,原本应该是个有灵气的物件,此刻却也被浊气染混混沌沌。
看来神瑛侍者道心不稳,已是在万丈红尘中迷了眼。
通灵宝玉不是个俗物,也感受到了神仙灵气,刚刚开口:“仙子……你是……”
警幻化形时辰已到,顷刻间散去身形。
吧嗒一声,项圈上的通灵宝玉掉落下来。
“哎呦!”
跟在宝玉身后的嬷嬷赶紧弯腰小心翼翼捡起来:“二爷可要当心些,这在您的命根子啊!”
都道是甄宝玉原先的项圈陈旧,王夫人即刻命人去寻了匠人,重新给宝玉做一个稳当的络子。
荣国府那边,过不了多时,去找贾赦的人回来了,说大老爷得知消息后,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进宫去了。
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这无疑是在公然挑战朝廷的威严。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简直大逆不道。
夜幕如墨,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整座城。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给这个本就不安的夜晚增添了几分阴森气息。
贾赦和贾政直到深夜才回来,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与凝重,脚步也沉甸甸的。
朝廷已经知晓此事,当地官员也在全力缉拿匪徒。
对方对林家的行程了如指掌,特意选在金陵附近的鱼口渡下手。
那是个并不繁华的小镇,南下的船只常在此歇脚。事发时,正巧有漕运的粮船经过,一群水匪趁乱而起,场面乱作一团。等众人回过神,黛玉和几个随行的嬷嬷、丫鬟,早已没了踪影。
黛玉等人的失踪,更是让整个局势变得扑朔迷离。
听到这些,众人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看来,黛玉并非走散,极有可能是被绑架了。
山高路远,荣国府有心无力,除了等待和寻找,别无他法。
而此时,在通往金陵的官道上,一辆破旧的马车正艰难前行。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车轮每转动一下,都要陷入深深的泥坑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旁的水田倒映着阴沉的天空,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马车突然猛地一震,被水坑里的石头绊住,动弹不得。
车上的人只好下来推车,费了好大劲,才让马车重新上路。
众人的衣服上沾了泥水,脸上也写满了疲惫与无奈。
丫头暮雨嘴唇干裂起皮,头上挽着发髻,裹着巾帕,一身书童打扮。她自幼在林家娇生惯养,哪受过这般颠簸,眼眶里满是委屈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不满,时不时地看向黛玉,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
“姑娘,咱们都走了这么远了,为什么不跟刚才的官兵说明情况呢?”
暮雨看向黛玉,眼中满是不解,只要说明身份,就能和老爷夫人团聚了。
她们一开始就应该回渡口去,说不定老爷太太还在那儿等着呢!。
听得出来,丫头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黛玉脸色一沉,厉声道:“那些根本不是匪徒,是冲着我们来的官兵。现在局势不明,要是错把他们当好人,那才是自投罗网!”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警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危险。
黛玉见到了那些人的刀柄纹样,分明是军中制式,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旁脸上有块大胎记的丑姑嬷嬷,板起脸,训斥道:“姑娘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咱们现在相依为命,容不得半点差错!”
丑姑的声音严厉而果断,带着几分嘶哑的寒意,让人不敢违抗。
这一路实在难走,马车的速度还不如步行。
黛玉索性下了车,和丑姑走在前面。
她压低声音问:“东西带好了吗?”
丑姑摸了摸怀里的物件,神色坚定:“放心,姑娘,我会用。”
“姑娘这么小心 ,是怕有人绑架您,威胁大人吗?“丑姑轻声问。
黛玉望着远处隐约的人家,眼中满是忧虑:“确有这个考量,只希望消息能传到父亲母亲那儿,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现在咱们势单力薄,先自保再从长计议。”
黛玉不敢折返,那些人应该是冲她们来的,若不是那天做了男装打扮,恐怕她们根本跑不脱。
还好丑姑警觉,解铃一搜不起眼的小船,悄悄顺着旁边一条水道滑走才得以脱身。
上岸之后,丑姑花了大价钱,买了辆马车。为了方便行动,众人下船后都扮作男装,黛玉也不例外。
丑姑停住脚步,看了看黛玉,又道:“姑娘说得对,不过您还是得再遮掩一下容貌,太惹眼了。”
黛玉听了,用手沾了泥水,顾不得脏,将脸抹花,丑姑觉得不够,又故意把她衣衫也弄上泥痕。
幸好她们带了地图和指南针,不至于迷失方向。
眼下离金陵已经不远,顺着官道很快就能到达。
一路朝着金陵赶去,眼看到了金陵城马上就要到了,却因天色已晚,今夜只能继续个庄户借宿。
“姑娘,天不早了,明天再进城吧,今晚就在这儿歇脚。”丑姑提议道。
半夜赶路并不明智,今夜月色肯定不好。
暮雨累得腰酸背痛,连忙附和:“要不,咱们去前面借宿一晚吧。”
过了这一处庄子,怕是天黑都找不到住处。
那户人家收了钱,倒也爽快,腾出了屋子。
黛玉刚要下车,只听嘎吱一声,车轴竟突然断了。
黛玉差点从车上栽倒下来。
“姑娘,小心!”
暮雨一声惊呼,赶紧把黛玉扶助,却因太过慌张,暴露了女子身份。
仿佛在寂静的夜晚投下一颗石子,打破了原本的平静,让众人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天色渐暗,那户人家的媳妇好奇地凑过来,本想看看是哪家公子,没想到竟是个姑娘。
真真是个稀罕事。
她笑着上前说:“怕是赶路太久,车轴断了。明天就是走路,早点进城也来得及。”
说着,又上下打量黛玉,“一路上扮成男子,真是辛苦。这么俊俏的姑娘,可得小心些。”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与关切。
丑姑神色镇定作答,装作无奈为难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家里遭了难,姊妹出来投靠亲戚,实在是迫不得已。”
暮雨和黛玉看着,年岁上就是姊妹。
那媳妇又热心问道:“你们是哪家的?说不定我们太太心善,能帮上忙。”
丑姑却只是笑了笑,含糊道:“算不上什么大户,舅姥爷不过是个教书先生。”
她不想过多暴露自己的身份。
本想安静借宿一晚,没想到还是引起了注意。丑姑不动声色地打听:“瞧着您不凡,必定不是寻常人家,敢问此处是家的庄子?”
那媳妇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扶了扶头上的银簪,得意洋洋:“这是金陵薛家的庄子,你们从外地来,可能没听说过。在这城里随便问问,就知道我们家的来头了。”
媳妇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与骄傲,仿佛当薛家的庄户无比荣耀。
金陵城的薛家,除了原先住在甄家的那个薛家,还会有哪一家?
竟有可能是一户认得的人家,暮雨心头不由生出几分喜色,小声道:“原来是那一家。”
暮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刚要开口,却被黛玉狠狠掐了一下手背。
她抬头,正撞上丑姑冰冷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170章
那媳妇见丑姑的神色骇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讪讪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很不自在。
她眼神游移不定,不敢直视对方,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
“既然如此,你们好生歇着。”
媳妇脚步匆匆地离去,很快便隐没在夜色里,不多时却又来问还要什么,可要预备饭食,丑姑拒绝了,只让她烧些水来。
她们给的银钱不少,这媳妇倒也动作麻利。
天色越黑,风也渐渐大了,横冲直撞,摇晃着屋后的树,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媳妇回到家中,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她忽然想到什么,快步冲向柜子,猛地拉开柜门,一阵翻箱倒柜,衣物、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柜子深处摸到了一截蜡烛,蜡油凝结成不规则的块状。
她如获至宝,又翻找出一盏羊角小灯,轻轻吹去灯罩上积着的灰尘,仔细擦拭着。
小心翼翼地捧着蜡烛和小灯,朝着客人们居住的屋子走去。
此时黛玉刚刚用温水擦洗了身子,脸上上还挂着一点水珠,换下的那身沾了泥污的衣裳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泥渍在灯光下黑黢黢的。
借住的屋子算不上干净,墙壁被岁月侵蚀得满是斑驳的水渍,地面有些坑洼不平,稍不留意就可能被绊倒。
好在这户人家家境尚可,勉强能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屋内点着两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仅仅照亮了方寸之地。
丑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身形隐匿在阴影之中,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一潭死水,但眼神却警惕的不时地扫向门口,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
昏黄的灯光洒在她脸上,那块醒目的胎记显得愈发狰狞恐怖。
暮雨站在一旁,头微微低着,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把衣角都揪出了褶皱。
她今天一声“姑娘”,不慎暴露了她们的身份,虽说已经到了金陵城边上,明日就能进城,可没完全安定下来,总觉得危机四伏。
她一颗心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暮雨偷偷抬眼,瞧了瞧黛玉,见姑娘并未怪罪,可那高悬的心依旧落不下来。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
丑姑忽然起身,脚步轻缓却沉稳地走到门边,检查了一下门栓,门栓发出嘎吱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惊得暮雨微微一颤。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暮雨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看向黛玉。
得到黛玉微微点头的示意后,她才战战兢兢地走向门口。
黛玉放下床上的帐子,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是我。”
外面传来今天给她们腾屋子女人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丑姑立刻警觉起来,声音低沉而冷峻:“有什么事?已经预备歇下了。”
她的耳朵贴在门板上。
屋外那女人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道:“我从先前嫁妆里翻出一盏灯,送来给您照亮。”
丑姑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风声、远处传来的犬吠声交织在一起,但没有其他异常声响。
她谨慎地示意暮雨去开门,自己则悄悄躲在一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危险,眼神中透露出满满的戒备。
暮雨走过去,缓缓打开门。
门轴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
那媳妇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盏羊角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她的脸,忽明忽暗,显得有些诡异。
暮雨小声道谢,声音轻很轻:“劳您跑一趟,多谢。”
她的眼睛不停地在四周扫视,双手紧紧地握着门把,仿佛握着一根救命稻草。
那女人又往屋里看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好奇。
暮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妹妹已经睡下了。”
她的笑容僵硬而不自然,手心里全是冷汗,把木门把手都浸湿了。
借着微弱的烛光,那媳妇看清了暮雨的模样,不禁眼前一亮,心中暗忖今日夸的那一句清俊实在是太轻描淡写,眼前这姑娘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精光,在这黯淡的光线下一闪而过。
媳妇又体贴温和的说道:“庄子上有人会修车,明儿你们使了银子,一会儿就帮你们修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羊角灯递给暮雨。
暮雨嗯了一声,回了一个笑容:“天色不早,姐姐也早些去歇着,路上黑,多多小心。”
暮雨接过灯,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眼神里的警惕也渐渐淡了。
那媳妇见她谈吐不凡,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越发觉得这群人来历不凡,笑容更加和善:
“瞧着你们必定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可叹遭了难,往后必定会好的,这一路我走惯了,不妨事。”
暮雨得了灯,拿回来轻轻放下,嬷嬷关了门。
暮雨看着这盏羊角灯,比之前简陋的油灯亮堂许多,心里紧绷几日的弦总算松了些。
她不禁感叹:“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一时间,暮雨心里因暴露姑娘身份而产生的愧疚感也淡了几分,想着或许因为对方知道她们是女子,才这般热心送来一盏灯。
丑姑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暮雨 。
她心里清楚,这世间人心复杂,不可轻易相信他人,尤其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黛玉慢慢从床上下来,走到暮雨身边,也看了看这盏羊角灯。
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往昔在家中,琉璃灯都不足为奇,如今一盏普通的羊角小灯,却成了珍贵之物。
暮雨感慨道:“倘若说出咱们的来历,这大姐许是更加上心。”
何至于此呢!原本一路上好些苦都不必吃的。
暮雨是有怨的,看向黛玉的眼神里不解与疑惑,她不明白姑娘为何这般谨慎,处处隐忍。
暮雨自觉这一路吃尽苦头,当下越发觉得姑娘谨慎得过了头。
丑姑兜头就给暮雨泼了一盆冷水,语气严厉得像一把利刃:
“旁人家也就罢,莫要忘了这是哪个薛家,家里人犯了人命还能逍遥法外,岂是好的?旁人与你三分好,你就当神仙菩萨,几时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丑姑的眼神犀利,暮雨不敢和嬷嬷争辩,只能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吐吐舌头,一副委屈又无奈的样子。她知道嬷嬷是为她们好,可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即便那女人处处示好,丑姑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和另一个婆子轮番守夜。
她们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四周弥漫着令人压抑的黑暗,只有羊角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不定。
等黛玉睡下,丑姑索性就直接将灯灭了,一刻也不敢放松。
天灰蒙蒙亮,丑姑轻轻摇醒睡得并不安稳的黛玉,声音急促而紧张:“姑娘,那个媳妇和她男人出去了,一脸的奸笑,不知在谋划什么。”
黛玉本是和衣而卧,当即坐起身,神情严肃,眼神里透露出警惕与冷静:“她男人?”
丑姑眼中满是血丝,神情疲惫,与黛玉解释道:“昨个后半夜回来的,那边厢灯亮了许久,我也不好靠过去细听。”
丑姑紧紧皱着眉头,回想起昨晚的情景,心里越发不安。
早知道就不宿在这一家了。
也是她看这家屋子院子最好,想着让姑娘住的舒坦些。
丑姑昨夜就察觉到了异样,可黑灯瞎火,道路又不熟,根本无法脱身去一探究竟。
原本定下轮流守夜,可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最后竟是一夜未眠,时刻警惕着黑暗中的危险。
暮雨也起来了,浑身酸痛,她咕咕哝哝在旁道:“没准是给咱们寻修马车的人去了。”
暮雨满心带着侥幸,试图说服众人不要往坏处想。
丑姑也懒得继续分辨,她不想在姑娘面前落个针对暮雨的印象。
这些年走南闯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丑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丑姑侧身看向黛玉,等待着姑娘的指示。
黛玉此时已经穿好鞋子,将昨夜脱下来的脏衣裳套在最外面,动作迅速而利落:“先吃些干粮充饥,一会儿天再亮些,咱们就走。”
说完,黛玉已是从随身小包袱里把地图册子拿出来。这一路虽然方向没错,但每到一处还是要问路。
她们没有快马,若是真遇到危险,未必能跑得脱,必要时候只能说明身份。
虽然不喜薛家,但好歹是一户听闻过的人家,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丑姑去院子中查看马车的情况,刚好有个老农妇在门口探头探脑,眼神里透着好奇。
丑姑上前去问路,没想到这农妇的儿子就会修车子,听说这边有车坏了,想着能赚一笔钱,还真遇上了主顾。
丑姑说要修车,那农妇倒也热心乐颠颠把儿子叫来,竟是个一只脚有点跛的瘸子。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仔细瞧了瞧马车,说道:“车轴没断,只是错了位置,找几个人抬起来,复位以后固定大约就能将就着用。”
这人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丑姑花了几十文钱,跛子找来几个庄户男女,一起抬了车,很快就修好了。
这些人以为丑姑她们是请来的客人,倒显得很尊重,拿钱的时候也是诚惶诚恐的模样。
这边丑姑忙着修车问路,另一头薛蟠还在酣梦未醒,就被人又摇又晃:
“大爷,有个天仙似的女扮男装投靠亲戚的小姐,如今就住在我们那院子里。”
谄媚的声音在薛蟠耳边响起,像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扰得他心烦意乱。
薛蟠迷迷糊糊睁眼,正恼恨有人扰了自己的美梦,睁眼一看,却是昨个和自己凑趣喝酒的薛百富。
他皱着眉头,脑袋还有些晕,宿醉的头痛让他更加烦躁,要不是躺着不方便,肯定要给薛百富一脚。
薛蟠怒道:“什么貌若天仙,打量着大爷没见过好的?”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满和不屑,伸手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
薛白富低头哈腰,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大爷,我家媳妇看得真真的,说是投靠亲戚来的一对姊妹,说话文雅,知书识礼,温柔得很,也不知遇到什么难处,竟打扮成男子模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薛蟠的表情,眼中贪婪,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进了自己的口袋。
为了让话更有诱惑力,薛百富声音抑扬顿挫,像个说书人:“你不知道,那两位小姐,就算穿着寻常布衣,竟然还是绝色,难得,实在难得!故而小人早早寻了大爷,想让大爷这样的善心人,帮一帮这对姐妹花。”
这一番话,反而让薛蟠忽然膨胀起来,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猛的坐起身,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既然是落难佳人,肯定等着大爷去搭救,好成就一段佳话!依你所说,爷去救一救风尘。”
薛百富在这头说,她女人在另一头说。不多时,整个庄子都知道他们那儿收留了一对落难姐妹。
薛姨妈隔着窗户听见院里的动静。
正走出来,就见薛蟠往院门那边走去,脚步匆忙,神色间满是急切。
薛蟠出海许久,薛姨妈一度以为儿子回不来了,里晓得在绝望之时,薛蟠竟然回来了,还带回一船的货,虽赚得不多,却也得了千八百两银子。
薛家老爷看这个儿子总算有几分顺眼,这回打发薛蟠到庄子上,薛姨妈说要来散心,硬要薛蟠当一回孝子。
宝钗婚事正筹备到要紧时候,正好免得薛蟠在城内惹事。
反正宝钗出嫁,薛蟠这个已经名义上不在的哥哥的,必定不能出现,冯渊家上下亲族,又不是真死绝了,若是薛蟠在城里,难免会生出一些事端。
薛蟠在庄子上乐子有限,这薛百富的女人,他也算玩过一回,和城里的粉头相比,虽然少了几分妩媚,但也有别样的野趣。
薛姨妈知道薛蟠脾性,必定是呆不住,有人投宿的事,薛姨妈听得七七八八,她叫住薛蟠劝道:
“莫要胡闹了,既然人家遭了难,就该想法子搭救,也算一桩善事功德。”
再怎么知道儿子的德行,薛姨妈总是忍不住溺爱,说出来的话并没有多少分量。
薛蟠被勾起了心里的欲念,此刻哪里还忍得住。
恨不得当场去见一见那个美若天仙的小女子是何等模样。
但薛蟠在母亲跟前还是一副装乖,话说得极为好听:
“儿子岂是那等趁人之危的人?母亲放心,若真那么好,儿子我收了她,安安心心学了好,省得母亲操心,岂不是一件美事。”
薛姨妈却道:“莫要唐突人家,好生说话。”
说白了,薛姨妈也未当一回事,这等落难人家,来到金陵无依无靠,无根无基,要真是个读书人家的姑娘,薛蟠又愿意的话,当真最适合不过。
薛蟠这年岁,早就该定下来,成婚生子,也好留个后。
薛姨妈满心打算着,不管儿子看得上看不上,只等宝钗那边事情一了,务必要给儿子安排亲事。
当母亲的最知道儿子脾
性,薛姨妈平日里说薛蟠,也只是嘴上说说。
她早就习惯儿子如此不正经,知道拦也拦不住,只能再拉着絮絮叨叨叮嘱一番,莫要唐突,闹出事来。
薛蟠满口应着,已是在母亲跟前夸下海口,屁颠颠被下人应承着,故意带着两个仆从,骑上马,装出一点气势来。
马蹄声在寂静的庄子里格外响亮,宣告着薛家大爷的到来。
天已经大亮了,阳光洒在屋内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晨风一吹,薛蟠先前的宿醉清醒了几分。
几人到时,正好见薛百富的媳妇在院子里和人说话。瞧着这群人是要走的模样。
薛百富看这状况,暗自庆幸。
还好他们两口子聪明,没半点耽搁,一早就去把薛蟠引过来。
若是能成了这一桩好事,薛大爷一高兴,银子可不是流水一般的来?
要知道这些时日为了讨这位爷欢心,他耗了多少精神,花了多少心思,眼看薛蟠就要腻了,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财神爷跑掉。
薛百富殷勤的指着院子里面,邀功似的对薛蟠说:“大爷您看,就是那一个!”
薛蟠从马上下来,隔着矮矮的院墙往里面看,哪里有什么美人,他只看见一个长疤丑婆子的正脸,顿时就觉得被骗了。
薛大傻子也不全然是傻的,略微讲究人家找奴婢小厮都要平头正脸,能找这样的嬷嬷,那小姐必然是个丑八怪。
薛蟠顿时怒从心上起,斜眼看着薛百富,一声冷笑:“哪一个?我只瞧那婆子的脸吓人!”
薛蟠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一脸厌恶。
没办法,这婆子确实很丑,薛百富有些着急,他其实没见过人,只是听媳妇说是美人,还好这时候马车后面有人站起来。
薛百富忙道:“刚刚站起来的一个!爷看清了吗?”。
方才弯腰起身的人是暮雨,虽然梳了小童的发髻,但脸貌周正清秀,当下反而显出天然去雕饰的美。
薛蟠见了好几日乡野村姑,早已看得腻烦,今日得见此人,气韵尤为不同,险些酥倒在地:“果然是个美人!”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暮雨,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
院子里,薛百富的媳妇还在热心挽留,脸上笑盈盈的:
“我们家太太也在庄子上,正好缺人说说话,不如请姑娘去见见我们太太,太太素来仁善,定会愿意帮姑娘的忙。”
丑姑看出来此人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神中却透露出狡黠。
丑姑也笑着推辞:“多谢昨日款待,而今我们忙着赶路,等寻到家人,再来谢您的主家不迟。”
这媳妇说得有鼻子有眼,瞧着一片真挚,换个道行浅的,恐怕都分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她们绝对是要动身的。
丑姑察觉到有人过来,一回头,打眼就看见这媳妇的男人,还领着另外几个男子,衣裳最好那个一看就是主子模样。
隔着刚胸口的矮墙,那男子眼神贪婪的望着院子内。
薛百利媳妇见事情败露,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干笑两声:
“真真是凑巧,今日我去太太那边,说起你们的事,太太听见了,非要让大爷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都这般时候,那媳妇还是一副真心诚意的口吻,半点不见心虚,果然厉害。
暮雨一抬头,与薛蟠对上视线,后脊背都发寒,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连忙退回屋内,一颗心沉了又沉。
她真是瞎了眼竟然以为她是个大好人,那大姐分明像是嬷嬷们说的老鸨。
暮雨不安的转头去看自家姑娘。
黛玉已经凑到门口,从门缝里观察外面状况。
院子里薛蟠见美人进了屋,心里像是千万只蚂蚁抓心挠肝。
但丑姑气势模样有几分威慑,这薛蟠也讲究先礼后兵。
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薛蟠麻溜绕过院墙,赔笑道:
“嬷嬷莫恼,我们也是好人家,莫要吓坏了您家姑娘。”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刚刚暮雨进去的屋里瞟,眼神中充满了贪婪和欲望,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黛玉一回身,从一直随身的小包袱里掏出一把火器,拿在手中,紧紧握住。
气氛一时间僵持住了,丑姑并未答话。
这时屋内忽然有人道:“嬷嬷你先进来,我们有话吩咐。”
听这声音,宛如莺啼,薛蟠的另半边,也要酥了。
薛蟠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以为美人已经被自己蛰伏,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
他往前迈了一步,却被丑姑拦住了去路。
丑姑眼神冰冷,宛如一只护崽的母兽,恶狠狠,盯着薛蟠,让薛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料屋里又道:“莫要唐突了公子,嬷嬷还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