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江上峰青 对傅家,对傅声,我永远忠诚……
“局长, 走这边!”
傅君贤乘坐的押运车被劫的消息,在极端的时间内迅速传回到军部和首都特警局。
虽然今晚警备部原有的警力被临时抽调走大半,可剩余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 外加军部火速派人前来封锁,想要在首都市区内走陆路突围出城, 显然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穿过一条暗巷, 一老一少来到不夜城侧面一家夜间关门的药店外。见赵皖江拉开最外侧的防盗门, 熟练地输入密码, 傅君贤惊讶地微微蹙眉:
“安全屋还能用?我以为早被新党封干净了。”
“最近我联络到了第七组两个兄弟, 他们说首都还有两三个安全屋,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用。”赵皖江输完密码, 把第二层防盗门推上去,走到墙边伸手一勾,取下一串车钥匙。
二人穿过药店来到一扇门前,赵皖江推开门, 药店后身本该是仓库的地方停着一辆车,墙上挂着数量客观、不同型号的武器。
二人分头摘下几把枪背上,赵皖江打开后备箱,装了几个背包和一箱弹药, 关上车门。
待二人上了车,赵皖江发动车子, 这才笑了一声。
“师父箭矢犹锋啊, ”车子开入后街,这种危急时刻他也有心情开玩笑,“说实话,这一次只要您体能跟得上,保您逃出去易如反掌。”
傅君贤一边检查手里的枪一边嗤笑:“你的老领导立二等功的时候, 你小子不知道在哪儿撒尿和泥呢。说吧,你是怎么让那些人配合你演这出戏的?”
赵皖江换了档,一手摘下背着的枪递给傅君贤:
“果然瞒不过您。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不夜城替他们老板卖命,之前军部想吞并不夜城,我嘛……算是间接解了他们老板的困,所以这次借给我二十个人,对不夜城来说没什么难的。”
傅君贤又拿起这把枪开始检查:“可凭你自己,怎么能预知到新党什么时候动手?还有,现在咱们是逃出来了,然后呢?靠这两把铁疙瘩,怎么突破陆上的关卡?”
赵皖江刚还吊儿郎当地笑着,闻言忽然沉默了。
傅君贤检查完枪,把东西扔到后排,这才发觉老手下的不对劲。
“赵二。”傅君贤沉声说。
赵皖江猛踩油门,有些不自然地咬住后槽牙。
“局长,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您可能一时理解不了。”赵皖江盯着路前方,缓缓说道,“一开始,我也无法理解。但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证,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见到什么,您都可以选择相信,就像之前我也选择了相信一样。”
傅君贤怔住了。
……
夜晚的首都江畔码头。
秋冬交替之际,江岸上的风愈发紧了。码头装货的船只不多,搬运集装箱的机器轰鸣阵阵,低沉的震频回荡在黑色的水面。
汽车停在码头边上,傅君贤拉开车门下车,一阵凛风卷起江面上的寒气,他裹紧了外套低下头,待风力退散,抬眼望去,这才看见一个套着黑色长风衣,里面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的正前方。
一阵沉默,直到裴野沉下声线,恭敬地唤道:
“——傅叔叔。”
傅君贤眼底波光一动。
一老一少相对而立,远处升降机机械地运转着,升空的集装箱挡住一方月华,裴野整个人随之埋没入比夜还深的黑暗里。
裴野低眉道:“傅叔叔,情况二哥在路上一定都和您讲明了,时间紧迫,我们就长话短说。”
“上了这艘船,委屈您将就一夜,天亮后船到并河口,七组那两个兄弟在那儿接应您,在那换一艘船,出国。我已经托人开了一个新的账户,上面钱不多,但足够你们在那里先支撑一个月,之后那上面每个月十号会打一笔钱过来。”
顿了顿,裴野又补充道:“在国外也并不能高枕无忧,您要万事小心,咱们不能时刻联系,那样会暴露我的身份,后面我会想办法找到一个安全联系上您的方法的。”
轰鸣声盖不住江水怒涛,拍打着码头的大浪远比运转个不停的机器更加冰冷,却也透出沉郁的哀鸣。
集装箱被机械臂拖着慢慢挪开,裴野的脸慢慢沐浴在月光之下,却忽然听到傅君贤轻笑一声。
“我们好久不见了,”傅君贤深望着他,“小野。”
裴野狠狠怔住了。
回忆堪比奔流江水,席卷着裹挟全身,将他一直小心隐藏好的情绪冲刷出来,不亚于彻骨的痛。
青年闭上眼,双手却颤抖地紧握成拳。
他和傅君贤见过的次数并不多。
打来到傅声家后没多久,他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也知道傅君贤命令傅声调查过自己,他害怕这个男人的智慧与敏锐,一直不敢面对傅君贤,做贼心虚地想要躲开一切可能会和对方见面的机会。
对着傅声,他只表现出一副只愿意亲近他的怕生样子,长大之后又借口自己毕竟不是傅家人,不便于打扰他们父子二人的天伦之乐,傅声拗不过,渐渐不再提带裴野去自己父亲那里的事。
从小到大,他们之间只见过两回。
第一面是来到傅声家第一年的除夕,那也是傅声搬出去第一年,怕傅君贤一个人过年太寂寞,硬拉着裴野,三个人吃了顿年夜饭,守了夜之后傅声就带他回家了。最后一次则是裴野高中毕业那年,傅声正好也提拔为首席干部,傅君贤在外面找了家餐厅,三人吃了顿庆祝的饭。
两次见面,傅君贤对他关注都不多,但倒也随着傅声的习惯叫他小野,每次见面都封了个红包给他。
总听傅声说他的父亲如何严厉,其实生活里傅君贤并不爱说教,人老了不免又心软疼爱独子,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甚至连带着对裴野都分外的和蔼慈祥。
这一晚,是他们二人的第三次,也是没有傅声在场促成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峙。
江水汹汹,一老一少于沉默中相对凝望。
终于还是年轻的那一个沉不住气,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率先开口:
“傅叔叔,我知道这是下策,但我向您保证,出国只是权宜之计,等新党被赶下了台,我会尽快向法院和检察院递交申请,批准您以无罪之身回国。”
傅君贤微皱着眉。
岁月在男人脸上留下了痕迹,连月的折磨也让傅君贤看上去比裴野印象中更加的苍老,可对方平等地审视一切似的眼神,却瞬间让他感到好熟悉。
在组织听惯了傅君贤年轻时的丰功伟绩,可他从没当面见过对方寒刃出鞘的一面。
但这眼神是属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精英特警,乃至一个老练洞明的政治家才会有的锐利眼神。
当初在花店,裴野见到的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的“猫眼”傅声,眼里的冷色与这双眼睛如出一辙。
二十六岁境界尚未成熟的傅声,眼里的寒意已经足够震慑他,而面对傅君贤,霎那间裴野的心都揪成一团,除了不知所措的惊惶,还掺杂了几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难言的愧意。
终于,傅君贤嘴唇动了动,也不上前,依旧站在原地:
“这些都不重要。走到这个位置,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傅君贤的声音很轻,却顺着风声鼓噪着裴野的耳膜。
“我想知道,”傅君贤眼光一沉,“我的孩子在哪。”
裴野的嘴唇颤了颤,深吸口气,知道这一问他是必然逃不过了。
车内的赵皖江一直摇下车窗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里他开门下车,没成想相对而立的两人竟同时抬手,赵皖江不由得脚步一停,扶着车门呆站住。
裴野摇摇头:“二哥,不用。我和叔叔解释。”
说罢,他将视线重新落回傅君贤身上。
略一沉吟,青年阖眼又睁开,方才隐忍迟疑的光消失不见,焕然是坚定而滚烫的深望。
“傅叔叔,”裴野一字一句道,“我爱声哥,一直都很爱他。”
车后的赵皖江登时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傅君贤却毫无惊讶之色,反而低声笑起来。
“你是想向作为他家长的我提亲?”傅君贤短促地笑完,眸光却愈发刀剑相逼地紧迫,“莫非我不答应,你就打算放着小声他自生自灭不成?现在我们父子落难,你打量着就可以随意拿捏我们的命?!”
裴野咬牙:“我绝没有此意!现在能救小声的只有我——”
傅君贤厉声打断他:“你本就应该救他,这是你该赎的罪!”
裴野一下子噎住,男人却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空间,眉头紧锁着。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傅君贤慢慢说道,“想好了,重新回答我。裴野,你凭什么?”
裴野怔了怔。
广袤的天地都寂静下来,水天接融,星河坠落。
这是他终将面对的命题,也是他破茧成蝶的考验。
这一次没有人能替代他,赵皖江不行,傅声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因为这是只有他才可以给,也只有他给得起的代价。
凭什么去救傅声——凭什么去爱傅声?
沉吟良久,裴野再度睁开眼,俊朗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迟来的笑意。
他手伸进风衣口袋,拿出什么东西,轻轻一抛。
傅君贤单手接住,摊开掌心垂眼看去,忽然也愣了。
一只录音笔,绿灯闪着,正在工作中。
“这个给您。”
裴野说。
傅君贤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他,没有立刻吱声。裴野放下手,笑道:
“傅叔叔,我是个背叛过爱人的人,当时不管是出于幼稚、懦弱还是犹豫,终究都是我的过错。您说得对,拯救傅声是我该做的,可有一点是我迟早要向他、向大家所有人弥补的。”
“忠诚。”裴野缓缓说着,语气却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声哥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却被喜欢的人深深伤害过,不敢鼓起勇气去追求他渴望的爱。我做这一切,都是想告诉他别怕,我今生都不会再背叛他,永远不会。”
“今天过后,您的出逃不会与我有任何瓜葛,我有办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我有决心和所有人共进退。”
“这支录音笔同时也是一个存储器,里面有经过我整理的蛛网计划的全部资料——不止蛛网,甚至还有这段时间我搜集的有关新党内外所有官员的情报。”裴野继续道,“但凡我有任何不轨之心,即便在国外,您把这录音和资料公之于众,我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傅君贤看着裴野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色彩。
“把把柄交到我手里,这是你臣服的证明?”他问。
裴野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我忠诚的证明,”裴野轻轻道,“对傅家,对傅声,我永远忠诚。”
傅君贤无言地凝视着裴野坚定回望的双眼,握紧了手中的录音笔。半晌,男人嘴角微微上扬,将东西揣进上衣口袋。
“希望你能用行动证明给我,证明给小声看。”
傅君贤说。
裴野眼底闪过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的光。他终于露出一丝感激的笑:“谢谢傅叔叔给我这个机会。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远处轮船的甲板上不断有船员走过,赵皖江还是忍不住在后头催促:
“局长,他们会排查到这儿的,上船吧!”
傅君贤嗯了一声,见赵皖江走过来,回头拍了拍他的肩。
“保重,”傅君贤说,“我等你完成任务,咱们活着相见的那天。”
一席话勾起铁汉柔情,赵皖江声音像掺了一把沙子地干涩起来:“是,局长。”
傅君贤不再多言,转身向码头走去,裴野侧过身给他让出路来。
猎猎的风中,青年黑色长风衣的下摆鼓动,划过上下翻飞的凌厉线条。
擦身而过,傅君贤却再次停步,扭过头盯着裴野。
“我走了,新党可是不会放任不管的,”傅君贤幽幽开口,“迄今为止你们的行动都一帆风顺,这可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要是你们组织的人反应过来是你在捣鬼,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裴野回答道:“现在组织最要紧的事就是尽快助主席当选。我想,营救您之后无论是我还是民主派都要消停一阵子,干扰大选的事从长计议——”
傅君贤忽然截断了他的陈述。
“思路错了,”傅君贤沉声说,“欲速则不达,可新党主席竞选的事不一样。”
“其他的小事可以慢慢来,甚至可以让渡一些利益,吃点闷亏,营造假象蒙蔽对手,但战线决不能拉长,拖过这个冬天,新党站稳脚跟,民主派就没有赢面了。”
裴野有些惊讶地抬眸。
傅君贤长时间与外界消息隔绝,仅凭车上十来分钟的时间,赵皖江的只言片语,就足够让他整合信息,分析局势,为裴野给出指导性的战略方针。
小事缓,大事急。
思考了一小会儿,裴野扬起嘴角。
“非常规的时刻,确实不能走寻常路,”他自信一笑,“谢谢傅叔叔提醒,我明白了。”
傅君贤轻轻哼笑,忽然抬眸仔细打量一番裴野的脸。
“你的确成长得很快。我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小野。”
裴野狠狠愣住,倏地转身,傅君贤却已经抬脚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年瞳孔猛然一震,不禁喃喃自语:“傅叔叔……”
轮船深沉的笛声悠然轰响,男人的背影很快混入人群,消失于夜幕的码头下。
赵皖江三两步跑过来,拽了拽裴野:“走吧小野,这里可不能久留,今晚红灯区是你带人查封的,现在你理应在特警局审人才对!”
裴野有些木然地点点头,跟着赵皖江往回走,没走多远,他忽然脚下定住,不由自主转身远眺。
黑夜里的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横波暗渡。原本该灯火常亮的两岸街区,因为持久的动荡不安,如今纷纷灭了灯光,各处一片垂死般的静谧。
裴野凝视着深渊般的江景,良久不能回神。
第102章 星离雨散 像极了一把纤细却能割断人咽……
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杯被搁在桌上:
“声哥, 吃药。”
傅声关掉平板电脑屏幕,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端起杯子。
徐怀宇挠挠头:
“新党还挺会做表面功夫的, 我以为他们巴不得你们这些和他作对的人早点死,结果这药倒是每天准时准点往别院里送, 还叮嘱我和那个换班的千万不能忘了给你喝。”
傅声垂眼看着杯子里的药液, 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钟, 青年将杯口凑近微张的嘴唇, 喉结滚动, 一口将杯中药水喝光,放下玻璃杯时的手却开始颤抖起来。
“药劲这么强吗……”
见傅声低头闭上眼睛, 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徐怀宇拉开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给傅声拍背顺气,“真是遭罪, 每次都要这样缓好半天……声哥,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父亲的事成功了!”
“野哥过不来,特意给我报了信儿, 让你别惦记叔叔,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和七组的人坐上另一艘船了。”
太阳穴针刺的疼痛逐渐蔓延到整个后脑, 徐怀宇感觉到傅声后背的衣裳在渐渐被打湿。
纵然如此, 傅声还是把手肘支在桌面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努力牵起嘴角:
“平安无事,就好……”
“晚上再继续复原程序吧,声哥你先歇一歇。”
徐怀宇要扶人起身,忽然听到别院门外传来什么动静, 轻得就像哪来的野猫野狗跳进院子里一般,所幸他听力不错,不必太分神就捕捉得到。
“我去外头看看,”徐怀宇站起来,“流浪猫倒无所谓,进了耗子就不好弄了——”
“等等!”
突然抬高的声线吓了徐怀宇一跳:“咋、咋了声哥?”
傅声脸色苍白,眼眶却因为精神高度集中而微微瞪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怀宇,复而压低了音量。
“别去,外面是人。”
徐怀宇傻了眼,看着傅声慢慢起身,他想动却不敢动,生怕自己发出点什么动静坏了大事。
傅声喘息还不稳,一开始的步伐甚至给人感觉虚弱到随时会要倒地一般,但很快傅声调整呼吸,轻手轻脚来到客厅的窗户旁边,也是窗外的视线死角。
傅声紧贴着墙站稳,定了定神,回头看看徐怀宇,对他使了个眼色。
虽然没经历过正经八本儿的训练,可这点讯息徐怀宇还能接受得到,他点点头,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的沙发后面蹲下,对傅声做了个口型:
“是什么人,有多少?”
傅声摇摇头,阖了阖眼,压下一阵强烈的干呕冲动,唇色也因此逐渐变得青白。
刚刚他绝不会看错,徐怀宇身后的窗外,清清楚楚地闪过一个人影。目前还不确定对方有几个人,装配了什么武器,但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刚刚喝了极夜,如果外面架了狙,他的胜算微乎其微。
高度紧张让傅声本就怦怦直跳的心脏搏动得更快,小小的器官几乎快从他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的血液流速加快,傅声咬着牙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冷静,慢慢挪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
他清清嗓子,提高音量冲着门口道:
“行,去看看吧,怀宇。”
徐怀宇浑身的肌肉登时绷紧,双眼死死盯住傅声握着门把的手。
成败在此一举——打开门后,势必会有一场决定屋内二人性命的死斗。
而胜利的天平是否会倾斜,完全取决于现如今极度虚弱的傅声一个人。但凡傅声一丝失误,一分钟之内二人无疑会命丧当场。
只见傅声纤细的手腕轻轻下压,咔哒一声,门应声拉开一条缝。
梆!
霎那间,门板被一脚踹开,一个豹子般迅猛的身影闯进屋中!
“声哥!”
徐怀宇忘了找沙发做掩体,没忍住尖叫出声来。
只见门后的傅声眼神一凛,刚刚的虚弱疲倦之色一扫而空,趁男人闯进来时背后不设防,干脆利落的一个锁喉死死勒住男人的脖颈!
徐怀宇哆嗦着爬起来点:“他有枪,小心!”
那男人穿着黑色紧身衣,腰间配了消音枪,个子不高,肌肉却十分壮硕,几乎能将傅声整个人装下,一看便是典型的刺客身材和装束。
被锁喉的那一刻,男人咬牙低吼,抓住傅声的手臂,弯下腰的同时猛地发力,一个过肩摔,傅声整个人被他荡到半空中!
“声、声哥!”
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尖叫,傅声鼻腔里发出短暂地冷哼,在空中回旋半圈,灵活地一个拧身,居然稳稳落在地面上。男人抓着傅声的胳膊将其狠狠掴在玄关上,噼里啪啦一阵碎裂的响动,整个玄关的玻璃隔断都震得粉碎!
傅声低低地闷哼一声,眼看对方沙包大小的拳头就要挥到脸上,脚下一动,抬腿顶住男人岔开的腿使劲一别,那刺客重心不稳,拽着傅声,二人同时摔倒在地!
从没见过这般厮杀场面的徐怀宇已经吓得两股战战。他突然感觉自己好无能,此刻但凡他懂一点格斗技巧,都不至于木头似的杵在角落,眼看着傅声和那个体型差距悬殊的此刻搏斗,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的眼神忽然被爬起来的男人伸到背后枪套上的手吸引,下意识大喊出来:
“闪开,他要开枪!!”
扑倒在地的傅声神情一变,看着对手就要爬起,甚至听见了熟悉的上保险栓的响动——
砰!
黑洞洞的枪口还冒着烟,即便装了消音器,子弹出膛的声音竟还是如此震耳欲聋。
墙上的挂钟晃了晃,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刚刚还没完全爬起身的傅声,此刻依然跪坐在地,他整个人几乎紧贴上刺客的身体,因为体型差,乍一看甚至更像在男人的怀抱之中。
——如果忽略掉傅声手里刺入男人颈侧的玻璃碎片的话。
啪嗒一声,手枪掉在地面,男人身子抽搐着歪在傅声身上。傅声一松手,那人顺势倒在地上,颈侧的动脉血汩汩喷出,狰狞的赤红色仿佛要顺着地面纹路渗入深处。
屋里顿时静极了。好一会儿,方才传来徐怀宇颤颤巍巍的,确认的声音:
“声哥,他、他死了吗?”
傅声仍双膝跪在地上,青年白皙如玉的脸上沾了几滴鲜血,衬得傅声面色更加惨白。他脸上平静得仿佛不曾经历过刚刚命悬一线间的这番杀戮,面无表情,甚至看上去让人无端感到冰冷的残酷。
他慢慢转过脸,看向徐怀宇。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战栗着,胜过霜雪的余寒未消。徐怀宇嗫嚅了一下没敢说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面前的声哥像个漂亮却毫无感情的仿生人。
干脆、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明明如此清俊消瘦,可那精准敏捷的招术,像极了一把纤细却能割断人咽喉的手术刀。
“声哥,”徐怀宇咽了咽口水,“你没事吧……?”
傅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徐怀宇忽然注意到,傅声脸上平淡无波,胸前却起伏得剧烈,紧接着傅声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跪着的两条腿都在打颤,双眸一点一点放空,眼看着失了聚焦。
“——我没事。”
傅声忽然离奇地莞尔一笑。
眼前青年的身影开始扭曲、重叠、变幻,从极度的紧张状态中松懈下来,困倦和疼痛在“药”的作用下霎时间于体内爆炸,傅声头痛欲裂,忍住一声破碎的呜咽,眼神空洞地笑了。
“新党忍不住要下手了。”他声音越来越轻,“别告诉,裴野……”
他终于如脱线木偶般重重跌倒在地,彻底陷入到熟悉的黑暗之中。
*
同一时间的首都特警局。
“都别动!没有检察院的批捕令,就凭你们一句话,这人就能随便带走?当首都特警局是好欺负的吗?!”
特警局门前,十来个警察将门口台阶下方站着的几名军官团团围住,灰黑两色泾渭分明。有军官试图上前一步,对面立刻有人紧跟着顶到面前,双方互不相让,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站在相对靠前位置的一个军官高声道:
“押送□□这么重要的事,上头三令五申,你们还是出了差错!傅君贤是警备部的老人,谁知道你们这帮人有没有包庇他,我倒想听你们解释解释,为何当晚他居然能大摇大摆地闯进过去特警的安全屋拿到补给,满街都是抓人的警察,他还能从你们眼皮底下溜之大吉了!”
“别他娘的放屁!”
一个对峙的警官怒而啐道,“行人是你们的人撞的,当街打人也是你们的人打的,要说担责,活该你们自己担着去!”
“少废话!”军官冷笑一声,歘地拔出配枪,“让卫警督跟我们走一趟,不然今天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敢!”
特警局的人也没一个是好唬的,纷纷也掏枪对峙。
剑拔弩张之际,门内大厅里忽然传来一个与眼下硝烟味极浓的气氛极其不符的轻快声音。
“这是干什么,都把枪放下。”
特警局这边的人无一例外一愣,纷纷向两侧让出一条路来,彼此对视一番,悻悻地收起配枪。
一个人影从阴影中信步走出。为首的军官见状,哼了一声,也收了手枪,随意地敬了个礼。
“卫局长。”
见卫宏图姗姗来迟,军官语气带着几分轻蔑。
“下面的弟兄们义愤填膺我们也能理解,不过只是带您去做例行问话,没事的话很快就会放您回来,大家何必兴师动众的呢?”军官阴阳怪气地笑道,“底下人意气用事,您不至于也这么糊涂吧?”
卫宏图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后一个警察气不过吼道:
“老大,别听他的!现在新党憋着一口恶气,摆明了要来咱们的地盘撒野呢!昨晚我们的警力全调去红灯区给他们擦屁股了,这话他们怎么不提?”
“就是!分明是他们和警备部不对付,存心找茬!”
一群人吵吵嚷嚷,那军官脸色一沉,碍于卫宏图在场,也不好发作,只是阴着脸盯着他,等候他的反应。
自始至终,卫宏图都没有任何恼怒愤慨之色。等后面的一大票人骂骂咧咧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微微一笑,往前一步:
“既然是上面的意思,卫某自然不能违抗。我这帮手下都是粗人,不懂规矩,让军部的兄弟们见笑了。”
围在卫宏图身后的一群人纷纷怔住。
军官满意一笑,抬手一招,后面的几名士兵立正站好,背着枪列队往外走去。
“卫局,这边请。”
顶着身后属下难以置信的目光,卫宏图一脸气定神闲地跟随对方走出特警局大院。待院子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其中一人率先回过神,大骂了一声粗话:
“好,好!新党和军部这就等于和咱们撕破脸了,正式宣战了!”
“那就撕破脸,谁怕谁!他们以为自己是古代的异性藩王,能够拥兵自重不成?警备部留下来的家底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楼下大院里乱成了一锅粥,群情激奋间,“和军部势不两立”之类的言论不时掺杂其中。
二楼走廊窗边,裴野静静观望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嘴角无意间噙起一丝冷冰冰的笑意。
手机恰在此时振响,他看也不看便接起来:
“什么情况?”
“不好了,中兴报社被查封了!”
电话那头传来沈辞的声音,那边环境听上去有点嘈杂,似乎有好几个人,大概都是民主派的同僚。
裴野脸上毫无讶异,继续垂眸向楼下看去,嗯了一声:
“咱们的人有没有被当场抓到?大家都转移出来了吗?”
“暂时没人被发现,不过新党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我们从中作梗啊!”沈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裴野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的,报社!报社被封了!许映山的事咱们刚登报还不到两天啊,这么快他们就带人秘密把中兴给摧毁了——”
“这有什么,一早我就没指望中兴能存活到最后。”
此话一出,电话那边的青年话音戛然而止。
裴野的声音里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甚至有几分百无聊赖的慵懒。
“小事缓,大事急。”裴野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左臂,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中途插入来电的反应,他没有理会,继续道,“中兴是咱们抛出来的最好的诱饵,给新党尝到点甜头,才不至于与咱们鱼死网破。”
“更何况,沈老师你看看,如今首都的报业、媒体,还需要咱们拿中兴去引导舆论风向么?”
沈辞一瞬间哑口无言。
昨天装备处许应山这个新党人向红灯区提供保护势力、大肆敛财的事一爆出来,新党的舆情急转直下,许多高校甚至出现了学生自发组织抗议演讲的活动,新党不得不临时取消了高校的竞选之行,近一个月的拉票行程全部被打乱。
若说最初新党的公众形象在媒体这方面尚且能维持住,到了现在,即便他们没有这支笔杆子明里暗里和新□□打擂台,大气已成,中兴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意识到自己确实操之过急,沈辞的语气不免冷静下来不少:
“你说的也是……那什么,你那边怎么样,没人怀疑你吧?按咱们之前的推测,新党和警备部现在可是练面子功夫都做不得,彻底闹掰了。”
“我没有事,卫宏图是个明白人,他早就猜到军部会拿他泄气,但又不敢真拿他怎样,就算要判他个什么罪,有咱们之前的盟约在,民主派也可以给他们卖个好,想办法帮他争取减刑。”裴野说。
“查封许映山分走了特警局一半多的警力,这从头到尾,卫宏图就没想过问题出在你这一环?”
“分走人是为了军部,不分走也是为了军部,我何错之有?”裴野笑笑,“不用担心,卫宏图走之前特意交代了我不少事,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和民主派合作,往后我都会是救他出来的一张底牌。”
这边沈辞听了刚想稍稍松一口气,忽的听到裴野又微微一叹道:
“只可惜,我那个亲哥是必定会怀疑到我头上了。”
“你说裴初?”沈辞的心又噔噔跳起来,“他可是你哥,卫宏图都对你深信不疑,他怎么——”
裴野摇摇头,意识到沈辞看不见,这才解释道:
“裴初可不是会惦念手足情深的那种人。不过好在他忌惮我们之间这份血缘亲情会连累他自身,所以就算他对我有九成的怀疑,只要没做实,他就不会动我,否则我出事他也会声名受损。”
手机有一次嗡嗡地振动个不停。裴野想放下手机看一看来电显示,偏这时沈辞那边道:
“还有件事。中兴查封了倒也罢了,等一切结束之后,恢复那些职员的工作就是……可咱们现在没有一个可以安全接头的地点了。”
裴野手上动作一顿。
这一层他之前确实疏忽了,没考虑到。
就算把核心成员再进一步精简,每次会议的人数控制在五到六人,也至少需要一间安全、独立的屋子,以及一小片保证没有监控、监听装置的区域才行。
“要不去我家?我家附近虽然有交通摄像头,但我可以保证没办法照到房间内部。”沈辞那边说。
裴野低声道:“这不行。任何一个成员的家都不合适。下次接头先放一放吧,地点的事我来搞定。”
说完他把手机拿下来,电话没开免提,还能隐约听到沈辞在说话:
“别拖太久,过段时间还得组织人提交控诉——”
屏幕亮起,看见来电显示的那一刻,裴野的瞳孔蓦地紧缩。
来电人,徐怀宇。未接来电数,整整五个。
他甚至来不及把手机贴回耳边,对着话筒的位置急吼吼说了句“有点事,待会儿打给你”,便挂了电话,拇指颤抖着按下回拨键。
过了几秒钟,电话立刻被接通了,还没等裴野问出声,徐怀宇惊慌失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野哥,不好了!声哥他受伤昏倒了,你快点来别院!”
第103章 一梦浮生 有哥哥在,不会让任何人带你……
“声哥!”
推开别院门, 裴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看着一片狼藉的玄关,震惊地迈不动步。
几乎变形的玄关柜、满地的碎玻璃片和地上未干涸的血迹, 都昭示着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
要不是路上在电话里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知道这不是傅声的血, 裴野此刻说不定早已经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他迅速环视客厅, 没看见傅声的影子, 哑着嗓子问迎上来的徐怀宇:“声哥呢?”
“在屋里, 你来之前已经醒了。”
徐怀宇说。裴野松了口气, 自我安慰地笑了笑:“那就好——”
“不过,你得有点心理准备, 野哥……”徐怀宇看上去仍旧忧心忡忡的,甚至比方才电话里听上去更加纠结,“声哥有点不对劲,他一直在说些我听不懂的——”
砰的一声,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声巨响吓得俩人同时回头看去。
见到门口站着的身影时,裴野第一反应是长舒了口气,可定睛一看, 却又忍不住眉头紧锁,心也在一阵奇怪的预感之下莫名扭曲起来。
傅声摇晃了一下站稳, 扶着门框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裴野的心尖过电似的剧烈一震。
青年面色如纸,琥珀色的双眸空洞而涣散,长发披散,清瘦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颤抖,可整个人却灵魂出离一般, 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他见过这样的傅声——那还是在医院里,他第一次见到被所谓的精神科折磨到神智破散的傅声。
他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忽然看到傅声双眸放空的方向对准了自己,紧接着,对方嘴唇微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鲜活起来,露出一个他从未在傅声脸上见过的、喜出望外到夸张的表情。
“小野!”
傅声激动地唤道。
裴野霎时怔住了。
“小野——你在这!”
傅声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可忽然他想到什么,倏地敛去笑容,仿佛迷路后闯入陌生环境里、对四周充满戒备的小鹿,僵硬地四下看了看,忽的迈开双腿,大步向裴野冲过来!
裴野怔愣:“声哥你怎——”
下一秒,青年消瘦的身体扑进裴野下意识张开双臂的怀中。
仿佛看不见身旁瞠目结舌的徐怀宇一般,傅声在青年怀里吃力地抬起头,浑身战栗,睫羽因为紧张而不住地颤动着,舔了舔嘴唇。
裴野惊得快要呆住,回抱住傅声,单手握着青年的窄腰安抚:“这是怎么了声哥,怀宇说你受了伤,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查看一下……”
忽然之间,傅声猛地摇头,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抬起一只手捂住裴野的嘴。微凉的手指蹭过唇角,裴野几乎立刻就闭上嘴,双眸震颤着望向傅声。
太反常了。
今天的傅声,一举一动都全然不是裴野认识的那个他。
“……别说话……”
裴野又是一愣。怀中人似乎是认真的,他一手捂着裴野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攀着裴野的肩,几个字眼从青年齿间漏出。
“妈妈会听到的,”傅声说着哆嗦了一下,把音量压得更低,“妈妈会赶你走的,躲起来,别让她看到……”
裴野足足消化了这句话好一会儿,看着怀里抖如筛糠的傅声,终于明白过来眼下的状况。
傅声精神失常了。
不知道为什么引起他的失控,但此刻的他,显然正处在极度的错乱之中。
“这里会被妈妈看到的!”傅声忽然拽住裴野的胳膊,固执地要把人拉到客厅去,可他太虚弱了,连自己此刻以一个怎样小鸟依人的姿势被裴野圈在怀中都察觉不到,他拉扯了几下发现拽不动,整个人愈发焦躁不安,腿根都抖得厉害。
裴野被傅声这模样心疼得不行,给徐怀宇使了个眼色让他别作声,接着微微倾身,将依偎在他怀中的傅声一把抱起。
傅声唔的一声惊喘,裴野抱着他走到沙发旁把人放下,见傅声瞳孔仍惊魂未定地颤抖,于是在他身旁紧挨着坐下。
“小声,”裴野换了称谓,循循善诱,“妈妈在哪?指给我看,我也想看小声的妈妈。”
“不能看,绝不能让妈妈见到你!”
傅声忽然一个激灵爬起来,竟直接翻身跨坐在裴野腿上!
屋内其余二人这下都吓了一大跳,徐怀宇默默说了声卧槽,往后退了两步,指指门口:
“那个,我去岗亭,你看好他啊,野哥……”
一股脑说完,徐怀宇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裴野脸上一热,嘶了一声,正欲喊住徐怀宇,坐在腿上的人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俯下身子,柔软的腰肢几乎贴在裴野身上。
青年浑身一僵,连忙揽住傅声。
对方猫咪似的伏在他身上,与他脸对着脸,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裴野漆黑的双眼,里面清楚地倒映出裴野写满惊诧的面孔。
“小野放心,有哥哥在,不会让任何人带你走的。”
傅声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裴野的心错漏了半拍,他抬起另一只手,撩开傅声俯下身子时随之垂落的柔顺长发,抚上对方牙关紧咬的脸颊。
“那哥哥告诉小野,”他轻声问,“妈妈在哪里,好不好?”
傅声迟疑了一下,咬了咬唇,忽然害怕似的往裴野怀里缩了缩,靠在他怀里。
因为这个亲密的姿势,裴野甚至能听见傅声因精神过于紧张而无意间发出的吞咽声,像极了受伤的动物幼崽的呜咽。
“在那,”傅声微微偏过头,声音细若蚊蝇,“就在,那边……”
他瑟瑟发抖,说不下去了。
裴野顺着傅声所指的方向,抬眸望去,顿时什么都懂了。
卫生间里,有一面半身大小的镜子。
调查时他看过兰矜的照片。那是个和傅声一样有着浅栗色头发、琥珀色眼眸的大美人,岁月对这个omega似乎格外优待,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容上找不到年岁增长的痕迹,反而平添了一份阅历雕刻出的温柔与安详。
若非傅声亲口所说,自己根本不会相信,照片里那个女人,居然和傅声有着一样折磨终生的致病基因。
可也恰恰如此,他们母子二人的命运又是这么的如出一辙,明明有着最柔软的心,却偏偏受到命运最刻薄的对待。
严格来说,他们二人只在对待爱人那温柔和婉的气质上颇为相似,傅声的相貌偏清冷俊秀,他的母亲则更柔美多情。
可现今傅声蓄起长发,打眼一看,还真的和他母亲多了不少相似之处。
是见血封喉的精准刀匕,亦是纯洁脆弱的高山雪莲花。
回过神时,裴野的手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攥住傅声的腰肢,隔着单薄的衣料安抚地揉捏着那深陷的腰窝。
他望着自己怀里由于焦虑而呼吸困难的傅声,改为双手捧住怀中人漂亮的脸,指腹宠溺地擦了擦傅声的唇角。
“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怎么会舍得让我和小声分开呢?别担心,啊。”
他温柔地哄道。
傅声被捧着脸,眸光波动,随即费力地摇摇头:
“妈妈生气了,我,我在那里劝了她好久,可她就是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裴野特意挑了一个暧昧的字眼,“为什么?妈妈的理由呢?”
傅声的呼吸顿时放慢了。
“妈妈说,小野不是真心待我,让我有原则一点,有骨气一点……”傅声喃喃自语着,垂下眼帘,喘息逐渐再度急促起来,“我不该不听妈妈的话的,可是,小野没了我也不行,我没办法了,只能让小野躲着妈妈——”
裴野的心像变成一张被揉皱的纸团,每一条折痕都是五味杂陈的褶皱。他挑眉勉强微笑,歪头把脸凑近傅声的,温声细语地问道:
“那小声自己呢?忘了妈妈这回事,也不要管小野需不需要哥哥,小声自己想不想和他在一起呢,嗯?”
倏地一下,傅声的身体忽然不抖了。
裴野也一怔,放下手,看着傅声微抬起眼皮,那双清澈的眸子仍微微颤着,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傅声的喘息里偶尔夹杂着隐忍的呜咽,喉结反复滚动,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浮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半晌,青年慢慢摇了摇头,痛苦地倒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自言自语着,“我没关系的,可是我怕妈妈失望,怕小野……唔……”
他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裴野怀里。
裴野环着傅声细窄的腰,让他能够有个借力的承托,傅声这才得以重新支起身子,唯独头还低着,颈后发间开始一阵一阵扑开微甜的雪松香味。
“疼……”傅声小口倒着气,哽咽了一下,“好疼,小野,疼得想死……”
裴野的笑容登时凝固了,他往后坐了一些,靠在沙发靠背上,把傅声紧紧搂在怀里,大手隔着衣服在傅声身上胡乱一阵摸索:
“是这吗?是这里吗?小声乖,告诉我,马上就有办法不疼了!”
怀中人闭上眼睛,紧紧回抱住裴野,喉咙里溢出破碎的低.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裴野的手覆上傅声的脑后,怀里的omega忽然一声难耐的嘤咛,虚弱地把脸埋在裴野颈窝。
裴野的手立刻停住了,不敢动。
“原来是这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插入柔软的发间,试探着按揉几下,“我去让怀宇买治小声头痛的药,小声再忍耐一下,好不好?按这里会不会舒服一些?有缓解一点吗?”
他不懂什么按摩和穴位,只是凭着本能在傅声脑后小心地按揉,顿时收获了对方几乎要钻进自己怀里的反应,可爱得裴野心里那不争气的小人儿抓耳挠腮地尖叫。
于面上他还不得不端着,一副柳下惠的做派,一本正经地给傅声缓解痛苦:
“小声乖哦,以后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要和我说出来,这样才有利于治病对不对?我帮小声把病治好,妈妈就会同意我们不分开了,不是两全其美吗?”
怀里的人没吭声,偶尔因为裴野的动作情不自禁发出舒适的吞咽声,仿佛平日家里最要面子的高贵小猫儿终于肯对着主人殷勤地翻出柔软肚皮。
他正想笑,忽然看见什么,手里动作一顿,仅仅片刻的暂停都引得神志不清的omega十分焦躁,在他怀里扭了扭,被裴野按住瘦削的肩。
青年的手挑起一缕浅色的长发,指尖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一根醒目的银丝。
当初在医院精神科,他便见过傅声的白头发,他看着刺眼,偷偷将那一根头发拔下来,如今这根毫无疑问是新生的。
裴野震惊得合不上嘴,发抖的手又抓起一缕长发,仔细看去,那本该不掺一丝杂色的、漂亮得不得了的长发里,赫然多了好几根扎眼的银白色头发。
他从小与傅声相依为命,从站在板凳上的年纪开始就是傅声专属的小理发师,傅声是不是少白头的体质他心里最清楚不过。
他恍然大悟,原来傅声口中难言的头痛,已然成为蛰伏在他体内多日痴缠不去的病魔。
不到一年而已……为何会变成这样?
身上的人伏在他怀里,喘息渐渐弱下来,睫毛簌簌地颤抖着,喃喃出声:
“小野,哥哥可以的,声哥……保护你……”
裴野咬了咬牙,轻握着那缕发丝的手转而扶住傅声的脑后,稍稍用力,按着傅声的头让意识昏聩的青年靠在自己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看不见自己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他阖眼吻了吻傅声的额角,“先睡吧,我等着声哥醒来之后保护我呢。”
屋里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客厅里,慢慢只剩下两个人交错的呼吸。
*
数分钟后。
卧室内,徐怀宇关上门,看着坐在昏睡的傅声床头的裴野,欲言又止。
裴野没有抬眼,侧着身子给傅声一点点掖好被角。
傅声看上去好像只是普通地睡着了,睡颜十分平静,浅色的长发在软枕上铺散开,颈间经脉随着呼吸而规律地若隐若现。
“声哥身手太好,那刺客又下了死手,我们根本没机会拷问他的来历。”徐怀宇哑着嗓子说。
裴野垂着眼帘,抬起手,拇指指腹蹭了蹭傅声颧骨的肌肤,又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过长的刘海。
他忽然闷声笑笑:“不必问。一定是我们主席派来的人。”
徐怀宇怔了怔:“新党主席?我以为是,你说的那个,哥——”
他不知道该怎么当着裴野的面称呼他那个有着真正血缘的亲哥。
裴野无所谓地摇摇头:“裴初知道声哥还有利用价值,就算他再气昏了头,也不会拿声哥开刀。倒是我们这位佛口蛇心的老主席,一定是得知傅叔叔逃走,下意识以为和声哥有关,所以才痛下杀手。”
“那他们以后还会动手吗?”徐怀宇问。
裴野再次摇头:“不会。一来这次刺杀失败了,二来,裴初会劝阻他的。我哥的话,主席一向听得进去。”
说完裴野又不吭声了,似乎并不顾忌徐怀宇在场,专注地观察着昏睡的人的面色,又抬手摸了摸omega柔软的发顶,打着圈儿按揉起来。
徐怀宇也走到床边:
“这次声哥失常得太突兀了,我来这里时间也不短了,虽然一早就被告知过声哥有这方面的病,可从没见过声哥这样。你不知道,在你来之前他根本认不得我,躲在卫生间里不知道在和谁说话,说到最后还哭了,呜呜咽咽的,我听着都心酸……”
裴野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抬眼望向好友:
“你说声哥哭了?”
“是啊,”徐怀宇急切地点头,“声哥是个有事自己担着的性子,这对他压力太大了!别的什么都还好,唯独一说到你的事,声哥都憋不住。有一次我早上给他送药,听见他在梦里都偷偷抽泣来着……”
裴野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眸望去。
他看着青年清俊的容颜,半晌再度抬手,指尖战栗地轻轻抚上傅声薄薄的眼睑,如同在触摸一件一碰就碎的宝贝。
“我以为他不会哭呢,”裴野蓦地苦笑道,“只可惜,我还不配见到他掉眼泪的样子——”
忽然他喉咙一哽,缩回指尖,转过脸面向徐怀宇。
“你刚才说,早上送药?”裴野蹙眉,“什么药,是我买给他的那些吗?”
徐怀宇一头雾水:“不是啊,你不是都说了,声哥和你闹别扭,不吃你送的药吗。我给他的是军部定期送来的药啊。”
嗡的一下,裴野脑中仿佛群蜂旋起:
“军部送的药?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徐怀宇也被他这震惊的样子吓得不轻,磕巴了一下:“就,就是我来的时候,和我轮值的那个人说,这是他的领导嘱咐必须每天盯着声哥喝的,治疗他抑郁和焦虑症的药,只有把病治好了才有助于恢复轮渡程序……”
好友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说个不停,裴野的心却如大火燎原,徒留绝望的灰烬。
他被裴初摆了一道。
他还是太低估裴初了——这是比他年长七岁、比他更加心狠手辣、斗争经验更加经验丰富的亲哥哥,当初他同意把傅声留下来为组织复原轮渡的时候说不定就已经看出了自己对傅声不一般的情愫,可拆穿这份私情毫无意义,远不及留着傅声以待来日,在榨干傅声的最后一丝价值之后消磨他的肉.体和精神后,让他于无人问津之中凋亡在深锁的别院里。
自始至终,裴初对他和傅声二人的处理方式都是一样的。
慢慢揭开已经溃烂入骨的疮疤,远比一刀斩了他们的情缘来得更加痛不欲生。
正因放不下,他才两次踏入了同样的陷阱。
裴野的手不由自主攥紧成拳,眼里纠集起压抑的怒火。
“我大意了,”他沉声说,“我要是再细心点,就该发现他们每天都给小声送药……”
徐怀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这药有问题?——怪不得,怪不得!声哥每次喝完药都好半天不能缓过来,我只当是药性太强……他今天喝完药,精神高度集中,头部还受了外伤,所以才会——”
“怀宇,今后凡是你在这里的时候,这药都不必再给声哥喝了。”裴野沉吟了一下,“要是可以的话,想办法让另一个轮值的也不要把要给他喝,今天给他装药的杯子我带回去,找机会托人帮我查查这里面的成分。”
徐怀宇点点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
说完二人都沉默下来,一种难言的沉重压抑着二人的心。
徐怀宇看着裴野两手拉住傅声指尖发白的手轻轻帮他搓热,望着青年的眼神里的心疼浓到化都化不开,一时也为二人的处境艰难而低落,想着找个话题分散一下裴野的注意力,于是问道:
“对了野哥,先前打电话你一直没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裴野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细细端详,把傅声的手捧起来附到唇边呵了口热气,接着手心捂住,继续搓着。
“没什么,”裴野随口道,“之前和民主派接头的地方被查封了,接下来我准备找个新的秘密基地。”
“新的秘密基地要符合什么条件?”
“说来也难,”裴野放下傅声的手,又捧起另一只,“附近要没有新党或者军部可以调取的监控,还不能是任何一个民主派成员本人和亲属的家,最好有人通风报信……”
“这还不简单!”
徐怀宇眼睛一亮,裴野心思都在傅声身上,反应慢了半拍才扭过头看向他:“怀宇你说什么?”
“这不就是最好的秘密基地?”
徐怀宇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你们找个我当值的日子过来不就成了!老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刚刚的条件别院也全部都符合,今天这里刚被刺客袭击过,而暗杀声哥的刺客又被声哥自己干掉了!不管是出于思维惯性还是出于心虚,最近他们都不会派人过来的。”
裴野蓦地愣了好一会儿,起身面对徐怀宇看了他半天,忽然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喃喃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怀宇,从前在学校,就属你鬼点子多。”
徐怀宇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别看我没你们这些人本事大,我也能帮上不少忙呢。”他笑嘻嘻道。
裴野也有些无力地笑笑,转过头,望向床上昏睡的傅声。
“也的确该叫沈辞他们过来,”裴野自言自语,“是时候把分散在各处的力量集合起来,和组织一决胜负了。”
第104章 楼上谪仙 又因为傅声,裴野才会无所不……
军部总部大楼内, 无形的硝烟弥漫。
踏进总参办公室前,裴野特意在半掩着的门前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事实证明, 他选择停步是正确的。
“……主席,警备部那些人成不了气候。无论是议会席位, 还是他们手里那点家伙什儿, 都不足为惧。”
青年双手插兜, 倚在门口。
屋内的裴初无疑是在和新党主席通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裴初的嗓音顿时紧了紧:
“主席您说, 那几个集团……撤资了?”
又过了几秒钟,裴初清清嗓子, 再开口时已不复片刻之前的慌张。
“这个时间敲打工商协会没有意义了,主席,这样做只会让咱们的处境更艰难,”裴初说, “外面闹事的越来越多,除了被煽动的,指不定有多少民主派也掺和进去。现在逼他们给竞选团队提供资金,等于把把柄亲自交到他们手里。”
走廊里没有人经过, 裴野不动声色地四下看看,嘴角却含着一丝冷笑。
他就知道, 竞选团队果然已经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您别急, 咱们手里还有轮渡呢。轮渡程序被猫眼复原以后,马上就可以和国外那些人谈判,交易做成之后,不光解了资金短缺的困难,后面在情报上互通有无也更容易, 早些年他们在联邦也培养了不少自己人的。”
屋内,裴初继续说道。
裴野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眉头复又渐渐舒展。
还没等他细细思考裴初这番话,屋里的人又说了几句别的,接着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裴野连忙整理了一下仪表,装作刚刚路过的样子,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屋里人道:“进。”
裴野自然地推门进屋,点了点头权作打过招呼,大大咧咧在沙发上坐下。
裴初好整以暇地坐在办公桌后,大约习惯了裴野这样没规矩的做派,已经懒得出言训斥,双手交叠搭在桌上,看着裴野自己倒茶喝。
待对方润完了嗓子,裴初方开口道:
“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裴野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知道,卫宏图终于倒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该回组织了呗。”
他晃了晃烟盒,又指指打火机:“你抽烟了?”
原没指望裴初会理会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无厘头,谁知裴初转眼看了看烟盒,又盯着从里面倒出一根烟的裴野。
“工作需要,不得不学。”裴初说。
裴野此时无聊地把烟叼在嘴里做样子,闻言愣了一下:“哦,你倒还挺不容易的。”
裴初忽然说:“别学这些流里流气的,拿下来。”
裴野撇了撇嘴,把没点着的烟吐掉,翘起二郎腿往沙发里一靠:“没意思。”
说完他闭上眼睛假寐,却半天也没等来裴初的高谈阔论,稍微把眼皮抬起来,露出一丝视线。
视野里,裴初正和往常一样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
“最近出了好几件不利于组织的事,”裴初说,“你倒是不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丢了个傅君贤至于搞得像天塌了一样吗,”裴野嗤笑,“猫眼不还在给咱们做事么?再说了,这次大选主席势在必得,无论是民主派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哪个比得上咱们?”
“傅君贤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民心。”
裴野失笑:“不是,你被民主派夺舍了?大权在握,谁还在乎民心不民心的。”
一阵沉默。裴初忽然笑了笑,迎着裴野的注视站起身来。
“我当然也不会在乎民心,”裴初走到沙发边上,“但是在竞选成功之前,至少我们要让所有人觉得我们发自内心在乎,因为只有这个时期,是否是民心所向才真的管用。一旦失败了,等待咱们的可不是被别人看笑话那么简单的事。”
裴野撇了撇嘴:“那倒也不难办,要是民主派再兴风作浪,就先让主席在结束轮回演讲之后找个借口出国避一避,顺便在外面拉点赞助资金,这不就解决了……”
他突然见到裴初在自己身旁坐下,说话声骤然落下来了。
仿佛全然没察觉到自己这般紧挨着弟弟坐下的举动有多罕见,裴初慢条斯理地拿起茶壶,把刚刚裴野喝完的那一杯续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在裴野像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之下把两个杯子拿起来,递给裴野一杯。
“话确实没错,我也就是这么和主席提议的。这是咱们的plan B。”裴初说。
裴野一怔,继而露出有些得意的神情,接过茶杯:
“那你看呢,我这主意准保没问题。需不需要回军部之后我也跟主席汇报一下——”
“不用。”
裴野话音未落,男人又是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你不用回军部。”裴初说。
这次轮到裴野真的懵了,他张了张嘴:“不回来?为什么?”
裴初没有立刻回话。
他于是又追问:“卫宏图倒了,首都除了警备部之外最大的一块硬骨头就等于被咱们啃掉了呀!我不回来,难道还留在那儿等着熬到局长那个位置不成?”
裴初仍静静看着他,嘴角含笑,眼里却毫无一丝温度,仿佛与猎物对视的蟒蛇,瞳孔里散发着幽静深邃的光。
半晌,他徐徐说道:
“远没那么简单。警备部需要组织的人在那里继续盯着,卫宏图之前那么信任你,他一走,你立刻就回来,这不等于不打自招了吗?别那么心浮气躁的,等时机到了,组织自然就会叫你回来。”
“当个没滋没味的副警长,哪有在这里呼风唤雨来得爽快。”裴野嘟哝一句。
裴初冷笑,拿着他那一本正经的口吻教育道:“我看你胃口倒是大得很,当初说太招摇的,可也是你自己。要不把我这个总参的位置让给你坐好了。”
裴野翻了个白眼,看向另一边,一副“和你没什么可唠”的样子。
半晌。
“哥,”他没有回头,却突然说,“你觉不觉得,这么斗来斗去挺没意思的。”
说完这句话裴野就后悔了。每次都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他就心软,暗戳戳地想要劝人回头。
然而这次裴初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对方只是沉默。
或许没人愿意触及大厦将倾的事实,说出真相,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联邦没有这些乌烟瘴气的斗争,如果没有这些热战冷战,咱们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裴野转过头,“虽然你这家伙天生一副反社会人格,但如果我们没生在这乱世,其实你也能找到一个供你大展拳脚的工作,不是吗?”
裴初平静地看着他。这种毫无审视和批判的目光成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鼓励,刺激着裴野打开话匣子:
“如果爸妈还活着,或许爸早就已经把他的报社经营起来,妈也能把她的小生意做大,你可以继续入伍当兵,念军校,而我,我也不会是什么警察,或许我可以去大公司,去创业,挣好多钱补贴家用……”
他说着说着,慢慢噤声。
裴初看着亲弟弟从幻想中渐渐抽离出来,自始至终他没有出言打断过,只是眼见着对方由兴奋慢慢变得失落。
不需要谁来叫醒他,现实会唤醒一切美梦。
裴野阖了阖眼,叹气:“我又在说胡话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裴初却没把这番批评继续下去,反而主动抬手,握着杯子往前一送。
哒的一声,裴野一低头,看见两只茶杯触在一起,短暂碰了一下便分开。
“主席竞选的事不用你操心,继续做好的你工作就是。坚持下去,咱们马上就要迎来最终的胜利了。”
说着,裴初笑意加重,举了举杯。裴野嘴角嫌弃地向下弯了弯,然而也还是跟着抬起手腕。
“喝茶不碰杯。”裴野说。
裴初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敬组织。”
意味深长地说完,裴初仰头将杯中温热的茶饮尽。裴野盯着他,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嘴唇轻启。
“敬我们终将迎来的胜利。”他低声说。
*
“就是这里?这看起来好像是从前的医院家属楼。”
“就这么直接进去没问题吗,站岗的人不会出岔子吧?”
汽车停在别院的院子外,岗亭的门同时打开,徐怀宇走出岗亭,看着下车的沈辞一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招手示意几个人快些进来。
“是沈先生吧,”他对沈辞道,“野哥已经在屋里等着了,快进去吧,免得被人看见。”
沈辞皱了皱眉,但还是对徐怀宇微微颔首表示感谢,随即转身带领着身后的三个人迅速来到别院门口,敲了敲门。
“是我。”沈辞压低声音说。
他以为开门的会是裴野,可几秒钟过后大门被拉开时,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青年,沈辞亦是出乎意料地刹住了自然而然要跨进门槛的脚步。
不是裴野。
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有着少见的浅栗色长发,瞳孔则是更加稀有的琥珀色。
对方中等个子,身形清瘦,五官清俊,看样子应该是个omega,那张极为白皙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双唇因为缺乏血气而泛着虚弱的浅粉色,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气质,虽能看出对方抱病,却并不会给人以孱弱的、病恹恹的印象。
沈辞眨了眨眼,呃了一声,脑子缓慢运转过来:
“你好,我们找,裴野……”
那青年点点头,让出一条路,垂下眼睑。
“看来您就是沈辞先生。”青年的嗓音温和而客气,待一行人进屋关门后,沈辞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裴野在吗?”
“等候沈先生多时了。”青年说,“几位要是觉得我在旁不合适,我就去二楼继续复原——”
“合适合适,这有什么不能听的?”
楼梯上噔噔噔一阵脚步声,裴野快步跑下来,一溜儿小跑来到众人跟前,笑眯眯地跟沈辞摆摆手打了个招呼:“沈老师,咱们赶紧去餐厅聊,速战速决。”
不等沈辞说什么,裴野又轻轻揽过青年的肩膀,握着他的肩胛骨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声哥听见也没事的。沈老师,这位就是傅声,是我之前跟你说的——”
他做了一个“你懂得”的表情,沈辞领会过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其实他们俩也并没深聊过傅声什么事,可这样心照不宣地一对暗号,傅声倒想歪了,还以为裴野在背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嘴唇不由得抿成一条线。
“别碰。”
傅声小小地嘟囔一句,肩膀轻轻一挣,从裴野怀里撤开,挽了挽耳畔发丝,别扭地移开视线。
察觉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氛围,沈辞心领神会地清清嗓子:“行,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商讨出个结果吧。”
……
不多时,一行人已在餐厅落座。
“你的意思是,裴初已经彻底不信任你了?”
“彻底谈不上,但他肯定对我有防备了。”裴野转头看向问他话的那个民主派检察官,“按理说,现在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军部,而不是留在首都特警局当一枚闲置的棋子。裴初这是疑心我,不敢让我接触到上层机密了。”
“他说一旦有意外,就会让新党主席出国暂避风头,这话的真实性有多少?”
短暂的沉默,桌上所有人都陷入沉思,就连从厨房拿着水壶走进来的傅声听了亦慢下脚步。
过了片刻,沈辞率先道:
“我个人的看法是,这话未必不可信。”
“裴初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现在外头报纸媒体又穷追不舍,眼看着各种示威集会压都压不住,他们就是武力镇压,消息立刻就会传出首都,封锁不住的。更何况,真到了那一步,警备部要是不配合,他们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有什么意义?”
“沈老师这话我也认同,”裴野接道,“还有一点就是,新党一直在等轮渡的消息,如果主席跑到国外,避一避风声是一方面,拿着复原好的轮渡系统和国外交易又是一方面。”
原本打算把茶具放在桌上就去楼上继续复原程序,听了裴野的话,傅声端着杯子的手蓦地颤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继续将杯子挨个放到众人面前,却没留意到裴野刚刚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轮渡不是在复原吗,进展怎么样,那老家伙能撑到复原的这天吗?”
问话的是最高检军纪处的检察官。青年名叫闻序,他似乎不太了解详情,故而直接发问。
此话一出,裴野和沈辞不约而同转头向傅声看去。
傅声动作一顿,闻序也愣住了:
“这位同志……莫非就是专门负责复原轮渡的人?”
傅声没有抬眸,好久没被许多人一齐盯着,让他有点不自在。
“我可以拖,”傅声轻轻道,“新党派人问,我找些借口搪塞就是了,他们横竖也不敢太为难我——”
“不,声哥,不必。”
熟悉的那只手拉住傅声细白的手腕摩挲,傅声心下蓦地一顿,转眼看去,对上那双漆黑的眸。
裴野看着傅声:“拖着反而会增加嫌疑。接下来你正常进行你的复原工作,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加快把恢复好的程序交给他们。”
傅声一时有些茫然,闻序替他问出心声:“这不是正合他们的意么?”
“他们有轮渡的程序,就意味着我们也拥有了一个最大的把柄,要是真有党主席出国的那一天,‘卖国求利、畏罪潜逃’的罪名就当真坐实了。”
裴野不慌不忙一笑,靠在椅背里,桌上茶具遮挡下,一只手留恋地轻攥着傅声瘦得突起的腕骨揉捏,像是把玩着什么趁手的宝物。
傅声身子都僵住了,想要抽回手又怕动作太大,只好站在原地任对方爱不释手地拉着他的腕子,难耐地咬住嘴唇。
这些天来,他太让裴野尝尽甜头,都忘了从前在家时对方就是个骨子里喜欢没事欺负捉弄人的蔫儿坏性子,因为心怀愧疚老实了很长一段日子,现在越发本相毕露。
桌上众人互相看了看,闻检查官道:“也对。放心,真到那一天,有我在,检察院这边的传唤令绝对第一时间送到,他走不掉的。”
沈辞摇摇头:“光这些还不够。”
“按照联邦法律,最高检察院传唤期间禁止出境,他难道想硬闯海关?”
“我说的不是这个,”沈辞道,“首先,当年亲军派也是为了避风头,想过从军用机场离开,你有几条命够硬闯机场的?退一步讲,只是一个轮渡,还不足以让这么大一个组织四分五裂,他们大不了推举一个新人,说不准裴初还盼着自己翻身做主人的这一天呢!”
听了这话裴野忽然乐了一下,震动顺着指尖传来,惹得傅声手腕一阵酥麻。
他不懂这话有什么幽默的成分,回眸向裴野的方向望去。
等笑够了,裴野揉了揉鼻子,点头:“你把我这亲哥看得真准,沈先生。”
“别傻乎乎地乐了,现在是看笑话的时候吗?”沈辞有点来气,敲敲桌沿,“支个招啊!”
裴野笑意加深,满脸胸有成竹地倚在高背椅里,松开傅声的手腕,长长的胳膊一揽,冷不防勾住傅声的后腰,把人再一次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秘密武器在这儿呢。”
一字一句说完,裴野没再多说,在沈辞“什么意思讲清楚啊”的质疑声中,转头抬眼,微笑着深望傅声。
傅声狠狠愣住。
裴野含笑的眼睛里,多了份他未曾见过的自信从容。
明明之前他从未参与过裴野的行动计划,可这一刻对方却对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仿佛他们已经是默契入骨的战友,一个眼神便可以让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突然感觉,裴野远比曾经自己认知中的那个年轻人成熟、稳重了不知多少倍。
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裴野已经悄无声息地飞速成长起来,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却亦能游刃有余,千磨万击只为了尽快蜕变成强大到足以拯救自己最爱的人的模样。
因为是裴野,所以才天赋异禀。又因为傅声,裴野才会无所不能。
他看着那双眼睛,混沌的神思一点点清晰明确起来,刹那间,一个念头如流星般划过脑海,他倏地抬眼回望,果然收到裴野鼓励的、温柔的眼神肯定。
这一霎,傅声几乎完全确定了内心的想法。他转头看向桌边的几人道:
“沈先生,各位,我能为你们提供瓦解新党的材料。”
沈辞的话音戛然而止。
傅声轻轻吸了口气:
“当初新党突袭老军部、暗杀上一任部长时,我正是参与了那次转移行动的核心人员,首都军用机场的线路图当初我们所有人被要求完整背下来,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把整个线路图,包括内部的机密线路默背下来。”
“至于他们内部的团结问题……”傅声顿了顿,“新党人因利而聚,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当初我父亲曾把蛛网计划——也就是许多包括新党间谍在内的高官贪污腐败的证据以口述的形式传递给我,我抓紧时间把准确的材料整理出来,这些都是可以提交给检察院进行初步检举的证据。”
傅声一口气说完,桌旁坐着的几人无不大吃一惊,沈辞皱眉道:“这些东西内容庞杂,你确定记忆准确无误?”
面对沈辞的不放心,傅声并没有被质疑的气恼:
“沈先生,当初的行动是整个特警执行局最大、最高机密的行动,我们这些干部就是忘了自己是谁也绝不被允许记错一点路线。要不是……”
傅声及时刹住了“要不是线路图被泄露”的这半句,继续道:“蛛网计划我并非全凭记忆存档,当初在我家中还有一些我手记的资料,外人即使拿到了也看不懂,就是不知现在我家还能不能允许外人进去——”
“蛛网的辅助记忆材料,在我手里。”
这回,轮到傅声愣住。
裴野有些狡黠地对傅声笑了笑:“当时我想着有没有在裴初面前保住你的手段,就回了趟咱们家,误打误撞找到了很多好东西。声哥你放心大胆地做复原就好了,哪里不敢确定,我这边随时有辅助材料补充纠正。”
傅声闻言,眼底划过一丝动容的光。
良久,他嗯了一声:“好。”
两个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衔接得行云流水,自然到其余谁也没法插进一句话来,好像他们这样你说上半句、我就能准确倒出你心里的下半句这样的模式,于这二人之间再稀松平常不过。
若说只是彼此素质一流还不尽然,此刻的二人,看上去更像是心有灵犀的灵魂伴侣,仿佛从未生出过一丝嫌隙的搭战友兼搭档。
裴野终于转过头来重新看向众人,脸上的笑意尚未消退干净。
“那没什么问题了,”他优哉游哉道,一边悄悄把揽着站在身旁的人腰后的手往上移了一寸,捻起傅声衣服后背的布料抿了一下,“计划不变,照常进行就是。”
桌旁的几个人再度看了看彼此,那闻检察官表情已经略有放松。
“还有些细节……”
闻序道。旁边的两人也跟着说了什么,三人讨论了起来,裴野没有放手,向傅声的方向微偏过头,一边听着那三人说话,一边嘴唇轻微蠕动。
“太薄了。穿厚点,把我送你的护腰系上。”他声音很低。
傅声的颈侧泛起淡薄的红。
“我要走了,”傅声也把脸转到另一边,一只手背到后面颤抖着去扯裴野的手,“时间紧任务重……”
“急什么。你刚醒来没多久,又才停药,不能太劳心费神……”
讨论还在继续,在其他人尚未察觉的某一时刻,沈辞的目光却愈发沉寂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旁窃窃私语的二人。
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来,无论是样貌、头脑还是心有灵犀的契合度,眼前这对alpha和omega,不可谓不是天作之合。
只是……
青年眉头微蹙,默不作声地往后靠坐几分,静静看着桌上几位商讨的同僚,陷入深思。
他恍然发觉,有些话,自己必须要向裴野问清楚了。
第105章 谓我何求 如果有一天,民主派需要猫眼……
别院作为临时聚会的地点, 至多只能使用这一次。会议一直开到很晚,其他人都撤了,只剩下沈辞和裴野继续商讨一些计划细节。
傅声只待了一会儿, 便上楼抓紧复原程序。晚上十点,保存好工作进度后, 傅声收拾好东西, 离开研究室准备下楼, 刚迈下两个台阶, 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说话:
“……查到结果了, 是一种市面上没有销售过的精神类药物,估计是哪个医疗公司研究出来的废案, 不仅没有治疗效果,相反还会致幻,时间长了,精神失常甚至人格解离都说不准。你哥大概是和什么人做过交易, 才能搞来这么缺德的药。”
是沈辞。
傅声倏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金属托盘——他在楼上研究程序时,裴野怕他饿,中间上来给他送过些吃的, 就是这个托盘端上来的。
他站在半拐角处,看不见楼下的场景。
过了一小会儿, 下面传来裴野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了。谢了, 沈老师。”
傅声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默默拿起托盘,光洁如新的金属表面亮如明镜。
他立起托盘,稍微调整了两下角度,很快, 两个身影倒映在托盘表面,两个人的表情因为光影的错落而有些模糊。
夜深了。楼下只有餐厅开着灯,暖光包裹着镜像中亦是楼下坐着的两人,唯独傅声一人浸在楼梯拐角的黑夜里,琥珀色的瞳孔幽深如古井。
“裴野,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想和你确认一下。”
傅声听到沈辞平静地问道。
紧接着传来裴野的轻笑:“怎么了沈老师,表情这么严肃,想问就问啊。”
映照出的画面里,沈辞模糊的面孔似有似无地动了动。
“你对你的组织恨之入骨,甚至不惜豁出命来推翻这一切,是为了傅声,对吗?”
沈辞问。画面里,裴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道:
“初衷当然是为了救声哥出来。不过一路走来,我们都经历过太多束手无策的时候了,普通人的不幸也好,身边同伴的不幸也好——”
“所以,根本还是为了傅声,不是吗?”
裴野的笑凝固了。
沈辞轻轻吸了口气。画面里的青年慢慢起身,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座椅上陷入沉默的青年,沉下声线:
“裴野,直到今天,新党明里暗里逮捕的民主派成员有多少,打着‘破坏宪政’罪名清洗掉的异类有多少,你我都看在眼里。我问这些只是想弄清楚,你究竟是和当初的我们一样想拯救更多人,亦或只是为了复仇,为了私心……”
裴野阖了阖眼,笑容未褪,只是眼神逐渐泛起犀利的冷光。
“傅声就不配在被拯救的行列里?”他冷笑着仰头回望,“我是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声哥当初救了我,我却辜负了他,如今我想为他挣一份生机,这份初衷有什么好拿出来探讨的么?”
他很少对沈辞展现出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然而对方浑然不觉裴野话里带刺似的,无动于衷道:
“我当然知道他值得,也知道傅声是个好人。倒是你,明知道我想问什么,却一直在和我兜圈子,我不明白你在逃避什么。”
楼梯上方,傅声微微垂下眼帘,嘴角不知何时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
裴野又一次沉默了,微微别开头。
沈辞的声音,忽的有种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不想面对,我替你说,”沈辞的语气有种平静至极的残忍,“傅声他是个政丨治丨犯,他是替亲军派杀过人的,赫赫有名的‘猫眼’——”
斯拉一声,椅子与地板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傅声身子微微一震,一掀眼皮,眼看着托盘上倒映出的裴野的身影,如伺猎的孤狼,一跃而起,俯身越过桌面拽住沈辞的衣领。
他肩膀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着,嗓音透着沙哑的戾气:
“那是他没得选!”
楼上楼下,顿时只剩下裴野粗重的呼吸声。
傅声握着托盘的手微微攥紧,不忍直视一般,阖上眼帘。
“……声哥的父亲年轻时,是立过二等功、受过上议院表彰的英雄模范,他十八岁入行的时候,特警局每天接到的都还是对抗暴徒、抓捕境外间谍的工作,”裴野咬牙切齿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他愿意见到的吗,是他控制得了的吗?!”
他死死盯着沈辞,目光如炬:“你说要救民水火,可你见过傅声被新党迫害之前有多优秀多耀眼么?要不是为了实现理想抱负,声哥他早就正常考进大学,取得的成果不输你的计算机团队里任何一个顶尖工程师!他一个omega,无论在警官学校还是特警局,所有的成绩都是A+,连自修的刑侦和技侦的科目也全都是第一名……”
“他在特警局七年就做到了干部首席,早就被当成部长接班人在培养,七年里唯一一次行动失败,还他.妈是因为老子十三岁那年把他的行动时间提前泄露给裴初那混账,才让他扑了个空!”
裴野的声音愈发颤抖:“可这些都被我亲手毁了,我有什么理由不为了他去对抗——”
“说到底,你只是为了他。”
沈辞的声音一出,裴野的低吼戛然而止。
他们维持着各自的动作没动。裴野攥着沈辞衣领的拳头却微不可察地战栗起来。
良久,裴野哑着嗓子,苦笑出声。
“沈老师,”裴野笑完,舔了舔干涩的唇,眼底却翻涌起痛苦的浪,“我知道,到了这一步,留下来的人都是舍生取义的斗士、圣人,可我不是。我只想要一个人,不可以吗?”
沈辞居高临下地深望着他。
“我当然不会要求你舍弃七情六欲,更不会审判你加入我们的初心。”沈辞听起来冷静得可怕,尽管被勒住衣领,声线却如机器人一般毫无变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沈辞说,“如果有一天,民主派需要‘猫眼’死,你怎么办。”
裴野浑身一震,松开攥紧沈辞衣领的手。
他后退半步,看着沈辞,目光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一天是与你们对立的,”裴野的语气有些飘忽,像在喃喃地说梦话,“即使是过去这七年,他也没有害过一个民主派的人,他只是身不由己——”
金属托盘反射出的光影交织出裴野模糊的,摇晃的背影。终于,沈辞那张看不清五官的面孔,露出一个缓慢的,略带苦涩的微笑。
“看来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了,对吗。”
沈辞笑着,声音里却开裂一道无形的痕,悲伤顺着狭窄的缝隙倾漫而出,“裴野,你是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的挚友,可或许有一天,我们在这条路上也会分道扬镳。如果理念不同,道路的终点也一定会分岔的,不是吗。”
裴野终于稳住身形,重新抬起头,看着沈辞。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二十八岁、染着叛逆红发的刚正青年,看上去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胸怀天下的政治家。
或许沈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止是大大咧咧,不止是满腔热血,自始至终,只是他自己没意识到罢了。
黑暗中,傅声平静地睁开眼睛。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喉结微微滚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过了好久,傅声默默放下托盘,轻而慢地吸了口气,抬起眼:
“裴警官?”
楼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震,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读出了相同的、慌张的神色。
楼梯上的脚步愈发靠近,裴野忙诶了一声,嘴唇翁动,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下一秒,傅声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只见青年站定,抱着托盘,看着餐厅里站着的两个人,眨眨眼睛,有些不解地蹙眉:
“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不坐下说。”
沈辞一时也怔住了。
纵然面对裴野时可以毫无负担地大谈傅声身为猫眼这层身份的遗留问题,可真的见到这个清俊出尘的omega本人,看到对方被新党折磨得身心破碎后的模样,他心里仍有些本能地于心不忍。
裴野似乎也因为刚刚的震撼,一向灵活的大脑此刻也运转不了了,磕绊道:
“没什么……声哥,楼上的工作完事了吧?你,你来坐坐,我给你倒杯牛奶……”
他慌慌张张地把人拉过来,抓着傅声腕子的手都还抖着,一边还把人往远离沈辞的那边护了护,生怕对方会对傅声怎么样似的。
沈辞眼看裴野拉着人就往餐桌另一边走。擦身而过的一刻,傅声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并没有直视沈辞,却若有似无地垂着眸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迅速挪开。
他蓦地怔了。
看着裴野拉着傅声在餐桌边坐下,沈辞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
“我们刚才在说,如果主席真要去国外避难,最后去拦截他的人,应该是谁。”
裴野拉开冰箱门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了沈辞一眼,又看看背对着他坐着的傅声,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继而笑道:
“对,是说这个来着……”
他拿出一瓶牛奶,关上冰箱门,在傅声边上坐下,把瓶盖拧开。
“我说派二哥去最好,可沈老师觉着,二哥毕竟还是有通缉令在身,万一赶过去的路上先被军部拦下就遭了,咱们的行动不容许有任何差错嘛。”裴野把瓶子放在傅声面前,“刚放进去没多久,不凉。”
傅声安安静静坐着,望着玻璃瓶中倒映出自己的瞳孔,伸出手,瘦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微凉的瓶身。
他忽然轻声说道:
“我可以。”
裴野温和的笑意凝结在唇边。沈辞微微一惊,皱着眉重复了一遍:
“你说你可以?这怎么——”
“沈先生是觉得我做不到吗?”傅声抬眼,目光直直地迎回去,“的确,现在我的身体状况确实不能支撑长久的作战,可论军用机场的内部构造,没人比我更熟悉,并且只要取下脚上的定位器,新党第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制我的措施。单独的一次刺杀行动,目标还是他们的主席……”
傅声忽然短促而无声地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易如反掌。”
青年轻轻道。
裴野有些急了,一把拉开椅子在傅声身旁坐下,刚要说话,傅声阖了阖眼:
“我是最好的人选,你清楚的。”
未道出口的话,堵在唇畔。
裴野忽然有些窘迫而绝望地发觉,傅声的话是对的。
尽管危险,尽管虚弱,可傅声从不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折断双翼,他依然是猫眼,曾经令亲军派引以为傲的那把精准残酷的手术刀。
他转过头,头一次向沈辞投去有些求助的目光,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些说服傅声的希望。可惜沈辞脸上的神情与他一样,惊讶之下,是无言以对的沉默。
傅声见没人说话,端起玻璃瓶,咽下一口牛奶,喉结微动。
良久,裴野听见沈辞干笑了一声:
“也是,不管怎么说,成功之后都是要还你自由的……只是你务必要注意安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裴野一时有些无语,哽了半天,最后看看傅声面无表情的脸,咬了咬牙。
“那么行动计划就要制定得更详细一点。”裴野沉了口气,“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我去再看看——”
说着青年起身,念叨着什么走开了。餐厅里一时静得可怕,沈辞忽然感觉肩上很沉,坦荡了小半辈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有种被人拆穿了什么把戏似的,难为情的感觉。
即便没有低头,他也知道,此刻傅声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辞撇过头:“那个,小傅你……”
“沈先生。”
沈辞一怔,终于不得不回过头来。
傅声望着他,眼底看不见一丝情绪。
“裴警官是认真的,他想和你们一起完成这份事业。”傅声说。
对方的眼睛好像有什么魔力,沈辞下意识点头:“我知道。他付出了很多心血,我们都看得见的。”
不远处的客厅里,裴野正在翻找刚刚写下行动纪要的本子,对于此刻二人的对话一无所知。
傅声缓缓点头,垂下眼帘。
“你们的心血都不会白费,”他轻声道,“你们会得偿所愿的,我向你保证。”
第106章 曾经沧海 我来是因为想你了。
自那晚沈辞离开别院后, 保险起见,民主派再没有来过别院。
时间却仿佛被上帝的手拨快了指针,光阴似箭, 院子里的叶子落了,北风携带着寒冬过境。
电视机里不断播报着连日来民众游行、股市崩盘等等的负面新闻。
傅声置若罔闻, 把半新的图纸在桌上摊开, 四角各自用东西压好, 而后随手拿起遥控器, 按下静音。
做完这一切, 傅声拿起椅子上放着的绘图工具,将铅笔握在手心。
“……声哥。”
傅声握笔的手动作一顿, 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微微弯下腰,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
玄关那头,裴野笑笑, 换好拖鞋关上门,将愈发紧了的风挡在门外。
别院屋内没什么像样的保暖设施。傅声只在衬衫外简单套了一件薄夹克,脸色依旧苍白得仿佛快要透明,长发简单梳着, 单手拄着餐桌边,垂着眼帘默默在图纸上绘画。
裴野脱下附着着寒气的黑色大衣挂好, 来到桌边, 一边捧着手呵气,一边歪头含笑看着默不作声的人。
连续几次冬季大降温后,室外的夜间温度已经快要突破零下。
裴野颧骨冻得微微泛红,骨节分明的十指互相轻轻搓了搓,把指尖的温度搓热了, 这才小心去碰了碰傅声的脸颊:
“还在画机场路线图呢,声哥。”
傅声的睫羽终于有所反应地忽扇一下。
他似乎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却没躲开,继续在纸上画下利落的线条。
“轮渡还没复原完毕,完成后我会让岗亭的小战士拿去。”他双唇微启,“至于蛛网,我看了你整理的材料,等过几日路线图画完,应该很快就能整理出来交给检察院。”
裴野笑眯眯的,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笑而不语地望着他。
傅声有些没法继续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沉吟一瞬,搁下笔。
“现在外面这么乱,又是关键时期,跑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他没转过头,盯着图纸,话却是说给对方听。
裴野丝毫没有被赶客的自觉,反倒不慌不忙地往前半步,单手侧撑住桌面,倾身向前。
傅声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慌乱,正要别开脸,忽然听到裴野说:
“外面乱,不过是新党的烟雾弹罢了,他们想混淆视听,让我们拿不准主席究竟什么时候出逃。如今裴初也已经对我封锁了消息,恐怕是准备把这事的保密范围进一步缩小了。”
傅声心下一紧,裴野却又幽幽笑开:
“不过没关系。当初许映山的事,何大哥可欠着咱们俩一个大人情,自然能替我在军部搞来消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有的是途径拿到情报。”
“更何况……”裴野继续道,“新党把军部当成他们的后花园,内部不满的人多了去了。一旦出事,军部有人唱反调,外面警备部的武装虎视眈眈,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傅声脸上这才稍微松弛下来,刚要舒一口气,裴野的指节却突然蹭过傅声单薄柔软的面颊。
“停了药,是比前几天来的时候有血色些,”裴野柔声笑着,“从前我怎样劝声哥你细心养病你都不听,为了一个任务,倒是愿意乖乖保养身体了……”
傅声眼底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如林中惊鹿,倏地撤回半步,重新执笔,抿住唇。
他一面拿过尺子,低下头:“我最近身体一直都不差,和刺杀任务无关。”
裴野的手顿了一秒,收回去,脸上笑意却加深了。
“嗯,声哥说是,就是。”
青年脸上笑意盈盈。
傅声眼眶里忽然有点发涩的刺痛,抬不起眸子来,另一只手按住尺子,手臂的肌肉却忽然生了锈的机器似的运转不当,手肘以下微微颤抖起来。
傅声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暗自发力,可发病时的身体无法用意念控制住,不论怎样克制,颤抖还是停不下来。
他佯装无事,稍稍侧过身子,忙着作画。
裴野也不知是不是真没看见,拉开椅子在他边上坐下,看着桌上的半成品。
不是机场路线图,而是钺江码头的分布图。
裴野眯了眯眼睛。
“声哥,”他开口道,“电视上成日在播,想必你也看得出这局势组织已经控制不住了,阴沟里翻船是迟早的事情。等尘埃落定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你远离这一切纷争。”
握笔的手也愈发颤抖起来。傅声也不知道自己该假装忙些什么,放下笔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活动了一下抖得厉害的腕子,试着将五指张开又攥拳,肌肉牵连着整片神经都隐隐作痛。
冬日的太阳很远,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杈像过度曝光的黑白照片,在窗户上分割下裂痕般的路线。
他说不出话来,兀自低着头和病理抗争。裴野忽然又说:
“这图画得真漂亮。不愧是常年拿第一名的优等生。”
对方的语气里透着与有荣焉似的骄傲。
傅声扶着尺子的手一僵,身边人却微微坐直身子,眼神若有似无地瞟过来,带着笑,停留在颤抖的指尖上。
或许是无心,或许只是暂时没有戳穿这狼狈,裴野继续道:
“二哥和我说过,当年在警校,研发部,首都刑侦,特警局甚至国安都抢着向声哥抛橄榄枝,但是声哥你当初想做和傅叔叔一样的英雄人物,所以才把其他人统统拒绝,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的。”
“声哥真优秀,”裴野笑笑,歪过头仰脸看向傅声,“我小时候跟着组织里那些比我大一轮的人一起训练,好长时间都是吊车尾来着。”
傅声的手倏地一顿,笔尖擦过尺身,在纸上划过流星般的一道碳素划痕。
他们很少这样坦荡地谈论过裴野真正的过去。
长久以来,傅声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对裴野无所不知。可他知道,事到如今裴野大方地主动提起这些敏感的往事,并非是想要博傅声的同情心软。
把过往剖开,把真心奉上,才有资格谈论背叛过后的忠贞。
傅声喉咙哽了哽,拾起橡皮慢慢将错画的线条擦去,半晌轻声回答:
“是吗。裴警官过奖了,我没有二哥说得那么厉害,当初来特警局也只是年轻时涉世太浅,想逞英雄罢了。”
裴野没有立刻说话,等傅声把线条擦干净,才站起身,向他靠拢过来。
傅声按着尺子的手随着对方的贴近而愈发僵硬起来。
他想动,却不知道该不该躲,直至对方的手覆住他微凉的手背,按住长尺。
傅声愣住了。
耳畔传来裴野轻得快听不见的一声带着气音的笑:
“声哥,想要就是想要,大方承认,不难的。”
傅声的瞳孔一缩,还没等做出反应,对方拿过他下意识松开的手中的铅笔。
“我来。”
沙沙两声,一条笔直的黑线跃然纸上,笔力沉稳,利落。
裴野放下笔:“做不来就别勉强。”
傅声嘴唇蠕动:“我——”
“我知道,要不是因为这病,一百张这样的图对声哥也不在话下。”裴野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收紧,包住傅声战栗的手,“我也知道,声哥不喜欢麻烦别人。”
“可是总是压抑自己,想要也不肯说,憋在心里,除了让自己难过,没有任何好处。”
傅声眼睛微微睁大了,下意识侧过头。
青年放大的脸,近在咫尺。
裴野仍是温柔而坚定地望着他,见傅声终于肯直视自己,有些高兴地扬起唇角,暗示似的对他挑了挑眉。
“声哥,我们试一试,慢慢来,好不好?”
裴野说着,感觉到掌心的那只手似乎要动,稍微发力,安抚地将其按住。
于是傅声不动了,眼看着裴野抬起另一只手,替他把脸侧柔软的发丝挽到耳后。
微凉的空气里,多了些冷调的雪松味道,凛冽中夹杂着压抑的芳香。
傅声嗓子干得要命,想要移开目光,眼睛却分毫动不得,直勾勾地看着裴野的眸子,极轻声地问:
“什么意思,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裴野微微眯起眼睛。
“人人都忌讳半场开香槟,可是声哥,我最近总是忍不住在想……”
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傅声逐渐滚烫的耳廓,继而穿过浅色的发丝,扣住傅声的脑后。
“我在想,还你自由之后,我该怎么追求声哥。”裴野一脸认真地说完,顿了顿,忽的莞尔,“想来想去,还是要从声哥身上下手,把声哥的心结打开,你才能接纳我呀。”
傅声的心咚地重重一跳。
“我来是因为想你了。”
裴野望着那双朝思暮想的琥珀色眼睛,嗓音低沉:“声哥,我想要什么,一向都不对你隐瞒的。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傅声额角皮肤下的太阳穴猛地一泵,身体颤了颤。
“我,”傅声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没——”
话音未落,裴野微微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高筑的城墙在被攻破的瞬间,灰飞烟灭。
傅声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抬手攀住青年宽阔的肩,几乎没有任何挣扎,顺从地张开双唇。
裴野的呼吸顿了顿,原本撑在桌上的手背青筋浮起,一把将图纸和工具扫开,箍住傅声的腰身一把将人抱到桌上,另一只手扣着傅声脑后,将吻加深。
整个过程动作剧烈却不超过半秒,傅声的呼吸频率也登时加快,任对方的舌如攻城略地一般探入,二人唇舌拉扯,呼吸重叠。
吻到动情处,傅声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喉咙里溢出情难自抑的咕哝声,每轻轻哼唧一下,裴野的呼吸都粗重一分,扣着傅声后脑的大手无意识地爱抚着青年蓬软的发。
薄荷味的信息素灌满了整个餐厅,加重了冷冽的气息,却让彼此的躯体不约而同地急速升温。
激烈的深吻持续了不知有多久,傅声浑身都过电一般,交织碰撞的感官在体内涌动,他几乎快承受不住这个爱/欲汹涌的长吻,一边挣扎,一边又飞蛾扑火般勾住对方的舌尖,眷恋纠缠。
良久二人才分开,彼此都气喘吁吁,唇角牵起拉长的银丝。
两个人第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是喘着气注视着对方。
裴野扶着他脑后的手慢慢挪到他脸侧,拇指指腹蹭去傅声唇角暧昧的水痕,眼神已不复最初的清明,眼底仿佛压制着一座蓄势待发的活火山,隐忍的爱恋炙热滚烫。
他搂着傅声的腰,目光一寸一寸的,在傅声殷红的唇上滞留片刻,向下,再向下。
雪松味的信息素顿时浓郁得呛鼻,傅声扶着他的肩咬住嘴唇,感觉对方的眼神像是一把剔骨刀,无形中将他扒得精光,拆骨剔肉,拆吃入腹。
裴野微微勾了下唇角,年轻英俊的alpha迅猛的攻击性稍纵即逝,他附在傅声颈侧,语气温柔,却比最初多了份塞壬似的蛊惑。
“声哥,”裴野哑声道,“试试看嘛。告诉我,想要什么?”
傅声眼里的焦聚一点一滴的化开了,费力地转动漂亮的眼珠,开口时还带着虚弱的鼻音。
“我想……”
青年的声音颤抖着,泫然欲泣。
“我想,”他颤抖的手环住裴野的颈,“想,像刚才这样,再吻一下——唔……!”
再度吻住双唇时,傅声恍然间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笑。
“做得很好,声哥,”那个熟悉的笑声鼓励他,“说出来,就对了。”
……
屋内的信息素愈发澎湃,伴随着不停歇的,还有椅子规律的吱呀声。
餐厅里一片狼藉。裴野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望着跨坐在身上的人,嘶声吸了口气。
失控了。
本来他们都只是想浅尝辄止的。可情动难收,最后竟发展到了两个人都不管不顾的局面,彼此都想纵情放肆一回。
特别是傅声。
“唔……”
外套挂在椅背上,身上的人蒙在冬季的日光浴里,整个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仰着头时脖颈绷起一道优美蜿蜒的曲线,束着的长发早已散开,发丝随着动作战栗,偶尔蹙着眉泄露出几丝破碎的呜咽。
裴野不敢用力,双手虚握着傅声起/伏的腰肢,不时重重喘一口气,手臂上青筋暴起,却始终不敢狠攥住那截细腰,拦停对方的动作。
室内温度明明很低,两个人却都热汗淋漓。
傅声闭着眼,睫羽颤抖,一手撑着裴野,另一只手扶着对方的肩头,动作格外卖力。
如此主动的模样,完全不像裴野认识的那个他。
几下深浅,裴野忍不住了,终于手伸进衣服下摆,掐住傅声的腰,感受着那里紧绷的皮肉随着动作的拉伸,以及微微顶起的暧昧弧度。
“不行,声哥——”
这个姿势注定会深入,傅声又主动得不像话,身心的刺激让裴野有点情难自制,连唤了好几声,又抓过傅声握着自己肩膀的手贴在唇边吻对方手腕的脉搏,告饶似的,“你抖得太厉害了,声哥,小声,别胡来……”
身上的人置若罔闻,裴野知道是组织长期给他的药让傅声有点恍惚了,咬了咬牙,把自顾自动作的人按住,几下挞伐,傅声立时断断续续地哽咽出声:
“别……啊!”
信息素骤然如烟花炸开,傅声浑身一哆嗦,昂着头崩溃地呻.吟出声,而后瘫软下来,伏在裴野怀中有气无力地喘息。
裴野鼻腔里隐忍地长长呼出口气,抬手搭在身上人纤韧的腰后,按着深陷的腰窝安抚地揉捏。
傅声脸靠在他颈侧,喘息慢慢平稳下来,扶着他肩头的手逐渐不再瑟瑟发抖。
交叠的呼吸声如落潮般褪去。裴野闭着眼睛笑了笑,握着傅声的窄腰退出来,感受到掌心温热的躯体一阵惊惧的震颤,睁开眼睛。
“好了,”他环住傅声的上身,把人搂紧,“老婆今天怎么了,主动得简直不像你。”
怀里枕着他颈窝的人忽然焦躁地动了动:“你不准再……”
“怎么了嘛,不光要叫,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认准声哥一个老婆的。”
傅声挣扎了两下,兴许是实在没力气,渐渐不动了。
憋了很久,傅声方才闷闷道:
“这辈子别做梦了。”
裴野轻哼一声,带着点很欠揍的不置可否。
桌面上忽然一阵震动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是刚刚激情上头时裴野随手放在餐桌上的手机。
他一手搂着傅声,另一只胳膊捞过手机,看也不看按下免提键,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裴警官,晚上有个临时会议,需要你过来一趟。”
裴野能感觉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跨坐在他身上的青年身体别扭地僵硬了一瞬。
他叹了口气,懒懒道:“知道了。”
接着他挂断电话。
傅声微微抬起头,他于是也侧过头去看傅声,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近到他可以数清傅声微翘的睫毛。
青年的脸上潮红未消,清俊漂亮的脸上仿佛蒙着睡莲般的粉雾。抬起头时,带着omega信息素香气的细密发丝擦过alpha高挺的鼻梁,勾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傅声望着他,眸子里闪过为难而又挣扎的光。
“……要走了吗?”
傅声问道。
裴野的眼睛蓦地瞪大一秒。
他懂傅声的意思,可他不敢相信——
傅声居然在挽留他。
“啊,不过不急,可以再待一会儿。”
裴野说着,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神恋恋不舍地在傅声近在咫尺的脸上流连。
“最近不光首都,外面各处也都有大动作,”裴野说着,抬手替傅声将过长的碎发掖好,“有事我会通过怀宇联系你,声哥你耐心等着就好了,下次见面……就是你彻底自由的那天。”
傅声眸光一动。
他微微垂下双眸,重复道:“下次见面,就是在别院外了,对吗。”
裴野笑道:“嗯,我们彻底胜利的那一天。”
短暂的静默,随后傅声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忽的一掀眼帘,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裴野微微一怔,却听见傅声煞有介事地问道:
“第一次来别院的时候,我……带你煮了水饺,你记得吗?”
裴野目光反射性地挪开一点,回忆着:“记得啊……总之不大愉快就对了。”
傅声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没有跟着闪避开。
“水饺也好,速冻馄饨也好,都要那样煮就是了。”傅声的神情好像在交待什么至关重要的情报,“还有,之前你托人给我送来的蔬菜,一看就是冻过的,这不对。蔬菜不同于肉类,大多数都不可以冷冻储藏。”
裴野有些好笑地皱眉,轻笑着在傅声削薄的后腰上拍了拍:“说这个干嘛啊?……行,我记住了,毕竟想做声哥中意的alpha,也不能一点厨房小常识都不懂对不对?”
说完他自己笑了两声,傅声没有笑,只是眉目更低垂了些。
待裴野笑够了,傅声仍维持着没有看他的视线方向,却张了张唇。
“裴野,”他忽然道,“再亲一下吧。”
裴野握着傅声腰肢的手猝然收紧了。
“再亲一下?”裴野改了慵懒地倚着椅背的姿势,把人往怀里带了带,确认道,“声哥你想要再亲一下吗?你今天怎么……”
傅声阖了阖眼:“你说的,想要就说出来。”
裴野的呼吸稍稍加重。
他是希望傅声活得更加没有顾虑没有包袱一点,可这一切进展太快了,快得好像……
好像傅声在配合他一般。
见裴野一时没有动作,傅声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下一秒,青年塌下腰肢,阖眼吻住裴野惊得没有合拢的双唇。
裴野下意识抽回手,大手掌心贴着傅声清晰的下颌线,捧着青年的脸加深了这次接吻。
良久二人才慢慢分开,傅声这次喘息却丝毫不凌乱,倒是裴野,分开后有些恍惚地盯着他,一时仿佛错乱了,竟傻乎乎地露出一个略带幸福的笑。
他喃喃着:“声哥,你真的——”
青年忽然蠢兮兮地嘿嘿一乐:“等胜利之后,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我要好好地重新追你一次……唉,你说怎么就腻歪不够……”
傅声嘴唇颤了颤,直起身子,扶着椅子扶手有些艰难地从裴野腿上下来,身子晃了晃,靠着餐桌站稳。
“走吧。”
他说。裴野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一边整理衣着一边也起身,还不忘拿过傅声的外套替他围上:
“屋里冷。”
傅声两条修车的腿赤着,皮肤接触微凉的空气,大腿微微地抖。
裴野整理好衣服,把人按在座位上坐好,拿过手机,急匆匆向外走,到了玄关处换完鞋子,忽然原地转过来,对傅声挥挥手:
“我走了声哥。下次见面,就是咱们胜利汇合的那天!”
傅声没有抬手,裹着外套,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嗯,”他看着信心满满的裴野,“等胜利的那天,咱们再相见。”
*
门关上了。傅声的笑容慢慢褪去,他蜷缩回椅子里,裹着那件厚外套,深吸了口气。
外套上还残存着一些薄荷味的,独属于裴野的味道。
他拾起挂在胸前的麋鹿挂坠握紧,闭上眼睛。
良久,青年轻轻呢喃出声。
“妈妈……”
空荡的餐厅里,傅声的声音平静如祷告。
“你是对的,”青年阖眼自言自语着,“原谅我这一次吧妈妈,小声保证……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第107章 无极之道 我们的命运,都注定要在这儿……
一个月后。
夜晚的首都军部大楼, 灯火通明。
裴初刚批阅完手头的一份文件,走廊里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随即砰的一声, 某人冒冒失失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报告裴参谋长!外面——”
来人是执勤的哨兵,按理是没资格直接进屋来汇报的。
然而裴初并没有制止, 只是放下笔, 静静地盯着门口气喘吁吁的人。
“——外面不知道为什么, 来了许多检察院的人, 还有……”报信的哨兵换了口气, 目光闪躲,“还有一些闹事的——”
裴初仍没吭声, 只是默默向窗外望去。果然如这哨兵所说,楼下不知何时聚集起不少群众,乌泱泱一大片人头攒动。
最近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是, 他居然看到了不少闪着灯的警车停在楼下。
以如今军部和警备部之间的矛盾,来了这么多条子,绝不可能是好心帮他们维持秩序的。
青年在心里无声地冷笑,站起身, 拿过衣架上的大衣。
“知道了,”裴初道, “下楼。”
……
浓稠的夜色吞没了天际, 军部大门拉开的一刻,被阻拦在外面的人群躁动起来。
看见最前面的各路媒体时,裴初脸上倦怠的厌色一闪而过,很快露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
“这么晚了,各位来到军部, 不知道所为何事?”
警戒线外一阵沸腾,有人愤怒地喊了些什么,裴初没听清,也并不在意。见他开口了,黑漆漆的话筒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记者扯着嗓子喊道:
“参谋长同志,对于下议院议员沈辞先生在今日的首都晚报上发表的讲话全文,您有何看法?沈议员的控告是否属实,请您对首都和联邦的民众做出回应!”
裴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回道,“我也没有权力代表军部回答你的问题,这是外宣部门的事,我无法干涉。”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夜色下的人群激愤更甚,又有人高声叫道:
“那作为新党主席周自恒大选团队的负责人之一,您是否有义务回应沈先生在讲话中对其提出的危害国家安全方面的指控呢?!请裴参谋长留步!”
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叩的一声,裴初停下脚步,侧过身子。
“对主席先生的,什么指控?”
他的目光精准锁定在混乱的人群中,刚刚那个高声提问的男人脸上。对方显然一愣,却也还是鼓起勇气大声回答:
“沈先生以及其他众多议员已经联名提交了对新党主席的弹劾议案,内容正是关于周自恒开发并利用亲军派遗留下来的‘轮渡’系统,与境外势力进行非法交易,谋取私利!”
此话一出,威力不亚于一发惊雷,裴初的嘴角顿时抿紧了。
他转回身,一字一顿:
“轮渡系统?你说我们主席周先生,利用这个东西谋取私利?”
刚一直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小哨兵递过来什么东西,裴初拿过一看,是今晚刚刚刊发的首都晚报,头版的黑色加粗标题分外醒目,他略微扫了一眼,捕捉到“沈辞”“周自恒”“轮渡计划”几个关键字,又看了眼底下沸腾的人群。
夜色昏暗,人们举着的横幅标识上的字迹如褪了色一般模糊不清,可至此裴初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轮渡计划,被民主派曝光了。
*
半小时前。
“不许动!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外面什么动静?反了天了,居然敢擅闯特警局!”
午夜,一阵骚动打破特警局值班室的安静。
“不好了刘警官,看样子外面的人是原第七组的那些通缉犯!”
“你说什么?!”
值班室的警察从椅子上弹起来。
如今特警局内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他们这些新党空降过来的警察本就不似最初那般扬眉吐气,第七组又是曾经跟着老局长傅君贤的那派核心人物,通缉名单上吃吃消不部的这些人突然出现在警局外,无非只有一种情况。
首都的局势,势必在今晚再次突变!
“去拿枪!不,等等,先别开灯!”
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真警察,这些警官纷纷慌了神,看着院子外几个黑影闪进大楼门口,谁也不敢开灯,摸着黑来到走廊。
无人说话,可紧张令加剧的心跳都同频共振。
这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上一次政变,知道到了这个地步,敌人见面唯有痛下杀手。
领头那个新党警官咽了咽口水,看着一楼大厅地面投下的几个黑影。
月光照在大厅内,泛起死一般的森白。
他回头,对着猫腰跟在身后的几人用口型嘱咐:
“对面人数少,你们几个一会儿瞅准时机——”
啪!
走廊刺眼的灯光让所有人一个激灵,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带头的警官慌忙看去,却看见几名实枪荷弹的青年如迅捷的豹子,飞也似地从他们眼前蹿过,向楼上中控室奔去!
那警官大惊失色:“不好,拦住他们!”
可这些人远非曾经大名鼎鼎的特警局第七组的对手,眼看已经追不上,有人掏出手枪,却不等上膛,只听砰的一声!
那警察手里的枪四分五裂。一群人闻声回头,登时惊呆了。
人群最末端,于静伟双手紧紧握枪,脊背紧张得弓起,枪口对准了领头那警察的脑袋。
他顶着人群的视线,一步一步往前挪。
“是你……?”
被枪指着头的警察震惊地喃喃。
于静伟面容紧绷,勉强咧嘴一笑。
“刚刚他们走进院中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是二哥他们。”于静伟说,“卫宏图不在,只要二哥他们进入中控室,这里就是我们这些老人的天下。”
“你不是今天轮值的人事吗?”那警察眼里闪过不解,很快被愤怒取缔,“一个人事想门的废物要居然也敢和他们里应外合——你看清楚了,这里现在站着十个新党人,你以为我怕你这一把枪?!”
于静伟颤抖地笑出声来。
“没有人联络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刚刚临时决定的。”他一字一顿用力说道,“曾经有个很讨厌的家伙告诉过我,让我不军和当初的他一样成为懦夫,所以今天我必须站出来,给二哥他们争取时间,还有——”
他顿了顿,高声道:“我不是什么人事有门的废物,老子是为联邦牺牲指0371号烈士的儿子,原特警局第七组组员,于静伟!”
青年的目光扫过这群被他震住的新党人。一股久违的力量化作热流灌注全身,他挺直脊背,望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一群人,咬牙露出一个微笑。
“七组人没有懦夫。”他说,“想找到他们,就放马过来吧,你们这群混蛋。”
*
几乎同一时间。
武装部的大门推开,两个alpha的身影快速在走廊中穿过。
“裴野,你的消息准不准确?特警局现在已经被你的人控制住了?”
说话的是何顾。
就在不到半小时前,彻夜守在武装部的他终于得到了裴野发来的动手的消息。
如今局势已如万箭齐发,虽然明面上并没有任何异变,可中部战区和中央战区内部产生骚动的消息还是经过特殊渠道传到了何顾耳中。
只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新党人一定也早就得知了首都及联邦各地策划暴动的事。
而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正是抢在所纹新党人之前,将武装部这个最关键的巨大武器库锁住。
何顾在前面飞奔带路,裴野一身黑衣,紧跟在他身后,开口时却丝毫不带喘:“二哥——特警局的赵皖江已经给我发来讯息,特警局的新党人寡不敌众,早就不成气候。最多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投降。”
他们很快来到走廊最尽头,一扇双重加固的双开防弹门外。
何顾在墙边的小键盘上迅速输入一串数字,等了几秒,大门外咔的一声,却并没有见门打开。
裴野停在他身旁:“这是哪里?”
何顾眉关紧锁:“不该是这样,奇怪……”
他顿了顿,侧过头同裴野解释道:“这是武装部最后一道绝密落锁,许映山下台后,我花了不少力气才从之前的新党人手里拿到了密码,按理说这里拥有整个武装部的最高权限,只要这里面的控制台被强制关闭,谁都不能从外界重启它,这是战争时期级别的绝密保障,不可能出错……”
说话间,门口忽然弹出一个小窗口。何顾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指纹比对?”
见此情景裴野也反应过来:“看来组织的人对你还是有所保留……何大哥,你有没有指纹录入的权限?”
何顾没说话,表情却已经十分难看。他把手放上去,不到两秒钟,刺耳的提示音从喇叭内传来:
“比对错误。”
何顾咬牙骂了一句,撒开手:“都怪我轻信了那个人……裴野,你等等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容我想想……”
看着人焦急得团团转,裴野心里也跟着一紧,却还是沉声安慰:“何大哥,你别着急,总有办法阻止他们拿到——”
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屏幕。下一秒,清脆的机械音响起:
“比对正确,大门开启。”
两个alpha霎时一齐顿住。
沉重的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何顾眼眶瞪大:“你的指纹怎么会比对成功?”
可不等裴野回答,他摆了摆手:“算了,或许是你的指纹和录入者的比较相似,系统当真错乱了也说不定,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说着,何顾一头冲进门内。
裴野却并没有立即跟进去。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抬起头。
就在几秒之前,大门上方开着绿灯的监控摄像头,忽然闪烁起了规律的红灯。
是频道被占用的信号。
一个大胆的想法闪过,裴野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是轮渡。
那个人口中“轮渡尚未完成”的话都是假的。裴野的身份信息早已经通过完全体的轮渡系统录入到整个军政系统中,静静等待着被启用的那天。
联邦的机密内网系统,早已经被轮渡所入侵。
从始至终,裴野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操纵这一切。
殊不知,那个人的心思到底比他更加缜密,自己早已经成了对方计划的一部分。
裴野阖了阖眼,转过身,面向敞开的大门,大步流星踏入机房。
*
裴初脑海中顿时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嘴角却反而微微牵起,将报纸随手折了一折塞回到小哨兵手里,重新面向警戒线外的人群。
下面越激动,台阶上的人反而越临危不乱,沉着开口:
“我不知道什么轮渡计划,这显然是议会内部某些人的蓄意迫害,是对于新党不实的污蔑。请各位媒体界的同仁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之前不要随意传播虚假消息,助纣为虐,否则我们不排除会使用一些手段肃清谣言。”
说话间,总部大楼外已经聚集过来数十名实枪荷弹的士兵。
抗议示威的队伍本如海啸到来前波涛汹涌的海面,见到镇压的队伍来了,一时也有些慌乱起来。
“裴参谋长,这是要干什么?”
裴初垂下眼帘,看着不远处几辆警车的车门打开,呼啦一下子也下来十来个特警,其中一个领头的抱着胳膊:
“老百姓只是过来找你们组织要个说法,这就要舞刀弄枪的,不合适吧?我们警备部有义务保护民众的安全,奉劝您还是按规矩办事,不然——”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军部的士兵无不面色一变,也纷纷架起枪来。
那领头的警察冷笑:“——不然咱们今天可以试试看。”
裴初眯起眼睛。
真要火拼起来,凭警备部这点火力,在军部面前定然是不够看的。可麻烦就麻烦在自己这边师出无名,消息一旦压不住,别说新党,就连整个军部上下都要跟着完蛋。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裴初披着大衣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一个穿着最高检制服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举起什么东西。
“裴参谋长,”那人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语气生硬地唤他,“我是首都最高检军纪部门的检察官闻序,我院已收到下议院的弹劾,请你通知周自恒先生接受我院传唤,配合审查。”
裴初鼻腔里微不可察地轻蔑一哼,看都没看闻序。
“很抱歉,我不知道主席现在何处。”
他直视前方,平静地说道。
闻序皱眉:“裴参谋长,你是他竞选团队的负责人,理应知道周自恒的行程。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他,所以烦请你配合,尽快通知周先生接受传唤。”
“你们都联系不上他,我也没有更多办法。”裴初不慌不忙理了理大衣的前襟,那样子仿佛他下面面对的是一团空气,“传唤令是现在才下来的,这之前周先生去哪里是他的自由,找到他是你们要操心的事,不是我的。”
闻序眉心拧起一个川字,语气忽然一沉:
“你是想说——新党主席人现在不在联邦?”
裴初的眼神终于有所波动,微微向下挪了几寸,扫过激怨的人群,在那检察官有些震惊的脸上停留须臾,复又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谁知道呢……”他轻声说,“事情都是瞬息万变的,不是么。”
*
同一时间,首都市郊公路上。
天色已晚,通往首都军用机场的道路上几乎没有来往车辆,唯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在高速行驶,流线型的黑色车身冲破黑夜呼啸而过,仿佛无声的鬼魅残影。
“果然还是裴参谋长,能想到让您提前秘密转移……主席,等下飞机后,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车内,驾驶位上的人踩下油门,向后视镜投来一眼询问的目光。后排的中年男人阖着眼,似乎靠在椅背上假寐似的,过了一会儿,男人肩膀抖动一下,低笑出声。
“等该平息的平息了,发个声明就好了,”男人道,“他们不会有记忆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奴役的命。”
司机点点头。男人又幽幽叹道:
“裴初这孩子,确实很有城府,比我当年要强太多。”
那司机赔笑着:“裴参谋长做到这些也是应该的,主席把他当做接班人培养,他能有今天的成绩也都是多亏了您。”
男人没说话,闭着眼睛,身体放松,似乎不愿再就此深聊下去。
司机也很识相地住嘴,继续专注手头的事。车子驶入军用机场内部的线路,忽然间,司机皱起眉头,嘶了一声,踩下刹车。
感受到车子减速,后排的人也蹙眉,却没有睁开眼。
“赶时间上飞机,怎么还减速了?”他问。
司机盯着前方,语气有些不确定的犹疑。
“主席先生……前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有点怪……”
一种不好的预感闪过心头,男人嘴唇一动,突然睁开双眼。
前挡风玻璃外,距离黑色轿车大概还有不到一百米的正前方,一辆普通的吉普车正停在路中央,把黑车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个时间,驶入军用机场的车时速不会低于八十公里,这样直愣愣地停在路当中无异于找死,可那吉普车却分毫未动,压根不怕后来的车辆会将它撞到四分五裂似的。
男人心头一惊,似乎想到什么,坐直身子,低吼道:
“停车!”
司机一哆嗦,猛踩制动,车子在距离吉普车只剩下不到五米的地方堪堪刹住。
“给地勤打电话,就说有人来拦截了,让他们马上派人来接!”男人急吼吼地敲了敲前排司机的座椅,另一只手颤抖着要去打开车门的安全锁,“拿上枪下车,快!”
司机点头如捣蒜,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跟着紧张起来,抓过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枪套:“好的主席,我这就——”
下一秒,随着吉普车的车门打开,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个身影从高大的吉普车上轻轻一跃,稳稳跳下车。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形清瘦得近乎单薄,穿着黑色的束腰作战服,一只脚踝上戴着个残破的电子脚铐,上面有着明显的人为破坏过的暴力痕迹,锢在青年极其纤细的踝骨上,有种鲜明的不相称感。
那青年顿了顿,转过身,面向黑色轿车。
夜色危垂,隆冬凛冽的北风吹起青年高高束起的马尾,浅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对方盯了车子一会儿,竟主动向轿车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每走一步,青年都会靠近轿车前车灯照亮的光区一分,对方浸淫在黑夜中那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泛着幽烨的琥珀色瞳孔,在男人的视线中亦更加清晰一分。
待对方整个人走到灯前,看清那双剔透的、带着寒意的眸子,男人的瞳孔猝然瞪大。
看到那双深潭般的双瞳时,他便什么都认出来了。
“你……!”
他甚至忘了下车,哆嗦着抬手一指:“你是,猫眼……!”
隔音玻璃传不出男人惊恐的声音,然而心有灵犀一般,车外的青年凛然一笑,手伸到腰后,拔出一支消音手枪。
“周自恒。”
青年轻声唤道。
男人听不见车外的声音,只能辨认对方的口型。他握着门把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喉咙哽了哽,忽然吼道:
“——开车!就现在,开车撞他,撞死猫眼!”
司机唔了一声,哆嗦的手握住车钥匙一旋,发动机嗡地鸣响。轰然的噪音之下,那青年却纹丝未动,慢慢举起枪,纤细的枪口对准了挡风玻璃。
那早已经被联邦最顶级的狙击手诊断,再也无法握枪的手,此刻稳如泰山,分毫不动。
青年悠悠笑了。
“你匆忙出逃,这辆车并没有装防弹玻璃吧,主席先生。”青年的食指勾住扳机,“从前的军部部长在这里转移的时候,因为计划被打乱,坐的也是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车子。”
“知道我为什么能认得吗?因为当时车内的人,没有一个是亲军派的。他们知道那次行动太危险,派出来的全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青年笑着,眼底却冰冷如霜。
“被猫眼搞砸的最后一个任务,”青年低声说,“今晚在这里,做个了结吧。”
“——开车!!”
车内的男人怒吼道,司机心一横,闭上眼睛,猛踩下油门!
发动机的轰鸣霎时震耳欲聋,尘埃激昂,电光火石间,天地都向后倒转!
洪流激荡的飓风中,时光却反常地以千分之一的速度焊死,弹指光阴定格在青年夜风中挺拔的铮铮瘦骨与纷飞的发丝之上,宛如逆风怒放的血色荆棘。
最后的最后,男人眼中剩下的,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猫眼石一般散发着幽光的瞳孔。
同一瞬间,青年扣下了扳机。
砰!
……
军部大楼前,交错对峙的车灯照映着整片广场,亮如白昼。
迎着眩目的灯光,裴初眯起眼睛,却不为所动。
刺骨的强风吹过,青年身披的大衣下摆微弱地抖动几下,硬挺的面料垂坠下来。有人快步走来,眉头紧蹙着,恭敬地递上一部手机。
“参谋长,”来人看看下方的检察官,压低声音,“有人找。”
裴初抱着胳膊,盯着下面,嘴唇小幅地动了动。
“谁?”裴初问。
来人迟疑一下:“……是‘黄鹂’。”
裴初的瞳孔猛然一缩,扭头望着来人,蛇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
“‘黄鹂’现在找我?”他又迅速看了一眼黑着的手机屏幕,“他要我接电话?”
对方被裴初盯得浑身冒冷汗,咽了咽口水。
“好像是,我也不清楚,您要不要先进屋……”
裴初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回到楼内是不可能的,眼下这个情况,退一步就是认输。
过了半晌,他才伸出手:“把手机给我,然后下去吧。”
那人如临大赦,递过手机,立刻撤走了。
冬日的室外温度很低,手机的金属表面已经蒙上一层凝霜般的寒意,裴初没有戴手套,伸手握住掌心坚硬的金属块,冷硬的触感硌得他手心生疼。
黑色的屏幕,仿佛一块小而不见底的深渊。
他定了定神,竖起手机放在耳畔。
“……主席。”
裴初稍微侧过身,避开底下检察官探寻的视线,压低声线开口。
听筒里传来遥远的、无尽的风声。许久都没有周自恒的声音传来,裴初心里仿佛裂开一道不安的裂痕,诸多念头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厉鬼,从那缝隙中挣扎着窜出,填满了心房。
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紧了紧,好整以暇的面具终于有所松动。
“先生?怎么了?”他迟疑了一秒,又问了一遍。
这次,像是有所回应裴初的猜测,听筒那边一阵窸窣,随即传来某种贴着话筒发出的、沉静的呼吸声。
风声仿佛远去了。
“信鸽。”
裴初浑身剧烈一震。
电话里的声音顿了顿,轻声笑了。
“看来首都的军用机场是个不祥之地。”
电话那头,傅声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拉开吉普车门,一脚踩上踏板,却并没立即上车。
他最后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入目所及,皆是死寂一般的夜。
“我们的命运,都注定要在这儿历一次劫,你说呢?”
电话滴的一声挂断了。裴初缓缓放下手机,黑夜模糊了青年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胸膛起伏愈发剧烈起来。
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哨兵眼睁睁看着,心也悬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嗫嚅着:
“裴参谋长……”
“开车过来,我要去军用机场。”
小哨兵愣了:“什——”
“我说,现在立刻去军用机场!”
裴初猛地转身,看清青年脸上近乎狰狞的表情时,小哨兵吓得连连后退,忙不迭地点头,敬礼都忘了:“是!我马上通知……”
小哨兵撒腿跑走了。下方警戒线外的人群见裴初突然有离开的意思,一时恢复了沸腾,可上头的青年视若无睹,漠然背过身,忽然听到背后那检察官冷静的声音。
“裴参谋长,”裴初背对着对方,却仍清楚地听到闻序沉声说道,“看来,今夜过后,一切就要见分晓了。”
裴初阖了阖眼。
“还没结束呢。”他深呼吸,敛去方才一瞬间露出的不堪的凶恶,冷冷丢下几个字,大步离开。
“不管谁要终结于此,今晚的输家都绝不会是我。”
*
三十分钟后。
黑色的军牌汽车停在连接军用机场的必经之路上。驾驶位的车门打开,裴初下车,关上门。
此时已是深夜。他没有选择带任何人过来,就如同之前他预料到民主派会有所行动,匆忙决定离开首都的周自恒也没有携带太多贴身的保护人员,只带了一名司机共同出逃一样。
两道笔直的灯光从车前探照灯上射出,照亮了道路前方。
裴初面无表情地上前,走进光里,整张脸背着光,狭长的双眸深邃,眼底却仿佛有烛火般的萤微闪烁。
他往前走。车灯在他身前拉起极长的细影,仿佛在地面游弋的蛇,匍匐前进着,停留在某处,岿然不动了。
暗影的主人也停下脚步,低头望去。
一片狼藉。黑色轿车歪斜地停在道路中央,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前侧一边轮胎爆开,前挡风玻璃上多了个极小的弹孔,皲裂的碎痕以弹孔为圆心扩散开来,布满整片玻璃。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冬风飘散开来。
裴初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
不必再打开车门确认了。
大衣口袋里又嗡嗡地震动起来。裴初拿出手机,接通电话放在耳边,依旧没有睁眼,仿佛压根没有确认一下来电者的心思。
他没有率先说话。倒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在黝黑的,寂静的天地间清晰得突兀:
“参谋长,检察院已经把组织的好几名重要成员都带走了,说是有传唤令,警备部那边也落井下石,一直在帮着他们——现在联系不到主席,一切只能听您的指示……”
裴初仍闭着眼睛,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
“让飞机准时起飞。”他说。
电话那头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可是,我们没有接到主席先生……”
“主席不会来了。”裴初波澜不惊地低声打断他,“十分钟后我会登上飞机,让飞机照常起飞。主席说过,一旦出现任何紧急情况,我的命令就等同于他的,你忘了吗?”
电话里的人犹豫地唔了一声:“属下不敢。那我们在这儿等着您——”
咔哒。
再熟悉不过的手枪上膛声传来,裴初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头顶无垠的、月明星稀的漆黑夜空。
不等电话那头说完,他挂断电话,放回衣兜里,接着幽幽叹了口气。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此刻面对着自己后脑勺的东西会是什么。
良久,裴初转过身。
面向光明的一刻,他不适地眯起眼睛,待适应了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定睛看去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恼怒与困惑,反而扬起唇角,十分感慨地笑了。
裴初的视线越过黑洞洞的枪口,落在那个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然而并不是傅声。
“相煎何太急啊。”
悠悠念完,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紧绷着的面孔,裴初眯起眼睛。
“我的好弟弟,”他看着裴野,意味深长,“看来,轮到你我命运的终结了。”
第108章 卿本佳人 奈何做贼。
寒风席卷而过, 吹起衣袂翻飞。
两个相似的人相对而立,彼此凝视对方。
裴野握紧了手中的枪,眉眼沉肃。
“周自恒死了, 其实你也没有组织想得那样会悲痛欲绝,对不对。”裴野把枪口微微抬高, “做接班人对你来说还不够, 周自恒以为你是他的一颗棋, 可恰恰相反, 无论他是死是活, 你都会受益。这场赌注里你稳赚不赔,不是吗?”
裴初静静盯着他, 微微一抬下巴。
“继续。”
他说,好像一个导师在听学生向自己做陈述汇报。
裴野早就习惯对方面对自己时这份高高在上的姿态,勾了勾唇角:
“我所了解的裴初可不是一个会甘心为他人当狗的狂热之徒。所以即便怀疑我已经反水民主派,你也并不在意, 如果借我的手除掉党主席,倒也正合你心意了……只是你没想到别院里有我的人,没想到杀了周自恒的是你最忌惮的猫眼,我说得没错吧?”
裴初沉默了。裴野又道:
“你很清楚, 现在回去,下一个被传唤的人就会是你。若是现在出国避难, 新党就还有新的领袖、还有主心骨。只要耗下去, 在国外你仍然有活动的资本,到那时东山再起,民主派是斗不过你的。”
“为了往上爬,不惜机关算尽……”裴野微微低头,紧盯着裴初的眼睛, “宁可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团糟,也要不择手段地斗下去,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你有这么大的执念,裴初。”
男人忽然嗤笑一声,继而露出那种仿佛老师听到学生苦思冥想后居然报出一个错误答案的,不耐烦的神情。
“别说这种无聊的蠢话逗我笑。”裴初一脸厌倦地偏过头,像是看不见那指着自己脑门的枪口一般,“你来这是为了给我灌输什么理想信念、家国情怀的?”
裴野压下眼底翻腾着的复杂情绪,怒极反笑。
“每次你都是这样,”他说,“从小到大,永远都是这幅傲慢的嘴脸。”
深冬的风过境,凛冽如刀锋。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初阖了阖眼,又睁开。
“为了猫眼,你忍辱负重到今天,还真是不易。”
裴野握着枪的手一紧。
“嘴上谴责别人时,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裴初望着黑夜下市郊茫茫的平原大地,不疾不徐道,“那你自己呢?作为血鸽,你背叛了抚养自己七年的猫眼;作为裴家的小儿子,你也能够把枪口对准我,手刃血亲……就是不知道猫眼他,会领你的情么?”
裴野额角微微抽动一瞬,随即听到裴初紧接着道:
“裴野,我们是亲兄弟,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格。你痛骂我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可你我始终是同类人,什么正义公道从来都不是我们这类人的处事准则。当年你跟着我加入新党是因为走投无路,后来跟着猫眼也是因为他傻乎乎地一心对你好……”
“若不是波及到了猫眼,这天下是谁当家,你会在乎吗?”
脚下的黑影猝然一动,裴初不但不后退,反而向前一小步,裴野一惊,握着枪的手不禁压低了一分。
“你不理解我的苦心,我也不怪你,毕竟我也不理解你这种浑浑噩噩、一辈子只想过普通人生的窝囊愿望,”裴初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可说白了你也只是被逼急了反咬我一口的兔子而已,你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比我高尚?当年我们一家四口穷困潦倒,跟着父亲东躲西藏的日子,你都忘了?!”
男人又往前一步。这一次,裴野的神情少有地一怔,竟也不禁后退半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裴初深望着他,幽深的蛇瞳里划过一丝阴鸷的冷笑。
“因为自己被人欺凌,就要去解救其他被欺凌的人,哪有这样的道理?”裴初蔑视着自己的弟弟,讥讽道,“不过都是他人编造出来的鬼话罢了。当年我们落难,连路过的狗都可以来踩上一脚,那时候这些圣母在哪里?又有谁来拯救我们了?”
“——人活在世,唯有自救。要是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就只有亲自干掉那些把不幸加于己身的人,而不是指望有谁假惺惺地站出来主持公道。”
裴初嘴角噙起一丝愠怒的笑意:“猫眼收留了你七年,我没杀了他,已经是看在你是我亲兄弟的份儿上为你破例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人人都有自己要付出的代价,这个道理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没懂?”
这次轮到裴野陷入长久的不语之中。裴初盯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那不知不觉间逐渐有些战栗的枪身,悄声轻哼了一下,歪了歪头。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还为时未晚。”
他看着裴野默默蹙了蹙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对方任何细微的反应,一边垂眼看着对方。
“国内要变天了,至少短期来看,民主派已经占了上风。”裴初慢悠悠道,“而你是我的弟弟,又是新党人,留在这里只有变成万人嫌这一个结局。现在跟我走,周自恒在国外培植了不少势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年眼中纷乱地闪过的光突然间尽数熄灭了,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
他垂下眼帘,依旧没有吭声。
裴初面上的笑容加深,眯起眼睛。
“其实我们的道路从来没有过冲突,不是吗?”裴初意味深长地开口,“不如这样,你跟我上飞机,等风头过去,我会让人把你那位心尖儿上的omega也接到国外,你们两个随便上哪里过你的小日子我都不管,大家相安无事,何乐而不为?”
自始至终,裴野都垂着眼皮若有所思。裴初终于没忍住一声轻笑,缓缓地上前一步,甚至抬起手,准备拨开眼前指着自己的那支枪:
“你不是孩子了,该分得清利害关系。裴野,听哥的话,别犯浑——”
啪的一声,伸出的手被猛地拍开!
裴初后退一步,满脸惊愕地看去。
刚刚还似有动摇的青年站直身体,改为双手持枪,锐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兄长的脸。
“你也别说这种无聊的蠢话逗我笑了。”
裴野冷冷说道。
男人霎时怔住了。
裴野把刚刚压低的枪口抬高,重新对准了裴初的眉心。
对方的脸在灯光照耀下,有种鬼一般凄厉的惨白。
“同样的当我不会再上第二次。”裴野狠狠说道,“上了飞机后留给我的才是死路一条,而傅声……但凡联邦还有一个你使唤得动的手下,你都不会让声哥逃出你的手掌心。我俩一死,你也差不多算是永除后患了。”
说着他寂然一笑,嘴角微不可察地颤抖。
“裴初,”他忽然以一种十分饱满而复杂的情绪,清楚地唤他,“你真以为我不知道,爸是怎么死的吗?”
裴初的瞳孔登时放大了。
“我去过监狱,也看过验尸报告了。”
裴野看着他,眼眶却一点点变红。
“爸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心脏病去世的,在那之前你们的人早就接触过他了,他不愿意做你们博眼球卖惨的政治资本,所以在你眼里,他就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糟老头子了,是不是?”
望着对方震撼得说不出话的模样,裴野绝望地阖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懂……”青年仿佛喃喃自语,“你张口闭口都在谈代价,好像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罪孽,人人都不值得。可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你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是爸妈吗,是我吗?是你精心栽培的那些爪牙,或者是像‘春风’那样忠心耿耿的下属吗?”
裴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睁开眼。
“都不是。”
他迎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字一顿。
“——失败,才是你最害怕付出的代价。”
裴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裴野持枪上前半步,重新回到最初二人对峙的位置。
“在这条路上,你什么都肯舍得、肯失去,唯有失败这个结果,你绝对无法接受。”
裴野的每一个字仿佛重如千钧,在呼啸的风中仍然清晰可闻。
“人命,血缘,道德,自我,这一切都不重要。你走得太久,没有回头路了,若是连最后的胜利都得不到,你将会是孤家寡人,一无所获。”裴野一字一句厉声如审判,“还有什么比一辈子都在失去更可怕、更难以承受呢?”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被哪句话、哪个字戳中了心窝,裴初向来优雅自得的脸顷刻间扭曲了几分。
“你怎么敢——”
“怎么敢指摘你辛辛苦苦走到今天所付出的心血,是么?”裴野冷声打断他,“从小你就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填饱肚子就不想着上进的废物,可后来我已经不是你的累赘了,我老老实实按你说的,把你要的东西双手奉上,只不过是想换你放傅声一条生路!”
“可你是怎么践踏我的希望的?”顿了顿,他凄然笑了,“你不在乎,裴初,因为这二十多年我就是你眼里的一只蝼蚁,蝼蚁的祈求是不需要顾及的!除了傅声我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你让我怎么活着?你不是在逼我去死吗?!”
吼出这句话时青年几乎全身都用力到颤抖,可下一秒他却惊人地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哀伤。
“我和你一样,一天都没忘记过小时候活得连泥巴都不如的日子,”裴野声音越来越轻,“可不同的是,十三岁那年有人把我拾起来,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让我知道我从此不再是一条贱命。裴初,很遗憾你没有过被爱的滋味,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怜。”
某种疯狂的神色在那双蛇一般的眼睛里划过,裴初一怔,随即肩膀颤抖,微微躬下身子,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愈来愈大,由低沉逐渐高亢,最后演变成控制不住的放声大笑。
裴野握紧枪,随着对方低下的身形移动枪口,眼里的悲哀却更加浓厚。
他知道这就是裴初本来的样子。
揭开对方伪善的面具的一刹那,他的内心竟平静得没有泛起丝毫涟漪。或许命运垂青,他们在同一个分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若不是自己这条路上有了傅声,他们大概将会殊途同归。
偏执、自私、狂热。
灵魂深处的同频共振始终存在,只因他更幸运,拥抱了爱他的那个灵魂,才得以净化出不寂的梵音。
他恢复一贯的冷静神色,盯着裴初笑完,气喘吁吁地直起腰,脸上难得出现一种放空似的、百无聊赖的表情。
“那动手吧。”
裴初坦然道。
裴野的唇抿紧。
“动手吧,”裴初单手插进口袋,稍微扬起下巴,阖眼,“看来你早已准备好要当这个弑兄的魔鬼……开完这一枪,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生和死的区别了。”
男人另一只手抬起,在太阳穴点了点:
“记得瞄准。不过我猜,即便是亲手打死我这个在你心目中罪无可赦的哥哥,你的手也不会有一丝颤抖吧?”
“迈过这一步,你就彻底成长了。别让你口中视你如草芥的家伙死到临头了还小看了你,开枪吧。”
裴野猛地紧闭双眼,黑暗中,无数回忆如开闸洪水,兜头将他吞没。
裴初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放弃反抗了。
他能判断出对方是否用计使诈,自然也能看得出,此刻的裴初已经不会说谎。
长夜无边无尽,寒风逼仄地剐着每一寸肌肤,裴野握着枪的手冻得快要麻木,指尖发红。仿佛过了许久,他缓缓掀开眼帘,最后深望了笼罩在灯光下的裴初一眼。
黑夜仿佛化为虚无,裴初闭着眼睛站在光里,仿佛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脱身于暗夜;而唯有这一次,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裴野逆着光,后撤半步,红着眼睛苦涩地笑了。
他轻轻哽咽了一下:“有一件事你错了。我确实曾经只想救一个人,可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直到如今我想救赎的早已不止傅声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裴野低声道,“我想挽救的人里,也包括你。”
裴初眼睫一动,仍旧阖着眼,也跟着笑了。
“是吗。”他念道,“看来,我们还是不一样……”
裴野颤抖的手指勾住扳机。
“对不起,哥哥。”
最后的最后,他轻轻说道。
下一秒,一声枪响。
天地仿佛重归寂灭,万籁无声。
*
几分钟后。
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裴野面无表情地接通电话,按下免提。
“……二哥。”
好几秒钟后,他才哑着嗓子主动说道。
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混在嘈杂的背景里,险些辨认不出:
“小野,成功了吗?我已经按你说的给医院打电话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裴野低头看看手里还存有余温的枪管。
“成功了。”
他言简意赅。电话里,赵皖江立刻兴奋起来:
“好,我就知道!小野你放心,我已经和特警局的旧人取得联系,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个武装部长官,他们那边已经把要闹事的控制得死死的,谅他们也搅不起什么大浪!”
说话间,裴野已经走到路边减速带,来到一辆停着的吉普车旁。
“知道了二哥,”裴野说着,拉开车门,“接下来我会去找沈——”
他拉开车门的手僵住了。
吉普车里空空荡荡,连人影儿都没有。
裴野的嘴唇颤抖起来:“声哥呢?二哥,声——傅声怎么没在车里,他去找你汇合了?”
电话那头也茫然起来:
“没有啊,他不是应该等你一起吗?怎么,小声没在你身边?”
刹那间,无数零碎的、闪回的画面如断线的珠子被重新串联在一起,电流般窜过裴野的脑海。他身子猛然一晃,扶着车门才稳下身形,声线却前所未有地发抖。
“错了,都看错了……”
他喃喃着,心头一阵惊惶,咬紧牙关跨上车,砰地关上车门。电话里赵皖江被吓了一跳,迷惘却焦急地追问:
“出什么事了小野?!”
裴野抓住插着的车钥匙一拧,在发动机的轰鸣中皱起眉头,再开口时,牙关却紧张得都在咯咯作响。
“不是我,”他猩红着双眼握紧方向盘,挂了档猛踩油门,“是声哥……声哥要做傻事了。”
第109章 烽火离情 记得来世再娶声哥做老婆吧。……
黎明之前, 天光仿佛都隔绝在世界之外。
横亘首都的江流即便在冬日依然没有上冻,钺江江水胜似海潮奔流不息,掀起永不休止的惊涛怒浪。
无人的码头边。
吉普车尖锐的刹车声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死寂, 裴野几乎是跌下车,摔上车门, 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 却在看到码头岸边站着的那个孤独的身影时猝然止住脚步。
几乎是一瞬间, 青年浑身都恐惧地战栗起来, 想往前走却又硬生生停下, 双眼顿时泛起无助的红。
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转过身。
看到来人是裴野的那一刻,对方似乎没有一丝惊诧, 反而长长松了口气似的笑了。
江风猎猎,吹动裴野浓黑如墨的发,也温柔地拂起岸边那人长长的发丝。
“你果然找来了啊,”傅声温和地笑起来, 唤道,“裴警官。”
心口像是被一枪贯穿,剧烈地刺痛起来。裴野摇了摇头,强挤出一个无事的笑容:
“声哥, 一切都结束了。新党四分五裂是迟早的事,没人会威胁你的安全, 我们可以过回当初的日子——”
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卑微的哀求, 对傅声伸出手:“我们回家,跟我回家好不好?”
傅声没有回答他,反而微微侧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
再往后几步,身后便是绿得发黑的江水, 深不可测。
“裴野,你错了,还没有结束。”
他慢慢转回头,看着裴野怔愣的面孔,低声笑出来。
“你忘了当初新党的政敌曝光我的另一重身份时,舆论和民众都是何反应了吗。”傅声平静地说,“从那天起我就知道,猫眼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就这么说服自己把过去翻页,‘清清白白’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这种事情,恐怕我做不到。”
裴野不假思索反驳道:“那些媒体早都已经被我压下来了,声哥,不会再有人知道——”
“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过,更不代表以后就没有再被公之于众的一天。”
傅声看着裴野一时失语,微微哂笑。
“不接纳猫眼的不仅仅是那些痛恨亲军派的人,还有我自己。”傅声顿了顿,“我真的厌倦了过去的日子了,裴野。特警局很好,第七组的哥哥姐姐们也很好,可我……我要的是向过去委身于亲军派的日子赎罪。”
“你也好,父亲也好,总是说我唯独看不懂政治。”傅声说着,眼里渐渐盛满自嘲的笑意,“可这次我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开窍了。”
裴野呼吸愈发艰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原来从始至终你的计划都没变过,声哥,”他呢喃道,“你和你的母亲,和兰矜一样,都想要……”
赎罪。
同样至清至净的灵魂,促使傅声与自己的母亲选择了相同的道路。
他以为在和傅声坦白了想要推翻新党的心声,在三番五次阻止了傅声自杀,在看见傅声终于和自己并肩作战之后,他就会放弃那条自我牺牲的路。
可是他错了。所有筹谋背后,一切始终在随着傅声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展,直至现在。
裴野浑身剧烈一震,刚想说话,却听到傅声继续道:
“无论何时,我‘猫眼’的这个身份都洗不掉。当年你被新党派来潜伏在‘猫眼’身边,靠着间谍工作击败了亲军派;即便你掉转矛头推翻了自己的党派,然而在民主派眼里,你做这一切的动机却还是为了‘猫眼’,为了亲军派遗留下来的一把杀人最快的刀……裴野,你觉得他们会容得下你吗?”
“我走上歧路,我自己早就认命了,可你不一样。”傅声说着垂下眼帘,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摇了摇头,“猫眼活着一天,别人忌惮你就会多一天。只有猫眼死了,你从此才能前途坦荡,再没有人牵绊你——”
“你胡说,根本不是这样!”
裴野忽然疯了似的大吼出声,颈侧青筋暴起,吼完之后嘴唇都颤抖的发白,眼里却一点点洇出骇人的血丝。
“那天你偷听到我和沈辞的谈话了对不对,你认为沈辞会对我下手,对不对?!”他猛一挥手,跨上前一大步,“沈辞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大不了——大不了我与他好聚好散,咱们两个远走高飞,他爱怎么治理这个国家就由他治去!”
傅声沉默了,望着激动的青年,眼神却愈发温柔。
裴野身上那个运筹帷幄的天才的影子仿佛消失殆尽,他咬紧牙关,嘶吼声几乎快破了音:
“在别院时你答应我,胜利的这天我们再相见的,你明明都默认了——”
眼里的光蓦地一动,话音里竟染上了孩子似的委屈。
“你明明心里都答应了,”裴野的吼声减弱下来,仿佛受伤的小动物痛苦的呜咽,“你愿意看我表现,给我机会追求你的,我们生生世世都要,都要……”
傅声琥珀色的眸子深处忽然划过一丝别样的光晕,他薄唇轻抿,往后试探着蹭了一步。
“不,不要!”
裴野立刻伸出手,看到傅声向后退去的一刹那他险些腿一软跪在地上,差点失声惊叫出来。
傅声停下脚步,笑意在凛然的风里消散了。
北风卷起江上阴冷的湿气,飘向黎明前苍凉的天。
裴野呼吸骤然加重,拼命用力摇头,无意识地弯下身子,乞怜地唤道:
“不要,声哥,我,我不说什么生生世世的傻话了!就这一辈子,就这几十年,留在我身边行不行?声哥我求求你,你别跳——”
傅声阖眼,微微仰起头,感觉眼眶滚烫得厉害,可再次睁开眼时,眼底仍是一片干涩。
他置若罔闻一般,又向后倒退了一步。
“不!别动!!”
裴野彻底崩溃了,也跟着往前一步,忽然咬紧牙关,猛地从腰间抽出手枪,上膛——
下一秒,傅声怔住了。
青年的枪口并没有对准他,而是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须臾之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定睛看去时,高大英俊的青年早已泪流满面,身体哆嗦着,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你再退一步试试看!”裴野带着哭腔的声音剧烈地发抖,握枪的手用力到近乎痉挛,“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大不了我们今天都死在这!傅声你再敢往后退,我立马就开枪!”
傅声怔怔地看了泪流不止的人一会儿,忽的莞尔一笑,目光柔软而温和。
“别这样,裴野,”他轻轻唤完,却哽住喉咙,眼里闪过心疼的光,睫羽轻颤,“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钻牛角尖,以为声哥不在乎你的命……你明明清楚不是这样的。”
傅声顿了顿,怜惜地看着不远处的人,叹着气笑了。
“声哥一直都在乎你。”
琥珀色的眸中,始终倒映着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身影,与回忆里流落街头的那个倔强的十三岁男孩儿瘦小的身躯渐渐重叠:“恨的时候在乎,喜欢的时候……也在乎。只是光在乎一个人是不够的,声哥想要你平安,你明白吗?”
泪眼模糊了视线,裴野握着枪的手哭到抬不动,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这样否认了,他的爱人就肯回到他身边。
“我不明白,”他抽噎着,“声哥,我只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老婆,求求你了老婆,你可怜可怜我……”
下一秒,傅声有些打颤的两腿动了动,最后挪了一寸,脚跟已经抵在悬崖边的码头岸边。
“不要!!”
什么计谋、游说、威胁的手段,早已丢到九霄云外。
裴野的魂魄差点就在对方站到岸边缘的那一刻飞出这具□□,条件反射地拔腿想追过去拦住,可两腿抽走了骨头一般使不上力,身子一软瘫倒似的跌在地上,又手脚并用地跪爬起来,手枪不知何时已经掉在脚边。
一望无际的天尽头,启明星如流萤闪过,现身于大幕下,宛若一盏孤灯。
强风灌进喉咙,几乎要将咽喉撕裂般生疼。裴野彻底失去了理智,哭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
“我错了声哥,我错了!”他咬着唇,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不要老婆了,我不要了,声哥活着就好!回来吧声哥,求你……只要你活着,不嫁给我也好,哪怕不在乎我都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声哥你别走,只要你别走……”
青年滚烫的泪水划过脸庞,滴滴凿在地面,锥心的疼。
傅声终于忍无可忍紧闭上双眼,垂在身侧的手隐忍地攥紧成拳。
他知道裴野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可猫眼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无解的死局。
无论世道如何更迭,一个两度背叛的双面间谍,和亲军派手下背着无数人命的黑手套,都绝不会为当权者所容。
为什么非要献祭一个人呢?
可如果只要献祭一个人,就可以破局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原本寂静的夜里,逐渐传来遥远的警笛声。
站着和跪着的两人皆是一愣,看到道路尽头急速驶来的、闪着灯的一队警车时,傅声忽然又什么都明白了。
他垂眼,望着裴野的目光里写满了宽柔的、温暖的爱意。
“他们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傅声弯起眉眼,“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一切,他们才会对你放下戒心。只是可惜他们来得太快,让我和你说话的时间比预想的少了一点。”
“声哥,你不能走!”
裴野哭得近乎缺氧,胸膛剧烈起伏着,满眼通红,仰头看向那消瘦的身影,“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们坚持到现在只差这最后一步了!你承诺过只要我抓住了你就不会放手的,明明我马上、马上就可以抓住——”
远处的警车已经停下来,有人跳下车,大吼着什么向这边冲过来。一片嘈杂中,傅声的微笑却沉静依旧。
“是时候放手了,”傅声艰难地扬起唇角,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在新党和世人眼里,这七年我坏事做尽,可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认定我有罪,才会派你来到我身边,才有了这七年我们的相伴。”
“有这七年,我已经很满足了。”
人群在向码头加速靠拢,一种巨大的恐慌忽然笼罩住裴野全身,他下意识伸出手,却看见傅声最后对自己虚弱地一笑。
“记得来世再娶声哥做老婆吧,小野,”傅声温柔道,“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
说完,青年带着眷恋最后深望了裴野一眼,仰身向后倒去。
“不要!傅声!!”
凄厉的喊声划破昼夜交割的天际,刚还哭得近乎虚脱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全身肌肉骤然绷紧,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倏地从跪着的地面上窜起,如离弦之箭般向跌入江中的人扑去!
远处传来什么人惊恐的呼喊:
“裴野,别——”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纤瘦的身影柔软地跌入半空,无论他再怎么用力,喉咙都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可还是离傅声好远,拼命伸出手,指尖也触及不到属于那人独有的温度。
追不上,要快,再快点,再快点!
他仿佛成了执念本身,咬紧牙关一跃而起,随着那具身体在半空中划过的弧线,奋不顾身地扑了出去,双脚离开码头坚实的地面,腾空而起的失重感瞬间拽住他的双腿将他整个人往下拖拽,可他毫无反应似的,纵身一跳!
扑通一声闷响!
翻涌着的巨浪吞没了他,冰冷刺骨的江水席卷着漫过全身,裴野来不及闭气,一口冷水灌入肺部,他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在黑暗的水下拼命睁开双眼。
江水裹挟着巨力将他掀翻,浑身的衣服顷刻间被浸湿了,沉甸甸地挂在身上,他忍着冷水刺激得要抽筋的疼痛,拼命向下游去,直到看见黑漆漆的水中缓慢浮现出几丝海藻般柔软的、飘荡着的浅色长发。
裴野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卯足了劲儿游去,一把抓住傅声的手。
明明才跌入水中不久,傅声本身也会游泳,可青年看起来却显然失去了意识。裴野抱紧了傅声的身子,拖着人费力地踩水向上游去。
水面在他们的头顶悬浮,不时有大浪打来,暗流几次要将裴野掀开,可他都死死抓着傅声不肯放手。终于,赶在氧气耗尽之前,他猛地探头,浮出水面,咳嗽着大口喘息起来。
冷风呼号着掠过江面,他失去了方向感,冷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另一只手却始终箍着傅声的腰,把人紧贴在自己怀里。
傅声的眼睛始终紧闭着,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巴掌大的清瘦脸颊,面色惨白如纸。
“我抓住声哥了,”他们随波逐流,裴野颤抖着搂紧了傅声,嘶哑地低语,“不放手,不管你推开我多少次,我都不放……”
岸上忽然传来熟悉的吼声:
“他们在这——妈的,给老子动作快点!”
“安全绳!救生衣给我!”
有救生衣被丢下来,裴野下意识抓过,笨拙地给已经不省人事的傅声套上,又抓住丢下来的安全绳。他抱着傅声,很快被上面的人拉上来,身体触到码头结实的地面的一刻,裴野才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浑身冷得打摆子,直想干呕。
“把衣服拿过来!“
他倒在地上,只能看到无数双跑来跑去的腿,好一会儿才辨认出刚才那个是沈辞的声音,另一个是赵皖江的。
“谢天谢地他还有意识……傅声呢?”沈辞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惊慌,“快送去医院,快!”
有人把衣服披在裴野肩上,他忽然一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抱住软绵绵地昏倒在自己怀中的那个湿淋淋的人,蜷起身子。
“不许动他!”
脑内的思绪早已彻底乱成一团,混乱之际,留下来的唯有一个深深刻入骨髓中的念头。
不能放手。
不能放开他的傅声。
有人弯下腰想要把傅声从他怀里拉出来,裴野身子一僵,像是要被夺走心爱的布娃娃的小朋友,忽的低声怒吼:
“滚开!别碰我老婆!声哥是我的,你们谁敢——”
“裴野你他妈犯什么浑!”
赵皖江一声暴躁的怒喝,震得裴野一愣神。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人把傅声从神志不清的青年怀中拖出,就要抬上担架,裴野立刻慌了神,被冷水激过的双眼又克制不住地红了,颤颤巍巍就要爬起来:
“把老婆还给我!那是我老婆,是我的……”
话音未落,虚弱不堪的青年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被赵皖江和沈辞同时搀住,这才没有摔到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磕破了头。
“声哥,傅声……”
他眼睁睁看着傅声被抬远了,躺在担架上的青年双目紧闭,一只细白的手腕无力地悬垂在担架外,气若游丝。
裴野痴痴地唤了两句,不吭声了,身子却颤抖起来。
沈辞搀着人,有些为难地低下头:
“别担心,他只是太虚弱,呛了水晕过去而已——”
红发的青年忽然不吱声了,满脸震惊。
裴野居然哭了。热泪从被搀扶着的人眼眶中滚落,对方喘息急促,往日那个永远临危不乱,挂着看淡一切的戏谑微笑的青年,此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痛不欲生。
“他又不要我了,”裴野啜泣着,“我的声哥,怎么那么傻……”
沈辞瞳孔猛烈一震,转头看去,却在刚刚会合不久的赵皖江脸上读到同样不忍的神情。赵皖江沉默着,有点费力地把站不稳的青年扶起,压抑地发出一声颤抖的长叹。
“小声不会有事的,”赵皖江的嗓音干涩,“老天要是有心,就不会拆散你们这对苦命的……”
他喉头一哽,也说不下去了。
裴野闭上眼睛,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凄哀地呜咽出声,泗泪横流。
其余的两人一齐沉默了。
偌大的码头上,多余的人已渐渐撤去,只剩下青年痛苦的哭声。
地平线上,新生的朝阳照亮了整片码头,破晓终至。
第110章 冬山如睡 我放手了,我们的缘就散了。……
数小时后。
首都重山医院九层。
电梯门打开, 于静伟和何顾率先跑出,紧接着是徐怀宇紧跟在二人身后跑出来:
“野哥?野哥你没事吧……”
医院走廊很长一段都没有窗户,惨白的灯光下, 一个身影微微塌着背坐在长椅上,手肘支在大腿上, 垂着头, 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沈辞和赵皖江站在旁边, 也都微微低着头, 赵皖江的手按在那人肩膀上。
看清赵皖江的那一刻, 于静伟一直严肃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光彩,大步上前:
“二哥!”
可还没等放下心来, 于静伟却现察觉到走廊里那三人的气氛十分不对劲。直到昨晚之前他都并不认识那个红发的青年,可报纸上刊登出沈辞的讲话还是让他意识到,民主派的斗争竟然一直都是裴野暗中计划的一部分。
很快他们几个都停下脚步,几乎将坐着的裴野围成一圈。
裴野没有动, 仿佛察觉不到三个人来了般,身体连呼吸的起伏似乎都丧失了。
何顾道:“新党在中央战区已经彻底失控了。我在装备部和作战科的战友把潜藏在战区内部,试图切断首都与外界联系、效仿上一次军变的人都揪了出来。”
“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车内广播听见,内阁紧急发表声明称新党已经不具备合法参与竞选的资格, 批准最高检签署特殊调查令;与各地战区取得联系后局面基本被控制住,市区也恢复秩序了。”
裴野仍然没听见似的, 整张脸沉在阴影里, 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于静伟又道:“特警局也是,那些新党人动作比耗子还快,直到自己的党派要倒台了,四散逃亡,机场都快被他们挤爆了……”
“不过昨晚我就已经和二哥把局面稳住了, 现在咱们七组的人已经回到局里,那些逃出去的也被国安截胡了,那个带队的人居然还知道你的名字,裴野,这人是谁你有没有点头绪?”
他已经唤了裴野的名字,对方还是呆呆的没有一丁点反应。徐怀宇不比这俩警察和军官,体力有点不支,稍微平缓了呼吸,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说了这么半天,声哥呢?”
其余的人这才察觉到这里诡异氛围的根源所在。赵皖江想给他们使眼色,可已经晚了,裴野仿佛陡然解除了什么封印一般活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宽阔的肩膀肉眼可见地逐渐上下起伏。
“声哥他……”
裴野嗓音愈发颤抖,弯下身子,把脸埋进手掌。那三人谁也没见过裴野这副模样,无一例外惊呆了,却都知道是谁能让裴野失控至此,一个恐怖的念头不约而同在三人心中产生。
何顾到底年长一些,沉住性子开口:“裴野,是不是……出事了?”
他问得很隐晦,尽量避免刺激到眼前濒临崩溃的青年。然而裴野肩头还是抖得愈发厉害,赵皖江努力想握紧,却只能感到那肉.体生理性的战栗。
“何大哥,”裴野没有抬头,再开口时夹杂了浓重的鼻音,“我筹划这一切,就是为了救他……可是他不要,他宁可我活着,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生还的打算……”
三人面色一变,何顾恍然一惊,扭头望去。
ICU病房半人高的玻璃窗内,巨大的医疗器械将一张病床团团包围,各色的指示灯光交替闪烁,死亡的恐怖如阴云般笼罩在苍白的房间内。
何故看不见那里面躺着的人,只能隐约从医疗仪器的空隙之间,看到病床边上搭着的一只手。那只手上埋着输液针头,手腕上绑着监视体征的装置带,细白的腕骨隐没在病号服的袖口之下。
三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裴野的呼吸愈发粗重,颈侧青筋迸起:
“何大哥,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意义何在……”
他痛苦地喘了口气,虽然没有哭声,却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旁的沈辞也不忍看下去,拍拍裴野的后背,面向剩下几人,道:
“各位,你们能赶到这里,证明大家应该都是裴野的朋友。今天早上我已经前往参议院,和参议院发表联合声明,取消新党在议会内的合法席位。”
他低下头,对裴野道:“你就留在这,好好守着他。其他的事情不用操心,交给我和赵警官就好。”
裴野浑身颤抖,弓着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沈辞的话听进去。赵皖江明白裴野现在心里除了傅声早就装不下其他事,对剩下的人悄悄挥挥手,而后也对裴野轻轻道:
“小野,有什么事随时叫你二哥,自己一个人该没了主意了,啊。小声会没事的,别担心。”
裴野脸仍然深埋在掌心,半晌哽咽地嗯了一声。赵皖江隐忍地叹了口气:
“走吧各位,给裴野留一点个人空间……接下来的事,暂时要留给咱们几个着手处理了。”
*
转眼两天过去。
电梯停在重山医院七层,房门打开,赵皖江和徐怀宇走入病房。
病房内,裴野正伏在床边,而傅声平躺在床上,一只手打着吊瓶,另一只手被裴野紧紧握在手中。
两天过去,傅声的身体恢复得竟意外的好,已经摘掉呼吸面罩,各项指标也趋于稳定,转到了普通病房。
然而不知为何,直到现在,傅声也没有任何转型的迹象。
他们以为裴野陪护太久累到睡着了,想放轻脚步,可裴野背影一动,很快坐起身。
两日的时光,已然让裴野看上去憔悴了好几分。
“二哥,怀宇,”裴野嗓音哑得像揉了把沙子,“你们来了。”
徐怀宇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野哥,一直不眠不休的,也不是个办法。把东西吃了,回家睡一觉吧,要不然还没等到声哥醒,你就先倒下了。”
裴野看都没看一眼,转过脸重新看向沉睡的傅声。
他苦涩地勾勾唇:“不用,我现在还撑得住。”
徐怀宇面露难色,倒是旁边的赵皖江始终没有作声。
裴野伸出手,不知第多少次开始替睡着的傅声整理发丝。青年眼底乌青浓重,唇色发白,可为床上的人拨开头发的手却温柔极了。
“怀宇你不知道,”裴野垂眼看着傅声的睡颜,“十三岁那年,我也曾经这样在医院病房里守着他。当时我懵懵懂懂,一会儿觉得他死了,我的任务或许就失败了,一会儿又觉得失去他远比任务失败还让我难受。”
他惨淡一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在他床边哭。哭到最后,我握着他的手许愿,希望上苍给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给我一个拥有家的机会……然后他就醒过来了,告诉我,是因为我没有放开他的手,所以才冥冥中救了他一命。”
“所以这次我也不能走,”裴野慢慢放下手,握住傅声柔软冰凉的掌心,“我放手了,我们的缘就散了。”
徐怀宇彻底哑口无言。他几次试图开口,却发现喉咙被人扼住般发不出一点音节,直到赵皖江面色沉重地抬起手,制止他上前。
“小野,”赵皖江唤道,“我们不赶你走,你就留在这儿陪着他。”
裴野没有回头,深深望着傅声,无奈地笑笑,眼里却布满惆怅。
“先吃饭,啊。”赵皖江劝说,“你嫂子煮的,没有小声以前给你做的合你口味,将就着吃。”
也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青年的心弦,裴野嗯了一声,最后不放心地看了傅声一眼,把椅子调转了个方向,面向床头柜,慢吞吞地打开保温桶。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吃饭时碗筷碰撞的动静。或许是紧绷了太久,裴野身形明显地有些驼背,脑后的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翘起两根黑发。
徐怀宇实在看不下去,也不愿杵在一旁没事做,于是再次上前:“屋里温度不高,我想着带一个热水袋来,给声哥捂捂手……你先吃着,我来给他垫上。”
裴野囫囵地嗯了一声,垂着头,连多应一个字的心情似乎都没有。
徐怀宇取了热水袋,灌好热水,绕到傅声打着吊瓶的那边床头,把被子微微掀开一点,握住傅声手腕。青年的腕子很细,腕骨突出到硌手,皮肤细腻,温度却低得吓人。
他自我安慰地喃喃道:“正好,声哥这手太凉了,就该……”
突然,徐怀宇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抓着热水袋的手一松,热水袋啪地掉在地面。
响声吸引另外二人侧目,裴野熬了两个大夜,反应都迟钝了,赵皖江却不然,立刻皱眉:“怎么了小子?”
徐怀宇用力咽了口口水,声音打颤:
“刚刚,声哥的手好像,动了……!”
当啷一声,裴野扔下筷子,站起身来:“醒了吗?!声哥?声哥!”
这下连赵皖江也跟着凑过来。裴野急忙俯下身,果然看见傅声苍白的眼睑动了动,嘴唇小幅轻抿,俨然是要苏醒的征兆!
他猛地拍下床头的按铃,又回身查看,抬手颤抖着去抚摸傅声的脸:“能听见我说话吗?声哥?……”
他狂热而急切地死死盯着傅声的脸,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终于,傅声低低地闷哼一声,缓慢抬起眼皮,露出尚且涣散的那双琥珀色眸子。
“唔……”
裴野呼吸登时粗重,一直灰败的脸上露出惊喜若狂的光彩,身子都哆嗦起来,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弯腰抵在床边痛哭一场似的,然而他迅速止住了那些失控的情绪,再开口时嗓音却哽咽得要说不出话来:
“声哥,是我……我就知道,我不放开你,你就舍不得丢下我走……”
傅声的胸膛渐渐起伏,僵硬地转过头,目光在徐怀宇和赵皖江的脸上扫视一圈,又落在两眼通红的裴野脸上。
而后他停了停,咬住下唇。
裴野已经激动得快要落泪,全然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然而另外二人迅速意识到哪里不对,赵皖江脸上的笑容慢慢被抽干了,试探着走上前一步,把床头摇起来一些。
傅声的上半身于是稍微坐起来了点,然而他直勾勾地盯着赵皖江,眼里有种诡异的茫然。
他的目光随着赵皖江的靠近而移动,旁边两个年轻人在他眼里仿佛不存在一般。
良久,傅声哑着嗓子道:
“二哥,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整个病房骤然安静下来。
连裴野压抑的哽咽声也一同消失了。
青年陡然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傅声的侧脸。
然而被凝视的人自己浑然察觉不到气氛的改变,盯着惊愕的赵皖江,虚弱却一字一句地问:
“二哥,我现在是在医院吗?我又受伤了?”
这次轮到赵皖江悚然无语。一种难言的恐惧抓住了病床边三人的肺腑,徐怀宇小心翼翼地插话:
“声哥,你不是掉进江里,昏迷不醒了吗?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傅声这才转过头,视线如掠过空气般在裴野脸上再次划过,锁定住徐怀宇。
徐怀宇心头一揪。
“你是谁?”
傅声问。
徐怀宇的嘴无意识地张开。
“我,”他说,“我是怀宇啊,我是裴野的室友,也是你在别院时的——”
混沌的神经终于在听见某个字眼时,瞬间找回应有的秩序。
傅声浑身一颤,瘦削的肩膀肉眼可见地绷紧,不顾伤势大幅度地转身:
“小野——对,小野呢?我受伤这么久,谁在照顾小野?”
他动作大到险些扯掉手上的输液针头,用力抓住赵皖江的胳膊:“二哥,小野在哪?我受了伤,他不会不来医院看我的,我要去找他!你帮我办出院好不好?”
他乞求地摇了摇赵皖江的胳膊,却全然没注意到赵皖江黯下来的眼神。
赵皖江没有去看傅声,而是和徐怀宇一起转过头,向另一侧看去。
在他们的注视下,裴野正呆滞地站在一旁,瞳孔无助地瞪大,里面倒映出傅声那正焦急寻找着“小野”的,清瘦的身影。
*
措手不及的场面,在医生和护士赶来后得以中止。
“医生,您的意思是说,您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问出这话时,傅声已经被注射了镇静药物,重新睡着了。裴野噌地站起来,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很快被另外两个合理按住。
“裴野,你闹情绪没有用,听大夫说!”
“什么叫不知道,你们经手了他的病情,怎么能随随便便一句不知道就应付了事!”裴野浑身发抖,“他现在不认得我,他明明还记得我却认不出我来!”
“家属您不要激动,”医生同样眉头紧锁,“我们刚刚已经给他做了检查,说实话,我从业这么多年,根本没见过这种情况。非要给你们做个比喻的话……你们听说过失智症吗?”
裴野挣扎的动作停下来:“你是说声哥他……”
医生:“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从实际情况来看,病情可能要更加复杂,或许是因为头部受到了重创,患者表现出一种渐退式的失忆,不知道未来治理水平是否会随着失忆程度加深而倒退。检查结果显示,他现在的记忆和智力水平都停留在十八岁,至于是否稳定还有待观察。”
三人都愣住了。
病房内阴云密布,医生推了推眼镜:“按理来说,失智症不会只因为头部受击而诱发……”
“小声他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类致病基因,”赵皖江打断道,“和这个有关系吗?”
“这不是一回事,”医生说,“就算有关,刚刚我也说了,他的临床表现与失智症并不完全相同,他理应从现在的认知水平开始一点点退化,而不是……”
医生把病例合上:“病人的身体素质恢复得比预期好很多,我建议再留院观察几天,说不准这个混乱只是暂时的,先不必往最坏的方向想。”
裴野肩膀慢慢塌下来,失神地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面。
怪不得。他在心里说。
怪不得傅声会无缘无故地认为赵皖江“变老”了,怪不得他认不得徐怀宇,更认不得现在的自己。
裴野没有消失,傅声心心念念的十三岁的小野却已经不在了。
突然间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小护士拿着手机走进来:“请问哪位是裴野先生?”
裴野一怔,还是起身:“我是。”
“我们医院的股东刚刚打来电话,说是有事要找您。麻烦您接一下电话。”
裴野有些意外,拿过手机。屏幕面向自己的那一刻,他才看清这是个视频通话,而出现在画面中的人正对自己微笑着,看见对方的脸时裴野胸口生理性地蔓延上来一股燥火,可当他意识到对方是谁时,却立时狠狠愣住。
重山医院的股东之一,顾氏医疗的总裁顾承影,正坐在办公桌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久不见,裴警官,”顾承影推了推金丝眼镜,“看到你此刻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个电话我一定打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