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瞒天过海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一定是……


    是如假包换的裴初的声音。


    裴野的脊梁骨顿时一节一节僵住, 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收紧。对面的俞杰不觉异常,把手一伸:


    “电话给我。”


    裴野条件反射地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俞杰, 喉结滚了滚,默默把手机交出去。


    他看着俞杰把手机拿过来, 露出笑脸:


    “参谋长同志你好, 是我啊, 中部战区俞杰。”


    “哦, 俞少将啊。”


    理智告诉他说话的人不可能是裴初, 可电话里传出的却是对方货真价实的声线,裴野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然而他并不知道, 另一边的别院内。


    赵皖江张大嘴巴,无声地做了个“我靠”的口型,眼睁睁看着傅声熟练地点开电脑上不知何时调出来的变声软件,身子向后靠在椅背里, 把耳麦凑到唇边。


    下一秒,一个低沉的男声透过波动的电流传出:


    “看来您现在正和我的警卫员在一起。有什么事吗?”


    赵皖江眼看着傅声双唇一张一合,可无论是发出的声音还是骤然间改变的傲慢语气都与平时的傅声有着天壤之别,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不等他消化这不适感, 画面里俞杰略一皱眉:


    “参谋长同志,你的人说要把那个姓韩的特警接回你们那边去, 是有了什么变故吗?为什么之前从来没人提前通知战区驻办处?”


    多年的周旋对垒使得对老对手的模仿几乎信手拈来, 傅声肩膀微沉,用裴初的声音从容道:


    “这个人掌握着组织需要的情报,主席点名需要他的口供,昨天开会临时决定的。”


    他又改换成两腿交叠的坐姿,随口唤了一个警卫员的名字, 阴恻恻一笑:“我让你去给俞少将传达消息,你是怎么说的?连这点事还需要人家俞少将亲自向我询问?”


    这会功夫裴野已经反应过来是傅声开着变声器在说话,可傅声模仿得实在过于惟妙惟肖,尤其是这语调,瞬间让他生理性的反胃,联想到傅声顶着那张清冷漂亮的脸发出裴初的声音,他差点浑身汗毛倒竖。


    “问你话呢,”电话里“裴初”慢悠悠催促——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敌人,就连裴初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傅声都学得和本人一模一样,“怎么这么简单的差事都做不好?”


    裴野回过神,配合地摆出一副羞愧的样子:“抱歉参谋长,属下办事不力……”


    俞杰看了裴野两眼,转头对电话里笑道:


    “不要紧,裴参谋长,只是我个人有点小疑问罢了,和你的警卫员没有关系。贵党主席的电视辩论准备得怎么样了?”


    傅声脸不红心不跳地用着裴初的口吻回答:“多谢关心,现在准备得还算顺利,团队内部该收集的资料快准备齐全了……也正因为如此,主席现在急需要从这警察口中知道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


    “俞少将,你觉得知道得太多是会有好处还是坏处?”


    傅声问。这一句反问几乎像到了毛骨悚然的地步,仿佛电话那头不是傅声在模仿自己亲哥,而是傅声被鬼上身了。


    明明刚入秋,裴野此刻却觉着身上哪里都冷嗖嗖的。俞杰脸色有些不悦,似乎想说什么,可傅声很懂得裴初谈判的套路,不客气地打断他:


    “俞少将,我知道交一个人出来对你们影响不大,不过我们主席也是信守承诺的人,让兄弟吃亏的事组织断然不会做……这韩家财力雄厚,他被关押至今,家里一定托关系找上来不少次,许诺给你们的赎金应该不少吧?”


    俞杰嘴唇动了动,冷笑:“原来贵党还记着这码事。”


    “这是自然,”别院里傅声语气不变,眼底却划过一抹讽刺的笑,“为了替我们关住这个警察,您那边可抵抗住了不少诱惑。”


    “我们主席也了解这个情况,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等到审讯结束后,人原原本本送还给你们,到时你们中部战区自行联系韩家,该交赎金的交赎金,该放人的放人。至于这笔钱,组织不会过问,俞少将自行处置。”


    俞杰眼里闪过一抹惊讶,又生生按捺住。


    “……裴参谋长,我们是不是曾经接触过?”他没有表态,反而问了个貌似无关紧要的问题,“策划机场行动的时候我记得你也在,对么?”


    裴野心道不好,随后听到电话里“裴初”不咸不淡道:


    “当然,当初不正是您在主席对特警局的人一筹莫展时献计献策的吗?如果不是您及时出现,说不定当时我都已经要劝动主席放弃这个念头了。”


    假裴初的声音对答如流,裴野却倏地怔在当场。


    能说出这些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实情,俞杰的最后一点疑虑恐怕也打消了。


    可傅声是怎么知道内幕的?


    “好吧,我就说我怎么对你的声音有印象,看来不是我记错。”俞杰表情稍有缓和,“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你了,裴参谋长,再会。”


    “多谢您配合工作,俞少将,”即便说着这种客套话,傅声依然不忘保持裴初慵懒的语调,“再会。”


    挂断电话,裴野拿回手机,揪着的五脏六腑方才稍微放松下来几分。他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


    “俞少将,我的车就停在驻办处院外,麻烦您让人把韩景谦带到车上就行。”


    毕竟赎金的事情已经得到保证,俞杰倒也不啰嗦,用办公室的座机一个电话打过去,吩咐人去旧牢房提人。就在裴野终于以为可以把人接走的当口,没过一会儿,有军官敲门进屋:


    “领导,那个警察拒不配合,他说一定要……”


    那军官瞟了裴野一眼,“一定要见到新党来接他的人,他说他想当面对质,新党凭什么越过法院和检察院直接扣押他。”


    裴野的脊背一僵。


    “有必要尊重一个阶下囚的意愿?”他问,“劳驾直接把人带上我的车就好,实在不行就按过去的规矩给他注射一针麻醉——”


    军官道:“警卫员同志,我们这里不是医院,怎么可能什么家伙什都备得整整齐齐的啊。更何况平常审讯——问话的时候也用不上这些,他要是不听话,直接动手招呼就是……”


    裴野皱眉:“那就把人强带上车。”


    “恐怕不太好办,”军官说,“这人犟得很,一路上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动静,最近外头的风向恐怕您也知道,要是又被哪家蹲点的记者捕风捉影……”


    俞杰轻描淡写地打断二人的谈话:


    “这还不简单,把人打晕了,塞到车上不就行了?反正我看他腿也快废了,连人带轮椅抬到车上再绑住,保证别死就行。”


    话说到这,裴野已经嗅到一丝棘手的味道。电话里也传来赵皖江着急的提醒:“老韩那个驴脾气,要是看见你一定要把天都捅破了——等等,‘憋死就行’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人现在快不行了?”


    过了两秒,电话里一阵窸窣,傅声自己的声线传来:“撤出来吧。”


    这话正合裴野当下的判断。青年于是起身:


    “俞少将,既然这警察如此不配合,那就等过两天我向裴参谋长申请批准,带更多人来押他回去吧。保证安全隐蔽是第一位的。”


    俞杰倒也没和他礼让,脸上又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似的笑容。


    “这次是我们疏忽,你转告你们参谋长让他放心,一会儿我们一定好好教训一下他,保证下次来的时候让你们顺顺利利把人带走。”


    俞杰说。


    *


    出了驻办处,裴野一把摘下眼镜,路过道旁垃圾桶时随手将东西扔进垃圾桶:


    “当初这家伙和组织秘密取得联系的时候,主席就应该知道事情一定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什么盟友全都是笑话。”


    他因为无功而返倍感烦躁,别院那一头,赵皖江也在长吁短叹:


    “老韩这家伙也真是的,中部战区这些人又个顶个的人精,真是要了亲命了!”


    库里南车灯闪烁两下,裴野坐进驾驶位,关上车门,并没急着启动车子,双手扶着方向盘,忽的叹了口气。


    “声哥。”


    他轻轻唤了一声。


    赵皖江滔滔不绝的抱怨消失了。


    耳机那头没有人说话。裴野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没把韩总带回来。”


    还是没有回音。不过裴野本来也没打算听到傅声说没关系,自说自话的道歉他做了太多次,给自己找台阶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他兀自笑笑:“不过声哥你模仿裴初真的模仿得好像,我听到的时候人都麻了,真没想到他那种恶劣的语气你都能学了个十成十……”


    耳机里忽然传来傅声磁性清冽的声线:


    “这次行动的目标,已经完成了。”


    裴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纸里包不住火,不管我们今日的行动有多天衣无缝,总有被察觉的一天,到时候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傅声道,“在你和俞杰接触前我就想到了他不配合的可能性,不如说原本这一趟我就没抱着成功把韩总接回来的希望。”


    裴野惊讶地抬眸,与挡风玻璃上倒影出的模糊面孔对望。


    别院书房内,赵皖江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扭头向傅声看去。


    “小声,那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傅声的侧颜一如既往略显苍白,眸色平静。


    他点了两下鼠标,将电脑后台的轮渡程序调出。


    “是轮渡。”傅声说。


    “行动之前我给你的那个领带夹,上面不仅有微型摄像头,也安装了更精确的定位系统,这些都是在抓捕商照时清许在国安那边帮我弄来的更精密的扫描定位装备。”


    “在你进入驻办处时,装置就已经开始工作,并且实时记录了里面的一手数据,这样一来就能弥补之前新党不给我开放核心数据库的缺陷,往后中部战区里的情况不再是一片空白,就算我们联络不上韩总,也能随时了解他的方位和情况。”


    “换句话说,只要你进入中部战区的‘领地’,我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


    赵皖江张大了嘴,看着傅声慢条斯理的讲完,脸上只剩下满满的震惊,忍不住在傅声肩上拍了两下:“行啊小傅首席,原来只知道你带大伙执行任务有一套,没想到你技术力也这么可怕,怪不得当年亲军派都秘密调你去研发这个什么轮渡呢!”


    傅声苦涩地弯了弯唇:“大概的确如此吧,二哥。现在看来,还真要多谢亲军派‘赏识’过我。”


    车内,裴野怔怔低下头,手指拂过熨烫平整的领带,上面别着的深色的领带夹虽不瞩目,款式却别致典雅,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出熠熠的金属光泽。


    裴野小声呢喃:


    “原来如此……”


    他说着便慢慢勾起一个笑来,语调里淌出三分雀跃,“没耽误计划就好……声哥心思好缜密,真的好厉害。”


    耳机那边的傅声依然没有回复他这句话。


    手机震动,裴野拿出来看了看屏幕,瞳孔轻微一缩,呆了两秒,似乎想到什么,立刻放下手机,发动车子。


    “这次尝试不成功,还有别的迂回的办法。”他放下手刹挂挡,“时间可能要久一点,不过比起等待机会,这个办法的主动权掌握在咱们自己手里。声哥,这一次要不要试试我的法子,搏一把?”


    耳机里还是赵皖江先一步半信半疑地发问:


    “怎么,你这么快就又有鬼点子了,还要傅声和你一起?”


    裴野又听见赵皖江的声音小了点,估计是转过头在对傅声说话:


    “小声,不要因为他现在表现出倒戈的样子就听他的话,万一他没安好心……”


    被当面这么质疑,裴野不急也不恼,握住方向盘,静静等候。


    良久。


    耳机里传出窸窣的摩擦,他听见傅声凑近耳麦,冷静道:


    “为了救韩总出来,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你打算怎么做?”


    裴野右脚踩下油门,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


    “很简单,跟着我这个‘监视人’单独外出一趟,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声哥。”裴野说。


    第92章 帘挂银钩 作为有着失调症的omega……


    首都红灯区。


    伴随着夜幕降临, 花间苑如往常一样开始开门揽客。


    与花间苑诸多狭小的“单人间”不同,整个顶楼只有一间房,光是从紧闭着的古色古香的门扉就能看出屋内的装潢不菲。


    “欢哥, 今晚的客人就要上楼了。”


    “小倌儿”立于门外轻叩三声,屋内轻轻发出不满的咋舌:


    “不是说了最近都不翻牌子吗?”


    “这, 大概妈妈她忘了……”


    话音未落, 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从楼梯下方走上来, 对传信的少年摆摆手。


    后者会意, 弯腰鞠了一躬, 转头蹬蹬跑开了。


    站在环形走廊向下望去,整个富丽堂皇的花间苑从顶部一览无余, 仿古的繁复建构搭配上整个楼内热闹的欢声笑语,脂粉香与信息素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好一片奢靡荒淫的光景。


    来人只淡淡向下看了几眼,便走到门边, 同样抬手敲敲门,颇有礼貌地问:


    “现在进来方便吗?”


    过了几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omega站在门口, 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


    “装绅士的人我见多了,少跟我来这一套!今天不接——”


    话没说完, omega却愣住了。


    裴野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 高领衫外套了件皮衣,脚上一双马丁靴,配上深邃凌厉的五官,肉眼可见地满是混不吝的气息。


    他也不急着进来,手搭上门框, 微微笑着:


    “花间苑的头牌,谢尽欢。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谢尽欢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


    “我见过的人倒是多了,不过今天我没有兴致,客人还是改天再来吧。”


    说着他手上发力就要关门,裴野长腿一迈,一只脚跨进门槛,砰地将门抵住,谢尽欢一个眼刀飞过来:


    “客人这是要用强的?”


    “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找你共度春宵。”


    裴野的笑容不知为何让谢尽欢莫名感觉烦躁:“所有来找我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麻烦你换一个有新意的说辞——”


    “你那位何长官,也是这么和你说的吗?”


    谢尽欢的手劲儿立时松了。


    “你认识他?”谢尽欢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你也是军部的人?”


    “你确定这种事我们要站在门口说么?”


    谢尽欢眉头紧锁,看裴野的目光都变了,终于后退半步。


    “把门关上。”他沉声说。


    裴野慢悠悠走进来,环视室内一圈,就在谢尽欢准备催他别东张西望时,裴野忽然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


    “进来吧,声哥。”


    裴野说。


    谢尽欢的语调骤然拔高:“还有人?!等等,我好歹是这儿的头牌,从来没有一次接待俩人的规矩——”


    下一秒,这位头牌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又一个青年走进屋内,对方高挑清瘦,肩颈挺拔,肌肤雪白,浅栗色的长发梳起一个漂亮的高马尾,他显然也是个omega,却没有一般omega的柔软身段,甚至可以说看上去有点“硬”,可恰是这点坚韧的劲儿,衬得青年竹子般的格外清俊出尘。


    “打扰了,谢先生。”


    与这alpha不同,对方开口时十分温和,甚至用了一个谢尽欢这辈子没有听过的称呼,“我叫傅声,今天晚上来是有些要紧的事找你。”


    谢尽欢迷迷糊糊哦了一声,因戒备而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


    “叫我尽欢就行。”他指指茶桌,“坐下说吧。”


    自打傅声进来,裴野刚刚玩世不恭的模样早就荡然无存,十分妥帖地在傅声后面关好门,又替他拉开椅子。


    谢尽欢在二人对面坐下,倒了杯茶推给傅声:


    “傅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傅声道谢,接过茶盏:


    “具体的还让裴警官说给你听吧。”他说。


    “哦对,我还没介绍自己呢,”裴野道,“我叫裴野,是首都特警局的警官。”


    谢尽欢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来:“喝茶自己倒。”


    裴野倒也真不客气,自顾自拉过茶壶。


    “你和何顾是怎么认识的?”他头也不抬,边倒水边问。


    谢尽欢膏脂一样莹白的面皮顿时微微涨红:


    “卖什么关子,我和何顾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野倒完水放下茶壶,呵笑一声。


    “那我们换个问题。”他端起茶杯,“你知不知道,这个发誓要为你赎身的何长官的顶头上司,正是花间苑的保护伞,装备部许映山上校?”


    谢尽欢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什……”


    裴野盯着他,抿了口茶。


    “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不过至于个中原委,还是你本人说得更清楚。”


    裴野放下茶盏,杯子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谢尽欢身子微微一哆嗦,眼里的光也沉淀下来。


    良久。


    “你应该也看得出,他是那种绝不会流连于我们这种场所的,很正派的人……”谢尽欢垂下眼帘,“我和何顾的相识,就是个意外。”


    “因为训练时打赌输了,何顾他被身边那些喜欢沾花惹草的战友起哄,非要他这个老古板在花间苑点一个omega,说是要看他‘破身’……花间苑里,只有我这个头牌拥有挑客拒客的权利,他知道后就想着干脆翻我的牌子,被我拒绝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裴野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你同意了。”


    谢尽欢面露窘色。


    “我恨许映山这个畜生,”谢尽欢道,“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拼命接触军部的人,希望有一天或许哪个耳根子软的能被我吹动‘枕边风’,把姓许的扳倒,哪怕我这辈子再也出不去这个鬼地方,至少也让他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最初何顾是不愿的,可他一个二十七八岁连恋爱都没谈过的青壮男人,想要让他顺从我太容易了。”


    他咬了咬牙:“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说要为我赎身,一个普通军官,怎么可能赎得起花间苑的头牌?异想天开……”


    裴野:“你怕何顾为了你,倾家荡产?”


    谢尽欢撇过头去,看着屋里那张大床。


    “我是怕跟了这傻子出去,没有好日子过。”谢尽欢说。


    一旁傅声的眸光轻微波动,刚想说话,裴野像长了两双眼睛似的,桌下的手精准握住傅声的手腕,按在傅声膝头。


    傅声双腿下意识一颤,微微并拢,手指握紧成拳。


    “我有办法可以帮你扳倒许映山,顺便还能还你自由身。”


    裴野一字一句道。


    谢尽欢眼里的惊讶很快被掩去,乜他:“裴警官怎么会这么好心,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还要帮我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里面自然也有我的好处。”裴野唇角一勾,“敢问头牌一句,平时许映山本人会找上你吗?”


    谢尽欢脸上紧了紧:“偶尔会来。认识何顾之后我心里总是烦得很,对外称病很久了,不过妈妈说过,许映山来了,就是爬也得爬起来接待他。”


    裴野点点头,从皮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放在桌上,推到谢尽欢面前。


    “下次见面的时候,想法替我们拿到一个东西。”他对桌上那玩意扬了扬下巴,“只要拿到,我保证拿许映山的命来交换。”


    谢尽欢将脸侧的长发拨到耳后,拿起那东西仔细看了下,睫毛抬起,目光从上方越过,看向裴野含笑的双眸。


    “我凭什么信你?”他问。


    裴野眉毛扬了扬:“你还有的选么?还是你指望何长官——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不过你真觉得你和他两个人就可以搞垮许映山?”


    谢尽欢沉默了。傅声终于逮到插话的机会,往谢尽欢的方向坐近了些。


    “尽欢,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他问,“如果勉强的话就算了,毕竟你现在的身份有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如果那位何长官知道了……”


    谢尽欢忽然苦笑了一下。


    “你想说,怕何顾觉得我不干净?”他转过头看向傅声,“不会的,许映山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好多年前受过伤,早就不行了。我们俩发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事儿,无非是他折磨我的手段狠了些。”


    不仅是傅声,连一直挂着笑的裴野表情都霎时僵硬了。


    “还是不要了,”傅声伸手,“我说的不是什么清白不清白的问题——”


    谢尽欢站起身,轻巧地躲开傅声的手,走到柜子前把那东西放进去:“这个交易我答应了。比起何顾那个一根筋,或许与你们合作胜算更大些。”


    屋内的两人谁也没有看谁,却不约而同地沉默。


    谢尽欢把抽屉上了锁,转过身,看看做着的俩人,扬了唇:“都哭丧着脸干什么?放轻松,只要能成事,其余的我都不在乎。”


    他忽然有些顽劣地一笑,走回茶桌旁,驾轻就熟;撑着桌面倚坐在茶桌边,低头看着傅声的脸。


    “你看起来比我大,我也叫你哥,可以吗?”


    谢尽欢没有一点包袱,傅声愣了一下:“可以——”


    谢尽欢:“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声音的声。”


    “哦,”谢尽欢眼睛往上翻了翻,自说自话地回忆起来,“过去我在这儿经受‘训练’时,也有个比我大一些的哥哥,我叫他阿笙,吹笙的那个笙。你和他很像,看着都很温柔又很有文化的样子,让人很容易亲近。”


    傅声问:“后来呢?”


    谢尽欢咧嘴一笑:“没熬过去,死了。”


    也不知这话哪里触到了逆鳞,裴野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是他,声哥是声哥,别总掺和在一起聊。”


    谢尽欢看了眼面色不悦的青年,露出一个十分甜美的笑,换了一般的alpha,见之神魂颠倒也不为过。


    “瞧你紧张的,怎么,是觉得不吉利,要避谶?”


    他又回过头,同情地看着傅声:“声哥,你眼光也忒不好了,怎么跟了个这么不三不四的alpha?我跟你说,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去了,一眼就能辨认出来alpha是不是下流胚子。”


    傅声眉心惊慌地一跳:“我没跟他——”


    裴野忍无可忍,站起来:“话已经说完了,我们走吧声哥。”


    谢尽欢笑着叫住他:“等等啊裴警官,你就打算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


    裴野刚要走,闻言停步:“怎么?”


    “你也太小瞧我们这里的客流量了,”谢尽欢意味深长,“这儿到处都是首都警政军界的人,现在时候不早了,正是来客的时候,你是打算明天就让‘某年轻警官千金一掷翻牌花间苑头牌’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吗?”


    裴野呆住。傅声蹙眉:“那我们想办法乔装打扮一下。”


    “我的好哥哥,这一招可使不得。”


    谢尽欢轻笑,一撑身子从桌上下来,走到同样起立的傅声身旁,“你的这位alpha呢,看着让我讨厌,唯独这皮囊连我也不得不承认算是鹤立鸡群,而你,如果想假扮成我们这种人跟着他离开的话,就更不可能了。”


    方才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被谢尽欢就这么直白地点破,傅声面上顿时有点发烫。他强撑镇定问: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很好看呀,”谢尽欢诚恳地眨眨眼睛,“花间苑不缺少俊男靓女,可你的姿色在这里也足以引起轰动了,想要低调是不可能的。”


    “……”傅声额角轻微一抽,“多谢夸奖,实在不行扮成女omega总能稍微蒙混过关吧。”


    谢尽欢摇头,绕到傅声身后,两手搭住傅声肩膀,不顾裴野瞬间黑了的脸,探头在傅声耳畔笑道:


    “这就又错了。来,让你的alpha小男友看看——”


    他手上用力一扳,傅声冷不防脚下踉跄,随着转了九十度面向裴野,谢尽欢嘻笑着,一只手下移,在傅声腰间比量一下:


    “脸嘛倒是没的说,骨架虽然轻盈,腰也够细,不过身高太高,肩膀比女omega宽太多,最重要的是,花间苑这浓妆艳抹的风格和你的声哥也忒不搭了!”


    他忽视傅声愈发涨红的耳根,又贴过来撩起傅声的马尾:


    “不过非要坚持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帮忙,我这里还有支唇膏,顺便还能帮你的omega刷刷睫毛……你们确定吗?”


    “够了。”


    裴野大步上前,一把将僵住的傅声拉过来,搂住傅声的腰将人护在身后,“谢尽欢,少拿你们那一套调戏他。”


    “哟,我这不是没说什么嘛。”


    谢尽欢咯咯笑够了,倚回茶桌边,懒懒地指了指屋里的一扇暗门。


    “真不禁逗。”有着混血相貌的柔美omega拢了拢脑后的一头金色长发,“从这走吧,出去别说我这有暗门,知道吗?记得低调一点。”


    傅声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没等反应过来,裴野已经抿紧了嘴,拉着傅声快步离开,全然不复和谢尽欢刚见面时占尽上风的模样。


    他晕晕乎乎地跟着裴野穿过暗门,在昏暗的楼道内沿着楼梯往下走。


    又是吱呀一声,暗门也在身后关上了。


    裴野终于忍无可忍,咬了咬后槽牙:


    “性格真够差劲的……”


    他走了几步,放开傅声的手,转过身仰头看着几级台阶上面的傅声:“声哥,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傅声摇头,垂下眼帘。


    “其实今天你本可以不带我来的,”他说,“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你叫我一起出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裴野脸上的愠怒慢慢消退了。


    傅声静静站在阴影中,他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衬衫外套了件浅色薄马甲,长裤熨烫出锋利的线,衬得肩颈修长平折,双腿笔直,踝骨细得不堪一握。


    他确实与花间苑格格不入,有种侵染风霜却不染风尘的清冷淡泊。


    裴野眼里的光柔和下来。


    “谢尽欢是这的头牌,这世界上他最防备也最痛恨的恐怕就是alpha,”他说,“声哥看起来远比我平易近人,我和你一起来,他一定对你天然地有好感,顺带着也能对我不那么抗拒。”


    傅声没有反驳,却也没有动。


    裴野于是无奈地接着道:“……还有就是,我想和你找个机会一起出来,就这样。”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


    “就这样?”


    “就这样。”裴野跟着重复。


    傅声与他对视一会儿,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裴野没有慌,反而也跟着嘿嘿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声哥,我这人天生就坏心思多。”他道。


    傅声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心道自己果然还是不该对裴野这种坏心眼抱有什么温良的期待,就在这时。


    “喂,兄弟,你这是点了花间苑哪位小公子?老子来过这好几回,从没见过这么水灵漂亮的,哈哈哈哈……”


    楼梯下方的门被推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拐进来,看见高高站在上方的傅声,眼神都要拉丝了,口中对裴野说着话,脚步却七拧八拐地向着楼上走来,“美人儿,明天有人预定你吗?或者要不要今晚就陪哥哥喝一杯,我出双倍价钱!”


    酒精气味与刺鼻的alpha信息素混杂,傅声禁不住皱起眉头。


    对方俨然醉的快要失去行动能力,傅声不想理会,正要绕道躲开,忽然见一道黑影闪过,扑通一声!


    只见那色胆包天的醉汉“啊”的一声,身体撞上楼梯栏杆,随即以一个自身不可能完成的刁钻角度掀翻下去,直直掉进地上铺着的一堆废旧纸箱里!


    灰尘四溅,傅声一惊,忙俯身向下看去。醉汉摔下去的距离大概一米左右,摔不死人,却足够他喝上一壶的,男人的身体呈大字型倒在砸扁了的废纸箱子中,动弹两下,吐出一口白沫,昏了过去。


    傅声一个激灵,回头:


    “裴野!”


    被怒喝的青年站在暗处,深邃的眼眶里笼着一层阴影,叫人看不清表情,却依然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阴鸷乖张的气息。


    傅声压低声音:“闹出这么大动静会暴露的!”


    裴野微微抬着头,漆黑的双眼注视着傅声,而后咧了咧嘴,痞子似的一笑。


    “没有监控,没事的。”他说。


    傅声脸上的肌肉一紧,愣是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裴野往上迈了一级台阶,锋利的眉眼慢慢暴露在昏黄的光下。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傅声。


    “我想和你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儿,声哥。”裴野一字一句道,“可今晚到了一半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儿来,把你至于这么危险的境地,还让这些臭虫随意开你的玩笑……我没杀他们,已经足够心慈手软了。”


    一股凉意爬上后背,傅声深知裴野没说谎,最后那一句更不是耍狠说大话。


    裴野眯了眯眼睛,又往上走了一步。


    这一次,他们离得不能更近,胸膛几乎要靠在一起。


    傅声第一反应便想要后退。


    裴野没有阻拦,目光在傅声那肌肤瓷白的脸颊上一寸寸掠过,描摹着眼中人面部流畅的线条与五官清晰分明的形状。


    他忽然想到刚才谢尽欢那不着边际的话。


    于是青年目光先是上移,在傅声卷翘的睫毛尖儿上停留,而后慢慢落至对方干燥柔软的唇瓣。


    若是真的将这本就浓长的睫羽刷得更黑,又用润唇膏擦拭那不点而红的唇面……


    裴野呼吸蓦地便重,哑着嗓子笑了笑。


    “声哥,你今天没贴阻隔贴。”


    他忽然说。


    傅声愣了愣,抬手一摸,触到后颈的腺体,那里居然已经开始肿胀起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


    不只是忘了贴阻隔贴这么简单。


    ——作为一个有着失调症的omega,他的临时标记已经消除了。


    这段时间正是因为“仗着”自己的临时标记,傅声一直懒得贴阻隔贴,可或许是花间苑过于浓郁纷杂的alpha信息素刺激,他的临时标记居然就在今晚提前失效。


    雪松味的清冽信息素逐渐蔓延开,傅声的眼尾肉眼可见地染上一抹红晕,裴野伸手轻轻拉住傅声的手腕,掌心拢住对方腕骨内侧勃勃跳动的脉搏。


    “你现在状态不好,得尽快跟我回别院。”裴野斩钉截铁地说,“花间苑到处都是alpha的信息素,你吃不消的……”


    傅声喘了口气,胳膊突然一动,抽出手。


    裴野的笑容慢慢敛去。


    傅声克制地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忽视后颈存在感愈发明显的腺体,嗓音发涩:


    “裴警官,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让我看不明白。”


    第93章 暗香浮动 我确定。


    上一次傅声说“不明白”的时候, 他们在别院里几乎闹了个天翻地覆。


    可这一次,裴野看起来反倒冷静极了。


    “不明白什么?”他问。


    他们在台阶上对望,虽然差了一级, 可二人的视线还是几乎持平。


    裹在风衣下的身体细密地颤抖起来,傅声忍着散发信息素的本能, 嗓音沙哑:


    “这么久了, 一而再再而三打消你的热情, 泼你的冷水,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退缩?”


    “正常人或许早就该放弃了……难道听到我对你说那些话的时候, 你心里就不难过吗?”


    裴野稍微垂眸,近距离盯着傅声的脸, 后者说完后喘息沉了些,肩胛起伏,似乎比自己这个被诘问的人还要激动。


    他扯了扯嘴角:“这些都是我应该受着的。”


    傅声怔住。


    裴野看着他,眼里的柔情浓到化都化不开。


    “要是妄想着简简单单就能挽回声哥的心, 那我成什么人了,声哥因为我吃的苦又算什么。”裴野低声说,“当初声哥对我心灰意冷过,现在是我自己决定要重新开始, 要是能够追到声哥,那才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个谢尽欢说得对, 一个不三不四的小年轻alpha, 如果真能和声哥在一起可算是捡了大便宜啦,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后颈腾地烈烈燃烧起来,傅声琥珀色的瞳孔微缩:


    “少说这种油嘴滑舌的漂亮话。”


    狭窄的楼梯间内,裴野的整张脸终于浸在偏暗的光线里,棱角分明的脸上慢慢挂起一点无奈的笑意。


    “我发誓, 毫无夸大成分。”裴野说。


    傅声默然,眼神闪躲地飘向侧面。裴野伸手去拉他:


    “真的该走了声哥,我站在这里都能闻到你的信息素了。回去给你找一针抑制剂,啊。”


    再次被握住手腕的瞬间,一股热流顺着皮肤贴合的地方流窜过四肢百骸,青年脑后的发丝一颤,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作对一样的倔强劲头,又想甩开手:


    “我根本没有事。”


    裴野忽的跨上一步,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用力一拽,傅声失去平衡向前一扑跌入裴野怀中:


    “裴——”


    二人站在同一级台阶上,青年骨节分明的另一只大手覆住傅声的侧脸,猝不及防将人反压在墙上,俯身吻了下去。


    傅声身体剧烈一震,想要挣扎的身体却不争气地一阵酥麻。他头脑一片空白,双腿发软,雪松味的omega信息素如倾泻的山洪灌注在整个楼梯间内,他下意识阖上眼帘,昂着头无力地承受着,喉咙里溢出猫儿似的呻.吟。


    每闷哼一声,裴野的喘息便也愈发粗重,喉结剧烈滚动着,单手捧住傅声的脸用力加深了这个放肆的吻。


    激烈的亲吻持续了不到十秒,裴野喘息着抬起头,二人肩膀都剧烈起伏着,傅声被紧紧压在墙上,脸色却异常苍白,偏过头边喘边打着冷颤一般发抖。


    方才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裴野沉沉地望着傅声发红的唇瓣,眼底的占有欲几乎要撕裂开一个无底洞,将面前的人吞吃入腹。


    他莫名有些阴沉地一笑:


    “声哥刚刚都配合我伸舌头了,莫非是因为声哥你天生舌头比较敏感,很喜欢和我接吻不成?”


    傅声恼羞成怒,颤抖得更厉害:


    “你个混蛋!——”


    下一秒,雪松味的信息素涌起堪比爆炸般的海浪,傅声突兀地呜咽出声,裴野终于不笑了,熟练地一把将人横抱起来,快步下楼出门向楼后停着的黑色库里南走去。


    傅声剧喘着:“放我下来——呃……!”


    裴野把人抱进副驾驶,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关上车门。就这两三秒的功夫,封闭的车内已经充满了雪松的香气,傅声蜷缩在座位里,额发汗湿,失调症迅速侵占了每一寸神经,他奄奄一息地喘着气:


    “裴野……”


    裴野光速拉下安全带系好,车子发动的颠簸让傅声又是一抖,痛苦地偏过头去,琥珀色的瞳孔涣散地微微震颤着。


    “停不下来,”他已然有些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地念着,“信息素,我控制不住……唔!……”


    嘶哑的气息让裴野握着方向盘的手再度一紧,满车的信息素令青年额角绽起忍耐的青筋,他咬牙道:


    “声哥,我马上带你去最近的药店——”


    忽然一只滚烫的手抓住裴野的胳膊。裴野轻轻一颤,狠踩下刹车,转过头。


    傅声勉强撑起身子,抓着裴野的手用力到手背上青筋绷起,眼神努力聚焦,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来不及了,标记我。”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反复临时标记!”


    裴野急道。傅声虚弱地喘息着,忽而释然了什么似的一笑。


    “那就完全标记我。”


    他说。


    裴野的心跳仿佛猝然停止了。


    他下意识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扶住傅声摇摇欲坠的身体:“声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现在不清醒,我,我马上带你去最近的药店……”


    可他越说下去便越绝望地发现,傅声是对的。红灯区附近哪有什么药店,就算有,那些劣质廉价的抑制剂只会对傅声这种失调症患者起到反效果,或许没等他开到目的地,傅声就会在痛不欲生的情.热下昏厥休克过去。


    车内的信息素再度浓郁了几分,傅声隐忍地哽咽了一声,身子险些栽倒下去,裴野急忙一把将人搂过来,单手拔下车钥匙,手臂发力,愣是把傅声抱到自己的驾驶座上。


    两个成年人拥挤地蜷缩在狭小的驾驶位中,傅声浑身软成了一滩水,他一下下轻抚傅声紧绷的脊背,却感受到阵阵抽搐,裴野反应过来这是要提前进入急性信期的前兆。


    甫一凑近,雪松的清香便扑面而来,裴野两腮发酸,太阳穴都忍耐得突突直跳。


    傅声的风衣不知何时已经褪下半挂在臂弯,他感受着在自己怀里轻蹭的滚烫身躯,喉咙哽了哽,在傅声耳畔沉声问:


    “声哥,你刚刚说要我终身标记……你看看我,还认得我是谁吗?”


    怀里的人轻轻呜咽着,不说话。裴野扳过傅声瘦削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后者睫毛颤抖着,勉强半睁开眼,眸中一片湿漉漉的雾气。


    “这是一辈子的事,声哥,我不能……”裴野的声音竟也开始发抖,“看着我,我是谁?嗯?”


    缱绻灼热的吐息喷出,傅声眼神迷离地看了裴野一会儿,唇齿间鲜红的舌尖微微探出,二人的额头几乎要抵在一起。


    裴野咬牙:“让我标记你,你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确定吗?!”


    他们对视良久,傅声不知哪来的力气,齿间泄出吟.哦般的叹息:


    “……我、确定……”


    话音刚落,裴野一把扣住傅声的后脑,粗暴地咬上青年的双唇,将所有的声音都吞没在发疯般的深吻之下。


    ……


    夜色四合,红灯区绚烂的霓虹灯不断变换出莫测的光影,热闹的世界角落,唯有无人路过的花间苑楼后的小路铺陈着沉寂的鸦色。


    道路尽头,安静停放着的黑色库里南却不时涌起波浪般的振动,驾驶位的车窗内隐约能看见模糊交叠的人影。


    直至砰的一声闷响,一只骨节纤长的手覆上车窗,留下一个带着雾气的手印,苍白的指尖似乎想要抠紧光滑的玻璃却无处借力,从骨骼匀长的手指直到单薄的手掌都在瑟瑟发抖,一分一分下滑。


    倘若此时有人屏息经过,还能隐约听见车内微微喘着气的低语:


    “放松……嘶,声哥你别乱动……”


    “乖,老婆闻起来好香……”


    月光洒落下来,隐约勾勒出车内交.缠的二人,二人面对相拥,上面的那个扶着另一个的肩膀,纤瘦的窄腰摆动,而后被另一人按坐在怀中。


    随即他一阵激颤,伏软在那人怀中,被对方低下头一口咬住后颈,而后如受伤的野兽幼崽般呜咽着发抖,却乖顺地任人叼着最脆弱的腺体研磨,慢慢没了动作。


    或许是上天垂怜,月亮很快被乌云隐去,那香.艳糜.乱的美景很快随着月光一同被隐匿,只留下车窗缝隙中若有若无散发出的、雪松与薄荷味混杂的淡淡芬芳。


    *


    一个小时后。


    黑色库里南开出红灯区,平稳地行驶进道路中央。


    发动机的轰鸣被隔绝在车厢外,裴野打了下方向盘,不着痕迹地向后视镜瞥了一眼。


    镜中倒影出他的身影以及被丢在车后座的几件衣物,裴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侧目往副驾驶位看了一眼,清清嗓子。


    “好点了没?”


    他问,尽量让语气显得放松,装出一副闻不到车内浓郁的信息素的模样。


    副驾驶座位靠背被放倒至最低,傅声清瘦的身子裹在薄毯里,背对着裴野侧躺着,他看不到傅声的脸,只能看见青年披散开的漂亮长发,赤.裸的肩胛骨,以及腺体肿胀的苍白后颈。


    傅声没回话,窝在副驾驶,单薄的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


    车内气氛看似平静,实则有种疲惫下的诡异。裴野忍不住侧头望了傅声一眼,开口时难得结巴了一下:


    “声、声哥,很快就到别院了,要不……”


    他一边措辞一边思考要不要和傅声商量“我帮你把衣服穿上”这件事,身为血鸽的十六核大脑终于也有了算力枯竭的这么一天。忽然,傅声动了动,细瘦光洁的手臂从毯子里伸出来。


    裴野吓了一跳:


    “咋了声哥?”


    然而傅声只是捂住胸口的薄毯,另一手扶住酸软的腰肢,吃力地翻了个身,勉强朝向裴野这边。


    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清隽立体的五官同样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睫羽暴露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此刻的孱弱与疲倦。


    “车上为什么会有毯子。”


    傅声嗓音十分沙哑地问。


    裴野愣了,回正视线,若不是开着车,此刻他或许不知该把把手往哪里放。


    他不敢去看身旁omega那被薄毯勾勒出的身体线条,坐直了身子:


    “声哥,你问这个干嘛?”


    仅仅一个小时过去,傅声的眸中已恢复一贯的澄澈,眼底如古井无波。


    他双唇轻启,道:


    “你备着薄毯,是不是……”


    傅声忽然顿了顿,眼底恍然闪过一丝冷色。


    “你是不是早就预谋到这一天了。”他问。


    裴野:“……啊?”


    傅声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甚至隐约有些赌气似的不满。


    裴野烦躁地抓抓头发:“不是,声哥你怎么总赖账啊!刚刚是你要我标记的,我怎么可能蓄谋……”


    傅声裹紧了薄毯,撇过脸去。毯子下一双白花花的长腿晃过余光的视野,青年忽然有点口干舌燥,努努嘴:


    “行,我说就是了。前段时间你不许我进别院探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受欺负,所以就把车停在院子外,夜里冷了就盖着它。”


    傅声蓦地怔住,扯着毯子的手松了松:“你一直在车里睡?”


    裴野不情愿地咳了咳:“嗯。”


    傅声默默低下头,抓过薄毯的一角,垂下头小心地嗅了嗅,睫羽压下眼底猝然漾起的一片涟漪。


    淡淡的薄荷味道,还残存在柔软的毯子上。


    裴野没有说谎。


    傅声强压下脸上一闪而过的动容,低着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腹腔忽然一阵撕裂般的刺痛,疼得他气息倏地颤抖。


    “扯到旧伤了?”裴野头也没回地问,“刚刚都怨我,不知道你吃不住劲儿……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声把手绕到身后将薄毯掐紧,有气无力地一下下捶着腰,咬住嘴唇,打定了主意不搭茬。


    车子驶离主干道,向着医院的方向开去。裴野忽然小小地叹了口气。


    他道:“声哥,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毕竟标记之后你会对我这个alpha的信息素产生很大的依赖,虽说不会意外进入信期,可……”


    他没有说下去,可有些话足以心照不宣。


    医院的家属区已经出现在不远处,别院两层楼都黑黢黢的,只有岗亭的灯光远远亮着。傅声心里忽然有点慌,想起自己身上只赤条条地裹了件薄毯,顿时松手就要爬起来:


    “把衣服给我——喂!”


    车子停在别院外,裴野拔下车钥匙:“晚了。”


    他开门下车,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一把将下意识裹紧毯子瑟缩的omega娴熟地抱入怀中,关上门就向院里走去!


    傅声的脸腾地烧起来,浑身比方才在车内承受标记时还要沸腾十倍不止。


    “怀宇,”他急得音调都变了,“怀宇会看见!”


    让认识的人看见自己裹着一条毯子,长发凌乱,满身浓郁的alpha信息素和狗啃过一样的痕迹,就这么被抱回去,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奋力想要挣脱,可没动弹两下,浑身的骨头缝都酸疼得要命,生殖腔内的胀痛也愈发明显。傅声很快便喘得厉害,蹬着腿挣扎,忽然听见岗亭的门拉开的声音:


    “回来了啊——哎哟我艹!野哥!这这这——”


    裴野目不斜视,抱紧了傅声,顺便把松垮的毯子扯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快要惊掉下巴的徐怀宇迅速回过神:“……好嘞!”


    联邦好室友徐怀宇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回岗亭,砰的关上门。傅声浑身登时卸了力,侧过头鸵鸟一样颤颤巍巍把脸埋进裴野胸膛。


    非常好,到底还是把脸丢尽了。


    傅声心灰意冷,像一具尸体一样被裴野一路公主抱回了主卧,将他放在床上。但到了这地步傅声还是不想完全放弃自己的颜面,掀开被子就要将自己裹住第二层,被裴野捉住:


    “别闹了声哥,我帮你换衣服。”


    到了这一步,傅声彻底失去了反制的力气和手段,标记后的不应期姗姗来迟,他身子又酸又麻,倒是裴野神采奕奕,衣服头发都没有乱,人模人样的扶他坐好,帮他套上睡衣,又跑出去翻出药箱,回来看着他喝水吃药:


    “声哥,你躺好就行,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啊。”


    傅声懒得答话,吃完药时太阳穴已经涨得不行,在床上翻来覆去愣是哪个姿势都疼得躺不住,他从不知道omega被标记之后居然会这么难受,裴野刚刚的话有些应验,此刻他倒真有点后悔自己图一时方便,选了裴野做自己的人形抑制剂。


    或许是看出他辗转反侧的忍耐,裴野坐到床边,骨节分明的大手探进被子里,一路摸索。


    傅声忽然战栗地唔了一声,抓紧了被角:“别碰我!”


    “帮你揉揉腰。”


    裴野今晚不知道哪来的强横的资本,语气轻柔,态度却得寸进尺,丝毫不退让。


    傅声呜地转过头,额间隐约又渗出虚汗,颈侧筋骨绷紧凹陷。


    他半阖着眼,纤长的睫羽簌簌地抖,良久才恨恨地低声命令:


    “那边……”


    裴野勾了勾唇,配合地挪了个位置。


    标记后的alpha与omega多少都会受到基因里的天性影响,前者占据主导、征服,后者习惯于臣服、顺从。傅声全然不觉这悄无声息中自然发生的改变,昏昏沉沉中又想爬起来,裴野立刻握住他肩膀将人按回去:


    “起来干嘛?”


    “今天轮渡的复原工作还没做。”傅声呢喃。


    裴野啧了一声:“你怎么对新党的任务越来越伤心了,完不成就完不成呗。”


    傅声人消瘦得厉害,春天买的睡衣如今穿着已经空荡了许多,下颌线清晰分明地连接肩颈,整个身体线条都清楚地紧绷着,不时皱皱眉,于是青年小心避开之前傅声做过手术的伤口和方才在傅声腰上掐出来的淤青,小心地按揉。


    没过几分钟,傅声便汗涔涔的,疲惫地阖眼,嘴里喃喃着:


    “必须要完成,轮渡……”


    裴野垂眸看着他,视线划过傅声在软枕上铺散开的浅栗色长发,手背上却隐秘地绽起几道青筋。


    傅声躺在床上闭眼承受着,眉心轻蹙,痛苦与欢愉掺半的表情,蓦地让他联想到不久前车内的旖旎风光。


    车内那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几乎毫无隔阂地紧紧依偎,分明夜色浓重,可那个在他怀里的身影却深深烙印在裴野的脑海中,尤其是艰难起伏时对方抬手将耳畔碍事的长发撩到脑后,接吻前下意识将头发拨开的小动作……


    禁.欲的人偶尔释放天性的模样,便性感得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又没出息地口渴了,连忙将心里那点龌龊的小火苗掐断,轻轻爱抚傅声的长发,傅声偶尔轻哼一声,被子里间或溢出一缕雪松味的幽香,像只被摸得舒服了弓着背打呼噜的小猫。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裴野用手胡撸了一把傅声的头发,嘿嘿笑道:


    “声哥,我改主意了,其实你留长头发更好看……我是说,声哥什么样子都好看,长发也很漂亮。”


    傅声裹在被子里,有些消瘦的侧脸埋在软枕中,肩膀塌了塌,咳嗽两下:


    “闭嘴……”


    裴野置若罔闻,替傅声掖好被角。


    “声哥,为什么要主动找我完成标记,”他嗓音磁性而柔和,“明明上一次迫不得已的临时标记你都不肯,宁可去死也不想让我碰你。”


    傅声不说话。裴野习惯了对方在许多问题上的沉默,自顾自说下去:


    “你是比起以前更容易接纳我一点了吗,声哥,还是你单纯想要利用我这个alpha行个‘方便’?”


    他又笑起来:“不过就算你这么想,我也心甘情愿,声哥,被你利用也总比被你置之不理要强上太多……”


    慢慢他便说不出话来。卧室里一时静悄悄的,裴野停下手上的动作,发现傅声再也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吃痛的哼唧都没有,小扇般的睫毛垂下,苍白的眼帘阖拢,呼吸轻浅而规律。


    他俯下身,唤道:“声哥,睡着了?”


    对方身子缩了缩,没有反应。


    裴野苦笑:“睡着了也好,养养精神。”


    他想起身离开,可不知怎么,身体像不听使唤一样动弹不得,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傅声的睡颜。


    他很少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傅声,小时候没有,现在就更没可能。他们少有的几次看似亲密无间的接触都是情急之下仓皇与不得已的结果,然而每当他想要叩问傅声的内心,都会被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苦果,可他一次次的不死心,只是不想见到傅声自暴自弃。


    裴野的目光细致地在青年微皱的眉间划过,看着看着,心疼地蹙眉,俯首在傅声额头落下一个吻。


    “声哥,”裴野哑声问,“如果今天在花间苑解除临时标记时,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你也会欣然接受其他人标记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时钟的滴答声。


    裴野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睡着的傅声,像是回过神,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无奈地吁了口气,起身离开。


    房门关上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床上的青年眼睑忽然一动,于暗夜里默默睁开眼,琥珀色的眼底隐约划过深不可测的幽亮。


    第94章 未抵深秋 只有在自欺欺人的虚构人生里……


    翌日, 晚十点。


    以情色产业闻名的红灯区内,有着金字塔尖之称的“名楼”花间苑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从大厅内走出, 另一个穿着警服的青年也跟了出来,左手插在兜里, 右手拿着电话:


    “沈老师, 许映山的事大概就是这样, 证据我这边会有人给你送去的, 到时候曝光要小心一点, 都冲上去参许处长一本,就会看出来是集体商量过的了。”


    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叹气:“真够滑头的啊你, 要不是资产管理局咱们的人昨天提醒我,我还不知道你投资完中兴,又把它记在我的名下。记我名下就记了,你也跟我说一声啊!”


    “这还用说, 记为我名下的产业,到时候组织顺藤摸瓜一查,我不就暴露了?”


    裴野歪头夹着手机,从兜里掏出一只录音笔, 扔给带自己出来的那个男人,“你想啊沈老师, 就算他们发现这‘反动派’报社是你注资的, 你可是国内计算机领域的权威,他们真敢说抓就抓,说判就判?一时半会他们拿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鸡贼。”沈辞冷笑着骂了一句。


    裴野看着面前的青年接过录音笔,对他笑笑,接着和沈辞这边说道:“沈老师, 最近新党支持率下降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知道,但不太细。你最近如何?之前的伤恢复好没?”


    “多谢关心,”裴野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不管是首都的赌场还是□□,都不是目前我们的首要目标,现在的我们也没能力管。让大家沉住气,有些东西得徐徐图之。”


    电话那头沉吟一瞬:“我明白。”


    “没别的事了,沈老师辛苦,有事明天再说。”


    电话那边嗤笑一声说了句赶紧滚蛋吧,裴野挂了电话,转头看向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青年。对方比裴野还略微高大魁梧一些,表情严肃,嘴唇紧抿着。


    “何大哥,这录音笔经过改造,你的声音后期会模糊处理掉的,可以放心使用。”裴野露出一个格外真诚的笑容。


    何顾握着录音笔看了看,又抬头重新盯住裴野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些不实的踪迹。许久,青年低声道:


    “扳倒许映山,首都装备处一定会有人找我算账,但我不怕。你呢,裴警官,就算你有个总参的哥哥,就能保证他一定护得住你?”


    裴野没受伤的肩膀耸了耸:“你思路错了,何大哥。我可没想真让装备处怎么样。只不过,查封红灯区,明面上一定要我们特警局出马,新党想要抢下不夜城据为己有的计划刚刚落了空,过段日子红灯区他们的地盘又被警备部端了,你说这口气他们咽得下么?”


    何顾眼色一沉:“裴警官好一招离间计。”


    “都说了不用叫我裴警官了,何大哥,我对这称呼有心理阴影。”裴野笑笑。


    青年移开目光,看向裴野始终插在兜里的左手,扬了扬下巴:“听说你受伤了,没什么大事吧?”


    “被子弹擦中而已,碎弹片取出来就没事儿了。”


    何顾点点头,忽然又话锋一转:“我听尽欢说,你似乎有一个,爱人。今天为了帮我,让你陪我来花间苑这地方,你爱人会介意吗?你告诉他,就是我这的情况特殊才请你来的,别让人家误会。”


    裴野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刚刚在楼上自己与何顾相好的那个小花魁斗嘴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我爱人”如何如何。


    可就算知道了,如今的傅声会介意吗?


    他还会像当初那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裴野温柔漂亮会下厨的女朋友”,为了徐怀宇口中的一句“嫂子”而心酸吃醋,扯出一大片子“声哥替你预备聘礼”的醉话,为他不见天日的感情默默难过吗?


    他忽然发现,自安全屋傅声鼓起勇气和自己诀别之后,他的声哥好像再也没有那样强烈地在乎过他。


    裴野公式化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


    “他,他那人可没有安全感了,盯我盯得特别紧,我正想着该怎么和他解释这么晚还不回去陪他呢。”


    裴野脱口而出,“不过omega没有安全感也很正常嘛,我爱人他身体又不好,所以平时特别黏我。”


    何顾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羡慕:“你们感情真好。”


    裴野挠挠头发:“还行吧,都多少年了,吃醋也是在意的一种表现……那我回家了啊,不然我爱人该着急了。”


    “嗯,今天多谢你了,小裴。”何顾对他挥挥手,“回见。”


    “好嘞,何大哥回见。”


    他转过身,拉开车门上车,坐在驾驶位上,看着那边何顾也走到路边上车,很快车子开走了,驶入一片夜色中。裴野长舒了一口气,颓废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从内到外地塌陷下来,瞳孔渐渐失去焦聚,双眼无神。


    他又撒谎了。


    曾经当着三个室友的面夸夸其谈,以傅声为模板描绘出一个完美无缺的温柔人妻,如今在一无所知的何顾面前,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因为好面子而谎话连篇的少年时代,绘声绘色地夸耀起所谓的爱来。


    只有在自欺欺人的虚构人生里,他才拥有片刻的幸福。


    “回家,”裴野喃喃着冷笑一声,“回哪个家……”


    爱才能构筑名为家的港湾。傅声放手了,他们便走散了,航船终夜漂荡于深海,无处停泊。


    裴野握着方向盘的右手逐渐颤抖。


    *


    营救赵皖江,暗戳戳地站队了卫宏图这一边后,裴野做好了被裴初什么时候狠狠收拾一顿的准备。然而一周过去,眼看自己都给何顾和许映山搭上线了,裴初还是毫无动静,全然不像以往他睚眦必报的作风。


    直到这一天。


    “哟,小裴啊,一转眼长这么高这么俊了。大小伙子咯!”


    “主席好。是好久不见了。”


    新党主席的竞选团队的名单终于对外公布,裴初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中。


    第一次线下拉票演讲集会结束,当天中午,军部总参办公室内。


    时光荏苒,党主席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两鬓斑白,声音却洪亮如钟:“坐,都坐!裴初啊,你弟弟看着可比你有朝气多了,这点你不如他啊。”


    屋内气氛像是过年时一家子亲戚坐在一块儿寒暄似的热络,裴初笑着请党主席坐下,转身去拿茶叶:“怪不得大家都说,主席对我们哥俩就像父亲一样呢。做父亲的哪有不偏心小儿子的?”


    男人爽朗地大笑:“好好好,以后这种让你俩争风吃醋的话,我少说就是了!”


    裴野在一旁赔笑,两腿合拢,坐得规规矩矩。


    他还在特警局开会,一个电话就被叫来,卫宏图也没拦他,千里迢迢专程过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坐在这陪党主席扯家常。


    走到眼前这个男人这一步,不管手段如何心狠手辣、杀人无形,当着人前永远都能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印象中,当年将差点就要进到孤儿院的自己捞出来时,党主席也是这幅慈悲于怀的模样,可转身将他流放到首都街头做那有去无回的眼线的,也正是这个人。


    一套茶具正好四个茶杯,裴初挨个斟满,恭恭敬敬捧给党主席:“您老小心烫。”


    “还是你懂我的口味啊。”男人接过茶杯,却不急着饮,反而转过头细细打量起裴野来,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这才笑吟吟道,“孩子,你在首都特警局干得不错,老卫和我提到你都是赞不绝口。过去你的卧底工作做的就很好,如今看来,把你这块金子放在哪儿,都能发光发亮啊。”


    “您过奖了。”裴野笑笑,也拿起茶杯。


    “听说你执行任务受伤了?恢复得怎么样?”


    “承蒙主席您关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足挂齿。”


    “这样啊,”党主席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笑了两声,“孩子,我年纪大了,别怪我婆婆妈妈的。你就是缺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这么小的岁数,工作又忙又危险,身边没个人怎么行?”


    裴野手微不可察地一颤,几滴滚水洒出来,指尖烫得通红。


    裴初在旁边适时地拉开门,对着外头招招手:“进来啊,欣欣。”


    多日之前那个百般推辞的约定还是被推到了眼皮底下。裴野慌忙站起身,看见一个姑娘走进来,动作有些扭捏。


    那姑娘相貌清秀,穿着紫罗兰色的裙子,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侧编的麻花辫,垂在肩头。


    女孩儿害羞极了,抬眼迅速看看裴野,脖子根儿都红了,鹌鹑似的低下头。


    “裴警官好。”女孩儿说。


    “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女周欣欣,之前也在H大读书,去年出国交流了一年,上个月刚回国。你们俩都是一个学校的,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吧?”


    男人拉着周欣欣的手让她挨着自己身边坐下,又拍拍裴野的手示意他别拘束:“你也坐。你看,我这个老家伙就是多管闲事,想着让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


    “欣欣是个好孩子,就是内向了点,你和她同龄,又这么优秀,我和她爸爸都希望欣欣能向你多学习。动不动站起来坐下的,把我都搞得紧张了。”


    裴野的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主席,您这话太抬举我了。我在特警局就是执行任务,就和在组织里听从指挥一样,哪有什么、什么值得学习的……”


    裴初忽然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裴野下意识止住话头,见对方摆出他在外惯有的知心大哥哥面孔,温和地看着小姑娘:


    “欣欣,还没吃午饭呢吧?裴野他才从特警局过来,应该也没吃呢,我和周主席还有工作上的事要谈,你们两个去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午饭吧,好不好?”


    周欣欣乖巧地点点头,又偷偷看了一眼怔住的裴野,小声说:“裴警官方便的话,我怎样都可以。”


    一套组合技下来,今天这二人独处是怎么也逃不过了。裴野忍住想捏紧眉心的冲动,竭力让自己的笑看上去自然一些:“那不打扰哥和主席谈公事了。这边跟我走吧,小周。”


    ……


    “裴警官,是中途放弃学业来当警察的吗?”


    裴初那黑心肠,了解自己亲弟弟的脑子,生怕他找借口溜走,让贴身的司机开裴野的车送二人去餐厅。这样一来不仅能看着他中途跑不掉,还能让俩人坐在后排,给彼此制造些亲密空间。


    此时此刻,后座的青年任是长手长脚也只能老老实实缩着,愣是不和女孩儿有一点点肢体触碰,简直比上学时坐姿还要端正。


    “组织的工作小周姑娘应该也有所耳闻,”裴野眼观鼻鼻观心,“读书无非就是增长本领见识,跟着组织历练,比在校园里学到的要多得多。”


    没了长辈外人拘束着,女孩儿比刚刚自在了不少,看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禁微笑起来:


    “裴警官不愧是已经步入社会的人,想法就是比我们这些学生成熟。”


    裴野机械地回以一笑:“小周姑娘过誉了。”


    女孩的手放在膝盖上,无意地抓紧裙摆:“这家餐厅就在首都医院后身,拐弯直走就是。舅舅带我来过一次,是一家法式餐厅。裴警官吃得惯吗?”


    “小周你喜欢就好,我不挑食的。”裴野依然笑得礼貌、谦和、客套。


    “裴警官习惯和别人去什么地方吃饭呢?”周欣欣嗓音忽然有点发紧,“我的意思是……裴警官,有带过其他女孩子,或者omega出去吃饭吗?”


    裴野一下愣了,第一次转过头,直直地看向周欣欣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或许是近距离直面这张英俊的脸凝视自己所带来的冲击力过高,女孩的脸再次羞成了红苹果。


    裴野喉结上下一动,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个弧度:


    “有过,”裴野一字一句地说,“和亲人一起。”


    周欣欣了然地放松了一瞬,忽然蹙起一双柳叶眉:“可是……裴参谋长不是alpha吗?”


    裴野的心头掠过一阵惊惶,目光下意识向周欣欣背后敞开的车窗外望去,嘴里吞吞吐吐的:“嗯,不是我哥,我是说……”


    他忽然失声了。


    ——这家餐厅就在首都医院后身,拐弯直走就是。舅舅带我来过一次,是一家法式餐厅。裴警官吃得惯吗?


    女孩儿无意的一句闲聊,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他只想着应付周欣欣的爱慕了,却全然忘记,这里是医院后面,家属楼别墅区的必经之路。


    而关押傅声的别院后身,刚好就在路边。


    似乎是特意被叮嘱过要给年轻男女多留点时间,司机把车开得很慢,驶过别院楼下时,裴野的目光微微向上,顺着别院的外墙习惯性地向上看去,越过女孩儿的头顶,穿透一楼卧室窗边半开着透明玻璃。


    猝不及防地,他撞上一片琥珀色的湖。


    数米开外,傅声正站在窗边,早秋的风钻进窗缝,掀起发丝缭乱。似乎是因为风大恰好想过来关上窗户,傅声下意识抬手将过长的头发挽到耳后,甫一垂眼,二人竟目光相接。


    或许只有一秒钟,或许更短,短得一霎不到。


    车子驶过,他的世界却仿佛定格在这白日月色里。他清楚地看见傅声眸光剧烈一颤,扩散开的瞳孔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眼底的震惊、不解与无措尽数收入裴野视线之中。


    裴野的脑子里嗡的一下,什么都听不到了。


    车子驶过那窗户不过弹指一挥间,他的视线也紧随着傅声回过头向车后望去,甚至弯下腰一翻身,越过周欣欣撑住车窗试图探身向外看,可车速毕竟容不得他的视野多停留一眼,别院很快被抛在车后,在远处渐渐化为一栋小小的房屋。


    “——警官?你没事吧?”


    裴野回过神,这才听到周欣欣惊惶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他猛地抽回身,看着因为自己俯身凑近而兔子一样手足无措的女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喘息变得格外粗重。


    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一样僵硬地转过九十度,盯着后视镜里司机想偷看又不敢往后看的眼睛,嗓音一沉:


    “停车。”


    司机一惊:“血——裴野同志,参谋长说……”


    “我说停车!”


    他的手猝然搭上驾驶座的椅背,用力到骨节泛白,指尖深陷到真皮座椅里。司机一哆嗦,不得已刹了车,车子停靠在路边。


    裴野深吸了口气,最后看向无辜而迷惘的少女:


    “小周姑娘,对不起,刚刚我突然想起特警局有很重要、很紧急的公事,今天不能陪你吃午饭了。回去之后我会向主席解释的,这次放鸽子是我的错,改天我一定登门赔礼道歉。”


    “没,没关系,”周欣欣晕晕乎乎地回答,“裴警官你怎么了,刚刚表情突然好吓人……”


    他再也无心解释,拉开门跳下车去,头也不回地撒腿奔向别院的方向。


    “声哥?声哥!”


    一路几百米狂奔下来,冲进院子时裴野已经气喘吁吁,他顾不及擦汗,拉开门就要往里冲,岗亭里的哨兵犹豫着还是跟出来:“血鸽同志——”


    他粗声喝了句滚,那哨兵碰了一鼻子灰,识趣地撤回岗亭里。


    “声哥你听我解释——”他鞋都顾不及换,直奔卧室而去,“那女孩儿是裴初硬塞给我的,他怕我被警备部拉拢过去,想用联姻这种老掉牙的法子捆住我……”


    卧室门推开,裴野一愣,里面并没有人。仿佛刚刚在窗口看到的那个身影,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他忽然心里升起一股预感,掉头出了卧室就往二楼冲。


    噔噔噔的一阵急促脚步过后,他扶着侧栏抬起头,果然看见门口即将进入研究室内的傅声。


    裴野情难自禁地唤了一句:“声哥别走!”


    傅声的脚步猝然顿住了。他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无力地垂下腕子,负手而立。


    “找我有事吗。”傅声没有看他,问。


    裴野气息还呼哧呼哧地喘,两腿也发起抖来。


    傅声不肯看他。傅声的目光欲盖弥彰似的死盯着研究室的门,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可什么都没有,仿佛他宁愿凝视一团空气,也不愿再看裴野一眼。


    “她是主席的亲外甥女,他们想用这个把我和他们捆绑到一起,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抬头死盯着傅声,语气又急切又卑微,“那女孩儿也不知情,我不想让她面子上过不去,就想着吃完这顿饭再找个借口把她打发了算了。声哥,你别误会,我这辈子都是你一个人的alpha,要是对你不忠,我立刻就——”


    “我没什么误会的。”


    他倏地呆住了。


    傅声眼底微光流动,垂下眼睫:“我看不到她的正脸,不过看背影,也能知道是个美人坯子。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那种失重般头晕目眩的感觉久违地回来了。裴野嘴唇蠕动了一下,干笑出声:


    “什么,什么意思?”


    他直起腰,目光仿佛被无形的冷箭中伤过:“我们两个坐在一起,你心里没有感觉吗?我被推出去和人相亲,你感到无所谓,是不是?”


    傅声身侧的手指尖动了动,重新抬起胳膊搭住门把手:


    “我要进屋了。轮渡系统的加密很严格,包括但是不限于指纹、声纹、虹膜识别和输入习惯监测,你在这说话走动都会影响我的身份识别的,请你快点下楼去……”


    “话没说清楚之前你哪儿也不准去,傅声!”


    他的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向后一甩,纤细的腕骨禁不起这般剧痛,傅声皱眉,被拉扯得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裴野两步迈过最后几级台阶,黑色的影子倾轧过来,阴霾覆盖住他失了血色的脸。


    “刚刚在车上,我看到你的眼睛了,我们明明都看见彼此了!”裴野咬牙,“你敢说,当时你心里没有感觉难以置信,没有一点点愤怒吗?”


    傅声本来束着个松垮的低马尾,被拉扯了两下,头发有些散了,他轻轻一挣,挣开裴野钳着他的大手,微微偏过头将发绳取下来,利落地将头发拢好。


    “我有什么资格愤怒,”傅声一边把头发重新梳起一边说,“裴警官样貌佳、能力强,还有个总参的亲哥哥,和你们党主席家的大小姐也算是一对金童玉女。”


    说着,他放下手,抬眼看着脸色煞白的裴野:“裴警官,虽然我们不是同一阵营,但看在过去七年的情面上,我还是祝福你和那位女孩的。希望你们两个幸福美满——”


    “你闭嘴!!”


    一声暴喝,傅声睫羽轻颤,却当真抿了嘴唇,不说话了。


    “不该是这样的,”裴野吼完却立即心疼了,拉过傅声又开始因为躯体化而微微发抖的手,“声哥,你我之间不该是这样的……你别说反话,有误会我们应该说开的,当时在窗边你明明很难过,我心都碎了,恨不得当时就从车上跳下来告诉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声哥一直都在乎小野的,小野和别人在一起了,我的声哥该怎么办呢?”


    傅声脸上毫无波动,眉宇间却有什么一直强撑着的神倏地散了。


    青年的呼吸艰涩起来,慢慢张开唇。


    “裴警官往后又喜欢谁,和谁在一起,与我无关。”傅声轻轻地说。


    裴野喘息都滞了,怔怔开口:“声哥你,你真的不吃醋?”


    傅声没说话,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胸口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光是站在这而就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裴野忽然激动起来,攥着傅声的手,力度大得像是要把那不堪一握的腕骨捏碎:“傅声你别逼我!从小到大我甘愿守着你一个人,所以才会谁也不放在眼里,你,你别以为这世上真的有谁离不开谁!到时候我喜欢别人,喜欢得要死要活的那种,我——我真会和别人过一辈子的!”


    傅声阖了阖眼,半晌虚弱一笑:


    “你满意就好。我真心实意地祝福你。”


    裴野心里咯噔一下,想都没想吼道:


    “到时候我和别人过我自己的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没工夫去想自己还有个什么辛辛苦苦养了我七年的哥哥!就这样你也不在意,你也不怨我吗?!”


    他手心里那纤细的腕子终于猛然一震。傅声一抬眸,眼底如惊弓之鸟,方寸大乱。


    “放手——”傅声喉结滚了滚,厉声道,“别碰我!”


    信息素席卷而出,裴野浑身一颤,不受控制地松开手。傅声身子一晃,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形,额前竟然已渗出三分薄汗,气喘微微。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吃醋、不会难过、不会在乎!”傅声声音抖得厉害,“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为了赎罪,不会利用我,不会欺骗我,也不求我谅解回报,结果呢?!”


    “我早和你说过,除了复原轮渡程序,以及让我们裴二公子兴之所至过来找我睡上一觉,别的我给不了你,更不会为你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怎么,装不下去,觉得付出都打水漂了?要是觉得我是捂不热的冰块,你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和你的贵族小姐百年好合去!”


    傅声手越发抖得厉害,吼完这一大串,眼前的景象忽然一阵恍惚,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光怪陆离地扭曲!


    傅声被这突兀的场景吓到了,神情未动,眼神却凝结了一秒,往后退着靠在墙上。


    裴野不知情,跟着前进一步,急得甚至伸出受伤的左手:“声哥我错了,你别不在意我好不好,哪怕你打我骂我——”


    “别过来!”


    靠近的身影仿佛狰狞厉鬼,傅声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颤抖着叫出声,多年的训练让他身体的反应先于思考,猛的抬手一打,将裴野的手狠狠挥开!


    “唔!……”


    左臂一阵肌肉拉扯的阵痛。


    裴野缩回手,捂住上臂伤口处,冷汗一下就流了下来。


    低沉的闷哼声却一下子令傅声清醒过来,刚刚恐怖的景象消失了,看见裴野疼得直哆嗦,傅声呼吸都停了一拍:


    “你……”


    傅声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被生生咽下,话音也越来越轻:


    “你别一着急就要上手,扯到伤口倒是其次,和我这么拉拉扯扯算什么,让这的眼线看见了,该阻碍了你的大好姻缘。”


    裴野捂着伤口抬起头,眼底刻着血丝,忍痛惨淡一笑。


    傅声嘴唇蠕动一下,不吱声了。


    “报应,”裴野惨笑着,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报应。我把你亲手拖到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所以上天惩罚我,把我拥有的爱都收走了,让我反反复复,求而不得。”


    说这话时,淡淡的薄荷味道在楼梯口蔓延开来。


    失调症让傅声后颈的腺体又火烧火燎地肿痛起来。


    可傅声全然未觉,目光在裴野的脸上和左臂失神地来回游移,喘息急促,喉咙被无形的绳索越勒越紧,说不出话。


    分明情感如奔流江水,理智却关紧了闸口,让倾诉无声。


    “既然你这么厌烦我,那我走了,你眼不见为净。”


    裴野说完,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抽干,慢慢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下楼去。傅声忽然身子一激,嗫嚅着开口:


    “我没……”


    可他的声音太小了,裴野已然跌跌撞撞走下楼去,身影消失在拐角。


    好像有谁卯足了劲给了当头一棒,傅声眼前一黑,刚刚那天地倒转的幻觉又回来了,他虚脱地贴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到地面,捂着头疼得如过电般乱颤。


    “不在乎的,”傅声弯下腰,脸埋在曲起的两膝间,断断续续地呢喃,“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不吃醋,也不要难过……”


    他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地哄着自己,捂着头的双手慢慢拿下来,扶住战栗的膝盖,眼神却渐渐涣散。


    不停变幻着的世界终于固定下来,一个清丽温柔的倩影走过来,在青年面前蹲下。


    傅声仰起脸,眼眶瞬间变红了。


    他咬了咬嘴唇,膝头的布料被抓出层层褶皱。


    “妈妈,”傅声委屈地唤了一声,“小声好像,好像说错话了……”


    二楼静得只剩下几下轻轻的哽咽。傅声渴求地抬眼看向前方,露出与往日那个清冷自持的傅声截然不同的、孩童般胆怯而希冀的神色,满眼都是小心翼翼。


    然而他的身前,始终空无一人。


    第95章 暗潮汹涌 还有,我是你的alpha。……


    一阵吵闹声将傅声惊醒。


    他胳膊动了动, 这才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


    腰肢酸软刺痛,傅声扶着腰侧慢慢直起身,意识回笼后才想起, 昨晚的争吵过后,自己整宿都在复原轮渡系统, 竟然撑不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楼下隐约传来有人嗡嗡说话的声音, 傅声出了书房, 随手拿了件薄开衫穿上, 踩着拖鞋下楼, 开了门:


    “怎么了怀宇,出了什么事——”


    惺忪睡意一扫而空, 傅声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睁大,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院门外密密麻麻挤了十来个记者,各自举着话筒,扛着摄像机, 末日片里的丧尸一样扒着院门争先恐后地想要冲进来,所有人嘴里都嚷嚷着什么,难怪在二楼隔着窗户都能被他们的声音惊动。


    至于徐怀宇,则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在门口拼命阻拦,左支右绌, 急出了一头汗来:


    “你们是哪家媒体的记者?没有许可不要在这儿喧哗吵闹——”


    饶是傅声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 一时呆立在门口。


    见到傅声出来,外面的人群更加沸腾,有人支着话筒从铁门伸进来,扯着嗓子吼道:


    “先生,可以接受一下我们的采访吗?”


    “刚刚结束的大选电视辩论上, 有参选议员指出新党人居然和过去亲军派的旧部、代号‘猫眼’的人达成合作,请问这个人是你吗,先生?”


    傅声扶着门的手一紧,倏地怔住。


    *


    军部总参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裴初拿着手机快步走进屋:


    “什么叫‘又是我干的’?那几家媒体根本不是咱们的人,之前组织开会的时候不是早都知晓各个干部了,你没看过名单?”


    电话里隐约能听见发动机的轰鸣,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的咆哮,以及裴野不耐烦的声音:


    “……不是你捣的鬼,那些无良媒体是怎么知道傅声的住址,又是怎么知道他就是猫眼的?”


    裴初把脱下的风衣单手挂好,走到窗前:


    “当务之急是赶快把猫眼身份被曝光的事压下来,然后挨个调查那几家媒体背后都是谁在撑腰。你往医院那边赶过去没有?”


    他并没等到裴野的正面回答。电话里沉默了两三秒,裴初敏感地意识到什么,开窗户的手动作一停。


    办公室外很快来了三四个军官,各个一脸焦急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别院的突发情况赶来汇报。


    他侧身对门外的几人比了个手势,狭长的双眼眯起:


    “这是怎么了,工作积极性不太高嘛。是不信我,还是遇到什么挫折了?”


    电话里裴野嗤了一声,仍不回话。裴初道:


    “最近的电视辩论,主席取得大胜,其他党派的参选者都慌了,或许猫眼的曝光已经是他们蓄谋已久才搜罗出的劲爆‘丑闻’。”


    顿了顿,他又幽幽一笑。


    “不过,如果一会儿你实在处理不好猫眼那边也无所谓,记得及时转变思路,撇清组织和他的关系。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能破坏长远大计。”


    汽车嗡鸣声越来越弱,最后归于寂静。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裴野压低的声音:“有我在,就绝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


    裴初笑了:“哦,我还以为你准备撒手不管了呢。看来,你早就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是么?”


    砰的一声车门打开又关上的闷响,随后电话被挂断了。


    裴初放下手机。门外的几个军官这才进了屋,带头进来的那个道:


    “参谋长,您和主席要我们查的警备部其他党派,尤其是亲民主派官员的名单已经整理好了。”


    男人背对着军官,看着窗口外的天空与街景。


    军官:“另外,关于其他党派对咱们泼脏水,拿猫眼做文章的事……”


    裴初再次抬手,军官不说话了,看着男人握住窗户把手,手腕轻轻一压。


    “只会打口水仗的一盘散沙。”裴初嘴角扬起一个常人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们成不了气候。”


    说完,裴初将窗户推开。


    吱呀——


    不知是谁第一个推开了别院的院门,徐怀宇手忙脚乱就要去抓住铁门栅栏:


    “不行,你们不可以进来!——”


    可那些铁了心要争个独家头条的记者几乎红了眼,纷纷推搡着涌进院内,闪光灯咔嚓咔嚓一齐上阵,惨白的灯光连成一片星海,黑压压的话筒如怒长的枝杈,向漩涡中心的话题人物伸来:


    “先生你好,我们得到消息称您就是特警局曾经的干部首席傅声,请问如今被联邦通缉的原特警局局长傅君贤和您是什么关系?”


    “傅先生,过去民间一直对特警局实质上效命于亲军派怨言颇多,您认为这点属实吗?过去您的工作中是否有过不当和过激行为?”


    “傅先生,请问你如何评价自己转投新党的决定,有人说您缺少政治立场,请问作为‘猫眼’的您有何回应?”


    无数视线和诘问劈头盖脸砸下来,徐怀宇阻拦的人影已经被淹没在围堵过来的人群中。


    干多了见不得人的打打杀杀的活儿,猝然被媒体包围,傅声根本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


    “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进门,外面的记者见了,急吼吼地就要往前扑:


    “傅先生!你的无可奉告,可以被看做是对某些问题的默认吗?”


    “对于您和其他特警一直从事的工作对联邦民众造成的□□,您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你认为‘猫眼’的存在究竟有没有必要和正当性?”


    傅声握住门把的手猛地一紧,转过身去。


    “□□?”


    他肩膀一动,噗嗤笑出声来。


    “不愧是记者,您这张嘴真是巧舌如簧。”


    傅声的手慢慢攥紧门把,骨节用力到泛起鱼肚白。


    “好好看看你现在身处的这片土地,这个国家,”他轻轻吸了口气,努力遏制住胸腔里阵阵涌起的灼痛,以及浑身愈发不可抑制的颤抖,“它藏在暗处的溃烂、疮疤,难道是一年半载,一个人能造成的么?”


    “如果你们也认为冷战和争斗指挥拖垮联邦,为什么不去关注民间疾苦,替真正需要的人发声,而是沦为某个群体的喉舌?把责任扣到任何人的头上都永远不会解决这个国家的问题!”


    胸口的闷痛因为波动的情绪而逐渐强烈,傅声意识到是伤病又要发作,肩膀微微起伏着,回身就要走,堵在门外的几个记者立刻跟上来:


    “傅先生!”


    砰的一声枪响!


    人群迸发出一阵尖叫,如受惊的羊群四散窜开——


    然而并没有人中枪。


    纠缠的记者都惊恐地窜出老远,傅声喘着气,有些迷茫地转过脸,以为是徐怀宇,可他很快看见人群散开后同样困惑地站在原地的青年,这才意识到不是他的配枪。


    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暴涨的潮水溢上心头。


    傅声刷地抬起头。


    三辆警车停在院外,裴野放下朝天的枪口,青年一身笔挺警服,漆黑瞳孔深处仿佛燃着扭曲的火焰。


    他阴恻恻地牵了牵嘴角。


    “擅闯个人领地,还是在战区医院内的住宅区……”裴野抬脚向前走,“还赖在这里不走,是等着用警车给你们开道吗?”


    满院的记者哪里见过这么阴气森森、好像要把他们生吃了似的警察,其中一个偷偷举起摄像机,裴野头一丝未动,扬手便是一枪!


    摄像机镜头应声碎裂,机器在人手里崩开四分五裂的碎片,那人失声尖叫着跌倒在地上,院里的人不约而同地一震,个个面如土色。


    裴野穿过退开的人群,慢慢走到门口。傅声放大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仍然微微喘着气,脸色苍白。


    他看着裴野走近,下意识嘴唇嗫嚅:


    “裴野……”


    裴野目光虚虚地扫过他的眸子,没有垂眼,将枪收回腰间的枪套,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握住傅声打颤的手,而后转身将傅声挡在身后。


    傅声指尖一抖,想要抽开,却被反握得更紧。他挣扎的力度减弱,悬着的心却终于踏实落地一般,猛吸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处在过于紧张的状态中,整个人肌肉紧绷到上不来气。


    他咬着牙低下头,身体却不知不觉放松,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瘦削的脊背抵在门框边,再也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颤抖的力道顺着紧贴的肌肤传来,裴野锋利的眉下压,握紧傅声的手,目光鹰视狼顾一般凌厉。


    “我知道你们是被谁派来的。”他朗声道,“想和你们的金主交差,大可以把现在发生的事报道出去,就算被千夫所指我也不怕。不过在场的各位,今后恐怕就自身难保了。”


    说完,他缓缓移动目光,停留在同样目瞪口呆的徐怀宇脸上,冷着脸对他偏了偏头。


    “让他们出去,采访到此结束了。”


    裴野说。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冒失地冲上来阻拦。裴野转身轻轻搂住疼得快要站不稳的傅声的腰,手掌轻而易举勾住青年纸片一样薄的腰侧,将人带回屋内,随后重重关上房门。


    死一般的寂静隔绝在门外,裴野神色却没有任何好转,仍旧沉着一张脸,搂着伤病发作的人走到客厅,扶着他坐在沙发上。


    刚一坐下,傅声身子便微微蜷缩,侧倒在扶手上,捂紧心口,埋着头嗬嗬地喘息,下颌紧咬得绷成一条线。


    裴野在他身旁坐下来,手掌包住傅声凸起的肩胛,又沿着背后清瘦的蝴蝶骨来回抚摸,默默地摩挲了一会儿。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两分钟,发病的初次不应期过去,傅声愣是忍着一声没吭,额间却已经布了一层薄汗,睫毛都微微打湿。他抬起沉重的眼睑,看见裴野的身影逆着光,棱角分明的脸笼罩在阴影里。


    “还心慌或者呼吸困难吗?”裴野问,“除了心口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声半阖着眼,奄奄一息地望向他,舔舔干涩的唇面。


    “你还来,管我做什么……”


    他虚弱地吐出口气,嗓音沙哑道。


    裴野眸光一沉,像是被这一句话点醒了他们还在冷对抗中的现状,最后一点下意识的温存也收敛回去。


    他对着傅声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冷笑:


    “我是不想管。”


    傅声稍稍喘匀了气,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靠枕里,侧过头不去看他,颈侧泛着毫无血色的象牙白,淡青血管脉脉地微弱跳动。


    他道:“没想到裴警官也有这么身不由己的时候,不想管,还不得不来管。”


    裴野下滑至傅声腰际的手蓦地一紧,握住那收窄的劲韧腰肢。


    “因为你是我的警情助理,我是你现在在特警局的顶头上司。”裴野说。


    傅声疲倦地轻声哼笑:“所以呢?”


    裴野喉结忽的上下一滚,骤然掐紧了傅声的腰,压低声线:


    “我是你的监视人!”


    傅声终于转过头,二人四目相对。


    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波动,他凝望裴野激动的脸,懒懒勾唇。


    “还有吗。”他问。


    裴野肩膀起伏着,却慢慢冷静下来。


    青年手上力道渐渐松泄。


    “还有,”他说,“我是你的alpha。”


    傅声反而怔住了。


    “不管以哪个身份,我都有权利,更有义务管你的事。”


    裴野忽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不过反正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毕竟从始至终你都不打算原谅我了。也对,是我太贪心,以为我们有了标记的关系,自己在你心里多少会变得不一样些……”


    傅声那双澄澈透亮的淡色眼珠里,逐渐倒映出裴野写满了自嘲的脸。


    “声哥,你能不能给我一句真话,哪怕让我死心都好,”裴野问,“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成那种不值钱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存在?”


    “花间苑那晚我没有勇气问你,可其实你只是被逼无奈才将就着向我求助……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所以也不在乎谁是你权宜之计下选择的alpha,是这样吗?”


    傅声望着裴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他嘴唇微张:


    “我——”


    电流般的刺痛流窜过全身,傅声猛然闭紧双眼,尖锐的耳鸣声盖住周遭一切声音,宛如被剥夺五感的一场酷刑。


    新一轮的病症来得又凶又急,他断断续续地闷哼,感觉到一只手将他乱了的鬓发拨开,修长手指穿过柔软的发丝,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揽入怀中。


    傅声几乎再也承受不住,费力地抬手想要回拥住那热源,然而下一秒,他被轻轻放倒在美人榻上,枕到软垫的那一刻,某种柔软熨帖的织物覆盖住清瘦的身躯。


    他抬起的指尖与脑海中期待的那张脸堪堪擦过,耳畔却传来一声隐忍的叹息。


    “别硬撑了,声哥。”


    傅声睁不开眼,侧卧在几乎单人床宽的美人榻里,蜷缩着身体。


    裴野坐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青年伶仃的骨架将薄毯顶出凹凸的线条,裴野伸手将傅声脑后披散的长发理顺,替他将毯子往上拉了拉。


    傅声的手一动,他们的手指险些相扣,可裴野的反应更快,迅速收回手,傅声的指尖抓了个空,难耐地扯紧了毯子,几乎盖住下半张脸。


    裴野眼里又翻涌起那深黑的浪,有一瞬间他几乎要放任自己沉溺在那偏执乖张的欲壑中,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怜惜地皱起眉。


    “听说最近你对轮渡的复原很上心,”他说,“既然你对新党的工作比我还要在乎,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养病。”


    说完他站起身走了。转身那一瞬他余光隐约感觉到傅声似乎动了动,可他们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裴野出了门,院里那些记者早已经散了,徐怀宇看见裴野出来,罕见地没有上来搭话,想是被刚才自己的老同学那副模样吓到不敢上前。


    他直直走出院外,除了他自己那辆警车,另外两辆车上早都已经有人下来候着。其中一个警察问:


    “这次驱散记者,会不会落人口实,让那些记者写抹黑咱们的报道?”


    裴野看了那警察一眼。对方真心实意地担忧,道:


    “咱们特警局按理说是没有权限去插手治安的,裴警长,您看……”


    裴野小幅摇摇头。


    “把今天来到这儿的所有报社的来源,记者的名单都查清楚整理给我,另外将名单再发一份给中兴报社。”他道。


    警察愣了一下:“这……”


    “不用担心特警局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裴野拉开车门,最后瞥了他一眼,回过头,“我会想办法安排人和这些媒体谈谈的。不管是猫眼还是特警局的报道,都不会有见报的那天。”


    说罢,他一脚迈上踏板,踏入车内。


    第96章 至深至浅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迂回的低……


    接连两天, 特警局的人都能看出,最近卫警督身边新晋的那个小红人,空降来的新党人裴野, 近日心情不佳。


    “裴警官,上头的机密文件, 给你放这儿了。”


    办公室门推开, 负责传达的小警察敬了个礼。


    裴野正在打电话, 抬眼扫过去, 小幅颔首, 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搭在桌上的手点了点, 示意他放在桌上就可以走了。


    “是。”


    都知道这个裴野鬼机灵,一般人心里清楚裴野平步青云是指日可待的事,偏偏在特警局内他谁也未曾真的得罪过,在特警局从不树敌, 愣是少有地叫人挑不出大毛病来。


    像现在有心事似的垮着脸不苟言笑,空降到特警局以来,还是第一回。


    小警察心里犯嘀咕,脸上不敢显现出来, 敬了礼便出去了。


    见门关上,裴野垂眸, 探身拿过文件, 一圈一圈拆开绳子,嘴唇几乎不动地:“继续。”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优雅含笑的男声:


    “看来你是真的公事缠身呀。”


    裴野瞥了一眼桌上的好几摞文件,切了一声,懒得辩驳。


    不高兴的时候裴野生人勿进的气质很明显,眉眼之间冷得要结冰。


    他听见电话里裴初接着说:“欣欣姑娘那边回话来了, 说理解那天你放了她的鸽子是迫不得已。多亏人家大度明事理,要是和你一样,不知道还要闹得多鸡飞狗跳呢。”


    裴野终于啧了一声,一掀眼皮,好像裴初就坐在他对面似的。


    “我的事你少管。”他不耐烦地抽出文件抖擞开,“最近我吃午饭都得掐表计时,没别的要紧事别磨叽行么?”


    电话那头声音也一沉:“给你脸了,这么和你哥说话?”


    裴野皱眉:“我说话怎么了我——嘶……”


    他轻轻吸了口冷气,把资料放在桌上摊开,眉头皱得更紧。


    那边的人料事如神一样,声音里再度浮现起笑意。


    “看见老熟人了吧。特警局的工作强度就是这样,你得自己适应。”裴初慢悠悠道。


    裴野暂时没说话,低下头,指尖在资料上打印的黑白寸照上拂过。


    “什么时候抓住的。”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问。


    一级□□押解任务,从西京监狱到军部首都特殊人员看守,所押解对象,原警备部特警执行局局长,傅君贤。


    押解日期就在十天后。


    “傅君贤老了,搁在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想让他束手就擒都是做梦。”


    裴初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一些轻浮的得意,他是个不愿露出破绽的人,喜怒哀乐都是情绪的弱点,显然抓捕到傅君贤是一件足以让他堂而皇之拿出来显摆的美事。


    “怎么不让军部送,反而让我们押送他?”裴野又问。


    裴初笑道:“这本就是警备部的活儿,军部不能越俎代庖啊。傅君贤在警备部威望又高,让他手下的人送他最后一程,也能杀杀某些人的锐气。”


    裴野心里一阵作呕。他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行,没事的话挂了,忙着呢。”


    裴初那边也懒洋洋地回了句什么,他挂断电话,转手输入一串号码,想了想还是放下手机,拿起固定电话拨过去:


    “‘不夜城’吗?对,劳驾让他接电话,卫老大让我传达些事情。”


    等了有一分钟,赵皖江的声音姗姗来迟:


    “是我,怎么了?”


    裴野捂紧话筒:“傅叔叔被组织抓到了。十天后押送到军部,押送任务由我们特警局负责。”


    电话里骂了声操:“他们找到局长了?妈的,这要是落到这群孙子手里,一准是个死!”


    不等裴野说话,赵皖江又急吼吼道:“你来这电话什么意思我明白,事不宜迟,这周五,不,后天我就去别院和你碰个头,这可不是小说里劫法场那么简单的事,你一个人搞不定。”


    裴野嗯的有点潦草,指尖烦躁地在桌上敲击。赵皖江又说:


    “裴野,这事咱俩得先对个口供,得对小声保密啊,他知道了不定急成什么样——”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


    “什么?”


    裴野嘴角肌肉抽了抽:“我了解裴初。警备部文件下来的时候,他正在和我打电话,一下就猜到我在看傅叔叔的材料,想必今天他来电也是故意的,为的是试探我的反应。”


    赵皖江怔了:“他怀疑你?”


    “不好说,但他心里早就没有血缘亲疏之分,不防着我就不是他裴初的风格了。”裴野说,“之前裴初旁敲侧击地说过傅声的复原进度太慢,要找个机会敲打他一下。我猜他现在早就派人把消息放了过去,说不定还会告诉傅声,只要他早点复原程序,他们就会考虑放傅叔叔一条生路。”


    “用局长的命换早日拿到轮渡,他横竖都不亏。”赵皖江恨恨地说完,却听见裴野笑了:


    “换?二哥你说什么呢。就算傅声累到吐血,把程序真的交上去,裴初也只会毫不留情地一枪毙了傅叔叔的。”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他妈的,阴险小人……”


    秋日天高气爽,裴野却莫名觉得办公室一阵燥热。


    他扯了扯制服领带,正想再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忽然赵皖江那边语气有些惊奇:


    “等会,你叫他什么?傅声?”


    裴野握着领带扯松的手停住了。


    “吵架了?”赵皖江压低声音,故作严肃道,“二哥警告你啊,你现在是戴罪立功,臭脾气都收一收!我说电话里你怎么听起来毛毛躁躁的……不许欺负你声哥,听见没有?”


    平日心思比太平洋都深的人今天却反常地坐不住了,从椅子里噌的一下坐直:


    “二哥你别和稀泥行不行啊,傅——他前两天跟我说了什么你知道吗?多少天了,他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我对他够掏心掏肺了吧,结果热脸贴冷屁股你也都看见了!”


    “他说什么了——”


    “我现在就是原地和别人领证结婚他也不会搭理我一下,我图什么呢?反正我也不是他亲弟弟,以后救他出来算是还完了债,大家分道扬镳各过各的好了!”


    裴野委屈到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我看利用人心的是他才对,我还真以为他心里有我,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合着我在他那儿屁都不是!”


    一大串连珠炮,把赵皖江打傻了:“什么领证结婚,什么分道扬镳,裴野你怎么突然像个怨夫似的?”


    裴野蓦地噎住:“反正以后这些分外的事我不管了,就这样!”


    赵皖江喂了一声,电话里却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不管青红皂白发泄了一通,似乎并没能从根本上缓解今早开始的烦躁心情。


    243屋里空着,傅声因为复原轮渡,被新党越级特批了假期,反而特警局这边工作是货真价实的忙,卫宏图如今也器重裴野,大事小情都要他办。


    一上午来送材料的人跑了七八趟,裴野键盘都敲得飞起,也敌不过新的文件送来的速度。


    真是一语成谶,今天中午果真连掐着秒表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午休时间,人事和信息两个科室接连有电话打来,办公室的固定电话占线就打裴野的私人电话,好几次被办事不力的同事气得要发火,最后硬是靠着好涵养生生忍了下来。


    终于又挂掉固定电话,裴野压着心底的烦闷,从最一摞文件最底下抽出几页白纸,拔开笔帽,准备把刚刚电话里提到的重要内容先记录下来。


    好巧不巧,桌面上的手机又嗡嗡地开始震动,这次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把抓过手机贴在耳边。


    “喂,哪位?”裴野一边刷刷地写着字一边沉下声,“有什么事挑重点赶紧说。”


    可电话那头并没有立即回答。听筒里传来微弱的喘息,呼吸得悠长缓慢,连一点点细小的颤动都清晰可闻。


    过了几秒钟,裴野听到一个平静而熟悉的声音:


    “是我。”


    钢笔尖倏地停住,在纸上洇开一块墨团。


    裴野怔怔地望着桌面,攥紧了手机:“声……声哥?”


    他多次和傅声表明过有事可以给自己这部手机打电话的,就像他无数次给傅声带去他需要的吃穿用度,可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更别提主动向自己打电话求助了。


    渐渐地,连他自己也把这句话当成遥不可及的空想。


    可电话里那个因为电信号传输而略显沙哑、背景嘈杂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傅声主动给他打电话了——在他们几天前刚刚那样激烈地大吵一架过后。


    他是在做梦吗?


    裴野大脑一片空白,举着手机几次想张口,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电话那头,傅声轻轻地率先说道:


    “听起来裴警官好像很忙。那我先不打扰……”


    “不忙不忙!”


    裴野的声线顿时拔高了一个八度,拿着钢笔的手急得摆了两下,脸上的阴霾不知不觉间一扫而光,“现在是午休时间啊,特警局都在休息,我在办公室无聊得不行呢。”


    说完他停了停,心脏噔噔跳得胸口都发胀。


    电话里傅声嗯了一声,似乎是和话筒贴得很近,裴野甚至可以听到傅声开口前喉咙里极小的吞咽声,可爱得要命。


    “伤好点了吗。”


    傅声咬字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一下砸中裴野的心口,他握着钢笔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好多了,早都不疼了,活动自如。”


    裴野说着还抬起胳膊当真活动了一下,好像在自己测试自己这话的真实性,“晚上睡觉可以随便翻身的那种。”


    傅声顿了顿:“嗯。那天我手上没轻重,好像弄疼你了。”


    裴野呼吸一滞。


    幸福来得太快太多,简直要把他砸晕了。


    “别这么说声哥,我本来就没事呀,这点小磕小碰你不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忍不住嘿嘿一笑,“声哥,最近特警局事多不能去看你,有按时吃饭吗?首都降温了,有没有着凉,感冒?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一阵,传来发丝摩擦到听筒的声音,以及布料的厮磨。


    “我这病一直就这样,”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吐息,“都还好,就是昨晚失眠了一宿,不知道怎么了。”


    裴野着急了:“这怎么能叫还好呢?你现在体质虚弱,一宿不睡哪能行——”


    他忽然又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问:“声哥,你现在是……你在床上躺着呢吗?”


    电话那边也沉默一会儿:“嗯。有点乏了。”


    裴野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脑海中顿时清晰地浮现出傅声缩在被窝里攥着手机和他讲话的场景,半张脸埋在被子下面,浅栗色的长发在蓬松的枕上铺开。


    他暂时放下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睛。


    他今天到底怎么了,各种意义上的火气好大。


    傅声一句话,他就变态似的浮想联翩,平时就是借自己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去肖想他的白月光的。


    于是他清清嗓子:“声哥,来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傅声似乎换了个方向躺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裴警官不忙的话,方便让人送一些食材过来吗?我胃口不好,想自己煲点汤喝。”


    裴野笑了:“这还不简单。你说要什么,我记下来,下午先让人送去,晚上再过来看你。”


    “那麻烦裴警官了。”傅声低声说,“我需要一些竹荪,干贝,还有冬瓜……”


    裴野想都不想,干脆在刚刚记录工作要点的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大行字,一边还点着头,末了还追问:“就这些吗?最近新鲜的水果蔬菜、香料佐料也给你送去一点吧,军部送的吃的太差,都害你营养不良了。”


    傅声静静听着,简单应了两声。


    裴野忽然也无话了,唯独那一颗心澎湃地搏动着。


    他了解傅声含蓄内敛的性格,知道这通电话是什么含义。


    “没别的事了,”傅声终于又说道,“裴警官你忙吧。注意休息。”


    “好,好,”注意休息四个字甜蜜得差点把裴野齁到,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声哥你快补觉吧,晚上见啊。”


    隔了两秒,电话挂断了,剩下一串规律的忙音。裴野缓缓放下手机,嘴角还向上牵着,魂儿仿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


    下午的工作效率以指数级别增长,下班时间还没到,手头的活儿就处理完了,裴野和卫宏图打了招呼,以最快速度开车来到心心念念了一整个白天的别院。


    “我来了声哥!”


    推开门时裴野脸上哪还有一点对傅声的埋怨,整个人活生生一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的阳光明媚。


    客厅里传来淡淡的汤火香气,越走近餐桌那香味儿越浓。


    裴野一转头,傅声正坐在餐桌边,头发有些不熟练地绾起,后面垂下来一小缕散发,发梢拂着修长后颈,羽毛似的,看得裴野又是一阵心痒。


    傅声正在吃晚饭,桌上支着平板电脑,面前摆着一碗汤一碗米饭,大约是一边吃一边研究轮渡复原的事。


    按理说傅声完全没必要对新党的事这么上心,裴野也曾想劝他以身体为重,可轮渡复原于他扳倒组织也有作用,犹豫再三,最后只能随傅声的节奏去。


    裴野在桌子侧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他这才注意到傅声戴着当时借徐怀宇之手送出去的那副防蓝光眼镜,心里的成就感满得要溢出来:“吃饭呢声哥,这汤好香呀。”


    “嗯,”傅声垂眼看着电脑屏幕,握着筷子夹起一小团米饭,“坐吧。”


    裴野嗅了嗅汤碗里飘出来的香气,撑着下巴,望着傅声的表情没出息的沉醉。


    傅声毕竟也是在高干家庭长大的孩子,即便坐着纤细单薄的腰板也挺得很直,吃饭的动作也斯文。


    因为专注看屏幕上的资料,目光一时离不开,他动作也有点慢,一手把碍事的发丝挽到耳后,另一只手将饭团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喉结小幅一滚,末了无意识舔舔唇面,大约是被什么困惑缠住,握筷子的手垂在半空不动了。


    裴野感到莫名其妙的一阵心满意足,微笑起来。


    得意忘了形,他不过脑子地脱口道:


    “声哥,我也还没吃晚饭呢。”


    傅声握筷子的手紧了紧,把东西放下,摘下眼镜看向裴野。


    后者忽然一哆嗦,俊朗的面皮滚热起来:“不是,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这汤味道一定很不错,炖得入味……”


    辩解得越多,他心里忽然越酸涩。


    七年里傅声花样翻新的菜谱,十道有九道都是做给裴野饱口福的。听到傅声要下厨,他自然将这好事与自己联系起来,浑然忘了他早就没有正经理由品尝对方的手艺。


    仿佛察觉他的小心思,傅声眯起眼睛。


    “谢谢你今天派人送来的东西,”傅声说,“别院没什么好厨具,汤我只煲了一点点。”


    裴野立刻接道:“啊,客气什么,没事我知道的。”


    傅声没再说话,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他忽然感觉自己好没趣,热火朝天地赶来了,连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也没有,傅声除了白天那一通电话反常,其余仍是不冷不热的。


    裴野顿觉不自在,装模作样活动了一下脖颈,站起来:“那你先吃,我去外头看看怀宇。”


    傅声没看他,点点头。


    ……


    “野哥,今天军部派人来了一趟别院,说是要验收轮渡的复原进展,单独和声哥聊了好久,我这外人也没资格进去听。”


    岗亭门外,两人站在外头边晒太阳边闲聊。


    裴野手扶着门框,若有所思,又听徐怀宇说道:


    “声哥不肯告诉我军部找他说了什么事,就问我要了你留给他的手机,下午又还我了。他找你有什么事,棘手不棘手?”


    裴野的鞋尖在草地上轻踢了两下:


    “怀宇,我知道你想帮忙,但这里头牵扯的人事太复杂,你能在这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了。不用惦记我,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你也太小瞧我了吧,”徐怀宇乜他一眼,“觉得我会给你帮倒忙?我对这一行也算无师自通了好不好,前些天军部有人想在这附近装监控,我胡诌八扯了一通监控会影响声哥的研究,结果他们还真信了!”


    裴野被好友逗乐:“可不是,我都比不过你脑子转得快。声哥找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让我给他送点煲汤用的食材,别的什么也没说。”


    “哦,嗐,就这事啊,我以为什么呢!”


    徐怀宇叹道,“你别说,声哥今天心血来潮做得汤真不赖,要不是这儿锅碗瓢盆不齐全,估计能更好喝!”


    裴野碾着杂草的脚顿住。


    “你喝他做的汤了?”


    徐怀宇指指岗亭里头,桌上果真放着一个塑料碗:“喝了呀,他分了我一大碗呢,还跟我说不够下次可以再煲……喂,野哥,你咋了?”


    他才发现,裴野的脸色黑得可怕。徐怀宇看着裴野转过头来死盯着自己,有那么一秒钟,他产生一种猎物被豺狼盯上的、刻在基因里对于危机感到恐惧的,本能的窒息感。


    “我有事要找他。”


    裴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不顾徐怀宇喊他,转头便往回走去。


    第97章 良夜无心 把我弄脏了,就负责再把我弄……


    砰的一声巨响, 傅声收拾碗筷的手一抖,回头看去。


    一向温柔含情的桃花眼眼底猩红,盛怒地瞪着他。


    “耍我很好玩吗傅声, ”裴野粗声问道,“把我当冤大头是不是, 嗯?”


    傅声下意识垂下眼皮, 把碗筷端到水池里放好, 侧过身仿佛不愿直视他。


    “傅叔叔的事你知道了对不对!”裴野声调忽的高了, 三两步走过来, 二人距离不过半米,随之带来的还有海啸般的威压。


    “裴初派人来找你谈判了, 他们想让你尽快修复好程序,所以你才会这么拼命,但是这还不够,你想打探更多消息, 所以你才——”


    裴野深吸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光是说出来就已足够残忍。


    “你根本不想向我低头,但是为了傅叔叔,你不得不找我服软。”


    傅声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没有反驳,脸上却少见地出现欲言又止的神情。


    可裴野在气头上, 分辨不出傅声这些细微的神态变化, 越说越激动:


    “被迫向我示好让你很难做吧?也是,你都亲口说不在乎我了,要不是傅叔叔生命垂危,你怎么可能对区区一个背叛过你的裴野低三下四呢?”


    裴野的声音里逐渐染上冷酷的讽刺,“你倒是能屈能伸。对, 是我厚着脸皮凑上来,还以为你终于有心思做些自己爱做的事,我也能借你的光尝一点——”


    傅声眼睛看着别处,忽然轻轻问了一句:


    “怀宇告诉你,他喝了我做的汤了?”


    “——你凭什么做给他喝不给我?!”裴野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指着门外吼了一声,气得浑身都在抖,“不给我就算了,凭什么给别人?徐怀宇一个外人,他求着你要这口汤了吗?!傅声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这么绝情的人!”


    傅声嘴唇微张,呼吸都放缓了,终于扭头看向裴野:“我不是为了父亲才这么做的。”


    谁知裴野压根儿没听进去,重点还莫名其妙停留在一碗汤上:


    “我送你那么多东西,你宁可放坏了也不吃、不用,我托怀宇转交你这副眼镜你怎么就心安理得地戴上了?难道你今天本来就是想煲汤答谢他对你的照顾,给我打电话是顺便,是迫不得已,是不是?!”


    “我是出卖过你的白眼狼,所以我哪有脸再吃你亲手做的东西?以后要是想使唤我直接说就好了,倒也不必这么吊着我,搞得好像咱们还有什么情分似的!我今天正式通知你,我想扳倒谁、想救谁出来只凭良心,事成之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欠谁的!”


    傅声眼光一动,声音细若蚊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想划清界限,我随便。”


    “好,好一个随便!”


    裴野怒极反笑,转身走了两步,在门口站定,又往回看了傅声一眼,恶狠狠道,“以后我可不会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了,门儿都没有!”


    门咣当一声摔上了。


    傅声忽然抬手抓住心口的那只麋鹿挂坠,低下头,生生捱过袭来的一阵强烈的心悸。


    他也不知道下午自己是怎么灵光一闪,把原本给裴野预备好的那碗汤转送给徐怀宇的。


    每次都是这样,轮到自己往前一步的回合他总是退缩,他没有那种坦荡的勇气,在这条路上瞻前顾后太多遍,这次终究伤到了两个人的心。


    虽不至于迁怒无辜好友,可穿过院子时裴野还是有点小家子气地故意不理会叫他的徐怀宇,赌着气闷头就往车上走。


    等上了车,裴野启动车子,预热发动机的空当,握着换挡扶手吐了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浑身热汗,喘气时呼吸道都刀割似的疼。


    不太对劲。


    他突然从头冷到了脚,匆匆忙忙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日历,霎时愣住了。


    算起来,他从上次和周欣欣同乘一辆车被傅声看见,到此刻为止,状态一直都非常不好,易暴易怒,工作也爱分心,明明天气已经凉下来不少,可夜间还是到了不开窗就热得睡不着的程度。


    他以为是被傅声的事闹得不安宁,全然忽视了另一种显而易见的可能。


    他的易感期到了。


    二十一岁的alpha,正是血热气燥的年龄,他又有标记的omega却不能时时在一块,傅声会因为病和缺少alpha的抚慰而难受,自己又何尝不难熬。


    一旦察觉到本因,症结便愈发凸显。


    转瞬间,裴野身体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狭小的空间内信息素浓烈到一点就炸,他颤抖着去翻扶手箱,抑制剂该死的用光了,只剩下一个不知道哪次加油时,加油站赠的面式止咬器。


    与omega不同,alpha的易感期会使人狂躁好斗、血液沸腾,A国法律更是明文规定易感期的alpha禁止驾驶机动车。


    开车回去显然是不成了。


    裴野烦躁地将外套脱下摔在副驾驶,扯了两下领带,没能顺利解开,他嘶了一声,忽的抬眸与后视镜中自己对视,惊讶地发现双眼居然红了。


    他突然就好委屈好委屈。


    alpha易感期通常只有狂暴、愤怒和征服欲,可这一刻,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憋屈感将他狠狠冲垮,裴野咬紧牙关,将止咬器踹在兜里,砰地推开车门下车。


    傅声正有些魂不守舍地拄着流理台收拾汤锅,突然门咣铛一下弹开撞在墙上,薄荷味的信息素簌簌如万箭齐发,傅声呼吸一滞,倏地回眸:


    "裴——"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风一样闯进门的身影,一股几乎可以将他掀翻的力量擒住他,将他拦腰抱起扛在肩上!


    傅声有那么一瞬间吓坏了,下意识地奋力挣扎:"干嘛!放我下来!"


    根本没有用,傅声被粗暴地扛回卧室,裴野的呼吸声很重,甚至比刚刚对自己大吼大叫时更甚。


    明明几分钟前还声嘶力竭地说再也不要和自己有任何瓜葛了,现在折回来是要干什么,气不过所以准备找自己算总账么?


    薄荷味的alpha信息素如破土而出的带刺藤蔓紧紧缠住傅声的喉咙,被扔在床上时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在裴野压下来要掐住他脖子的前一秒卯足了劲一推,裴野冷不防被他推了个重心不稳,侧倒在床上。


    傅声来不及多想,抓住机会一骨碌爬起来,就要从床上离开,可终究是对方速度更快,大手一把拉住傅声的腕子,逼迫他回身正面面对裴野。


    傅声的声线还是忍不住染上怒意:"裴野你别太过分!赶紧给我出去——"


    被拥住的刹那,话音戛然而止。


    裴野坐在床上,紧紧拥住床边站着的傅声,额头抵着傅声平坦的小腹,闭上眼睛,浑身不住地颤抖。


    想要把人推开的手生生截停在半空中。傅声呆呆地看着把脸贴着自己小腹轻蹭的alpha,脑子里的某根弦一下子崩断了。


    "我易感期到了……"裴野嘴唇翁动,声音沙哑得可怕,"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声哥,你可怜可怜我,我也要被你害出病来了,你得对我,负责……"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一颤。裴野说话时他的腹部便感到阵阵酥麻的震动,对方攥着他腰侧的手逐渐收紧,力度大到快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alpha的易感期对于omega而言无异于渡劫。


    可裴野在他这里没有讨到怜爱、讨到饶恕,甚至没有讨到一碗汤,如今他意外进入易感期,他真的要对裴野继续说不吗?


    傅声阖了阖眼,忽然一个质地有点硬的东西被塞进了傅声垂在身侧的手心。


    他睁开眼,抬起手的同时向下望去。


    是一个黑色的面式止咬器。


    裴野依然紧紧抓着傅声的腰,喘息着微微抬起头,眸底压抑着暴虐的光,多了分湿漉漉的、乞怜的哀色。


    "帮我戴上,"他嘶哑道,"声哥,我不能咬伤你,快,帮我戴上……"


    傅声的手骤然握紧了止咬器,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咬了咬唇:"好,你忍一忍。"


    两只手因为紧张而克制不住地战栗,傅声把止咬器打开,裴野闭上眼睛,高挺的鼻梁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傅声腰间的衣摆,隐忍地喘了一声,慢慢抬起头。


    傅声的手依旧战栗着,将止咬器扣在裴野下半张脸上,对准棱角,握着两边扣锁,从两侧向青年脑后绕过去。


    带着薄茧的柔软指腹擦过额角的一瞬间,深邃的双眼猝然瞪大,傅声忽然短促地惊叫一声,顷刻间被攥着腰肢狠狠掴到床上!


    alpha信息素呛鼻,傅声被压制得太阳穴生疼,被牢牢压在裴野身下时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下全完了,可等了很久,狂风骤雨迟迟没有降临。


    他愣了一瞬。


    裴野抱着傅声,像把主人扑倒的大狗狗,头埋在傅声颈侧,炙热的吐息几乎要烫伤他颈窝的肌肤。


    "动作快点,"裴野在他耳边喘着,"我要忍不下去了,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甜,多诱人……"


    傅声的气息登时也跟着紊乱如麻。


    “马上就好,你,你再等一下……”


    他话音越来越小,双手抱着裴野的头,手指插入青年黑发间,哆嗦着给裴野系上止咬器的锁扣。


    终于咔哒一声,大狗狗长叹口气,继而想到什么,委屈地呜咽一声,一手向下掐住傅声单薄的细腰,另一只手再也不客气地覆住傅声后颈,把人狠狠圈禁在自己怀中。


    面对裴野时,傅声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也许是信息素加持,亦或是心早已挣脱理性的缰绳,他早就分不清了。


    裴野歪过头,二人的眼睛离得好近,傅声能看到那双桃花眼里蒙上了野兽般原始的欲念,仿佛猛兽按住了狩猎到的麋鹿。


    alpha垂眸看他,接着低下颈。


    他似乎是想吻他,可最终碰上傅声唇角的,只有冰凉的金属止咬器的钢丝架,凉意激得傅声头皮发麻。


    裴野烦躁地哼了哼,舔舔干涩的唇,皱着眉不满地盯着傅声,似乎在凝视他,又好像在暗地里和alpha与生俱来、高高在上的征服欲作斗争。


    薄荷味的信息素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笼罩住小小的房间。


    傅声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我去叫怀宇,让他打电话买、买一份抑制剂过来——啊!”


    裴野握着他的腰用力一拽,他仿佛想要把傅声揉进自己的骨血,紧紧抱着傅声,胸膛剧烈起伏着。


    黑色的金属止咬器抵住傅声的额角,一寸寸游移,描摹脸颊的形状。


    明明隔着铁丝架子,可傅声恍然感觉他好像被吻遍了。


    他听见裴野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声哥,好难受啊,我亲不到你,就更难受。再帮帮我行不行?声哥最好了……哥哥不会不管我的……”


    一番狂轰滥炸将脑海轰然夷为平地,傅声眼眶都瞪大了,靠在裴野怀里吃力地仰起头:“我,我怎么帮——”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脸顿时臊红。


    裴野咬紧后槽牙,一把拽住傅声的手,蛮横地拉着他往下按。


    他语气因为躁动而发狠:“是你欺负人,我才易感期提前的!你惹的火,你自己解决……”


    话说一半,年轻的alpha忽然又变了个软蛋性子,臊眉耷眼地垂下眼帘,可怜巴巴地望着傅声的眼睛。


    “你病总也不好,一天比一天瘦,我不能,我不能逼你。”他喃喃着,“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你……”


    耳边顿时嗡的一声,傅声慌乱地挪开视线。


    他应该说些什么去回应裴野的,可事到如今他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他抿了抿唇瓣,略一定神。


    他壮着胆子,将手探下去。


    触碰到的一瞬间,头顶传来裴野隐忍的喟叹:


    “呼,声哥……”


    傅声紧张得接连吞咽,耳根烧得火辣辣的,纤长睫羽一阵把持不住的颤动。他极度缺乏这种经验,手心全是汗,更不敢低头。


    他略微回过神,看见裴野颈侧青色的血管暴起,薄荷味的信息素倾泻而出,不知是忍得痛苦还是着实受用,竟然撒娇一样哼哼唧唧起来。


    信息素浓度早超过了一个失调症患者的承受阈值,可傅声浑然未觉,喘息愈发破碎,裴野低低地骂了声,下意识捏紧傅声的腰肢,疼得傅声一个激灵。


    裴野隐忍地阖了阖眼,把人拥入怀中。


    “宝贝对不起,”他连声哄道,“宝贝腰好细啊,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让我揉揉捏疼的地方好不好……”


    胡言乱语一通下来,傅声又急又恼,忍不住喝了一句:“别说了!”


    裴野立刻闭嘴,紧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哝哝的,似乎仍然感觉不满足,苦恼地呜咽两声,黑发垂在汗津津的额上,像条被暴雨淋湿的大狗。


    夜色于悄然无声中降临,抬眸望去,昏暗的光线下裴野下半张脸上箍着那小小的金属笼架,衬得青年面部线条更加立体分明。傅声稍不留神,裴野恰好眸光一暗,欺身压上来,把人扯进怀里,另一只手握住傅声的手腕引导着环住自己的后颈。


    明明根本没实质性地发生什么,傅声却浑身都瘫软了,唇瓣微张,无助地呼吸着,眼里倒映出alpha沦陷不已的模样。


    耳畔传来心上人的喘息,裴野脑子一热,突然伸手按住傅声脑后,本就绾得不熟练的长发无声散落,浅色的发丝缠绕着alpha骨节分明的指节。


    傅声被按得撞到裴野颈间,alpha宽厚的怀抱火炉一样滚烫,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不停。


    裴野嗓音沙哑:


    “抱紧我,宝贝……!”


    傅声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抱紧了裴野,喘息也仿佛被猝然掐断。


    他听见裴野喘着粗气,混沌地念着:


    “声哥……老婆……”


    山崩地裂只在须臾之间,傅声眼前一白,整个人依偎在裴野怀中,猛地阖眼仰起头,肩颈抻出紧绷的曲线,瑟瑟发抖。


    他也到了。就在听到裴野念自己名字的一瞬间,就在心意相通的一瞬间。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喘息。


    裴野疲惫地闭着眼,侧脸贴着傅声的发顶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慢慢往后抽身,眉心皱了皱,咬牙咽下一口气,意识还有些松散。


    易感期远远没结束,这点安抚于他不过食髓知味。


    “给老婆弄脏了,”他哼哼着叹了半句,忽然睁开眼,“不是,我是说,嗯,给声哥、弄脏……”


    他沉默了,叹了口气。


    大浪退去,理智的礁石嶙峋。


    他松开抱着傅声的手。


    “就这样吧,我得快点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又该……”


    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想挠挠下巴,却碰到止咬器的金属,只好作罢。


    傅声浑身还抖得厉害,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双目失神地睁大,气喘吁吁。


    “我走了。”


    匆匆提好裤子,裴野哑着嗓子撂下三个字,扶着床头站起身,绕过床摇摇晃晃往外走。


    背对着青年,傅声双眼仍旧涣散,可手却逐渐抓紧身下的床单。


    易感期得不到omega的抚慰足以让一个强大的alpha心神不宁,裴野有点头晕脑胀地走到客厅,盘算着自己现在开车能不能安全地返回到家,忽然听到身后同样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裴野!”


    他顿时停住,扶着玄关柜子转身。


    是傅声。傅声看起来狼狈极了,长发披散,巴掌大的清秀面颊上浮着潮红,衣衫凌乱不堪。


    他大步走到裴野跟前,微微抬起头,直直地凝视裴野的眼睛。


    “你少来揣测我的想法,”傅声瞪着他,语速飞快,“我戴那副眼镜不是因为它是怀宇送的,怀宇怎么可能送我这种东西?我戴你送的眼镜只是因为我需要!还有——”


    傅声换了口气:“我给你打电话,不是出于什么为了父亲向你低声下气!我想打就打想不打就不打,轮不到你自作聪明!”


    裴野一下愣了,不知道被劈头盖脸吼了一通是该生气还是高兴:“嗯,好,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


    “我没说完呢,还有!”


    傅声一句话弄得裴野不敢吭声,对方忽然抬手,他还以为傅声是转了性子要给自己一耳光,下意识一缩脖子——


    咔哒。


    裴野狠狠怔住。


    止咬器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滚到茶几底下。


    客厅内的雪松味信息素,霎时盈满了整片空间。


    傅声放下手,专注地看着裴野,声音慢慢落下来。


    “还有,”他轻轻说道,“把我弄脏了,就负责再把我弄干净吧。”


    裴野的心顿时不跳了。


    他惊得双唇微张,想说可是我会控制不住弄疼你、咬伤你,然而好半天他才察觉自己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看着傅声踮起脚尖,那日思夜想的柔软唇瓣终于覆上青年干涩的唇。


    爱与欲如火山喷发,裴野气息一沉,回吻住傅声,托着他的腰将人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向浴室走去。


    今夜注定是他们共同的不眠之夜。


    第98章 暗室逢灯 哪怕有一辈子得到声哥做老婆……


    太久没从无梦的酣睡里苏醒了, 睁开眼的一刻,傅声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天光未亮,傅声费力地抬起眼皮, 借着窗帘缝隙透过的朦胧晨曦,一张熟悉的面孔近距离映入眼帘, 睡颜安静, 浓黑的睫毛随着呼吸偶尔抖动。


    傅声忽然一下子清醒了, 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 纤长的指尖怔怔地靠近裴野的眼皮。


    触及那微凉皮肤前的一刹那, 裴野忽然哼了一声,皱起眉头。


    傅声的手触电般缩回, 垂下眼帘,本想佯装还没睡醒,却听见身旁的人带着鼻音的慵懒笑声:


    “声哥醒啦。”


    慌乱间想背起身子,却恍然发现, 自己早已被对方圈在怀中,这样亲昵的相拥而眠的姿势,竟维持了整整一夜。


    裴野看上去早已经从昨夜易感期的躁动不安里缓了过来,甚至心情还颇为愉快。


    昨天的争吵, 甚至连日来两个人之间的别扭,在青年这里似乎早就不知不觉翻了篇。


    傅声眼睫低垂, 正不知道说什么好, 忽然感觉拥着他的手臂收紧,将傅声身后的被子扯了扯,替他盖好,接着往回一卷。


    傅声冷不防,整个人被箍着腰拉进裴野怀中, 二人身体紧贴。


    坚实而温热的躯体覆上来,傅声的脸被对方朝气腾腾的温度感染,颈侧都烧起来,伸手推他:


    “你……”


    “让我摸摸,”裴野的手向上,拨开傅声颈后的发丝,掌心覆住后颈,“昨晚我一定干了不少混账事,声哥,让我看看伤着你没。”


    一句“混账事”,让傅声尚未说出口的借口都不攻自破。


    昨晚的他们,简直不能只用荒唐二字来形容。


    一开始裴野还惦记着傅声身体不好,可易感期的alpha根本克制不了自身旺盛的支配欲,更别提易感期的信息素会进一步激发被标记的omega,傅声又有失调症,根本受不得这样剧烈的刺激。


    光是浴室两个人就反反复复进出了两三回,每次费了好大劲终于洗完澡,出了门不是在客厅沙发,就是在卧室又惹得彼此□□焚身,最后甚至还在楼梯上来了一出放肆的,傅声有段时间还短暂失去了意识,可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仍然是哆嗦着去拥抱那个扑到自己身上索吻的年轻alpha,回应对方热烈的情愫。


    指尖拨开细软的发丝,轻微的痒意让傅声起了层鸡皮疙瘩,颤抖着嗫嚅:


    “不用你看……啊!”


    碰到腺体的一刻,傅声倒吸一口凉气,闭上眼睛。裴野原本还笑着,脸色忽然变得极差,严肃起来:


    “怎么了?,靠过来,我看一眼。”


    “你别乱碰就什么事都没——”


    裴野不理会,有些强硬地扣住傅声的后脑勺,一宿的情事早拆散了傅声浑身的骨架,他拗不动,被迫歪过头靠在裴野颈窝,整个人伏在他怀里。


    裴野把傅声的长发小心地拢在手心里,束到侧边,低头看去时,顿时愣住了。


    “声哥,”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可思议,“我怎么会……你怎么不制止我?”


    傅声疲倦地阖着眼,牵了牵嘴角。


    “昨天不让咬,你就一直磨人,我没办法。”他轻声说。


    原本纤白的后颈多了几道惨不忍睹的伤口,有的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腺体上隐约可见还没消退的红肿齿痕。


    裴野的手颤抖起来,喉咙一哽,沉下目光,不由分说就要掀开被子,傅声几乎没什么蔽体的衣物,一下子慌了:“干什么!”


    “让我看看!”裴野语气也急了,“我得知道严不严,重……”


    拉扯间被子滑落到一半,可青年的语速却震惊地放慢下来,最后化为沉默。


    从白皙的颈侧到锁骨,再到肩膀,胸前,小腹,大大小小落满了咬痕,腰间的掌痕更是渗着骇人的青紫色。


    傅声一把扯过被子盖好,可分秒之间,大腿暗红色的暧昧痕迹还是显眼到藏都藏不住。


    裴野看着人受惊的小鹿似的裹在被子里微微发抖,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器脏忽的泛起酸涩。


    他赶忙把人搂到怀里,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擦着青年的肌肤,贴着向下探去。


    所触及之处,无一不泛起细密的颤动。


    “我给声哥揉揉,”裴野语气里的懊悔真心实意,“昨晚我太过分了,不,最近我都太过分了,不该吼老婆的,也不该耍小心眼……”


    傅声轻轻咬牙,本想拍掉裴野的手,可对方的手掌握住他酸痛得快要断掉的腰肢轻轻按揉时,傅声还是没忍住喘息出声,眼眶发酸。


    “闭嘴,”傅声塌下腰瘫软在裴野怀中,喘息着,“谁是你老婆……”


    裴野一怔,继而心满意足地傻笑。


    “嗯,我口误了。不过声哥要趁早习惯才行,毕竟总有一天要做我老婆的。”


    揉捏腰间解乏的手漫无目的地上移,在后背上轻轻抚过,引起傅声身子又是一阵颤抖。


    他忽然发现,今天早上开始,裴野对他的任何要求,好像他都做不到狠下心去对抗了。


    “做梦,”傅声睁开眼睛,嘴唇微微蠕动,“下辈子吧。”


    裴野听不懂话似的,反而更加开心地把人搂紧,在傅声额发上落下一吻。


    “哪怕有一辈子得到声哥做老婆,我也赚大发啦。”他心满意足道。


    ……


    “那我走了啊声哥。”


    依依不舍地赖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刻。


    心里千般不愿,裴野还是只得抻了个懒腰,翻身爬起来,复又撑在满脸写着“不想和你多说”的傅声身上,亲亲对方柔软的脸颊。看到板着脸的omega暗自红了耳根却也没有任何动作,不由得笑出声来。


    “声哥……”笑过之后,上扬的弧度渐渐放下,裴野曲起指节,拨开傅声脸上过长的发丝。


    裴野漆黑的眸子里不知不觉沉淀下淡薄的心酸。


    “轮渡的复原不急的,啊。”他嘱咐道,“不管裴初和你说了什么,都别信,他只想过河拆桥。你只管照料好你自己。”


    他望着傅声的眉目低垂,温柔极了:“傅叔叔的事,你放心。我说过,你因为我失去的东西,我会一样一样交回到声哥手里的。”


    一直别开眼神不愿对视的人,忽的眸光错动,倏然睁大眼睛。


    “你,这事和你——”


    无关两个字忽然好绝情冷意,傅声舔了舔唇,话音也稍显落寞。


    “太冒险了。”傅声说。


    裴野一怔,继而弯起唇角。


    他明白傅声的为难。


    一边是亲生父亲,另一边是舍命也要替他达成心愿的自己。现如今的他,能够让傅声在心里掂量一下两边的分量,有过那么一时半刻的纠结和挣扎,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只求在乎。爱可以从头再来,他只怕他的声哥漠视他。


    于是裴野笑意更甚,坐起来,傅声侧躺着面对他,视线却有些放空地看着某处,若有所思,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来回揉搓着被角。


    裴野捉住那只乱动的手,与傅声十指相扣。


    “叔叔说声哥太单纯,不懂政/治,原来是真的。”裴野笑道,“声哥是把我的行动当成过去那种单枪匹马、只身入敌营的任务了吗?要是那样,一百条命也不够我救傅叔叔出来的。别担心,这次计划很周密,有的是人和我里应外合呢。”


    傅声眼底的光微不可察地一动,对上那双含情的眼,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沉吟一下,忽然窘迫地抽回手,拉过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走吧,”他闷声道,“我累了,补觉。”


    裴野噗嗤一下忍俊不禁,傅声一掀眼皮,他立刻正色道:“嗯,补觉。”


    一夜干柴烈火,好在傅声还有点残存的理智,两个人的衣服不至于丢到了天边去,只都堆在床头柜子上。


    裴野下床,把衣服一件件分拣出来,傅声的都给叠好放回去,再拎出自己的几件挨个抖了抖,开始穿衣。


    本该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的。可鬼使神差般,傅声看着半背向自己的青年,眼眶出神地瞪大着,一时眨眼都忘了,发呆似的盯着裴野的背影。


    裴野刚穿上裤子,拉上拉/链,傅声的眼眶一热,赶忙把视线从某个好像他故意盯着,显得很居心叵测似的地方挪开,双手不自在地攥紧。


    即使是自己也无法不承认,裴野天生一副高大匀称的衣架子身材。明明十三岁时看着还干柴瘦小,七年过去,那个小孩儿早蜕变成面前这个宽肩窄腰倒三角的体型,腰板挺拔,两腿修长有力,行走站坐无不透着年轻人的飒爽英姿。


    穿好裤子,青年又去拿起背心,微微转过身时,赤//裸的上半身舒展,绷起流畅的肌肉线条。过去在特警局,满身腱子肉的壮硕alpha打赤膊已经见怪不怪,可唯独裴野这样带着些少年气息的、匀称却结实的肌肉,令他不敢多看。


    背对的一刻,裴野肩头醒目的咬痕、背上抓挠留下的鲜红指引触目惊心。


    傅声的脸登时滚烫得要熟透,咬紧牙关,身体却因羞赧而无意识地发抖。


    所幸只有一瞬,对方很快套上背心,只剩肌肉紧实的两臂露在外面。待套上警服衬衫,系上领带,裴野已经裹得严严实实,典型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配上宽阔颀长的骨架,完美地撑起这身利落成熟的制服套装。


    明明不觉得被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屁孩有什么的,怎么一晃眼,就变得这样叫人挪不开眼呢?


    傅声脑子里乱成浆糊了,都没注意裴野倾身拿过外套时发现他傻愣着,低声唤道:


    “声哥,怎么不睡呀?”


    磁性的声线振响安静的空气,傅声甫一抬眼,正看见裴野有点担忧地看着自己,喉结也因为紧张而上下一滚,他的心忽然被什么奇怪的情绪击中了,缩在被子里摇摇头。


    “就要睡了。”傅声喃喃。


    “行,快休息吧。”裴野不觉有异,揉揉傅声的头发,“等我的好消息啊,声哥。走了。”


    门关上的刹那,傅声懊恼地叹了口气,紧紧闭上眼。


    该死,一定是失调症的缘故,他对自己说。


    他蜷起身体,一只手却悄悄抓住麋鹿挂坠,抵在心口。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在惴惴不安地跳动,自裴野提到父亲的事,这颗心就没有消停过,他克制不住地去担心裴野的心动失败,却又说不清,他的担忧究竟是为了谁。


    心不安,也是因为失调症吗?


    *


    日历撕过一页页,首都的秋意渐浓。


    红灯区仿佛永远不变,花间苑的客流生意更是照旧,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都不许动,首都特警局!”


    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轰然推开,几个警察甩开阻拦不住的工作人员,持枪进入屋内:


    “现根据联邦治安法规,以非法交易、组织卖//淫罪查封该区所有经营场所!”


    “屋内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原地蹲下!”


    金碧辉煌的一楼大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楼上几层环形内纷纷有人闻声探头出来,见到一排黑压压的警察,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嫖客娼妓无不四散溃逃,只见一名警察从队伍中走到最前,朝天砰地开了一枪!


    顶层中央四五米高的水晶吊灯噼里啪啦碎开,玻璃碴子飞溅,灯光爆闪,大半边灯光忽闪着熄灭。


    满楼内尖叫声赛过鬼哭狼嚎,那警察摘下覆面,露出一头黑发与棱角分明的脸,眼底墨色凝聚起深邃的光。


    “再敢乱跑,一律按违抗潜逃逮捕。”


    裴野一字一顿,说道。


    很快角落里跑出来一个老鸨打扮的女人:“警官,这是怎么了?您说您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招待您一下……”


    裴野抬起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例行公事,提前通知不符合要求。女士,请把你们老板叫来,否则过了今晚我们就要下发传唤令了。”


    老鸨愣了愣:“我们老板人在京外,这恐怕不能马上就……”


    进了门的警察已经开始清点一楼的人数,好几排嫖客一个挨着一个抱头蹲在地上,狼狈不堪。老鸨硬着头皮问:


    “警官,恕我多问一句,就算我们哪里有了问题,何至于劳动您这些特警呢?这一个个都配着枪,该把大家都吓坏了。”


    裴野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向楼上瞥了一眼。


    老鸨不解,跟着他视线的方向向上茫然望去。


    弹指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忽然闪出一道火光,照亮了坏掉的吊灯下笼罩的半层阴影——


    嘭!!


    整个楼板剧烈震颤,华美的木质楼梯顿时从上向下燃起熊熊大火,烧断的木板如坠落的陨石接连掉落下来,人群顿时慌作一团。


    那老鸨见是爆炸,人都懵住,下意识调头就想跑,却被裴野一把按住肩膀,回神对待命的一队警察大声道:


    “疏散人群,尤其是这的工作人员,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掉!”


    老鸨像被老鹰按住的狡兔,浑身直哆嗦,眼前的年轻警官看起来超乎常人的冷静,仿佛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出般。


    有一瞬间她脑中对这些特警恰到好处的出现闪过一个离奇的猜测,可没等她细想下去,又有人给她戴上手铐,把人带走了。


    裴野这才松开手,转头看向火光冲天的顶楼。灰霭的烟尘中,唯独最顶楼那个属于“花魁”的房间门扉紧闭,透过门纱,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灯还亮着。


    “何大哥,”他轻轻念道,“我只能帮你到这,接下来可就全靠你自己了。”


    *


    花间苑的楼梯密道可谓四通八达,有屋内火势的掩护,谢尽欢和跟着他的小倌儿很快就来到楼后一个露天的小阳台。


    那阳台只有不到二层的高度,原本的窗子被焊死了,只有钢架的老旧外置楼梯能通向阳台。


    秋夜气温很低,北风刀子似的刮着面皮,吹得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有点睁不开眼睛。谢尽欢一手拉着少年,另一只手扶着砖墙摸索,忽的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男声:


    “尽欢!”


    眼睫一颤,谢尽欢仰起头。


    楼内的火越烧越旺,黑烟从窗户缝隙飘出,浅浅的飞灰如早临的飘雪,在半空中纷扬。


    何顾站在阳台的那一头,见二人来了,笑着伸出手:“这边,我扶你俩跳下去……”


    他的声音忽然弱了,消逝在呼啸的风里。


    二人出现的时候,何顾清楚地看见谢尽欢手里拎着一个背包。


    他话音未落,却看到谢尽欢沉默着将小包递给少年,后者默契地接过,看都没敢看何顾一眼,蹲下来手扒着阳台边缘,一用力跳了下去。


    想象中□□坠落在地面的声音并没传来,下一秒,何顾听见什么东西稳稳地落在一种金属上的脆响,又过了不一会儿,嗡的一声,发动机的低鸣在空气中振响起来。


    阳台下停着一辆车。


    何顾的脑海里一道闪电劈下来般,令他狠狠呆住了。


    谢尽欢没有立刻跟着跳下去,反而在阳台边上站住了,垂下眼帘。


    “对不起,何长官。”他说。


    他们站在残破的阳台两侧,噼里啪啦的木头燃烧声萦绕在耳畔,一阵大风刮过,黑雾喧嚣尘上,谢尽欢的衣摆在半空中鼓鼓猎着夜风,飘扬着,抓不住。


    “尽欢,不是说好了跟我走吗?”


    何顾听见自己说话时后牙轻微的、咯吱咯吱的震颤,“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有我保护你和青苔,往后你们不会再受欺负的……”


    他的话被谢尽欢轻轻打断:“何长官,谢谢你,我们能恢复自由之身,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了。”


    何顾抓着栏杆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从我第一次帮你解围时你就总说麻烦麻烦的,我说过一百遍了我们不是谁给谁添麻烦的关系!我们——”


    他猛地喘了口气,烟尘灌进肺中,呛得他心脏都在刺痛。


    “我们之间的感情算什么,我对你的喜欢又算什么?”


    窗内的火苗明明灭灭,光影在谢尽欢漂亮的脸蛋上跃动,连那双碧蓝如水晶般的眸子也闪烁着剔透的光辉。


    谢尽欢忽然别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


    “何长官,我们之间什么时候也可以谈感情了?”


    谢尽欢望着远处被浓烟模糊了的夜景,语气嘲讽,“许映山是军部的人,你恰好也是军部的,我只是赌你有没有能耐拽我和青苔出来,就这么简单。大家都是成年人,各取所需,怎么就扯到你情我爱这码子事上了?”


    何顾怔了,下意识低声回道:“可是,当时你说,你在人群里一眼就看中了我,说我们萍水相逢也算是……”


    “最初那天你们都穿着军装,你又是唯一一个大着胆子点我的愣头青,我看你好拿捏,当然要说点好听的哄你开心。”


    谢尽欢说完,抿紧了唇,冷漠地不再看他。


    狂风席卷起青年金色的秀发,在这暗沉压抑的夜晚,飞舞的发丝是何顾眼底倒映出唯一的一抹亮色。


    几个月前他也曾经这样望着omega俊美无双的容颜而出神。那时谢尽欢高高在上,宛若天仙下凡;那时他们还不相识、不交心、不懂情,谢尽欢却隔着花间苑绚烂的花瓣雨朝着他大方地笑,惊鸿一瞥交付了一生的因缘际会,他搭进去了一切,却不料谢尽欢从未踏进这张情网。


    何顾咬了咬牙,声线嘶哑:


    “你在撒谎。谢尽欢,你怕了,我都不在乎你的过去,你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少他妈揣测我是怎么想的!”谢尽欢抱着胳膊语气一凛,“我们这群人向来如此,虚与委蛇拜高踩低,你只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了,所以我一开始才想要勾引你来爱上我,这回懂了吗?需要我掰开了揉碎了,把我们这行的龌龊勾当给你讲得再细一点吗?!”


    他吼完之后整个人都气喘吁吁,远处消防车的笛声响起,阳台下面传来喇叭催促声,谢尽欢眼神一动,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经意间瞥到何顾望向自己的哀求的眼睛。


    “就算一开始你对我别有所求,”何顾嘴唇嗫嚅了一下,“后来呢?你有没有过哪怕一时一刻,想过把余生托付给我?”


    谢尽欢闭上了眼睛。


    “何顾。”


    他终于睁开双眼,叹了口气,嘴角艰难地牵扯起来。


    “从此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何顾瞳孔一震,忽然意识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尽欢,别!”


    他想拉住谢尽欢的手,可指尖与指尖若即若离的分寸之间,他看着谢尽欢义无反顾地弯下身子向下跳去,突然又犹豫了,就在怕自己一不小心扯着对方失去平衡跌下去的分毫之间,那金色的发尾穿过青年的指缝,他的心上人如风如流沙一般,轻盈地从他眼皮底下一跃而下,落在了那辆破旧的小货车顶上。


    何顾没刹住,整个人跪在地上,撑着身子向下探去吼道:


    “青苔,别开车!!”


    然而木已成舟。谢尽欢忍着疼从车顶滚下来,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的动作一气呵成,几乎同一时刻,车子的油门声轰然响起,小货车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起步,画了个蛇形的弯,然后全速向远处的巷口疾驰而去。


    何顾撑着阳台的手用力抓紧,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突然感觉眼眶一阵剧痛,粗.喘着低下头,拼命睁大双眼,在愈发朦胧的视线里,那小货车已然驶远了,他想努力看清,眨了眨眼,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滑过他被灰烬弄脏了的脸庞。


    他哆嗦着一把擦掉汹涌而出的眼泪,抬眼看去,车子已经不见了,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那金发还在摇下的车窗口飘摇地掠过,可视野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了,连残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


    破旧的驾驶室内油门的噪声响彻着狭小的空间,少年紧张地攥着方向盘,瞟了一眼身侧,咬了咬嘴唇:


    “欢哥,想哭就哭吧,不然会憋坏的。”


    副驾驶的青年背对着他,伸长了颈,整个脑袋都探出车窗外向后看去。


    青苔看不到谢尽欢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在风里招摇的、微卷的长发。


    谢尽欢将被吹乱遮眼的发丝撩开,遥望着视野里越来越小的楼房,冲天的火光下,那一点阳台早就变成了看不清的小小黑点。


    “我没哭。”谢尽欢扶着车窗,声音平静极了,“我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第99章 心有千结 声哥,你愿意陪我一起走这条……


    烧开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嘶嘶声, 一只手按着旋钮将阀门关上。


    “欢哥,歇一会儿吧,先吃饭。”


    阴冷潮湿的出租屋内, 青苔吃力地拎着水壶,把热水倒进昨晚剩下的两碗冷饭中。床头的青年嗯了一声, 慢慢挪下床来, 走到桌边。


    “一会儿我出去发传单, 欢哥你不用锁门, 我很快就回来。”


    青苔把碗推过来, 谢尽欢坐下拿起筷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知道了。我胃不舒服, 这菜你多吃点。”


    桌上只摆了一个缺了一角的盘子,清汤寡水的炒菜也已经是他们两天来唯一的菜肴。


    “我年龄小,吃不了太多。”


    谢尽欢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声苦笑, 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头:“都怪你欢哥没用,从花间苑逃出来到现在,一顿像样的饭都……”


    青苔连连摇头:“这不比在花间苑吃的好多了,而且咱们自食其力, 自由自在的,哪里不好。”


    谢尽欢垂下眼帘, 扒拉着碗里的开水泡饭, 不吱声了。


    他们这种从小就在花间苑长大的孩子,没有吃饭的手艺,连个光明正大的身份都没有,又要防备着老鸨的人追捕寻仇,带出来的积蓄很少, 只能在黑厂黑店打些零工。


    青苔吃得快,没一会扒完了饭,看了看窗外有些暗了的天色:“欢哥,你身体不好,活干不完明天再说,千万别着凉累着。”


    谢尽欢点点头,对男孩虚弱地笑了笑:“岁数不大操心得倒不少。去吧,我这活也不剩什么了。”


    “那我走了,你在家别乱跑啊!”


    小孩儿三两步跑过去拿了装着传单的包。


    小小一间屋子里除了两张单人床、一套桌椅便再没有其它值钱东西。


    傍晚时分,门口没什么人经过,静悄悄的。


    吱呀一声,铁门拉开,门口男孩的脚步忽然一阵凌乱,书包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你是谁——啊!”


    谢尽欢手一抖,碗筷噼里啪啦摔在水池里,他猛的转身:


    “谁在那!”


    暮色低迷,房门口的窄巷光线沉暗,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一手勒着青苔的脖子,几乎将少年整个腾空提起,另一只手揣在兜里,似乎握着什么凶器。


    “你先松开那孩子!”


    谢尽欢急得上前一步,对方却挟持着青苔紧跟着后退一步,半边身子撤到门后。


    “放开我!”青苔脸涨得通红,蹬着腿不断挣扎,“欢哥别管我,你快跑!”


    谢尽欢咽了咽口水,在桌旁停下脚步,指着男人:“你别走!别伤害青苔,想要钱你直说就是!”


    那男人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面容,阴恻恻一笑:


    “一个出来卖的,你有几个钱,我要什么你给得起吗?”


    谢尽欢身子一颤,阖了阖眼,凄然一笑:“你们果然还是寻过来了。”


    “是许映山让你来找我的,还是花间苑的人?”


    “有区别吗?”男人冷笑,“我只是拿钱办事。杀了你,任务就算完成了。”


    谢尽欢咬牙:“既然要我的命,就别错杀无辜。把他放了。”


    “不行!欢哥,你别听他的鬼话——”


    男人不耐烦地勒紧了青苔:“闭嘴!”


    “放了青苔!”谢尽欢终究沉不住气,抬手想拦住他,“我跟你走就是了!”


    男人满意地眯起眼睛:“你也算有脑子,省得我费事。”


    他侧了侧身子让开半个身位,谢尽欢紧紧盯着对方,一步步走上前去。


    青苔抓着男人的胳膊,急得快哭出声来:


    “欢哥!别丢下我,我们说好了的,我们说好了……”


    谢尽欢的腿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眼看着走到男人身前,两人不过一臂的距离。


    “跟我到一个背人的地方,完事之后这小崽子我自然就会放了,”男人哼笑一声,歪了歪头,“老实点,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走得没有痛苦——”


    霎那之间,谢尽欢忽然咬紧了后槽牙,握紧拳头抡圆了胳膊向男人全力挥去!


    “操!”


    杀手堪堪躲过谢尽欢的攻击,谢尽欢抓过桌上放着的剪刀就要扎下去,可被阴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男人有了防范,轻而易举抓住谢尽欢的头发一扯,后者闷哼一声,剪刀直接被震落在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一脚将谢尽欢踹倒在地,拿出揣在兜里的那只手,谢尽欢趴在地上仰起头,这才看清那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杀手拉了保险栓,枪口对准谢尽欢的脸。


    “要怪就怪你的仇家铁了心要你的命吧。”


    对方食指勾住扳机,谢尽欢喘息着,绝望地闭上双眼。


    砰!


    想象中脑浆四溅、一命呜呼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谢尽欢身子狠狠一震,后知后觉惊惧地震颤起来,睁开双眸。


    满地都是鲜血,却并不是自己亦或青苔的,刚刚那把黑色手枪已经掉在桌腿旁边,谢尽欢还没等扑上去抢过来,忽的听见那陌生男子哀嚎:


    “什么人?!”


    男人喘气如牛,捂着血流不止的大腿,跌跌撞撞靠在门框上。


    太阳不知何时早已跌入地平线下,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光芒,借着胡同口亮起的街灯,谢尽欢勉强辨认出那里正站着一个人。


    “看老子不把你大卸八块——”


    与这杀手相比,那身影格外清瘦,从体格上完全不是这男子的对手。


    男人顾不得丢下的枪,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怒吼了一声便持刀挥去。


    谢尽欢的心下意识提到了嗓子眼:“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胡同里那身影敏捷地侧身一闪,一手抓住男人持刀的手腕,借着男人的冲力一掰一错,只听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一声,男人的腕骨顿时折成了一个极其恐怖的角度!


    “啊啊啊!!”


    男人扑通一声摔在墙角,狼狈地惨叫起来。


    谢尽欢趴在地上,看着那人干脆利落的身手,一时竟连惊呼都叫不出。


    变数来得太快太突然,他根本不敢相信这短短数十秒发生的一切。


    那身影跨过地上的男子,蹲下身,一个手刀劈下,男人身子一瘫昏迷了过去。


    谢尽欢看着对方起身向自己走近,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是你……?”


    那身影进了门,在他身边停下,却率先转身看向同样倒地不起的青苔:


    “小朋友,伤得重不重,能自己走路吗?”


    确认过后,青年又来搀住谢尽欢,揽过他肩头。


    “是何大哥拜托我来找你的。”


    谢尽欢嘴唇一颤,听见青年又柔声说,“别怕,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这里不安全,我先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


    周围的景象愈发模糊,谢尽欢拼命睁着愈发沉重的眼帘,忍着腹痛哆嗦地喃喃着:“声哥……?”


    傅声把人扶起来让他方便挂在自己身上,轻轻笑了笑:“尽欢,能坚持一下吗?”


    紧绷的弦断成两截,谢尽欢身子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


    再次醒来时,谢尽欢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他不由得轻哼出声:


    “唔……”


    他手脚发虚,憋着口气想爬起来,忽然感觉一双手扶住他的后背:


    “慢点。”


    谢尽欢微怔,被人搀扶着靠在床头,这才抬起头来。


    是傅声。


    “感觉怎么样?”傅声帮他垫好靠枕,“你睡了一整夜,我替你简单查看了一下,没什么大的外伤,好好修养两天就没事了。”


    定了定神,谢尽欢抬眸四下望去。


    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暖气十足,墙角还有小小一方厨台,锅子上头还正扑着乳白的水汽。


    他疲倦地叹出口气:“这是什么地方?”


    傅声没说话,转身向锅子走去。


    谢尽欢看着傅声背对自己关上火,混沌的脑子逐渐清醒,忽然嘴唇一颤:“等等,青苔、青苔呢?”


    他喘息急促,正要掀开被子,傅声闻言转过身:


    “尽欢。”


    谢尽欢动作一顿,傅声端着碗放在床头矮柜上,抬手拦住他:


    “别急,那孩子在别的房间,刚刚才睡着,现在去会惊醒他的。”


    谢尽欢呆呆地啊了一声,缩了缩身子,脱力地靠回床头。傅声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拿起碗递过来:“做了点蔬菜粥,你尝尝。”


    谢尽欢低下头捧着粥碗啜了一口,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青年咕噜噜喝粥的声音。不一会儿,青年撂下粥碗,食髓知味地舔舔嘴唇,见傅声还望着自己,不免红了耳根子:


    “好、好喝……谢谢你啊。”


    “何大哥说你在外受了不少苦,一定吃不上几顿好饭。”傅声温和道,“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尽量做得助消化一些。”


    他盯着傅声有条不紊收拾东西的背影,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我那朋友若是还在,一定也和阿声你一样温柔随和,善解人意。”


    傅声背对他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轻笑:“那我就当尽欢是顺带着夸我了。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如今局势太平了,往后说不定也可以将你朋友接过来——”


    “声哥!”


    响亮的呼唤,令屋内二人皆是一惊。


    门口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谢尽欢听着这喊声,正纳闷为何如此耳熟,只看到一个高个子人影窜进屋内,直奔着傅声而去:


    “快让我看看,伤着你没有?”


    谢尽欢的眼睛猝然瞪大了。


    “电话里你说那人带了枪,我真是吓坏了……怎么穿得这么少?来,把这件披上!”


    竟是那个年轻警官裴野。


    谢尽欢目瞪口呆,看着青年脱下身上的羊绒大衣,不由分说就要披在傅声肩头:“着凉就不好办了……小声,你手好凉啊,脸色也憔悴,电话里还一直跟我说没有事——”


    被裴野揽着后背,裹在抖落了寒意的大衣里头,傅声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垂下眼睫推开他的衣服:“这薄夹克不冷。”


    裴野瘪瘪嘴,转向谢尽欢。


    “怎么,还不谢谢我们收留你在这的恩情?”


    他挑衅地坏笑。谢尽欢无语:“自作多情,要谢也是谢声哥救了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以为裴野会又掏出什么歪门邪说,谁知裴野幽幽一笑:“随你怎么说都好,不过,除了声哥,你还有一个该感谢的人……”


    他反手指指门边:“在那呢。”


    谢尽欢愣了,双手抓紧了被单,将布料攥出层层褶皱。


    他刻意去回避,明明傅声早和他说过的,可这一刻来临之时他还是连回头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熟悉的脚步声踏上地板,床上的人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肩膀,一句“等一下”还没到嘴边,灰色的阴影已然越过头顶的灯光,笼罩在他头顶。


    谢尽欢视死如归地仰起头,准备好承接那个人的愤怒和质问,却在看到何顾的一刹那彻底怔愣在原地。


    何顾没说话,墨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望着谢尽欢的脸,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对视的瞬间眼底甚至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很快被对方压下。


    “何顾……”


    谢尽欢喃喃出声,跪坐在床上起身,咬了咬唇瓣。


    “你瘦了。”他轻声说。


    何顾眸光剧烈一动。


    谢尽欢的目光在何顾带着胡茬的下颌上扫过,恍然地慢慢抬起手,语气多了些自责似的心疼:“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何顾眉心一紧,猝然伸手抓住谢尽欢想要触摸自己脸颊的手腕。


    谢尽欢吓了一跳,缩手要往回躲,却被何顾一把拥入怀中,用力抱紧到恨不能融进身体里。


    他的下巴撞在何顾颈窝,唔了一声,听到何顾闷闷的声线:


    “我怕你还是不愿意见我,只能找裴野他们帮忙救你。”


    谢尽欢没转过弯来:“什……”


    何顾的手从他脑后抚过谢尽欢的长发:“我怕你见到是我,死活不愿意跟我走,否则我早就亲自带你和青苔回来了。”


    谢尽欢的鼻子骤然一酸,声音颤抖起来:“胡说八道……”


    “好在你平安无事。”何顾微微偏过头,嘴唇擦过谢尽欢泛红的耳尖,“尽欢,红灯区已被查封,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现在可以放心接纳我了吗?”


    他察觉到回抱着自己的手轻微战栗:“我能活着再见你一面已经够走运,不值得你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说值得就值得,”何顾强硬地打断他,“谢尽欢,我说过不在乎你的过去,这辈子能为自己喜欢的人疯一回,我心甘情愿!”


    “我只问你的真心。你愿意把余生交付给我吗,尽欢?”


    谢尽欢呼吸骤然紊乱,闭上眼睛,任泪水决堤般流淌。


    “我愿意,”他把脸埋在何顾颈侧,抽泣着,“我一直、一直都……”


    房间门口,傅声看着相拥的二人,眼神有一瞬间放空,嘴唇慢慢抿紧。


    他听见裴野在他身旁低声说:


    “我们走吧,给何大哥他俩留点个人空间。”


    裴野不再看那两人,自然地揽过傅声的后腰,带着人走出屋子,关上门。


    他搂着人走到楼梯口,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


    傅声脸微微撇开,看向另一边。


    他忽然意识到,傅声方才配合得有点不像话。任他搂着抱着,怎样狎昵,都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抗拒。


    他唤了一句:“声哥。”


    傅声下巴尖轻微一动,嗯了一声。


    裴野抬手,帮他理了理夹克领子后面毛茸茸的碎发。指尖拂过后颈,传来一阵电流般的酥麻。


    “你看起来好像因为他们两个,很有触动的样子。”裴野笑道。


    傅声望着走廊窗外。他喉结滚了滚,沉吟片刻:


    “谈不上什么触动。只是……”


    “我倒是很有触动,声哥。救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裴野的手慢慢滑到傅声肩头,按了按。他难得率先打断傅声,后者听罢转过头,意外地望了他一眼。


    裴野微笑着:“从前在组织里,没人教我怎么对别人好,我学到的只有处心积虑想着如何自保,甚至被迫说服自己害人。可现在我发现,当个好人的感觉真好。”


    傅声眸光一动。


    裴野:“如果联邦从今往后再没有这些纷争就好了,或许大家都可以过得很幸福……声哥,我这个想法好像太幼稚了,是不是?”


    良久,傅声轻轻拨开裴野的手,走到窗边。


    他抬手抚上大理石窗台,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傅声嘴唇忽然翕动一下:“……这房子,哪里来的。”


    “啊?”


    裴野呆了一下,又反应过来。傅声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回,顾左右而言他。


    他顿了顿,笑着回答:“这是我送给声哥的礼物。我自己买来的。”


    傅声肩颈线条一紧,回过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莫非——”


    “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声哥,”裴野开玩笑道,“我怎么可能没有底线到那种程度。这钱都是我自己靠交易所投资的本钱赚来的。你忘了我在H大是学什么的了?”


    傅声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你是说,这二层小楼都是……?”


    裴野挠挠头发,试图让自己的得意之情不那么明显。


    “一切都会迎来了结,不过,日子还要过下去。”他说,“这是我没有和你商量过……好吧,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买下它有什么用。当初我只是看上它位置好,然后就情不自禁开始幻想,有朝一日我们可以用它经营点副业什么的……”


    傅声不禁失语。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良久,他听见自己说,“或许你和我永远都没有用上它的这一天。它只是个房子。”


    “不止。它是我的梦想。”裴野轻轻说道。


    傅声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裴野看着他:“声哥,我和你不一样,你有和你的爸爸妈妈一样远大的理想,渴望惩恶扬善,希望救民众于水火,可我毕生所求,不过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但是我们做不到独善其身。”他瞳孔中倒映出傅声怔怔的脸,“所以,我想拯救更多的人,不只是你,还有每个我力所能及能帮助的人。”


    “哪怕我是个万人眼中的坏蛋也无所谓,我只求自己心安就够了。”


    说完裴野深吸了口气,仿佛对自己的剖白是否能被接纳感到有点忐忑。


    不过很快,他还是放松下来,看向傅声,笑弯了眼睛。


    “声哥,”他温柔唤道,“你愿意陪我一起走这条路吗。”


    傅声默默阖眼。


    裴野也不急,曲起指节在傅声脸上蹭了蹭:“好凉。走吧,到车上暖和一下——”


    傅声忽然一掀眼皮:“裴警官,你的计划,还差最后一步。”


    裴野一愣,而后坦然放下手,双手插兜:“嗯。声哥果然聪明。”


    他们四目相对。傅声琥珀色的眸子眯起,裴野从中读出了一丝特别的神采,可那既不是亲军派手下猫眼的狠厉、也不同于过去裴野心目中那个和蔼兄长的温柔,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果决与坚毅。


    “还有没被笼络的人,也还有人等着问罪。”傅声一字一句道,“的确是时候给所有人一个最终的答案了。”


    *


    “中部战区居然不知道许映山在背后搞的鬼?他们——他们居然也当真一点都不知道许映山是个墙头草?!”


    局长办公室内。


    卫宏图狠狠将文件拍在桌上,气得起身在办公桌后踱来踱去。


    另一边,两个年轻人负手而立,各自看不出表情。


    良久,卫宏图烦躁地敲了敲脑袋,大手一扬:“大不了和新党鱼死网破就是了!我还怕他们兴师问罪?中部战区也不过是个草包……”


    他突然转过身,秃鹫一样的双眼死死盯住低着头的裴野。


    不等他说话,裴野先垂眼一笑:


    “老大,到了这一步,您会怀疑我也实属正常。不过,我可以用命向您担保,我绝对没有受组织指使,更不会在许映山的案子上蓄意给您使绊子。”


    “你的命,你的命于我值几个钱?”卫宏图冷笑。


    裴野不作声了。反倒是另一边的傅声接着开口:“卫局长。”


    卫宏图转眼看去。傅声接着道:


    “我知道您现在的为难,其实,只要您把思路放宽,并非没有破局的办法。”


    卫宏图:“你是说,让我现在去站队中部战区?他们的决裂是必然的,警备部又和新党向来不对付,我这么做等于倒反天罡!”


    傅声摇摇头:“您没有明白属下的意思。联邦并非只有新党和军部,您仔细想想,现在势头正猛的是谁?”


    卫宏图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瞪大眼眶。


    “你说的是……民主派?”


    “他们缺少力量,而您缺少一个保您活的靠山。”傅声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口吻叙述道,“继续掺和在新党的烂摊子里已经不是明智的抉择了,卫局长。”


    卫宏图啧了一声:“可是警备部与民主派素来没有交集。”


    “这不难。只要您点头,裴野他自会替您从中牵线搭桥。民主派早已等候您这种勘破大局的人多时了。”傅声回答道。


    卫宏图看看傅声,又扭头看看待命的裴野。他恍然大悟似的,慢慢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嘲讽的笑。


    “好哇,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呵呵地笑了几声,眼底却闪过一丝阴冷,“这个局你们一定布了很久吧?”


    没人回话。卫宏图转身回到座椅旁,坐下来,长吁了口气。


    “我不该现在才看穿你们的把戏的。”他感慨,“说实话,这种明知被牵着鼻子走,却不得不跟从的感觉,真让人恨得牙痒痒。我猜,到时候我还需要配合你们和民主派演上一出好戏吧?”


    二人颔首,一副恭恭敬敬,予取予求的模样。


    卫宏图终于收起笑容。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随后向裴野伸出手。


    “看来我别无选择。不过,能够给我提供一个还算不赖的选项,也算是你们的仁慈了。”卫宏图语气讽刺,“把他们领头的名片给我。”


    裴野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卫宏图的眼睛,字字清楚:


    “民主派的人已经在门外等着和您洽谈了,老大。您稍等。”


    说完,他忽略卫宏图震惊的视线,与傅声一同走向门边。大门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卫宏图不可思议的目光越过二人的侧影,望向等候的民主派议员。


    傅声与裴野短暂对视一眼,绕过洽谈的议员,向门外走去。顿了顿,傅声最后回过头,在把门带上之前对卫宏图最后微微鞠了一躬。


    “感谢您为联邦的变革带来了希望,卫局长。”傅声说,“等到那一天到来之时,您将和所有联邦公民一样,摘取您应得的胜利果实。”


    第100章 跗萼连晖 我们意念合一。


    “放我出去!我也是新党人, 你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抓我!来人啊,听见没有!”


    审讯室内,许映山两手靠在椅子的连体桌板上, 身子不断挣扎蠕动着,脖颈青筋暴起。


    这种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的状态, 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自从花间苑被突击查封, 到特警局的人拿着一纸逮捕令闯入家中将他带走到现在, 他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来不及解释,甚至没有时间疏通打点关系, 就这样被强制按在了审讯室中。


    尽管甚至眼下的处境也是审讯中常用的手段之一,可与花间苑和中部战区硬生生切断联系,许映山此刻心中同样心急如焚。


    “你们特警局里就没有新党人吗?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听着,快点滚进来一个人跟我交代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吱呀一声, 审讯室的门推开了。


    许映山喘着粗气,止住吼叫声,仰头望去。


    一个身姿颀长挺拔的青年警官进入审讯室内,关上了门, 随后将屋内的监控仪也一并关掉。


    对方黑色制服的肩章上显示的级别为最低等的三级警员,许映山顿时大失所望, 使劲敲了敲桌板, 金属手铐哗啦一声:


    “妈的,这算什么意思?换你们说得上话的人来了,别糊弄我!不就是想要花间苑的分成么,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当老子是吓大的?”


    青年没说话, 却走到他面前,把许映山的手铐打开。


    咔嚓一声,饶是许映山这下也一愣,觑起眼睛仔细看看站着的人的面孔。


    这么一端详,他才发现对方不仅是个低级别的警员,还是个相貌极其漂亮的omega,眉目俊秀,肤白唇红,因为戴着帽子的缘故,浅栗色的长发竖起一个低马尾,细碎鬓发垂在脸侧。


    眼前人琥珀色的眸子远比审讯室的灯光还要冷。


    “许映山中校。”


    青年唤了一声,声线不算低沉,温和却意外地富有磁性。


    对方转身走到桌子后,坐下来。


    在花间苑许映山见过不少美人,可和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警察一比,细细想来竟无一不黯然失色。


    他愣了愣,见对方两肘搭在桌沿,细长十指交叉,平静地注视许映山的眼睛。


    “已经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你利用花间苑进行不法交易,逼迫omega卖身,违法多项联邦法律。”傅声清晰地道,“你是否认罪?”


    许映山嗤笑。


    “你算老几啊你,”许映山对他下巴一仰,“中部战区会有人来捞我的,想打个时间差,让我现在就低头?做梦。”


    “我知道你们特警局乃至整个警备部现在都和新党不对付。不过那又有什么用?莫说整个军部,就是中央战区都远远比警备部的实力要强得多,你拿什么与结盟的新党和中部战区斗?”


    傅声不语,静静地看着许映山边说边猖狂地笑出声来。


    “觉不觉得你们现在这样子,像极了跳梁小丑?”许映山问,“新党一定会上台的,到时候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扶持中部战区这个在危难之时给他们撑腰的盟友。小美人,别狐假虎威地瞪着我了,你现在把我放了,这次我就当大家闹了个乌龙,一切既往不咎……”


    傅声盯了他片刻,站起身,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走到许映山的椅子前。


    许映山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活动了一下被累得发红的手腕,身子前倾,撑着桌板接过茶杯。


    “这还差不多,我就喜欢头脑聪明的美人。”他道。


    说完许映山呷了口茶,放下杯子,目光却还上挑,落在傅声脸上。


    傅声没有回到原位,只是后退一步,浓长的睫羽垂着,警帽遮住头顶的白炽灯光,在青年半张脸上投下乌青的阴影。


    “你会错意了,这不是审讯花间苑这种事情的地方。”傅声轻启双唇,“当初新党在军用机场发动政变的时候,你是怎么想到要给新党牵线搭桥的呢,许中校?”


    许映山拿着茶杯的手猝然握紧了。


    “你,”他瞳孔一颤,“你是怎么会知道——”


    *


    首都离北车站。


    临近三分钟,离开首都前往背部边境的火车即将启程,两名乔装打扮的警卫员跟着戴着口罩的俞杰急匆匆向一节车厢走去,却在距离车门只有不到十米的地方被一行警察拦下。


    “俞少将,留步。”


    俞杰刹住脚步,两个警卫员试图上前,却被围上来的警察三两下拧过胳膊按在地上。


    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俞杰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唯独那双眼睛在看清来人时瞳孔微微缩小。


    “你——”俞杰顿了顿,声音嘶哑地笑了,“原来如此,你果然不对劲。”


    裴野微笑着,从俞杰手里拿过手提箱。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野,在新党的代号‘血鸽’。”


    裴野说。俞杰闭了闭眼:“这么机密的东西都能告诉我,看来今天我是没有活路了,对吗?”


    裴野不答。俞杰从善如流地转过身:“走吧,要带我去哪儿。”


    裴野摆摆手,跟着的警察让开一条路,他侧身对着车厢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岂敢耽误俞少将的行程,”裴野彬彬有礼道,“请吧。”


    俞杰愣了愣,而后环视一圈四周。在众多警察和两个无可奈何的警卫员的注视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踏入车厢,裴野紧跟在他后面,独自一人上了车。


    车门关闭,列车缓缓提速,驶出火车站。


    俞杰慢慢顺着走廊往车厢里走,裴野跟在他身后,随手把装了俞杰全副身家的手提箱放在一个置物架上:


    “抵达边境,再换乘轮船离开联邦北上,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叛逃路线。从组织得知您背叛了同盟关系,准备对您展开追捕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您的消息真是堪称灵通。”


    俞杰边走边道:


    “我没有想要叛逃,只是察觉到新党对许映山下手了,感觉形势不对劲……”


    他忽然止住话头。


    整个车厢内,空无一人。


    “随便坐吧。”裴野以主人的口吻道,随后挑了个座位坐下,翘起二郎腿,放松的姿态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俞杰在他对面落座,眉头深锁地盯着他。


    “我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你们新党的阴谋。”俞杰道,“是你们撕毁了盟友协议,对许映山下手,这算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裴野耸耸肩,示意他继续。


    俞杰又道:“从头到尾我没有授意许映山任何事,可你们非要把这事闹大,现在还要将我牵扯进来,如果中部战区知道了这件事,往后咱们可就彻底撕破脸了。让你们裴参谋长来,我需要一个级别足够的人出面亲自向我解释。”


    火车越来越快,逐渐驶离失去,近郊的大片平原出现在窗外,再往远处是无尽绵延的远山。


    裴野若有所思地努努嘴,仿佛当真在考虑这个提议。


    “的确,现在这种信任危机,至少也要我哥那种级别的人来才能给您一个有信服力的说法。”他忽略俞杰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把手伸进制服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拍在桌面。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您先洗清自己没有破坏军政同盟的嫌疑,俞少将。”青年骨节分明的食指在上头点点,“您看看吧。”


    俞杰把东西拿起来,认真看了几秒,目光倏地抬起,越过上方直直射向裴野的眼睛。


    “怎么会……”他嘴唇哆嗦起来,“你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审讯室的光照在许映山逐渐惨白的脸上,他看着眼前人薄红的双唇轻轻一勾,露出进入审讯室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傅声俯身,两手撑住桌板,脑后的长发从清瘦的脊背上窕窕地滑落下来。


    “表面上,你在政变后赢得了两重身份,可这对你来说还不够,你信奉鸡蛋不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宁可瞒过中部战区这个老东家和炙手可热的新党,在花间苑壮大你的产业。”


    “当初你确实善于发现先机,给中部战区牵线搭桥,向新党释放善意,你也的确赌赢了……可是你太得意忘形了,许中校,在你事发之后急着甩锅给中部战区,希望拉着他们给你站台的时候,你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就注定要落空了。”


    “不论是新党还是中部战区都势必会抛弃你,因为这个同盟从来都不坚固,而你很幸运,成为了彻底摧毁这个联盟的催化剂。”


    许映山一脸茫然地看着傅声,心中却升起一种生物感到生命威胁时本能地想要逃脱的恐惧。


    “我没有认罪,更不可能让战区为我承担责任,”他越说越激动,甚至仗着已经解开手铐想要站起来抓住傅声,“我没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你们就不能逼迫我承认——”


    他的动作忽然如定格的影片停滞不动,脸上的肌肉却开始扭曲,目眦欲裂,随后伸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跌倒回座位里嗬嗬地大口抽气,可不论怎么用力,肺内却始终攫取不到充足的氧气,脸色肉眼可见地急剧发青。


    “水,”他涸辙之鱼般扭动身躯,喘息声堪比野兽的嘶吼,“有毒……你、竟敢……”


    傅声就站在他面前,垂眼静静凝望着许映山挣扎的死相。


    “不好意思,我轻易不给别人端茶倒水,”他轻轻道,“说来奇怪,喝了我倒的水的人,很少会有什么好下场。”


    “至于你,许中校,很快整个中部战区都会知道你的死,他们会为你的陨落而叹息的——”


    傅声低下头,与快要窒息的男人凑的更近,温和一笑。


    “他们会像看待一个真正的叛徒一样,看待你的死亡。”


    他说。


    “不可能!”


    车厢内,俞杰将纸重重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


    裴野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如果是我,我也会和您一样无法接受自己被耍了的事实。”


    说完,他拿起那张按有许映山指纹的口供复印件,折了两折,放回内侧口袋。


    “许映山已经承认,花间苑的产业是他在中部战区高层的默许下开办,其余有关他在俞少将您授意下暗箱操作背叛联盟的种种质控,也都已经详细列出。”


    “他就是条为了自保胡乱咬人的疯狗!”俞杰怒不可遏,大手一挥,“他人在哪,我现在就要和他当面对峙!”


    裴野笑着:“许映山已经死了。”


    俞杰愕然:“什么?!”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两方的制裁,已经畏罪自戕。”裴野道。


    俞杰完全不敢相信,起身:“我要在最近的一站下车,现在回首都找你们参谋长,不,找你们周主席说清楚……”


    砰!


    一声枪响,裴野放下还在冒着烟的枪口,看着眼前人身子一晃,跌做回座椅里,捂着腹部,瞳孔剧烈放大,死死盯着他:


    “裴野,你……咳咳……”


    他被涌上来的血呛得咳嗽起来。裴野收起笑容,漠然望着俞杰。


    “而你则是下一个畏罪自戕的人,俞少将。”


    裴野不紧不慢道,“你死之后,特警局会立刻接管驻办处,我会给散落在外的原七组人传信,让他们将韩景谦趁乱接走,同盟瓦解后,押送傅君贤的任务就算新党在不愿意也必须移交给我们的人,至此,当初所有被你害得流亡在外的人就都可以回归我的掌控之下。”


    俞杰眼前愈发模糊,眼眶却惊悚地放大。


    “七组人,”他嘶声说,“原来你是为了他们报仇……”


    裴野道:“当初如果不是你和许映山站出来,主席根本拿七组人和傅叔叔没有办法,我在最后关头为他们争取的机会,就这样被你们毁了。”


    他俯下身子,阴恻恻一笑:


    “从你拿这些人的命向新党献媚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被恶鬼反噬的一天,不是么?”


    “唔……!”


    审讯室内,许映山的挣扎愈发微弱,就连傅声那张清俊的脸都逐渐模糊于视线之外,唯有对方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般:


    “如无意外的话,按有你指印的口供现在应该已经传给该收到它的人了,”他听见青年轻笑一声,“知道是谁拿到了你的指纹吗,许中校?”


    “是花间苑的头牌,谢尽欢,那个你嗤之以鼻的男妓。拓下你的指纹只需要趁你睡熟的时候动手,再简单不过。”


    “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得知你认罪伏法,在监狱中自尽的消息。你走之后,一切死无对证,两派的猜疑链再也没法打破,等着他们的只有决裂。”


    许映山面色铁青,舌头都快伸出来,喉咙里却依旧紧得像被钢圈勒住般。他徒劳地抠禁了桌板,想要抬起头,身子却重重瘫倒在桌面。


    临死之际,他恍惚中看见傅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上如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永别了,许中校。”


    傅声说。


    屋里一片死寂。


    许映山歪头扑倒在桌板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外凸,已经失去了呼吸。


    白炽灯孤零零地悬吊屋顶。傅声立于灯下,平静地看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慢慢伸出手,覆住许映山的眼睛。


    良久,他道:“这就是……”


    “——这就是你试图害死七组人的下场,俞少将。”


    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已然咽了气的俞杰脸上移开,裴野看着男人阖拢的眼皮,因为失血过多,对方衣服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脸色灰白。


    “在天上好好看着吧,俞少将,”裴野垂眸看着瘫坐的尸身,冷笑,“决裂之后,好戏才刚刚开场。”


    脚下铁轨咯噔一声,火车终于停稳。裴野转过身,向打开的车厢门走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来到车窗外,与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混迹在一起,最终消失在人群之中。


    *


    转眼十天过去。


    夜晚的街道上车流渐密,一辆定制的首都军牌吉普驶过绿灯的十字路口。


    吉普车内的前后排被铁栅栏隔开,改装成分隔的内部结构,颇有些掩人耳目的押送囚车意味。前排开车的是个军部的士兵,副驾驶坐着个首都特警局的小警察。


    驾驶位上的人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跟着电台不成调地哼着歌,看样子似乎与副驾驶的人并不熟。


    小警察正对着手机讲电话:


    “……原定的人手不够,清道的都撤了,这出了事可怎么办?裴警官呢?”


    电话另一头:“有人举报军部装备处的许映山私下组织卖丨丨淫,民主派都闹得沸反盈天啦,咱们现在不派人去摆平,难道等着火烧屁股吗?”


    小警察捂住话筒,往身旁看了看:


    “可裴警长是负责今天晚上犯人的移交行动的,上面把他调走,我们这人手就不够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电话里不耐烦起来,“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而已,车上还有军部的人呢,再叽歪一句就赶紧把制服脱了滚蛋!”


    一席话让小警察直冒冷汗:“是,是……”


    电话挂断,驾驶位的士兵不屑地咧嘴一笑:“哥们儿,运送一个你们系统的老领导而已,不至于啊。把心放肚子里头吧,马上到我们的地盘,人往看守所里一关,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


    隔着中间的隔断,前面两个人的言语模模糊糊地传到狭窄的后方。后排座椅上,一个面容蜡黄消瘦,手上戴着镣铐的中年男人阖着的双眼微微一动,却依旧没有睁开。


    车子再次驶过一个十字路口,与街角写着宝华路的路牌擦身而过。


    眼见路上人流车流都密集起来,士兵不耐烦地连按几下喇叭,对副驾驶的小警察说话也顺带着莫名的颐指气使:


    “我说兄弟,不是我讲究你们,宝华路已经有军部的人放哨了,你们再把这里一清障封路,不就省得给这群孙子让道儿——操!”


    一个急刹,车上的三个人同时身子猛地前倾,后排的男人这才睁开双眼,眸中透出深深的疲倦虚弱之色。


    副驾驶的小警察向前望去:“怎么了?!”


    “我操.他大爷的!”士兵狠狠一拍方向盘,“赶着去投胎啊你!”


    车子停在马路正中央,高大的车头前面紧挨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行人,撞倒的自行车轮还在因为惯性打转。


    士兵打开车门,骂骂咧咧地跳下去,小警察也想下车,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警告后面的人:


    “局——傅,傅君贤,你别搞小动作啊,老老实实在车上呆着!”


    后排的傅君贤无声地哼笑,靠在并不舒服的座椅上,闭上眼睛。


    被抓住之后,新党的报复心之强烈甚至远超出傅君贤的预料,他们想让傅君贤死,却又不想让他过于迅速、过于平淡地死去,大概是终于泄够了愤,这次打算换个更隐蔽的看守所动手。


    死到临头,居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小警察还记得自己是过去的局长,傅君贤心里奇异地涌起一丝许久未有过的悲凉之感。


    车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大概是那士兵嚷嚷着别挡道,周围有人义愤填膺:


    “怎么,军部的人了不起吗?是你没看路在先,人差点都被你压过去了,就这么恐吓一番了事?”


    “军爷好大的官威啊,怪不得在首都横着走呢,原来撞死人也不妨事嘛!”


    “谁他妈再当老子的面说一遍试试看!”那士兵勃然大怒,“执行公务,还不快滚开!”


    人群里又有人喊道:“执行个狗屁公务!报纸上都爆出来你们中部战区在红灯区那点破事儿了,现在怕不是上赶着联络妓子去呢吧?”


    “报纸上说红灯区那最大的花间苑背后的保护伞已经畏罪自杀了!你们这些兵痞子就这点能耐?”又有人接了一句。


    人群哄堂大笑,掺杂着愤怒的骂声。


    士兵孤立无援,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终于急得跳脚,啪地拔出配枪:


    “谁再狗叫老子就连你一块儿抓走!这是运送重要人物的车,走开,滚!”


    或许是真有点怕傅君贤运送路上出岔子,士兵急吼吼地踹了躺在地上的人一脚:“想讹人,也不掂量掂量军部的车你碰不碰得起,滚一边去!”


    一脚下去,地上的人哎唷一声,抱着腿满地打起滚来。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将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倒说说车里是什么重要人物,难道是你们那个新党主席?难道新党人在这儿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一个个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眼看人越来越多,士兵转头一看,好巧不巧,这车刚好停在宝华路的“不夜城”边上,难怪这儿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瞧着事态有点控制不住,士兵转身想先上车避一避,谁知人群里有人仗着人多胆大,居然上手拉住他的腰带不准他走:


    “嘿,缩头乌龟是不是!是爷们儿别走,把话说清楚了,管你是不是军部的人,走了就是逃逸,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士兵握着枪的手用力收紧:“放手,袭击军人可是重罪——”


    砰!


    一声枪响,人群一片哗然,惊叫着四散退开。车上的小警察一个激灵,听见后排傅君贤冷笑出声:


    “白痴。”


    可很快,车外传来那士兵迷茫而颤抖的声音:


    “不,不是我,不是我开的枪,我没——”


    “军部开枪打人了!”


    人群里,某个声音率先高喊出声。听到这人声的一刹那,傅君贤闭着的双眼猝然睁开。


    这声音好熟悉,莫非是——


    “杀人了——军部当街屠杀民众啦!”


    这声音显然是蓄意的,煽动性的。


    不夜城附近出没的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等闲之辈,反应过来时,纷纷重新怒而靠拢,人群如潮水涌了过来,将军用吉普团团围住。


    那个声音又高喊道:“把这个军部的杀人犯抓起来,看他还敢不敢嚣张了!”


    “打死他!看他丫狂什么狂!”


    “别让这狗日的跑了!”


    车外几个人高马大的撸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冲了上来,那士兵突然慌了,吼道:“我没开枪!枪还上着保险栓呢,开枪的另有——”


    话音猝然化为几声惨叫,车子连带着摇晃了两下,眼看着越来越多人迁怒于这辆被等同视作军部特权的吉普车,小警察紧张地直咽口水,连傅君贤犯人的身份都忘了:


    “局长,外面得有二十来个人,被误伤的话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


    傅君贤没说话,眯起眼睛。连日来被新党折磨的疲倦之态早已一扫而光。凭着二十多年特警生涯的本能,男人微微弯下腰,全身绷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刚刚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


    那个混迹在人堆里,引导聚众“闹事”的人物,正是他十来年的老部下,最忠诚的徒弟,第七组成员赵皖江!


    傅君贤忽然低声道:“孩子,趴下!”


    小警察一怔:“局长,什——”


    忽然一声清脆的爆响,车子一侧的玻璃被轰然震碎!


    小警察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冲击力震得差点脱出座位,软绵绵地晕倒过去。


    傅君贤直起身子,戴着镣铐的手艰难地拍掉身上的玻璃碴子,没来得及抬头,一只有力的手忽然伸进窗内:


    “局长,我来救您了,快走!”


    傅君贤侧目而视,正对上赵皖江急切的脸。他终于微笑起来,抬手接住赵皖江丢过来的消音手枪。


    “快退休的老骨头居然都能再感受一次年轻时的刺激了,”消音手枪的声音淹没在沸腾的人群里,手铐应声而落,“没想到到了这一步,咱们这些旧人也有打上翻身仗的一天。赵二,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