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终天之慕 二分之一的概率,搏一个生机……


    裴野迅速反应过来, 握紧了手机:“顾承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医生和护士已经退出病房外,傅声还在床上毫无知觉地睡着。


    徐怀宇和赵皖江都面露困惑,试图探身向屏幕看去。


    画面内, 顾承影大方承认:“当初在君庭豪苑的地下室门外,你忙着破门而入的那几分钟里, 傅声已经把秘密对我和盘托出……准确来说, 我们做了一个交易。而现在正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


    裴野皱眉:“你说的交易是什么意思?”


    顾承影回答:“傅先生很聪明, 他发现了顾氏的一些秘密, 他捏着这个秘密, 答应替我保守,为了顾氏医疗, 我不得不答应他一个要求。”


    他慢慢笑起来:“裴警官,你知道傅先生一直在服用‘极夜’的事吗?”


    徐怀宇愣了愣,裴野也恍然大悟:“你说的极夜,难道就是声哥一直在服用的那个找不出来源的药?!”


    顾承影颔首:“很好, 看来你了解的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贫瘠。原谅我习惯性地低估你的洞察力,裴警官,不过这样一来,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就好进展多了。”


    “极夜是一种可以让人丧失神智, 直至沦为活死人的药物。我们约定过,顾氏医疗需要研制出极夜的解药, 并且无条件给所有受过极夜迫害的人使用。”


    他说, “如今解药研发基本已经结束,不过问题在于,受制于极夜的不稳定性,解药注定不可能是百分之百见效的。”


    裴野脸上闪过的希望像风中残烛般熄灭:“不见效还算什么解药?顾承影,你——”


    “听我说完, ”顾承影从容道,“我已经在服用过极夜的人身上做出了第二次‘实验’,有的人会恢复如初,也有的人反而会慢慢沦为失去外界感知的行尸走肉,和婴儿没有区别……这个概率非常凑巧,在百分之五十上下波动。”


    他顿了顿:“现在,我可以派人把解药送给你,裴警官。”


    屋里的三个人皆是一怔。


    半晌,裴野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吗,”顾承影呵笑,“如果你指的是送出解药,我只能说,这并非出于慷慨,而是商业的契约精神。原本我以为傅先生必死无疑,不是死于极夜,也会因为你们策划的变革丧命,不过他活下来了,既然现在他还活着,就也属于需要被投放解药的病人范围内。”


    裴野提防地盯着他,似乎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然而顾承影也并不在乎,道:


    “原本我一直盼着傅先生理想破灭的那一天,但我实在没想到……”


    他突兀地叹了口气,略显怅然似的。


    顾承影:“明明是拥有‘猫眼’这个代号的亲军派旧部,在明知自己必死之际,想到的居然还是拯救更多他见都没见过的人。曾经他不赞同我把现实看的太黑暗,我也对他的幼稚不屑一顾,不过现在来看,如果没有他救赎他人的执念,也就不会等来这份解药。”


    “或许在这一点上我确实错了,”他说,“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你和傅先生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拯救这个世界的。联邦已经因为你们而变天了,恭喜你得偿所愿,裴警官。”


    话音刚落,房门再次推开,小护士拿着一个透明保温箱进来,把箱子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裴野抬头看去,之间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瓶,里面装着淡蓝色的透明液体。


    顾承影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按照医院的反馈,以傅声的状况,他撑不下去太久。解药只在一个月内有效,过了这个期限,就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二分之一的概率,搏一个生机,敢和他赌一把吗?”画面中的男人推了推眼镜,微笑,“衷心祝愿你们好运,裴警官。”


    裴野急道:“等一下,顾——”


    不等他说完,视频电话挂断了,房间重归于寂静,只剩下房间内挂钟滴答滴答走针的声音,宣告着病床上的人为期三十天的倒计时正式开始。


    *


    “确定是这里吗?”


    “应该没有错。一会儿咱们该说点什么?”


    居民楼走廊内,闻序和瞿清许看了看沈辞,三人在门口面面相觑。


    他们二人和沈辞并不算很熟,见了面还有点尴尬,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更加踟蹰。


    最终还是沈辞下定决心:“艹,不管了……”


    他抬手敲门,另外二人一震,局促地抿紧嘴巴。


    门很快开了,裴野站在门口:“沈老师,哦,还有闻检查和瞿专员啊。快请进。”


    他侧身让三人进屋,给他们找拖鞋,一切反应自然,动作行云流水,平常到好像只是普通的一次待客。


    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进屋带上门,挤在玄关换拖鞋,一边各自偷听着屋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可是除了裴野,一点其他活人的动静都听不见。


    裴野看着这仨能耐一个比一个大的家伙此刻唯唯诺诺的样子,笑了笑,往房门紧闭的主卧一指:“听到敲门他早就躲起来了。声哥现在很怕生,一直问我为什么傅叔叔不在,我这个陌生人又登堂入室住在他家里。”


    那三人点头,可还是不敢进去,好像客厅里埋伏着雷区似的。裴野主动带他们往里走,边走边说:“没事的,他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只是不愿意见人。我就不带你们进去看他了。”


    闻序立刻说:“不,不用,知道傅警官现在还好就好了,不打扰他。”


    瞿清许也忙帮腔:“对对对,他怎么舒服怎么来。”


    裴野看起来丝毫不避讳谈论傅声现在的状况,等三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给他们倒水。


    “这是新党政变前我们住的家。”他把杯子挨个分发给三人,“我不打算让声哥继续留院观察了。回到这,他至少有安全感一些,情绪也稳定。”


    没人知道他口中神智失常的傅声“情绪稳定”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样子,那间紧闭的主卧像是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弄得探望的三人惶惶不安。


    沈辞吞了吞口水:“裴野,我这次来也是想为在别院里说过的话向你说声对不起。当时我不了解傅声,对他有一些想当然的偏见,我为我的固执和狭隘向你和傅声道歉……”


    裴野摇摇头:“我和声哥都不会计较这种事,沈老师,都是人之常情。”


    沈辞欲言又止,舌头顶了顶腮。另外二人观察裴野的脸色,瞿清许怼了怼闻序的胳膊,后者直起身子,把水杯左手倒右手:


    “傅警官现在有好转的迹象吗?”


    整个客厅十分整洁,甚至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即便如今他们搬了回来,还是能看出这里很久没人居住过的蛛丝马迹。


    裴野轻笑。


    他每笑一次,三个人的不安都会加深一分,这不像裴野在他们印象中该有的状态,他好像快疯了。


    “没有,”他说,“极夜的事,你们或许已经听说了。声哥现在不仅记忆停留在十八岁,状态也怪怪的,他就像……就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即使是我也没法跟他正常沟通。”


    闻序说:“裴警官,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让他回重山医院治疗。重山医院在这方面的治疗是国内顶尖的,我还认识一个朋友,他也是医生。”


    裴野垂着眼帘,不说话。


    闻序:“我认为不能轻信这个顾承影。万一解药根本不是解药怎么办?我的意思是,就算这是个毒药,我们现在也没法验证,更何况他亲口告诉你,喝下它,治愈的几率也只有一半罢了。”


    裴野仍是沉默。


    瞿清许偷偷去拽闻序的袖子。


    闻序不理睬,恳切地看着裴野:“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立场说这些话,裴警官,说到底这些也只是我的建议,只要你需要,我和卿卿随时可以提供帮助。傅警官曾经帮过我们,我不想看到好人没有好报。”


    裴野眸光闪烁,抬眼回望闻序。


    “闻检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闻序:“我向我的那位医生朋友打听过,这种病并不会让人死亡,而喝药是有身体承受不住的可能的,裴警官,你能接受永远失去他的风险吗?”


    裴野张了张嘴,方才脸上好整以暇的笑容消失了。


    沈辞起身:“算了,留裴野一个人想想吧。咱们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民主派和军部的事你都不用管,有我在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傅声。”


    裴野点点头,与其余人一同起立,往门口走。三人寒暄两句便离开了,裴野刚要关门,电梯间忽然传来瞿清许的声音:


    “阿序,我手机落在客厅了,你和沈议员先下去,我取了东西就来。”


    外面应了一声,电梯门关上。


    裴野回过头,客厅沙发茶几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等他再转身时,瞿清许已经站在他面前。


    裴野看着他:“你有什么不愿意让闻检查听见的话要跟我说吗,瞿专员。”


    瞿清许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有些奇怪地一笑:“你想多了,裴警官。我只是有些想法和阿序不大一样,当着他的面我们不想起争执,也不想让你为难。”


    裴野挑眉:“关于声哥的?”


    “一如既往的聪明嘛。”瞿清许眯起眼睛,“我和他看法完全相反,裴野。我认为顾承影给你的解药可以一试。”


    裴野没追问,静静凝望着他。


    瞿清许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不忍心替他做这个决定。可如果我是傅声,我不希望自己连拼一把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一点点等死——恕我直言,失去自己的意志和死亡本身没什么区别。”


    “如果换作我和阿序,我希望他替我做出的决定可以足够勇敢。”瞿清许一字一句说,“裴警官,你要相信你们两个的命和缘,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野表情微微一动。


    “我能吗?”他问。


    瞿清许坚定地看着他。


    “你能,你也配。”他说,“从声哥愿意为你的前路赴死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不分彼此了。”


    裴野怔忪地看着他,眼底闪起粼粼的光。


    “我知道了,”裴野喃喃地说,“谢谢……谢谢你。”


    瞿清许收回视线,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走了。


    屋内寂静下来。


    裴野在玄关一个人站了一会儿,吐出口气,走到主卧门口,推开房门。


    熟悉的卧室内一如既往的整洁,只有床上乱糟糟的,双人被堆成一个粽子形状。


    傅声慢慢从粽子里探出头,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脑后的发丝蹭得翘起来。


    他盯着裴野,紧咬的齿关里吐出几个字:


    “从我家里出去。”


    裴野面部表情竟然神奇地放松下来。


    他走到床边坐下,傅声连人带粽子往后挪了挪,眼里划过一丝惊恐。


    “你干什么?”他强装镇定,“……别过来。你到底还要赖在我家多久?”


    裴野喉结轻轻滚动。


    他温柔地看着傅声,唤道:“声哥。”


    傅声迟钝地愣了一秒,而后回归戒备的凝视状态。


    裴野低声说:“瞿清许说,我可以替你做决定。可闻检查说得对,我害怕你离开我,声哥,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好吗?”


    他们四目相对。


    过了一分钟,傅声垂下长长的眼睫。


    “把小野还给我,”他嘟囔,“我要带小野回家。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裴野泄气地一哂。


    他就知道。


    他想去帮傅声整理一下乱糟糟的长发,他本来头发长得就快,如今傅声的头发几乎长到及腰。


    不出意外,傅声再次躲开了。


    裴野的手停在半空中。傅声低着头,把自己裹得更紧了点,似乎这样做是当下唯一让他很有安全感的方式。


    他念念叨叨:“把小野还给我。他答应我,不会放开我的手的。”


    然而真正的裴野的手就在他咫尺面前,十厘米的距离,却像横亘着足足七年漫长时空的沟堑。


    第112章 东窗未白 叫声哥哥来听听,怎么样?……


    近郊。监狱铁门打开, 卫宏图站在门内,岗亭哨兵见他迟迟不走,喝道:


    “喂, 快点啊,在监狱里没待够?”


    卫宏图看都没看他, 盯着铁门外。


    裴野正站在外面不远处, 同样看着他。


    青年扬起一个笑容, 用目光示意他往脚下看去。


    卫宏图低头, 看见门槛外放着一个火盆。


    “我来替您接风洗尘, 卫老大。”裴野把背在身后的胳膊拿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柚子叶。


    卫宏图淡淡一哂。


    裴野走上前两步, 将卫宏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对方是穿着自己提前托人送进去的新衣服出来的,干干净净,脸上也没有胡茬,就是人瘦了些。这把年纪的人一瘦下来, 老态立显。


    卫宏图终于抬脚迈出门槛,随后跨过火盆。


    裴野于是绕到他身侧,用柚子叶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嘴里念念有词, 卫宏图哎了一声:“免了。我又不是真犯了什么事。”


    裴野这才闭嘴,默默地继续这里拍拍那里扫扫。卫宏图倒也默许他的动作。


    柚子叶拂过男人的后背, 发出沙沙的声音。


    卫宏图突然问:“我在狱中消息一向太落后。首都的天变了吗?”


    裴野单手插兜走到卫宏图背后, 轻轻拍打他两下,头也不抬:“不止首都,整个联邦的天都变了。”


    卫宏图哼笑:“是啊,如今是民主派的天下,是你的天下了。”


    裴野把柚子叶收起来:“好了。”


    卫宏图没动, 等着裴野绕回到自己身前。天色阴沉,黑色库里南就停在不远处。


    裴野语气和从前一样恭恭敬敬:“跟着您的这段时间,我学到了很多,这是我的心里话,老大。”


    卫宏图:“不敢当。”


    裴野:“您当得起。其实您是最有深谋远虑的人。”


    卫宏图有点儿悻悻然一笑:“有深谋远虑,还不是落得这个结局。你和民主派向我递出橄榄枝的时候,也等于递出了一颗炸弹,我前有狼后有虎,不得不接。”


    裴野没有否认。卫宏图忽然又说:


    “出来之前,狱警告诉我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裴野有些意外,又很快回神。


    “您指的是,对于您利用职务之便谋私的处罚决定?”他问。


    卫宏图不接茬。


    裴野耸肩一笑:“我只能为您争取这么多,抱歉,卫老大。”


    卫宏图哼笑,脸上却化冻的冰层般不再那么僵硬。


    今天早上,他刚刚在狱中被下达了通知,自己因为失职渎职,被取消首都特警局的职务,回到西京老家的警署,担任副署长。


    “警备部建立以来,恐怕都没有这样的处罚决定,”卫宏图自嘲地道,“这算什么,到底是罚我,还是让我回去颐养天年?”


    裴野说:“这算是我利用您的补偿。很可惜,这件事不能由我一言堂,做得太过分的话,民主派也不会答应。总要寻求平衡之道嘛。”


    他的口吻像个小领导,卫宏图嗤笑起来,往车道走了几步,裴野跟在他身后。


    他忽然又停下来。


    “不用因为利用了谁道歉,小裴。”卫宏图背对着他,道,“既然你叫我一声老大,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就最后教给你一个供我在此立身大半辈子的道理。不要因为利用了谁而感到抱歉。”


    裴野怔了一下,停下脚步。


    风吹过他手里的柚子叶,刷刷拂动,描摹料峭的风。


    卫宏图说:“在我第一天踏足首都政坛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可了成王败寇的道理。为了活,为了赢,这没什么丢脸的,我不愿意和从前的亲军派、新党站在一起,不是明哲保身,而是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乃至一个党派身处斗争的漩涡中却还宣称自己干净透明,那他要么是个蠢货,要么才是彻头彻尾作秀的骗子。”


    “政治的道德和人性朴素的道德是不同的,”他深吸口气,抬头看天空,“如今胜利已经由民主派书写,虽然不能参与到新的变革中,但是就连我这个老骨头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联邦看上去,最起码比之前更有希望了一些。”


    说完,他侧目看了看若有所思的裴野。


    “而你,”他笑了,“裴野,你越来越有一个初具锋芒的政治家该有的样子了。善恶难揣度,不正是一个政客该具备的最基本的素养么?”


    又一辆车从远处开过来,卫宏图知道那应该就是来接自己的车了。他准备走去,忽然听见裴野叫了一声“卫老大”,于是他最后一次停下来,回身。


    裴野上一秒面色看起来有些沉重,甚至有点多愁善感似的。


    但很快,他露出微笑,从兜里拿出一个装首饰的松紧口袋,丢过去。


    卫宏图下意识接住,发现东西很沉,像是金属。口袋很小,握在手里刚刚好,里面的东西硬硬的,规律的方块形状,似乎不止一个,在口袋里发出搁楞搁楞的碰撞声。


    他隔着布口袋盘串儿一样摸了摸。


    多年的经验,让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卫宏图讶然:“你怎么会……”


    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好几米的距离。裴野没再上前,如长亭相送留在最后一道的故人,对他招了招手。


    柚子叶随着他的动作,开朗地招摇摆动。


    “忘了告诉您,不夜城已经被查抄了。”他高声说,“我偷偷从库里顺出来了几根……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开后门了,小小的违规一次,拿点赌鬼们的赃款。”


    他咧嘴笑笑:“老大,保重!”


    卫宏图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他站在原地笑了好久,摆摆手一回身,将口袋收起来,上了车,不一会儿,车子发动驶离,就这样消失在裴野的视线最深处。


    *


    送别了卫宏图,裴野马不停蹄赶回家。


    家里只有傅声一个人,他终究不放心。如今傅声虽然神智不正常,可到底具有行为能力,担心他乱跑,裴野走之前特意从外面锁了门。


    很快裴野回到家。他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乓的一声响,他心里咯噔一下,拧下钥匙拉开门,冲进去:


    “声哥?”


    傅声就站在客厅中央,全须全尾的。


    裴野却没看他,目光震惊地四下环顾。


    整个屋里好像历经了一场浩劫。所有东西都打翻在地上,有的碎裂了,茶水和玻璃碴子淌了一地,电视屏幕破开蛛网纹,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裴野咽了咽唾沫,看看傅声的脚。傅声穿着拖鞋。


    他这才放心了,像靠近炸毛的流浪猫一样小心靠近傅声。


    “声哥,怎么了?”他竭力让自己听上去和蔼可亲,“是因为我把你锁在家里,所以不高兴了吗?我道歉。我出去的时候你在睡觉,我不想吵醒你。”


    傅声闻言,抬眸盯着他。


    青年长长的浅栗色头发被扎起一个不那么像样的低马尾,昨晚睡觉前裴野勉强给他扎好的。如今头发毫无意外又乱了,几根发丝落在他发红的眼尾。


    裴野忽然有点害怕。傅声肩膀微微歪斜地站着,只是胸膛略微起伏,脸上没有表情,但他很清楚,那是一种核爆过后荡平一切的平静。


    失去理智后,偃旗息鼓的平静。


    他鼻梁忽然皱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困惑,和委屈。


    “我是谁。”他哑着嗓子问。


    裴野霎时愣住。


    屋子里残存着雪松味的冷香。傅声抬手,指向侧面被打坏的电视。


    “这里面的人,不是我。”他看着裴野,喉咙里抽搐地喘息,“他是谁?为什么我会变成他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信息素的味道?”


    他固执地提高声线:“我不是这样的,为什么镜子里面看不到我?为什么他会有着和妈妈差不多的样子?这里是哪儿?我为什么会看不见我本来的样子?!”


    裴野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傅声盯着他,指尖激动得颤抖,肩膀剧烈起伏,偶尔溢出哽咽的喘息,目光缠在裴野身上。


    裴野没有换鞋,径直踩过一片废墟,走到傅声面前。


    傅声跟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抬起头来。


    裴野抬手,手掌包住傅声滚烫的后颈。


    “你叫什么名字?”裴野问。


    傅声茫然了一瞬。


    他回答:“傅声。”


    裴野又问:“你认识我吗?”


    傅声警惕地摇头。


    裴野捏住那块腺体,揉了揉。


    “你认识小野吗?”他问。


    傅声果断又摇头。


    裴野这下懂了。


    裴野:“小声,你今年几岁?”


    傅声歪头想了想:“我今年十三岁。”


    裴野苦笑起来。


    他像捏猫咪的后颈皮那样,再次贪心地捏捏那块软肉。


    “十三岁啊,”他自言自语地叹气,“怪不得我们小声会害怕呢。这么快就到十三岁了。”


    傅声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说话,却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激动,恐惧。


    他顺从地任裴野在那块腺体上揉啊揉,淤堵的经络疏通开,信息素不再源源不断地释放,雪松味便也慢慢淡了。


    裴野忽然笑道:“叫声哥哥来听听,怎么样?”


    傅声疑惑地看着他。


    裴野:“我今年二十一岁,你应该叫我野哥,或者哥哥。”


    傅声的眼神隔着略微挡住眼睛的鬓发透过来,像两把冷飕飕的小刀子,又因为“年龄”的缘故,没有二十六岁的猫眼该有的杀伤力。


    裴野:“不叫就算了。小小年纪,这么扫兴。”


    傅声刚想说话,忽然剧喘一口气,低下头。他身子一摇晃,裴野立刻反应过来,将人接住搂进怀里,让傅声的额头抵着自己颈窝:


    “小声?声哥?!”


    傅声伏在他怀里,抓紧他的胳膊,瑟瑟发抖。


    “痛,”他断断续续地说,“头痛……”


    他身子慢慢往下坠,裴野环紧他的腰,随着他一起慢慢跪坐在地上,傅声在他怀中喘息,抖如筛糠,哭腔隐忍。


    满室狼藉,裴野跪在满地的水液和碎瓷片碎玻璃碴里,大手穿过傅声的发丝,按住他后脑。


    他开始一下下摸索着按摩:“还疼吗?小声别怕,小野在这呢,你记得小野吗?小野和你一样也是十三岁。现在我也遇到十三岁的小声了,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傅声在他怀里痛苦地蜷缩。裴野宽阔的怀抱几乎将他严实地包裹住。


    裴野笑着,声音也开始发抖:“或者我们不扯平好不好,嗯?答应我不要再变小了,为我留下来,可以吗?”


    没人回答。很快,怀中应激的颤抖愈发微弱,傅声在他怀里睡着了,也可能是昏过去了,没法分清。


    冰冷的水液在青年长裤的膝盖上晕开大片水渍,淡淡的血腥味道掩盖住雪松香。


    裴野俯首,在傅声歪倒着头时露出的颈侧埋下脸嗅了一口。


    傅声毫无反应,苍白的眼皮紧紧阖拢。


    终于,他把傅声一个打横抱起,站起身,转身向卧室走去。


    第113章 蓦然回首 除了孽缘,他一无所有。……


    一晃二十天过去。


    锅铲乒乒乓乓, 裴野腾出左手把电话按下免提:“最近你们两个倒是经常混在一起啊。有事?”


    电话里传来沈辞的声音:“都什么时候了裴野,你还有心情关心我们俩的事。傅声他状况怎么样了,你倒是和我们说说啊。”


    抽油烟机的背景音轰隆隆的, 裴野把蔬菜倒进锅里,哗啦一下沸开, 顿时掩盖了手机发出的声音。


    裴野拿起铲子:“这段时间声哥经常会头痛, 每次头痛发作, 他的记忆好像都会倒退一点, 其他方面也是……他现在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爱和我说话了。”


    电话里又传来另一个男声:“那他现在的智识,相当于什么水平?”


    是闻序。


    裴野隔着一整个厨房, 向外望去。


    客厅里所有玻璃和陶瓷制品都已经换成了塑料或者打不碎的一次性制品。地上新铺上了一块毯子,傅声正坐在上面,把积木慢慢堆叠起来,拼凑成城堡的形状。


    裴野转回头。


    “大概像幼儿园水平吧, 我不知道。”他说。


    电话里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闻序道:“裴警官,上次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吗?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 只要你需要,我立刻帮你联系重山医院, 联系我那位医生朋友。”


    裴野怕太久不动糊锅, 铲了几下锅里的菜,然后放下铲子,漫不经心地擦擦手。


    “治疗能达到什么效果?”裴野问。


    闻序:“我不是专业人士,没法夸下海口,不过有一点他们向我保证过, 想要维持傅警官现在的状态还是没问题的。喝了那个药,万一真的变成婴儿一样彻底无法自理的废人,和死了没有区别,甚至生不如死,到时候你只会更难做。”


    裴野转动旋钮把火调小:“……好。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电话里闻序似乎还有很多劝说的理由,却被统统堵住了。


    他哽了哽:“裴警官,我不是非要干预你什么——”


    裴野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盘子:“我知道。”


    照顾傅声起居这些天,基本的家常菜他已经得心应手。裴野加了调料,在锅里最后翻了翻,关火,把菜盛进盘子里。


    电话里的闻序:“我感觉你最近状态很怪,裴警官。压力太大的话可以和我们说说,遇上这种事不能全指望自己一个人扛着。”


    裴野淡淡的:“嗯,我还好。你们不用像临终关怀似的,对我这么小心翼翼干嘛,有事我还不知道向你们求助嘛。就这样吧,我得叫声哥吃饭了,啊。”


    说完他干脆地挂断电话,走出厨房。


    客厅里,傅声盘腿坐在地毯上玩得不亦乐乎,琥珀色的眼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上下睫毛又浓又长,在侧颜延伸出上翘的弧线。


    裴野在他身旁蹲下来,撑着身子坐在地上。


    傅声不看他,专注地摆弄玩具积木。


    裴野拿起其中一块,递给傅声:“这个放在屋顶的位置,屋顶。”


    傅声没接,继续调整积木房子的架构,拼了又拆。


    客厅里只有积木哗啦啦的碰撞声。裴野摸摸傅声的头发:“小声,吃饭了。”


    傅声眼睛眨也不眨,用力把两块积木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裴野又道:“小声,我是谁?”


    傅声停下来,鼻子短促地吸了口气,像猫儿嗅某种气味。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他转过头向厨房的方向看去,又面露迷惘。


    “是妈妈做的饭。”傅声呢喃,“妈妈,在哪?”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看着裴野的脸。但是裴野心里清楚,这些日子傅声已经把在厨房做饭的自己当成了兰矜,在他的认知中,或许在厨房给他煮饭的人一定就是妈妈。


    裴野决定转变思路:“妈妈来叫你吃饭啦。再不吃饭就凉了。”


    傅声扭过头看向他的脸。


    裴野惊讶,脸上勉强保持住正常的神色不变。


    他们近距离地互相看,直到傅声再次有了动作。他摇摇头,低头摆弄积木,口齿含混地蹦出几个字:


    “……不要。等他,一起。”


    裴野:“嗯?”


    他不知道这几个字是傅声在脑海中自认为对着谁说的。完全搞不懂含义。


    他捏捏傅声的脸:“怎么这么不乖。小声不应该听妈妈的话吗?”


    傅声拿积木的动作一顿,思考了一下,继续将积木垒好。


    “我等小野,一起。”傅声闷闷地说。


    裴野愣住。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带,猛吞口水:“……什么?”


    傅声抓起一块积木:“等小野,和我吃饭。还有,拼好这个屋顶。”


    积木房子开着空荡荡的天窗,不遮风也不挡雨,仿佛残缺最后一块碎片的拼图。


    裴野瞪大眼睛看着傅声。


    青年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突破不了这躯壳的孩子的灵魂。小小的傅声似乎把“小野”当成他的朋友,虽然妈妈做了饭,可是小野不在,他就固执地等待小野回来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玩。


    在这个小野还没有降生的时间点上,他会以怎样的方式,把两个小孩子的相遇合理化成一个竹马与竹马的故事呢。


    裴野不知道。他只是盯着傅声继续埋头收拾积木,这些日子傅声越来越瘦了,衣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的。


    傅声拿起一块积木左看右看,忽然稚气地微笑起来。


    “等小野回来,妈妈,”他自己肯定自己似的,道,“我最喜欢小野了。”


    *


    重山医院很快给裴野回了消息。


    评估了傅声的状况后,对面给出肯定的答复:可以维持住傅声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但是需要先接受一个月封闭治疗。


    换言之,进了医院,顾承影给他的解药也就彻底失去用武之地了。


    裴野斟酌良久,同意医院的治疗方案。


    第二天,裴野起了个大早。一个月时间太长,连他也不能探视,临走之前他希望能给傅声最后做一顿早饭。


    傅声被裴野哄着也起了床,衣服穿戴整齐,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旁。


    昨天晚上傅声的头痛又发作了。“小野”这个bug也随着新一次的头痛再次被清空,他再也不会跳脱出小野这个不该存在的印象,也彻底不会说话了。


    傅声在餐厅打瞌睡,裴野则在厨房做早饭。他的厨艺远没到可以随便点菜的程度,早餐大多是他买来的半成品,热一热就能上桌。


    他买了很多样,烧麦,包子,馄饨,打了豆浆又熬了粥,还煮了茶叶蛋,厨房俨然成了早餐店的后厨。


    “来了来了。”


    他把最后一样东西端上来,像个贤良的家庭煮夫似的。傅声微微垂着头,半睁着眼,迷迷糊糊的样子和小孩完全没有两样。


    裴野从没见过傅声这副模样,这些天他见惯了,可还是会觉得对方好可爱。可爱之余,心里也难受,但他尽量忽略这种不理性的感觉。


    他在餐桌对面坐下来:


    “小声,桌上都是你爱吃的,今天早上多吃一点。”


    傅声无精打采地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早点。


    裴野拿过一个茶叶蛋,边剥边说:“记得配合医生和护士。一个月后我接你回来,往后我照顾小声一辈子,好不好?”


    他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开始碎碎念:“小声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顾承影害过你一次,他的话不可信——算了,我们不提他,扫兴的家伙,小声不需要知道。”


    茶叶蛋剥好了,裴野把蛋放到碟子里,往傅声的方向推了推:“闻检查官给我介绍了他的一个很靠谱的朋友。连医生会每天告诉我你的情况的,也许一个月之后小声会好起来,会慢慢长大,变回十三岁,十八岁,二十六岁……那样我算不算重新把你养大了一遍?”


    傅声稍微抬起眼帘,盯着桌上那碗热腾腾的馄饨。


    他忽然伸手去碰馄饨碗。裴野以为傅声要吃,也伸手就要把碗推过去,二人的手同时触碰到碗,他却感觉到一股相反的阻力。


    傅声在把碗往自己的方向推。


    裴野懵了一秒,以为对方是想表达自己不吃馄饨的意思,便说:“好,我把它拿下去——”


    傅声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给,你。”


    他说。


    裴野的嘴巴停在张开的状态,瞳孔缩小。


    “给我?”他难以置信地重复。


    傅声指尖抵住碗沿,把馄饨往对面推动几厘米。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野,点头。


    终于,傅声说:“馄饨,汤,最好喝。爱喝。”


    裴野的脑子里轰然炸成灰飞烟灭,他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身子前倾,屏住呼吸看着傅声的脸。


    “小声,”他牙关都在上下打架,“我是谁?”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二十一岁的裴野的身影。


    “你是,小野。”他回答。


    时空以小小的一方餐桌为圆心,三百六十度光速抽离、坍塌、崩落,裴野瞳孔失焦,呆坐在原位,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跌入回忆的四维裂隙,混沌碰撞中,他被甩脱在七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餐桌旁,眼睁睁看着一个黑头发的瘦小男孩把埋在馄饨碗里的脸抬起,对着桌对面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沉声道:


    “谢谢你做的馄饨。”


    “我没饭吃,靠这几条街上卖馄饨的收摊后给我两碗馄饨汤喝。你做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你做的,最好喝。”


    裴野突然猛地起身,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去客厅沙发,抓起手机,双手发抖地拨下一串号码。他跪在地上,电话一接通,立刻对着电话那头道:


    “不去封闭治疗了,连医生,我们不去了。”


    电话里:“裴警官你怎么了?是出现什么情况——”


    裴野突然哈地怪笑了一声。


    “他刚刚认出我来了,”裴野喃喃自语,“他认得我是小野,他记得。”


    他脸上呈现出又哭又笑一样的表情。


    “我不能送他走,连医生,”裴野说,“当年他没有送我走,如今我也不能,我更不能……我答应过不放开他的手的。对不起连医生,麻烦你白跑这一趟,对不起,对不起……”


    “裴警官你在说什么啊?到底——”


    电话挂断了。


    裴野把手机放下,撑着沙发站起身。


    傅声还坐在那,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再次陷入沉默,对裴野一惊一乍的举动毫无关心。


    裴野走回去,在椅子旁蹲下来,仰头看着傅声发呆的侧脸,两手扶上他的膝盖骨,晃了晃。


    “哎,不走了,声哥。”他笑道,“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就像当年我喝了你的馄饨汤后,你就决定……”


    他慢慢不说话了,呼吸却越来越重。


    傅声像漂亮的仿生娃娃,静静坐着,偶尔眨一下眼帘。


    裴野的眼眶一点点变红了。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哽咽起来。


    “可那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他像是突然卸下了某种背负多年的包袱,含泪仰望着傅声,“其实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知道你会心软,会因为我是个连馄饨汤都喝不上的小孩而同情我,一切都是我精心设计好的!我是个,我是个坏小孩,我不该贪图的,可是除了声哥给的情分……”


    除了孽缘,他一无所有。


    二十多天来压抑的痛苦再也无法忍耐,裴野伏在傅声腿间,嚎啕大哭。


    “我不要你走了声哥,”他抓紧傅声的手,抵在额前,“我不想丢了这七年的回忆,我不想余生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我想自私一回,可是用你的命赌一把好残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餐厅里回荡着青年的抽泣声。


    自始至终,傅声身体岿然不动,面上无悲无喜,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


    一天过去。


    首都某疗养院内。


    “先生您好,我们这里有规定,进入这个房间探视前请先登记。”


    裴野说了声好,结果登记簿签下日期姓名,推开门走进屋。


    说是疗养院,房间内的陈设却极其简朴,几乎到了只能维持必要的生活所需的程度。


    裴野关上门。房间小圆桌旁摆着一把轮椅,一个身影侧对着他坐在里面。


    那人慢慢把轮椅转过来,与裴野面对面。裴野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后,对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是你吗?”他问。


    裴野眼色沉沉地盯着他。


    “是我,”他看向轮椅上那人涣散、空洞的瞳孔,“我想着,是时候来看看你了,裴初。”


    第114章 蜕生之日 属于相爱的人们冲破黑暗的新……


    坐在轮椅上的正是裴初。


    青年看起来转了性子似的, 心平气和道:“哦,你现在也拥有菩萨心肠了,裴野, 真是慈悲为怀。”


    裴野将自己的亲兄长从头打量到脚。


    裴初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条腿平放在轮椅脚踏板上。


    两张相似的脸面对, 可只有裴野的视线确确实实落在对方失去聚焦的眼中。


    裴初淡然一笑:“我说错了, 其实从你那颗子弹没能要了我的命时, 你就已经在践行你那高尚的道德观了, 对吗?”


    裴野皱眉, 不语。


    裴初推动轮子,往他的方向挪动:“你的枪法很好。一颗子弹, 却能伤到不同的神经,让我变成了一个看不见又半身不遂的废物。”


    轮椅停在裴野面前一米处。裴野说:“因为你活该。七组的阿顺哥因为你,一只眼睛失明,韩景谦的一条腿瘸了, 被迫提前退役。所以我要你一双眼睛,一双腿,双倍偿还。”


    “余生每一日,你都会在这个疗养院度过, 囚禁终生,这是你的报应。”


    裴初哂笑:“取走眼睛和腿, 是因为我罪有应得, 还是因为我其实罪不至死?”


    裴野不说话了。


    裴初闭上了眼睛:“不过你其实已经达到你想要的效果了。作为我的好弟弟,还有谁比你更懂得怎么折磨自己的亲哥呢?”


    裴野冷哼:“没错,让你亲眼看见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被毁灭,可比一枪崩了你更绝望——哦,我忘了, 你现在看不见。”


    裴初居然被这句话逗笑了。


    “真是个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他感叹。


    裴野深望着他。明明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被监控在这,但有一瞬间他忽然还是生出了熟悉的忌惮感,那种冷意让裴野霎那间萌生出对自己决定的怀疑,可也只是须臾,便被打消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他道,“我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坏种,我能对你做出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


    裴初:“是么。我倒是越来越难以界定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了。”


    “有些事情,民主派做不得,就需要我这个坏人来做。比如惩处你。”


    裴初摇摇头。


    “我看未必。”


    裴野以为他在冷嘲热讽民主派:“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我和沈辞都清楚,水至清则无鱼。只有好人是没办法统领一个国家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裴初说,“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也不像你口口声声说的‘坏人’。”


    裴野愣了愣。


    裴初双手十指交叠,搁在大腿上,与从前开会时习惯性的姿态没什么不同。


    “好人和坏人,这种概念听起来太可笑了。这世界上只有好得不纯粹,和坏得不彻底的人。”裴初幽幽道,“让我半死不活地困在这,不就是你心狠却又不够狠的结果吗。”


    裴野眼里的光慢慢沉下来。


    “往后我或许不会再来看你了,裴初。我有考虑过留着你的命,会不会等同于留下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不过就算真的有打开盒子的那一天,我也有的是办法应对。”他说。


    裴初轻蔑地哼了哼:“我无所谓。”


    裴野想问这句无所谓是针对那句话回答的,可是他忍住了。他正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裴初在他身后问:


    “猫眼现在怎么样了?”


    裴野搭在门把上的手一紧。


    他回过头:“你在疗养院里听到什么消息了?”


    “我猜的。如果猫眼平安无事,你至少会带着一些耀武扬威的情绪来找我,可你没有。”


    裴野脸色更加阴沉。裴初看不见,却也不在乎,呵呵一乐:


    “有些秘密,想必你早就知道了。被亲哥最后摆了一道的感觉怎么样,裴野?那药一定让你很头疼吧。”


    裴野脸颊肌肉微微抽动,却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夺门而出。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裴初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向后靠在椅背里,感受着窗外冬日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庞。


    他仰起头,把手搭上轮椅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良久,男人勾起唇角,自言自语地说道。


    *


    日落月升。


    裴野把客厅的灯关上,将日历撕下一页,丢进垃圾桶。


    今天是傅声苏醒后的第三十天,顾承影宣判的死亡倒计时的最后一晚。


    他把冰箱冷藏层里小心存放了一个月的解药拿出来,放在桌上。幽蓝色的液体让人无端联想到一种未知的危险色彩。


    傅声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腿,身上披着薄毯。


    这些日子青年身体一直忽好忽坏,裴野除了应对他不断倒退的精神状态,还需要照顾他的身体,防止傅声旧伤复发。


    裴野拿着解药,走到客厅。砸坏的电视已经换成了投影仪,墙上挂着幕布。


    他在傅声身边坐下,对着貌似神游天外的青年道:“小声,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把药喝了吧。”


    傅声没动弹。裴野一早就猜到如此,如今傅声和会动的植物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他把解药打开,轻轻扳住傅声的下巴,帮他把药喝下去,看着瓶子里的液体一点点变少,见底,一滴不剩。


    傅声喝了药,或许是因为味道不佳,稍微皱了皱眉,一声不吭。


    裴野紧张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瓶子。


    他想象中那种堪比电影里喝了药后立刻毒发,七窍流血的夸张场面并没有发生。自然,药想要被消化直到起作用,还需要很久。


    他舒了口气,为自己的天马行空感到可笑。


    而后他将人搂进怀中。傅声顺从地被他抱着,也不用力对抗,身段都意外的柔软。


    裴野在他耳朵上亲了亲:“小声,我们做点什么消遣一下好不好。”


    他自顾自提议:“当初我在H大上学,除了奖学金,平时想买点什么就自己做兼职,想着不多花你的钱,给你添负担。”


    “你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发了工资就请你看电影?可还没等我兑现,你就接到任务,去抓捕春风和他的养父,后来你们执行任务,咱们的人生全都变了样。”


    “我们来看个电影好不好?”他把投影仪打开,拿着遥控器挑挑选选,“新买的,你看,和电影院没区别,又大又清晰,而且比电影院舒服。我可以抱着你,这里只有咱们两个。”


    傅声的聚焦随着画面的变动,轻轻移动,下意识地追随。挑来挑去,那些爱情片,动作片,恐怖片裴野都感到不满意,最后干脆随便选了一个纪录片播放。


    是一个自然纪录片。画面里都是高清摄制的风景,各种动植物交替出现,旁白配音也很少,音乐声舒缓,作为一个纪录片非常单调,可是不妨碍裴野看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充当解说,指给傅声看:“喏,这个首都动物园里不也有吗?我听说,在大象眼里的人,就和人眼里的猫咪一样可爱。像我眼里现在的小声一样可爱。”


    土味情话,然而无人接招。不过好在傅声居然真的有点看进去了,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种原始的新奇画面所吸引,眼眶微微放大,认真地看着幕布。


    裴野被逗笑,笑着笑着,鼻子又有点发酸。


    他仗着长手长脚把人搂紧,二人亲昵地窝在沙发里。


    “一共十二集呢。”裴野捏捏傅声的脸肉,“喜欢的话,今天一晚上我们只看这个。”


    精神错乱以后,傅声对于睡眠的依赖程度也呈现剧烈的波动。有时他整天整宿睡觉,有时又精力十足,彻夜失眠。


    今晚他则更倾向于后者。他们一直看到后半夜,伴随着纪录片和裴野的絮絮叨叨,傅声一直没什么异常反应,这几乎让裴野的信心又重新燃起来了,到后来变成他靠着傅声,没骨头似的。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声哥,”裴野摆弄傅声的头发,“我感觉你好像从来都没说过喜欢,可是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过去你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现在倒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说不出来。”


    傅声毫无知觉似的,继续盯着画面看。


    裴野靠着他,低低地笑。


    “马上就要天亮了,声哥。”他说,“咱们的这七年,就像今天这一夜一样,过去得好快。好多事回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动了动,把腰间别着的某个东西抽出来,放到一边。


    是一把手枪。


    这是裴野从特警局偷偷拿出来的。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傅声死了,这里面的最后一颗子弹就留给裴野自己。


    然而裴野脸上并没什么异常神色。他靠着青年消瘦的肩,闭上眼睛,感觉到荧幕上的光一闪一闪的,透过眼皮照进来。


    傅声任他靠着,几乎一动不动,像一具瓷白温热的雕塑。


    裴野弯了弯唇:“声哥,在码头的时候你说,这七年于你已经很满足了。可对我来说,这七年不光是快乐和满足,而是你多赋予了我的一段生命。”


    他笑着叹气:“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早就停留在十三岁啦。”


    从来被轻飘飘一句带过的前十三年,是他活在阴沟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的,原本的人生。


    他不介意阴暗的过去,却不想和傅声提及。


    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和有了傅声的人生比起来,过往的苦难都显得再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声哥给他做过的每一顿饭,下雨天放学路上撑过的伞,第一次过生日吹下蜡烛时对他喊出宝贝的口型,以及风雨飘摇之下,从没放开过的手。


    如果经历的苦难只是为了见到他的必经之路,再崎岖的路便也都不那么漫长。


    时钟不知不觉走过一格。


    突然之间,傅声身子一震,紧接着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


    “唔……”


    青年蜷缩身体,紧闭双眼,痛苦地捂住头。


    裴野忙把人抱进怀中:“不怕不怕,声哥,小声,马上就要过去了!”


    他连声安抚,可怀中的人根本听不懂,只是一味地喘息,抖如筛糠。


    裴野感觉到对方的脸埋进自己怀中,他按住傅声的头,手指插进发间,凭着一个月来摸索出的经验为他打着圈按摩:


    “只是这一阵子,小声坚持一下……不论结果怎么样,只要痛这一小会就不痛了,我保证,我保证……”


    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药效发作了。


    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最后的阶段,是解药还是毒药,完全取决于傅声自己,而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甚至不能帮他缓解一丝疼痛。


    裴野从不信命,可事到如今,他除了抱紧自己的心上人,向上苍祈祷,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无人注视的荧幕上,纪录片不知何时已经播放到最后一集。微型摄像头对准了树丛枝叶上的茧,小小的白色茧蛹微微蠕动着。


    傅声忽然身体猛地一抖,缩在裴野怀中隐忍地呜咽了一声,脊背绷紧,几近痉挛。


    裴野忙捉住傅声想要扯住头发的手:“马上就好了声哥!再忍一下,乖……对不起声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忍直视,闭上眼睛,在痛得咬紧牙关直打冷颤的傅声额角吻了吻,再开口时却鼻音浓重:


    “都怪我,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可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声哥,是我害了你……如果这次你没有挺过来,我也没有苟活在世上的必要,没有你我一天也坚持不了,我早就该死在十三岁。”


    “别担心声哥,我会陪着你,不论是生是死我们都不放手,好不好?”


    夜色蜕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沙发,客厅,房子,乃至整个世界都退化为宇宙最初混沌黑暗的样子,裴野闭着眼睛,死死地,紧紧地把他的挚爱抱在怀中。


    回忆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脑海中闪烁,如黑暗中围绕着他的萤火虫。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这是否就是他们命运的终焉。浩瀚无垠的时空间里,七年的宁静生活如流星坠空而逝,他抓不住,回不去,可他知道这些幸福真实存在过。


    他们的爱真实存在过。


    因为傅声的爱,他被留在人间,拼凑起残缺的灵魂碎片,与心爱之人相依为命,整整七年。


    怀中人又是猝然一震,短促地痛喘一声,柔软的脸颊蹭过裴野颈侧,身子彻底瘫软下来。


    灵肉分离般的悬浮感瞬间消失。


    裴野惊慌失措地低下头,扶住傅声的肩膀晃了晃:“声哥?”


    没有回应。


    傅声脸色纸一样白,浑身冷汗,眼皮阖拢。


    裴野的手哆嗦起来,他又摇了摇青年,却没得到一点动静。


    裴野的手慢慢滑下来。失去了支撑,傅声也重新软绵绵地倒入青年宽厚的胸膛,苍白的指尖垂下来,擦过裴野的手。


    良久,客厅里传来万念俱灰的笑声。


    裴野靠回沙发靠背里,闭着眼睛:“原来如此。结束了,都结束了……”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命运的天平并没有青睐于它。


    看来这就是结局了。


    他没睁眼,单手搂着怀中人瘦到不堪一握的腰,另一只手摸索着,向方才放在沙发上的手枪探去。


    他抓住手枪,熟练地单手上膛,刚握住手枪时他的手指还有点颤抖,可等他握紧了枪柄时,右手却出奇的稳。


    裴野把人拥紧,仍旧闭着眼,偏头蹭了蹭失去意识的人微凉的脸颊。


    “看来死也没那么可怕嘛,声哥。”他轻笑,“一想到要去见你,心里就好受多了。到了另一个世界,记得像十三岁时那样,早点找到我,接我走啊。”


    他的手指勾住扳机。


    下一秒。


    “唔……”


    嘶哑的、微弱的、熟悉的声音。


    怀中的躯体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裴野身体过电般抽搐,霍然睁开眼。


    手枪当啷一下掉在地板上。


    裴野瞳孔剧烈收缩成一道竖线,嘴唇嗫嚅,震惊地看着怀中人像猫儿似的伏在他怀里蹭了蹭,顶着凌乱的长发,缓缓睁开眼。


    他颤抖的双手试探性地,缓缓握住傅声的腰肢,得到对方一声闷哼后又吓得一震,随后生怕错过什么似的牢牢攥紧。


    他鼻翼翕动着,喘息愈发粗重:“声……”


    傅声虚弱地小口倒着气,纤长睫羽艰难抬起,对上裴野惊愕的视线。


    青年虚弱地微微张开唇瓣:


    “小,野。”


    裴野的呼吸一瞬间停滞。


    傅声虚弱极了,脖颈仿佛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说话也几乎只有沙哑的气音,琥珀色的瞳孔轻微涣散。


    他垂下眼帘,奄奄一息地轻咳着,咬住嘴唇。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傅声哑着嗓子,缓慢地呼吸,“梦到最后,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痛不欲生,可痛过之后,梦就,醒了……”


    他感觉到身下传来压制不住的颤抖,强撑着精神抬眸看去。


    却对上了一双包含热泪的,黑色的眼睛。


    裴野吸了吸鼻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回抱住傅声,失声痛哭。


    “声哥你真的回来了……”


    泪水打湿了衣襟,裴野抱着怀中人,哭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我们做到了,声哥,我没放开你,我们都没放开彼此……”


    客厅里只剩下青年喜极而泣的哭声。


    荧幕中央,方才那个挣扎着的茧蛹已经破开一个缝隙,蜕生的蝴蝶挣开坚硬的束缚,破壳而出。


    与此同时,一轮初升的朝阳从天际线下缓缓升起,阳光划破长夜,昭示着黎明的诞生。


    新生的朝阳照亮了联邦一望无际的大地,也仿佛宣告着,属于相爱的人们冲破黑暗的新生之日,终于到来。


    第115章 岁岁朝朝 长长久久。


    一周后。


    冬日的浮云散去, 阳光洒满墓园。


    细烟从墓碑的香炉前升起,沈辞直起身,后退两步, 与裴野并肩站在一块儿。


    两块墓碑并排挨在一起,底下摆着一对老夫妻的照片。


    “王阿婆没有儿女, 以后有我们常常来祭拜, 她在地下应该也能安息了吧。”沈辞说。


    裴野双手插兜, 看着碑前王阿婆的黑白照片。


    “你能做到如今这番事业, 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告慰了。”良久, 裴野道。


    沈辞不置可否。


    他们伫立片刻,沈辞才道:“一年后我大概就会进入参议院了。他们本想要我现在就进去, 可我没有经验,不能服众,也不够深入底层了解民间疾苦……这一年,我想让自己沉下心来, 至少在首都周边先实地考察过。”


    香炉里慢慢抖下薄薄的一层香灰。


    半晌,裴野又道:“沈老师,恭喜。”


    沈辞笑笑,挠了挠后脑勺那乍眼的红头发, 还是不接茬。


    裴野:“你应该是联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参议员了。可不要辜负大家的期待,好好干啊。”


    “你个小年轻还对我语重心长起来了。”沈辞笑骂一句, 转念道, “对了,现在风波也都已经过去,你还准不准备回H大读书?”


    裴野摇头。沈辞曲肘侧怼他一下:“老哥我可以稍稍动用一点关系,让你来我们G大继续完成学业。G大金融系可是一绝,我瞧你就挺有投资炒股的天赋嘛。”


    裴野不为所动:“我现在还挺喜欢特警这个职业的。虽然我是半路入行, 不过目前适应得还算不错,就这么稀里糊涂干下去吧。”


    “是想当警察,还是有官瘾,盯准了局长的位置啊?”


    “不敢不敢,”裴野眼睛往上翻了翻,做思考状,“唔,也不好说。”


    两个人吃吃地笑了一会儿。


    “无耻。”沈辞评价。


    裴野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皱了的衣领:“那你呢?你作为民主派的头头,对民主派将来有什么规划?”


    沈辞忽然沉默。他重新看向那墓碑,照片上的王阿婆一脸憨厚和蔼的笑。


    “我不是什么‘头儿’。”沈辞沉声说,“未来只会有民主派,不会有民主党。民主派不会成立任何组织和政党。”


    裴野转过头,意外地看着他。


    “你认真的?”


    “民主派只不过是时局酝酿出的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罢了,这个派别不该存在,就算存在,领导他们的人也不该是我。”沈辞说,“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裴野。我意已决。”


    裴野深深望着他:“你怕自己也摆脱不了这个宿命,因果?”


    “能摆脱吗?”沈辞也看向他,“人类的贪念永远不可能被改变。我只能尽我力所能及,用外力来遏制别人,也遏制我自己。我希望民主派永远不会有重蹈覆辙的一天。”


    他苦笑一声:“我这种想法,算不算有点悲观?”


    裴野盯了他一会儿,摇摇头。


    “你很清醒,”他认真地说,“而且,沈老师,你是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我很荣幸能和你这样的人走上同一条道路。”


    他们言尽于此,心照不宣地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王阿婆的墓碑。


    冬日里难得的阳光正好,连冰冷的石碑似乎都被晒得暖意融融,如沐春风。


    “真可惜王阿婆没有看到,”沈辞说,“可也就是因为时刻记着她的这份没法弥补的遗憾,我才能够提醒自己,永远不要走上歧路。”


    裴野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忽然看见地上沈辞的影子一动,只见沈辞拎起从二人找到老夫妇墓碑时就顺手放在地上的包,拉开拉链。


    “不过有些东西还是来得及补偿的,”沈辞拿出一样东西,笑道,“这个给你,请替我转交给傅声。”


    裴野愣了愣,下意识接过。


    他低头看去。


    是一封平平整整的,烫金的聘书,上书首都警官学校六个书法体大字,他翻开一看,里面抬头赫然是傅声的名字。


    “这……”


    “当初在别院,我曾经因为媒体报道的事,对傅声的身份和心志有过怀疑。”沈辞诚恳地看着他,“如今他身份特殊,如果回到警备部,回到特警局,一定还会被残余势力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于他而言也不好。”


    他顿了顿,“所以,对于他因为我的怀疑而自证清白的事,还有他不能回到特警局的事,我由衷的抱歉。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的档案的事情我已经和最高检的闻检查官一起想办法解决了,至于这个聘书,是我对他不能重返岗位的补偿。”


    裴野惊讶抬眸:“沈老师……”


    他想说多谢,可沈辞自嘲一笑:“我听不得矫情的话,算了啊。”


    他拍拍裴野的肩。


    “你们两个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裴野。我留在这儿继续陪王阿婆说说话,你快点回去看看你家那位傅声同志,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吧。”沈辞说。


    *


    裴野打开家门时,一个月以来那种提心吊胆的恐惧让他条件反射地产生了一种应激的紧张。可很快,厨房方向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父亲,您返回联邦的机票买好了吗?到时候我和小野开车去接您。”


    “不用了,赵二他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好,早就把这个活儿揽下了。想来也是,回国的时候联邦应该是半夜,你现在还是少熬夜为好。”


    “没那么严重的,父亲。听小野说,您回来之后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重新回到特警局任职了,是真的吗?”


    “民主派已经给我消息了,其实原本我也不打算回去,不过现在确实有很多工作需要主持……诶,裴野呢?怎么光听你提他,不见他影子?”


    裴野换了鞋,把聘书偷偷放到餐桌上,走过来。很快,浅栗色长发的身影从拐角探出,四目相对时,青年琥珀色的眸子里流露出惊喜的光。


    “他刚好在呢,”傅声拿着手机,“小野,父亲找你。”


    裴野笑着把手机接过来:“爸,刚去办了点事。您找我?”


    电话里傅君贤哼了一声:“往后我们可就是上下级关系了,裴野。你实战经验在我这里勉强过关,不过理论基础薄弱,阅历么也不够……回来之后,我会用更加严格的标准对待你,不要指望在我手底下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


    看样子这是不接招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傅声对他撇撇嘴,做了个口型:“小时候他对我也这样……”


    他不说裴野也心下了然。于是裴野欣然道:“是,局长。以后请您看我表现。”


    傅君贤语气板板的:“……其余的往后见面了再说。让傅声接电话。”


    裴野诶了一声。傅声凑过来:“在呢父亲。”


    傅君贤语气这才稍有放缓:“刚刚你跟我说的事,我总归还是不放心。你工作太拼命了,明明咱们家里不差钱,你现在需要静养,不应该太操劳。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傅声俯身向电话凑得更近了些:“当然了父亲,我最近状态可好了——”


    “他说谎!爸,”裴野唰地把手机举高,“他晚上不早睡,洗完澡不让我帮他吹头发,吃饭比小猫儿还少,哄着也不肯多吃,我说他他还不听!”


    “什么?真有这事?”


    傅声一个激灵:“我哪有?!父亲你别听他胡说……把手机给我!裴野!”


    “不给!”裴野把手机举过头顶。


    “这是我的手机!”


    他们在厨房门口缠斗起来,裴野一手举高,另一只手把人黏黏糊糊地按在怀里,却不料这一周傅声确实恢复得不错,力气比想象中大了不少,他没稳住重心,后退两步撞在门上,傅声吓了一跳,也刹不住车扑进裴野怀里:


    “给我——啊!……”


    所有的动静在那声令人浮想联翩的惊喘发出后,戛然而止。


    裴野:“……”


    傅声:“…………”


    “……”傅君贤:“小声啊,爸爸还是要提醒你,虽然现在爸爸不反对你们两个在一起,不过要有节制,至少白天别——”


    “父亲!”


    傅声忍无可忍,一把从笑得直不起腰的裴野手夺过手机,耳朵都飞上红晕。他几乎咬着牙对电话里的男人道:“不说了,我们还有事,先挂了。”


    他挂掉电话,崩溃地把手机重重放在流理台上,一抬头,看见裴野含笑对他挑眉:


    “还有什么事啊,你不怕他老人家误会?爸都说了最好白天不要,你还火急火燎地挂电话……”


    傅声伸手要去捂他的嘴:“你还胡说?!——”


    他的手伸出去,却被意外塞了一个东西在手上。傅声讶然,把东西翻过来:“这是什……聘书?”


    青年把聘书翻开,反复看了好几遍,满脸写着难以置信。裴野嘻嘻哈哈的笑意慢慢消退,眼里的温柔如海浪退去后露出的细腻沙滩,一望无尽。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傅声耳畔一缕过长的鬓发,挽到耳后。


    “沈老师拜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看起来,往后也要叫你一句傅教授了,声哥。”


    傅声低头看着聘书,良久才反应过来似的,怔怔地笑了一下,将聘书珍重地合拢。


    “替我谢谢沈老师。”他轻轻说。


    “这是你应得的,声哥。”裴野柔声道。


    他们不再是刚才那样闹着玩儿的姿态,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傅声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野笑容慢慢褪去,眸中闪过一丝偏执神色,不由分说搂住傅声的后腰,掌心贴住单薄布料下微微凹陷的那一块腰窝。


    傅声于是顺从地往前一步,回拥住裴野的脖颈。明明是被人搂在怀中,可傅声看上去却更像是安抚的那一方。他的手在裴野脑后从上到下摸了好几下对方的黑发。


    “好啦。”傅声在他耳边道。


    裴野把人抱紧,偏过头在傅声颈侧用力嗅了嗅。傅声忽然觉得他这样子更像一条大型犬了,不禁轻轻笑出来。


    “别笑,”裴野一改方才的开朗模样,闷闷道,“一点也不好笑。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每次推门回家前都会心慌,我怕这一切都是我疯了之后的幻想,我怕如果……”


    这几天他总是恍惚,喜欢出神地盯着傅声,对方视线离开自己分寸他心里就格外没有安全感,偶尔傅声回头看他时,青年才会迅速收起眼里阴沉的光,可即便如此,一切也都逃不过傅声的眼睛。


    “没有如果。”傅声打断他,“你做到了,小野。从始至终,你都没有放开过我的手。”


    裴野眼里的光越发深沉,喉结急促上下滚动。他掐紧傅声单薄的腰侧:“声哥,我们回卧室好不好。我好想亲你。”


    傅声脸贴着他颈侧蹭了蹭,低笑:“父亲说了,白天不可以呀。”


    可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裴野咬牙,恨恨地在傅声发间亲了一口,咬牙切齿地把人抱起来,往主卧走去:“那也回卧室。该午睡了。”


    傅声挣扎不过,被半抱半扛着回到卧室,“丢”到双人床上,又被裴野欺身压下来,二人吻了个七荤八素。几番下来傅声早已经招架不了,感觉有一只狼犬压在自己身上乱咬乱舔,又喘不过气来又觉得好笑:


    “小野,小野……!”


    裴野这才撑起身子,有些阴郁地看着他:“都说我是狗了,让狗咬两口又没什么大不了。狗就是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心爱的玩具没有被弄丢的。”


    玩具这个比喻有点怪,不过看在心爱的这个前缀上,傅声选择不去追究:“好了,往后我听你的,按时吃饭睡觉还不行嘛。”


    裴野这才稍稍满意了一点。他从傅声身上下来,坐在床上。


    “声哥,我其实希望你还能风风光光地当回你的警察。”他说,“这两天我总是自责,当初我要是处理的更好一点……”


    傅声也坐起来:“我在亲军派手底下这个事实永远也不会变,就算沈辞知道我的心思,也总会有人不理解。现在的处理方式已经是最完美的了,更何况,我真正想做的也不仅仅是当一名警察,我想实现的事情,也不非得靠特警这个职业实现。”


    裴野想捏捏他的脸,想起对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自己搓圆捏扁的孩童状态的傅声,悻悻收手:


    “那你想怎么做?”


    傅声微笑:“还记得救尽欢出来时,转移安置他的那个房子吗?”


    裴野:“你是说,我送给你的那一间独立的二层门市?”


    傅声点点头。裴野愣了一下:


    “声哥你的人生理想,难道真是开个咖啡厅?”


    傅声不语,抬手反在裴野脸上掐了掐。


    “喂!”裴野叫起来,“老婆你干什么,你的alpha脸上有红印子,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小心外人说你家暴……”


    傅声噗嗤一乐。


    “当然不会。”傅声说,“我早就想好了。未来我要做的,是我这一生很早就想实现,却一直没机会完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