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计留春 哪怕他真的再也不要我这个坏……


    政变之后, 政府对舆情管控严格,小的报刊媒体更是艰难维生。可今日午休时分,闻达路的中兴报社却罕见地来了不少人。


    “这地方安全吗裴野?我可是把信得过的都叫来了!”


    印刷室内, 沈辞不放心地站在窗边向外张望,裴野倚着打印机:


    “这小报社之前因为写了不少反对亲军派的文章, 早就在破产的边缘了, 我给他们投资, 让这些人继续用笔杆子打仗, 顺便把这儿作为咱们的临时据点。”


    沈辞回头:“你哪来的钱?”


    裴野翻了翻眼睛:“沈老师, 我怎么说也算是党内的未来之星,想巴结我的人上赶着排队……”


    “不说实话, 是不是?”


    “好吧,”裴野说,“其实是我拿卫宏图给我的钱投资了一下,运气不错, 稍微赚了点。”


    沈辞惊讶:“你管这叫稍微?光是报社的房产就要多少钱呢!”


    “还好吧,我就当这是沈老师对我具有投资眼光的夸奖了。”裴野撇嘴,“再说,我不过是让赃款造福一下老百姓罢了。赚再多也是应该的。”


    沈辞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


    外头的交谈声越来越大, 裴野歪歪头:“走吧,一会儿靠你了, 我给你打助攻。”


    沈辞看了看门外坐着的那些议员同僚, 呼了口气:“我们已经失望太多次了……裴野,希望你真能让这结局变得不一样。”


    说罢,他率先走出狭小的印刷间。


    ……


    “沈辞,你这是在做白日梦!”


    中兴报社会议室内,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议员一拍桌子, “把大家伙叫到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事?现在风声这么紧,这样会害了大家的,你明不明白?!”


    会议室内坐着二十来人,虽然再没人说话,气氛却骤然沉重下来。


    裴野靠在门口,抱着胳膊冷眼看着最前头的沈辞。


    沈辞却并没如他一贯的个性那般炸了毛:


    “新党会因为民主派不生事就真的放过我们吗?461号提案咱们可都投了反对票,他们早看我们不顺眼了。说句不好听的,在座各位有几个的家现在没有被新党人监视?”


    那人哽住了。


    会议室内,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不约而同地变得阴沉。


    沈辞这话,无疑是扯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没人会傻到感觉不出自己的住所、亲友被人跟踪监视,只是说出来实在难为情,谁也不愿提及罢了。


    “大伙不是没尝试过,体面的不体面的招数都用光了,就差撒泼打滚了!”又一个议员叹气,“有军权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好一句有理说不清。”


    忽的一声哼笑,那个刚率先质疑沈辞的议员扭过头:“你这家伙到底是谁?”


    裴野没理会他,换了个姿势靠在墙边:


    “新党大权在握,你们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过是希望他们良心发现施舍民主派一些权利,和乞讨也没什么区别。”


    那议员脸色一黑:“你……”


    “有理说不清,换个喉舌替你们发声不就好了?按你们的老路子,当然永远没有撞破南墙的一天。”


    “一个嘴上说要推翻自己组织的家伙,也敢——”


    “大哥,您先听他说完。”沈辞忙伸手拦住要站起身的同僚,回头瞪了裴野一眼,“要说就好好说,别卖关子!”


    裴野笑笑:“行,沈老师发话了,这面子我必须要给。”


    他看着男人气鼓鼓地坐下,继续道:“新党有底气,无非是他们认为自己有武装、有军队。可想要推翻宪政,就是说破了天他们也名不正言不顺,越是紧抓舆论,越说明他们心虚。”


    “现在新党最大的弱点无非有两个,”裴野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出师无名,新党本就不代表民心,但凡有人曝光他们背地的龌龊勾当,他们没法对于民众的反对坐视不管;第二,自大轻敌,他们以为控制军部就天下无敌了,却树敌太多,尤其是和警备部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差。”


    屋内冰封的氛围有所松动,有人若有所思道:


    “说起来,当初老军部为了拉拢警察,可没少给他们放权让利,据说警备部私下早就有自己的武装……”


    沈辞颔首:“鹬蚌相争,加上舆论施压,新党不敢大张旗鼓地抓人,够他们喝一壶的。”


    “说得轻松,可具体要怎么挑拨他们的关系?”


    裴野弯了弯唇:“沈老师刚刚不是说了么,警备部这边各位放心交给我。我手里还有不少新党贪污腐败的证据,诸位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曝出来……”


    他对着那陷入沉思的年长议员轻轻一笑:


    “先生,有兴趣听一听详细的计划了吗?”


    男人没有动作,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


    “看来大家还没完全把我当自己人,不过没关系,我与各位志同道合,总有一天会让各位接纳我的。”


    裴野笑着拍拍沈辞的肩,转身往外走去:


    “接下来麻烦沈老师了,我在外面给大家放风。”


    *


    和国安的第一次联合行动以失败告终,专案组里不少人对此都怨气冲天。


    然而隔天一早,这次行动中至关重要的两个人物却纷纷没有到场。


    其中一个人便是傅声。傅声同时兼有为军部和新党复原轮渡系统的职责,任务失败后裴野作为他的“监视人”和直接上级,越过所有人为傅声打了假条,让他接下来的几天专心轮渡复原工作。


    对此,卫宏图和裴初两边都并没表示异议,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另一个缺席的,也正是在商照的酒局上“力挽狂澜”的裴野本人。


    转天当晚,首都“不夜城”内。


    “裴先生,这边请。”


    包房门关上,赵皖江看着裴野将鸭舌帽摘下,啧了一声,把牌桌上的两杯龙舌兰往前推了推。


    “大晚上戴墨镜,你到底是怕人发现,还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他挖苦道。


    裴野把墨镜摘下,灯光在青年微陷的眼窝里打下阴影,衬得眉目更加黑白分明的冷俊。


    他在牌桌另一边坐下,刚要拿过自己那杯龙舌兰,赵皖江忽然反悔了,劈手把杯子夺过来:“算了吧。”


    “我酒量没这么差,你知道的,二哥。”


    “不是这个事,”赵皖江一脸嫌弃,“你小子不是吃了我一枪子吗?伤筋动骨一百天,万一有什么不良反应,喝死在我这,我他娘的倒还有罪过了。”


    裴野没说自己昨天顶着伤和那商照愣是喝了好几轮,想了想还是道:“轻伤不下火线嘛。”


    “说正事,”赵皖江随手捻起桌上的几枚骰子把玩,“韩总有消息没?还有其他人的事都怎么说?”


    裴野看着在赵皖江手里灵活翻转的几粒骰子,道:“已经联系到了,除了陈姐和魏超哥,其他人现在都藏在安全屋,食品药品不足够的我都想办法送物资过去了,至少够他们再挺过两个月。现在实际还不成熟,等专案组的事儿结束了,我会想办法给大家建立固定的联络渠道。”


    赵皖江一咬牙:“就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啊,难道在这之前一点大家就只能待命?他大爷的,我们七组人就没这么窝囊过……”


    裴野略一思忖,道:“倒也有个方法。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联系人,他在议会如今多少能说上一点话,只是这样恐怕还会把大家卷进新的纷争……”


    “说这些磨磨唧唧的干什么,你只告诉我是谁就行了!”


    “……叫沈辞,”裴野沉吟几秒,补充道,“他是目前民主派的领袖人物之一。”


    “民主派?……”


    这次轮到赵皖江沉默。门外走廊里和楼下都传来赌场里嘈杂的吵闹声,凡尘的屋内更加与世隔绝般安静。


    “七组人已经当了新党和亲军派斗争的牺牲品,我不想让七组人再多冒一点风险。”


    良久,裴野看着赵皖江道。


    “这伙人名声倒是不错,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所有战友和他们家人的命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这事我必须考量清楚再和他们接触。”


    赵皖江面色凝重道。裴野点点头,把一张名片放在被赵皖江放到一边的那杯龙舌兰下面压好:“这是他的名片。怎么决断都取决于你,二哥,这次我不做干涉。”


    赵皖江没有点头,也没有动那张名片,咂了咂嘴。


    “说说老韩的情况。”他不知为何有点悻悻的,道。


    裴野颔首:“已经查清了,韩总被中部战区的人俘获之后转移到了他们军区,并没有转到一般的监狱看守。他的具体情况我也探听不到,只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恐怕他们并不能给韩总配备什么好的医疗条件,韩总的腿恐怕……”


    咚的一声,赵皖江一拳砸在桌面:“艹,这帮狗.娘养的,对同胞都能这么狠!过去打仗的时候没见他们多么英勇过,只敢窝里横……”


    裴野垂眼:“这就是我现在能打探到的全部了,抱歉,二哥。”


    赵皖江的气稍微压下去一点,注意力重新转移回裴野身上。他上下将裴野端详一番,表情忽而古怪起来,支吾了一下:


    “那,你在不夜城见我的事,保密工作做得怎么样?万一被人发现了……我是说,你一旦暴露,会牵连到我们大伙儿,我们可不想被你再连累一次……”


    话很刺耳,裴野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不快,大方回答:


    “二哥,你尽管放心,这里在治安区划上是我管辖的地盘,卫宏图早就已经把我推出来当他的代理人了,这儿也就等于是他卫局长的地盘。更何况我手里掌握着不少首都官员在不夜城的勾当,谁敢拿我说三道四,用不着我出手,会有不少人替我摆平。我在这是绝对安全的。”


    赵皖江颇为刮目相看似的,语气都有点不敢相信:


    “你小子现在凭什么这么大能耐?——是因为你那个变态的亲哥?”


    裴野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怨念:“拜托,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二哥,再说了,不要总用亲哥这个词称呼裴初行么?总强调我和这种人的血缘关系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我也不是自愿当他兄弟的好吗?”


    “……”


    赵皖江看了裴野一会儿,忽然长叹了口气。


    “我和你没什么说的了,你走吧。”


    裴野:“二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这话引得赵皖江重新抬眼。裴野今天穿的很随意,一件黑色的v领上衣,只有脖子上戴了条银色的鹿头项链,算是身上唯一不太低调的装饰。


    赵皖江撇了撇嘴,裴野接收到对方沉默中蕴藏的首肯,换了个相对端正的坐姿,赵皖江见他好像认真起来的样子,忍不住也正襟危坐,听见对方问:


    “二哥,你知道……兰矜的事吗?”


    赵皖江狠狠一愣:“你是说小声的妈妈?”


    他很快又意识到什么,打探地看着裴野:“小声和你提起他妈妈的事了?怎么可能?”


    裴野眸光熠熠地盯着他:“当年兰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声哥会对他母亲那么介意?二哥你其实知道兰矜到底是怎么死的,对不对?”


    赵皖江不说话了。裴野探身向前:


    “你真希望见到傅声一辈子对自己母亲的事耿耿于怀吗,二哥?兰矜也是个警察,她当初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再加上她有和声哥一样的致病基因才……二哥,你告诉我,我的推测对不对?二哥!”


    赵皖江表情愈发沉重,拿过自己那杯龙舌兰,仰头一饮而尽,吐了口气,将杯子重重放在牌桌上。


    “只有一点,这事往后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男人有些焦躁地来回搓弄着手里的骰子,“你声哥一定不愿意我和你多说他妈妈的事……”


    裴野立刻用力点头:“我发誓,一定守口如瓶……”


    “屁吧,就你这小王八蛋那点信用,鬼心眼比谁都多,少发毒誓了,”赵皖江挥挥手,“看在小声的面子上,就当老子认栽……”


    裴野悻悻放下手,二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赵皖江向后靠在椅背里,把手中的骰子往桌上一丢,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其实我了解的也并不多,不过我知道,当年师娘的死……”


    “师娘?”


    赵皖江刚要闭上眼,闻言嘶了一声:“我刚入行时局里有过师徒制,傅局长认过我当徒弟,怎么了?你小子能不能别插嘴?”


    裴野摸摸鼻子:“好,二哥你说。”


    赵皖江重新放松地靠回去。


    “当年师娘卷进的,正是首都那群难民的治安纷争。”


    他闭着眼,没看见裴野的目光剧烈一震。


    “师娘和师父是警校的同学,当年他们一起加入特警局,说起来,师娘那时还是局里的警花呢,师父花了好大的劲才追到她,听说一开始是他们在靶场比试,师父非要打赌输了的请喝咖啡,结果一次没赢!哈,后来我自己谈恋爱了才知道,他就是没事找事,想约人家警花出去呢!”


    赵皖江絮絮叨叨说着看似没关的事,裴野却并不打断他,反而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他们结婚了,再后来有了傅声,师娘工作认真起来劲头比师父都足,经常没时间看顾孩子……”


    裴野忽然没忍住再次插话:“二哥,你见过你师娘吗?”


    “没有,不过韩总见过,”赵皖江这次没有发脾气,闭着眼睛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他曾经私下和我说,师娘长得特别漂亮,小声简直完美继承了他爸妈的优点,尤其是相貌和性格,都和师娘像极了。”


    裴野努力在脑中勾勒着那画面,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赵皖江:“但也就是在那几年,国外的仗打得越来越凶,难民不断涌入国内,首都治安被搞得稀巴烂,师娘也就是在那时候被这帮烂人纠缠上了。”


    “被难民纠缠上?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赵皖江恨恨道,“当时为了处理纠纷,师娘被派去解决过很多案件,但她秉持着善待这些人的原则,从来不暴力执法,还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难民解决安置的问题,给他们联系住处。”


    “那些难民成天集结在一起,里面自然就会有挑事的刺头,后来师娘被派来和他们协商过,她又是个少见的女特警,那些刺头自然也就认得兰矜这个出挑的存在。”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裴野心里产生。


    “他们寻仇报复了?”他问。


    赵皖江摇摇头。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这样,就好了。”赵皖江说。


    兰矜是和傅君贤同期里唯一的女omega特警,在女性omega被视为软弱无力、生育机器的那个年代,她力压所有新人,甚至胜过身为alpha的傅君贤,成为唯一的女组长。


    因为外战不断,联邦政府提出边境开放政策后,难民大批涌入国内,在人人喊打的时期,兰矜仍然坚持不暴力抓捕,甚至调解过不少职责以外的纠纷。


    然而她并没想到,自己的善心没能让任何一方领情。


    很快,游手好闲的难民逐渐发展成极不稳定的群体,甚至开始上街游行,要求联邦政府提供给他们合法身份以及与本国公民同等的权利,诉求得不到满足后,愤怒的难民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下走上街头,与普通民众的冲突逐渐升级为暴力恐怖事件。


    兰矜身为特警组长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正与这些已经升级为恐怖分子的难民有关。


    兰矜接到的任务正发生在首都的一座濒临破产的食品加工厂。因为即将倒闭,加工厂内看管松散,由此被难民们趁虚而入。兰矜的小组赶到工厂外,疏散工人完毕,随时准备听令绕后行动,这时难民中的“头目”却向谈判专家点名要见兰矜,并要求屏退谈判专家,单独和兰矜一个人见面。


    在得到谈判传家传回的可能有安置炸弹的消息后,兰矜果断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等到她孤身一人进入工厂内时,看到的却是一对十分眼熟的年轻夫妻,二人与兰矜年龄相仿,身上绑着相同的起爆装置。


    “兰警官,还认识我们吗?”


    看见兰矜脸上的愕然,男人哈哈大笑,脸上的肌肉却用力到扭曲,“当初你说过,这个城市会接纳我们,会给我们一条生路,可现在呢?这的人排斥我们,我们远离故土,颠沛流离,却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难道我们就活该被人歧视吗?”


    “当初你说得天花乱坠,不还是为了配合当局稳住我们,再像今天这样亲手击毙这里的所有人么?你们这些警察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人看!”


    另一边的女人解开马甲,露出里面闪着红灯的起爆装置:


    “既然过去是你向我们作出承诺,如今我们把这个选择的权力留给你,兰警官。要么,让联邦政府答应我们的诉求,要么,开枪打死我们。不过,不论你打死我和我丈夫中的哪一个,另一个的炸弹开关都会被触发。”


    女人邪气一笑:“不要和我们耍心眼,兰警官。如果让我们发现有其他狙击手埋伏,我们夫妻俩会立刻按下起爆按钮,所有人都别想活。做个选择吧。”


    兰矜试图让二人冷静,可那对夫妻看上去异常平静,甚至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无畏。很快男人告诉兰矜,自己身上连接的是脚下这座食品加工厂大楼的炸弹。


    “……至于我,”女人接着道,“我的身上连接的是安装在卫国区第三大街十字路口的定时炸弹。“


    听到熟悉的地址的一刻,兰矜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卫国区第三大街,是兰矜为这对夫妻难民调解纠纷时他们露宿街头的位置。


    同时也是,兰矜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


    彼时正是周末白天,她唯一的孩子,不满六岁的傅声正独自留在家里,距离安放炸弹的位置不足两百米。


    “今天我们就是要揭穿你这种伪善的人,让全世界都看清联邦政府虚伪的嘴脸!”


    “没错,我们知道你住在那,也知道你的家人就在第三大街附近,所以你敢开枪吗,兰警官?”


    面对咄咄逼人的难民夫妻,没人知道与其对峙的兰矜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人们只知道,在定时炸弹还剩下不到三分钟就要爆炸,最最危在旦夕的关头,兰矜最终还是举起了枪——


    然后将枪口,对准了绑定炸毁工厂的炸弹的,那个丈夫的胸口。


    “……然后第三大街发生爆炸了?可是,可是声哥他还活得好好的……”


    赵皖江半睁开眼睛,悲哀地看着听得入迷,一脸急不可耐的裴野。


    “不,”赵皖江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第三大街根本没有发生爆炸。那对狗男女说谎了。”


    裴野嘴巴微微张大了。


    “什么——”


    “他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赵皖江说,“炸弹的触发路径和他们所说的是完全相反的,被枪击中的那一方才会触发起爆程序,师娘为了控制现场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亲生儿子的准备,可是她没想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专为她设下的骗局。”


    “所以,兰矜和那些难民在事故中同归于尽了?”


    赵皖江再次摇头。


    “不止这一个谎。”他沉声说,“这些混账惜命得很,另外一个炸弹并没有安放在谈判的加工厂内。”


    裴野的眼眶都微微瞪大了:“难道说……?!”


    赵皖江乜了他一眼。


    “对,炸弹其实藏在加工厂后面。那些把群众疏散完毕,预备待命的同组战友遭到炸弹袭击,当场身亡,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裴野浑身窜过过电似的一阵凉意,咽了咽唾沫,赵皖江哂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和如今我们七组人原本的‘下场’很像,对不对?”


    裴野的脸色顿时变了:“二哥,我……”


    “我现在说这些不是为了批判你什么,”赵皖江拿起酒杯,对着灯光照了照,“只是你要知道,这件事对于师娘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对小声来说也一直是他心里的痛。或许在没有得知我们活着的消息之前,他日日都活在这种命运轮回的煎熬里,以为自己走上了和母亲一样的老路。”


    裴野嘴唇欲言又止地瓮动:“那声哥妈妈的死,也和案子有关?”


    赵皖江眼里划过一抹悲怆的光。


    “那些难民——准确来说已经是恐怖分子,最后还是被控制住了。师娘拼命从现场赶回家里,发现第三大街完好无损,从那之后她就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那一阵子师父一直陪着师娘,想帮她走出去,可这案子被舆论发酵引起轩然大波,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非要指责现场的警察执法不力,如果没有仓促开枪,或许就不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


    “再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无良媒体透露了师娘的身份,那一阵不仅是她本人,连师父和傅声都在附近街区平白遭受非议。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嘲讽她是个omega,才会软弱无能感情用事……师娘不得不辞去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工作,很快师父就发现她病了,不到一年后——”


    赵皖江的声音越来越小。


    裴野已经了然,喉咙哽了哽,问:“声哥亲眼看见了,对吗?”


    “我没有向他本人和师父问起,不过我猜,是的。”


    赵皖江放下玻璃杯,“小声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我想大概是因为母亲丢下了他,又走得太不体面,让幼小的他受了刺激,才会对母亲产生怨气吧。”


    “可声哥也不是没有同理心的人,”裴野反驳道,“我了解他,他不会不体谅自己妈妈当时面临的压力和痛苦的!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否则说不通……”


    赵皖江站起身。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师娘兰矜?”他反问,“小声绝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的。你到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


    裴野阖了阖眼:“我们专案组的目标商照,似乎知道当年这个任务的内情。昨天他无意中说出兰矜的名字,声哥他没忍住就——二哥,我不想看声哥那么难过,心里一直扎着一根刺,经久不愈,真的会痛不欲生。”


    赵皖江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


    “裴野,”他眼里的光波动一瞬,“你要是早点对你的声哥这样掏心掏肺,什么样的伤都疗愈了。为什么不早点站在他背后呢。”


    裴野抬不起头来,像个羞愧的孩子,额发遮着眉眼,表情都模糊在昏暗的包房灯光下。


    “所以我不想再错过了,二哥。”他再开口时带了点鼻音,“我不能让声哥走上和他妈妈一样的路,他应该有希望地活着,好好活下去,哪怕他真的再也不要我这个坏蛋,我也毫无怨言。”


    赵皖江盯了他一会儿,转身拉开包房的门。


    “去吧,裴野,”他轻轻说,“故事讲完了,接下来轮到你想办法拯救你的声哥了。”


    第82章 今朝花落 爱和不爱都是透明的,我一直……


    “看样子, 猫眼这段时间进展还不错?”


    “谁知道呢,他大概是想通了。总之你不用担心,轮渡的复原已经有了些起色。”


    裴初手肘搭在桌沿, 十指交叠。


    “这是他整理的‘蛛网’的资料?”裴初对着桌上的报告抬了抬眉毛,“就这么点?”


    裴野坐在转椅上翘着二郎腿, 脚下一蹬, 椅子晃晃悠悠转起圈来。


    “你当他傻啊大哥, 一次性都给你吐干净, 万一你杀了他怎么办?急什么……他想耗, 我就跟他耗着呗。”


    裴初冷哼一声,拿起报告抖了抖, 开始翻阅起来。


    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裴野背对着兄长,惬意地抬手枕在脑后,嘴角却不自觉地抿紧。


    幸好当初有蛛网资料在手, 加上自己私下没日没夜的调查,总算可以时不时伪装出傅声招了供的假象,丢出一些不痛不痒的情报来,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新党忙着为党主席竞选铺路, 民众面前不得不营造出一幅系民疾苦的样子,一个投降的猫眼根本不值得裴初过多关注。


    “具体的我过后再看。”


    裴初放下报告, 看着坐在椅子上转圈玩的弟弟, 额角青筋微动:“裴野,你二十一岁了,都到了法定结婚年龄的岁数,怎么还这么没谱,跟个小屁孩似的。”


    “干嘛, 要给我介绍对象啊?”裴野摊在高背椅里头讥笑道。


    裴初倾身向前:“我给你介绍,你真娶吗?”


    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呲的一声,裴野长腿一伸,卡住椅子,侧目望向裴初。


    “你来真的?”


    裴初笑出声:“咋了,不敢?我知道你也只会打打嘴炮。”


    裴野剑眉微蹙,仿佛被侵入领地的猛兽,眼底闪过一丝怒火,又很快消散。


    “有什么事快说。”


    裴初饶有兴致地通身打量起这多年不见的弟弟来,佯装不解似的:“就是主席他刚和我说,他老人家的侄女,下个月刚满二十岁的beta,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主席亲口说,裴野这孩子有上进心,能力强,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英俊……”


    裴初言辞间沾上些嘲讽:“我是不太看得出,我这弟弟什么时候这么十全十美的……但主席的好意我不敢随便推辞,有空你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抽时间和人家姑娘见个面。”


    一股燥热忽然涌上肺腑,裴野从没感觉过夏日的天气这般酷热,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带:


    “你怎么不去娶人家?我不行,你这一表人才的总参谋长才配得上这高门贵女。”


    “军部的工作忙,主席哪舍得自己的宝贝侄女去做独守空房的军嫂呢?”裴初一笑,“主席认可你,人家小姑娘看了你的档案,被你迷得不得了,和我没有一分钱关系。”


    “……我不去,”裴野别过头,“我还没玩够呢。再说了,我临时标记了……”


    裴初打断他:“我知道你标记了猫眼,那又怎样?人家是beta,感觉不到信息素的。实在不成,把临时标记洗了,免除后患。”


    裴野别过脸背对着裴初,漆黑的瞳孔却一瞬间缩紧。


    顿了顿,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站起身:“真够麻烦的。等什么时候放假我和主席说一声,跟她吃顿饭总行了吧?”


    裴初嘴角上扬,小幅颔首:“这就对了。”


    *


    冷水泼湿了面颊,傅声撑着水池抬起头,微喘着气盯着镜中眼含血丝的青年。


    今天他的状态不对。


    轮渡程序的研究成果与否他压根不在乎,可自从晚饭后复原工作卡在了一处难题上,他心里便没由来地发慌,胸闷气短,手也抖得厉害。


    夜深人静,卫生间只开了一盏小照明灯。傅声关水龙头的手忽然一颤,不顾沾着满手的水,骤然抓住心口的位置,弯下腰抵着洗手台大口喘息。


    好痛。


    浑身上下钻心的痛,不止是重度躯体化,还伴着信息素失调的折磨。


    来到别院后,傅声还从未有过两种病症同时发作的经历。


    喘息逐渐趋于破碎,脑中一个念头不知不觉间成形,仿佛蛊惑着、挑唆着他,似乎这样做了,他就不必再经受任何一点痛苦了。


    了结这一切,了结自己……


    傅声颤抖的手抓过摆在水池边上的、装着沐浴露的玻璃瓶。青年早已站都站不稳,信息素骤然的紊乱让他体力消耗剧增,本就羸弱的心脏泵血愈加困难,他几乎拼了全力才得以靠在墙上,握紧瓶身。


    只要死了……是不是就都结束了?


    病发突然,不到一分钟,冷汗已濡湿了衣衫,黏在青年单薄的脊背上,刺激得神经如坠冰窖。


    “——野哥,这么晚,又过来啦?”


    屋外一声呼唤,震得快要窒息的傅声猛然睁开双眼。


    今晚徐怀宇值夜,这几天但凡徐怀宇在时都会对自己多加照顾,几乎从不盯着自己的活动。


    但太善良注定了过分放纵,若是今夜只有他们二人,恐怕明早交班时守卫只会发现傅声早已冷透的尸体。


    偏偏那个人来了。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没有放弃?


    傅声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由自主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他躲在卫生间里,却控制不住仔细听着外头的对话。裴野似乎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只听徐怀宇大大咧咧道:


    “我说你也太拼了吧,酒局参加得这么勤,身体都喝坏了!”


    大门咔哒一声推开,没了阻挡,裴野的轻笑清晰地传入耳畔:


    “我年纪摆在这呢,必须努力往上爬,有我说话的份儿,才有能力保声哥平安。”


    青年的嗓音响起的刹那,后颈干涸的腺体条件反射地传来刀割般的疼,傅声没忍住呜咽,双腿一软,卸了力靠墙滑落瘫坐在地面。


    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凉意透骨,青年昂着头试图大口喘气,可越是挣扎,躯体化便越拽着他的肺管灌不进气来。


    “声哥没睡吧?有人给了我一些补品,我碰碰运气,要是他心情好,我哄着他喝了。”


    “声哥在卫生间呢,我去看看?”


    脚步越来越近,傅声心底突然涌现起做错事即将被抓包似的慌乱,不容多想,颤抖着咬牙一把将玻璃瓶向地上砸去!


    一声脆响,玻璃瓶被砸得粉碎。


    与此同时门被打开,徐怀宇看着瘫坐在角落的傅声,脸色一变:“声哥你要干什么?!”


    傅声痛苦地阖眼仰起头,嘴唇微张,攥着手里的玻璃碎片,毅然决然就将碎片向口中送去!


    “声哥!!”


    一股巨力将徐怀宇撞了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飞奔进去,劈手将傅声的手打落!


    “你别冲动!”裴野来不及刹住惯性,差点跪在满地的玻璃碴子上,可他丝毫不觉,死死抓住傅声还想去捡起碎片的手,“你是病了,病好了就不疼了!”


    “怎么会这样……”刚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自杀未遂,徐怀宇后退两步,脸色白得像死人,“对不起,声哥这些天都好好的,我不知道,我没注意……”


    卫生间一片狼藉,沐浴露流了小半室地面,玻璃碎片掉落一地,在灯下闪着钻石般细碎的光。傅声全身颤抖,微垂的眼睑下一双眸子毫无高光,唇瓣上还残留着咬出的血痕。


    裴野的手穿过青年膝弯和腋下,将薄如纸片的青年一把抱起,径直走出卫生间: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怀宇,柜子里有我之前买的药,你帮我拿来。”


    徐怀宇连说了三声好,拔腿向餐厅跑去。裴野抱着傅声走向卧室,一路上听见怀中人急促而濒临崩溃的喘息,青年的脸汗涔涔的,闭着眼伏在裴野胸前,长发垂下来缠着他的胳臂。


    “有小野护着呢,”裴野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不会让声哥再疼了,再坚持一小会……”


    他把傅声轻放在床上,身体挨着床垫的一瞬间,傅声整个人立刻蜷缩起来,脖颈绷起脆弱的弧度:“唔……”


    躯体化引发的心脏疼痛扩散到了全身,加之信息素失禁般泄出,傅声疼得几乎要满床打滚,迷迷糊糊中听到那个人呼唤他的声音:


    “声哥,把这个戴上!”


    混乱中,冰凉的硬物触及裸露的肌肤,傅声唇角泄出一丝闷哼,垂颈任裴野将一条项链系在他脖颈,金属细链搭在青年突出的锁骨上,下方垂着一个银色的麋鹿挂坠。


    裴野坐在床边把人搂到怀里,另一只手握着那挂坠放在傅声唇边:


    “闻一闻它,乖。”


    傅声下意识想推开,可那挂坠刚一凑近,熟悉的薄荷清香扑面而来,与少年的信息素相比多了些柔和舒缓的味道,抚慰着躁动不安的神经。


    傅声无意地张了张唇,终究克制不住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抓住那鹿头挂坠凑到鼻尖,颈侧青筋暴起,如犯了毒瘾的瘾君子般大口嗅着散发出的味道来。


    虽然还痛着,呼吸却当真不似方才那般艰难了。


    察觉出傅声的身子战栗得不像刚刚过分剧烈,裴野这才稍放下心来,搂着傅声的腰,低头在他耳边叮嘱:


    “声哥,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这项链你戴着,麋鹿挂坠我找人改造过,里面有人工提纯过的我的信息素,还加了安神的成分,你难受了就闻一闻,能缓解不少。”


    傅声握着挂坠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


    “我的病,”傅声咽下一声隐忍的痛喘,“不劳你操心……”


    裴野呼吸一滞,握住傅声细窄的腰:“声哥,看到你要吞玻璃碎片自杀,我吓得魂都要飞了。别自己一个人抗着,有事就告诉我,再不行告诉怀宇,怀宇又不是外人——”


    “药来了!”


    掩着的门推开,徐怀宇风风火火闯进屋,裴野堪堪止住话头,把傅声扶到床头靠好,接过水杯:“谢了。怀宇,声哥这病不定时就会发作,还得麻烦你多照顾他,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开解开解声哥,别让他做傻事。”


    徐怀宇点头:“这次是我疏忽了,你放心,以后我会看着声哥的。”


    “拜托你了。”裴野说完转过身,看着虚弱的傅声,语气自然放轻了,“小声,把药吃了。我喂你好不好?”


    傅声一手还习惯性地抓着胸前的挂坠,如落水之人抓紧了最后一块浮木。他挨过心口锤击似的疼,另一只手抬起就要拿过水杯,可手腕抖得厉害,指尖也泛着麻木,竟半天也握不住裴野递来的杯子。


    他心越急越克制不住手抖,喉咙里发出急切的气喘声,裴野一下看出傅声的窘迫,一伸手轻轻掐住傅声的下巴,微微用力,傅声无力挣扎,唇瓣自然而然张开:


    “唔……!”


    玻璃杯沿抵住唇角,傅声被迫仰着下巴,喉结局促地来回滚动,喝得急了,几滴水液从嘴角溢出,他身体抖得更凶,双腿合拢,抓住裴野握着杯子喂药的手,颧骨浮起病态的潮红。


    一杯药水饮尽,傅声早已气喘吁吁,浑身抽了筋骨般酥软无力,侧倒在裴野怀中。


    裴野随手放下杯子,拉过被子将傅声下半身盖住,让人依偎在自己胸前,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傅声瘦得突起的肩胛骨摩挲:


    “都怪我来晚了……”


    站在身后的徐怀宇瞠目结舌地望着坐在床边的好友。


    几个月的光景,裴野的成长迅速到让他陌生,青年蜂腰鹤背的劲瘦身躯撑起一身警官制服,比那个潇洒恣意的大学生多了不少成熟与压迫感,明明生了副冷傲俊俏的五官,可看向傅声时眼里却温柔得要滴出水来,满是说不出的钟情。


    此前无论是裴野还是傅声,都只和徐怀宇说了这些年他们的纠葛,却无人提及裴野亲昵地触摸傅声身体的指尖、傅声倚在裴野怀中时无意间促狭的轻蹭,以及萦绕在二人之间,暧昧痴缠的氛围。


    徐怀宇从头僵硬到脚底,彻底呆住了。


    “怀宇。”


    徐怀宇身子一哆嗦:“啊?”


    “麻烦你在外面看着,我和声哥说两句话。”


    裴野毫不掩饰地搂紧了怀抱中的omega,侧过头低声说。


    徐怀宇机械地点点头,还沉浸在自己发现的震撼事实中:


    “好,我就在岗亭,你们……慢慢聊。”


    ……


    门咔哒一声被关上。


    傅声起伏的胸膛逐渐趋于平稳,抓着挂坠的手掌心早已硌出淡淡红印。裴野俯身想去吻怀中人的发顶,却被傅声别扭地闪开。


    裴野薄唇轻抿,无奈地笑了。


    “心口疼吗?疼的话我帮你揉揉。”


    傅声说话时,声音还忽大忽小地发喘:“裴警官,又找我有何贵干?”


    裴野摸摸他开始发烫的脸颊:“声哥,其实上次临时标记的事,我一直没机会向你解释清楚。”


    “没什么可解释……”


    裴野坚持说下去:“我不是为了让你答应复原轮渡,才和你……那个的。裴初说,如果你再不在轮渡的问题上松口,他就会想出更多办法折腾你,我争不过他,所以向他立了军令状。”


    傅声嗓子里的湿气都干涸了,舔了舔嘴唇。


    “是他逼着你……”半晌,他慢慢问。


    话没问完,他却闭上嘴巴。裴野无奈地看着他。


    “挨了好多天白眼,我好冤啊。”裴野说。


    冤个屁,傅声想,可他胸膛发闷,骂不出来。


    裴野把人更紧地拢进怀里:“声哥,能不能告诉我,你痛得受不了的时候,都会想到谁。”


    傅声闭眼:“反正不会是你。”


    “是啊,”裴野说,“这种时候,应该想到能支撑你走下去的人。你会想到妈妈吗,声哥?”


    傅声单薄的后背微僵。


    “你果然还是想问。”他气息滞了片刻,尽量让自己语气无恙。


    裴野不说话,仿佛笃定了一个他一定会等到的结果。


    他在裴野怀里躺了一会儿,紧绷的肩慢慢塌下来。


    “妈妈的任务失败后,她被推上风口浪尖,那段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责难她。”傅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她辞职以后闭门不出,有一次在父亲的劝说下,她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或者听到谁说了什么。”


    “她断断续续接受那些痛苦的治疗,直到有一天,她早早出门,回来的时候却满身是血,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她是突然发病,居然控制不住自己,失手杀了人……”


    青年的声音如同梦呓。


    “她回家后第一时间抓住什么都不懂的我,带我上了阳台,当着警察的面,她说自己是罪人,而我……”


    他呼吸愈发深长,几次抿紧嘴唇。


    裴野的手慢慢握住他的手臂,安抚地来回摩挲,鼓励他说出来。


    傅声顿了一会儿,沙哑道:


    “她说,我和她一样有罪,如果没有生下我,她一定不会被那些难民蛊惑而动摇,没有我,她绝不会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太激动了,想要对我动手,可当时她是发病状态,力气就和一个普通omega一样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拼命挣扎,等我回过神来——”


    傅声忽然平静了。他道:


    “我发现妈妈手里的刀被夺到我手里,而那把刀深深捅进了她的身体中。”


    裴野的动作霎时停下来。


    傅声遮着眼睛,低笑:“我们两个真是亲生的母子。她会为了疯狂的念头杀了我,而我也阴差阳错之下亲手杀了她……”


    裴野惊愕地望着傅声,无言以对。


    傅声又问:“裴警官,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什么良善之辈吗?或许新党人和你那个亲哥看我最准,我的确是一把罪不容赦的屠刀,而死于我这把刀下的第一人,正是我的——”


    裴野立刻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将傅声的手臂移开。


    然而傅声正微微睁着眼,浅色的眼珠涣散地望着天花板,眼眶干涩,没有一滴泪。


    “这不是你的错,声哥,”裴野道,“我相信兰矜——声哥的妈妈也只是因为发病,神志不清才……”


    他忽然咬牙:“商照他在酒局上说的话,有漏洞。”


    傅声眼底一动,凝聚起焦点。


    “他说事情闹大后是他收拾的烂摊子,这根本不可能,”裴野说,“即便难民的事闹得再大,也用不着部里的领导去处理这事,特警局自身的公关都已经够了,更何况当时他马上就要调走,论职责,这也不在他的权限范围内。”


    “他下意识撒谎,应该是为了隐瞒自己对这件事知晓甚多的真正原因。如果声哥有心结,不想出碰这些伤心事,那么就由我来做,我会替你把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傅声凝了霜似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恍惚的神情。


    他转过眼珠,目不转睛盯着裴野。


    “拷问这些往事,不在抓捕一个叛国官员的任务范围之内。”他说道,“从隐瞒我的刺杀行动到杀了胡杨,再到现在,你一直在做违背新党利益的事。你想干什么?”


    裴野反问:“声哥,你是真不懂,还是明知故问?”


    傅声眼底一热,咬牙从裴野怀中起身,改为跪坐在床上。裴野坐在床边,侧身静静看着他。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连气息都清晰可闻。


    “我没事,”傅声声音虽弱,却一字一顿,“裴警官可以走了。”


    明知道傅声是激他走,可裴野心里还是抽痛。


    月光朗朗,透过窗户照在青年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细长的阴影,漆黑的眼底却仿佛透着脉脉的光芒。


    裴野的手往前摸索,沿着蓬松起伏的被,向傅声的指尖靠拢。


    “声哥,”他说,“我想好了,无论如何要把新党赶下台。”


    傅声浑身一震,连被裴野捉住手指都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裴野笑了,往前凑了凑:“已经有计划了,今天来就是想说给你听。”


    他倾身附在傅声耳畔,突然缩短的距离让青年耳垂染上粉红,想要抽身,却发现裴野已握牢了他的手腕,不得不维持着现下的姿势不动。


    裴野的发丝蹭过傅声浅色的长发,低沉的声线叩击鼓膜:


    “我打算……”


    一阵窸窣的耳语。


    有那么几十秒钟,傅声浑身都僵直了,怔怔地看着裴野宽阔的肩膀,好一会儿,那琥珀色的眸子光影错动,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身冷笑。


    “就凭你?”傅声轻轻反问。


    裴野抽回身,瞬也不瞬回望着他。


    傅声垂下眼帘:“新党再腐烂,也不是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能推翻的草台班子。别做这种过家家的梦了。”


    “声哥是担心我?”裴野微笑。


    傅声一掀眼皮:“裴警官,别自作多情。”


    他一拽手腕,裴野却反而拉他更紧,修长有力的五指轻易攥住傅声的手,按住突出的腕骨揉捏。


    这动作像哄小孩,个中宠溺中反多了些二人曾经相处时裴野一贯的霸道,熟悉的意味让傅声应激地感到恐慌,脊背再次战栗起来:


    “放开——”


    “为了救你,这是唯一的办法。”


    傅声蓦地怔住。


    裴野凝望他的眸光坚定,不知何时严肃地蹙着眉:


    “新党在联邦得势一天,你就要多受辱一天。我不是当初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闹革.命的小孩了,这次我想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这条路上必须有你,”他握着傅声的手,“也只能是你。”


    傅声的瞳孔狠狠一颤。


    “你做不到的,”青年自言自语着,“做不到,就不要说的这么好听……”


    那令人不安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傅声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焦虑地挽了挽耳畔的发丝,抬手覆住胸前垂着的挂坠,抵在心口。


    傅声的任何动作,自然逃不过裴野的眼睛。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傅声柔软的面颊:“是心口疼,还是哪里不舒服?”


    傅声牙关都在打颤,偏过头去:“我说过,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


    “罪有赎清的一天,情债还不完呀。”


    裴野摊开手掌,执意覆住傅声的侧脸,拇指指腹蹭着傅声紧绷的颌角。


    “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心上人,”裴野垂下眼睫,深望着傅声的脸,“我要我的声哥幸福自在地活着,有一天堂堂正正地嫁给我。”


    傅声睁大眼睛:“裴——”


    说不完的话,被堵在唇畔。


    他痴怔地看着裴野探身靠向自己,微微歪头,双唇贴上傅声的唇瓣。


    傅声握着挂坠的手骤然收紧,手背浮现青筋。


    这吻格外纯情,唇面相贴,仿佛最凶猛的野兽也会有的那般低眉顺目、对着伴侣俯首狭昵的怜爱动情。


    与其说接吻,不如说这更像是爱人之间的抚慰。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好像真的不那么难过了。


    一想到这,傅声腰肢忽的塌软,喉咙里溢出一丝低喘来,裴野却恰如其时地撤回身子,满目狡黠的笑意。


    “这项链当初我一眼就相中了。”


    大手覆住傅声单薄的手背,热源透过肌理,顺着手上的经络流至全身。


    “这小鹿总让我想起你,我的声哥也生了一双小鹿一样干净漂亮的眼睛。”裴野注视着傅声惊讶瞪大的眸子,嘴角缓缓勾起,“这双眼睛不会说谎,爱和不爱都是透明的,我一直都知道。”


    第83章 破釜沉舟 我马上也要打破幻象,去寻找……


    “最近那些不怀好意散播谣言的人, 都抓起来没有?”


    裴野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下楼。带路的狱警拿着钥匙,停在一扇铁门面前开门。


    他对着手机里的裴初道:“早就抓完人了。最近主席的支持率好像有点不稳呀,参谋长同志, 对此你不准备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工作的纰漏么?”


    电话里的裴初:“一群跳梁小丑,动摇不了组织的选票。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是了。”


    牢房的铁门打开, 裴野淡淡说了句“回聊”, 挂断电话。狱警领着他走进去, 介绍道:


    “警长同志, 您要找的那两个人就在最里面, 单独隔开的区域。他们精神状况一直不大好,可能会说一些疯话胡话……”


    裴野跟在他身后, 哂笑:“我要听的就是疯话。去外面侯着吧。”


    狱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停下来。


    裴野大步跨过又一道门槛,把狱警甩在身后,进入所谓的单独隔离区域。


    这里一看便是有年头的旧牢房, 阴暗潮湿,一股与首都的空气极不相称的湿腐味道。


    裴野一进来,无数牢房里的人都从各自的狭窄隔间深处走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听见脚步声也纷纷起身, 好像一群被唤醒的僵尸。


    他走到两间紧挨着的单人牢房面前,隔着铁栅栏向里望去。


    仅仅一堵墙壁分开的两间牢房中, 一男一女从黑黢黢的角落走出来, 二人蓬头垢面,其中一个半边脸上布满烧伤留下的疤,头发少了一大块,露出焦秃的头皮。


    裴野眯起眼睛。


    “真是让我好找,”他说, “你们就是当年那场爆炸案里的那对夫妻吧。”


    男人双手握住铁栅栏,目露精光地盯着他。女人则咯咯地笑起来,似乎当真如那狱警说的一般彻底疯癫了。


    男人道:“你怎么认识我们。你找我们想干什么?”


    裴野:“想找你们打听点事。”


    男人警觉地紧盯他:“我凭什么非得告诉你。”


    裴野面无表情一指隔壁:“你和她,不是真夫妻,对吗?”


    男人倏地怔住。


    裴野放下手:“看来我猜对了。这位大哥,如果我是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在监牢里度过,我会抓住一切机会和人聊聊天的,尤其是聊一聊自己的冤屈。”


    女人像一个坏掉的机械公仔,笑个不停。古怪的尖笑声里,男人闭了闭眼,复杂地叹了口气。


    “你能找到我们,看来应该也对多年前我们这些难民的爆炸案做过不少功课。”男人说,“不过很可惜,你来晚了。即便现在我把真相都告诉你,也无济于事。”


    裴野眼底闪过一丝笃定的笑意。


    “我的人生里就没有无济于事这四个字。”他道,“无论如何,先把你知道的故事说出来让我听听吧,替罪羊先生。”


    *


    两天后,首都国安局一楼大厅内。


    会议室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出,傅声身穿警服走在人群最前面,一手拿着保温杯,另一只手正握着手机举在耳边。裴野拿着笔记本跟在他身后走出来,听见傅声对着电话里的人道:


    “是的,卫局长,现在轮渡系统已经恢复到具备进一步精准定位的程度,根据新得出的秘密定位坐标……”


    傅声长腿走得很快,没一会儿他们便走到大门口,他眼睛都没转一下,不假思索地把另一手的保温杯往身旁一递。


    裴野愣了一下,把保温杯接过来。


    傅声摊开的手掌向上,细长手指勾了勾,仍旧没给他哪怕一个眼神,边走边继续对电话里的卫宏图道:


    “现在已经查明,商照不仅是走私稀有矿石这么简单,他——”


    裴野福至心灵地将手里傅声的那个笔记本翻开递过去,傅声自然地拿来,快步走下台阶的同时哗啦啦翻过几页,边查看边流畅说道:


    “……实则是把稀有矿藏运往境外,供外国进行地质研究,以获取巨额的不法利益。昌台市地形复杂,且商照有一整个称得上私人武装级别的安保团队,对方已经引起警惕,可能随时会跑路……”


    裴野也快速跟着走下门口的台阶,不禁暗自腹诽,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像是那个“警情助理”,看傅声这使唤自己时一个字都不用说都顺理成章的样子,简直不要太一气呵成。


    ……不过,对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昔日傅首席的领袖派头,怎么越看越带劲……


    傅声倒丝毫没觉察旁边人的内心活动,忽然停下脚步,眉心蹙起来。


    “上次行动失败是我的失职,卫局长。我的表现有愧于首都特警局应有的水准。”


    电话里说了几句什么,傅声表情稍有缓和,垂下眼睫:“是,局长,这次保证不负所托。”


    电话里又说了两句便挂断了。傅声把手机收起,侧过身看去,裴野正端着他的保温杯,好像那是什么贵重文物似的,漆黑的眼睛里仿佛都闪着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声哥,”青年磁性的声线里压抑着某种悸动的情绪,滚了滚喉结,“你方才开会,还有和卫局讲电话的样子,特别帅。”


    这个初中生审美观级别的赞美真诚却让傅声迷惑:“……特别帅?”


    裴野狂点头,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就是特别潇洒,特别迷人,特别——”


    可惜那个辣字还没道出口,傅声已经流露出百无聊赖的目光,转过身去。


    “刚刚的会议你也都全程参与了,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回局里做你该做的事了,裴警官。”傅声语气平平道。


    裴野慢慢收起笑容。


    “声哥,刚刚会上有件事,我正准备问你。”


    他说。傅声侧目,裴野顺势走到他面前,傅声伸手要去拿保温杯,裴野立刻抽回手,不出意料收获到对方一个犀利的眼刀:“想耍无赖?”


    “不耍无赖你早走了,一个字也不会听我说。”裴野嘿嘿一笑。


    傅声瞪着他,裴野这才挠挠鼻梁,好声好气道:


    “方才在会上国安那边的人说,打算让咱们特警局配合出几个一线行动的人员实施抓捕。我看声哥你自告奋勇报名了。”


    “有什么问题?”


    “没有。”


    裴野笑了笑,把保温杯递回傅声手里,指尖相触的一刻,后颈的某个部位唰地窜过一阵细密的电流,傅声的耳根生理性地滚烫起来。


    “咱别去直接参与抓捕行动了呗,声哥。”


    裴野带着商量的意味,讪笑着说道。


    傅声睫羽难以自制地一抖。


    方才在会上,尽管轮渡的核心资料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专案组里特警局这边的人却还是隐隐约约对傅声站出来主持大局这件事不满,明明是自己人,他得到的支持和尊重甚至没有国安那边不明情况的人多。


    于是,国安那边提出需要双方共同实施抓捕时,傅声几乎想都没想,第一个举手赞成。


    “你——”


    “我没有资格置喙不假,”裴野像是会读心似的抢白道,“可是声哥,从胡杨他们对你用刑到现在才过去多久,当时我没能保护好你,现在我更不能看着你出生入死,商照能不能被抓到我不在乎,我只关心声哥今天看起来脸上血色有没有红润一些,胃口有没有变得更好一点。”


    傅声不带感情的一笑:“你果然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只关注这些小家子气的问题。”


    裴野点头:“声哥说得对,我就是个小气鬼。”


    他们都知道裴野是在无理取闹,可裴野如今于傅声除了无理取闹之外,也再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理由能够去干涉傅声的决定。


    他们对望了一会儿,傅声握着保温杯的手指慢慢收紧。


    “如果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讨一个答案呢。”傅声轻轻说。


    裴野立刻反应过来,怔了怔:“你想亲口向商照求证妈妈的事?”


    提到那两个字时,傅声眉眼之间轻微一紧,而后坦然放松。


    “我想知道这个困了我二十年的真相。为了它,出生入死也值得。”傅声道。


    裴野眼里的光沉下来。


    “那让我去就好了,我替你问个明白,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裴野说。傅声斜睨了他一眼:


    “凭你这个在训练场输了我的人?”


    “一次输赢不能盖棺定论,”裴野脸上烧起来,“而且当时——”


    “杀不杀他不是我真正要的结果,裴警官,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傅声挪开视线,琥珀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裴野纠结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叹出口气:


    “好吧,那至少行动当天我要跟你一起去,至少作为你的‘监视人’我有义务时刻保护你的安全。”


    傅声没有回话,一脸“随你便”的淡淡神色。裴野刚放下心来,笑容还没等浮现到面皮上,忽然听到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大老远的喊了一句“声哥”。


    这个称呼一下子激起裴野骨子里的警觉,他跟着傅声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梳着半长头发的青年跑过来:


    “不好意思,有点工作走不开……怎么不找个阴凉地方?门口多晒啊!”


    裴野又转过头:“声哥,合着你不是有耐心听我说话,是在等人啊?”


    “那怎么了,”傅声无所谓地转过身,对着跑过来青年笑眯眯地伸出手,替他把发丝拨开,“又没等很久,看你跑的,头上都是汗。来,清许,给你手帕擦一擦。”


    裴野看着瞿清许自然而然接过傅声的手帕,对方那张脸与上次和国安开会时跟随傅声离开的面孔逐渐重叠在一起。尘封的记忆被一点点动摇,他突然一个激灵叫道:


    “我想起来了!过去声哥办案子时和我提过你,你是不是那个冒名顶替进入最高检,就为了查清中央战区陈年冤案的那个——”


    “别声张,好汉不提当年勇。”瞿清许潇洒一笑,“我也认得你,声哥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有你这么个大惊小怪沉不住气的弟弟。”


    裴野一时不知道该因为被损而生气还是该因为对方对自己的身份识别而窃喜,整个人快要僵硬成一尊石像,傅声云淡风轻地拿回手帕:


    “走吧,清许。”


    “你们去哪?”


    裴野急得脱口而出。


    瞿清许挑眉:“哎呀,我是omega,瞎操心什么呢。”


    裴野情急之下胡乱搬出自己监视人的身份:“我有权过问你带声哥去干什么,我是他监视人!”


    瞿清许眨眨眼:“什么监视人监护人的,难道要你哥给你写假条呀?”


    “……我不是管他,我是问你……”


    傅声忍无可忍,拉过瞿清许掉头就走。裴野在后面追了两步,弱弱地喊了一嗓子:


    “声哥,你去哪里好歹让我知道一下啊,拜托——”


    然而青年的抗议声被傅声用实际行动驳回,瞿清许一边被拉着,一边回头对裴野得逞一笑:


    “弟弟,省点力气吧,你的声哥下午归我了。”


    *


    国安局,射击训练靶场。


    啪!


    □□爆响的余音未散,瞿清许穿过安全线跑到靶子旁边看了看,人型靶上平整光滑,一个弹孔都没有。


    射击位上,傅声似乎已经料到结果一般,放下□□。傅声戴着占据半张脸的反光护目镜,浅栗色长发利落地高高扎起,脸色有些苍白,清瘦的下颌不知因何紧绷起凌厉清晰的弧度。


    瞿清许小跑回来,脸上的笑有点为难:


    “声哥,这才刚开始嘛,我们再试试。射击技巧不用我说你肯定也懂,就是体力跟不上的问题,我当初腰受伤做完手术,刚复建的时候也这样。来……”


    他来到傅声身旁,示意傅声重新托起□□,扶着他的手臂辅助他:“放松,端平——”


    瞿清许的声音忽的小了下去,扶住傅声的手惊讶地微微松开。


    傅声在抖。


    他以为是练习过久导致肌肉酸胀,然而并不只是托着枪的手,傅声的手腕、指尖都在瑟瑟发抖,准星也跟着摇晃,哪怕这战栗已经被控制在一个极小的幅度,可对于射击来说这种误差都会是致命的。


    瞿清许禁不住唤道:“声哥——”


    下一秒,傅声忽然脱力地放下枪,一把摘下护目镜,微微弯腰弓起身子瑟瑟发抖起来,喘息沉重得让人揪心。瞿清许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青年:


    “三十分钟了,咱们先休息一下,别强撑!走,这边有休息的地方,喝点水……”


    他扶着傅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又去拿了瓶水过来,傅声坐下俯身手肘撑着膝盖大口的呼吸,头发被摘下的护目镜弄得有些凌乱。


    瞿清许想把水递给他,傅声没有起身,吃力地抬手推了一下示意自己不需要,却险些失了重心倒下去。瞿清许忙抓住傅声的手腕将人撑住,眼睛惊讶地瞪大:


    “声哥,你……你也太瘦了吧?骨头摸着都硌人……”


    傅声的手顺势握住瞿清许另一只手里的水瓶,纤长手指用力握紧,又虚弱地松开。


    他半阖着眼,低低地笑了:“让你见笑了,清许。射击复建需要全神贯注,我可能是太急于求成,所以导致焦虑症发作罢了。”


    “焦虑症?”瞿清许脸色微变,“你是说躯体化了?可声哥你怎么会——”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敏锐的光:“和你那个弟弟有关,对不对?”


    傅声终于直起身子向后靠坐在椅背上,松开手,仰头闭上眼睛,额间已经湿淋淋的一层虚汗。他摸索着在旁边的空位置上敲了敲:


    “说来话长,坐下听吧。”


    瞿清许迟疑了一下,紧挨着傅声坐下来。


    ……


    十分钟后。


    “……直到我偶然在专案组再次遇到了你。这些年的经过就是这样,你也都看见了,过去我是向你和你的检察官男朋友提到过裴野,那些话你就当全是假的,把它们忘了吧。”


    傅声的声音很轻,略带着点沙哑,说完后他没有睁眼,只感觉靶场静得连羽毛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片刻,他偏过头睁开眼帘,看见瞿清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满是震惊。


    “这段时间,”他喃喃着,“……不,这些年,声哥你原来经历了这么多事……”


    他想起什么,转而强颜欢笑:“其实就算失调症也好躯体化也罢,只要勤加练习,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的。声哥,你别灰心,不就是有时候会手抖吗,没什么大不了。”


    傅声温柔地看着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不需要安慰我,清许,”他温和地道,“我来找你,就是因为你是我见过枪法最好、最有射击天赋的人,这三十分钟的复建已经让我看明白我自己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用枪了。”


    瞿清许的笑容随着他的话登时消失不见。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感谢你,百忙之中抽空帮我确认这件事情,让我也算能够心里有数。”


    傅声仍然维持着靠坐仰头的姿势,将仍然控制不住细细发颤的手举到眼前,细长的五指张开,逆着光细细端详自己的掌纹。


    “马上要出发去昌台市了,你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不少呢,我就不打搅你了……”


    “声哥,留步!”


    瞿清许坐直身体,傅声还没有起身,看见瞿清许一脸激动的样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对他微笑着摊了摊手:“喏,要是我也能行,岂不是连那些七老八十得了帕金森病的老爷子也能上战场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瞿清许肩膀微微起伏着,气得眼角发红,“上一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个弟弟原来这么混蛋——我就说这新党看着和亲军派都是一丘之貉!”


    瞿清许打抱不平的样子反而令傅声轻笑出声:“我知道,养到一条坏狗嘛,谁还没有过看走眼的时候。”


    “这不是人啊狗啊的问题!声哥,你为什么还愿意待在新党,我要是你,早就想办法把现在新党老大一枪毙了,然后——”


    他看着似笑非笑的傅声,心突然扑通一跳,张了张嘴。


    “莫非你想和当时的我一样,准备孤身一人……”


    傅声的笑中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探身拍了拍瞿清许的肩。


    “别胡思乱想吓唬自己。”他说。


    瞿清许一个激灵:“声哥,我虽然经历不比你多,但这方面我也算是过来人,你这么做不可取,真的。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码事!”


    傅声平静地看着他,好像自己才是原本事不关己的那位。


    “新党上台后,我经历了很多事,如今有些事情渐渐能够看明白了,清许。”傅声嗓音轻柔,“曾经我以为裴野是因为懦弱而不值得被原谅,我恨他在应该做出选择的时候退缩,可或许很多时候我们真的很像。人有了牵绊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懦弱。”


    瞿清许怔了。


    傅声静静垂下眼睫,琥珀色的眸子里光芒微动:“现在我发现,原来他想要的是一个大多数人都会嘲笑为异想天开的结局罢了。可如果联邦的顽疾不除,我们就永远等不来这个结局,不是吗?”


    瞿清许看着傅声慢慢起身:“难道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你还想选择原谅他?”


    傅声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知何时已不再难以克制地打颤。


    “不,”傅声轻吁了口气,“相反,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清许,因为我马上也要打破幻象,去寻找我的结局和答案了。”


    *


    再拖下去一天,商照潜逃出国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一分。为免夜长梦多,联合专案组很快取得两方上级批准,动身离京,于凌晨时分抵达昌台市。


    当夜,矿区附近某酒店。


    酒店内临时包下的唯一会议室内,最后的部署工作已经敲定,国安的工作人员反复提醒大家早晨准时按照部署行动,让所有人今晚务必打起精神。


    会议上裴野就发现,每当自己和瞿清许视线不小心交汇时,对方总会十分隐蔽地对自己翻了个白眼,而后迅速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他大概从对方这态度里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会议结束,所有人都解散了,等瞿清许也离开会议室,裴野像往常一样来到傅声身边:


    “声哥,咱们人已经出现在昌台市,这的道路监控摄像不会拍到咱们吗?”


    或许是早上的任务实在凶险,也不知是谁带来了特警局的提神糖果,在桌上摆了一盘。傅声照旧拾起几颗,拧开保温杯:


    “所有摄像画面都已经被我全部屏蔽了。”


    说完他拆开糖果的包装纸,吃药一样一次性吞下好几粒糖果。裴野皱眉:


    “轮渡系统不是还没有复原回‘完全体’的程序吗?”


    傅声又把保温杯拧好,将会议室的投影仪关掉,转身去拿桌上的房间钥匙,一边淡淡道:


    “要不然你以为过去的亲军派是什么善茬,倾尽军部一切资源搞出来的‘独.裁系统’威力可不容小觑。否则新党为什么非要搞到轮渡不可?”


    一席话说得裴野哑口无言。傅声收拾好东西,想了想还是撂下一句:


    “趁着还有些时间,要么抓紧休息睡上一觉,要么再确认一下行动计划有没有疏漏,我就不陪裴警官在这闲聊了。”


    不等对方回话,傅声拿过外套就要走,突然他脚下一软,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潮水般沿着全身的神经血管漫上来,他轻哼一声,身子一晃,赶忙扶住手边的椅背。


    “声哥你怎么了?”


    裴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旁,傅声想着大概是临行前病又发作了,可不等他说话,陌生却强烈的困倦感袭来,傅声才忽然意识到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喘息沉重了几分:


    “我没事,只是……”


    他张了张口,肌肉的麻痹感让他连说话都从未有过地困难,裴野揽过他的肩膀,拉开凳子扶着傅声坐下,却再没追问下去,冷静得和平时那个见傅声掉了根眼睫毛都心疼到不行的裴野简直判若两人。


    傅声陡然意识到什么,心脏重重一跳!


    他费力地抬起头,透过重影模糊的画面,看见裴野微微抿着唇,凝重地望着自己。


    傅声喉结上下一滚,转眼看向桌上散落的糖纸。


    “糖有问题,”他呢喃着,“是你,你居然……”


    第84章 悬河注火 没有哪个做弟弟的会用那种眼……


    裴野直起身子, 有些悲哀地阖眼,不忍去看傅声的双眸。


    “声哥,对不起, 我只能用这种方法了。”他轻轻道。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狠狠一缩,喉咙里溢出嘶哑的气音:


    “你把提神糖果换成了什么……?”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可身子化了水似的越来越软, 裴野终于睁开眼, 与傅声逐渐涣散的双眸对视:


    “没什么, 就是一些助眠的药。声哥, 你在这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过来, 任务就结束了,你想要的真相我也会亲手为你奉上。”


    青年的嗓音轻柔而富有磁性,傅声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快看不见裴野的身影, 只能听见自己后牙紧咬时咯咯的摩擦声:


    “我用不着你保护!我要亲口向商照、问个明白……”


    青年急促的喘息逐渐微弱,裴野面露愧色,却还是俯身将清瘦的omega一把抱起,傅声身子软绵绵地动了动, 仰起头颤抖着,最后无力地垂下睫羽。


    “声哥, 我知道你会怨我, ”裴野低下头看着傅声苍白的脸,嗓音低沉,“可要是眼睁睁看着你和那些人玩命,我就是个和从前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的废物……对你的事我没法做事不管,对不起, 真的……”


    然而傅声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跌入黑暗之前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想要说什么,可眼前裴野影影绰绰的轮廓忽然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搅碎,太阳穴仿佛被钻透般痛入骨髓,他浑身抖如筛糠,咬着嘴唇:


    “唔……!”


    记忆如刀锥穿凿开颅骨,冰封的画面急速涌入脑海,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重映,傅声浑身一震,腰身都险些弹起,被裴野忙地搂紧入怀中:“声哥?”


    然而那些画面如雪泥鸿爪飞速掠过,过载的信息使得头痛欲裂,傅声痛苦地闷哼一声,终于失去意识,软倒在裴野怀里。


    会议室内只剩下裴野紧张的呼吸。青年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傅声失了血色的脸,随后一脚轻轻勾开门,迈出会议室,大步流星向属于傅声的房间走去。


    几分钟后,他再次退出房间,关上门。


    待他转过身来,发现早已有人站在他身后,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对方一头及肩黑发在脑后半扎起一个丸子,用一根细长发簪簪起,面目清秀,乌黑的双眼目不转睛地迎视裴野的眼睛。


    裴野垂眼看着瞿清许,咧嘴一笑:“都看见了?”


    瞿清许没回答,鼻子里哼了一声,漠然背过身。


    “下楼收拾东西,代替声哥跟我们出发。”瞿清许说。


    *


    吉普车一路驶过不太平整的土路,车上坐着的人也跟着左右颠簸。


    长夜未尽,车窗外不见天光。裴野坐在车后排,看向副驾驶瞿清许的背影,对方脑后那根发簪十分醒目,既鲜明彰显了他omega的身份,又有种超出一般狙击手刻板印象的高调。


    裴野又微微转眼,从他的角度,在后视镜里只能看到瞿清许的半张脸,但也足以看出对方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嘴角快要拉成笔直的线。


    车子逐渐驶入山区,两侧黢黑的山峰起起伏伏。裴野看着后面一排跟着的车队,又转回头来,清清嗓子:


    “瞿先生。”


    瞿清许抱着胳膊,冷冷地盯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瞿专员?”


    裴野又唤。瞿清许眉头动了动,冷声道:


    “裴警官,有事说事。”


    裴野:“其实除了那天在国安,还有再之前特警局第一次碰头会,我们还见过一次,我应该没记错吧?”


    瞿清许神色不变:“裴警官,一会儿我负责在外围给你们提供远程火力支援,到时请你一定要保持通讯频道畅通,否则你在里面出了什么危险,我不会负责,也担待不起新党问罪。”


    裴野早就料到了这些冷眼,对此也习以为常,耐心地笑笑:


    “瞿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对自己负责的。毕竟这次我代替声哥参与任务的事组织并不知道,如果我有三长两短,他们第一个会拿声哥问责,我是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的。”


    瞿清许目视前方蜿蜒的道路,低声道:“巧言令色。”


    裴野假装没听见,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瞿先生。”


    瞿清许嘴唇微微蠕动,颇没好气地道:


    “是,有一次我和声哥吃饭,才刚过完年没多久,天还很冷,那晚是你开车接它回家的,声哥说你是他弟弟,还说以后有机会大家可以一起玩……停车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了你一眼。”


    裴野颔首:“唔,这就对了。当时不止声哥和你,还有你那个检察院的男友在,对不对?”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及了逆鳞,瞿清许眉毛都立起来,唰地半侧过身瞪着裴野:


    “你一口一个‘声哥’的叫着,不觉得羞愧吗?傅声他早就没把你当成他的弟弟了!”


    裴野两条长腿微微岔开,坐姿放松地倚在后座,整张脸几乎沉没在阴影里,只能五官轮廓清晰依旧。


    “在我心里他也不是我哥哥,”裴野平静道,“我喜欢傅声。”


    直白的一句话,彻底把瞿清许惊呆了。


    “你……”瞿清许身子往后缩了缩,“难怪当时你会那样……”


    阴暗中裴野瞳孔微微紧了紧。


    “当时怎么?”他问。


    瞿清许定了定神:“当时我远远望着,觉得你看傅声的眼神不对。没有哪个做弟弟的会用那种不安分的眼神盯着自己哥哥……”


    顿了顿,瞿清许嘲讽一笑:“不过你本来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裴警官。你这种人是没资格谈喜欢的。”


    车子向矿区的方向驶去,司机握着方向盘,身体都僵硬了,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感就地归零。裴野眼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懒懒地望着他。


    他似乎等着瞿清许发起质询,后者也如愿以偿质问道:


    “欺骗对人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你嘴上说着喜欢,却做着让人没有安全感的事,把傅声害成现在这样,你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法用枪了吗?看见他病症发作的样子,你还好意思让他再给你个机会吗?”


    裴野笑笑:“我早就做好一辈子不被他原谅的准备了。他不爱我是他的事,用余生去偿还他是我自己的事。”


    “鬼才信你的话,”瞿清许冷哼,“回去我就给声哥介绍几个国安里面平行样貌都好的单身alpha,到那时你又要怎么说?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说一套做一套的嘴脸——”


    裴野眼里终于漾起触动的光。


    “声哥要是真心喜欢,那就随他去,我不拦着。”他低下头,“你说得对,他是不该和一个坏种在一起。”


    瞿清许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表情古怪地看了裴野良久。


    “你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他再开口时嗓门压低了些,“我可不吃装深情这一套。”


    “不是装深情,是舍不得,瞿先生。”


    裴野隐忍地吐出口气,“过去我想报仇又舍不得对声哥下手,如今我知道自己不配和声哥有以后了,可心里还是舍不得,一想到要远离他就比死都难过。我对他之间的孽缘,都是因为我一厢情愿的舍不得。”


    瞿清许呼吸一滞。车子发动机的嗡嗡声突然变得好大,仿佛耳畔全是如雷的轰鸣。


    “所以,你宁愿被讨厌也要给声哥偷换安眠药,也是舍不得他?”瞿清许问。


    裴野点点头:“我没有那么伟大,天下大事都不是我真正关心的东西,但如果要声哥出生入死,那我愿意替代他做这个陷入险境的人,我有把握追回他求而不得的真相。”


    瞿清许不自觉地探身:“什么真相?”


    裴野敛了眼皮。


    “只要瞿先生你能暂时摒弃对我的成见,全力协助我,我就可以解开一个困扰了声哥快二十年的心结。”


    他凝眸看向瞿清许,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所以,接下来的行动,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


    天光微熹时,车队终于来到商照私占的矿山所在地。


    或许是因为车上裴野最后的那番话当真起了一点效果,一路上二人之间虽然再无交流,可瞿清许的脸也不再同最初那样垮着。


    一进入矿区,众人下车后,瞿清许率先指着铁门内一座高耸的塔状建筑:


    “这应该就是当时定位图上的矿塔了。”


    联邦境内的矿区过去一直使用矿塔作为监督整片矿区内施工作业情况的建筑,然而因为矿区内地基往往具有下沉的风险,随着时代进步,这种建筑逐渐为人所淘汰。


    想来商照知道在这里画地为牢是不可能的,既然不能设置关卡和铁丝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矿塔这种老旧一点的瞭望装置。


    裴野此时也已经下车,回头对一行人招手示意大家跟上,一边低声道:


    “这个时间他们的‘安保’应该正在换岗。你先按照咱们会上部署的去找个隐蔽的狙击点吧,瞿先生。”


    瞿清许没吭声,从后备箱拿过一个黑色的长方形背包背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稀疏的山林深处。矿区的植被几乎被砍伐殆尽,之所以选择在天大量之前动手,也是出于没有可供遮蔽的掩体的原因。


    有国安的专员对裴野道:


    “傅警官怎么不在?”


    裴野面不改色:“他临行前突发急病,由我代他执行任务。专案组里特警局的所有人都将直接听我调遣指挥。”


    “这是卫局长批示的,还是军部那位裴参谋长的指示?”


    裴野有点邪性地笑了笑:“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放心,出了任何事,都有我一个人负责,你们只管配合,以及放手大干一场就是。”


    对面愣了愣,见裴野都这样说,也只好道:


    “既然如此……之前会上傅警官曾经预测过,商照的罪证只可能在矿洞内和矿塔两处,他的私人武装更大概率会在这些地方藏匿。”


    “现在入了夏,矿洞闷热缺氧,就算商照想让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开工也不可能,这个时间矿洞必然没有人,”裴野道,“抓紧时间让你们的人下矿,我带人进塔。”


    他谈论这事的语气好像在说小学生春游一样轻松。男人眼眶微微瞪大:


    “万一遇到火力袭击——”


    “这不是咱们早就预判到的事了吗,商照又不会和和气气把证据呈上来。”裴野摆摆手,一群人立刻跟上,他边走边回身抬起右手对人比了个接电话的手势,“保持联系,发现证据立刻返回地面,别忘了在塔外给予火力增援。”


    ……


    矿塔远远看去只是矿区一个个山头中不起眼的一根铁棍,走近了却让人拼命仰头都看不到顶。裴野从腰后枪套里拔出手枪,等手下警员试探着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黑洞洞一片。


    没有人。


    来时他们已经看见瞭望台上没有任何守卫,本以为这是因为换岗时间加上快天亮时人下意识的松懈,可矿塔内空空荡荡,鬼屋似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裴野对要进去探探情况的警察比了个待命的手势,在一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暂时收起枪,一步迈进黑黢黢的塔内。


    “开灯。”他对跟进来的警员说。


    有人摸索着找到开关。啪啪几声,墙壁上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裴野抬头向上看去。


    矿塔从内部从下往上看去依然难见顶端,上方有环绕的外置楼梯,顶端通往一扇封闭的门,大约就是从外部看见的瞭望台。因为缺少光线,最上方看起来如同黑洞一般,隐约能看见几根高空作业绳索悬垂下来,静静吊挂在几层楼高的上空。


    裴野身后有人问:“难道他们提前撤离了?”


    裴野:“海关和机场还没有消息,证明他们至少还在国内。国安那边发现什么没有?”


    于是随行的人开始联络下矿洞的国安人员。等了一会儿,通讯器里传来国安的声音:


    “已经进到矿洞内了!这里不太好走,不过目前发现的证据也足够多了,有被临时转移过来的传递讯息的装置,都是最近新进口的通讯装备,可以绕开联邦的屏蔽波段……这里还有单独下矿井的暗道,全是为了规避平时检查建造的。”


    “尽快取证然后上来吧,在矿井逗留时间越久越危险。”裴野说。


    国安那边很快切断了通讯。裴野打开手机闪光灯,四处照了几下,心里却愈发感觉不对劲。


    得来全不费工夫。简直过于不费吹灰之力了。


    另一边,有搜寻的人喊道:“这里有个房间!”


    一句话让众人提起警惕,裴野循声转身,果然看见角落里有一扇门,并不是隐蔽的暗门款式,证明建造之处这里就没有隐藏起来的打算。


    比起安全他更在意不出差错,裴野对报告的人比了个退后的手势,走上前,:“派人把矿塔大门守住。”


    那人应了一声退下了,裴野刚伸手握住门把。


    ——砰!


    一声巨响,在矿塔内产生的回音如同剧烈的声波炸弹,裴野耳膜嗡的一下,生理性的恶心眩晕感让他下意识握住把手稳了稳身形,没等他排查爆炸的来源,只听到有警员尖声喊道:


    “有爆炸!——不好,矿区有他们的人!”


    话音未落,裴野忽的后脊一凉。十三岁之前,在新党磨炼他的“训练营”里,他经常有过这种感受,神经长久保持在生命威胁中所形成的高度紧张,使得他的身体本能地在危险来临时向他发出警告。


    有突袭,就在正后方!


    裴野咬牙转身,只见一个黑影闪过,伴随着一把尖刀,疾风般直挺挺向他的眼球挥来!


    第85章 须弥芥子 那个omega研究员,是兰……


    须臾之间, 裴野拧身躲过那黑影刺来的刀尖,抓住那人的手一个背摔,砰!


    肉.体撞击地面、骨头裂开的瘆人响声传来, 却仿佛一声令下,矿区内寂静的风声中忽然多了潮水般的杂音, 如同古代战场上夜行军突袭的脚步。


    裴野大惊, 转身:


    “商照的雇佣兵!——”


    来不及确认刚刚的刺客, 只听咣当一声带着回音的金属碰撞, 房间门被不属于人力范畴的巨力掀飞, 七八个黑衣男子一拥而入!


    “找掩体躲避!”


    有人喊了一声,下一秒, 枪声四起,矿塔内四周墙上顿时弹孔密布,尘埃飞溅!


    裴野矮身侧滑进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破旧双人沙发后,嗖嗖的弹道声划破四周空气, 透过废弃的电脑屏幕反光,正好能看见视野盲区内其他的警察,除了一两个躲闪不及受伤的,大多和自己一样及时找到了掩体, 却因为火力压制根本无法反击。


    裴野艰难扶住耳机:“外面什么情况?”


    耳机里传来瞿清许的声音:“矿塔内外都有雇佣兵,我们的人正在外面解决这群家伙, 你们里面能不能撑住?”


    “给点增援, 不然现在没法突破,更不能组织反攻!”裴野吼了一嗓子。


    耳机里一声枪栓拉响,随后听见瞿清许冷静道:


    “哦,从我的位置刚好能看见。两颗子弹,够不够?”


    没等裴野回应, 只听见啪的一声,上方窗户玻璃碎裂成渣,反光屏幕里一个端着机枪的雇佣兵猛一仰头,往后栽倒在地!


    砰!


    又一声枪响,手持□□的雇佣兵被精准穿过破窗的子弹爆头,应声倒地。


    分秒之内,雇佣兵的火力压制出现了短暂的缺口,裴野单膝跪地,直起身子连开数枪,门口顿时接连倒下数人,其余人方才纷纷跟上来,雇佣兵不得不暂时向房间外撤退,裴野瞄着准星,侧头吼了一嗓子:


    “从门口突破,联系国安的人准备撤离,让军部接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裴警官,裴野腾出手换弹的功夫,听到有个警察急切道:


    “行不通,矿塔大门被从外面封上了!”


    瓮中捉鳖,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裴野咬牙暗骂了一句,余光瞥见地上几具雇佣兵的尸.体,那些人虽然穿着普通的作战服,可身上的武器却暴露了身份。


    有编号,是战区入库过的军火。


    他对着身旁能看到的几个警察用力挥手,比了个撤退的手势:“趁矿塔内没多少人,你们走,我来殿后!”


    “可是——”


    “打开大门,和外面国安的人汇合要紧!”


    那几个警察不说话了,知道裴野的命令是对的,纷纷俯身从硝烟缭绕的屋内穿过,向矿塔大门方向冲去。


    裴野站起身,向地上的尸.体走去,想要仔细查看枪支上面刻着的编号。


    忽然咔嚓一声,他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猛地持枪举平!


    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相对,黑暗中,一扇暗门打开,商照微微笑着,从窄道里缓步走出。


    “别轻举妄动,”他道,“否则整个矿区里所有人都会被你的鲁莽葬送。”


    裴野眯起眼睛。


    “敢拿这么多警察和国安的性命为要挟,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离开联邦,再也不回来了。”裴野歪了歪头,绕过准星凝眸看向商照的脸,“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答案不用我说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吧,首都政府的小裴先生。”


    商照阴阳怪气地道,“从看破你们的这场鸿门宴之后,我就时刻准备着这一天了。你们的项上人头,就是我前往国外最好的通行证……毕竟到了人家那边,总得表表决心,拿出点诚意来,你说是不是?“


    矿塔外似乎不断有武装涌入,封闭的高塔置身于凌乱的枪林弹雨之中,商照却浑然不觉般,另一只手指了指门:


    “让你的人都不许再进来,否则我现在就开枪。”


    裴野握着枪的手动了动:“怎么,难道我就没有?”


    商照忽然有些狰狞地一笑:“你不会的。我们可以打赌,这一枪你一定开不出来。”


    裴野微微一愣。半晌,他对着外面逐渐意识到不对劲准备返回的几个同伴高声道:“守住大门,别让他们再闯进来!”


    与此同时,外面有警察看见屋中除了裴野还站着另一个身影:“等等,那是谁?怎么看着像商——”


    下一秒,商照没有拿枪的手摸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遥控器一按,门自动关上,破损的窗户上也降下一道黑色百叶窗。


    耳机里瞿清许的声音难得多了一丝波动:


    “怎么回事?我现在失去狙击视野了,什么都……”


    他的声音越来越断断续续,最后只剩下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裴野这下真有点意外。没想到这破旧矿塔内装备居然如此齐全,大概率是上次行动失败后商照临时对这里进行了改装,埋伏好陷阱,只等请君入瓮。


    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矿塔内的空间被制造出了几堵隔断墙,抬头向上望去,依然是高不见顶的塔身,黑黢黢的,只有几层楼高处的内壁上延伸出一个环形平台,上面装了扇门,肉眼看起来估计是给瞭望台设置的高度。


    商照一步未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你都无疑是这里最年轻,却有最高指挥权的人,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我猜你一定在新党有些背景吧?”


    裴野平静地回望男人的双眼。


    “有件事我也想问问商副市长。”他说,“上次在酒桌上你提到了兰矜,关于她的事,其实你说谎了,对吗?”


    商照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讶色。


    “你不想方设法和我谈判,居然问我这么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问。


    裴野目光深沉,凝视着他。


    “我不关心你的忠诚与否,也不在乎你的下场,”他说,“兰矜的事情上你撒谎了,她没有渎职,也不是什么疯子。我在监狱里见到当年那两个难民了,他们是假夫妻,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一场暴动。”


    商照那双死鱼眼沉沉地盯了裴野一会儿,嗤地一笑。


    “哦,我明白了。”


    他嗓音浑浊,“酒局上的那个所谓的omega研究员,是兰矜的后代,对么?”


    裴野眉头猝然皱紧:“你竟然……”


    “随便一诈,没想到真让我猜对了。”商照咧嘴呵呵一乐,“年轻人,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小子和兰矜长得真像,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一样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那天他失态离场,想必是听到我谈论自己的母亲,所以受不了了吧?”


    裴野磨了磨后槽牙:“少他妈废话,当初你们到底对兰矜做了什么!”


    商照无动于衷,耸了耸肩。


    “你不如说,兰矜到底听到了什么,又是怎么想到决定自我毁灭的,小子。”商照说。


    裴野怔了。


    商照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泰然道:


    “没在那对狗男女进监狱之前就杀了他们,是我在警备部离职之前唯一犯下的错误。不过就算你听到了他们的话也无所谓,毕竟谁会愿意相信两个在牢里关了这么多年的疯子呢?”


    裴野握枪的手用力到微微发抖:“原来他们真的从一开始就是受你指使……没有什么难民闹事,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政绩做下的局。”


    “是,”商照嘴角上扬,“而且请允许我不谦虚地说一句,若不是有兰矜那个碍事的女人,这本该是个天衣无缝的局。”


    *


    多年前,纺织厂爆炸案发生后,整个首都政坛为之震荡。


    一时间,警备部被推上风口浪尖,而当年提出向难民开放政策的议员更是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自然,首当其冲者非兰矜莫属。


    不知是谁泄露了风声,兰矜是难民制造惨案的亲历者一事迅速传遍了她所住的街区,她开始不断遭受街坊邻里的白眼和议论,就连傅君贤和小小的傅声都跟着遭到非议。


    战友家属们的眼泪、周遭人的谴责、家人被自己拖累而经受的牵连,种种压力加在一起,兰矜终于扛不住,主动提出了辞职。


    在那之后,家族致病基因也很快显现,兰矜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在傅君贤的建议下,她开始服药就医,为了缓解傅君贤的经济压力,她不得不前往警备部申请工伤补偿。


    现在想来,导致残酷的真相揭露在她眼前的,或许正是这个不经意间的决定。


    当毫不知情的兰矜进入警备部大楼,来到商照办公室门外时,她无意中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对话。


    “……你挑人的眼光真是没得说。那两个扮夫妻的难民扮得也太像了,简直情比金坚,视死如归啊!”


    一阵哄笑,愣是让兰矜的叩门的手硬生生刹住。女人呆滞地站在办公室外,仅仅一扇门之隔,里面的说话声却像咒语一般强行钻进她的耳朵。


    “您过奖了老首长,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切都要归功于您的主意好。”


    “你和那‘两口子’是怎么说的?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按照您吩咐的说了,我告诉那一男一女,只要他们配合演好这出戏,钱少不了他们的,我还特意暗示他们,如果表现不错,也不是不能考虑帮他们摆脱难民的身份,在联邦给他们找一个地方安家……”


    屋里又是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声。


    兰矜往门后退了半步,将自己隐藏起来,整个人却已如坠冰窟。


    她已经听懂了。可是她还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办公室内彼时年轻的商照正在和另一个亲军派的长官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


    “老首长您放心,人我早已经控制起来了,要不是现在舆论反应比较激烈,肯定早就给他们判死刑,斩草除根……不过只要他们两个在咱们手里,这群难民就像一盘散沙,怎么也闹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外头的报社怎么说?”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都是些拿钱办事的媒体嘛,再加上有些民众一向不分是非,没有分辨能力,对他们来说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让他们自以为有了高高在上审判别人的权力罢了。”


    那亲军派笑道:“不错,越是无知的人,越会把党同伐异当做正义的行为。想要跳动这些人的矛盾,撕裂、分化他们,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商照:“老首长,现在出了这事之后,您可就是当之无愧的灭火员了。上头的嘉奖令下来了没有?”


    对方摇头:“不急,等一切都平息下来再说。你看看你,还是改不了这个火烧屁股一样的性格。”


    “我这不是怕咱们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成绩被别人摘了桃子嘛。”商照笑哈哈道,“对了,现在那个出事的特警好像还没有搞定,这事儿您看怎么办好?”


    “随你心情吧,”男人无聊地挥挥手,“看她顺眼就给她一点抚恤赔偿,堵住她的嘴,看她不顺眼,这事儿直接定性也不是不行。你自己看着办。”


    商照道了声好。那亲军派又问:


    “不过我很好奇,当时你是怎么想到选了一个女omega特警的?”


    “女omega嘛,总是很有同情心,又容易动摇。如果不是她这份怜悯,咱们根本没法保证计划能顺利进行。”


    “就这么简单?”亲军派有些惊讶。


    商照意味深长一笑:“当然也不仅限于此,老首长。那个女omega和咱们收买的这两个难民接触过,正是因为她曾经对这二人伸出援手,我才更确定了她一定会心软。谁会忍心对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下死手呢?”


    “可你也不能保证她就一定……”


    “所以,我额外增加了一重保险。”商照颇为自得,倾身向前,“我把那女omega的住址告诉了那两个难民……总要有一些反制措施嘛,您说是不是?”


    忽然砰的一声,办公室里面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紧接着外面有人叫道:


    “女士,你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女士?……”


    商照意识到什么,起身拉开门,走廊尽头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闪过,不见了踪影。


    而他的勤务员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领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您二位——”


    “刚刚是谁在外面?”商照沉声问。


    “不认识,一个女人,”勤务员答,“我过来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看见我来,她转身就走了。”


    商照眯起眼睛。


    “知道了,下去吧。”


    他说。待勤务员离开,商照回过头,与坐在沙发上的亲军派官员对视。


    亲军派官员:“有人在外面偷听?会不会是……”


    “没事,就算真的听见了也无妨。”商照沉吟片刻,道,“那女人已经从特警局离职了,我听人说她自那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像个疯子似的,如果她真要闹,刚刚早就冲进来闹了个天翻地覆了。”


    男人稍微松了口气,可还是没忍住问:“万一她把那些死了的警察的账算在咱们头上,找人曝光怎么办?”


    “没人会相信这个罪人的话,”商照低笑道,“更何况,真论起罪名来,她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吗?恐怕在那女人心里,最该赎罪的人恐怕只有铸成这一切的她自己。”


    ……


    “不过最后她还是动手了,在那之后某一天,军部传来消息,那位亲军派官员遇害,而我恰巧在外地出差,这女人大概没来得及找到我,便被警方控制,最后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房间内,商照无所谓地一哂,“其实如果她认下来,警备部批准给她的赔偿金只会多不会少。谁叫她这么愚蠢,一心只想着——”


    话音未落,裴野忽的握紧手中的枪——


    砰!


    枪口硝烟爆升,商照却没有动。在他身后偏离几寸的墙壁处,多了一个弹孔。


    商照淡然问:“故意打偏了,还是手抖?”


    裴野肩膀开始起伏,手背凸起青筋。


    “是让你闭嘴的警告,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他咬牙道,“你害了那么多人,居然还他妈敢这么随便地谈论他们的生死?”


    商照放下枪。他走上前两步,看裴野的枪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把玩具枪。


    “我都这么做了,为什么不敢?”商照说,“小年轻,意气用事只会带给你在逞英雄的错觉,除此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如果想动手给这些人、给那个女omega报仇,尽管放马过来吧。”


    裴野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又是一声枪响,然而商照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立刻开枪,在他扣下扳机的前一秒已经闪身上前,二人的距离瞬间被缩短至不到半米,所幸裴野反应更快,干脆一把丢掉手枪,抓住男人的肩膀猛一个屈膝上顶!


    年龄和反应的颓势在这时突显,商照捂住小腹闷咳着后退好几步,裴野想要伸手擒住对方,忽的身子一晃,强烈的恶心晕眩感突如其来,如泰山压顶般压倒了他:


    “唔!”


    等他闻到屋内的气味时已经晚了,腿脚不受控制地发软,向前一跌,跪在地上。


    商照放下捂着肚子的手,直起身。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两手撑地,喘着粗气的裴野:


    “如果冲动用事之前,你能再敏感一点,发现这里的机关,或许连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不过alpha都是这样的鲁莽。”


    裴野艰难抬起头:


    “你……你居然是,beta……?”


    通风管道内灌进来的,正是警备部防爆演习时使用的信息素压制气体,对人体无害,却能通过模仿alpha的信息素,使得普通alpha迅速产生信息素抵抗的生理反应,从而达到失去战斗力,动弹不得的效果。


    他们刚刚在这里站了太久,等裴野察觉过来,却为时已晚。


    矿塔外一阵骚动,有警察推开门:“裴警官!”


    他们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却还是闻到了屋内不寻常的味道。裴野大喊了一声别过来,额间却已渗出冷汗。


    商照收起笑容,厉声高喊:


    “都不准靠近!谁敢过来,老子现在毙了他!”


    外面的alpha统统僵住了。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矿区,却没想到几分钟的功夫,里面的裴野居然反成了人质。


    裴野浑身肌肉紧绷到微微打颤,试着起身,却发现全身没骨头一样站不起来,只能勉强跪在地上维持身形。


    他阻止不了商照。可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让商照真的离开,外面接应他的雇佣兵就会迅速带他离开昌台市,到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商照见状满意地颔首,微笑。


    他对门口聚拢的一群alpha特警道:“很好。现在,把我的人都放了,所有人把车留下,徒步退到矿区外——”


    高耸空荡的矿塔上方忽然传来一个带着回响的声音:


    “商副市长,真以为未经允许,就可以活着离开了么?”


    商照的脸霎时僵住了。


    第86章 影碎风揉 坏种是分不清惩罚和奖励的,……


    所有人一惊, 裴野跪在地上,抬起头向上空看去。


    只见瞭望台的门打开,一个人影站在护栏外的狭窄边缘, 对方腰间系着塔内高空作业的绳索,一手反握着一柄短刀, 开刃寒光森森。


    青年面容模糊不清, 唯独那束起高马尾的浅栗色长发在暗处格外显眼。


    裴野的瞳孔霎时瞪大了:“是声——”


    下一秒, 那身影当着所有人的面, 纵身一跃!


    裴野浑身一震, 失声吼道:


    “傅声!!”


    盘踞在天台上的绳索如起锚的锁链,在重力加速度下狂舞下坠, 傅声劲瘦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刺破空气疾驰而落,怒吼的风吹起长发纷飞,在急降的残影中,青年双眼始终锁定着商照的身影, 取死的目光如炬!


    商照仰头看着,罕见地一阵哆嗦,后退两步:


    “来人,来——”


    他没有等来“护驾”的人, 而后只听砰的一声!


    绳索啪地断成两截,裴野瞳孔紧缩, 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却见傅声腰身一扭,借着绳索荡开的惯性在降落中顺势划过一道过山车般的弧线,扬手将短刀一插——


    刀刃深深嵌入矿塔距离地面四米高处的墙壁,在墙上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一路伴随着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啸与火花, 傅声抓着刀柄荡了一圈,猛地松开手,借力飞扑而去!


    又是噗通一声闷响,没等商照反应,傅声已经一个翻滚稳稳降落在地,歘地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调转刀刃!


    噗嗤一下,长刀没入血肉,商照后退几步,后背狠狠撞上墙壁。他惊恐地睁大眼睛,一手忍不住握住刺入腹部的刀刃,看着将自己冲钉在墙上的青年慢慢直起身,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那张肌肉扭曲的脸。


    血迹飞溅至冰雪般冷白的侧颊,留下一道极细的猩红痕迹,青年隽美的脸上仿佛凝着层霜,眼底如深冷幽潭,寒气四溢。


    “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向被你害死的人谢罪,商照。”他低声说。


    商照嘴里噗地涌出大口血沫。他胸膛急剧起伏着:


    “你都听见了……”


    傅声手腕用力,男人浑身触电般一震,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的脸。傅声冷冷一笑:


    “当年我母亲没能杀了你,今天就由我替她解决你这个畜生。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抵不过你祸国殃民,里通外敌的罪孽——”


    唰的一下,傅声一扬手将刀拔出,带起一道鲜红滚烫的抛物线。


    商照脸色煞白,重重跌倒在地上,抽搐着嗬嗬喘气。


    傅声收了刀,居高临下地俯视脚边的将死之人。


    “也抵不过你让我母亲枉死的罪。”


    他轻轻说道。


    不远处的裴野已经彻底目瞪口呆,门口的人群也震撼到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奄奄一息的商照身上。


    一分钟之前男人还胜券在握,甚至要以裴野的姓名为要挟,可如今等待他的只有狼狈且潦草的死亡。


    “你怎么会出现在那……”


    商照蠕动着身体,“你不是什么研究员,而是和那些人一样……”


    “出现在那?”


    傅声冷酷地望着他,“‘那’指的是哪?哦,如果你指的是瞭望台的话,从塔外到塔顶上你的那群手下现在都已经成了尸体了,对付这些虾兵蟹将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根本用不着枪。”


    “当然,”他觑起眼睛,“你很快也要和他们一样了,商先生。”


    男人喘息嘶哑,艰难翻了个身挣扎着伸出手,仿佛试图要抓住傅声:


    “你……不得、好死……!”


    从始至终,傅声只是冷静地垂眼凝视着他,直到商照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男人的手在即将触碰到青年裤脚的前一秒掉落在地,头垂了下去。


    一直噤若寒蝉的塔内,不知是谁颤抖着问了一声:


    “商照死了……?”


    没有人回话。傅声将刀上的血一甩,地面洒开一串殷红的血花,随后他转过身,还没等人群躁动沸腾,他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只见傅声迈开腿,慢慢走到裴野面前。


    原本就要涌进来的一干人再次刹在原地。


    裴野亦是一愣,甚至没想起自己现在还没起身,就这么双膝微微岔开跪在地上,抬起头来与傅声对视。


    傅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青年一身纯黑色的作战服,衬得他身形干练,四肢修长,明明刚从几十米高的地方神兵天降,束起的马尾却一丝不苟地在脑后高高扎起。


    一股灵魂深处的凉意骤然席卷全身,裴野如鲠在喉,嗓子紧了紧。


    他看着傅声又走近半步,不得不把脸仰得更高,仿佛信徒跪拜仰望降世的神明。


    裴野开口唤道:“声哥,我——”


    傅声毫无征兆地突然扬起手——


    啪!!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所有人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傅声八风不动地一个巴掌抽在裴野脸上!


    这一耳光惊人的响亮清脆,裴野上半身一歪,差点栽倒在地,傅声收回手,依旧什么也没说,甚至身形都没有动,仍旧平静地注视着裴野重新直起身子,转过头来。


    这一巴掌不要紧,裴野嘴角竟已渗出隐隐约约的血迹。然而裴野非但不解释,甚至没有任何被当众下了面子的恼火,反而躲也不躲,再次抬起头来,与傅声四目相对。


    弹指功夫,裴野的半边脸颊已经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青年眉眼里猛然如风暴般窜起暗流汹涌,瞳孔深处划过一丝狂热的光,看着傅声的眼神愈发着迷似的晦暗不清。


    裴野舔了舔唇:“声哥打得对,是我该打。”


    傅声眼底如古井无波,持刀的手背青筋微凸,举起刀将尖刃对准裴野的喉咙。


    围观的人中有的失声喊道:“傅声!你要干什——”


    傅声的刀尖贴住裴野的下颌,轻轻一挑。裴野喉结顿时上下剧烈滚动,毫不畏惧地配合着稍微昂起头,任那冰凉刀刃贴着他颈间的皮肉划过。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去,傅声仍然沉默地看着他,薄红的唇轻抿,睫羽低垂。


    裴野呼吸愈发粗重,明明还跪在对方面前被刀轻佻地挑起下巴,身体却古怪地僵硬起来,两手攥紧成拳,克制不住地发抖。


    仿佛陷入某种想要占有和征服的欲望,又仿佛被刻入骨髓的震撼所征服,他望着傅声的眼神难以自持地痴怔,漆黑的眼底情绪滚烫而浓烈。


    他深深望着傅声神色淡漠的脸,强压着平复了喘息,再没说一个字,低声笑出来。


    傅声冷冷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将刀收回,转过身。


    裴野仍没起身,随着他的动作转过头,旁若无人地死死盯着傅声清瘦高挑的侧影。


    傅声扫视一圈不远处的人群,抬脚向门外走去。裴野终于反应过来爬起身,因为跪了太久差点没站稳,他趔趄一下,跟在傅声身后也向外走。


    然而堵在门口的几十个人没有一个关注裴野的窘态,所有人都仿佛亲眼见到什么神迹降临一般,呆愣愣地看着傅声走近,随后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来;傅声脚步不停,如摩西分海般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径直走出矿塔,忽的停下来,回过头最后看向紧跟着停步的裴野,以及合拢包围上来的一群人。


    他波澜不惊地瞭了一眼,道:“把商照的死通知昌台市警方,其余人,启程回京。”


    说完,傅声踏过门口几具横陈的尸体,头也不回向通往矿区外的道路走去。


    *


    返回首都时天已经黑了,一路上裴野神志恍惚,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等回过神时,他竟然已经稀里糊涂跟着傅声来到了别院。


    “野哥?你们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看见二人进到院子里,岗亭内徐怀宇满脸诧异,又见裴野魂不守舍,傅声面上波澜不惊,却也淡淡的不答话,隐约品出不对来,便不再多问。


    傅声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默许了裴野跟着自己回来,打开门便向客厅走去。


    裴野这会儿倒是正常了许多,换了鞋,有点一瘸一拐地跟着走进客厅。


    傅声没换鞋,作战服甚至都没脱,一身的凉意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细细嗅起来还能闻到一丝雪松信息素的冷香。


    他转身在沙发边上坐下,胳膊搭着扶手,腰身顺势侧倚过去,修长双腿交叠。


    傅声的坐姿极其自然而优雅,包裹在作战服下的身材线条一览无余,裴野看着看着,喉咙里干咳得要命,眸子里越发黑沉,炽热的欲念岩浆般翻滚不停。


    随后他看见傅声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道:


    “过来。”


    裴野毫不犹豫,走近两步噗通一下直直跪在傅声脚边,抬起头时眼里黑漆漆的暗色消失殆尽,热切地望着他。


    “……”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饶是傅声都僵了僵,俊秀的眉微蹙:


    “我没让你……算了。”


    裴野脊背挺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声的脸。


    客厅里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屋里一片朦胧黯淡的光。


    傅声别过脸去,随手从边几上拿起什么东西。


    裴野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傅声手上。


    是一个小药盒。


    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傅声日常要吃的药。傅声慢条斯理地把药盒打开,裴野看见里面花花绿绿的一小堆药片和胶囊,神色渐渐严肃,很不高兴一般。


    傅声没理他,从里面捻起两粒胶囊放进口中,而后拿过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仰头吞下。


    整个过程与平日他服药没什么区别,仿佛裴野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大活人不存在一般。


    裴野盯着傅声又拿起两粒药丸,只觉得方才那干渴灼热的感觉愈发强烈,几乎要把自己从内到外一把烧成灰烬。


    他不顾两腿长时间跪得生疼,试探着伸手,向傅声交叠在上的那只细瘦脚踝探去。


    傅声小腿动了动,不着痕迹地躲开。他吃药的动作一顿,瞥了裴野一眼:


    “谁准你乱碰了么?”


    裴野触电似的缩回手,吞了吞口水:


    “我……错了,声哥。”


    傅声垂着眼睫,冷眼瞧着裴野眼巴巴地想看自己又一脸委屈的样子,无端让他一阵烦躁。


    他勾了勾唇:“你没有错,你多伟大呀,裴警官。”


    裴野一个激灵:“声哥你别这么说……”


    傅声哼了哼。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他夹着胶囊的手指捻了捻,“在君庭豪苑救过我一命,这次又处心积虑给我下安眠药,就为了不让我去现场。”


    裴野短促地讪笑一声:“声哥,在矿塔里要不是你出现得及时,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应该是你救了我才对。”


    傅声收起笑容:“我是为了杀掉商照那个混蛋,和你无关。”


    几个小时前,在矿塔里当着众人挨下的那一巴掌又让脸颊滚热起来,裴野看着傅声说完继续不慌不忙地吃药喝水,磨了磨牙,隐忍地阖了眼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画面。


    药盒很快就要见底,傅声索性将剩下的倒在掌心里全部服下,吞了一口水,胸腔忽的一阵闷痛,他轻轻抽了口气,捂住心口颤抖着揉了揉。


    裴野听见他压抑的喘气声,猛地睁开眼,握住傅声的膝盖骨:


    “你没事吧声哥?——”


    他说着就要起身坐到沙发上查看傅声的情况。


    下一秒,傅声放下腿,穿着短靴的脚微微一动。


    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压下来,裴野霎时狠狠僵住,维持住跪着的姿势不动了。


    黑色的短靴,正不偏不倚踩在裴野腿间。


    他低头望去,看清的那一刻,裴野小腹一紧,只感觉耳边轰的炸开,全身血液都急速涌上头顶。


    傅声身子微微斜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里,整个人还虚弱地喘着气,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却含着些嘲讽的冷笑。


    他慢慢放下捂着心口的手。


    “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


    傅声问。


    砰的一声闷响!


    裴野再也忍不住,抓住傅声踩着自己胯.下的脚踝推开,整个人如捕猎的野兽般起身扑去,将傅声压倒在身下!


    沙发猛地推开一寸,傅声惊喘了口气,想要偏过头,却被裴野覆住脸侧强行扳过脸,青年高挺的鼻梁若有若无地轻蹭过傅声额角的发丝,他能清楚地听见耳畔传来对方的呼吸声。


    “声哥,”裴野声音沙哑,“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能感觉到裴野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寸寸摩挲过自己的眼角,脸颊与下颌,一条腿抵进自己腿间。


    然而傅声不为所动,抬眼回望裴野。


    “明知道什么,又还要做什么?”他问。


    裴野深吸了口气,另一只大手隔着衣服牢牢攥住傅声的腰。


    “明知道坏狗最爱吃肉骨头,还偏要引诱。”


    他低声说。


    傅声眸光波动,微微凝眸。


    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裴野整个人逆着光,眼睛一如既往黑漆漆的,瞳孔深处某种痴迷的情愫却在疯狂滋长,宛如蛰伏的猛兽即将冲破牢笼,肆虐作乱。


    傅声敛了眼皮,抿唇挣了挣,却被失控的恶犬一把搂紧,用力到恨不得把傅声揉进自己骨血中,低头在傅声凌乱的鬓发间迷恋地嗅了嗅:


    “你早该知道我狼心狗肺的本性了声哥,你打我骂我也无济于事,因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温温柔柔的样子喜欢,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喜欢……”


    “你打我巴掌的时候我魂儿都要爽飞了,你越是像看垃圾一样看着我我就越兴奋,只要你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就开心得要命。”


    “坏种是分不清惩罚和奖励的,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裴野声线里透着压抑的激动,自暴自弃似的笑了,抓过傅声想推开自己肩膀的手,捏着他的掌心将傅声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强迫其覆在自己脸上。


    “你生气的样子好迷人,我快要受不了了……”裴野哄着,情难自制地拱了拱身下的人,“再打一下好不好,嗯?”


    一番疯疯癫癫的话听得傅声恼羞成怒,一把挣开裴野的手:“裴野你要不要脸?!”


    “我要那东西有何用,”裴野磨了磨牙,嗤地一笑,“声哥,从昌台回来的路上我做了一路的梦,不是梦见在矿塔里你拿刀抵着我的喉咙,就是梦见一些更下流的东西……你说得对,我就是条不老实的坏狗,想被主人打,又想把主人关起来,彻底占有——”


    他手上愈发用力,傅声下意识挺起腰,忍无可忍一巴掌扇过来:“从我身上滚下去!”


    啪的一声,裴野回正过脸,两眼的兴奋都要满溢出来,薄荷味的信息素已经在客厅内悄无声息地铺开,他揽住傅声单薄的后背,手指穿过瑟瑟发抖的马尾,玩味地拨弄指尖的发丝。


    身上的痛越剧烈,他渴望的东西便愈发清晰。


    “爱和恨都是在意,其实你也是会在意我的,对不对,声哥?”


    裴野附在傅声耳边嘶声低笑,浑身的肌肉却都石头似的反常地绷紧起来,天人交战之际,青年后背起伏愈发剧烈,仿佛意志正在和某种□□作斗争。


    “对不对,声哥,你回答我,”裴野的笑声里开始渗出隐约的急切,“我根本不是其他人那样在你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存在,对吗?对吗?!”


    傅声越挣扎,他动作越用力,最终忍不住低吼道:“即使我是坏狗,也是你这辈子唯一养大的一条狗,对不对?!你说话啊!——”


    突然之间,傅声力道一泄,顺从地不再动弹。


    裴野一下子冷静了,起身想查看傅声的情况:“声哥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


    他撑起身子,下一秒却猝然怔住。


    傅声消瘦的身子陷在沙发靠背里,束起的浅栗色长发凌乱,瘦得凸起的肩胛骨止不住地颤抖;他偏过头双目紧闭,睫羽簌簌抖动,胸口气息奄奄地起伏着,唇色发白,颧骨的肌肤上却蒙着一层异样的潮红。


    裴野登时傻了眼,忙不迭地把人搂进怀里,抚着傅声战栗的后背替他顺气:“我再也不犯浑了声哥,你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


    怀中人指尖动了动,慢慢握成拳。


    傅声的脸无力地埋在裴野颈窝,睫毛一抖,疲惫地睁开眼,瞳孔涣散。


    “在酒店昏迷的时候,我梦见了妈妈,”傅声声音很轻地道,“妈妈死前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


    第87章 寸草春晖 拜托你爱我在乎我一点好不好……


    裴野的呼吸瞬间止住。


    傅声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 出神了似的,方才接着喃喃自语起来:


    “昏迷之前我昏昏沉沉的,看到了好多画面, 什么都想起来了。”


    “妈妈死之前,曾经和我说过最后的几句话。”


    或许是年幼的孩子出于自我保护, 身体替他选择性遗忘了的那段记忆与失散多年的守候, 代替去世的亲人, 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在饱受舆论的摧残和良心的煎熬后, 彼时的兰矜终于还是病发了。


    与如今的傅声一样, 家族遗传基因中的病症一旦显现,等候着他母亲的同样是无休止的、随时可能复发的折磨。


    被多次送往医院治疗无果后, 兰矜一度选择了放弃治疗。在傅君贤的鼓励下,为了家人和孩子,她尝试用自愈的方式重新回归生活,于是兰矜离开了医院, 甚至想过申请赔偿金,想要带着年幼的傅声出国,换个陌生的环境散心。


    然而正是在申请赔偿金的那天,前往商照办公室外的兰矜无意间听到了那次通话, 不堪入耳的真相化作一道利剑,彻底斩断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


    一切都是泡影。


    从始至终, 她的理想、信念, 战友们的生命,不过是上层操纵下的一场闹剧,而兰矜只不过是被人偶然条中的一支提线木偶,戏幕落下,便失去了演出的价值, 等待她的只有无情的抛弃。


    那天回到家之后,兰矜整个人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时常在夜里一个人垂泪。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以死谢罪的念头逐渐在她心中成形。


    “我记起来了,当年报纸上曾经都报道过的,”傅声垂下头,轻轻抵着裴野的颈窝,苦涩地笑笑,“妈妈去世的那天,监控显示她去过警备部,没有找到商照,只来得及解决了那个亲军派的共犯,警察就赶到了……”


    “她一路躲开追捕回到家,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可父亲当时不得不和其他同事一起把家楼下包围住,等她推开家门时,家里剩下的人只有我。”


    裴野紧张地搂住傅声,喉结小心吞了吞:


    “然后呢?”


    “然后,”傅声阖眼,嗓音低似呢喃,“埋伏好的警察就冲了进来,我当时太小了,惊慌失措,第一反应是想找妈妈,再然后我听见……”


    “不要动!”


    搭好的玩具积木被猛地踢翻,散落一地。


    年幼的傅声发出一声尖叫,惊恐地看着印象中那个永远温柔似水的妈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冲进房间,一把扯过儿子的衣领,将人死死禁锢在怀中。


    傅声唤了句“妈妈”,然而兰矜无动于衷,抱着年幼的儿子大步穿过房间,推开阳台的门。


    下一秒,三个警察跟着冲到房间内。


    “都不准过来!”


    小小的傅声感觉到什么东西抵住自己的脖子,兰矜的力气从未有过的大,抓着他的手用力到神经质地发抖,他喘不过气,低下头看去。


    而后傅声惊呆了。


    兰矜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刀,刀刃就横在他细瘦的颈前。


    “你们别逼我,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兰矜吼了一嗓子,屋里的警察都不动了,看着她的目光里流露出见到什么精神病一般的震惊:“那可是你亲生儿子,你要干什么?!”


    彼时刚刚六岁的傅声已经彻底傻眼,连哭都忘了,茫然地仰起小脸,却看到母亲那温和漂亮的面容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


    “就因为是我的孩子,他才要跟我一起赎罪!”


    “如果当初那些人没有用他做幌子欺骗我,我绝不会动摇,更不会开出那一枪,我的战友也不会死!”


    兰矜低下头,抱紧了傅声,一步步后退到阳台边缘。


    外面的警察同样步步紧逼,却又忌惮她情急之下做出傻事,一时无人敢轻举妄动。六岁的傅声生了张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蛋,羊脂玉似的,却因为惊惧而变得煞白,哆嗦着道:


    “妈妈?”


    兰矜嘴唇颤抖着,吃吃地笑了:


    “……都是因为你。”


    幼年傅声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瞪大,似懂非懂,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


    “都是因为你,对,全都是因为你,”兰矜逐渐笑得声嘶力竭,眼眶通红,“因为有了你,一切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没有生下你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心软,不会害得和我出生入死的战友送命!”


    傅声听不懂,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看着兰矜握紧了匕首:


    “你要和我一起赎罪,傅声,只有死,这一切才能结束!——”


    一阵混乱中,他只来得及看见兰矜扬起的手,听到阳台外的几名警察失声吼叫,他条件反射地哭叫着想要去拉住兰矜的手——


    那之后的画面仿佛被切断了通讯,再次恢复记忆时,匕首在争夺中不知怎的调转方向,捅入了兰矜的小腹。


    傅声的瞳孔急剧紧缩成竖线,眼睁睁看着母子二人相握在一起的手。他慌乱地要松开匕首,却被兰矜握得更紧,他腿一软跌倒在兰矜怀里,感受到女人那急速失温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傅声脑后。


    “那不是真的,小声……”


    兰矜踉跄着弯下腰,拼命在傅声耳边嘶声重复着,却看不见傅声彻底僵硬住的表情。


    “原谅妈妈,这是保全你们,最后的办法了……”


    “对不起小声……妈妈,一直都爱着……”


    年幼的稚童伸出手,想要擦去母亲伤口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可紧接着,母亲最后的怀抱抽离,他亲眼看见兰矜最后倒退一步,身体靠在不到半人高的栏杆上,身体向后一仰——


    风掀起发丝纷飞,那熟悉的倩影如破碎的风筝,从傅声面前坠落而下。


    砰的一声闷响,六岁的傅声浑身一震,隐约察觉到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楼下很快传来另一个男人绝望的哭吼,随即被一阵接近的脚步掩盖:


    “没事吧孩子?”


    “天杀的,真是个疯女人……这孩子太可怜了……”


    几个警察聚拢过来,其中一人试图将傅声抱起,却发现这孩子的身体雕塑一般僵硬得可怕,稚嫩的肩膀紧绷着,眼珠机械地转动,终于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他的眼眶里终于逐渐蔓延上晶莹的泪花:“妈妈她,她是不是……”


    那个沉痛的字没来得及道出口,六岁的傅声便眼前一黑,昏倒在赶来的警察怀中。


    *


    月光如流水,偌大的客厅里寂静无声。


    良久,裴野抬起发凉的指尖,试着想要去触碰傅声的脑后,却蓦然见伏在他怀中的青年微弱一动,带着气音沙哑地笑了。


    “自从醒来后,我就把妈妈死前拼尽全力留给我的话忘了。我终日做噩梦,惶惶不安,以为她直到死都恨着我的存在。”


    “可当年妈妈其实什么都告诉我了,”他听见傅声恍惚道,“她想赎罪却又走投无路,怕我和父亲的人生因为她的复仇而万劫不复……”


    “她是病了,可那一天她根本没疯……只有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疯癫到想要拖亲儿子下水的女人,人们才能相信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与我和父亲没有一丝牵连。”


    裴野眼底划过一抹心疼,感觉到怀里清瘦的身躯开始颤抖,气息愈发凌乱。


    他以为傅声哭了,想要把人拥紧,却很快发现傅声浑身发抖地笑出声来。


    “整整二十年。”


    傅声笑着,额头抵住裴野讽刺地摇摇头,“我一直自以为是地恨她,不原谅她,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妈妈。如果妈妈知道我这些年来都没原谅她,她一定会,会很……”


    哗的一下,裴野将人箍在怀里,熟练地掐住傅声的腰窝,将omega用力按进自己怀里,一下下抚摸着傅声的后背。


    “不会的,”裴野坚定地说,“妈妈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看到声哥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并且为声哥感到骄傲。爱你的人一定会为你而骄傲。”


    傅声的下巴搁在身上人宽厚的肩膀,纤长的睫羽阖拢。


    他惨笑了一下:“会吗。”


    紧贴着他的结实的胸膛传来低低的震动:


    “会的。因为妈妈很爱声哥,就像声哥也一直很爱妈妈一样。”


    傅声怔忪地睁开眼:


    “我……”


    “我知道声哥想反驳我什么,”裴野偏过头亲昵地蹭了蹭傅声束起的长发,一股淡薄却好闻的味道扑面卷进鼻腔,“没解开心结的时候,恨也是爱。恨的尽头,不过是你盼着她像你希望的那样来爱你,对吗?”


    傅声愕然。


    裴野忍着心疼,安抚地笑着,引导他道:


    “妈妈虽然没有陪着声哥很久,可是一定也和声哥有过美好的回忆,对不对?就像声哥最爱吃的寿司,不就是妈妈买给她的小声的吗?”


    傅声重新闭上眼睛,贝齿将薄红的唇瓣咬出几个青白的牙印。


    许久的沉默。


    “或许是有的,”傅声回忆着,很慢很慢地说,“儿时我成绩好,提前两年跳级上学,妈妈不值班时就会来接我,她总是责怪父亲对我要求太高,私下经常带我出去散心。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还一起放礼花,妈妈担心我害怕,帮我捂着耳朵……”


    客厅里没开灯,也没有暖气,他们似乎成为彼此唯一的热源,而傅声断断续续的回忆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光,在只言片语的怀念里化为永不褪色的希望,摇曳生辉。


    傅声慢慢停下来,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回溯中找回迷失的自我,蓦然回神。


    裴野始终没有干涉他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拂过青年颈侧。


    可是很神奇的,傅声居然再也不抖了。


    理智告诉他或许是那一盒花花绿绿的精神药物发挥了疗效,可某种欲望冲破了镇定药物强行带来的平静,傅声忽然微微抬起头,于是裴野也稍微直起身子,二人四目相对。


    “你说,恨一个人,就是放不下。”傅声说。


    裴野点点头,嗯了一声。


    傅声凝眸:“那我们呢,裴警官。你是想说,我对你的恨也是放不下吗。”


    裴野的脸上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窘迫,却被傅声完好地捕捉。


    他盯着裴野,窗外的光在这张线条流畅的脸上打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显得更加肤如凝脂似的白:


    “回答我。”


    裴野呼吸忐忑地轻微颤抖起来。


    “声哥,无论是爱是恨,我都只求你别对我无动于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手却精准捉住傅声消瘦的腕子,覆在自己心口,急切地低声说道,“声哥的心病好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我只想让声哥在乎我,像从前那样把我当做唯一的宝贝那样在乎,否则我的心病就无药可医了。”


    傅声看着他,连上却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失控。他置身事外一般冷静地看着裴野,终于在裴野眼里读出了一种绝望。


    他嘴唇瓮动:“声哥,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想说我是痴心妄想么?”


    某一瞬间傅声似乎想要说话,唇角的肌肉明显抽动,却愣是压制住了。裴野呼吸变得沉重,不久之前看着傅声时那以下犯上般阴狠僭越的占有欲再度袭来,他忽然一把将傅声手腕高扯过头顶钉在沙发上,将人欺身压下!


    裴野脸上的表情扭曲,情绪变化之快,起伏之大,与刚才的那个裴野可谓天壤之别:


    “你对我没有任何期待,也不会给我任何机会了是吗?你不在乎我,为什么醒来之后第一时间要赶来矿塔救我?!”


    傅声被大幅度的动作弄得闷哼出来:“我没——”


    “你就是要救我!”裴野突然大吼,“你除了要和商照讨个说法,剩下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救我!!”


    他吼完猛地俯身,狠狠一口咬上傅声的锁骨!


    痛觉鲜明传来,傅声疼得一挺身,却被裴野死死按住,青年毫无章法的吻几乎与啃咬没什么差别,一路从锁骨向上,沿着颈侧舔吻嗫咬,握着傅声腰身的手胡乱来回抚摸。


    “我从十三岁遇见你开始,喜欢的omega的样子就没变过。”


    裴野偶尔抬起头时冲他恶狠狠一笑,“我告诉自己不能对你有龌龊的幻想,可我控制不住,我看见哪个alpha接近你就想把他们都挫骨扬灰,我分化的时候身边就是你,晚上做春/梦的时候梦里还他妈是你!第一次看见你杀人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远离你的,可我做不到,你已经把我养得被你迷住了,你知道离不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薄荷味的信息素猛烈如爆发的海啸,纵然临时标记未消,后颈属于omega的腺体还是敏.感地火烧火燎起来,被裴野留下占有的标记之处,皮肤无不激起一层战栗。


    傅声努力偏过头躲避着对方的吻,身体却没再有任何抗拒的挣扎,像被扯坏的布娃娃似的,无力地承受着alpha在他身上肆意作乱。


    灼热的吐息喷在被扯开的衣领,慢慢上移,停留在唇边。


    傅声闭着眼睛,气息微微的,心里默数着准备迎接裴野对他的进一步冒犯。


    可他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声近在咫尺的呜咽。


    “声哥,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裴野哽咽地抱紧他,一滴湿热的水液落在傅声唇畔,苦咸的味道一触即离,随后裴野的双唇颤抖地贴上傅声嘴角,边吻边模糊地祷告。


    “我不要一想到你可能被别的臭alpha勾走而担惊受怕,我也不要听你总是公事公办地喊我裴野、裴警官,”他断断续续地哭泣着,“我想家了,我想回那个只有咱们俩的小家……”


    “要是连声哥都不在意我,我还不如去死……声哥,我和你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可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连一分一秒都不想继续,拜托了声哥,拜托你爱我在乎我一点好不好,好不好?”


    空荡的客厅里只剩下裴野崩溃的啜泣声。


    傅声没有睁眼,喉结轻轻滚动,睫羽却同样颤抖起来。


    良久,他慢慢睁开眼,却向客厅的另一头看去。


    角落里,一个浅栗色长发,琥珀色双眸的女人正微微歪着头,笑靥温暖,安静地注视着他。


    傅声表情没变,眼里的光却不经意地柔软下来。


    他伸手轻轻回抱住裴野发抖的后背拍了拍,动作温柔,一如多年前那个alpha初次分化的雨夜,他们躲在同一床被子里相拥,仿佛无论整个世界如何风雨飘摇,彼此的相信就是对抗苦难的解药。


    他将视线从那令人眷恋的幻象上挪开。


    “可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裴警官,”他轻声呢喃,“与其怀念,不如期待下辈子也别再有这种因缘际会吧。”


    *


    转天过去。


    和往常一样提前来到特警局,可敏锐如傅声,却发现哪里似乎变得和往日不大一样。


    商照的案子被他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了结,就算专案组不开个总结会,按理特警局也要对此进行复盘,可他已经到了自己的243,还是没人来通知他参会。


    自己一个最低级的三级警员,做了那么出格的事,按以往的形势不批斗自己一番也太反常了。难不成专案组对自己的行为实在过于失望,已经将他除名了吗?


    “傅声同志?”


    243的门推开,傅声看见一个警察站在门口,不禁眯起眼睛。


    是当初那个三番五次刁难自己的警官。对方局促地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不自然地绷着,有种哭笑不得似的诡异,从前面对傅声时他从没有过这样不安,好像想要讨好,又顾忌着往日的表现不敢用力过猛一般。


    “商照的案子了了,现在需要开个会,麻烦您跟我上楼一趟。”


    警察微微弯着腰,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傅声被他这狗腿子似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但没有多问,跟着他出门,二人向会议室走去的路上他问:


    “议程都是什么,是准备让我做检讨吗?”


    那警察一个激灵:“不不不,您可太会开玩笑了!这次商照的案子您立了大功,新上任的那位部长都对您赞赏有加,据说连那一位也……”


    他挤眉弄眼,傅声想起他是新党人,心下了然:“你们主席这么快也知道了。”


    他们走到会议室门口,那警察一改往日拿鼻孔瞅人的态度,主动上前一步握住会议室门把手,顿了顿:


    “卫局长说,要抽个时间给您专门开个表彰会呢!您在行动现场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这次会议,其实主要是想……嗨,您自己进去就知道了!”


    傅声皱眉,那警察卖完关子,用力一把拉开会议室的大门。


    会议室内已经坐满了人,见傅声出现在门口,纷纷回头侧目,更有甚者夸张地吹了个口哨:


    “傅警官,你可算来喽!”


    傅声怔住。


    旁边的警察赔着笑解释:“傅声同志,这次会议主要就是想请你给大家做一个经验分享以及复盘,毕竟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出力,卫局长说了,以后再有这种任务,大家都要多听你指导……”


    不知是谁带头拍了两下巴掌,场内很快响起一片掌声。


    傅声侧目看去。


    人群里,裴野正一边用力鼓掌,一边看着他,眼神炯炯。


    昨天晚上,明明那样绝情的话都说了,可今天第一个带领大家喝彩的人,依然是他。


    一股冲动呼之欲出,然而被他忍住了。


    傅声迎着那些人刮目相看的目光,与裴野追随不离的视线,一步步走上前,来到第一排。


    他停在给他留好的一个空位前。


    曾几何时,在特警局,这就是傅首席专属的位置。


    傅声轻轻吐了口气,在座位上坐好。


    掌声如浪,然而此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心如止水。


    “好,”傅声清清嗓子,“我宣布,专案总结会现在开始。”


    第88章 匣剑帷灯 爱答不理,和故意躲避有时很……


    “听说新党主席已经正式宣布参与明年的大选, 民调支持率一片大好啊!”


    “虽说半场开香槟是大忌,不过嘛,有些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板上钉钉的事儿……”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参加酒局,也数不清是第多少次听到这种大差不差的奉承话。裴野微笑着与主位上的男人碰杯, 对方感慨地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转脸看向满桌的人:


    “各位, 要说长江后浪推前浪, 用在我身边这位裴警官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将来在军部和警备部有什么消息, 还得指望裴警官你多多给咱们……”


    裴野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许处长这话太客气了。不论是我还是我哥那边,但凡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自然要和大家分享, 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好啊,裴野老弟说这话,让人听着心里就敞亮,痛快!”


    男人顿时喜笑颜开, 举起杯子,“来,大家干杯!”


    满桌人都应和着拿起酒杯,裴野抿了一口杯中酒, 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桌边的众人一眼。


    商照死后,国外势力在舆论上介入得少, 新党的舆论环境大大改善, 而裴家兄弟在这其中的功绩自然也受到不少人留意。


    相对于在幕后操纵的裴初,裴野这个明面上奔走劳累的自然更加引人瞩目,如今不光在新党,就是在首都政坛都有不少人上赶着想要巴结这个后起之秀。


    于裴野而言,能够在蛛网之外拓宽路子, 为将来替民主派纵横联合清扫障碍百利而无一害,他自然乐得见到这样的场面。于私心论,他扎根越深,也更有资本为傅声遮风挡雨。


    今天的私宴,正是连日来诸多宴请中平平无奇的其中之一。


    宴会的主人名叫许映山,是中央战区装备部作战处的处长,过去一直服役于中部战区,实则是新党安插在此的双面间谍。新党夺权后,许映山很快升任中央战区,一时风光无限。


    “来,给裴警官倒酒!”


    政府和军部官员的宴会不喜外人伺候,即便有服务生在外守着,里头的人也大多习惯了使唤自家人。


    许映山大手一挥,便有人起身,端着酒瓶走来。


    倒酒的人大约是被叫过来作陪的,职务自然也最低,本身也有自知之明,一圈儿人的酒倒下来,大家说的说笑的笑,没一个人正眼瞧他。裴野也不推辞,等人给自己倒了酒,接过后随口道:


    “多谢。”


    倒酒的军官愣了愣,小声回了句“不客气”,放好酒瓶退回到原位。裴野稍微留神多看了眼,对方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大约是个alpha,浓眉大眼的,长相十分端正,不声不响的,说不上是内向还是单纯与这里乌烟瘴气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只打量了两眼,便听到坐在主位的许映山带着几分醉意笑道:


    “诶,我再提一杯啊……”


    酒过三巡,桌上逐渐不如最开始那般一个个都端着架子硬撑着,酒精催发出面皮下的本欲,许多人言辞都肆意妄为起来。


    “小柳,该轮到你了吧?给许处长说几句好听的!”


    不知是谁在下头哄了一句,被点名的一个装备部的女科员起身,脸上是猝不及防的慌张:


    “许处长,我,我能参加今天的饭局,很荣幸……祝您万事顺利,平,平步青云……”


    “小柳,怎么就说这两句啊?”席间有人醉醺醺地笑道,“得了,刚打开的白酒,你敬处长三杯,聊表心意吧!”


    许映山也有点醉了,一手搭着桌沿叩叩地敲着,靠在椅背上,看戏似的,目光在女人身上逡巡,听了那人起哄也只笑不说话,眯着眼睛。


    那女科员脸一下子就青了,磕磕绊绊道:


    “许处长见谅,属下酒量不好……”


    一阵粗声大气的哄笑,裴野刚想说话,却听席间一个低沉却有些紧张的声音传来:“各位,人一个小姑娘,还是omega,喝多了怎么回家啊,就别让小柳……”


    “怕什么,回哪儿不是家啊?”


    有人恶趣味地敲着桌子,催促着:“小柳,俗话说感情都在酒里面,感情深,一口闷……”


    说着那人油腻腻地笑,女科员看起来快要掉眼泪了,无助地站在原地,拿着杯子的双手颤抖。


    裴野转眼看去,漆黑的瞳孔眯起。


    竟是刚才那个倒酒的军官。对方显然在这桌上是最没什么话语权的那一类人,换做普通人,不跟着瞎起哄都算好的,更不要提这么煞风景地出来劝阻。


    然而那年轻军官已然看不下去,裴野眼看着他把杯底的红酒在桌下偷偷倒了,换了一杯白的就要起身:“处长……”


    “您这话说得有理。感情深浅,全在酒杯里头呢。”


    年轻军官一怔,看着裴野起身,招手让人给自己换上白酒杯,又转身微笑着:


    “都到现在了,我还没和各位大哥表示心意呢。既然这位姐姐不胜酒力,这三杯还是由我代劳。许大哥您不介意吧?”


    他全程没给女人一个眼色,垂在桌下的手指尖一动,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


    女科员也愣了,嘴唇嗫嚅了一下,低下头落座。


    裴野此话一出,刚刚借着酒劲想看好戏的也都无话可说,许映山虽然意兴阑珊,但也只能开始打起圆场:


    “小裴警官有心了,来来来,满上……”


    那军官握着酒杯的手一紧,剑眉微蹙,深望着裴野平静中带笑的侧颜,若有所思。


    ……


    宴请很快到了尾声,裴野拗不过许映山的盛情邀请,跟着上了对方的车。一路上司机似乎早得了授意,刻意将车开得很慢。


    “裴警官,最近中央战区装备部下去了一大批有问题的人,革职的革职,蹲监狱的蹲监狱,现在空出了不少位子……”


    许映山看似喝得醉醺醺的,口齿却伶俐极了,掰着手指头同他细数。


    “光是我手底下,一科副科长的位置就悬而未决,也不知道咱们党内有没有工作得力的兄弟能够胜任?”


    裴野微微一笑:“所有要职都让咱们自己人来当,这未免也太不合适。我看今晚吃饭时那个倒酒的军官就很稳重的。”


    “哦?”许映山预备好的话卡了个壳,回忆了一下,一拍大腿,“你说何顾啊!嗐,闷葫芦一个,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要不是看在他办事还算靠谱……”


    “依我看这位何长官就不错,”裴野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映山,“许处长,组织内部怎么样是一回事,该培植点自己的心腹又是另一回事,您比我年长,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许映山醉意下头了三分,略一思忖:“……这话不假。成,回去我就跟底下的人说,让他尽快走马上任!只是不知道这个榆木脑袋会不会——”


    “你怕这位何长官不领你的情?”


    裴野问。见许映山面露窘色,他勾了勾唇:“放心,就算他没这份心思,我也有办法让他领悟到您的心意的,我向您保证。”


    *


    转天早晨。


    特警局,局长办公室。


    “报告。”


    傅声敲门进屋,没等看见办公桌后的卫宏图,却先一步与一双熟悉的漆黑眼眸对视。


    看见裴野的一刻,二人皆是一愣,或许是想到别院里那晚二人的谈话,裴野率先挪开视线,重新看向卫宏图:


    “卫局,要不我先出去吧,不耽误你们……”


    “急什么,你在这等一会儿,实在不行两个人的事一起汇报。”


    卫宏图不觉有它,挥挥手示意傅声把门带上,“都是特警局的同事,有什么要避嫌的。”


    裴野的表情明显一僵。傅声不理睬,关了门折返回来站定,道:


    “卫局,轮渡的复原现在遇到了点麻烦,一两句话有点解释不清,总之……都怪我能力不精,仅凭一个人实在难以还原这么庞大精密的系统。”


    商照的案子结束后,傅声在特警局的地位早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加上人们得知他手握轮渡这个秘密武器,就连卫宏图如今对他都格外器重,重视程度甚至直逼替他守着不夜城这个钱袋子的裴野。


    “这也不能怪你,”卫宏图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初我也预料到了,这系统靠你单打独斗是不可能复原的,军部那边想必早就集结了其他人着手复原,我要是新党主席,也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傅声道:“我会尽力的,局长,如果系统能在我手上复原出全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时间把轮渡移交给您。”


    “别说这种异想天开的话了,”卫宏图哈的一笑,指了指裴野,“你看看他那个人精一样的哥,会允许咱们这些‘外人’手握轮渡吗?”


    裴野尴尬地笑笑,没有接茬。傅声并没顺着卫宏图指的方向看去,继续淡淡道:“局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放弃这种可能的。只可惜现在复原工作阻力很大,我又和新党订下过保密协议,否则咱们技术部门的人早就可以介入修复工作了。”


    “慢慢来,不强求。”卫宏图摆手,又转头问裴野,“对了,你刚说要请假去一趟你哥那边?”


    裴野讪笑:“是。无外乎让我汇报一些动向……”


    卫宏图冷哼:“就知道他始终把特警局视为他的心头大患……也罢。听说昨天你和装备部的许映山吃了饭?”


    一旁傅声觉着自己是时候该走了,正要默默退出,忽的听见裴野道:


    “是,局长。听说许映山是中部战区的人,您知道他过去是谁的手下吗?”


    傅声脚步一顿。


    卫宏图拖着长腔回忆起来:“我和这姓许的接触不大多——嘶,这人的上级你们新党人不是应该很熟悉吗?”


    裴野一怔:“局长,您这话什么意思?”


    卫宏图:“就是中部战区的俞杰啊!新党当初大闹首都军用机场,不就是这家伙出的主意吗?许映山正是俞杰的手下。”


    此话一出,办公桌前的两个青年皆睁大了眼睛。


    “您说是这个名叫俞杰的人提供了兵力——”裴野顿了顿,“局长,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卫宏图:“傻小子,纸里包不住火,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事哪能藏得住啊?就算没人说,大家仔细一寻思也都想明白了!”


    一旁傅声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什么,可转念又默默闭嘴,打量地在二人身上看了几个来回。卫宏图全然未觉,反而把手肘搭在桌旁,探身向前:


    “怎么,许映山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什么?”


    裴野表情未变,眼里的光却迅速沉静下来。


    “……我不想只听他的一面之词,”裴野挑了挑眉,语气却毕恭毕敬,“我更相信您说的。”


    卫宏图深望着他,慢慢靠坐回去,抬手摩挲下巴。


    三人就这样静默了半分钟之久,傅声终于低声道了句告辞的话便要退出门外,卫宏图突然抬手:


    “不必。”


    傅声于是停步,而后见卫宏图盯着裴野,思忖片刻。


    “你们党主席马上就要参加第一次电视辩论了,这个时候不管谁和谁互相攀咬,最吃亏的一定是新党。”卫宏图说。


    裴野沉声回答:“是,属下明白。”


    卫宏图又看了他一眼,迟疑着字斟句酌地开口道:


    “许映山是个典型的墙头草,俞杰在中部战区当师长时,就是他在其中牵线搭桥,俞杰始终不知道许映山早就成了新党的人,否则他绝不会这么热心地从中斡旋。”


    “这些年,许映山没少在首都置办灰色产业,每年他在不夜城洗白的钱不可计数,在不夜城的老板眼里许映山可是一块肥肉……”


    裴野问:“什么产业?”


    卫宏图嘲讽地笑了笑:“首都除了不夜城,最热火朝天的非法产业,还能有什么?”


    不等裴野反应过来,一旁的傅声面色倒先变了:


    “您指的是首都的红灯区?”


    “脑筋转得很快嘛小傅,”卫宏图幽幽一笑,“红灯区里面最有名的那个‘花间苑’,就是他名下的产业。新党上台后装模作样要整治风气,其他妓院都大受打击,只有花间苑一天比一天红火,靠的就是许映山这个牵线搭桥的功臣给花间苑当保护伞呢。”


    傅声陷入沉默。


    卫宏图徐徐道:“这个狗腿子帮中部战区,尤其是帮俞杰做过不少事。如今捧着新党,想来也是瞅准了跟着他们吃肉喝汤,有钞票可赚。”


    裴野忽然笑着问:“老大,容我多问一句,您觉得新党吃肉,您能跟着喝上一口肉汤吗?”


    卫宏图转眼看他片刻。


    “先啃下联邦大选这块硬骨头,再来谈吃肉的事吧。”他咧了咧嘴,“不说了,你们都出去吧。许映山的事,出了这个门谁也不准再多谈论。”


    二人称是,接连退出办公室。


    出了门,裴野唤住傅声:“声哥,关于这姓许的,我有些想法。我想查查他……”


    傅声却没看他,快步走了。


    裴野登时百思不得其解。傅声在特警局对他爱答不理是常事,可今天他总觉得傅声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爱答不理,和故意躲避有时很像,却又千差万别。


    他看着傅声离去的背影,不禁惘然。


    *


    隔天傍晚,裴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别院看看。


    踏进别院时,裴野整个人几乎可以用神清气爽来形容。


    不久前在中兴报社他与沈辞二人合力,终于说服了一众民主派议员加入他们的计划,这天下午那边传来消息,民主派议员的好几个提案都得到了多数票通过,想来是沈辞那边转换策略后已经有了效果。


    今日收获颇丰,比裴野想象中进展顺利得多。


    每次来别院看傅声他都很高兴,今天来时算是喜上加喜,裴野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廊下的门虚掩着,裴野看了看,岗亭里没有人,今天是徐怀宇当值,他想着应该是怀宇进去给傅声送什么东西,放下心来推开了门。


    刚一走近门厅,隔着玄关柜,餐厅方向传来徐怀宇的说话声:


    “——声哥,这几天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没日没夜地搞研究,你是不是想躲着野哥,顺便躲着我?”


    一声“我来啦”咽下喉咙,裴野剑眉紧蹙,下意识往后一靠,躲在玄关后头,屏息凝神。


    餐厅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过了一会,裴野眼光微动,正犹豫着自己该出来还是默默离开,忽然间身子一顿。


    只听徐怀宇又道:“声哥,你有什么心事不愿意和裴野说,可以跟我讲,讲出来心里就舒坦了。你别怕,我不会告诉他的。”


    裴野蓦地愣了。


    第89章 愁绪难疏 每次他对我好,我心里动摇的……


    裴野眼光微动, 正犹豫着自己该出来还是默默离开,忽然间身子一顿。


    “我没想躲着你……轮渡的程序早点复原,新党就不必成天派裴野过来盯着进展, 我也不用天天和他见面了。”


    裴野心脏被人捏在手心似的生疼,重重靠在墙上, 紧张地抿紧了唇。


    “何必呢声哥!”


    餐厅长桌边, 二人正隔桌而坐, 徐怀宇看着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傅声, 心里竟也一阵感慨万千。


    政.变之前他与傅声见过几面, 不过短短数月,如今眼前的青年整个人消瘦而孱弱, 若非对方强作笑容时流露出熟悉的温柔神态,他几乎认不出这就是裴野那个温和体贴的好哥哥傅声。


    “野哥他是做过错事,可他对我说过,他曾经太懦弱太幼稚, 也是错信了新党人才会走到这一步的。我相信他不会对我说谎。”


    徐怀宇急切道,“声哥,原不原谅他是你的事,我不该多嘴的, 但我也实在不忍心看你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傅声没有答话,眼帘低垂, 半晌微微勾了勾唇。


    “但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傅声轻轻道。


    玄关后面, 裴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早已攥紧成拳。


    徐怀宇亦是同样吃惊:“这、这是什么话?”


    傅声弱弱一笑,抬起一只手,覆在胸前。


    徐怀宇这才注意到,那里挂着的正是前几天傅声发病难忍、自杀未遂时, 裴野给他戴上的那条鹿头项链。


    傅声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搓摸着掌心的麋鹿挂坠:“他有那样狠心的亲哥,肯让自己十三岁的弟弟流落街头、孤苦无依,那时他又太小了,被人教导着要来算计我,一开始我确实怨过他,但如今我想通了,这不怪他。”


    “人这一辈子,谁还没遇到一个不交心的人呢。”傅声对急着要替好友辩解的徐怀宇摇摇头,继续道,“怪就怪我自己当时松懈大意,连累了父亲和我那些战友。二哥他们和我一样,最初都以为这份工作能够除恶扬善,无非是危险了点,刺激了点,一步步走到现在,谁也不会料到……”


    “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徐怀宇还是没忍住打断傅声,“要怪就怪背后那些政客,利欲熏心、草菅人命的是他们,把你们推出来背锅的也是他们!”


    傅声不语,眼神微微放空,握着挂坠的手动作不易察觉地一顿。


    徐怀宇拉着凳子坐近了些:“我是个没骨气的人,不过要是换了我遇到这种情况,现在先好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野哥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等时机成熟,他说不定真有办法动用点关系救你……”


    不愧是自己的铁哥们儿,徐怀宇这几番话几乎算是把裴野的心声都讲了个明白。


    裴野躲在玄关后,大气也不敢出。


    只要稍微探出半个身位,就可以看见餐厅现下的光景,可要是这个节骨眼被发现,以傅声对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信任,对方必然会下意识觉得是自己和徐怀宇做了个局在套他的信息。


    他不能连累朋友,更想听一听傅声的真心话。


    很快,餐厅里傅声的话音再度传来:


    “怀宇,没骨气的不是你,而是我。”


    裴野一下子愣了神,又听到傅声苦笑一下:


    “你总是劝我不要寻死,可怀宇你知道什么时候我最想死吗?”


    徐怀宇怔住,茫然地看着傅声微微低头,对方的视线居然也有些躲闪,嘴唇微启。


    玄关后,青年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


    “每次他对我好,我心里动摇的时候,”傅声慢慢说,“我最想去死。”


    扑通一下,裴野的心仿佛跌下万丈悬崖,摔得粉碎。


    他身子一晃,呼吸愈发急促,傅声的话却还在源源不断传入自己耳中:


    “他害我困在这寸步难行,父亲到现在杳无音讯,我本该恨死了他的。可一见到他,我心里就又怀念起从前的日子,忍不住为他开脱……”


    “一开始我以为,是信息素失调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他、顺从他。”


    傅声垂眸:“可我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


    裴野的手已抖得不成样子,不得不一把抓住玄关扶手稳住身形。隔着柜子他看不见傅声,却清晰听到傅声淡淡一笑:


    “我这人或许也是犯贱,对不对?”


    徐怀宇被震惊得哑口无言,脑子空空如也,什么安慰的话都组织不出:


    “这,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磕磕绊绊的宽慰的话,突兀地停住。


    徐怀宇眼睁睁地看着傅声依旧垂着的眸子。


    傅声阖了阖眼,再度睁开时,眼底竟已见了泪光。


    “我不能允许自己忘了父亲和战友们受过的苦,可我又做不到不再想着他,明知道也许是他在利用我,还坚持像飞蛾扑火一样往他身上撞。”


    青年的声音平稳如常,甚至比往日更加冷静自持,丝毫听不出悲伤的语气。


    “喘不过气的时候,只有死能让我好受一些。”傅声自嘲地扬了扬唇角,“要是一开始我没有选择和爸爸妈妈一样成为警察就好了,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握着挂坠的手再次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抿紧了唇,说不下去了。


    徐怀宇望着傅声,同样默然。


    二人相对无言,却不知几米之隔的玄关外,他们全部的对话已被第三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裴野无力地靠着墙壁,仰起头时喉结上下滚动,拼命压抑着激动的喘息,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曾以为傅声不肯施舍他哪怕一点喜欢,却不料那份垂怜一直都在,更不知这份顾惜才是傅声痛苦的源头。


    七年相依为命敌不过一夕背叛,傅声的生活天翻地覆,他不是不愿去爱,而是背着太多包袱,怀疑自己拥有过的一切,让本就没有安全感的人陷于自苦,闻爱色变。


    裴野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线紧绷着,闭上眼一把摸去脸上残留的泪。


    餐厅里断断续续又传来徐怀宇安慰的声音,可他已听不见了。裴野鼻翼微微翁动,压制着哽咽,许久脸颊的肌肉稍一抽搐,居然干涩地笑了起来。


    足够了。


    恍惚间,心中一个声音对自己说。


    只要他的声哥还对他有一丝心软,刀山火海他也不怕闯,只求让傅声再无后顾之忧。


    *


    不知不觉过了好几日。


    夜晚的报社已经下班,裴野关上屋里的最后一盏灯,锁好大门,声控灯应声亮起,他站在楼梯最上方,顺着一级一级台阶向下望去。


    模糊的光晕下,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楼梯口,军装帽檐压住对方英俊周正的眉眼,整张脸廓浸在暗影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裴野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钥匙圈悠闲地转了转,啪的一声,将小小的一块金属握在掌心。


    “何大哥,”裴野轻轻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我朋友资助的报社,有兴趣上来参观一下?”


    何顾抬眼静默地看着裴野,嘴唇几乎没有动,冷静地吐出几个字。


    “我要和你谈谈。”他说。


    裴野的笑意加深。


    “早有耳闻了。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在军部到处打听我的联系方式。”裴野把钥匙插进锁孔,“请吧,何大哥。”


    报社不大,大约只是一家小纸媒,屋里有点乱,办公桌一张一张挤在一起,几台巨大的打印机伫立在墙角。


    裴野从饮水机里接了两杯水,放在一张稍微整洁些的桌上,拉开椅子:


    “我朋友忙,平时我替他看顾一下这儿。小本经营,见笑。”


    何顾没有坐,眼睛死死盯着裴野的脸,试图捕捉他脸上瞬间的任何蛛丝马迹。


    “为什么向许映山举荐我。”


    何顾开门见山问道。


    裴野眼睛微亮,倒是直接默认了:“他总是询问上头和警备部的消息,我也不能总任他白打听不是。”


    何顾吸了口气:“你知道我问的不是……好,我换个问法。为什么偏偏是我?”


    裴野坐在桌后,胳膊肘搭在桌沿,微微倾身:


    “何大哥的言外之意,我们新党人,就应该内部抱团,而不是推举你,是吗?”


    何顾眼底划过一丝深邃的光。


    “我可没这么说。”何顾冷漠道。


    裴野扬了扬眉毛,一脸玩味:“实际上我也没说什么,只是许处长问起,我随口提了句你人还不错,可能他过度解读了吧,以为这是什么上头的指示……”


    “不管你想干什么,我也不会因为这份人情去参与你们新党的内部斗争,”何顾正色道,“我对高官厚禄没兴趣,也不会当谁的门客,你们勾心斗角不要捎带上我。”


    他转身就要走,忽然听见身后裴野浅笑出声:


    “何大哥,你的想法与我以前好像。”


    何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裴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对着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青年说出这话,简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


    “有话直说。”何顾低声道。


    裴野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我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远离这些狗屁政治,安安分分地上大学,找工作,再和……”


    他呷了口水,“和心上人买一间房子,下班后买菜做饭,一辈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了,就是功德圆满。可你看现在这社会乱成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地方容得下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梦想?”


    “我们逃不开的,”裴野放下水杯,“何大哥真的以为,放着新党内耗、自斗,政局就会平稳,这个国家就会重新回到正轨吗?”


    何顾的心头一震,脸上却好整以暇地绷着。他走了两步,来到桌前,手撑在桌面上,与对面的裴野对视。


    “你是警察,我是军人,”何顾一字一顿说道,“非工作时间,最好勿谈国事。”


    裴野毫无避讳地回视何顾的双眸,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好啊,”他慢慢点头,“那我们说点别的。何大哥,最近怎么不常光顾花间苑了?”


    何顾的指尖一颤。


    裴野的用词实在过于直白,语气又极为肯定。


    他调查了自己。


    何顾的呼吸一滞,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我去花间苑并不是为了那种……”青年率先垂下眼帘,“总之不劳你操心。”


    裴野从鼻子里哼笑出几个字:“我知道。”


    何顾眸光微动,倏地一掀眼帘,却见裴野语气凉薄道:


    “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不过抱歉,我最开始并不是奔着调查你来的。我查许映山的资产时,顺藤摸瓜锁定上花间苑,本想着能不能从中找出他幕后操控的证据,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何大哥你每隔几天就会偷偷进入花间苑,给里面的一个人送些吃喝。”裴野拖长了腔调,“每次十几分钟就出来,想来自然不是进去找快活的,只是何大哥你的善心是不是用错了地方,冒着被人误会寻花问柳的风险也要接济某个人,这是否太过——”


    哗啦一声,何顾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一抖,桌上几张打版的样刊内页纷纷扬扬推落到地上。


    何顾微喘着气,愠怒未消,凌厉的下颌线条绷紧到颤抖,理智却还是一点点回了笼,他顿了顿,喉结微滚,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纸。


    “请你放尊重点,不要揣测我的私事!——”


    话音戛然而止。何顾捏着手里的样刊内页,瞳孔却一下子放大了。


    他虽然身在装备部,但近日新党加急印发了一份涉嫌危害公共舆论、煽动危害联邦安全言论的媒体名单,军部上下早就传遍,他记不太清楚,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


    样刊内页上的一篇文章标题上,赫然印刷着:


    “军.政集.权、宪政国家名存实亡,白色.恐怖何时彻底消散?”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报社,而是摆明了与新党打擂台的反对派媒体!


    何顾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抬起头,正巧裴野危险地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何大哥,”裴野声音幽冷,“如果有一天这里被查,我的组织就会发现你也来过这……很抱歉,从今往后你也不能隔岸观火了。”


    “你他妈——”


    桌子被推远了好几寸,桌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何顾越过桌面攥住裴野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


    “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让我背上反动的罪名?”


    裴野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看着何顾因为愤怒而有些狰狞的脸,脸色因为缺氧有些涨红,可他的神情却云淡风轻极了。


    “摘不掉这罪名,不如顺水推舟真的推翻它,如何?”裴野抓住他的手,嘶声反问道,“装聋作哑逆来顺受,能让你和你爱的人过得更好吗?”


    何顾愣住了。


    他并不知道,花间苑和许映山居然还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在军部浑浑噩噩了这几年的他,就算现在知道了,又能奈何得了谁?


    何顾用力一推,裴野咳了两声,捂着皱巴巴的衣领倒退两步,扶着椅子勉强站好,他抬起头,看见何顾这次头也不回地迈开长腿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向楼下走去。


    何顾人已经走到楼梯上,却听见报社里头年轻人断断续续地咳嗽,紧接着传出低沉的、带着气音的笑来:


    “何大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何顾抿紧了唇,飞快地走下楼离开了。


    *


    商照的案子结束后,人事部门几次提出过更换一个更像样的办公室,但都被傅声以太麻烦为由拒绝。


    上午的243屋内,看着不知多少次运行报错的程序结果,傅声转头向单向玻璃外看去,本该是裴野办公室的方向却只有一片灰蒙蒙的空白。


    他轻轻吸了口气起身,推开门穿过走廊,推开对面办公室的门。


    裴野果然在屋里,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随意一抬眼,敲击键盘的动作硬生生停住:


    “声哥?你怎么来了?”


    主动踏进裴野的办公室这种行为,于傅声而言用开天辟地头一回来形容也不为过。


    傅声面无表情,指着自己办公室的单向玻璃:“电脑屏幕上轮渡的运行结果,自己看。”


    “这,这不好吧,你不是不喜欢我随便偷看你……”


    傅声啧了一声:“没工夫陪你搞欲拒还迎这一套。”


    “……”裴野悻悻一笑,“声哥,你有什么事儿,直说就好。”


    傅声转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却没有立刻转身,握着门把,略一沉吟。


    “我用轮渡找到了韩总的位置,”他低声说,“韩总现在人就在中部战区。”


    裴野的笑立时凝固了。


    “他被秘密转移到了中部战区?”他难以置信道,“我就说这段时间为什么在各个监狱都找不到他的影子……可韩总的级别根本不至于被这么对待啊?”


    “原本是不至于此,”傅声放下手,“可他现在是被抓到的原第七组唯一的俘虏,中部战区应该早就有拿韩总做文章的心思了。更何况,韩总家境不一般,哪怕敲竹杠也够他们敲上一笔。”


    裴野被这群人的心思气得有点哭笑不得,又见傅声抿了抿唇:


    “我现在对于中部战区的数据资料欠缺太多,新党不肯给我开放军部核心数据库的权限,如果我贸然请求,只怕会打草惊蛇。可没有详细数据,便查不到韩总具体被他们藏在何处……”


    裴野眨眨眼睛:“声哥,你是不是……想让我帮忙?”


    傅声卷翘的睫羽簌地一颤,微微垂眸。


    “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毕竟——”


    他想说你热脸贴冷屁股这么多回,还想说反正我又不知道这一次你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般改变了立场,可还没等他组织好言语,裴野已经喜出望外:


    “愿意声哥,我随时都愿意为你效劳。”


    傅声面上僵了僵,浓长睫毛压下眼底波动一瞬的光。裴野腾的一下站起来走到傅声身边,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似的,一把拉住傅声的手腕:


    “声哥,你终于愿意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想起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多少还是有我——”


    傅声抽回手:“不敢当,我对裴警官你恶言相向,裴警官还能不计前嫌向我伸出援手,应该是我感激不尽才对。”


    “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什么恶言不恶言的我早都忘了,”裴野仍然笑眯眯的,被甩开的手在傅声背后从上到下抚了抚,又手痒地去摸摸傅声脑后的马尾,给猫咪顺毛似的,“我惹声哥生气了,被教训是应该的。”


    即使大概猜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傅声的眼尾还是不可抑制地烧起来。他不咸不淡地剜了裴野一眼,后者这才老实收回手,背到身后:


    “好了好了,不乱碰哈……声哥,所以你到底需要我怎么做?”


    傅声眯了眯眼。


    “你不是演技好得很吗,”他轻声道,“我需要你发挥你的特长,替我演一出戏。”


    第90章 尘缘相误 真不愧是亲兄弟…………


    两日后。


    夏末秋初, 风清气爽。


    黑色库里南停在距离中部战区驻办处一条街的路旁。裴野下了车,闲庭信步走进一家眼镜店,摆手示意想要上前的导购退下, 随手拿起一副墨镜,对着镜子戴上, 一边左右转动脸颊查看。


    与此同时, 他耳朵上戴着的蓝牙耳机里传来一个催促的男声:


    “裴野, 你从小到大臭美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赶快进驻办处, 咱们还有正事呢!”


    裴野慢悠悠检查着镜中自己的形象, 笑了笑:


    “别急啊二哥,这次进去是需要乔装打扮一下的, 戴帽子容易被人说不尊重,眼镜已经是成本最低的伪装方法了。”


    几公里外的别院内,裴野的声音正通过笔记本电脑的喇叭传到书房内的傅声与赵皖江耳中。赵皖江忍无可忍,按下静音键, 扭头对傅声抱怨道:


    “小声,把这事交给他靠谱吗?你看裴野这散漫的样子,根本指挥不动!”


    傅声盯着屏幕上裴野照镜子的画面,没有吭声。


    相比于仍然处于通缉令上的赵皖江、不被新党人信赖而时刻经受监视的傅声, 如今唯一行动自如的也只有拥有血鸽这个身份的裴野。


    也因此,他们二人必须坐镇后方, 傅声计划的执行者, 也只能是裴野。


    “怕什么,二哥,”傅声淡淡道,“他不就是靠着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咱们眼皮底下暗度陈仓了七年吗?”


    赵皖江顿时失语。


    傅声又道:“连我们都能骗过, 以他的本领想糊弄那位俞杰少将,相比也不在话下。”


    “由着他去吧。我倒也想看看,裴野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另一边,浑然不觉的某个青年alpha又摘下墨镜,拿起一副平平无奇的黑框眼镜戴好。裴野今天没穿警服,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藏蓝色领带上别着一个黑色的领带夹,针孔摄像头的机关正藏在这领带夹中。


    他随手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位置,又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头发。傅声透过镜头也看着镜子里左照照右看看的裴野,忽然皱了皱眉,再次按下静音键。


    “戴上它做什么?”


    他问。这话问得着实有点多余,镜头里裴野的表情也微微一怔,随即推了推眼镜,解释道:


    “这个看着比较普通嘛,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款式。”


    傅声抿了抿嘴:“所以你是故意选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丑镜框?”


    这下连赵皖江都忍不住惊讶地侧头看了傅声一眼。不过就是赵皖江也不得不承认,傅声这话并不假,裴野的样貌自然是没得挑,可正因为他五官深邃,眉目浓黑,戴着一副粗框黑眼镜反倒有点压了眉眼,与他自身的身材气场就更不相符。


    裴野变得有些局促,把黑框眼镜摘下来,从架子上又取下一副金丝无框眼镜:“这种好看是好看,不过——”


    他换上这一副戴好,抬起头面向镜子。


    别院内,一旁的赵皖江还一头雾水,坐着的傅声却猝然坐直身体,吸了一小口凉气。


    他盯着屏幕半晌,喉咙哽了哽:“你可真是裴初的亲弟弟,裴警官。”


    这戴上无框眼镜之后的样子,和裴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斯文败类。要不是救战友要紧,否则一想到自己好像在和一个年轻版“裴初”合作,傅声简直要掉下一身鸡皮疙瘩来。


    “我就说吧!真戴上这种眼镜你看了又要不高兴……”


    裴野撇撇嘴,也很嫌弃地把无框眼镜摘了,拎着另一副去收银台结账。赵皖江还是不放心,再次抢过电脑按了静音,担忧道:


    “小声,待会儿裴野见了那个中部战区的什么少将,真能把韩景谦带出来吗?就算裴野现在已经不和他的组织一条心,但新党和中部战区现在算是盟友,万一彼此通气,这事儿可就暴露了!”


    “随机应变吧,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傅声盯着屏幕里那只把玩着眼镜框的骨节分明的手,琥珀色的瞳孔里读不出一丝波动的情绪。


    “应付中部战区的人只是个开始,想让他们承认韩总人在驻办处才是真正的困难所在。”他说。


    *


    十五分钟后,裴野戴着新买的黑框眼镜,手拿通行证,跟着引路的通讯员大摇大摆走进了驻办处俞杰少将的办公室。


    “俞少将,多谢您百忙中抽空亲自接见。”


    办公室内,裴野同坐着的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待通讯员带上门退出去,对方这才慢悠悠坐直起身。俞杰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有着与其军衔不相符的年轻长相。


    “客气了。”俞杰淡淡看了裴野一眼,比了个请坐的手势,“怎么称呼?”


    “在下是裴初参谋长的警卫员,”裴野回答,“这次来是按照总参的要求,想要把之前暂时扣留在中部战区的那名特警接回去。”


    “暂时扣留?”俞杰挑眉,“当时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党主席的意思不是让我们‘要杀要剐随意处置’么?”


    “情况有变,俞少将,现在我们参谋长想要亲自提审那名警察,毕竟他是行动当晚我们唯一活捉到的人。”


    这些都是来驻办处之前商量好的说辞,傅声隔着电脑屏幕看裴野对答如流,清秀的眉却微微蹙起。


    赵皖江侧目看看他:“怎么了?”


    “他看样子并没有完全信服。”傅声轻轻说,“按理说裴野的回答足够有理有据,想来新党内部是有什么连‘血鸽’都不知道的交易内情——”


    话音未落,只见画面中俞杰改为手肘支着办公椅扶手,侧倚着身子,饶有兴致地拖长了腔调:


    “这倒有意思,政变之前,不论有什么事你们党主席都愿意亲自和我交流,现在眼瞅着大权独揽,就开始拿鼻孔看人,派了个手下的什么参谋的警卫员来和我对话了?”


    裴野面上一紧。


    俞杰道:“年轻人,不是我不愿意配合,只不过就这样间接下达命令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若是按情办事,就该你们主席亲自来见我;若是秉公办事,如今他尚未当选,我更没有义务听命于他。”


    耳机里模模糊糊地传来赵皖江的一声啐骂。裴野略微紧绷的面部肌肉慢慢舒展,扶了扶镜框:


    “俞少将多虑了。您也知道,宣布竞选后主席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电视辩论,时间紧任务重,他和裴参谋长也是抽不开时间,才委托我来向您传达他的意思。”


    对方没有接话,若有所思,然而对方毕竟是联邦的高级将领,即便沉默时也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场。


    裴野全然察觉不到一般,嘴角上扬着,眼里却闪过一丝沉肃:


    “联邦的几大战区里,属中部战区底子最薄,如果想要中部战区不再保持以前被人看不起的状况,就要懂得政治站队,我想着也是当初您选择在组织的危难时刻抛出橄榄枝的原因。”


    “俞少将,大家都是盟友,各取所需,再计较小节就是因小失大了,何必伤了人和呢?”


    俞杰仍没说话,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严阵以待似的神色。


    别院那边,赵皖江稍稍吁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小声感慨:


    “这小子,侃侃而谈的,倒真像是那么回事,唬住人完全足够了。”


    傅声刚想说些什么,画面里俞杰忽的想到什么,勾起唇角:


    “警卫员同志,你刚说要提审的警察叫什么名字?”


    裴野回答:“叫韩景谦,是原特警局第七组的一个反动分子。”


    “他不在驻办处。”俞杰说。


    屏幕外一站一坐的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


    “他说谎!”


    赵皖江急了,伸手就要抢过耳麦,“小声用轮渡系统定位到了,老韩一定就被他们藏在驻办处的某个地方!他大爷的,老子躲开那么多眼线翻墙进来,不是为了听这孙子讲这些屁话——”


    傅声眼疾手快,一把将耳麦按住,对赵皖江摇摇头。很快,电脑扬声器里又传出俞杰含笑的说话声:


    “小同志,你说的这个警察我的确有点印象,不过……我平时太忙,这么点小事根本没精力去关心。他人在何处,我真的不知道。”


    “麻烦您给属下打个电话,查询一下这位姓韩的警察现在哪里?”裴野问。


    俞杰摊了摊手:“没问题。不过那就要再等他们查一阵子,今天这人你恐怕带不走了。”


    裴野漆黑的瞳孔眯起。


    “听我们参谋长说,这位韩警察家境很殷实。”


    他说。俞杰笑着:“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野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笑:“没什么意思。”


    场面似乎一时陷入了僵局。


    赵皖江面色铁青,咬牙愤愤地咒骂了句什么,随后看见傅声忽然伸手握住鼠标点开了一个程序,屏幕上又弹出一个窗口,他拖动下方的进度条,窗口内的画面便随之迅速倒转。


    赵皖江看着上面出现的几分钟前裴野携带的摄像头录下的画面,张开嘴巴:


    “这个是实时录像?”


    傅声没有回话,将画面拖拽到一个时间节点,上面显示出裴野跟着通讯员进入驻办处一楼大厅时的画面。他播放了几秒,又拖拽回去,如此反复了两三遍,琥珀色的瞳孔也随着画面变动左右来回移动,仿佛着急寻找着什么。


    终于,随着画面中裴野走动时画面的瞬移,背景中一个有些模糊的色块映入眼帘,傅声啪地按下暂停键,在赵皖江惊奇的注视下抓过耳麦:


    “告诉俞杰,你很确定韩景谦就在驻办处大楼内,证据就在——”


    “俞少将,组织和中部战区之间的盟友关系,如果因为您这一句话产生了裂痕,未免有些不值当吧。”


    画面中看不见裴野的脸,却能清楚听见他低沉磁性的声音。


    傅声怔了怔,屏幕中的俞杰亦是一愣,只听裴野徐徐说道:


    “过去中部战区不受待见,就连在首都的驻办处也是用老建国时的重刑犯监牢改造而成的,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方才我见到一楼角落里那个生锈的铁栅栏门,通往的应该就是底下的牢房。”


    “既然是驻办处,战区又没有扣押人的法律权利,监牢自然不需要使用。可刚刚进来时,栅栏门明明没有上锁,门内也有经过的人影,难不成驻办处如此节约,连废弃监牢都要征用为仓库和办公室?”


    裴野倾身向前,“俞少将,如果您实在没有空也不要紧,只要您点个头,我可以跟着人下去看看,我要找的这个警察究竟在不在里面。您看怎么样?”


    傅声薄唇张了张,最终只是慢慢松开握紧耳麦的手。


    画面里俞杰的笑容慢慢敛去了。他死盯着裴野似笑非笑的脸,点了点头,有些僵硬地咧了咧嘴角。


    “可以,”他边说边把扶手椅转了九十度,面向桌子另一边,“一会儿我会让人把他带到你的车上去……”


    裴野于是道谢,正要起身敬礼,俞杰探身拿过桌上的座机听筒,示意地晃了晃。


    “不过咱们还是要按章程办事,”俞杰说,“我需要向你的上级,也就是你说的裴参谋长确认一下。”


    裴野的脸色登时变了。


    “您——”他第一反应便是想法敷衍过去,“您是不相信我?”


    微型蓝牙耳机里同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显然别院里指挥的两人也意识到了事态的急迫性,可当务之急是要俞杰打消向裴初求证的念头,就算不成,至少也要按照他们计划的那样给裴野自己争取出撤离的时间。


    “你多虑了,小同志,”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移交这个警察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具体怎么个移交法,我还得向你们参谋长请示一下才行。”


    裴野盯着俞杰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些对方起疑心了的蛛丝马迹,可没等他再多辨认一会儿,耳机中的白噪音忽然消失了,随即一个冷静的男声传出:


    “告诉他,用不着办公室的座机,用你自己的手机打给我这边。”


    裴野愣了。


    傅声被软禁在别院的第一天裴野就曾经告诉过他,自己给他准备了一个专门用于二人之间联络的手机,有什么事情傅声随时可以向自己求助。然而说归说,傅声的这个手机事实上一次也没有被启用过。


    可这个关头容不得人细想,裴野立刻镇定下来道:“您说的对,俞少将,还是我来吧。稍等。”


    俞杰看着裴野拿出手机,这才将自己手里的听筒撂下。裴野定了定神,用沁了层冷汗的手掌攥住手机,慢慢按下一串数字,最终下定决心似的按下免提。


    嘟嘟的免提声有节奏地振响三下,而后咔哒一声。


    裴野面不改色,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硬着头皮说了声“喂”,眼睛不敢去看办公桌后俞杰的表情,生怕露馅。


    就在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只听见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长腔拖调的青年男声:


    “这个时间,不和中部战区那边谈事,给我打电话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