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月坠花折 你养了我七年,我早被你养得……


    一缕硝烟燎起, 胡杨瞪大了瞳仁,捂着肋下汩汩流血的伤口,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裴野收起手枪。子弹壳哒的掉在地上, 青年逆着光的脸肃寒如冰山,瞳孔里杀意沸腾, 居高临下地看着胡杨的脸。


    胡杨想说话, 可一开口, 血沫便从嘴里涌出来, 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视线阵阵模糊,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裴野冷酷的声线:


    “引爆安全屋, 在医院掌掴他,在牢房对他用重刑,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忍你一次两次,绝不会有再三。”


    “放心, 明天这时候,你的尸体会出现在医院停尸房,裴初会收到你想要强.奸猫眼未遂,配枪不慎走火, 送医抢救无效身亡的报告。”


    裴野蹲下来,把已经擦掉指纹的枪塞进胡杨抽搐着抓紧地板的手中, 阴恻恻一笑。


    “这就是你碰他的代价, 胡杨同志。”


    倒在地板上的人身体抽动了几下,瞪着裴野,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扭曲声音,最终双腿一蹬咽了气。


    深红的血液不断从胡杨身下渗出, 裴野低着头看了眼胡杨死不瞑目的尸身,忽然听到沙发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隐忍的呻.吟:


    “唔……”


    杀戮和恨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裴野骤然回神,打了个哆嗦,大步流星迈过去:


    “声哥!”


    他下意识在蜷缩在地的傅声身旁蹲下,心疼的视线在傅声身上游移,颤抖着伸出手想把人扶起来,“声哥,你没事吧,能听见我说话吗?那畜生他有没有……”


    裴野的话音突然顿住了。


    刚刚他满心都想杀了那欲行不轨的混账,甚至没来得及细细看一眼傅声,如今傅声就躺在他怀里,浑身大汗淋漓,双眼失焦,痛苦地大口喘息着。


    omega雪松味的信息素正如湍急江水奔腾而出,昭示着此刻青年正在经受极度剧烈的情.潮。傅声本就饱受伤病和信息素失调综合征困扰,如今发.情期内被强灌了烈药,两相催发,如果不采取措施,傅声今晚必死无疑。


    裴野心焦如焚,将清瘦的omega一把抱起,用脚踢开卧室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将人放下,俯身抓住傅声的手腕:


    “声哥,抑制剂在哪?这里有没有抑制剂?”


    烈药加发情期作用下,傅声的信息素格外浓郁,裴野呼吸愈发沉重,视线不受控制地在傅声微掀开的衣摆下那截不堪一握的细腰上胶着。傅声仰面躺在床上,修长的双腿绞紧,无力地偏过头,半边脸颊贴着软枕,抬手遮住双眼费力地喘息着,却始终没吭声。


    裴野终于急了,松开手一翻身跨上了床,手撑在傅声身侧,俯身死盯着他,语气重了些:“声哥!告诉我抑制剂在哪——”


    “不会……告诉你的……”


    裴野一怔,傅声在他身下咬着嘴唇身子颤抖了一会,吐了口气,断断续续地低笑:“那家伙死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裴野的眸光一颤:“你难道……!”


    傅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强制发.情、被下药,却打算将错就错,准备在发情期的高热下器官衰竭而死。


    他几乎是在利用一切机会求死,不择手段地想要把裴野从他身边推开。


    裴野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断了,他咬着牙一把扼住身下人纤长的颈,肌肤触碰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浑身一震,裴野能感受到傅声凸起的喉结在他掌心上下滑动,像猫咪幼崽的爪子在轻挠,酥痒顺着手心流窜。


    傅声闷哼一声,挪开遮住眼睛的手,水汽氤氲的眸子微转,对上裴野野兽般发了狂的幽深瞳孔。


    “你就这么想死吗?!”裴野颤抖着吼道,“快点告诉我在哪,再拖下去连药物也不管用了!”


    话音刚落,雪松味的信息素轰然倾落如山洪,本该冷冽的气味中却掺杂了大量甜腻到糜烂的味道,裴野头皮都被激得要炸开,心里却登时跌入黑黢黢的谷底。


    他拗不过傅声,终究迟了一步。


    信息素彻底失控,也就意味着除非标记,omega的发情期再不可能用药物手段控制住了。


    裴野绝望地阖了阖眼,低头向下望去。


    青年苍白的脸敷着一层潮红湿气,发丝凌乱地铺散在枕上,紧绷的下颌勾勒出脆弱分明的线条,嘴唇微启,吐息都夹杂着破碎的轻嘤。


    如骤风吹乱夜下梨花,花枝残破,芳香缭乱。


    裴野小腹一紧,只觉得喉咙干得要命。


    傅声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眼看着烈药已经让他心跳加快到喘不上气,每释出一波信息素,瞳孔便雾似的散了一分,可他还是努力汇聚眼神,拼命找寻着裴野的方向,嘴角扯起弧度:


    “裴警官……”


    傅声被裴野的大手扼住脖颈,整个人仿佛对方稍一用力便可捏碎一般,连气音都在战栗着。


    像是被人攥住心脏似的,裴野的心室突然疼得要裂开,他懊悔地立刻泄了手上的力道,眼眶倏地红了,哽咽着摇头:


    “声哥,别这么叫我,求你了……”


    “你让我放手我做不到,我这一辈子都要抓着你……”


    傅声的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后颈的腺体反常的肿胀,如针扎般刺痛,他不得不努力偏着头减少腺体的摩擦。


    他闭上双眼,挣扎着苦笑出声:


    “裴警官,谢谢你让我……清清白白地走……”


    裴野的呼吸都多了几分浓重的哭腔,他阖了阖眼,颤抖着低下头,唇角擦过傅声被情.热熏红的薄软耳垂,掀开眼帘时满眼挣扎的苦楚,如海底暗涌的岩浆。


    “声哥,”他哽咽着低声道,“只要你活着,我宁可你恨我一辈子。”


    说罢,裴野扳过傅声的侧脸,俯身吻上那双他觊觎了整个青春的唇。


    双唇紧贴的一刻,裴野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天边的云。


    傅声的嘴唇干燥而柔软,唇瓣无意识地微张着,绵绵吐息都被这轻慢而仓促的吻打乱,泄出低喘微微。裴野原本箍着傅声脖颈的手彻底松开,另一只手扶着傅声的脸颊,喉结滚动着加深了这个吻。


    傅声在他身下轻哼着,任alpha的舌尖撬开青年的贝齿,挑起他柔软的舌尖,唇舌纠缠间水声啧啧,暧昧不堪。


    傅声身子抖了抖,在裴野底下试着扭动身子,却反被牢牢压住。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裴野那放大的脸庞近在眼前,凌乱垂落的碎发半遮着年轻alpha阖着的眼睛和高挺鼻梁,可眼底汹涌的暗潮却挡也挡不住,唯独神情珍重到仿佛像在亲吻他此生唯一的珍宝。


    傅声连呼吸都忘了,甚至有些不解风情地、直勾勾地看着裴野的脸。裴野吻得投入,气息还因为刚刚的激动而有些急,几乎是一边哽咽着一边亲吻他,偶尔喉咙里委屈隐忍地低.喘一声,把泣音都吞没在交缠不休的长吻之下。


    傅声大脑宕机般怔着,直到裴野像某种犬科动物似的吮吸舔吻着他的唇瓣时才猛的回神,忍着体内一波波酷热的浪潮就要推开裴野:


    “放开——嗯……”


    裴野看都不看便精准抓住傅声推着他胸口的手,将其按在床上,转为十指相扣。


    铺天盖地的alpha信息素顷刻间席卷而来。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本就让傅声对alpha信息素缺乏抵抗,发.情期和烈性药的双重作用更是让他对信息素到了一种渴求的地步。


    傅声的身子一下子软成了一滩水。他浑身的毛孔仿佛都打开了,拼命攫取着空气中的信息素,青年舒服得浑身颤抖,基因深处的服从欲彻底征服了他。


    裴野这才撑起身,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太甜了。


    傅声的舌尖好像沾了蜜糖,若不是怕耽搁太久他身子受不住,裴野就是这样亲到海枯石烂也不会腻。


    他眸光微沉,声音颤抖地一笑:“这算是我们的初吻吗,声哥。”


    傅声被他握着的手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裴野的信息素太过浓郁,他几乎要溺死在这信息素饱和的空气中。傅声仰着头,一双长腿忍不住地并拢来回摩擦,强忍着蚀骨的痒意,艰难喘息着:


    “滚……你让我,恶心……”


    裴野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青年修长的指尖轻触傅声汗水打湿的鬓角,曲起指节在傅声滚烫的肌肤轻蹭。


    如果不是命运捉弄,傅声本该是裴野一辈子连做梦都不敢肖想的隐秘钟情。就算真的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也该在是他大方将自己的爱昭告天下,将自己的真心捧给傅声、历经千辛万苦把心爱的人追到手之后,在一个最安静美好的夜晚,和两情相悦的恋人灵.肉交融,此生不离。


    可他搞砸了。在这仓促的夜,软禁的别院,他用alpha高高在上的信息素强迫他痴恋的人臣服,而傅声根本不愿意让裴野碰他,甚至宁愿去死。


    裴野深吸了口气,低下身子,手从傅声衣摆下探进去,攥住傅声的腰肢时,青年自己却先行颤抖了一下。


    他对傅声的腰有着自认为近乎变态的迷恋。傅声并不是瘦小干枯的骨架,除开第二性别,作为男人他的身材相当有吸引力,可偏偏傅声腰胯细得与女omega不分上下,因为体型偏瘦,小腹也纸一般平坦,平躺时甚至会塌陷下一块,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从小到大,裴野不知多少次盯着傅声柳条似的细腰出神,偏偏他总是穿着收腰制服或者扎进腰带的衬衫,有时裴野甚至会忌惮傅声的身边人,怕别人也被这清瘦细韧的身段勾了魂去。


    如今真的抚摸着这截窄腰,裴野呼吸都变得粗重了,掌心沿着那收紧的腰线爱不释手地揉捏,从突出的胯骨滑至没有一丝赘肉的下腹,再缓缓上移到肋下,一寸一寸用手描摹这血肉骨髓。


    被触碰过的皮肤下连毛细血管里都流过细碎的电流,傅声瞳孔震颤着,没忍住低.吟出声:


    “唔……!”


    裴野的手一顿,那双桃花眼眼角泛红,眉峰压下一丝堪堪按捺住的alpha暴戾的冲动,胸膛因为克制的深呼吸而起伏。


    只是听见傅声发出一丁点声音,他就没出息地起反应了。


    他从傅声身上摸到一层细密的汗水,低下头凑在青年深陷的颈侧,又往下咬了一口傅声突出的细直锁骨,嘴唇贴着对方颈窝的肌肤,嗅了嗅傅声颈间的芳香,鼻腔里发出闷闷地哼笑,低沉如独奏的弦乐。


    “声哥,”他用气音极轻地呼唤对方,“你稍微对我示好一下,我就感觉爽得受不了……你养了我七年,我早就被你养得病入膏肓了。”


    傅声在他身下死死咬住嘴唇,绝望地闭上眼睛。


    裴野忍得辛苦,他何尝又不是在煎熬。他们到现在为止明明什么实质性的事都没做,却无异于在傅声身上点起了一把火,烧光了他全部的理智,四肢百骸都仿佛在被虫蚁啃食,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裴野的手在傅声的下腹流连一阵,将傅声紧绞在一起的腿引导着分开,又扶着他的身子让他抬起一些,抽过一个软枕垫在傅声腰下。


    衣服被剥下,常年不见光的莹白双腿露出来,傅声虽然很久没运动,可毕竟锻炼了多年,肌肉线条向内收窄,劲瘦的腿根皮肤却滑腻细润。


    单薄的腰肢被迫拉伸开,下腹青色的血管隐没至裤腰边缘。


    裴野头皮发紧,咬了咬牙,忐忑地向下探索。


    傅声像条涸辙之鱼,虚弱却不得不顺从地任其磋磨,琥珀色的瞳孔雾蒙蒙的,睫羽振颤。


    “你别乱动,”裴野也没好到哪去,被自己的生涩急得满头大汗,口中念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再不赶快临时标记你就会脱水休克,本来你心脏就吃不消——”


    裴野忽然张了张嘴,探进去的手僵了僵,傅声的腿羞耻地想要并拢,却因为一只脚踝被攥着动弹不得。


    青年没忍住一声难耐的轻.喘:“呜……!”


    裴野的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开。


    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而下,青年眸光一黯,鼻息都粗重了几分,攥着傅声脚踝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信期的omega身体格外脆弱,傅声无助地抬手想要去抓住裴野:


    “停下、痛!”


    裴野一惊,赶忙松开手。傅声的双腿立时收紧,痛苦地夹着裴野的腰瑟瑟发抖:“住手!不要看……”


    裴野的目光沉下来,扶住傅声的膝,最后深望了已被热气蒸得湿透的青年的脸庞一眼,轻轻吐了口气,郑重地俯下身。


    傅声心有余悸地喘息,头脑里滚着沸水般燥热,忽然感觉一股热气熨帖地呵在皮肤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某种柔软的触感贴上来。


    傅声的眼睛一瞬间瞪大,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喉结滚动:


    “别……那里,不能……!”


    裴野的无师自通令他头皮发麻,可对方伺候得他又羞耻又舒服,傅声的双腿几乎一下子就哆嗦着夹紧,又被毛茸茸的黑发刺得发痒。


    听见傅声断断续续地低.喘,裴野微微抬头,舔了舔嘴唇,回味无穷似的笑了。


    “声哥哪里都是甜的。”他说。


    傅声的心脏砰地重重一跳,耳根顿时红了:“闭嘴……!”


    波涛般的快意层层袭来,傅声头脑发涨,两腿瑟瑟发抖,腰也被铁钳似的手掌箍着,下意识抓住裴野脑后的碎发,手指打着颤插进青年发间,侧脸紧贴着枕头难耐地轻蹭着:


    “松、松手……”


    他忽然颤抖得愈发剧烈,面上浮起玫瑰般的嫣红色,热汗淋漓的颈侧泛着碎钻般晶莹的光。


    “裴野!”傅声的音调崩溃地拉高,“不要——”


    青年身子弹起,绷紧如满张的弓,腰肢乱颤,伸直了颈无声地尖叫。


    良久,裴野撑起身子,用袖口擦了一把脸,目光晦涩,欣赏着傅声长发凌乱瘫倒在床上的模样。


    一种巨大的满足感自肺腑间油然而生,裴野盯着傅声绯红的脸,伸出手。


    皮带扣咔哒一声,傅声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凌散的眸光重新一丝丝汇聚起来,嗓音沙哑:“够了,你走开……唔!”


    一阵天旋地转,裴野搂着傅声的纤腰将人抱起来,二人位置调转,换做裴野靠坐在床头,傅声面对面坐在他腿上。


    刚刚那样一番折腾,加上信期使不上力,傅声本就病着的身体哪里跪坐得住,他喘得极浅,每倒一口气都要挨一阵心口的钝痛,眼底氤氲起稀薄的水光:


    “你到底要,要干什么?”


    他难受地动了动腰,忽然触到了某个滚烫的物什。


    傅声低头看去,眼眶顿时烧了起来,有些惊恐地摇摇头:“不行,我不行的……!”


    傅声的心顿时揪成一团。他和裴野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七年,却从未对这方面有过任何关注,他打死也想不到这个曾经在他眼里需要保护的“小孩”居然这般傲人。


    若是真刀真枪比试一番,他怕不是要被捅穿了胃!


    裴野的手绕到傅声身后,手掌轻易便几乎覆住omega的后腰,用力往怀中一揽,二人顿时紧紧贴在一块,傅声的鼻尖险些撞上他的下颌。


    “声哥。”


    裴野温柔地爱抚着傅声浅色的长发,又摸摸傅声牙关颤抖的脸,对方无助地战栗着,眸光因惊惶而趋于破碎。


    “信期是不可能这么轻松就度过的,”裴野双手攥住傅声的腰,“你被下了药,又得了失调症,没有标记就是死路一条。”


    “那就让我死,”傅声吃力地仰着脸迎视着裴野低垂的目光,“与其欠你一条命,不如死了痛快……”


    裴野嘴唇动了动,肩膀颤抖着无奈地笑出声来,半晌他微微探身在傅声抿紧的唇角落下一吻。


    “只有这件事没商量。”裴野低声说,“原谅我的任性,声哥。”


    说罢,青年手臂肌肉发力,攥着傅声的腰将人微微抬起,如同怀抱着一件轻飘飘的娃娃般将人按在自己胯上。裴野眉心一蹙,狠了狠心将人用力一按到底。


    傅声身子一震,昂着头蓦地喘出声:


    “啊……!”


    omega的身体结构本就为繁衍所天生,裴野连攥着傅声腰身的双手都青筋暴起。他喘息着,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忘在傅声腰间摩挲,安抚对方的不适:


    “我没忍住……是不是疼着了?”


    傅声扶着裴野的肩,巴掌大的脸早已经汗如雨下,连颈侧都泛着缱绻的淡红色,单薄的脊背上凸起的琵琶骨颤抖如振翅欲飞的蝶。


    可那却不是疼,而是爽的。


    傅声的身体病态地渴望alpha的抚慰,更不要谈这姿势本来深,他又开始因为失调症发作而激烈地战栗,几乎瞬间就被这直冲天灵盖的酥麻感觉刺激得丢了魂。


    他早已到了极限,可是欲望的开关一打开,身体就已受不住理性的管控。傅声闭着眼,难耐地咬着嘴唇,弓起窄腰,竟然前后摆着胯磨蹭起来。


    裴野额角浮起青色的血管,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绷起来,嘶的抽气:“别,你没有深浅,我来——”


    也许是信息素失调让他彻底被本能支配,又或许是烈药上了头,傅声是真的失控了,裴野刹住话音,喉结上下滚动起来,紧蹙剑眉,理智和本能在脑内疯狂地互相厮杀。


    “哈啊,”傅声的手撑住裴野衣摆下肌肉紧实的小腹,隐忍地喘息,“好涨……”


    裴野咬紧牙关,在心里低声骂了句脏话。


    他对傅声无意识的撩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动作都狠了些,引得傅声抖了抖:


    “不要,太重了……”


    忍无可忍,裴野握紧傅声不堪一握的腰,挞伐渐深。他摸索着触碰到傅声身后两个圆润腰窝,那里深陷着一层晶莹薄汗,位置仿佛恰到好处的抓手。


    从头到脚,傅声身体的每一寸仿佛都长在了令裴野心痒难耐的点上,更遑论将平时禁.欲自持的omega磨人的另一面激发出来,叫人血液上涌。


    傅声颤抖如暴风雨中海上的扁舟,灼热的呼吸交融,不知过了多久,傅声整个人陡然一颤,呜咽出声:


    “太深了,小野……!”


    裴野的喉咙猛然一紧,微微坐起身,死死盯着傅声失焦的双眸,声音抖得不像话:


    “声哥你叫我什么?”


    他顿了顿,唇角欣喜若狂地扬起,急吼吼地追问道:“声哥,看看我,我是谁?”


    傅声抽噎了一下,迷惘地微微转动眼珠,与裴野对视。


    “再说一次啊,”裴野咧了咧嘴,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宝贝,你再叫我一遍……和从前一样叫我好不好,求求你了,声哥……老婆……”


    他将傅声软绵绵的身子圈在怀里,傅声的脸几乎与他挨在一起,眼睫轻轻一颤,断断续续道:


    “裴……警官……”


    裴野的笑容凝固了。


    “你是裴警官……”几个字从傅声战栗的齿间蹦出,“是新党的,大功臣,血鸽……”


    全身的血液都在唰唰地急速降温到冰点,裴野呼吸愈发急促,握着傅声腰侧的手用力收紧,肌肉流畅的手臂上都浮起蜿蜒的青筋。


    “你故意的,”他深邃的眼眶里泛起水光,“你故意这样激我是不是?!”


    裴野抓着青年紧窄的胯骨用力往下一按,傅声的喘息骤然拔高,昂起头时颈部绷紧出一个脆弱的弧线,裴野知道对方这是登顶的前兆,低喘着将傅声圈入怀中,强行按着人伏在自己胸前,拨开信息素缠绕的发丝。


    “唔……!”


    裴野偏过头,犬齿刺破肿胀的omega腺体,浓郁的信息素注入傅声的身体之中!


    头脑内炸开无数烟花,傅声浑身一震,喘.息顿时染上崩溃的哭腔,他想躲开,却被裴野单手箍着后腰钉死在身上,只能无力地抓着裴野的肩膀承受alpha的啃咬。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临时标记或许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只过了短短几秒钟;待裴野终于松口抬起头时,傅声难耐地哼了一声,彻底瘫软了身子伏在裴野怀中虚弱地喘着气。


    omega刺破的腺体处,因信期而比平时更甜腻的雪松香味里多了些清冽的薄荷味道,从汗湿的长发间扑簌簌地四散开来。


    傅声身子近乎麻木,裴野鼻腔里隐忍地长出了口气,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的余韵里,抬手抚摸傅声清瘦单薄的脊背时动作都多了些慵懒意味。


    临时标记后的omega会有一段时间的不应期,傅声又得了失调症,一定比寻常omega更加缺乏安全感。裴野歪头安抚地亲了亲傅声的发顶,青年正埋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心里的爱怜与疼惜满到快溢出来,扶着人在自己怀中坐稳,轻唤道:


    “小声,还好吗?”


    怀中人半阖着眼,眸光涣散,唇齿微张,对裴野的呼唤似乎没有了基本的反应,和昏过去没什么两样。裴野心房倏地一紧,刚刚的酸涩委屈重返心头,颤着双手将人重新拥入怀中,脸贴着傅声柔软的长发低声自言自语:


    “声哥,我以为救了二哥之后,自己在你心里不再是那么不可救药的坏狗了……可现在,坏狗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倚靠着的胸膛传来微微的震动,傅声疲惫地阖上眼,搭在裴野肩头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


    第72章 红尘自惹 他一那样看着我,我就又以为……


    一夜抵死缠绵, 傅声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特警局局长办公室内,坐在他对面的却不是卫宏图, 而是他的父亲傅君贤。


    他仿佛陷入错乱的平行时空,彼时裴野在读高二, 因为成绩优异被H大提前录取, 只需要正常参加高考就能顺利入学, 只是政治背景需要交给军部审核。傅声怕出差错, 工作之余替裴野跑前跑后操心升学。


    偏这个节骨眼, 傅君贤突然提出要给他相亲。


    “父亲,我还年轻, 没有结婚的想法。”


    面对傅声的抗议,傅君贤不以为然:“小声,你毕竟是omega,工作还这么特殊, 得有个人照顾你。小郑那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品行端正,比你大三岁,今年毕业在市医院上班, 工作稳定,有什么不好的?”


    “人家条件这么好, 找我一个从事高危行业的干嘛, ”傅声哭笑不得,“我年底就要提拔为干部了,没时间也没精力结婚。”


    傅君贤沉吟片刻:“小郑他爸和我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其实在你妈怀着你的时候,两家还开玩笑订过娃娃亲, 虽然作不得数,总归……儿子,不管你对人家有没有意思,看在父辈的交情上,好歹和小郑见一面,就当爸爸拜托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声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晚上回到家,裴野正在卧室温习功课,他虽然被提前录取,但是为了学校的奖学金补贴家用,到考试前还是全力以赴地准备。


    听到傅声开门,裴野习惯性出来迎接,见傅声手里提着一捆活蟹,笑着说:“看来今天要大饱口福了。”


    “读书辛苦,给你做个蟹黄汤包补补营养。”


    煮好的猪皮汤和鸡高汤前一天已经冷藏好,傅声换了衣服,把螃蟹收拾干净上了蒸锅,用高筋面粉和了面,等螃蟹蒸好,一锅端出来,坐到餐厅一只一只剥蟹,细嫩的蟹肉收拢在一个碗里,与汤冻和匀,趁内馅冷凝期间抓紧擀好面剂,等包好包子蒸上,已经过了个把小时。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饿得快,眼看其他菜都好了,只剩最心心念念的汤包还在屉上,裴野饥肠辘辘地在灶台边故作夸张地吸鼻子闻味儿:“香死个人了,声哥,急急急,我都前胸贴后背了!”


    傅声笑着把人推出厨房:“猴急,什么好东西给你也是糟蹋。”


    盼星星盼月亮,压轴菜终于端上来,掀开盖子的一刻裴野眼睛都发直,用筷子戳了戳汤包的皮,里面满满登登快要溢出来的汤汁撑得包子皮一晃一晃的。


    少年吞了吞口水,轻轻咬了一口,薄如纸的筋道面皮破开一个缝隙的瞬间,澄黄的热腾腾的鲜美汤汁裹挟着软嫩蟹肉如开闸泄洪般流进口中,海味的鲜直冲头顶,裴野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含着汤汁都不忘大着舌头道:


    “好幸福,我要哭了……”


    傅声剥着多蒸出来的螃蟹,蘸着醋碟笑盈盈地:“好吃吧,这可是螃蟹最肥的季节。”


    “声哥,这汤包这么大,你也尝一口呀。”裴野把蒸屉推到傅声那边,对方拿起拆下的蟹腿:


    “我爱吃清蒸的,你吃吧。”


    裴野有些遗憾地说了声好,把蒸屉拉回来。


    傅声的手机震动两下,青年擦了手拿起查看,是傅君贤发来的消息,上面有那个叫郑斌的年轻人的一些资料,以及告诉他明天郑斌会来家里接他出去吃饭。


    傅声瘪了瘪嘴,忧愁的表情引起大快朵颐的少年注意:“咋啦声哥。”


    “我父亲给我安排了相亲,明天就要见面。”


    短短一席话,裴野的筷子都掉在桌上,少年大惊失色,反常地抢过傅声的手机:“谁要和你相亲?!”


    傅声没想到少年反应这么激烈,愣神的功夫,裴野已经粗粗浏览完了那资料,指着屏幕上青年的照片,语气格外尖酸刻薄:


    “就这个丑八怪书呆子?”


    照片上的郑斌戴着眼镜,虽然相貌平平,但好歹文质彬彬的,绝对和丑沾不上边。


    十七岁的裴野身体如雨后春笋般拔高,长身玉立,褪去孩童的婴儿肥,脸型刀刻般有棱角,额前黑色的碎发掩盖不住眉宇间飒爽锐利,是个走在街上会被星探塞名片的主,论相貌用惊世骇俗描述都不为过。


    若旁人便罢了,偏偏裴野顶着这样一张帅脸出言讽刺,再加上那双不笑时格外冷峻的桃花眼恶毒地眯着,颇有一种校园片里持靓行凶、霸凌老实人的反派校霸既视感。


    傅声无可奈何地拿回手机:“小野,嘴上放尊重些。”


    裴野一声冷哼:“这门亲事,我反对。”


    “谁说我真要和他结婚了?”傅声气乐,“父亲说得对,不能驳人面子,大不了回头我找个借口婉拒就是。”


    “要我说见都别见!”裴野语调拔高了些,“他一见你,肯定要对你死缠烂打,万一你没抗住他的糖衣炮弹,那可就……”


    少年忍不住陷入自我编织的幻想,一阵恶寒:“那可就全毁了!”


    傅声扶额:“不是,有这么严重吗?”


    “怎么没有?!和这种面相傻乎乎的结婚,都影响后代的基因!”


    傅声噗嗤一声,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站起身用筷子敲敲裴野的头顶:“好好好,天底下的omega都识相点,只能和我家小野这样标致的小帅哥结婚,成不成?”


    傅声说完没忍住又乐出声来,放下筷子去厨房拿东西,没留神裴野的眼底一阵暗流汹涌。


    “你倒是肯嫁才行。”


    少年用他听不见的音量嘟哝着。


    说一千道一万,该见的面究竟是推不开。第二天是周末,起床后傅声想到自己注定要婉拒对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准备给郑斌准备些亲手做的见面礼。


    大早上,裴野自打傅声钻进厨房,就一直在门口抱着胳膊用言语捣乱:


    “哟,那郑什么什么的,是属猪的吗?这么多曲奇饼干,他也不怕撑死。”


    “蔓越莓干差不多放点得了吧,尝尝味还不行?长这么大没吃过?”


    “吃进肚子里都一样的玩意,搁什么模具啊,他也配吃这么好看的小曲奇——”


    “……小野。”


    傅声啪的一声关上烤箱,转过头笑得如沐春风:“再胡说八道,未来一周我申请加班,你自己做晚饭吃。”


    裴野瞪大了眼睛:“你凶我,你为了没见过面的一个臭alpha凶我!”


    “你不也刚分化成alpha……”


    窗外绿茵浓郁,夏日鎏金,蝉鸣街静。傅声穿着轻薄的白色短袖灰色长裤,裴野干脆一身背心短裤,露出十七岁少年的薄肌,小臂上的青筋蜿蜒至手背。


    裴野嘁了一声,走到冰箱门前:“小心人家以为你暗恋他。吃不吃冰棒……”


    他的指尖刚碰到冰箱,只听一声金属的脆响,他猛的侧过头,看见青年手里的夹子掉在地上,傅声手撑着灶台边缘,弯下腰大口大口喘着气。


    “声哥?!”


    裴野吓得丢了魂,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傅声:“好好的这是怎么——”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声无力地低垂着头,露出脆弱的后颈,肿胀的腺体散发出一股浓烈馥郁的雪松香气。


    须臾之间傅声已然大汗淋漓,短袖被虚汗打湿,紧贴着青年清瘦的身躯。


    “前两日忙,忘了注射……”


    傅声嗓子哑得可怕,信期来得又急又凶,令他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


    “你别怕,我先扶你去坐着,家里还有抑制剂。”


    话是这么说,可搂住傅声肩膀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别开了视线。傅声的信息素如潮水般袭来,十七岁的alpha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光是闻到就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


    或许是察觉到这份尴尬,傅声咬紧牙关,拼了命地想控制自己,但发情期的腺体已然失控,哪怕他浑身颤抖,还是憋不住信息素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


    更可怕的是,傅声居然对alpha的信息素产生了原始的渴望,哪怕是自己身边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alpha——


    傅声支持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裴野想搀扶他起来,却被傅声闭上眼睛推开:


    “去拿抑制剂来。”


    裴野反应过来,自己的触碰许是对傅声起了坏效果,说了声好,跑去主卧。


    傅声虚脱地靠在门框边上,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信息素过量的释放正在迅速消耗omega的体力,身体深处某种原始的欲望更是在叫嚣着觉醒。


    忽然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深陷发情期的omega都易受惊吓,傅声猛的一震,只听到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请问这里是小傅家吗?我是郑斌,伯父介绍来的那个。”


    屋里的两个人都呆住了。傅声发情期这一突袭,搞得两个人浑然忘了赴约的事。裴野从主卧跑出来,一手抓着抑制剂,显然也有点没主意了,比划着手势用气音问:


    “怎么办,打发了他?”


    傅声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分化得早,很小就靠抑制剂规避发情,因此发情期来得特别猛烈。他腰酸得坐不住,整个人像水里刚捞起来似的,汗水汇集在尖削的下巴上,一滴滴落在地面。


    “先注射。”他做了个口型,裴野会意,蹲下来把软若无骨的omega搂过来,将傅声整个人圈在怀里。


    傅声清清嗓子,说话时裴野能感觉到自己胸腔传来的嗡嗡的振动。


    “郑哥,刚刚想给你打电话说明的,实在抱歉……”


    傅声用力对门口大声说道,“我生病不舒服,今天不能去吃饭了。周一下班之后,我请客,就当……”


    他说到一半,剧烈的热潮引起心脏猛的收缩,傅声差点呻.吟出声,裴野心疼地把人搂紧了些,一只手按住傅声痛苦地想要抓过抑制剂的手。


    “你太虚弱了,我帮你。”裴野低头在他耳畔说。


    傅声靠着年轻alpha温暖坚实的胸膛,后颈温热的气息让他凭着本能贪恋地扬起头向后蹭了蹭,疲惫地合上双眼。


    身后的少年身体一僵。


    傅声匀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正常:“……就当我今天放鸽子的赔礼。”


    门外的人显然没料到会被拒之门外,有些不甘心道:“小傅你太客气了,病得严重吗?不介意的话,我是医生,可以帮你看看。”


    傅声浑身燥热,脑子快要烧成浆糊,依偎在少年怀里颤抖着,迷迷糊糊中感觉一只大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该怎么推辞才好,只感觉腰间一凉,有谁把他的衣摆掀起,在小腹摸索一阵,忽然一阵刺痛,抑制剂的针头刺破皮肤,微凉的液体推进靠近宫.腔的静脉之中。


    傅声双腿顿时绞紧,颈部绷起一个脆弱的弧度,可那只手转而覆住他的颈,修长的五指抓住他的咽喉,虎口卡在他下颌令他发不出一丝声音,傅声被死死禁锢在少年的牢笼中,无声无息地迎来了抑制剂强行刺激他达到的峰潮。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傅声却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涣散的瞳孔微微战栗着,失去支撑歪倒在裴野身上。


    门外的郑斌左等右等,没听到傅声回答,有些狐疑地敲了敲门,半天没人应,于是清清嗓子:“那个,你没事吧小傅——”


    门忽然拉开了一条缝,郑斌小小地吓了一跳,刚想把准备好的花拿出来,却在看到门口的人时吃了一惊。


    他看过自己父亲发来的照片,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青年,几乎是对傅声一见钟情。眼前的青年同样有着英俊的外表,却并不是他照片上看过的傅声本人。


    这个年轻男子不同于照片上气质清冷温润的傅声,对方容貌有种混不吝的攻击性,眼神更是带着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危险气息。


    “我是傅声的表弟。傅声身子弱,已经睡了,”年轻人冷冷地说,“郑医生,谢谢你,不过我来照顾他就好。”


    不等郑斌回答,房门立刻关得严严实实。


    姑且算是敷衍了事后,裴野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折返回卧室,傅声正躺在床上,刚刚从他被裴野匆匆抱进屋开始他浑身就酸痛得可怕,新伤旧疾在信期催发下发作,他痛苦地闷哼出来:


    “唔……”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覆上他的额头,磁性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马上就好了,声哥,我在门口守着你,有什么事随时叫我,啊。”


    他张了张嘴,想唤他的小野别走,可那温热的手掌说完便很快脱离,他嗬嗬地喘着气,试图伸出手抓住对方,却只抓到冰凉的空气。


    整个视线开始扭曲、模糊,仿佛被吸进一个无形的漩涡,傅声感觉身体在无限下坠,最终昂起颈深吸了口气,挣扎着跟随意识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裴野是被一阵轻微的动作吵醒的。


    天光大亮,晨曦透过窗帘缝隙照下来,卧室里暖融融的,满屋旖旎的雪松与薄荷余味。


    裴野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从乱糟糟的被窝里坐起来一些,靠在床头。


    兵荒马乱的一夜漫长又遥远,就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他用掌根轻轻捶了捶发胀的太阳穴,迫使自己快点清醒过来。


    昨晚裴野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他记起,自己最后一件事是去连夜处理了胡杨的尸体,再往前是抱着傅声去浴室清理,再往前——


    记忆的珠子串成了线,裴野的手一顿,倏地侧过头。


    一线晨光不偏不倚,正照在他身侧沉睡的傅声脸上。


    裴野眸光一动,冷峻的面孔都柔软下来。


    傅声面向裴野侧躺着,似乎是昨晚折腾太过,青年的睡颜格外沉静,侧脸埋在软枕里,睫羽随着悠长的呼吸轻颤,阳光下青年半长的发丝泛着些暖调的栗色,皮肤白得透明。


    青年未着寸缕,消瘦的肩胛骨露在被子外,因为呼吸而规律地起伏,锁骨和颈侧印着显眼的暗红吻.痕。


    裴野眼里渐渐蓄起脉脉的温情,他无声地笑了笑,抬手去拨弄傅声鬓角的长发。


    身旁的omega身上充盈着化都化不开的,独属于裴野的信息素凛冽性.感的味道。


    ——他是声哥的alpha了。


    或许是被裴野的动作惊动,亦或是被阳光刺了眼,傅声皱了皱眉,难耐地轻喘了一声,在被窝里蹭了蹭,伸出一只清瘦光洁的手臂,闭着眼睛摸索了一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搭上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把枕边人当做了什么抱枕靠垫,傅声这一伸手,刚刚好搭在裴野紧实的下腹上。


    裴野一怔,下意识地有点害羞。偏偏傅声意识不清明,凭着标记后信息素亲近的本能往裴野怀里凑了凑,搭在他身上的手一动,痒得裴野小腹一紧。


    得亏他穿了件背心,要是肌肤相亲,大早上的,自己恐怕又要把持不住。


    裴野定了定神,垂下眼帘,看着几乎要贴上自己的青年。


    那种不真实的温馨感又回来了,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刻总是让他不能自拔,好像他和傅声只是一对普通的小情侣,过着他们都曾向往的平凡日常,亲昵温存着,享受二人独处的时光。


    这一切太美好,好到他差点忘了,是自己强行临时标记了傅声。


    “唔……”


    身旁的人闷哼着蜷起身子,眼看着有转醒的迹象。裴野按捺着心里的酸涩,捉住在自己身上无意识乱摸的手,在傅声手腕内侧的脉搏处落下一吻:


    “声哥,睡得好吗?”


    傅声没说话,在被窝里打了个冷战,微微垂着头咬住嘴唇。裴野一怔,握着傅声的手顺着omega光滑的肌肤往下一摸,沿着泵动的脉搏摸到一手滚热。


    裴野的脸色变得难看:“都清理了的,怎么还是发烧了?”


    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傅声掐细的腕被裴野圈着,整个人抖个不住,裴野撩开傅声零碎的发丝,触着一层虚浮的冷汗,颧骨和额头都烫手。


    裴野这下真急了,把人捞起来,傅声闭着眼睛,五感依旧不是很分明的样子,任裴野抓过自己的制服外套给他披上,扶着傅声靠在自己怀里顺气。


    裴野又心疼又自责,在傅声发烫的眼皮上小心地吻了好几下:“一定是那个失调症,身体对信息素有排斥反应……声哥,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一会我去给你买药。”


    傅声痛苦地喘息着,勉强睁开眼。


    清晨的光线刚刚好,他们的距离却近得不妙。


    裴野上了高中后不分寒暑钟爱穿背心短裤睡觉,他也习惯了在家做早饭时厨房外有个大小伙子晃来晃去讨嫌,偶尔闹烦了,掐着裴野的胳膊把人轰出去,两个人打闹够了,再上桌开饭。


    四目交汇的一刻,青年顶着晨起的微光,乌黑微长的刘海下俊朗的眉眼专注而温柔地盯着自己,同样有些凌乱的碎发,同样一件赤膊的无袖背心,几乎让傅声一瞬间以为他们回了家。


    裴野的眼神宠溺极了。他曾经一度为某人可能会拥有这样温柔的少年而心里酸涩得要发疯,可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样的目光,裴野永远只会留给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是他狩猎的目标。


    他用七年时间榨干了傅声最后一丝情报的价值,如今这样深情地看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一阵无由来的惊恐扭曲了傅声的五脏六腑,他的脸刷的白了,肺部收缩,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野吓了一跳,揽着傅声的腰,帮他拍着后背:“慢慢顺气,不急……不能着凉吧,我掖了被角的啊……”


    傅声的身子在裴野掌心颤抖,他听见傅声断断续续地嘶哑说道:


    “水……”


    裴野恍然松开他,掀开被子下床:“好,好,我给你倒水。”


    他赤着脚跑出卧室又跑回来,拿着一杯温水,傅声本就腰肢酸软,高烧更是让他浑身散了架似的,酸疼直往骨头缝里钻,爬都爬不起来,披着裴野宽大的外套,狼狈地歪靠在床头,细白一截腰肢隐没在被单之下。


    裴野在床头坐下,把杯子递给傅声。傅声碍着没穿衣服,不得不一手抓着外套衣襟,一边咳一边另一只手接过,这才改为两手捧着杯子猛灌,来不及咽下的水珠顺着唇角滑落,流至颈侧。


    一看对方就是烧得口干舌燥,裴野心疼坏了,伸出手,拇指指腹蹭过傅声下颌的水痕:“别呛着,不够喝还有。”


    说着裴野又拿出两盒退烧药,放在床头柜上:“这里居然真有些备用药,一会吃了饭,把退烧药吃了,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幸好今天是周末……”


    他看着傅声放下手,披着他的外套靠坐着,握着杯子搁在腿上,咳也不咳了,平静地看着他。


    裴野忽然心头一慌,语气变得卑微:“……我能在这照顾你吗?”


    傅声垂下眼帘,裴野看了傅声一会,逐渐明白了,艰涩地弯了弯唇:“行,那你千万记着吃退烧药,再难受也别不吃饭,有任何事都给我打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说完,裴野叹了口气,宽阔的肩膀颓了下来,别过头在床上发呆似的坐了一阵,这才不舍地站起身开始穿衣服。


    傅声坐在床上没抬眼,余光能隐约感觉到裴野沉默着穿上制服,打好领带。直到裴野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在床边蹲下,理了理傅声披着的外套衣领。


    傅声下意识以为裴野是在暗示他把衣服还给自己,刚要脱下来,裴野忽然按住傅声的小臂:“穿着吧,下次我再来取。”


    讲完这句,裴野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傅声这下真不懂了,转了转眼珠看向裴野的脸。


    青年看上去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沉吟片刻,整理衣领的手抚上傅声发烫的脸颊。


    “声哥,我们商量个事好不好?”


    裴野斟酌着词汇,说道:“我知道轮渡行动你是研发人,新党想接手复原那个系统,其实你不想修复那个系统也无所谓,你只需要在这做做样子,具体的我认识一个搞计算机的科学家,他的团队就能复原……你表现得配合,他们就会对你放松警惕……”


    傅声眼眶瞪大了,琥珀色的眸子微不可察地一震。


    原来如此啊。


    他忽然想到刚刚自己的那个梦。


    政变那一夜过后,他再也没有梦回到过去。可大概是这些天来他眼见着裴野当真像那么回事地为了自己和七组人忙前忙后,他内心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丝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动摇过。


    也许心软的时候,才会顾念他们回不到的昨天。他以为自己看透了,没想到从始至终,裴野都没有变过。


    在对方看来,现在也许正是放下情分,来一场等价交换的最佳时机了吧?


    裴野的话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盯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唇,良久,慢慢地点点头。


    “好。”傅声说。


    裴野还在不断寻找各种合理性来说服傅声,被他打断话头的一刻意外地愣了愣:“真的?”


    “嗯,”傅声声音很轻,语气却清醒理智,“也不用假手于人,需要的话,我真的给你们复原就是了。”


    裴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本来都做好了傅声一口回绝他的准备,前些时间还拒不和新党合作的傅声,今天居然主动提出可以重新加入轮渡复原?


    “那,那最好,不过复原工作量很大,具体还要看你的身体状况再说……”


    裴野着实喜出望外,站起身,刚刚被傅声下逐客令的不快好像全都不见了,青年兴奋地搓了搓手,说话都有点东一句西一句的:


    “那我这两天就去让他们准备需要的器械。对了,给你买的那些东西我看你怎么都没用呀,是不是用不上?明天我让人往这里送个好床垫,争取再给你送过来一把好椅子……”


    “好好养病,声哥,明天我还来看你!”


    他兴冲冲地在傅声唇角落下一吻,这才起身离开。


    门打开又关上,傅声阖了阖眼,忽的苦笑出声。


    果然啊,他对自己说,果然。


    从看到裴野因为自己同意修复轮渡系统而激动不已的那一刻,傅声就知道,他又一次从自己身上拿到他想要的了。


    傅声的指尖再次不受控制地开始战栗,他垂眼看着杯中,模糊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看不清面孔的、浅栗色长发的纤细美人,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傅声目光忽然浑浊了一瞬,牵起嘴角,挽了挽耳畔的发丝,喉结滚动着,低声笑了。


    “妈妈,”傅声对着水中那个熟悉的影子呢喃道,“小声好蠢啊,他一那样看着我,我就又以为他真的爱我了。”


    第73章 恶紫夺朱 我临时标记他了。


    军部参谋处办公室内。


    “你是说胡杨在制服猫眼时, 配枪走了火?”


    报告被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裴初一掀眼皮,冷笑道, “上了保险栓,你告诉我枪凭什么走火?”


    “谁知道, 可能是猫眼把枪夺过来也说不定……总之我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


    裴野活动了一下脖子, 把警帽挂在衣架上, 嚼着口香糖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坐。


    裴初厉声道:“他才刚转移到别院几个月, 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组织可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人有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你也太会避重就轻了,”裴野靠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 “胡杨是老同志了,居然还触犯纪律,就算没闹出人命,被发现了也是要挨处分的。”


    裴初突然一声嗤笑:“照你这意思, 他真的给猫眼下药了,那猫眼人呢,他现在怎么样?”


    裴野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一乐。


    “我临时标记他了。”裴野说。


    裴初狠狠一愣, 看着裴野没事人似的拿过茶几上的水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男人不禁皱眉:“裴野, 别跟你哥玩心眼——”


    “怎么, 胡杨要睡他无所谓,他把命玩进去了,我接个手还不行?”裴野哼笑道,“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omega,被标记了之后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裴野斜了裴初一眼, “猫眼亲口说的,轮渡的程序,他可以参与复原。”


    裴初握着报告的手紧了紧:“什么?”


    “赶紧想办法安排胡杨同志的后事吧老哥,”裴野端起茶杯,“还有,我都出卖色相了,是不是得给我也顺便申请一些补偿?”


    “滚,”裴初没忍住骂了一句,伸手一指,“我这一堆事呢,别给我添乱……等等!”


    他看着裴野起身,忽然抬高声线:“别忘了卫宏图,盯紧他点。现在组织里他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人恐怕只有你,未来一旦起了冲突,还得靠你联络争取他。”


    裴野摘下衣架上挂着的帽子,哦了一声,嘴角上扬。


    “其实你也大可不必忌惮一个卫宏图,”裴野说,“毕竟只要大选成功,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肱股之臣,这场战争中当之无愧的胜利者之一,不是吗?”


    说完裴野推开门,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


    两天过去。


    一大清早,特警局全体高层视频会议的通知便下发到各个办公室。


    傅声作为裴野的专属“警情助理”,居然也在出席之列。


    原本傅声是不打算来的。别院和特警局都配备了加装安防系统的电脑,供他研究轮渡所用,甚至军部的内网也对他开放了部分权限,只为了让轮渡的研究在不暴露“猫眼已经投入到轮渡复原工作”这个事实的前提下尽快提上日程。


    由此可见,新党对于轮渡系统已垂涎到了何种程度,恐怕早就摩拳擦掌等着“享用”轮渡带给他们的巨大便利了。


    系统复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傅声只想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和系统打交道,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操劳过度,最近他总是眼睛干涩,滴眼药水,用热纱布熏敷都不管用。


    于是,出于工作太累想放松放松缓解眼疲劳的目的,傅声最后还是选择了参加会议。


    早上八点五十,傅声来到会议室。屋里没有什么人,他习惯性走到第一排,刚一坐下就听到门口有人大呼小叫:


    “喂,摆正你自己的位置,这是你该坐的地方吗?让开!”


    傅声没以为是在和自己讲话,放下笔记本,就看见三两个别着一级警官肩章的警察走到自己桌前,不客气地用手敲了敲桌面:


    “傅警员,你坐错位置了,心里没点数吗?”


    傅声稍稍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


    从二十岁开始,在特警局除非最高规格的全体大会,他从来都是坐在第一排主持会议,听属下给自己汇报的。在这会议室内他和战友同事们不知商讨过多少战术、决议,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坐在第一排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还不快点腾地方?”那警察催促。


    傅声也不恼,默默收拾东西,催他的那个警察和几个同伴使使眼色,急于让其余几人目睹自己对傅声呼来喝去的风光样子,傅声对他小人得志的嘴脸视而不见,站起身来。


    他虽是omega,身高却有一米八,对方大约是个beta,二人站着时身高完全齐平,二人只隔着阶梯会议室第一排的窄桌相对而立,傅声面色平静,气场上反而更压他一头。


    对方刹那间愣了,想要耍横,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笑得出来。


    “还不快去你该呆的地方坐着去?”


    傅声轻轻抬了抬眉,薄红的唇角微勾。


    那警察看着他的眼神一空,仿佛被面前人摄了魂魄似的,吞了吞口水,紧张地等着傅声说出什么下文,自己好能接招。


    可傅声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对方隐约察觉到青年笑中的不屑,但已经晚了,傅声很快走到最后一排,放下东西,拿着保温杯走出门去。


    “喂!——”


    想逞威风的警察喝了一声,可眨眼功夫傅声已经从接连走进会议室的人群边儿上贴着门出去了,他不得不悻悻闭嘴,目光却违心地盯着门口傅声背影最后消失的方向,良久都挪不开视线。


    ……


    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往会议室进的人越来越多,傅声逆着人流向走廊拐角的热水机走去,准备给红枣茶再续点热水。


    “声哥,你也来参会?”


    低沉磁性的声线让傅声顿住脚步,待他反应过来是谁,顿时后悔自己下意识的停留,可裴野比他动作更快,从人群中闪身出来快步走到傅声身边。


    “声哥,”裴野摘下帽子,露出帽檐下那双笑弯了的漆黑眼睛,“你身体怎么样,退烧了没有?”


    不问还好,一说起这个,傅声反倒感觉浑身火烧火燎的热起来。他握着保温杯的手用力收紧,敛了敛眼皮。


    甫一靠近,不久前那个夜晚残留的荒诞便以一种存在感极其鲜明的方式提醒着他。


    临时标记让傅声罹患失调症的身体对于信息素的敏感更甚,薄荷的辛辣味道扑面而来,傅声几乎是立刻就皱起眉头:


    “你离我远……唔……”


    他身子抖了抖,好在贴了阻隔贴,才没让混着裴野味道的omega信息素溢出到走廊里,要是让这一整层楼的alpha闻到,自己恐怕从楼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裴野当即察觉到不对,伸手揽住傅声的腰:


    “声哥!”


    阻隔贴毕竟只是辅助,傅声身子一僵,咬着牙生生挨过泄出信息素的本能,拨开裴野掌心紧贴在他后腰的手:


    “别碰……”


    裴野缩回手,听话却又有点可怜地低头望着他。


    傅声刻意不去看,别过头去哑着嗓子道:“你我之间最好不要有肢体接触,会让我恶心。”


    裴野的呼吸微微一停:“好……我以后注意。”


    说完这句话他们反而都无话了,理智告诉傅声应该现在就走,可是他腿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睫羽不受控制地轻颤。


    裴野垂下目光看去。傅声侧着脸,被翻领制服与衬衫领口层层包裹起来,筋骨微陷的颈间隐约可以见到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痕,如红梅落雪,暧昧分明。


    裴野喉结克制地动了动,声线沉下来,竟也有了分不自觉的沙哑:


    “声哥,你这样子真的很难不叫人担心。”


    傅声哂笑,纤长微翘的睫毛随之低垂下来。


    “轮渡相关的配套设备在局里和别院都装好了,该上手的我也都上手了,复原指日可待。裴警官不必担心。”傅声说。


    裴野错愕:“你这都说的哪跟哪的话,我担心的不是轮渡——”


    不等他讲完,傅声已经绕过他,端着水杯走远了。


    裴野跟着他转身,唤了一句“声哥”,可傅声理都不理,脖颈挺直不卑不亢地从他身旁走过,侧脸紧绷着,冰山似的波澜不惊。


    裴野怎么也没料到,两天过去,自己好不容易从傅声这里换来的一点好态度全都被打回到零。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傅声接完水,端着保温杯又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旁路过,走进会议室在最后一排八风不动地坐下,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


    他一头雾水,有种一觉醒来发现游戏存档清零返回新手村的迷幻,讷讷地跟进去,在别的警员的引导下到第一排坐好。有人对最后一排端着保温杯吹气的傅声又吆喝了一句:


    “喂,那个叫傅声的,你负责做会议记录!”


    这活计傅声好多年都没做过了,被叫到时他还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地点头,翻开笔记本。倒是第一排的裴野不乐意了,正要反过来质问那人,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最后从门口走进屋:


    “都到齐了吧?那咱们现在开会。”


    是卫宏图。


    满屋的人纷纷喊着“局长”要起身,裴野不得不把教训的话咽回去,跟着起立,卫宏图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坐下,在裴野身旁的主位坐好,又转头看着他,问:


    “裴野,你的肩伤好点了没有?别因为自己年纪轻就不管不顾地返回来工作,落下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裴野立刻道:“多谢关心,卫局,属下没有大碍。”


    卫宏图点点头,随后面向满屋的人:


    “既然看见小裴,正好也在视频会议开始前说一件事……”


    卫宏图在前面讲话,后排的人也在窃窃私语:


    “视频会议?还有谁要参会?”


    “当然是上次军部派来的那个新党的高层啊,就是那个看着挺年轻的……”


    “简直反了天了!总是插手警方的事干什么,把自己当皇帝了?”


    “可别拱火了,卫老大指不定也因为这事不爽呢,咱们且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


    傅声坐在最后一排,把前面的人咬耳朵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耽误笔下生风,嗖嗖将卫宏图的话记录下来:


    “前些天咱们实施抓捕行动的事儿大家应该也都知道了,裴野同志一马当先,因此光荣负伤,虽然精神值得表扬,不过这种不顾自身安危的做法要不得!往后的抓捕先放一放,不夜城附近的安保也要加强,到时候怎么分配警力我会让裴野拿出一个方案来……”


    后排的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露出“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傅声记录的动作放缓,若有所思。


    裴野的营救行动成功后,赵皖江在傅声的建议下很快又回到了不夜城。事实证明傅声灯下黑的推断是正确的,军部知道不夜城水有多深,轻易不敢二度踏足,而赵皖江回去以后,不夜城得知他如今在特警局依旧有所依仗,反而不敢动他。


    临走之前傅声与赵皖江约定了暗号和联系方式,除非有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平时不要来别院碰头。


    当然,这联系方式自然也分给了裴野一份。


    傅声起初是反对的,他的计划里已经不想再有裴野的任何干涉,也不知道赵皖江怎么就对裴野这么放心,居然把他作为联络的双重保险。考虑到自己也处于新党监视之下,傅声不得不妥协,极不情愿地在这事上将裴野暂时放到自己人的阵营中。


    所幸这次老天站在了他们这一边,返回不夜城后不久,赵皖江便利用不夜城的人脉重新恢复了与陈言心的魏超的联系。得知他们二人如今假扮务工的夫妻在老棚户区藏身,裴野很快就送去药物和专用的无线电,那二人的情况也暂时稳定下来,至少可以做一个流动的联络站。


    至于今天卫宏图亲口下达了“暂缓抓捕行动”的指令,这里头的风向不言自明:因为抓捕警备部旧人这一遭,新党恐怕又要和亲军派一样,走上军警离心的老路了。


    卫宏图就警力安排的事儿还没说多久,会议室的屏幕突然亮起,众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裴野凑过来在卫宏图耳畔提醒:


    “卫局,到时间了。”


    卫宏图哟了一声,摆摆手,脸上一点被打断的不悦都瞧不出:


    “我都忘了,裴参谋长还等着呢……行了,大家都打起点精神来啊,重要会议,谁也别给我交头接耳!”


    话音刚落,屏幕里出现裴初放大的脸,青年正身着军装坐在办公桌前。看见卫宏图,裴初笑着颔首,道:


    “又见面了,卫局长。把大家叫到一起,耽误各位同志工作了。”


    “应该的,参谋长同志,有什么指示你说便是了。”卫宏图也笑道。


    裴初见状也不再客气,目光透过屏幕扫过会议室里坐着的众人,视线却在触及角落里的某个身影时微微顿住,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这十分之一秒的停顿换做旁人定然无法察觉,可裴野不然,他立刻觉出不对,侧过头向身后看去。


    他一眼便看到角落最后排的傅声。


    傅声和他几乎坐在会议室的斜对角的两个位置,这使得裴野不需要完全转过头就可以用余光看见傅声的一举一动。他立即确定,方才裴初眼神迟滞的方向,正是傅声所在的位置。


    裴野心中几乎立刻警钟大响。


    这家伙——不会又没憋什么好屁吧?


    他没忍住又偷瞄了傅声两眼。傅声看起来状态明显不大好,如今已经是初夏,会议室虽然没开空调,可大部分人都穿上了夏季的短袖警服,只有傅声仍然穿着外套,衬衫扣子严严实实扣到最上面,领带系得规矩板正,纯黑制服衬得青年面色冷白,眼窝下却笼着些毫无血色的疲惫。


    裴野忽然注意到,傅声虽然一如既往坐得端正,可却频繁变换坐姿,一会儿两条长腿交叠,一会儿又把腿放下来,改变重心双腿并拢,有时还会把一只脚踝轻轻搭在另一只上。


    他右手忙着记录腾不出来,左手便在腿上交替地按揉,可傅声毕竟太瘦,身上一点赘肉都没有,揉了一会儿又把手移到腰间,似乎想揉腰又不敢动作太显眼,细长指尖扶着腰侧一截坚硬的腰带慢慢抓拢。


    他以为自己这些小动作别人看不见,可会议室的桌子下面空空荡荡,一切都被裴野尽收入眼中。


    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冲破桎梏,跳脱出脑海。


    声哥他莫非是……因为临时标记的那一夜太过激烈,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轰的一声,裴野感觉脑袋里好像被投下了一百枚核弹,将脑浆炸成了七荤八素。


    他紧急在心里默念心经,试图屏蔽掉那些腌臜不敬的念头,可别院那个夜晚某人在自己身下的婉转低.吟,缠绕在自己指尖的柔软发丝,被扛在肩头沿着内侧一路亲吻下去的细白的长腿……


    感官的香艳刺激纷至沓来,裴野胳膊肘搭在桌边低头烦躁地狠狠揉了把头发,咬了咬舌尖,这才强行压制住更多不洁的肖想。


    “各位警官同志,现在有一个机密任务需要特警局执行。任务目标的资料已经投放到屏幕上了,请大家浏览……”


    裴野一点听讲的心思都没有,心猿意马地在笔记本上草草记录下“联合行动”、“秘密抓捕”、“叛国通敌罪”几个字眼。


    也许,声哥是在因为临时标记的事对自己生气?当然,硬要说起来他这个还没获取原谅的人就先爬上了白月光的床,属实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为什么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对自己发脾气呢?虽然自己确实也是被赶走了没错,但轮渡修复的事声哥不也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等一下——好像哪里不对。


    裴野忽的深吸了口气,若不是当场太多人看着,真想狠狠给自己两巴掌。


    他是什么猪脑子,临时标记刚结束,两个人还在床上呢,就厚着脸皮提复原轮渡的事?!这不让人误会才奇怪吧!


    一阵凉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裴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做法似乎无意间又坐实了自己渣男骗子的犯罪事实,心里一惊咬牙切齿恨不得穿越回那天早上把得意忘形的自己揪出来暴打一顿。


    就在这时。


    “目标人物曾经也在军队服役过,退伍之后加入警备系统,一些年龄大的警官同志或许对这个人很熟悉,他就是原警备部三级警督,名叫商照。”


    裴初话音刚落,包括卫宏图在内大部分人的脸色都变了,可屏幕上的人只是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道:


    “对商照的调查需要特警局成立专案组,考虑到不是所有的同志都能参与到其中,公平起见,我们计划在特警局先进行一轮专案组成员选拔,时间和方式待定。”


    第74章 长松卧壑 承让了,傅首席。


    一周后。


    特警局训练场内, 所有三级警官以上的警察全部集合,在场边各自热身。


    首都特警局的训练一向以严苛到不近人情出名,可这一次, 场馆内的气氛却从未有过的凝重,热身的摩擦和脚步声成了场馆内唯一此起彼伏的声源。


    “下一组准备!”


    二层观战台上, 裴初看着裁判举手示意, 有警员将鼻青脸肿的人从场地中央围起的“擂台”上搀扶下来, 摘下伏案时常戴的眼镜, 放进胸前的口袋。


    “还有多久轮到你?”他头都没回, 问。


    在他身旁,一直沉默伫立的裴野终于忍不住双手钻成拳头:


    “裴初你到底想怎么样?警察办案成立专案组, 说抽调就抽调,你倒不拘一格,把大家聚到一起两两打擂台,公平性先不说, 这么兴师动众有必要吗?”


    裴初没说话,向观战台下望去,仿佛沉浸在新一轮的擂台格斗中。


    这次的“擂台战”,就是刚刚裴野口中为了调查有叛国嫌疑的原警备部官员商照抽调专案组, 而采取的内部选拔的方式。规则很简单,按照特警局多少年来体能训练时的个人擂台赛, 抽签比试, 过了初选的人再经过高层挑选,剩下的即为专案组的最终成员名单。


    擂台上下的警官都已经换好了平时的训练服,就连裴野也不例外,足以说明他也即将成为稍后参与“选拔”的人员之一。


    裴初看了一会儿擂台上有来有回的格斗,忽然道:


    “现在特警局内部流行什么样的风气, 你应该有所察觉吧,裴野。”


    裴野皱眉:“我没觉得有什么风气不风气的。”


    “别装傻,你我都心知肚明,”裴初幽幽说道,“从不夜城的行动失败那天我就已经确认,现在特警局对于他们的‘老同志’下手时有退缩畏难情绪,几个老特警尚且如此,面对商照这个难题他们又该怎么互相推诿?”


    裴野抿了抿唇,居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显然是深知裴初所言非虚而无话可驳。


    裴初背着手,优哉游哉地看着擂台上两个特警捉对厮杀在一块儿,好像古代欣赏斗兽场里角力的观众一般兴致高昂。


    许久,裴野还是磨了磨后槽牙,愤愤地上前一步:


    “你想用这种办法让特警局的人没法互相踢皮球也就算了——可为什么我也会出现在名单里?”


    “不是吧裴野,”裴初惊讶地侧过身,“你是从那地方出来的,还会怕这个?”


    “我说的不是这回事!”


    裴野沉着脸,抬手向下头一指:


    “为什么名单上我对战的人是他——为什么傅声一个‘编外人员’也会参加到选拔中来?!”


    *


    “哟,就他也来参加选拔?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实力……”


    “你还真说到点子上咯,打输了白遭罪不说,还要进专案组解决那一滩狗屎,赔了夫人又折兵!”


    擂台周围不时传来一阵阵担忧的惊叹,傅声不理会旁边的闲言碎语,自己走到角落,继续热身。


    到目前为止,选拔已经进行了二十轮有余,每一组输家下台后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即便此前一直没有明说选拔的依据,不过从大伙的表情就可以得知,输了的人成为进入下一轮筛选的倒霉蛋这事恐怕是没得跑了。


    这种选派输家进入专案组备选的方式,乍听起来非常荒谬,实则和他们即将面对的任务目标息息相关。


    商照是何许人也?傅声十六岁进警官预备学校,十八岁入行,在警备部只待了七个年头,可这个名字对他照样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此人原本是军旅出身,退伍后来到警备部,在任时间不长,但凭借着极其狠辣的作风让整个联邦警界印象深刻,他虽不是首都人,然而在他任内首都的□□一度达到销声匿迹的程度,连当年首都难民猖獗的问题也是经他治理后彻底得到了解决。


    有人说,商照是先和首都的□□打交道,称兄道弟地要给人提供保护伞,等□□替他把首都的状况摸清再过河拆桥将人一网打尽,事情跟话本儿似的传得有鼻子有眼,时间长了,真假也无从考究。


    尽管后来因为手腕过于狠毒被强制“告老还乡”,去昌台做了个闲散的副市长,可他在首都警界的余威尚存,甚至有传言称他在自己昌台市辖内“拥兵自重”,颇有当起逍遥小军阀,连战区老首长都不放在眼里的苗头。


    也因此,叛国泄密尚无定论,但这商照的手段特警局老人们都是领教过的,就连傅君贤偶尔都提起过自己年轻时亲眼见商照为了拿治安换政.绩、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的“光辉事迹”。


    然而偏偏是这样强悍得像土匪头子似的人,手底下的人却丝毫不感到被压迫的恐怖,各个忠诚听话,足见商照把拜山头走江湖的那一套玩得飞起。特警局就算有三头六臂,又有几个人真愿和这种狠角色硬碰硬?


    从前练得再苦再累,训练场内也从没有这般一潭死水过。很快,又一组擂台战告一段落,来不及观望哪家欢喜哪家愁,傅声刚活动好肩肘,便听见裁判高声叫道:


    “最后一组,傅声,裴野!”


    话音一落,死气沉沉的场馆内顿时爆发出一阵海啸前的潮水般的,窸窸窣窣的骚动!


    “我的老天爷,这最后一组也太有看头了!”


    “这还叫有看头?我看就是让那姓傅的omega十招,结果也不有任何悬念……”


    傅声琥珀色的眼底有如沉湖波光粼粼一动,平静地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走上擂台。


    他站定,直直看向三米开外处站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裴野同样也看着他,在众人目光簇拥之下青年面无表情,唯独在傅声的角度可以看见对方漆黑瞳孔中闪过一丝欲言又止似的神态。


    他并不理会,向裁判示意:


    “报告,我已经准备好了。”


    裁判如特警局的每一次考核训练那样退出到擂台外。


    “准备好就随时开始吧。”裁判说。


    裴野面色微微沉下来,左手背到身后。傅声看见他这个动作,仍旧没什么反应,轻轻吸了口气,阖上双眼。


    四周的议论声逐渐消失了,特警局的旧人、政变后空降进来的新党人此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两人——他甚至能感受到,这其中有一道视线脱离众人,单独来自于不远处的观战台上方。


    他从没和裴野有过这样正面的、毫无遮掩的交手。


    这七年里他们或许早就暗自交手过很多回了;在猫眼与裴信鸽每一次的周旋背后,或许都有血鸽这个搅动战局又平衡态势的角色存在,亦或许裴野早就自己和自己天人交战过多回,野心和良心互有输赢,最终都败给现实的迎头痛击。


    可是这样坦荡直面的,以最原始的敌对姿态去面对的比试,是他们今生第一回。


    或许是老天不想让这次难逢的机遇落下任何遗憾,此时他们两个的实力居然也都各自有所折损——傅声因为受刑和伤病身体素质大大降低,而裴野刚刚伤筋动骨,左肩成了他最显眼的弱点。


    傅声垂下眼帘。


    “承让了,裴警官。”他轻声道。


    他低垂着睫毛,没有看见裴野的眼神登时晦暗,嘴角下压。


    裴野没有回答,傅声说完就微微岔开双脚,摆出一个警官院校标准的近身格斗起手式,裴野依旧没有动,见状台下又响起议论声,两派态度都因着各自立场而极为鲜明:


    “哪来的野路子?人家这一个发力突刺,你连手都没来得及举起来就被撂倒了……这裴警官瞅着人高马大的,谁知道是个花架子。”


    “瞧把你得意的,还是等会儿再说吧!谁说格斗都非得像你们学院派那么一板一眼的了?”


    台下嗡嗡的说话声笼罩起一张巨大的网,将擂台上下分割成两个世界。裴野充耳不闻,看着微微蹙眉死盯着自己的傅声,左手依然背后,肩膀放松地微微塌着,全然没有迎战的模样。


    反而很珍重似的,他的目光把眼中人从头看到尾,好像希望这样就可以将傅声穿着训练服的模样刻入脑海中。


    约莫过了十多秒,他方才望着傅声轻轻一笑。


    “承让了,”他唤道,“傅首席。”


    傅声眼中的光芒凛然一闪,整个人离弦之箭般两步蹬上擂台旁的高弹力围绳,唰的箭簇般弹出,青年原本身为omega自重过轻的缺陷反而化作敏捷的优势,矫健身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侧旋的弧线,拧身飞踢而来!


    裴野站在原地,却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在众人惊呼声中他抬起右手,砰的一声肉.体碰撞的闷响!


    一记带着加速度的侧踢被用小臂硬生生抗下,傅声落地同时毫不犹豫收腿一拳挥去,裴野右手手臂顺势项下一档,再次稳稳接住这迅猛一击!


    台下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傅声心扑通一跳,一掀眼皮看去,正对上裴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以及对方墨色的瞳孔。


    僵持不过分秒,裴野看着傅声眼底果决的杀意,唇角微抬。


    几分钟前,观战台上和亲兄弟之间的谈话,再次于耳畔响起。


    “表面上我们至少也要做到不能有失公平。猫眼过去很强,可他现在顶多就是个老弱病残,这已经是我能给你挑选到最保险的对手了。”


    “可你知道对商照的抓捕有多棘手!就因为这个狗屁理由把猫眼拖下水?”


    “他是个病秧子又怎么了,大不了在专案组负责一些出谋划策的工作。过去他不也没少干这些脑力劳动的活吗?”


    裴野双手攥拳,手背上道道青筋绷起。


    “你居然愿意照顾包庇我这个弟弟,”他阴阳怪气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裴初。冷血动物也有突然觉醒自己血脉亲情的一天吗?”


    “为什么不会?”裴初看着一楼角落里某个默默热身的清瘦身影,扬了扬下巴,“而且,蛛网和轮渡我们都拿到了,怕什么。”


    裴野嗤笑:“我就说嘛。”


    裴初收回目光,转过头。


    “我让你讨他欢心,允许你临时标记他,可没让你真的歪屁股。”他说,“裴野,你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


    裴野的指尖一颤,慢慢松开手。


    “当然不,我只是觉得猫眼人不错,没必要和他一直过不去。”裴野说。


    “想想看,站在擂台上的那一刻,猫眼他会以怎么样的心情迎战呢?”裴初不再看他,那熟悉的笑意再次浮现出来,“我如果是你,会非常期待这一场较量的,裴野。”


    记忆闪回如瞬,思绪拉扯回现实的须臾之间,裴野后撤一步再次躲过出拳,抬手精准攥住傅声横扫而来的侧踢,悍然一击过肩摔去!


    砰的一声,空气荡开无形的震颤,傅声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一个滚翻灵巧落地,毫发无伤地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稳稳起身。


    台下已鸦雀无声,亦或是他们早已都听不到下面的异动。


    傅声盯着裴野的脸,琥珀色的双眸微微眯起。


    裴野的左手始终背在身后没有动,然而他可以肯定,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他根本就没打算使出全力。


    方才裴野看似大开大合的招数,实则等于给了傅声一个平稳落地稳住身形的跳板。


    仅仅一个交手,他们就已经对彼此的路数了如指掌。


    傅声眼里闪过一丝凛然的寒意。


    “裴警官,”他轻声说,“你觉得,猫眼需要你来放水,才能赢?”


    裴野没说话,表情微不可察地一动。


    下一秒,傅声身形一闪,却没有朝着裴野,而是向着擂台侧面冲去!


    裴野的面色立刻变了。


    擂台侧方插着一杆白旗,拔下它,就意味着比赛自动投降认输。


    “住手!”


    他终于放弃完全防守,一个闪身挡在旗杆前,劈手打开傅声的手,一拳携来刚劲强风,被傅声撤步躲开又矮身突刺,裴野再次堪堪闪过,二人就势近身搏斗起来!


    观战台上,裴初狭长的双眼眯起。与此同时,台下众人早已快惊掉下巴:


    “艹,不愧是血鸽,谁敢接上他一拳头,保准见上帝……”


    “傅声他怎么速度反应这么快!他不就是个omega吗?”


    台下沸腾的议论丝毫传不进台上人的耳中。裴野早已不再有所保留,他们的风格几乎是天壤之别,一个刚硬、凶悍、强劲,另一个迅猛、精准、敏捷,看似在交手,实则每一次都是裴野在极力阻止傅声拿到擂台边的旗帜,用自己的落败宣告比赛结束。


    贴身肉搏的电光火石间,裴野垂眼望去。


    傅声一身与场内所有参与选拔的人相同的训练服,黑色的弹力面料勾勒出颀长清瘦的身躯,也衬得对方面白似霜雪,大腿的固定绑带将长裤勒出轻微凹陷的弧度,作战短靴包裹住青年细长的脚踝。


    空气里忽的呼啦一声,傅声一个翻身迅速闪到野身后,动作快如黑色的闪电,裴野猛然转过身,抬起的左手穿过青年半空招展的发丝,生生盲接下一拳!


    咔的一声极小的轻响,傅声表情没变,裴野脸色却顿时煞白。


    弹指之间,傅声就着被抵挡住的姿势,再次抬脚使出全力踹去!


    又是砰一声闷响,这次裴野彻底失去重心,倒退两步仰面摔倒在地上!


    还未等他爬起,傅声已经迅速将他擒住按在地上,裴野连最初放水的想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忍痛一把挣脱就要爬起身,却被傅声干脆骑在他身上,伸手一把掐住裴野的脖颈!


    裴野眼睛瞬间瞪大了,反手抓住傅声掐着自己的手,再度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大脑忽然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


    傅声死盯着他,面无表情,眼底的平静之下却是杀意在暗流汹涌。


    他早就摸透裴野的路子了。裴野的一招一式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没有章法,却都是勇猛致命的杀招。


    可越是这样不怕死的人,越敢于用身体而非技巧去抵挡攻击。在傅声闪到他身后的视野盲区攻击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裴野一定会下意识用受伤的左手接招,而他等的就是裴野暴露自己弱点的时刻。


    被死死掐住脖子的窒息感让眼前的一切都阵阵模糊、发黑,裴野脸色涨红,抓着傅声的手下意识用力到青筋暴起,他喉结剧烈滚动,挣扎着仰头艰难看去。


    透过愈发朦胧的画面,那古井无波般冰冷的琥珀色双眼清晰地映入眼帘。


    看清那其中难以自持的恨意时,裴野的心猛地震颤起来。


    他抓着傅声的手动了动,无力地松开,面向场外裁判的那只颤抖地举起。


    裴野张了张嘴,嘶哑地:“……我,认输……”


    场外的裁判这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忙冲进场内,扳过傅声的肩膀同时高声喊道:“最后一场比试结束,傅声胜利!”


    满场死寂,偌大的场馆里回荡着裁判有些失声的尖锐喊叫的回音。傅声陡然松开手,身子一仰差点被裁判扯得跌坐下去。


    裁判又拉了拉傅声的胳膊,可他还坐在裴野身上没动,浑身直哆嗦地大口呼吸,喘得比被扼颈的裴野还厉害。


    裴野脱力地放下手,闭上眼睛,胸口上下起伏着。


    “二位快下去吧,”裁判弯下腰,看在裴野的面子上,对着与他对战的傅声都客气了不少,“我扶你们起来……”


    裁判说着又去拉傅声,傅声胳膊轻轻一扬挣开他,把凌乱的发丝掖到耳后,摇摇晃晃爬起来,看都没看裴野,掀开弹力绳走下擂台。裴野察觉到脚步声睁眼,亦是固执地甩开裁判的手,爬起身时头重脚轻得差点又栽倒下去。


    他跑到擂台边一翻身跳下去,台下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唤道:


    “裴警官,你左肩的衣服怎么了,是不是受伤出血——”


    他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向着傅声的背影跑去,刚跑了没几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远处侧后方传来:


    “既然最后一组已经结束了,那么下面由我来宣布第一轮选拔的结果。”


    傅声脚步停下来,裴野没刹住,跑到他身后才停步,伸手想去拉傅声的手腕,可嗓子火烧火燎的,刚唤了一句“声哥”就弯腰撑着膝盖咳嗽个不停。


    傅声背影微微抖了抖,没有回头。


    裴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地传到训练场内每个警察耳中。他早已从二楼观战台上走下来,也上了擂台,接过裁判递上的话筒,而后摆摆手,示意他自己不需要看名单,最后转身面对众人。


    “不愧是首都特警,个个身手不凡。”


    意味深长地夸赞完这一句,裴初微笑着扫过台下的一圈人,一字一句道:


    “我宣布,一轮选拔到此结束,所有比赛胜利者,进入专案组最终筛选名单。”


    满场顿时哗然!


    裴野立时直起身,只听见周遭的人无不震惊:


    “说错了吧!长官,不是落败者进入下一轮吗!”


    “临时变卦算什么啊!辛辛苦苦赢了比赛,这不公平——”


    “临时变卦?不公平?”裴初慢慢敛去笑意,“不选拔胜利者,难道还要让能力更差的失败者进入专案组吗?退一步来说,你们的领导何时明确承诺过会让比试落败的进入筛选名单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底下的警察面面相觑。


    “可……”


    无论是特警局的其他高层还是卫宏图这个一把手,的确都没人说过这种话,所有人——尤其是好吃懒做的那部分人都默认了让失败的倒霉蛋去承担这个苦差事,全然没想到裴初口中这个基本的道理。


    这样想的人多了,就连裴野也下意识被带偏了思维。


    “对结果有不服的可以找你们卫局长申诉,没有的话就可以解散了。”


    说完,裴初转过身,视线与裴野擦过时男人眼里划过一丝蔑然,说不清是对裴野的表现感到不争气亦或只是单纯的轻视,随即像没看见他似的挪开视线。


    裴野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侧身向另一边看去。


    下令解散的那一刻傅声就已经走远了,脚步果决而毫无留恋,只留给裴野一个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第75章 观我旧往 爱人如养花,时时照拂,方能……


    专案组一轮选拔的风波很快过去。


    夜晚。


    计算机的屏幕闪烁着熄灭了, 傅声站起身想去开门,忽然脚底一阵虚软,扶住椅背靠在桌边, 低头喘了口气。


    轮渡程序的复原工作极其繁重,光凭他一个人将当年研究小组其他人的工作都重新捡起来继续推进, 少说也要小半年的时间。


    傅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在二楼的这间小屋里工作了五六个小时之久。


    他并非真的醉心于“工作”, 只是自打临时标记的那天后, 他忽然就不知该怎么面对青年。


    尤其一轮选拔的那次不像样的对决之后, 裴野又来过好几次,每回他都借口在复原程序、识别系统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把自己锁在二楼闭门不出。


    二楼只开着走廊的壁灯,因为躯体化的缘故,傅声胃口总是不好,可终究抵不过整天整天的不进食。裴野买给他的吃的他从没动过, 任其放到变质过期,好在别院每天都有站岗的卫兵来补充些食材,让他还能去厨房简单做些东西填填肚子。


    这样想着,青年踏出屋门, 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听见楼下有谁说话的动静:


    “——往后我们一天一替, 这药你也得负责看着他喝了, 有长官特意叮嘱的,必须每天都服药。”


    是站岗的小卫兵。胡杨意外身亡后,原本得看守工作只由这卫兵一人担着,估摸着也是时候派来新人和他轮替。


    傅声在楼梯口站定。底下的楼梯口紧挨着墙壁拐角,地板上投射出两条细长的人影, 其中一个拍了拍另一个的肩:


    “兄弟,这活清闲是清闲,不过软禁在这的是个很要紧的□□,平时就在二楼那个研究室鼓捣计算机……他有点疯,你可看住了,别让他逮着机会寻短见。”


    傅声鼻腔里发出细微的轻笑,刚想下楼,忽然听到另一个影子道:


    “好,我一定加倍小心。”


    傅声脚步一顿,眸光惊讶地一闪。


    这声音,他怎么觉得格外耳熟?


    他还在努力搜寻着回忆里的声音与这男声匹配,却看到拐角处光影一变,两个人站在楼梯下方,其中新来的那个并没穿着军装制服,抬起头时与傅声四目相对,随即惊讶地睁大双眸:


    “你,你——”


    傅声扶着栏杆的手微不可察地抓紧,纤长的睫羽倏地颤了颤。


    那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大男孩,裴野曾经的铁哥们——新替的岗哨竟是徐怀宇!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一切都太过离奇,两个人一时都傻了眼,傅声面上倒还波澜不惊的,徐怀宇却震惊得目瞪口呆,差点石化在原地。旁边的小卫兵皱眉在俩人之间来回看了看:“你俩认识?”


    徐怀宇瞠目结舌,脑子都转不动了:“呃,我……”


    傅声轻轻吸了口气,垂下眼帘,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表情恢复一贯的淡然。


    “不认识。”傅声冷漠道。


    他信步走下楼梯,余光感受到徐怀宇的头随着自己的擦肩而过而跟着转动,视线一直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傅声表面淡定,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汹涌。


    此时此刻,让任何人知道与自己这样的敏感人物有过交集都是一件可能致命的事,他绝不能牵连到这个大男孩。


    傅声看也没看徐怀宇,走到吧台边,拿起台面上放着的玻璃杯,听到后面那卫兵对徐怀宇低声道:“哥们儿,你这怎么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你见过这家伙呢……那我可先走了,明天咱们交班。”


    说完卫兵就离开了,徐怀宇呆呆地应了一声,等人走了,这才回过神,往傅声的方向走了一步,结结巴巴地:


    “声,声哥,真的是你?”


    傅声一时说不出话,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徐怀宇解释这一切,他看着玻璃杯里面透明的药液,定了定神:“是我。怀宇,你怎么会来这里?”


    “政变之后我父母受牵连被辞退了,我根本找不到工作,从H大退学之后有亲戚介绍我回首都这边当狱警,”徐怀宇仍然有些懵然,“前几天上面说调我来看守一个警备部的□□,我就……”


    徐怀宇咽了咽口水:“我父母之前和亲军派的人有过交情,本来我以为自己完了,以后不会有地方敢要我,可H大的政治审核居然一点也没找我麻烦,所以监狱领导要我来,我也不敢多说什么,谁成想被看押的居然是你。”


    傅声眸光微微一动。


    是因为裴野。他来到别院后裴野在特警局三天两头往243跑,没话找话和自己聊天,虽然大多时候都是裴野一个人唱独角戏,但傅声并没全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他隐约记得裴野,说过自己在治安稽查会时负责首都高校的政治审查,当时裴野还同自己讲了如何给学院同学们放水的事。


    躲过审核,得以在首都监狱谋生的徐怀宇,竟然就这么巧合地被派往软禁傅声的别院中来。


    “声哥,到底怎么回事啊,新党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你?”徐怀宇茫然地看向傅声,“野哥呢,他是你表弟,你都被这么关起来了,他现在在哪,人还好吗?”


    傅声张了张嘴,握紧了水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不是我弟弟。”


    说完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顶着徐怀宇迷惘不解的目光放下杯子,呼吸沉重起来:“怀宇,这事一两句话很难和你解释清楚,往后我慢慢说给你听。对外别和别人说过去我们认识,这对你没有好处……”


    傅声忽然身子一震,咬着嘴唇撑住吧台,徐怀宇下意识要上前搀扶:“声哥!”


    “没事,”傅声虚弱地喘息着,歪过头对徐怀宇宽慰地笑了笑,瞳孔却肉眼可见地微颤,“药有点苦,我喝得急了……”


    他轻轻拂开徐怀宇的手,笑意却愈发苦涩。


    “有你在,我也放心不少,”傅声自言自语,“有从前的人在身边,这别院也不那么像监牢了,感觉像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像回到了曾经的家。”


    *


    隔天。


    别院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安静。


    裴野下了计程车,拎着一兜子糕点,脚步虚浮地朝院子走去。


    距离与沈辞在暗巷那番掏心掏肺已经过去了很久。依照二人商议的,沈辞负责联络民主派仍在活动的那些议员政客,裴野按蛛网计划的资料里提供的名单一点点梳理有污点的官员。


    进了特警局后他以各种身份参加的饭局数不胜数,今日这一顿的主宾正是军部首都装备处一位叫许映山的处长。姓许的也是新党人,然而蛛网里也有此人的资料,今天他选择赴宴主要也是出于想接近许的考虑。


    饭局之无聊不必赘述,宴会散了之后裴野想着顺路来看傅声,买了不少糕点当做赔礼道歉,抱着势必要把话说清楚的决心,忍着酒后的头痛乘车至此。


    别院的灯还亮着。透过一楼廊下的窗户,裴野一眼便看见了沙发上坐着的傅声。


    客厅的灯光照下来,在傅声脸上打下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青年浅栗色的发丝都泛起漂亮的粉金色,侧颜顺着光影,勾勒出流畅鲜明的曲线。


    对方似乎刚洗过澡,发梢还潮乎乎的,随手扎了个丸子揪在脑后,剩几缕碎发垂在脸侧。


    青年窝在沙发里,平板抵在腿上,一手拿着电子笔似乎正在研读什么东西,笔杆抵着下巴,眼帘微垂,不时抬手拨一下屏幕。


    夏天虽刚到,傅声却只穿着短衬衣短睡裤,曲起一双白花花的长腿。傅声样貌并不阴柔甜腻,只是因为从没蓄过长发,连裴野也没见过他这般顶着可爱的丸子头认真工作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下乐出声来。


    他知道傅声是个实用主义者,扎头发单纯图方便。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这样子有多怜人儿,恐怕他又要气得臊红脸——至少换做曾经,他们一定会如此的。


    前些天他们闹得不愉快过,他知道傅声躲他,为此他也消沉过,很快也就调整过来。裴野清清嗓子:


    “声哥——”


    “裴野,真是你!”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熟悉的声音,吓得裴野手一抖,险些把特意买给傅声的甜点丢了:


    “怀宇?!”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岗亭里跑出来的徐怀宇,看着昔日室友此刻穿着一身制服,只觉得无比违和:“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和声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怀宇却没有和同窗挚友叙旧的兴致,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往裴野身前一横:


    “咱们是铁哥们,我一直以为你和大伙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结果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新党人了!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明白,为什么会和新党勾结到一块?”


    徐怀宇是个beta,无论身手体型都不是裴野的对手,可碍于从前的情谊他不能来硬的,耐着性子去拉徐怀宇:


    “你都听声哥说完,该知道的不都已经知道了?怀宇,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怎么调了你过来,你先在外头等我一会,我给声哥送点东西——”


    “不行!”


    徐怀宇抬起胳膊拦住他,“我要听你亲口说!”


    裴野彻底没了法子,看着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徐怀宇,叹了口气,侧过身:“我说还不行吗……怀宇,你跟我来这边。”


    半个小时后。


    别院墙外,徐怀宇深吸口气,靠在墙上,仍在试图消化这接二连三的炸裂故事。


    在一块儿同吃同睡两年多,打死他也想不到,表面英俊潇洒品学兼优的铁哥们儿,背后竟然牵扯着如此错综复杂的人事网络。


    “你的意思是,”徐怀宇看着裴野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你因为和他当初的立场不同才出卖了他的情报,现在要反水了,要向新党那些人复仇?”


    “你等等你等等,让我缓一缓,你先别说话,”见裴野要补充什么,徐怀宇赶紧抬手示意他闭嘴,“新党现在和亲军派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比起来可是不遑多让啊,这么大的事你就,就这么跟我说了?”


    “不是你让我和你说实话的么。”裴野无奈。


    徐怀宇一跺脚:“重点是这个吗?!”


    他气不打一处来,却见裴野噗嗤一笑:“怀宇,你小子真是一点儿没变。”


    徐怀宇看他,不再似刚才那般沉不住气。


    “你变了,野哥,”徐怀宇说,“也许不是你变了,你一直都是这样子,只是在我们面前伪装得久了。”


    裴野一下子不作声了。


    徐怀宇侧身看了看别院内。裴野随着徐怀宇的动作一齐望去,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亮着灯的客厅里。


    傅声仍然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多年来他缩在沙发角落窝着的习惯未变,似乎是思考得太专注,傅声眉尖微蹙,一手执笔,另一只手揉了揉酸胀的后颈,一下下轻轻敲打着。


    他们都看着傅声,直到徐怀宇听见裴野小声说:


    “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他因为我失去的东西,我必须替他夺回来。”


    徐怀宇倏地侧目而视:“如果声哥再也不领你的情怎么办?”


    裴野没有回答,把手里装着糕点的兜子递给徐怀宇。


    徐怀宇没接:“这是啥?”


    裴野把手又往前伸了伸:“风雅阁的糕点,听身边的人说,这家的口味很受omega喜欢……哦对,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个眼镜盒,“这个是一副防蓝光的眼镜,声哥成天看电脑屏幕,对眼睛不好,这眼镜你就说是你送给他的,让他在楼上写程序的时候戴上。”


    徐怀宇把两样东西都接过:“你不亲自给他?”


    “他在客厅忙正事呢,现在我贸然进去可能会破坏他的好心情。”


    裴野弯了弯唇,“况且,他执意要同我划清界限,我送他的东西,吃穿用度他一概不碰……经你的手给他,还有点派上用处的可能。”


    徐怀宇怔了。


    裴野手插在兜里,故作无所谓地乐着:“哎呀,不领情就不领情呗。当年他把我从大街上捡回来,不也没想过万一我是个白眼狼该怎么办吗?”


    握着眼镜盒的手不由自主一紧,徐怀宇问出这话时感觉还是难以启齿:


    “野哥,就冲今天和我说这些要杀头的话,我一定信你。可是,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一天天地来,到最后声哥万一还是存着心结,我替你不值,也替他不值……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裴野坚决地摇头。


    “声哥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裴野语速放慢了,“以前我不懂,声哥那么优秀,为什么还会不安、还会缺爱呢?直到如今我终于想通,他心地太善良了,给过别人太多爱却收不到同样的反馈,他不忍心苛责别人,只能压抑自己,时间一长,就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了。”


    相依为命的那七年,他们的感情只差临门一脚,却总是若即若离,兜兜转转。


    其实傅声早都清楚的,清楚自己心之所向,清楚裴野对他的情感早就超过了对哥哥、对救命恩人的喜欢。薄薄的最后一层窗户纸他不敢戳破,隔着纱影望啊盼啊,忍不住的时候便劝解自己这样下去也蛮好,姑且算是长相厮守了;甚至天真地以己度人,认为裴野亦是出于这个缘故不愿把这暧昧的情结捅破。


    谁知那朦胧唯美的窗纱后,是一场恨不能将他粉身碎骨的阴谋。


    他没有和人讲过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个节骨眼上小情小爱都太矫情,可徐怀宇是无条件相信他的昔日同窗,话匣子一打开,心思便如潺潺流水收不住。


    “你养过花吗,怀宇?”


    裴野忽然说。


    “说起来,我是个失职的花匠。我养的花如今要落了,再不精心呵护就会枯死的那种。它需要土壤,需要阳光,只给它一点点不行,它需要很多很多养分……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爱人如养花,时时照拂,方能花开不败。


    看着哑口无言的老友,裴野挑了挑眉,反倒拍拍他的胳膊,安慰地笑:


    “放心吧怀宇。不管能不能走到最后,这一路上每一步我都不后悔。”


    第76章 白驹空谷 有点苦还有点涩,不过我喜欢……


    不出预料, 最后的专案组名单里,傅声果然在列。


    专案组第一次开会前,傅声依然提前很早到了会议室。满屋都是烟雾缭绕, 会议室里坐着几个围在一块儿抽烟的人,怨气比鬼都重, 烟雾仿佛成了他们怨念的具象化。


    看见傅声进来, 这种没处可撒的怨气仿佛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那几人见傅声这次很有自知之明地往最后一排记录员的位置走, 纷纷开始冷嘲热讽。


    “哟, 傅公子,这次知道坐在最后一排啦?”


    “我说傅声, 这么不合群干嘛啊?会不会抽烟,要不要来一根?”


    傅声压根不理,可这群人好死不死更来劲了,甚至有两个人从原来围坐的地方站起身, 慢慢悠悠晃到落座的傅声面前。


    有人格外跋扈地故意吐出一大口烟来:“傅声,现在可不是以往你们在亲军派手底下作威作福的时候了,我劝你别太装清高。”


    刺鼻的尼古丁味儿扑来,傅声白皙的脸在喷出的浓烟里模糊了五官的冷俊, 只剩下清秀分明的轮廓。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默默把保温杯盖子拧紧。


    另一个披着外套的警察叼着烟头, 单手撑着桌子探身向前, 仍然没有结束这场挑衅的意思,甚至更加兴致高昂:


    “傅声,你有男朋友吗?一直单身的话,要不要考虑在特警局内部消化一下?我可以给你介绍个不错的alpha,实在不行, 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一片粗俗的哄笑声中,傅声浑然不觉般抬起眼帘,向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


    “还有不到十分钟,专案组第一次会议就要正式开始。”他抬手正了正领带,“和案子无关的话我没有义务回答……”


    傅声苍白的眼皮一动,睫羽稍垂,重新看向微微僵住的警察的脸。


    他还当是谁,原来是裴初在会上把他“引见”给特警局全体时,带头给他难堪的那个新党人。


    他在花名册上回忆了一下,道:“……刘警官。”


    姓刘的警官眼底划过一丝暴躁:“给脸不要脸,真以为长了张漂亮脸蛋老子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嗯?还是你以为在比试那天血鸽给你放了水,你就真的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他越说胆子越大,仿佛笃定傅声不敢对自己做什么,轻佻地伸手在傅声脸侧垂下的一缕鬓发上一挑:


    “整个特警局只有你这个omega留着长发,说,是不是故意要勾引谁——啊你你你你放手!”


    那刘警官忽然鬼喊鬼叫起来,这一叫把所有人都叫得蹭地站起来:“喂!老刘你怎么了?”


    方才还在耳畔轻浮作乱的那只手正已经一百八十度扭转过来,骨节发出濒临折断边缘的咔咔声,傅声轻蔑一笑,松开手,刘警官立刻跪倒在地,捂着手腕疼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另一个警官忙着把人扶起来,倒打一耙地吼道:


    “你干什么!马上就要开会了,你在这公然打人?大家可都看着呢!”


    “这种精.虫入脑的家伙,留在专案组也是白费。”


    傅声冷冷道。这会功夫已不断有参会人员从走廊进来,看见会议室后面有个人一边抽搐一边哎哟哎哟叫唤,都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恰巧此时又一个身影走进屋:


    “这是出什么事了——声哥?”


    是于静伟。人事部门的警察是没有资格进入专案组的,大概是为了布置会场或者主持会议这种小事才会过来,傅声有点惊讶,刚想装作不认识,却见差点被拧断手腕的男人又指着他鼻子骂道:


    “老子还就和你过不去了,傅声!碰你是他妈.的给你面子,你真以为你这种自诩清高的东西有多高贵?!”


    傅声失笑,于静伟看看眼前的场景,又从这句话里多少猜到点前因后果,想了想还是走过来:


    “刘警官,要不今天的会你先别参加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没爹的小杂种,滚一边去!”


    于静伟瞬间噤了声,脸却涨得通红。


    傅声的目光登时沉下来。他起身绕过桌子,直奔这刘警官而来,这姓刘的等傅声走到他面前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伸手要拦,傅声啪地扬手挥开,抓住男人受伤的手腕,借着对方挣扎的劲儿顺势反剪过来扣住肩膀一拧!


    咔嚓一声,刘警官肩膀彻底脱了臼,尖叫着后退几步靠在墙上。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傅声面色冷得淬了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再像疯狗一样对谁都乱咬乱叫,我就把你的下巴卸下来。”


    “还有,”傅声薄唇瓮动,“不管是谁,敢碰我就要做好被折断骨头的准备。你们这群alpha的信息素简直恶臭到叫人作呕。”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傅声琥珀色的眸子眯起,目光在方才对自己出言不逊的那些家伙身上扫过,几个警察无一不被震慑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就连靠在墙上的人也只敢哎哟哎哟地呻.吟,再也没有半句咒骂。


    傅声这才转过身,看向于静伟。


    “你先出去吧,于警官。”傅声淡然道。


    于静伟脸仍然红着,仓促地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对方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疑惑地向会议室内看去:


    “怎么都不坐下,干什么呢?”


    听见这人的说话声,屋内众人脸色都尴尬起来。有人唯唯诺诺道:


    “是,血鸽——裴警官……”


    裴野走进会议室,环视一圈面色僵硬的众人,而后下意识去寻找傅声的身影。看见傅声的一刹那,旁边那个哆哆嗦嗦汗流浃背的警官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裴野登时严肃地蹙眉:


    “你们又有谁吃饱了撑的在这儿挑事?还有完没完了!”


    一大帮人都低下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裴野偏了偏头:“回头再和你算账,滚出去。”


    姓刘的警官面如土色,捂着胳膊被人搀走了。裴野脸色稍微缓和一些:“都愣着干嘛,马上要开会了,赶快各自入座。”


    众人克制地长舒一口气,纷纷动起来。裴野穿过一屋子人,大步流星向傅声走去:


    “声哥,伤着了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是不是早上低血糖,还是被那混球吓着了?”


    旁边的人不敢回头看热闹,却都彼此偷偷对看,从各自眼中都读出了相同的句子——


    就这位傅警员,被吓着了?没有谈笑风生间把那警官大卸八块都算他命大吧?


    傅声没说话,表情却有点不自然,背过身去。刚转过身,裴野已经走到他身后,方才那些呛人的烟雾和令他反胃的陌生alpha信息素被屏退无踪,清新的薄荷信息素从背后将人覆盖包裹起来,恰似一股温柔宽厚的暖流。


    傅声呼吸一窒,刚想回到座位,却见裴野把他的东西拿起来,骨节分明的大手很轻地揽住他后背安抚地拍了拍,随后稍稍下滑到紧束着皮带的后腰,掌根虚抵着他一侧腰际,指尖几乎触及另一侧腰窝。


    “跟我走,”他侧过头在傅声耳畔小声说道,“来,这边。”


    一股电流从尾椎骨噼里啪啦直窜到后颈,傅声眼眶微微瞪大,立刻低下头,下巴尖到颌骨的线条绷紧成弦,气息都重了几分。


    裴野倒不觉着自己这动作太高调显眼似的,一手拿着傅声的东西一手揽着傅声往回走,好像保镖护着他万人倾慕的大明星,傅声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大脑一片空白地被带到最前排,看着裴野把他的东西放在主位上,而后拉开椅子。


    “坐吧,声哥。”


    他对傅声温柔一笑,手指动了动,在青年挺直的纤薄腰背上示意地拍了拍。傅声眸光轻震,倏地转过脸抬头看向裴野。


    不只是傅声,满屋参会的人,尤其是刚才看见傅声警告刘警官的都震惊了。有人用力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想要提醒尊敬的血鸽同志他恐怕即将面临“敢碰我就要被折断骨头”的风险。


    然而傅声只是垂眼,喉结滚了滚,连话都没说,安静地在主位上坐下。


    方才那些见到傅声说一不二就动手的警察不约而同地惊呆了。


    然而这场景令人瞠目,自然也有人情不自禁地皱眉,对傅声堂而皇之坐到这个位子很不服似的。很快裴野直起身,不紧不慢道:


    “原本我是不在专案组名单里的,不过傅声同志是我的警情助理,所以但凡他出席的会议,我也必须旁听记录。”


    说着,裴野从后头拉过一把空闲的转椅,直接在傅声后面坐下,二郎腿一翘,皮鞋尖微微抬了抬。


    “开始吧。”他说。


    这下那些心里想叫板的人遂也只能作罢。会前安排好第一个发言的人已经起身开始汇报,傅声嘴唇不由自主抿紧,轻轻深吸口气,努力把刚刚那短暂的肢体接触抛在脑后。


    后颈的腺体可恶地灼烧起来,傅声咬牙,强迫自己专心去听汇报。


    发言的警察正在借助投影的图片讲解:


    “根据调查,商照与境外势力勾结,贩卖国家机密,有叛国通敌的嫌疑,同时根据昌台市警方所述,这位商副市长疑似私开矿产,将珍稀矿石以高昂价格走私到国外。”


    被裴野按在了主位上,会议的主导者自然也是傅声。他本人对此轻车熟路,倒也没什么不适应,向汇报的人问:


    “私开矿产需要的人力物力极多,阵仗也大,按理说怎么都瞒不住。物力倒还好说,人力他要怎么解决?”


    汇报的警察答道:“这正是我们调查到的第二点。这个商照几年前开始就扩充自己的私人武装,拥兵自重,根本不把昌台市警方放在眼里,他手底下的人平时就为他开矿,而回到昌台市,仗着商照这个保护伞横行霸道。”


    “已经嚣张到了这种地步?”有人惊讶道,“昌台市顶多算一个资源型城市,他靠着偷开联邦的矿石和早年在军队里混过几年的经历,就能和境外间谍牵线搭桥了?”


    汇报人:“昌台的情报人员截获的消息称,商照似乎是向境外势力表示过自己拥有联邦的机密情报源,代号似乎叫做,轮渡什么的……”


    话音未落,裴野放下交叠的长腿,坐直身子。傅声面色也凝重起来,打断道:


    “你确定?”


    “截获的情报里是这样说的,”汇报人道,“商照根本不把联邦政府放在眼里,另外,看上去走私矿石也只是一个幌子,他时不时就会透露一些机密给国外,我们已经让情报人员核实过,真假掺半,境外的人很难挨个鉴别真假……”


    傅声看着整理出来的资料,这里面有关于昌台市的政府机要,也有首都政界、军方的机密。他思索了一会儿,道:


    “他在撒谎。”


    满屋的人都面露不解,有人不屑道:“你是测谎仪还是有读心术,怎么就能肯定……”


    裴野觑起眼睛,脸色阴沉下来,唱反调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没人说话了。傅声把分发下来的自己那份资料拿起来,在上面点了点:


    “昌台市的事真假与否我暂时不好说,可但凡涉及到首都政界军方的事,一眼就可以看出商照是打着‘轮渡’的旗号胡编乱造。他只不过是利用自己在昌台那一亩三分地得来的资料在境外势力面前招摇撞骗罢了,但也正是昌台市这些情报的真实性和他的经历,让对方误以为首都的这些情报也都是真的。”


    又有人忍不住问:“可你怎么能确定首都这些情报就是假的?万一他真有那个什么‘轮渡’作为消息来源呢?”


    “实不相瞒,开会之前我自己也确实做了一些功课。”傅声对汇报的警察招招手,“麻烦你把这个投放到屏幕上,谢谢。”


    那警察愣了愣,走过来接过傅声递给他的U盘。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回去在电脑上鼓捣了一会儿,很快大屏幕上投放出一张商照私开的那处稀有矿产的卫星地形图与三维地质复现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出不少矿道和黑色的点。


    “本以为我没有机会在会上发言的,这东西只是做给我自己看,展示起来可能不够一目了然,”傅声道,“这是商照私自开发的那处矿产的三维和平面图,标记的黑色部分是卫星监测到的可疑爆破源——也就是说,商照随时准备好了在被发现后准备跑路前炸矿销毁证据。”


    满屋顿时哗然,汇报的警察惊讶道:“首席——傅警员你怎么会有这种稀有矿产的三维图?”


    傅声道:“因为我真的有他所说的轮渡系统,调一张三维图出来还不算什么难事。”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傅声淡淡地继续道:“这个商照的确出卖国家机密不假,可有关轮渡的部分全是他编撰的,他自己也知道露馅是迟早的事,恐怕早就做好了撤退的打算。想要取证就必须要派人下矿,但这里面危险重重,光是靠我们特警局根本不可能搞定。”


    这下再没人质疑傅声的判断了,反而有人问:“所以轮渡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报源,怎么会如此神通广大?还有,你是怎么拥有查看‘轮渡’的权限——”


    裴野清清嗓子,站起来:


    “傅警员提出的这个问题,过后咱们可以联系国安那边的同志,有他们协助,行动难度应该会降低不少。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商照这个人从昌台市请出来会一会,想办法搞到更多线索。各位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其余人都不吭声,傅声没有回头,阖了阖眼:


    “可以向各市提出,如今轮渡系统修复接近尾声,需要利用首都附近各城市的信息进行测试矫正,等到昌台的部分,在矿产图上故意给出错误信息,这样自然会引起商照的注意,他既然知道轮渡的存在,自然会想方设法接触到真的轮渡。”


    这招引蛇出洞,其实是等于说给在场唯一明白的裴野一个人听。裴野愣了愣,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们假装召开一个会议,让咱们和国安的人都假扮成参与测试反馈的官员?”


    坐着的人不作声,拧开保温杯啜了口茶。裴野重新把目光投向那些一张张写满了茫然的脸,沉吟片刻:


    “你们几个去联系一下国安那边的人,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开个碰头会,其余的先中场休息一下吧。”


    *


    歇会期间,大部分人都跑出去偷偷抽根烟喘口气,今天的会涉及的知识盲区太多,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消化不过来。


    特警工作强度大,早先为了提倡少吸烟,局里买了不少专供的提神糖果。会议室窗台上摆了好几盘,裴野想去拿一颗,却看见傅声也走过去,直接抓了一小把,挨个拆开包装,囫囵吞下去后喝了口水,把糖当药丸似的吃下。


    裴野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声哥,这糖不是你这么吃的!就算是糖,这里面到底有提神成分,你别太勉强自己——”


    傅声喉结来回滚了几下,唇瓣还湿着,他舔了舔下唇,放下水杯。


    “就是因为提神,含量又不高,多吃几颗才管用。”傅声说。


    他们在窗边面向而立,傅声却始终垂着纤长的睫羽不看他,不知是不是裴野自己的错觉,他总感到临时标记之后傅声多了几分从前那种温和柔软的气质,却也因此平添了不少口是心非的脆弱感。


    “声哥,既然今天谈到轮渡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清楚,”裴野道,“其实,就是那天晚上吧,我不是为了想让你复原轮渡才——”


    “你们还没散会啊,声哥。”


    二人闻声同时转过头。


    于静伟端着一杯咖啡站在不远处,表情有点僵硬,嘴上在和傅声说话,目光却四处乱瞟。


    “那个,我看你精气神不太足,泡了杯咖啡,”于静伟说着脸又红了,“刚才会前的事……抱歉,声哥,我真的很没用,连在那些人面前帮你说句话都做不到……”


    裴野又看向傅声,却发现傅声弯了弯唇,眼里闪过一丝温暖的光。


    “没关系,你愿意站在我这边,这份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小于。”傅声把咖啡接过来,“保全自己最重要,往后在人前我们尽量不要接触太密切,心里知道有彼此就够了。”


    裴野的瞳孔登时无法控制地放大了。


    “一会儿就继续开会了,回去忙你的吧,啊。”


    傅声温柔地说。于静伟本还要说话,见状也不便再讲什么,乖乖点点头,笨拙地伸手在傅声胳膊上安慰地拍了拍,而后离开了,走到门口还很不舍地频频回头看了傅声好几眼。


    等人走了,裴野浑身肌肉都已绷得死紧,呼吸不自觉间愈发粗重。


    他好久没有看到傅声这个样子了,准确来说,这样温柔到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靥,本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咬紧的牙关里蹦出几个字:“你不是说,碰了你就要被折断骨头么?”


    傅声闻言侧过头看向裴野,琥珀色的眼底平静无波。


    “你听见了?”他反问。


    裴野说不出话来,不是无言以对,而是被自己的落败气得胸闷到窒息。傅声迈了一步,与裴野之间贴得更近,视线落在裴野因为吞咽而小幅滚动的喉结上,微微一笑。


    “裴警官息怒,”他温声说,“你别多想,在我心里于静伟是个值得被善待的后辈,而你,在我心里和方才满屋子道貌岸然的警察没有任何区别。”


    裴野浑身颤了颤,嘴巴不自觉张开,向下看去。


    他恰好对上傅声抬起的目光,对方微微仰着头,窗外阳光在傅声五官俊秀立体的脸上打下淡泊的光阴,青年眯了眯眼,浓密的上下睫毛像合拢的羽扇,将那双眸中涌起的情绪尽数遮掩。


    傅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出声,倚着窗台抬手把咖啡杯凑到唇边,氤氲的热气熏红了青年苍白的眼尾,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抿住杯口啜饮了一口咖啡,咽下后喉咙里溢出一丝轻.喘般的叹息。


    裴野的喉管里顿时燥热到不行,浓黑的眉眼都不赞许地皱起。


    “你别乱喝东西,”他肺腑里都是火,开口时却一点都硬气不起来,反而很没出息的委屈,“声哥,你现在不能喝这种刺激神经的饮品,于静伟他就会添乱,你,你还惯着他……”


    傅声故意回味似的咂了咂嘴,唔的一声。


    “有点苦,还有点涩,”他眸光一转,语焉不详地评价道,“不过我喜欢。”


    裴野脑子里的沟壑顿时嗡的轰成了平地,活了二十一年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发疯发不出来、快要心梗了的感受:“你说你喜欢什么……?!”


    傅声挑眉,看着裴野涨红的脖颈,优哉游哉转过身去。


    “休息够了吧?”他说,“没别的事的话,是时候继续开会了。”


    第77章 愁丝作缚 自从知道这都是哄他高兴的假……


    傅声对轮渡系统的复原工作进展显著, 专案组第一次会议上利用轮渡调出的矿产资源图表明,商照早已经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加之新党如今公关心切,将人定罪抓捕自然刻不容缓。


    很快, 与国安的碰头会定好地点,准时召开。


    ……


    当日, 特警局临时设置的会面室内。


    “裴警官, 能借着这次机会一起联合办案实在是在下的幸运, 将来咱们还要常联系, 有事您说话!”


    “首都特警局如今走上正轨, 还要多亏卫局长和您这样的有为青年!就说咱们首都的治安吧,过去‘不夜城’那一带有多乱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现在裴警官接手以后,那些地痞流氓规矩的不得了呢……”


    裴野与一众首都国安局的人谈笑风生,脸上笑眯眯的,内心却宛如死水毫无波澜, 甚至有种事不关己、只想静静看着这帮人表演的感觉。


    正如上次内部会议时他自己所说,裴野并不在专案组名单上,这次碰头会他的任务就是接待国安派来的中层领导。


    会开得成功与否,对于这中间的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甚至商照这个目标人物是否真的勾结境外分子, 能否被名正言顺抓捕归案也不重要。


    言谈之间,这些人口中绕不开的始终是他们不敢暴露却是最关心的话题, 那就是裴野此刻负责的辖区内的“不夜城”这块烫手山芋。


    在不夜城成功营救赵皖江后, 裴野一没有出卖卫宏图这个顶头上司与不夜城之间有金钱往来的把柄,二没让新党抓到不夜城包藏通缉犯从而将其洗劫一空,这番操作下来,在卫宏图和不夜城这里可谓取得了深厚的信任,卫宏图因此十分放心地将不夜城附近的“巡逻”管理全权交给裴野负责。


    名为巡逻, 实际上不过是派一个信得过的手下看好了不夜城这块肥肉,也让这块灰色产业得到了更严密的保护。被视为自己人后,裴野很快也借着返回不夜城的赵皖江这条渠道了解了不少不夜城的秘闻。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许多首都官员洗钱交易的内幕。


    不夜城被严加看护,表面上是维持治安,内里的门道官场上这些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特别是那些参与过洗钱的官员彼此都知道谁蹚过这浑水,卫宏图也不例外,他一把裴野推举出来,这群人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纷纷上赶着过来巴结。


    一来二去,靠着不夜城这座“山”,裴野倒还知道了许多蛛网之外不曾开拓的博弈空间,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渠道。


    “说起这不夜城,听说首都那个红灯区内有好多赃款最后也会在不夜城这里过一手呢,”谈笑间裴野听见有人状似不经意道,“要说那红灯区也算是首都的一个老大难了,妥妥的灰色地带的产业,普通人到那找找乐子还好,公职人员要是被发现去过可就完蛋咯!”


    “哎唷,可胡说不得,大家都是正经人,谁会去那种地方?”


    “保不准有人年轻时候想找个omega一度春宵呗……”


    话题眼看着越来越没正形,裴野面儿上兴致缺缺地应付,实则心不在焉,脑子里满是几天前那个对自己爱答不理的青年。


    现在这个时间,专案组的碰头会应该快结束了。


    声哥进展得顺利吗?他重回特警局后一向被人觊觎,自己离开一会儿就有不要脸的家伙围在他身边,前几天连于静伟这小子都排得上号了,简直可笑!


    ……不过上次声哥和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和那些人一样,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其实已经不再是之前十恶不赦、单独划分出最低一个等级的地位了吗?不对,当时那种情况怎么看也不是在抬举自己吧?


    神思不知不觉飘出小小的招待室,裴野表面端正稳当,实则早就心绪如麻。


    *


    另一边,真正的碰头会早已结束。


    “那就按咱们方才定下来的各自回去准备准备再说吧。傅声同志,你考虑得确实全面,刚才提的几个问题回去我们再商量一下,回头会叫人给你答复的。”


    会议桌上的人纷纷起身,两方人员走过来互相握手致意。傅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刚要与走过来的国安情报人员握手,一个同样穿着警服的身影迅速闪过来挤到他前面:


    “辛苦你们专程跑一趟了哈,其实这方案我们也并没有准备得太充分……”


    傅声怔了怔,随即摇摇头,无奈地继续整理手头的东西。


    国安联合办案的人并不知,傅声是整个专案组甚至于整个警备系统里级别最低的三级警员,因而整场会议下来,他一直代表警方牵头发言、协商的举措,不知要被多少人打上越俎代庖的标签。


    很快有会做人的张罗着要去送送国安局的人,反正今天出挑的时候太多,再跟着过去恐怕要让更多人瞧着不顺眼,傅声虽不在意,但也实在不想惹麻烦,等一大群人走了,这才继续慢慢吞吞收拾自己的物品。


    幸好今天他的过分出风头也实打实换来了让两方都满意的行动方案。联合专案组一致认定,可以为商照专门设一场“鸿门宴”,特警局的人假扮轮渡系统的测试人员和其他市参会的官员,而国安则在商照离开下榻的酒店期间在房间和车内布置窃听装置、摄像头与超精定位器。


    招数虽然老套,但胜在不会打草惊蛇,尤其是商照这种老奸巨猾的地头蛇。


    入行以来比这碰头会级别高得多的会议傅声都主持过不下百次,这一次自然也得心应手,傅声对办案本身没什么兴趣,只是轮渡的复原刚刚有了起色,他需要一些外界手段验证自己的研究方向是否正确,而这个送上门来的行动则再合适不过了。


    只不过,傅声还是低估了身边那些人不依不饶的恶意。


    “他大爷的,开了一上午会,腰都疼死了……诶,你怎么还没走?”


    傅声刚把东西收拾好,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看去。


    原来是刚才给国安局人员送行的其中几个折返回来了。为首的那个傅声认识,男人姓白,不是新党人,原来在特警局时因为某次傅声“抢”了他晋升的机会,一直怀恨在心,认为是他凭傅君贤儿子的身份仗势欺人。


    如今新党上了台,他倒得比谁都快,成了旧部里最吃香喝辣的,这白警官自己也为此自鸣得意,当着新党人的面,更是想着法子要杀杀傅声的威风。


    “多亏了你啊,傅声,要不是你和国安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会议早就该结束了。”


    这白警官一张口便夹枪带棒,从前他便如此,对傅君贤敢怒不敢言,私下里不配合傅声工作的事没少做,傅声不想给父亲添麻烦,一向闭口不提。


    他把笔电收进电脑包里:“既然这样,白警官还是赶紧去休息吧,免得耽误下午的工作。”


    “这讨论了一上午,口干舌燥的,喝杯水再走也不迟。”白警官和另外几个人停下来,有人打量傅声的目光愈发放肆。男人对着桌上放在一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资料旁边的茶壶扬了扬下巴。


    “挥斥方遒的瘾也过了,该找回自己的定位了吧?”他恶劣一笑,“赶紧端茶倒水啊傅警员,服务一下大伙的眼力见都没有?”


    许是知道上次开会时傅声那毫不留情的行径,其中一个人有点担忧地捅了捅他:“哎,算了,整他也没什么意思……”


    白警官一把挣开,故意提高声音:“怕什么啊老三,他说不让alpha碰,我这不是没碰他吗?怎么,金尊玉贵的傅家公子,倒杯水都委屈着您了?”


    屋里其他人都沉默下来,一副不打算出头又想暗戳戳看好戏的嘴脸。


    傅声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去门口茶柜拿出一瓶没拧开的矿泉水,走到男人面前:“白警官,你要的水,想喝多少都管够。”


    男人居然没有挑理,维持着那副用鼻孔看人的姿态,接过矿泉水拧开。


    傅声转身就要走。


    下一秒,男人忽然把水瓶侧举到桌上,手腕一翻,水咕咚咕咚从瓶口流出,瞬间打湿了桌上的文件!


    傅声脚步骤然顿住了。他侧过身,看向桌面,上头的纸张全都毁了,墨迹大团大团洇开。


    白警官放下手,傲慢地看着傅声。


    “听不懂我的话吗?”他咄咄逼人道,“我要你,现在,给我,倒茶。”


    傅声眼里波光一动,看了他一会儿,而后重新走上前,绕到方才开会时男人坐的位置旁,拉过放着茶壶和茶杯的托盘。那白警官把胳膊上搭着的制服外套顺势丢到椅背上,走过来,单手拄着椅背歪头看向傅声平静的侧颊。


    傅声拿过一个扣着的茶杯,翻过来。


    “你还真说对了,我不给别人倒水的。”傅声看着陶瓷茶杯,低声道。


    男人脸色一变:“我管你——”


    傅声俯身伸手把茶壶端起来,平整的制服外套后腰处凹下去一道深而锋利的褶皱。


    “我有躯体化,倒水不方便,事先说好,你非要喝的话就别介意。”


    傅声把话说完,白警官表情一滞,随即放松下来。


    “快点吧,大夏天的,渴都渴死了。”


    男人说,语气不耐烦,脸上表情却开始耐人寻味。傅声握着茶壶把的手背白皙,青筋微凸,袖口的手腕却有种纤细的骨感,为了佩戴警帽傅声今天特意梳了个低马尾,长发垂在背后,遮挡住那一截白得快要发光的后颈。


    傅声对男人情绪的转变丝毫没有察觉,另一只手拿过茶杯,开始倒水,后者注意到傅声拿着茶壶的手果然有点发抖。


    这种小幅的颤抖日常生活工作中完全看不出,加上傅声工作时一向以高岭之花般凌厉的一面示人,就连他也没料到傅声真有近乎柔弱的一面。


    “原来你真的有病啊?”白警官问,“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傅声,你得的是什么病?”


    傅声不答,兀自倒水。


    白警官摩挲着下巴,眼里浮现起猥琐的笑意:“上次听说你对alpha碰你这事特别应激,难不成……你这个omega是得了缺男人的病吧?”


    傅声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


    白警官越说越沉浸在自己恶俗下流的想象里:


    “傅声,现在你老子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一个omega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得想办法找个依靠不是?什么躯体化不躯体化的,要我说有个alpha标记就全好了!我看你就是被你这糟糕的身份耽误了,否则凭你这张脸想找个alpha不算难。”


    他忍不住凑近在傅声耳边道:“真可惜,别人应该不会要你了,我劝你认清现实,一直‘病着’也不是这么回事吧?唔,看在咱们同事一场,以及你那个当过局长的爹的份儿上,我倒可以考虑一下给你提供一点优质的alpha信息素……”


    傅声放下茶壶,转过身来,男人轻微吓了一跳,直起身,看见傅声把茶杯递到自己面前,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白警官,请。”


    面前的alpha笑了笑,拿过茶杯。


    “不考虑一下?”他问。


    傅声脸上慢慢扬起一个冰水般寒冷的笑容。


    他动了动,被椅子遮挡的小半边身体露出来,男人这才看见傅声另一只手握着个手机。


    这种机密会议开会期间是不允许携带手机的,男人自己的手机刚刚就放在制服上衣口袋里,而衣服正是他自己亲手搭在了椅背上。


    他瞳孔一缩,只见傅声一抬手,手机屏幕面向男人的脸,摄像头人脸识别成功,屏幕自动解锁,随后傅声又按了两下,听筒里传来男人自己的声音:


    “我看你就是被你这糟糕的身份耽误了,否则凭你这张脸想找个alpha不算难……唔,看在咱们同事一场,以及你那个当过局长的爹的份儿上,我倒可以考虑一下给你提供一点优质的alpha信息素……”


    掺杂着电流的沙哑男声从手机里传出的一刹那,alpha的面色登时变得足以用精彩纷呈来形容。傅声收回手,在手机上操作了两下,随后又对男人晃了晃,才把东西放回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


    “张口闭口提我父亲,怎么偏偏不记得以前他反复叮嘱过,一线人员不要使用面部识别,也不要把录音设置为快捷键?”


    傅声语气公事公办,好像在给差生复习知识点的讲师。他漠然瞥了alpha一眼,后者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比方才倒水的人更甚。


    “你的话已经被我转发给你的亲戚和你的妻子了,让他们好好看看,人模人样的白警官真实的嘴脸是什么样子。”


    傅声说着又拿起一张湿透了的文件:“还有,这些文件不是刚刚讨论期间留在这的废纸,是国安局的同志们整理的资料,为了保密,电子版绝不外传。数据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等专案组其他同志向你要东西的时候,记得只带他们的份就好。”


    后面看热闹的几个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动静更加激怒了被戏耍的alpha,对方看着傅声的眼神恨不得要把他吃了似的:


    “傅声!”


    “大热天的,不要动肝火,那样更容易口干舌燥。”傅声笑意加深,重新拎起自己的包,“慢慢喝茶吧,白警官,不用谢。”


    他拎着电脑包从容不迫地向门口走去,姓白的alpha喘气声像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沉重,他猛然转过身,把茶杯狠狠往前一扬!


    这举动当真全然出乎了傅声的意料。他只听见门口有人一阵惊呼,哗啦一下,满满一杯凉了的茶水兜头泼在他脸上!


    白警官啪地一丢,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妈.的,把老子当猴耍?!有本事咱们现在去训练场单练,老子还不信打不过一个病秧子!”


    冷水流下面颊,打湿了额发和外套前襟,凉意刺得傅声一个激灵,他腾不出手来,下意识摘下被打湿的警帽护在怀中,淋湿的上下睫羽让他睁不开眼,只能听到男人气得暴跳如雷的声音:


    “傅声,敢不敢现在跟我去训练场?看我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跪在地上向我道歉!”


    对方说着就要伸手拉扯他,看热闹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把人架住:“老白你冷静点!和他置什么气啊,传出去忒不好听——”


    傅声低着头,抬手用袖口擦了擦脸,湿漉漉的头发上却源源不断滴下水珠,划过青年湿润的脸。傅声面色愈发苍白,微微喘息着,没有抬眼,偃旗息鼓的顺从让对方更来了劲:


    “放开我!我今天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给谁点颜色看看?”


    吵闹和劝架声戛然而止。那白警官放下挥舞的拳头,其他人也纷纷退开,立正站好。


    裴野站在门口,面色铁青,深邃的眉目里沉下冷冰冰的光。


    他压低声音,指着傅声:“谁干的。”


    白警官嘴唇嗫嚅了两下,不敢吱声。裴野刚要质问第二遍,傅声的瞳孔忽然一颤,低头快步向门外走去,满屋包括裴野在内的人都是一怔,裴野忙回身唤他:


    “声——”


    傅声步伐匆匆,直直地走过去,裴野下意识侧身让路,傅声低垂着眼帘从他身前一闪而过,他只看见傅声马尾凌乱松散,濡湿的鬓发一绺一绺紧贴在清瘦的脸侧,对方咬着唇,睫羽剧烈颤抖,仿佛强忍着什么一般。


    “你去哪?”


    裴野脱口而出。


    然而傅声不理他,迅速迈过门槛离开了。


    他看着傅声迅速走进走廊拐角的卫生间,啪地关上门,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成拳。良久,他重新转回身,看着一屋子满脸写着大难临头的人,不怒反笑。


    “都不说?行,”他点点头,跨进会议室,将门轻轻带上,“刚才他在的时候不敢承认,那我们现在关起门来,好好聊聊。”


    *


    傅声几乎是跌进卫生间,他反手关上门,电脑包脱手掉在地上,可青年浑然不觉,踉踉跄跄走到水池边,双手颤抖地拄着大理石台面,解开马尾。


    打湿的浅栗色发丝散落开,傅声想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帕,然而他弯下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单薄的腰身瑟瑟发抖。


    发病是不会考虑时间地点和场合的,明明在比泼了一杯水更深的伤害和羞辱面前他都无动于衷,可病发作的这种生理性的颤抖他根本控制不住。


    晕眩感让傅声几乎站不住,他强撑着洗手池,抬起头来望向墙上的镜子。


    镜中人双眼通红,浓密的睫毛打湿到快要黏在一起,未干的水迹像极了泪痕。


    一波波浪潮般的触电感袭来,傅声禁不住闭上眼睛浑身又是一阵颤抖,酸软的腰胯几乎抵住坚硬的洗手池台面,他摸索着拿出手帕低头胡乱抹了把脸,又想将头发擦干,于是不得不强睁开眼睛看向镜中。


    他的目光触及镜面,这一次傅声猛地呆住,嘴巴微微张大了。


    他的视线没有盯着镜中自己的方向,后背紧张地绷直,喉结滚了滚,试探地唤道:


    “……妈妈?”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镜中的傅声身后,温柔地笑看着他。傅声揉了揉眼睛,倏地回过头,可身后空无一人。


    他又转过来,急切地再次看去。


    这一次,镜中的女人消失了,如梦似幻,快到令人分辨不清。


    傅声喘息难以自抑地沉重起来。他伸手想去触碰镜面,可未等触及,他指尖一顿,眉间感到不可思议似的蹙紧,收回了手,抓起耳后的一缕发丝。


    镜中的傅声也抓住那缕柔软的长发,浓密的浅栗色头发中,一根银白的发丝格外扎眼。


    傅声的表情凝固了。他慢慢放下手,那缕头发也随之垂落下来。


    他撑着水池垂下头,坚硬的肩胛骨将制服撑起消瘦的弧线,淋湿的长发从肩背上垂下,银丝混杂在其中,过分的显眼。


    良久他摇了摇头,苦笑出声。


    他对外表向来不甚在意,可是老天偏偏给了他异于联邦人的容貌,过去也曾有人夸过他漂亮,然而自从他知道这都是为了哄他高兴的假话之后,他就再也不信了。


    没关系,人生病都是会变老,变丑的,傅声对自己说。


    心里泛起与生理性的疼痛不相干的酸涩,傅声忽略这种异样的苦楚,握紧手帕将下颌的水擦干,忽然听见身后的门轻轻推开了,他以为是裴野,戒备地转回身:


    “你跟过来干什么——”


    然而不是裴野。一个及肩黑色长发的青年站在门口,对方看见傅声的刹那眼睛立即瞪大了:


    “你——你是傅警官,傅声?”


    傅声浑浑噩噩的大脑勉强开始运转,终于从记忆深处搜索出眼前人的身份,可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对方却先一步将卫生间的门反锁上,而后着急地向他走来:


    “还记得我吗声哥,我是清许啊!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78章 望云之情 那女人居然和他头发眼睛的颜……


    傅声蓦地一怔, 后知后觉跟着念道:


    “清许……”


    “是我啊,瞿清许!”黑发青年看出傅声状态不好,眼疾手快扶住他, “声哥,你头发怎么湿了, 脸色也好吓人, 要不要我带你去附近休息一下?”


    傅声喉咙里吞了吞, 慢半拍地反问:“你怎么, 在特警局?”


    傅声还是首席时, 为了配合最高检的一个案子,误打误撞认识了瞿清许。瞿清许的家人多年前被卷入中央军区的斗争中, 全家惨遭灭门,他改头换面,用假身份入职最高检查证为父母翻案,也就是在那时, 他们在这个案子上达成了合作,因而有了交集。


    后来案件告破,瞿清许也得以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接替亡父入职首都国安局,光明正大地生活。瞿清许和傅声一样都是omega, 二人私交不错,然而随着彼时新党势头愈演愈烈, 二人因工作太忙不常联络, 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在这样一个狼狈的场合。


    “国安不是要和特警局联合特办一个叛国官员的案子吗,”瞿清许扶稳傅声,“原本专案组名单里没有我的,不过我们领导说目标对象可能有私人武装,到时候搞不好要真刀真枪干上一架, 就临时把我这个狙击手增派过来……”


    傅声阖了阖眼,虚弱一笑。


    “难怪会上我没有看见你。”他轻声道。


    瞿清许眨眨眼:“声哥你也在专案组?可我看你这身子也太弱了,是工作太忙了吗?你这……”


    他搀住傅声的胳膊,担忧地将傅声通身看了一遍,“声哥,现在新党上台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我看你比之前见面的时候瘦了好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你。”


    傅声摇摇头道:“最近发生太多事了,一两句话解释不清。”


    他拍拍瞿清许的手,示意对方自己没有事,瞿清许眼尖,拿过他的手帕帮傅声擦干头发,傅声靠在水池边上,微微垂着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哪个混蛋干的好事,”瞿清许皱眉嘟囔道,“欺人太甚……对了,声哥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把头发留长啊?”


    傅声笑了笑,叼住发绳,抬手将头发拢到脑后,刚要重新梳起一个高马尾,手上动作却忽的一顿。


    瞿清许注意到他的犹豫:“怎么了?”


    傅声有些窘迫地垂眼。


    “清许,”他低声唤道,“我刚刚照镜子,发现自己有白头发了。”


    瞿清许一愣:“什么?我看看……”


    他到傅声身侧仔细看了看,手指轻轻拨弄两下傅声柔顺的发丝,而后笑了:


    “唔,这里是有一根,不过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声哥,你才多大年纪,只不过是工作压力大,平时不注意休息导致的,往后养一养心血,头发就又长好了。再说了,声哥你头发多漂亮啊,发色本来也浅……”


    他瞥了一眼傅声的侧脸,看见对方眸中愈发黯淡的神色,差点咬了舌头,思索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声哥,你是不是……想给它藏起来?”


    傅声张了张嘴,有点没底气地微微笑了下:“要是旁人看不见的话就算了,没必要,而且我手笨,只会把头发这样梳起来。”


    “这有什么难的,我帮你。”


    傅声微怔,瞿清许拿过发绳,拍拍他肩膀示意他转身面向镜子,“交给我就行。你等着,马上就好。”


    傅声愣了两秒,低声说了句谢谢。瞿清许早看出他莫名的低迷,于是主动找话题问道:


    “声哥,这次任务结束之后咱们还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吃饭呀?对了,上次你还说要带你那个弟弟一起来玩呢,他最近怎么样,还在上学吗?”


    傅声嘴唇轻微颤抖了一下。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他说。瞿清许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不由自主停下来:“嗯?”


    傅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说什么,只是凄然一笑。


    两分钟后。


    卫生间反锁的门打开,与此同时,会议室的门也打开了,裴野从死一般寂静的屋里走出,正要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可下一秒,看见走出的两个身影,他的脚步倏地停下。


    一句“声哥”还没道出口,视线触及傅声的刹那,裴野只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湿了的制服外套已经被脱下来搭在臂弯里,青年只穿着灰色衬衫和黑色领带,本该清瘦利落的线条却被半扎起来的过肩长发柔和了肩胛折角的冷硬,耳后半扎的长发在脑后梳起一个小辫,随着青年的步伐微微摆动。


    傅声看也不看他,直直走过来,身旁那人也跟着他,即将路过时裴野和那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震惊。


    “喂,声哥——”


    瞿清许边走边拉了拉傅声的胳膊,“你弟弟也在?不对,你不是说他是学生吗,他咋穿上警察制服了?”


    傅声下颌紧了紧,嘴唇几乎没怎么动:“我送你下楼,清许。”


    瞿清许哦了一声,边跟着傅声离开边回头看了裴野好几眼,整个过程中裴野一直盯着他们二人,目光在瞿清许和傅声身上来回跳跃切换。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傅声背后,硬挺的衬衫料子勾勒出青年挺拔的身形与蝴蝶骨隐约的轮廓,他恨不得将omega的背影盯穿出个洞来。


    然而傅声压根不理睬,很快将凝望的人甩在身后。他带着瞿清许走下楼梯,这时听见瞿清许又大着胆子问:


    “声哥,我问句不该问的,你和你弟弟是不是吵架了?我看他很想叫住你的样子……这段时间,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傅声放慢脚步,扶住楼梯扶手,停下来。


    瞿清许也跟着停下,脸上有点忐忑,不确定自己是否问的太过冒犯。


    良久。


    “清许,如果我说你的这些问题我不仅没法现在就回答你,还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会觉得我很失礼吗?”


    傅声没有回身,问道。


    瞿清许皱了皱眉,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他走下两级台阶,看见傅声转过头来深望着自己,坚定地摇摇头。


    “当然不会,声哥,当初我为了复仇改头换面,拼死对付中央战区那群混蛋的时候,你也从没有怀疑我,向我索要过什么。”瞿清许低声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做到。”


    傅声笑了,青年长发半扎半披散着,眉眼微微弯起,看上去多了几分久违的柔和。


    “过些天我会想办法单独联系你的,”他注意到瞿清许听见“想办法”三个字时疑惑的神色,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有你这话,我就安心了。”


    *


    几天时间转眼过去。


    暮色四合,联邦首都政府大门外,一行穿着正装的人浩浩荡荡走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虽然规规矩矩身着正装,却身材魁梧,边走边回头对随行人员爽朗笑道:


    “不麻烦,配合咱们轮渡系统的测试是分内职责,义不容辞嘛!”


    随行人员纷纷赔笑:“商副市长能如此积极配合工作,实在辛苦。”


    商照摆摆手,又对着其中一人问:“对了,会议已经结束,咱们晚上能否吃个便饭?我请客,大家痛痛快快喝上一顿,你看行不行,裴……”


    被他搭话的人正是裴野,他微微一笑,加快脚步上前:“叫我裴野就行,商副市长。和您一起用餐当然是我们的荣幸,就是让您破费实在不合适,也不合规矩……”


    “管他的,吃顿饭就一定是贪污受贿了?别那么死板嘛!”


    商照“嘁”的大手一挥,裴野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附和称是。


    一行人向政府大楼后的停车场走去。其他扮成政府与军部“工作人员”的特警已经簇拥过去给商照引路,裴野抽出空,稍稍侧过头瞥了一眼。


    傅声正跟在队伍最后,单手提着公文包,身穿与所有人一样的黑色三件套西装,头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整个人干练修长,青年垂着眼似乎在看路,目光微沉。


    国安碰头会那天,从卫生间出来时那个柔柔梳起来的半扎发,裴野往后再也没见过。那几天裴野经常透过243的玻璃望着办公室里傅声安静的侧脸,脑海中没出息地反复出现那日傅声的模样,为惊鸿一瞥的惊艳回味良久。


    裴野默默转回头,重新对商照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边请,商副市长。”


    ……


    很快,一行人到达某五星级饭店。


    为了戏做全套,这次出行傅声被允许不必由别院专车接送,他最后一个下了车,跟着其余人走进商照提前打点好的顶层包间。


    到目前为止,行动都十分顺利。傅声作为唯一一个真的接触并参与轮渡系统复原的人,自然扮演起这场假座谈会中轮渡的研发人员的角色,至于裴野,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他那位参谋长的哥哥,居然也亲自参与进来,还扮演了一个颇为重要的政府官员的形象。


    不过角色扮演这种事,在他们这群特警里说起来恐怕还真没有比裴野更专业的了。


    讽刺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傅声面无表情地跟着一众人落座,满桌佳肴已经齐备,服务生进屋倒酒,商照在主位坐下,招呼裴野,指了指身旁的椅子:


    “来,裴先生,别客气!”


    二人公式化地推脱一番,傅声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冷眼看着。


    碰头会上傅声的预判果然没错,这商照的心思就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老远从京外赶过来提供正确的坐标资料、帮轮渡系统矫正,所有理由都是假的,他就是想借机接近真正的轮渡,为以后面对境外势力时让自己更有底气。


    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晚商照的大手笔,就是他拉近关系的第一步。


    只不过商照本人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整个座谈会都是为他精心设好的一个陷阱,从他动了轮渡的贪念开始,这个圈套他是必钻无疑了。


    “没想到现在首都政府的干部都这么年轻化了,”商照主动提酒,笑呵呵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资料里写的那般“活阎王”似的,“我们这些老骨头恐怕马上就要跟不上潮流了,来,小裴先生,这杯我敬你!”


    为了搞到轮渡,看样子这老骨头还真是拉得下脸。


    傅声跟着众人举杯,一杯酒下肚,没寒暄几句,商照忽然问:


    “方才我们提供的昌台市的资料,回去是不是都会录入到系统里面?不知道咱们桌上有没有到时候负责录入的研发老师呢?”


    傅声和裴野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清楚地看见裴野嘴角上扬的弧度消退了些。


    “有您这边配合,回去他们自然是要继续矫正维护的,”裴野客套地说,“至于工作人员……”


    傅声知道裴野的心思,还是打断他道:“有的,商副市长,正是在下。”


    裴野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合上便僵住了。


    商照喜出望外,扭头看他:“你就是参与轮渡修复的研发人员?”


    傅声点头。商照端详了傅声两眼,眼里闪过蠢蠢欲动的光。没等服务员把酒续满,他自己又倒了一杯,端起来:


    “你们修复工作时间紧任务重,很不容易啊,敢问老师贵姓?我必须得先和您喝一杯,聊表敬意——”


    不止傅声,这下满桌的人都知道,接下来商照要么是把傅声灌醉后从他口中套出点情报,要么是准备拉帮结伙以利相诱了。


    傅声倒很是坦然,刚要回答,谁知裴野先一步端起杯子,微微侧过身,挡住商照的视线。


    “他一个闷头搞科研的,哪里会喝酒啊,一不小心喝多了又要耽误明天的工作。商副市长,我陪您,咱们不醉不归。”


    商照挑了挑眉,脸上却没有一点停顿,从善如流转过头来:“成啊,果然是年轻人,豪爽,我就喜欢和你们这种不磨叽的人打交道!来……”


    傅声怔了一下,没再说话,看着裴野起身与商照碰杯,喉结上下轻微滚动,将整杯酒一饮而尽,而后默默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


    推杯换盏就在商照的这句话中拉开了序幕。或许是抑郁症让人时不时会产生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脱离感,傅声始终淡然旁观着,酒过三巡,几乎没人注意到傅声几乎没怎么动杯。


    满屋子的人多少都有了些醉意,商照是军旅出身,两轮下来也只是脸色泛红,酒量可见一斑。然而令傅声意外的是,裴野看上去比他还要清醒,谈吐清晰流畅,也不知是不是年轻的好处。


    这个时间,国安的人应该已经在商照的车内安装好了窃听装置,准备去下榻的酒店。一切都在按照碰头会上傅声与他们商量的方案顺利进行,见状傅声不再沉默不语,找了个时机插进话来:


    “商副市长,这次轮渡系统用来测试的数据只涉及到地矿资源和各地军产,说来也巧,这两方面您应该都算是行家了。”


    商照打了个酒嗝,转过头来重新向傅声看去。


    “我都退伍多少年了,早就不知道现在的事了,至于地矿嘛,我一个粗人根本没学过这些东西,这位老师何以见得我是行家呢?”


    男人笑着问。傅声道:“我们使用联邦政府提供的各市矿产出口数据时发现,昌台市的矿产出口照比邻市多了三成,可方才商副市长在座谈会上亲口说过,昌台市最紧缺的就是珍惜矿产,在这种条件下赶超其他人,您怎么不算是行家呢?”


    席间的人要么有点喝多了,要么思路跟不上傅声的话,只剩下一个裴野意识清楚,听见傅声的话他稍微侧目,漆黑的瞳孔眯起,却缄口不言。


    商照胳膊肘支在桌边,晃着杯中酒,呵呵地笑出声来。


    “这位研发老师真是有点不同于我对于你们读书人的印象。”商照笑道,“既有知识分子的洞明,还这么伶牙俐齿,真不一般。”


    他没有正面回答,傅声便也不岔开话题,只淡淡回了一句“过奖”。


    包厢里暖色的灯光让酒桌上的空气都多了些昏昏欲睡的气息,与酒精挥发的气味掺杂在一起,更多了些黏腻昏闷的氛围。


    商照用力眨眨眼睛,仔细看了傅声一会儿,忽然“诶”的一声。


    “你是omega?”他直白地问。


    一旁裴野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傅声语气平平道:“是。”


    商照笑意加深。


    “说句有点冒犯的……”


    商照对他抬了抬眉,傅声主动说:“免贵姓傅。”


    “傅老师,我见过很多不修边幅的书呆子研究员,在军部和警备部成天和大老粗的alpha、beta打交道,像你这种高高瘦瘦,模特似的omega还真是头一回见。”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要把敏感话题避开,商照居然宕开一笔感慨起这些没有用的话来,“不,也不能说是头一回。当年我还在首都警备部的时候啊,也见过一些omega当警察,嘿,你还真不能小瞧他们,那个身手一点也不逊色于五大三粗的alpha!”


    此话一出,屋里有点喝高了的也醒了酒,所有人第一反应都以为今晚的伪装行动暴露了,可很快随着商照继续絮絮叨叨下去,傅声才发现对方不过是有点喝飘了,开始酒桌上常见的追忆似水年华环节:


    “不过omega终归是omega,呃,我说这话傅老师你别介意啊,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


    不是这意思才怪。傅声心里冷笑,面上毫无波动,另一边裴野倒像心有灵犀似的,想把话题拉回来,笑着给商照倒酒:


    “商副市长过去在警备部政绩斐然,我们这些后辈无人不知,都想向您学习呢。对了,刚才傅老师问您的——”


    “什么政绩斐然啊,都是时势造英雄罢了!”


    商照哈哈一乐。傅声准备端起酒杯,这时听见中年人也不知为何打开了话匣子,继续喋喋不休道:


    “我今天看见傅老师,就想起来那年在警备部我遇到过的一个omega特警,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漂亮!最巧的是,那女人居然也和咱们这位傅老师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嗡的一声,傅声耳畔轰然震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端着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好像眼看着海啸临头的扁舟,僵硬着一动不动。他睁大眼睛盯着商照张合的嘴巴,好半天才从极远的地方重新传来男人回忆的声音:


    “那女的好像还不到三十岁,我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嘶——对了,名字好像叫兰矜……”


    第79章 知我晦暗 你不知道我最不想看见的人就……


    暖色的灯光忽然让人晕眩般刺眼, 傅声端着酒杯的手慢慢捏紧,听见商照还在滔滔不绝地回忆着。


    “唉,说起来都记不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记得还是首都难民潮闹得最凶的时候……那个女omega特警一马当先,部里原本很看好她的, 结果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 偏偏是她把行动搞砸了, 最后闹到了报纸媒体上, 还是我去收拾的烂摊子……”


    商照说着比划了一下, 忘了自己拿着酒杯,差点把裴野刚给他倒满的一杯酒洒出去一小半。


    “后面那女的引咎辞职了, 鬼机灵得很,她要是赖着不走,反而更不好办!我是主张给个处分就算了,不瞒你们说, 我这人其实对女人还是挺心软的,尤其是那种前所未有的漂亮还能干——”


    啪的一声,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满屋的人, 包括裴野都愣住了,一齐回过头去。


    傅声仍然坐着, 举在半空的手仍然维持着握姿, 手中却空无一物。他唇色青白,浑身微微颤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商照的脸,那眼神竟让对方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都毛骨悚然。


    商照狐疑地看着傅声:“傅老师,您这是怎——”


    一旁的裴野张了张嘴, 迅速转过脸来对商照笑道:


    “商副市长,您这见过大风大浪的,在酒桌上讲这些话恐怕是吓到傅老师了。我们傅老师小时候见过不少难民,就连我小时候还被难民的小孩强过东西吃呢,见到他们都绕着路走,实在惹人厌。”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绕过满地玻璃碎片,头也不回地招呼门口的服务生进来打扫,一边来到傅声座位后,手放在傅声肩上悄悄按了一下。


    这一按,傅声猛地回神,长吸了口气,睫羽如惊慌振翅的蝶翼剧烈扑簌。裴野的手不着痕迹地下移,轻轻握住傅声的胳膊,傅声好像大脑空白了,任由着他的力道机械地跟着站起来。


    “傅老师是不是喝醉了?刚刚商副市长跟你开玩笑呢。”裴野仍然笑着,又面向一桌都有点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你们先陪商副市长喝着,我带他去楼下醒醒酒,啊。”


    终于有人慢半拍地说了声好,裴野拎起外套,另一只手抓住傅声的手腕,拉着人走出包间。


    没了这两个主心骨,桌上其余的人脸上都不约而同流露出一丝无助,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商照只在二人离开时招呼了句“你们先去”,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待二人离开,有人端起酒杯:


    “让您见笑了,不好意思,我敬您一杯……”


    商照没说话,默默呷了口杯里剩下的酒,眼里的光沉下来,而后放下酒杯,嘴角勾了勾。


    桌上的人狠狠怔住了。


    “人老了,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马尿,”商照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也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一趟卫生间……”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有人试着道:“我带您——”


    商照站起身的同时摆摆手:“又不是七老八十,不会迷路,也摔不了。弄这么大架子干什么。”


    男人不顾桌上一圈人隐约不解的目光,也走出包房,将门轻轻掩上。门口的服务生过来贴心道:“先生,最近的卫生间在——”


    商照斜了他一眼,目露凶光:“谁问你这个了,多嘴的东西。”


    服务生被男人突然切换的神态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走远了。商照冷哼一声,径直走下楼梯,很快消失不见。


    *


    五星级饭店外面就是钺江,这条横贯首都的江流似乎无处不在,仿佛这座城市的大动脉一般,见证着兴衰变革,永远静默,却休戚与共。


    从饭店正门走出去的一刻,傅声浑身一震,用力甩开裴野拉着他的手:“走开!”


    裴野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看着傅声踉踉跄跄就往江边栏杆旁的行道树下跑去,快步跟上:“声哥等等!”


    傅声冲过马路跑到树下,猛的撑住树干,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


    他一晚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也几乎没喝酒,却吐得非常厉害,几乎是在往外呕酸水,弓着身子抽搐着越伏越低,垂落的发丝扫过一侧肩膀滑落下来,拂过青年青筋暴起的颈侧。


    吐到最后傅声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可一闭上眼睛,方才商照像谈论笑料一样讥讽轻浮的神情就会浮现在脑海中,刺激得他喉管收缩再次激烈干呕。


    傅声两腿一软,虾米一样蜷缩着身子就要跪在砖地上,忽然一双大手搂住他的腰把人扶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脸侧,将被冷汗黏湿的发丝拨开,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抵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别在这里,声哥,这儿太凉,我带你回车上。”


    裴野的尾音里带着些心疼的颤抖,傅声眼皮紧了紧,一把将人推回去,二人顿时分开一段距离,傅声一掀眼皮,四目相对时看见裴野小心翼翼的表情,自己的眼眶却红得可怕。


    “滚,”他喘着气,指着裴野身后,“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不知道我讨厌你吗?你不知道我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吗?!滚!”


    裴野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傅声转过身,沿着江边的人行横道走去。裴野看着对方歪歪斜斜走远的背影,眼里的光挣扎地动了动,张开口,却半天都没有唤出那两个字来。


    他盯着傅声良久,终于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默默走去。


    夏夜的江边,风声如梭。傅声走过一盏盏路灯,明明没有喝醉,他却感觉自己脚下好像踩着棉花,步履飘飘软软,他勉强支撑着走到护栏边,扶着护栏漫无目的地一个劲儿向前走,风吹起青年胸前的领带,他裹紧了西装外套,胡乱将耳畔乱飞的发丝掖到耳后。


    这里是首都最繁华的几个商业区之一,道旁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却几乎没有行人经过。江畔夜景仿佛成了唯一的陪伴,傅声走着走着停下来,扶着栏杆弯腰捂着心口疼得哆嗦一阵,缓过来之后方才直起身,向深黑色的水面看去。


    今夜少见地没几艘货轮经过,江水涌起规律的波涛,拍打着岸边。傅声凝望了江水一阵,方才面上撕裂般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发泄过后疲惫的麻木。


    他继续埋头向前走,走了一阵儿便又会因病发作控制不住地停下来瑟瑟发抖,挨过之后继续前进,如此往复,到最后薄薄的西装外套后背上都洇开一片水痕。风声渐弱了,傅声停下来用袖口擦汗,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汽车挂低档行进时的轻微噪声。


    傅声扶着栏杆,侧身后头望去。


    熟悉的黑色库里南正在青年侧后方大概三五米处的距离极其缓慢地行驶着,像一只凶悍却听话的大型宠物,被主人训斥了,不敢靠近却又不想被丢下,谨慎又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看见傅声回头,库里南立刻刹了车,不动了。


    傅声皱眉,胸口有点憋闷,又有点说不出的酸涩。他固执地转回身继续走,库里南便继续跟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傅声暗自咬牙,努力走得更快了。


    驾驶位上,看见傅声脚步加快,裴野于是也轻轻踩下油门。他目光始终锁定在傅声身上,傅声脑后高高束起的浅栗色马尾在风中飘动,像一块漂亮的绸缎,夜风穿过青年的步伐,吹动裤管拂动,衬得一双长腿劲瘦修长。


    他看着那在风里猎猎鼓动的衣装,心疼地握紧了方向盘。傅声的身影看着薄得让人痛心,瘦削的身子裹在西装里,显得一身空空荡荡。


    电话忽然响起,裴野按下免提接听:“什么事?”


    “出大事了裴警官!”


    电话里有人气急败坏喊道,“目标察觉异常,借口去卫生间,先离开了!他妈的,我们是打死也没想到他会尿遁,而且反应还这么快!都怪傅声,餐桌上好好的抽什么疯啊,这下倒好,让人家起疑,把计划全搞砸了!”


    裴野脸色一黑:“又没发现咱们是假扮的,怎么就搞砸了?不赖到傅声身上你们这群人浑身难受是不是?”


    “这难道还是我们的错吗裴警官,”电话里的人埋怨道,“他撤得太快,咱们为了不暴露也不能阻拦,国安那边来不及安装窃听装置,酒店布置的东西也全白搭了!这样一来咱们只剩下去商照的地盘下矿洞取证这一条路,和商照那老东西在矿区正面硬刚!这——”


    “然后呢?这有什么处理不了的?”


    裴野冷冷地问。电话那头的人被噎了一下:“如果不是傅声,咱们原本可以……”


    “他搞砸不搞砸,不是你们这群废物说了算的,今天晚上除了他,我怎么没见到你们谁站出来挑大梁?”


    裴野拿起手机,“你们都先撤吧。回去之后别让我听到任何人再拿傅声做挡箭牌,掩盖你们这帮饭桶的无能。”


    电话那头还想说什么,裴野顿了顿,沉声道:“还有,下矿区没什么了不起的,到时候我会亲自处理。这件事也不要和傅声说,谁走漏风声我要谁的命。”


    说完裴野便挂断电话。他把手机丢到置物夹里,重新望去,靠着椅背的上半身却忽然坐直起来。


    傅声仍然一个人慢慢走着,没有扶着栏杆的手却捂着肚子,肩膀起伏着,看上去大约连喘息都牵动着某处的疼痛。


    裴野终于坐不住了,果断停车,开门下车后向傅声奔去:


    “出什么事了声哥?”


    他跑过去扶住傅声,再晚一秒对方就快准备蹲在地上。他把人搀起来,傅声面色苍白,虽然脸还紧绷着,却已经不再像在饭店门口时那样失控。


    他把胳膊从裴野手里抽回来,别过头看向江面:“我是死是活你都管不着。”


    裴野知道傅声还在应激状态,情绪抵抗仍然有点严重,于是放下手,嗯了一声。


    傅声喉结动了动:“你干嘛开车跟着我?”


    “怕你出事,我不放心。”裴野说完又立即改口,“不不,不是跟着,我就是……”


    傅声仍然没回头,讽刺地闷笑:“想着现在是猫眼身子虚弱的好时候,又可以套话了,是么?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的招数?”


    裴野有点气馁似的,低头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傅声,眨眨眼睛。


    “声哥,其实你愿意找我撒气,我特别高兴,真的。”裴野挠挠脸颊,“两个月前,我连当你受气包的资格都没有呢,那个时候你完全把我看成空气。”


    这种清奇的自我安慰的角度让傅声结结实实无语了一下,他本来吐完胃就痛,刚走得急灌了风,胃袋灼烧着的疼,听了这话他连胃痛都忘记了,目光刀子似的甩过来: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野马上站直:“嗯,下次不会了。”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但深究下去小学生拌嘴的既视感实在太强,傅声不得不放弃,撇下人自顾自继续往前走。裴野敏锐地看出傅声没有不许他跟着的意思,迈开长腿一溜烟小跑跟上来。


    夏日的夜,空气中带着干燥的暖意,只有风吹过江畔时会传来潮湿的气息。


    傅声不理身边的人,系上一颗西装扣子,顺势捂着小腹偷偷揉了揉。裴野假装没看见,跟在他身侧,轻声说:


    “声哥,谢谢你还愿意让我再陪你散步。”


    他巧妙地把傅声情绪失控地从饭店里逃出来的行为下了一个兴之所至的定性,傅声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唇角溢出一丝轻哼。


    他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散步一万次,结果也和上一次一样。”


    裴野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们都知道傅声说的是之前在家附近夜市,那一段没能真心换真心的路程。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是啊,当初我就是个不敢接纳真心的胆小鬼。”


    傅声边走边学着他挖苦道:“是啊,胆子虽小,功劳却很大呢。”


    裴野反而笑了。


    “可是声哥,这七年里有些真正重要的情报我始终不敢碰,也偷不走。”


    他说。傅声倏地停下来,转头看他。


    青年皱眉:“你什么意思。”


    “即使这七年里朝夕相伴,可是我们并没有真的了解过彼此,对吗?”裴野脸上笑意未褪,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就像你不知道我是个坏小孩,我也不知道……有关声哥妈妈的这个最最重要的秘密。”


    傅声唇瓣轻微一颤,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只是这次脚步放慢了,卷翘的睫羽微垂下来,望着脚下的路。


    良久,他低声说:“有些东西你根本接触不到真相。”


    裴野弯了弯唇:“如果当年的我执意要问,声哥会说吗?”


    傅声沉默了。裴野看着他,脸上还笑着,眼里却慢慢涌起怜惜的光。


    “所以这七年,我才始终不敢问。”他看着青年若有所思的侧颜,“声哥过去对我太好了,哪怕是剖开心,流着血,也愿意把这些事情说给我听……但即使是那个时候那么混蛋的我,也不忍心让声哥这般勉强。”


    傅声的脚步越来越慢,再次停下来。裴野多走了两步,站在他身前,转过来面向他。


    他们站得很近,几乎不过一臂的距离,裴野稍微低下头,就能看到月光打在傅声细挺的鼻梁上,半边雪白的侧脸都被月色镀上一层皎洁的光辉。


    傅声仰起脸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光,嘴角的肌肉短暂抽了抽,脸上浮现起古怪的纠结。


    “当初我在车上随口说的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连裴野都懵了:“啊?”


    傅声板着脸,眼眶微微瞪大起来地看着他。


    “从君庭豪苑出来的那晚,在车上……”他齿关咬紧,踟躇两秒,有点咬牙切齿地道,“我说你是条坏狗,你还真的成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裴警官,走你的康庄大道去行不行?”


    裴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声哥是觉得我这个‘坏狗’当得不够像样?”


    “我是让你别打着当狗的幌子骗——”


    “没骗你啊,我喜欢当声哥的狗,”裴野以一种极其清澈的眼神看着傅声,“汪。”


    “……”


    有一刹那傅声以为是自己彻底神经错乱了。裴野“汪”完之后毫无心理负担地望着他,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这视线反倒让傅声有点不自在,他挪开目光,却听见裴野柔声说:


    “声哥,坏狗想向过去的主人道歉,不求原谅,只想偿还。”


    傅声闭上眼睛,依然什么都没说。裴野往前挪了一寸,祈求地嘟囔道:“我开车送你回别院吧,声哥。”


    道旁车辆川流不息,喧嚣的笛声中,傅声只听见心跳如雷。


    裴野的姿态几乎要低到尘埃里:“让我进别院,好不好?声哥,我就上次喝多了闯进来一回,可你看,今天我也喝了好多酒,但我改好了,我会好好问过你同意才行。”


    傅声依旧不语。裴野好像笃定对方能看见似的,眉毛都有点耷拉下来:“声哥。”


    傅声眉头不耐烦地皱紧一下,啧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裴野脸上唰的亮起来,背后好像都长出一条疯狂摇摆的尾巴,他三步并作两步再次把傅声拦下来,拍拍他的肩:“声哥你别动!走回去太远了,我去开车接你,啊。在这等我!”


    他说完转身撒开长腿就往回跑,背影看着就快蹦起来似的亢奋。过一会儿库里南沿路飞驰而来,在他面前停下,傅声拉开副驾驶的位置,坐进去关上车门,裴野要帮他扣安全带,傅声八风不动地坐在座位里,乜了他一眼。


    裴野光速收回手:“你来,你自己来。”


    傅声于是转身拉出安全带。裴野挂挡准备出发,却迟迟没有听见安全带扣锁的声音。


    他转过脸,傅声正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裴野笑着问。


    傅声眉眼不禁轻微一压。


    “今晚的任务,”他嗓音很轻,“是不是失败了?”


    裴野笑容凝滞了一秒,坚决地摇摇头。


    “都这么晚了,那老头子喝了不少早就该走了,和你没关系,声哥。”


    青年语气轻松带过,结果他们却都心照不宣。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开始在意给新党卖命的事了,”裴野开玩笑道,“成功失败都无伤大雅,随他去吧。”


    傅声垂下睫羽,慢慢转头看向车窗外。


    城市的灯光映照在宽阔的钺江水面,被撕扯成粼粼波光,起伏的光斑如梦中扭曲的景色,拼凑出镜花水月的幻象。


    “开车吧。”傅声平淡道。


    第80章 君无我弃 给坏狗一个接受改造的机会,……


    黑色库里南停在别院外, 岗亭里的灯已经熄灭了,自从徐怀宇来了之后别院的看守一直很松,等于变相给双方都放了假。


    裴野跟在傅声身后, 一路毫无阻碍地走到廊下,心里有种苦尽甘来式的欢欣雀跃感。


    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监视人能够征得被监视对象同意进屋, 到底花了多少心血。


    傅声开门进屋, 换了鞋, 见裴野也跟在自己身后把拖鞋换上, 皱眉:“我到家了。”


    裴野蹲下来,把自己的鞋子规规矩矩摆到墙根底下, 头也不抬地:“嗯。”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离——”


    不等他说完,裴野噌地站起来就往里走,时机恰到好处得让傅声都为之一愣:“喂!”


    “声哥,在江边我看见你捂着胃, 你本来做过手术身体就弱,吐过之后胃会更不舒服。”


    裴野自说自话,迅速钻进厨房,拉开冰箱门, “我来给你做饭。”


    傅声追上去的脚步倏地停下来。


    “你给我做饭?”


    他反问。不是他领不领情,而是这七年裴野根本就没被自己允许接触那些厨房用具半步, 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他看着裴野像回到自己家似的在冰箱里翻翻找找, 拿出来一捧青菜、一个鸡蛋和冻好的手擀面条,拎着东西转过来对傅声晃了晃,好像那是自己打猎归来的战利品:


    “声哥,我现在自己已经学着做饭了!睡前吃点东西垫一垫,要不然对胃不好。你去餐厅坐着等我吧, 啊。”


    说着他就开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忙活起来,一会儿洗菜,一会儿给拿锅接水,又去拿菜板切菜,忙前忙后跑得不亦乐乎。傅声被这过于自然融入别院环境的一幕搞懵了,拒绝的话都不知该怎么组织,想了想只好在餐桌边坐下来。


    别院的厨房和餐厅连在一起,傅声默默向厨房看去,这会功夫裴野已经开始切菜了,姿势还有点青涩,倒也还算有模有样,这下傅声开始相信他们各自分开的这段日子里他自己做饭的话的确不是骗人。


    餐厅里只有哒哒的切菜声,傅声看着看着,神思不禁开始放空。


    一路坐车回来也是这样,进了家门也是这样,他以为对于今天自己反常的失控裴野总该找个机会拐弯抹角地问一下的,可裴野明明已经猜出来这一切都和什么有关,可他就是不问,当真满足于今晚傅声大发慈悲施舍他这一丁点允许靠近的空间。


    或许裴野在江边说的那些话是对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刻,连傅声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


    另一边裴野已经将青菜切了个七七八八,他一直专注地忙着手上的活计,却青年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对傅声的一点点不寻常的微妙变化都能敏锐地捕捉。


    “有什么事吗,声哥?”


    他把切好的菜用刀背一收,放进备菜的盘子里,一边问道。


    傅声搭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攥紧。


    “我在想,你偶尔也有说得对的时候。”傅声道。


    “是吗,”裴野又背对他去查看锅里的水,“什么话?”


    “就是你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真的了解彼此的话。”


    傅声说。


    裴野的背影丝毫没有停顿,掀开锅盖,然后打了个鸡蛋,将蛋壳丢进厨余垃圾桶——天知道他怎么会那么熟练地找到傅声放垃圾桶的位置:


    “这七年我一直在享受声哥对我的关照,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走进过你的心里,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是个混蛋,只顾着自己幸福,却不在乎声哥的感受。”


    傅声下意识张口:“倒也不全是——”


    话说到一半,傅声突然卡住了。裴野像没听见似的,把面条放进锅里,拿过了双长筷子伸进去将冻着的面条搅开。


    傅声凝眸看着厨房里高大的背影。裴野的身材算不上壮实,却也实打实的骨架宽阔挺拔,厨房里热,他早把那西装外套脱了,只穿着衬衫马甲,胳膊上戴着袖箍,将结实的上臂肌肉勒出饱满的形状。


    这么一个高大的年轻alpha,窝在厨房里弯腰低头给人做清汤面条吃,看着有种说不出的滑稽,至于其他的感觉傅声不愿体会,更害怕细想越多便深陷越多。


    他稍微抬高声线:“把围裙系上。”


    裴野动作顿了顿,哦了一声,转头到处去找围裙,套在脖子上,然后转身展示给傅声看,像给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戴好了。”


    傅声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裴野也不强求,嘿嘿笑了两下,继续回去煮面条。他们一个守着锅,一个面向客厅,彼此背对着,谁都没说话,只能听到沸水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良久。


    “裴初是你的亲哥哥,”傅声没有转头,轻轻问,“你们小时候的关系很好吗?”


    裴野拿着筷子在锅里搅的动作停都没有停。


    “声哥,”他同样没转身,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微微遮住青年深邃的眉眼,“了解我,是原谅我,接纳我的开始吗。”


    傅声微张着的唇闭上了,放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松开,他改为把手肘搭在桌上的姿势,肩膀微微塌下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说。


    窗外很黑,屋里开了灯,升腾的雾气飘上来,裴野伸手在窗户上擦了擦,把反光的玻璃当成镜子,偷偷侧过脸臭美地对着左右照了照,确认自己现在的形象还算不错,方才满意地长舒口气。


    “或许关系好过吧,”裴野拿了两个调料罐打开,“裴初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成了现在这样的,最开始他只想出人头地,那时候我还小,他也有过什么事都带着我一份儿的阶段……不过爸开始和那些激进派一起活动之后,可能他也受了些触动,所以越来越偏激了吧。”


    “很快他发现,我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傻子,他觉得我自私自利,只想着把小日子过好就心满意足了,这种普通人的人生在他眼里或许就是原罪。”


    他讲得很慢,傅声不知不觉也听得入神。裴野把青菜倒进锅里,继续搅了搅:


    “我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爸和妈都是好人,结果生出我们两个坏蛋,只不过一个坏蛋和爸一样固执疯狂,另一个和妈一样胆小,像个优柔寡断的鸵鸟……”


    他兀自笑了笑,把火调小,“如果我们生活的地方不是现在这样的动荡不安,或许我们只是个普通的一家四口,爸爸脾气火爆,说一不二,妈妈是个不敢拿主意的家庭主妇,裴初混得比我有头有脸,是裴家最有出息的长子,而我嘛——”


    他忽然不说了。话音落下,仿佛电影落幕,傅声慢慢从讲述中回过神,忍不住转过头去。


    啪的一声,裴野关掉火,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将面条一点点捞出来。


    傅声问:“而你会怎么样?”


    裴野把面条盛好,端出来放在傅声面前,又从冰箱里拿了瓶冰镇橙汁搁在桌上。


    傅声没忍住自己岔开自己的话题:“吃汤面喝什么橙汁。”


    “哪来那么多规矩,爱喝就多喝点嘛,”裴野在他餐桌侧面坐下,“而且太烫了。”


    傅声决定把饮食搭配的事放在一边,执着地看着他:“裴野。”


    裴野阖了阖眼,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不愿意去设想那种可能,声哥。”他说,“如果我什么都没经历过,我一定会很向往那样平凡美满的日子,可你是这乱世赐给我最美好的礼物……遇见你之后,我就接受不了没有你的人生了。”


    傅声狠狠一怔。


    裴野弯了弯唇:“声哥,我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放不下的人。过去我放不下你,放不下七组的哥哥姐姐,放不下爸妈和所谓的仇恨,如果没有生在这个混沌的时代,我或许可以如愿以偿度过自己平凡的一生,可是想到代价就是永远失去你,我还是放不下。”


    “声哥,有我这种想法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不配拥有幸福了?”


    裴野自嘲一笑。傅声低头不去看他,拿起筷子,才发现自己指尖冻僵了般伸展不开,喉咙被人扼住似的发紧。


    他挑起几根面条和青菜,低头凑近吹了吹,裴野看着他吃了一口,嘴唇紧张地抿起来。只见傅声喉结动了动,咀嚼几下,将面条咽下去,而后沉默地接着挑起来一筷子面条。


    裴野眼里的光顿时亮了起来,挠挠头发:“我第一次尝试溏心蛋,应该没翻车,声哥你尝尝。多吃点蛋白质补充营养……”


    傅声用筷子头戳了戳软嘟嘟的荷包蛋,撇了撇嘴,继续吃面。裴野傻乎乎地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嘴角的弧度慢慢降低。


    他柔声问:“声哥,我是个不配拥有幸福的坏蛋,可你不是啊。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呢?”


    傅声犬齿咬断面条,一掀眼皮望着他。


    “什么?”他有点口齿不清,把食物咽下去,问。


    裴野道:“为什么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呢?”


    他虽然在问,眼里却满是怜爱的光,全然没有一丝真正的困惑,不像是追问,反倒如循循开导一般。


    这种视线让傅声本能的不适,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食欲都消减了大半。他眯起眼睛:


    “裴警官,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的处事方式?”


    裴野好脾气地笑笑:“我只是不明白,声哥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两次你很想要让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可你不敢主动迈出第一步,不敢说,所以只能试探……就连吃东西你也不敢表现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是这样压抑自己的需求,不会觉得很累,很委屈吗?”


    傅声霎时愕然。


    裴野拿过橙汁帮他拧开,轻轻推过去。


    “就像我说你爱喝橙汁你不会否认,可这七年你从来不主动和我提起,你最喜欢喝的饮料是什么。”


    裴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哥,说喜欢不丢人,说爱也不丢人,为什么偏偏要回避呢?”


    琥珀色的眸子猛然一颤,傅声握着筷子的手用力攥紧,骨节泛白。


    他垂眸不去看裴野的眼睛,突然道:“说出来,然后像从前被你欺骗一样,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被爱过吗?”


    这一次,裴野没有以往被傅声提起过往时的应激,冷静得可怕。


    “是因为妈妈,对吗。”


    他问。


    傅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羽如落在花枝上的蝶,轻轻颤栗。


    许久,他放下筷子。


    “你不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欺骗过我的人,裴警官,”傅声慢慢说道,“不过你和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我恨她。”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亲口听到傅声说出这句话时,裴野的心还是陡然停跳了一拍。


    “你……恨自己的母亲?”


    他生怕自己吃惊的口吻会刺激到对方,连问话都小心翼翼。傅声没有点头,额角似乎紧了紧,轻启薄唇:


    “我最讨厌被人欺骗,而她恰恰是骗了我最深的人。她认为是我的降生造成她人生的失败,直到死前她才告诉我,自己从来都没有原谅我,她恨自己生下了一个累赘。”


    裴野脸上肌肉微微扭曲,倾身向前想要去抓住傅声搭在桌边的手腕:“不会的!妈妈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小孩,更何况声哥——”


    傅声闭着眼,却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在被捉住手腕的前一秒轻巧地将手抽开,裴野抓了个空。


    “在她心目中,我就是个错误的存在。”他依然阖着眼,缓缓微笑道,“哪怕曾经的我告诉过她无数遍也没有用,都是自取其辱罢了。”


    裴野瞳孔深处愈发漆黑如墨。他喉结滚了滚,忽的沉下声音问:


    “可是爱与被爱是两码事,声哥。”


    傅声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睛,就好像没听到裴野说了什么似的,拿起筷子继续默默吃面。碗里的热气浮上来,将青年眼底熏染上湿漉漉的水雾。


    裴野咬了咬牙。


    “如果声哥的妈妈真的是商照口中那个优秀的omega特警的话,这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她变成声哥印象中的那个样子。”他说,“除了傅叔叔,妈妈曾经也一定是声哥心中的偶像吧?难道声哥从一开始就不爱妈妈——”


    傅声忽然把筷子重重一放:“对,不爱,不仅不爱,就像恨你一样,甚至比恨你还要十倍地恨她!”


    裴野吓得上身后仰,抬起双手:“好,我知道了,我不问了。”


    他又定下神看了看,傅声呼吸急促,俨然与上次情绪失控的征兆一样,于是裴野干脆站起来:


    “声哥,你慢慢吃,吃完之后洗漱,我去帮你铺床哈!”


    傅声身子细密地发抖,肩颈线条近乎痉挛地紧绷着,连垂在背后的马尾发梢都跟着打颤,一看便是焦虑症控制不住发作,裴野二话不说立刻往卧室方向走去,边走边提高声线安抚:


    “没事的声哥,我这就走啊,你放轻松,我不晃来晃去碍你的眼……”


    很快裴野便躲到卧室给傅声铺床去了,傅声独自坐了一会儿,挨过这段恼羞成怒带来的病症发作,整个人瘫软下来,拿过橙汁灌了几口,把瓶子和碗都推远了,虚脱地伏在桌上,脊背微微起伏着,呼吸越来越弱。


    过了几分钟,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桌上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难受吃不下的话也不用勉强,肚子里有点东西总比没有要好。”


    他听见裴野在说话,而后走远了,过一会儿厨房响起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傅声不知道那碗面条被倒掉没有,他没有抬头去确认,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点懊恼的遗憾。


    他慢慢从臂弯里抬起头,厨房里传来裴野带笑的声音:


    “今天真的是我的幸运日,声哥。你能允许我来别院陪着你,听我说话,让我有了一次重新认识声哥的机会,我真的很开心。这感觉就好像是老天给了我一次好好爱人的机会,或许这就是我从头开始好好滋养爱人的契机。”


    傅声垂着眼帘小小地哼了一声。


    “诡计多端。”


    裴野关掉水龙头,探头:“什么?”


    “我说,明明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为了弥补,根本没有多余的想法,”傅声抬高声线,“结果现在还不是摆明了要得寸进尺?”


    裴野瘪瘪嘴:“声哥,你这话可就冤枉人了,我真的是想用实际行动道歉的,至于其他的……我一在你身边呆着就特高兴,这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啊,你说对不……”


    正在这时,玄关处突然传来三声敲门声,力道很克制。徐怀宇是有进屋的钥匙的,二人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茫然。


    “你叫了人?”傅声问。裴野赶紧摇头,刚要说话,只听外头有人道:


    “请问是傅声警官的住处吗?”


    用词生疏客套,声音也是个陌生的男声,裴野表情立刻冷飕飕地严肃起来,摘下围裙擦了擦手就要过去,傅声也起身,压低嗓音:


    “你干什么。”


    裴野也换成气音,语气急吼吼的:“怀宇他怎么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大晚上的让陌生人说进来就进来?”


    傅声对他毛毛躁躁的样子不为所动,抬手示意他不许过去,裴野停在她身后,十分警觉地盯着门口,两腮的肌肉微微咬紧,下颌绷着,那模样越来越像一只半夜听到走廊里有陌生人脚步而竖起耳朵的大型犬。


    他往客厅走了几步,扬声问道:“是我。您是哪位?”


    门外的人道:“傅警官你好,我是专案组里国安局那边的,开会的时候我帮你复印过文件,你还有印象吗?”


    傅声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周……”


    “对对,我们当时自我介绍过,是我,国安局的老周。”门外的人有点喜出望外,“是这样的,开会那天我帮你拿文件,结果你好像把U盘不小心落在我这里了,我想着今天任务结束之后顺路给你送过来……打扰你休息了吗?”


    傅声刚想说话,裴野突然一个闪身挡在他前面,嘴角抿到快要耷拉下来,眉间快要拧出一个川字。


    “别再和他废话了,我去把他赶走。”他嘶声说。


    傅声被他这样子弄得有点困惑,没搭理他,又继续对门外道:“老周大哥,你可能记错了,那是特警局的保密U盘,不是我的,本来就应该放在局里。也怪我,没有提醒你。”


    门外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声音都变得紧巴巴的:“呃,是这样啊,不怪你不怪你,是我搞错了……”


    裴野更着急了,死盯着傅声的脸,试图让傅声看着自己:“他拿这种老掉牙的借口骗你的呢,声哥!随便编个理由想和你有点私下交集,说不定下一步就是,就是——”


    “傅警官,既然是你们单位的东西,我还是交给你保管吧,等你上班的时候带回去,你说呢?”


    “你看!”裴野声音压低,扬手一指门口,“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傅声抬眼看了裴野几秒,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既然这样,那也不是不可以开门和他说两句话。”他不慌不忙说道。


    “和这种满脑子非分之想的蠢货说什么?亏他还是国安局的,这地方往后真是完了——”


    “裴警官,”傅声别有意味地看着他,“他有非分之想,那你现在又在介意什么,你就没有非分之想吗?”


    裴野表情僵住。门口见傅声一直不回话,又敲敲门唤了一声,傅声看都不看,只盯着裴野漆黑的双眼。


    良久,裴野的气息微微颤抖起来,点点头也跟着无声地咧了咧嘴。


    “对,声哥,我放不下,我既要又要。”他声音沙哑,“我想让你平安幸福,又希望和你在一起,我是个卑劣的人,有我自己的私欲,把你拱手让人这种事我永远都做不到。”


    傅声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裴野。”他说。


    裴野眼底涌起某种暗流般翻滚的浓烈情绪。


    “曾经是。”他一字一顿地说。


    傅声的笑容凝结在了眼角眉梢。


    “我曾经有过,所以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好,他们敢对你有痴心妄想,我就敢把他们活剐了。”


    裴野鼻翼因为激动微微翁张着,深深呼吸,脸颊紧绷的肌肉稍微松弛下来,眉宇间的戾气强压着一点点褪去。他上前半步,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向怔住的青年,在对方耳畔挑起一缕发丝,挽到耳后。


    “声哥,给坏狗一个接受改造的机会,好吗。”


    他看着傅声,目光里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对方吞吃入腹,却又被理性压制,剩下的满是摇尾乞怜似的撒娇。


    傅声气息轻微一挫,移开目光。


    然而没等他回答,裴野最后深望了他一眼,收回手转过身,拿起门口衣架上的外套边走边穿好,换上鞋砰地打开门;借着月光傅声隐约看见外头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对方看见裴野,吓了一大跳:


    “我靠——你谁啊?”


    他看不见裴野的背影,只见青年肩膀抖了抖,低笑出来,长长的胳膊一抬就将对方肩膀搂住,强势地往外一带:


    “这位大哥,跟我来。”


    门再次被关上了。傅声向窗外看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绕过岗亭向门外走去,被勾肩搭背的那个脚步有点踉跄,大概是挣不脱裴野的力道,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傅声看了一会儿,喉咙里不自觉小小地叹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往客厅看去。


    客厅里,一个浅栗色长发的倩影正站在沙发后,琥珀色的大眼睛含着笑,平静地望着他。


    傅声与她对视片刻,有些疲倦地笑起来。


    “妈妈,”他哑声唤道,“他和你一样都骗过我。”


    女人不回答,目光温柔如水,鼓励般凝望着他。


    傅声慢慢向沙发走去。


    “我应该再接纳他吗?”他若有所思地问,“我应该,再接纳你吗?”


    他等了许久,然而直到最后,回应他的始终只有满屋空旷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