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星火燎原 天底下敢逆天而行的人,可不……
“你当我是白痴?”
深巷内的气氛愈发紧张, 沈辞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悠闲自得的脸,“你一个新党从小培养起来的卧底,现在告诉我要反了你自己的人!放着前途大好的富贵生活不过, 偏要走这条险路?!”
裴野似笑非笑:“我要是那种怕事又贪图富贵的人,怎么会大费周章去城管那边处理王阿婆的事。”
“你——”沈辞险些咬了舌头, “你也知道了?”
难怪他一个民主派的议员, 居然也值得城管局卖他个面子, 当时他着急拿到审批并没多想, 原来竟也有裴野推波助澜。
不用想, 王阿婆家的不幸,裴野一定也早就知道了。
见沈辞沉默, 裴野不慌不忙上前一步:
“我知道沈老师您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人,我也不妨和你说句实话,最初我接近您确实有我的私心——当初军部派我哥裴初找上门,想要你帮忙修复的那个系统, 是我用来和组织交换我心上人性命的筹码。”
“可那时他死活都不肯同意,我便想瞒天过海,如果能请你来复原轮渡的程序,再告诉军部这就是我心上人研究的成果, 就能暂时保住他的命。虽然是下下策,但也是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沈辞蹙眉:“这和你对我坦白有什么关系?你大可以继续按你的原计划行事。”
裴野阖了阖眼:“可我太贪心了。”
沈辞顿时摸不着头脑, 怔怔地看着裴野唇角勾起一丝苦笑:
“从前我觉得, 只要我喜欢的人活着就好,可我越来越不甘心他缠绵病榻,不甘心他自断羽翼,不甘心……”
他眸光一黯,“不甘心他恨我怨我, 收回本该属于我们彼此的情意。”
沈辞嘴巴蠕动一下:“所以你就想为你喜欢的人颠覆一个如日中天的政党?”
“为他,也不止为了他,”裴野摇摇头,“这一路走来我看到他们太多的贪婪、暴戾和残忍,和当初的承诺南辕北辙。像鸵鸟一样自我麻痹,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抗争又有什么用?王阿婆还是死了,你我连一条人命都挽救不了,又拿什么去和你的组织抗争!”
裴野忽的轻蔑哂笑:“要不说你们民主派都是愣头青呢。”
沈辞一哽:“裴野!”
“梗着脖子正面对抗当然是以卵击石,比人数比势力,新党最不怕的就是这个。”裴野幽幽道,“他们最怕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想要顶着宪政的名头来一出狸猫换太子,就会格外忌讳别人曝光他们见不得人的心思和背地里的手段。”
一番话出奇地令沈辞冷静下来,他看着裴野,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你能掌握内幕?”
暗巷里剑拔弩张的氛围逐渐消散了。裴野耸了耸肩:
“沈老师,我们都有各自做不到的长处。你在民主派有名望、有感召力,而我有你们想不到的情报,光明正大的事你们做,暗地里的脏活我来干,趁着新党根基不稳,现在就是击垮它最好的时机。”
沈辞狠狠一怔。
“这可是妥妥的豪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那个哥哥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你真想好了……”
裴野无动于衷,对沈辞伸出手,笃定地望着他:
“我只问一句,沈辞,敢不敢陪我下完这盘棋?”
巷口驶过的车灯一晃而过,照亮了一瞬二人的脸。
沈辞目光灼灼地盯着裴野,抿紧了唇,最终郑重地长叹一口气,同样上前一步,缓缓抬手。
二人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
“瞧不起谁呢,”嘴上嫌弃,沈辞的眼底却浮现起笑意来,“天底下敢逆天而行的人可不止你一个,裴警官。”
*
转眼三天过去。
“部里给咱们特警局下达的指示,机密文件,大家传阅一下。”
会议室内,一份份文件摆在开会的众人面前,裴野转着手中的钢笔,刚翻开一页,就听见长桌那头传来卫宏图严肃的声音:
“小案子都先放一放,最近要加强巡逻防范,未来还会配合边防部门搞两次跨省排查,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
“名单上这些都是有被正式通缉的嫌疑人,相关科室回头把人脸识别完善一下,给下级警局发过去……这些人原先都是咱们系统的精英特警,反侦查能力和心理素质都是数一数二的,千万马虎不得。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裴野垂眼看了看,在那一排排名字中一眼扫过去,忽的坐直身体,瞳孔放大。
他打死也不会认错,那上面赫然印着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字——
赵皖江。
“卫局,”有人举手,“这上面怎么还有以前特警局第七组的人啊?不是说他们都在机场爆炸中丧生了吗?”
卫宏图不耐烦道:“怎么,你当我去过爆炸现场,亲眼看见他们的尸体了?上面都说了,最近疑似发现这些人的行踪,你们把嘴闭严实给我好好查就对了,听见没有?”
“可是,这毕竟是咱们警备系统的兄弟……”
“这有你磨磨唧唧的份儿吗?——其他人,还有问题没有?”
卫宏图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点醒了在座的某人。
没有见到尸体。
他恍然想起政变当夜裴初对自己说过的话。
搜查的中部战区士兵也好,新党自己栽培的人也好,没人找到七组人的尸首。就连前任军部部长烧成焦炭的尸体都能被找到,七组人却诡异地人间蒸发,这怎么可能说得过去?
看着白纸黑字上赵皖江三个大字,裴野眯起眼睛,转笔的手指尖一抬,啪地将细长金属握在掌心。
“没有问题。”他随着会议室里其他参会的同事轻轻附和着说。
……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卫宏图走出特警局大楼,正想着拦一辆计程车,忽然听见车喇叭响了三声,转头一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来,裴野正从里面弯腰往外努力探身:
“卫局长,我载您一程吧!”
卫宏图倒也不客气,笑着招招手,从副驾驶上车,关上车门:“一到这个时间,那群混球跟长了飞毛腿似的,车又不好打……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小裴。”
车子平稳起步,裴野笑着看了看副驾驶的卫宏图,说道:“客气了局长,其实我是特意在这等着您的。”
卫宏图系安全带的手一顿:“哦?”
“还没到下班时间您的专车就走了,我听别的同事说最近令郎学校在集训,放学的时间提早了不少,这时间一冲突,司机大哥两头跑不过来。”裴野有些腼腆一笑,腾出一只手挠挠头,“卫局,我一脚油门的事,就是您千万别多心,觉得我私下打听您的私事……”
卫宏图看着小年轻的眼神顿时有些刮目相看般的新奇。
“小裴呀,这话你可就是想得太多了,”中年人呵呵一笑,看着前方的车流,“你这小年轻机灵懂事,是个好苗子。”
卫宏图嘴上没说,这年轻人在特警局被人羡慕嫉妒却不自怨自艾,尤其懂得抱住自己这条大腿,光是这份心机和耐力,就不是别的二十岁出头的毛孩子比得过的。
“我不是警察学院科班出身,本职工作比起其他老大哥已经欠火侯了,要是这些小事还不能做好,就真配不上这么好的锻炼机会了。”
绿灯通行,车子驶过一条十字路口。裴野语气平和,不过分谄媚,言辞却谦卑得恰到好处。
“卫局长,”裴野忽然又说,“这两个月下班,都由我来载您一程吧。令郎集训辛苦,放学之后有车接车送才是要紧。”
卫宏图挑了挑眉,嘴上却推脱一番:“这也太麻烦你了小裴……”
裴野向副驾驶的方向偏了偏头:“您不知道,我也有我的私心呢。能和您这么优秀的前辈同行,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我好随时请教,开个小灶的机会,请您赏脸啊。”
卫宏图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佯装无奈地指指裴野:“好啊,这小子,滑头得很……那我可不客气了,最近这段时间麻烦你兼职我的司机喽,裴野同志。”
三言两语间,车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卫宏图和裴野扯了些家常,不知不觉车就到了卫宏图家楼下,车停稳后他刚解开安全带,忽然看见车前置物箱里放着下午开会时的那份文件,于是好心提醒了一句:
“小裴,这名单你可要背熟了,回去……”
裴野刚挂了档,闻言忽然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卫宏图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裴野这是唱的哪一出,看见裴野开门下车,自己也跟着下来,大步流星走过去:
“小裴,你刚才这是干嘛?”
裴野的表情有些紧张,他眼珠一转看了看车内,示意卫宏图走远一些,这才咽了咽口水道:
“卫局,实在对不起,咱们特警局内部的工作,在车上不方便……”
他给了卫宏图一个为难的眼神,“这车是我哥从军部拨给我的,您……明白吗?”
卫宏图混迹官场,何等人精,一下子领悟过来:“你是那个裴参谋长的亲弟弟,连你他也要监听?”
裴野面露难色:“卫局,我哥心思重,有的时候确实给人感觉不近人情一些……您知道的,现在我们组织根基未稳,等到明年大选之前都是敏感时期……”
卫宏图一声耻笑:“新党在军部闹翻了天我都不管,但是我的地盘还不允许有这种荒唐事发生!”
说着男人大手一挥:“明天我给你一个新区分局的地址,你把车开到交警队那边,就说车出了事故要维修,他们明白怎么做。回头问起来,和你也没关系。”
“卫局,您的好意属下心领了,可是——”
“芝麻大点的事,畏畏缩缩的像什么话,”卫宏图啧了一声,“未来这两个月我也要坐你的车,难不成我也得被他们监听?就这么定了。”
说着卫宏图回身抬腿就走,裴野立正对男人敬了个礼:“是,多谢警督。”
一切看起来都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一场对话,除了卫宏图走得急,没看见侧后方的青年放下手时短暂扬起的嘴角。
*
深夜。
黑色SUV再次出现在君庭豪苑门口。安保队长走上前习惯性想要向司机确认来宾的身份,不想车门先行一步打开,一个颀长身影跨下车。
看见傅声的瞬间,安保队长猛然愣神,而后仿佛想到什么,面色明显变得不安起来,额角甚至隐约渗出些冷汗。
他一时有些忘词,连平常说过无数遍的开场白都卡了壳:
“客人您、您好,请问——”
傅声关上车门,对于安保队长每次见到他时诡异的不自在毫不理会。
“这次见面我已经预约过了,麻烦和你们顾总通报一声。”傅声说。
……
五分钟后,傅声在佣人带领下,来到二楼书房门外。
三声敲门叩响,书房门打开,顾承影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望着傅声,脸上挂着男人那标志性的微笑。
“请进,”他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双手十指交叠,优雅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傅声。”
傅声走进书房,在沙发上坐下。顾承影看着他,脸上满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优越模样,他满意地将傅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唇角微微弯起:
“有空我一定要当面向你们陪参谋长表达谢意,感谢他为了贵党把你这样一个美人送来与我相伴。”
傅声无动于衷地望着他,眼底如古井无波。
顾承影浑然不觉对方眸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意,自顾自地端详着沙发上的人。
傅声今晚穿了件卡其色的短风衣外套和黑色直筒休闲裤,里面一件黑色打底衫,硬挺面料衬得整个人修长白皙,浓长的睫羽稍稍中和了立体的五官带来的冷肃感,多了几分矜贵自持又勾人心魄的美。
顾承影看着看着,再开口时声线都不自觉变得愉快:
“怎么没有把我送你的礼物戴上,是不喜欢吗?”
说着他还把目光投向傅声劲瘦的腰间,推了推眼镜:“你今天晚上这一身,如果配上那条腰链简直再合适不过。”
傅声无言地撇开视线,向四周扫了一圈。
一间普通的豪宅书房,两面墙都做成了整墙的书架,傅声坐的休息区的沙发就在办公桌旁不远,从他的角度能看见顾承影办公桌上的电脑,然而他背对着屏幕,并不能看见上面的内容。
不过即便是开门前的几十分之一秒,特警生活多年的训练赋予傅声的极佳动态视力也让他清楚地看见,在他进门前,顾承影正在电脑上浏览着什么。
到了这一步,顾承影的轻佻早已藏都藏不住,傅声不会往心里去,自然更不想费心思去理会。
他把风衣外套拢了拢,道:“顾总,协议的事我想裴初已经告知过你了。我们先把协议签署了,再谈其他的事吧?”
顾承影也没有被打搅了性质的意思,他看着傅声把协议拿出来,兀自欣赏了面前人一会儿,眼里全是对自己成功掌控一切感到满意的餍足之色。
“没问题。”
他的爽快倒是出乎意料。傅声起身向办公桌走去,把协议递给顾承影:“多谢顾总。”
顾承影拿过协议,看都没看,刷刷签下名字。傅声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而后退回到沙发上坐好。
顾承影把签完的协议放到一边,道:“两个小时之内,竞选资金会打到你们参谋长指定的银行里。”
傅声刚点过头,书房外有人敲门,顾承影说了句进,一个佣人端着托盘推门而入。
托盘上放着两杯水,佣人把一杯放在顾承影办公桌上,另一杯递给傅声。
“先生,请。”
傅声道谢接过,向杯中看了看。按照姓顾的这奢侈的个性,这杯水或许是外面那些什么割韭菜的六十八一瓶的矿泉水,不过如今倒腾到玻璃杯里,也只不过是一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水而已。
佣人离开了,顾承影端起自己那杯:“一路坐车过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说着他举杯冲傅声提了提,傅声于是也把玻璃杯捧起,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顾承影脸上的笑意更甚,也跟着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水杯。
傅声把玻璃杯放回茶几:“顾总平时都在家办公?”
“从前不会,最近极夜的研究有了进展之后我就喜欢在家办公了,”顾承影笑道,“极夜是我接手公司之后拍板的第一个核心业务,要考虑的事很多,公司人多眼杂,妨碍我思考,还是家里心更容易静下来一些。”
傅声没再多问,话锋一转:
“敢问顾总想要我怎么履行你的‘条件’?”
顾承影起身:“别把话说得这么冷冰冰嘛。这样,我父亲刚好有点事让我给他回电,你在这稍等一会儿,回来之后我们再慢慢聊。”
傅声点头表示没有异议。待顾承影离去,听见门外脚步声渐远,傅声这才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向办公桌走去。
今晚的顾承影太不对劲了。明明之前千方百计想要自己松口答应,可人真如他所愿来到家里,顾承影反而再没有一开始争分夺秒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了。
他究竟需要傅声为他带来什么?
还是说,只要傅声能够出现在君庭豪苑,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达成了他所要的某种条件?
傅声眉头微蹙,绕到办公桌前坐下,把刚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唤醒。
屏幕由黑转白,一个页面映入眼帘,密密麻麻写满黑色文字的亮白方块倒映在青年眼中。
傅声看了几秒,忽的心头一颤,倒吸了口气:
“这居然是……唔!”
一股剧烈的绞痛从泵跳的心脏炸开,脑内神经激烈地突突刺痛,傅声闷哼出声,全身一震,猛地弯下腰,整个人脱力地从座椅上滑下来跌倒地面,身体抽搐着几乎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顷刻之间傅声已浑身大汗淋漓,他艰难喘息着抬起头,只觉得脊椎上压着千斤重担,四肢百骸都被某种力量扭曲,他几乎痛不欲生,却连一丝声音都挤不出,嗬嗬地喘着气:
“顾……承影……”
五感愈发模糊,血液高速冲击的过载导致耳畔嗡嗡作响,可恍惚间傅声还是听见门口传来清脆的“咔哒”一声。
“把门锁好,”他听见一个熟悉的低沉男声吩咐道,“哪怕里面的人死了,没到一个小时也绝不准开门。”
“是,先生……”
门外的男人轻笑,说了句什么,而后走开了。
书房的地板冰冷坚硬,傅声匍匐在地,感觉骨头都被硌得咯吱作响,他咬紧牙关忍住晕眩感翻了个身,靠着沙发坐起来,在意识沉沦的边缘强撑着不肯让愈发沉重的眼皮阖上,却仍然控制不住一点点向黑暗深处跌落。
终于,青年挣扎着微微扭动两下,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62章 宝剑犹腥 你正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件无价……
一小时后, 书房的门缓缓推开。
顾承影信步走进屋内,向地板上看去。
这一个小时里,书房曾经传出过很多响动, 有由激烈到微弱的撞门声,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 甚至还有一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喘息与呜咽。
然而最终, 所有声音都归为虚无。
顾承影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傅声。后者浑身湿透, 风衣外套早就脱了下来, 揉皱成一团掉在脚边, 想来是痛到不能自已时把衣服抱在怀里拼命撕扯导致的。
他走上前,在傅声面前蹲下身。
青年睁着眼睛, 俨然醒着,可眼睛却眨都不眨一下,瞳孔涣散地张着,睫羽淋过水一般湿润。他表情呆滞地靠在沙发角落, 马尾松散凌乱,平直的肩线奄奄一息地起伏着,苍白的颈间覆着一层亮晶晶的汗。
顾承影伸手在傅声眼前晃了晃,试着唤道:
“傅声?”
并没有回应。
“能听见我说话么?”顾承影又问, “我要你站起来,办得到吗?”
过了至少半分钟, 就在屋外等候的佣人都以为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产生时, 只见上一秒还在瘫软的青年指尖轻微一动,修长的双腿微微蜷起,竟真的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来,摇晃两下,扶着沙发站好。
顾承影也站起来, 二人近距离面对面。他俯视着傅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喉结滚了滚:
“把手给我。”
傅声没看他的眼睛,视线平平地直视前方,亦或者只是维持着“睁眼”这个动作罢了。然而他极其顺从顾承影指令地抬起右手,纤长白皙的五指伸开,顾承影顺势抓住傅声的手,眯起眼睛:
“……我是谁?”
傅声终于微微仰起脸,可那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痴迷、狂热甚至服从都没有,宛如被剥夺灵魂的躯壳,毫无波澜地回答:
“顾承影……”
顾承影肩膀动了动,低笑起来。
“太好了,傅声,太好了……”
他的手不自觉用力,仿佛快将傅声单薄的手掌攥紧到变形。而后他突然放开手,无视门口慌忙掩盖自己探头探脑的佣人,大声吩咐道:
“立刻把那间屋子收拾干净,我要带他过去。”
“好的顾先生。”
佣人连忙鞠了个躬离去了。顾承影又转过头,兴致盎然地伸出手。男人的手终于如愿以偿地揽在傅声腰后,而这一次青年不再警惕、反抗,只是乖顺地跟着顾承影的力道,机械地随他走出门去。
*
几分钟后,某个昏暗的室内。
顾承影关上门,把灯打开,昏黄灯光照亮了整个空旷的屋室,也照亮了狭窄的铁架床上安静坐着的青年。
男人在门边驻足,似乎极乐于见到傅声这幅虽然两眼空空却难得乖巧的模样。他随手从墙边的一排铁架上取下一副手铐,慢慢走上前。
“来,伸手。”他温柔地道。
傅声于是将双手举到顾承影面前,每执行一次顾承影的命令,男人边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愉悦,他笑了笑,将手铐凑近青年纤细的双腕。
啪!
一声脆响,金属手铐打着旋儿飞起,顾承影瞳孔剧烈紧缩,后退半步伸出手,可没等他抓住半空中的手铐,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其夺过,随即一道干脆的力道狠狠击中男人的腹部!
“唔!”
顾承影失去重心,跌倒在铁架床上,很快那只手熟练地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咔嚓一声,手铐将他的右手和铁床架铐在了一起。
他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单手撑着身体艰难地从床上翻坐起来,扭过头:
“怎么会……?!”
气场身影遮住大半光源,方才还机器人一样毫无自觉、唯命是从的青年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管额发仍然汗湿,喘息也有些急促,可望向他的眼神却一如往常清醒。
顾承影的神色骤然变了。
傅声胸口微微起伏着,抬手将过长的鬓发撩到耳后,喘着气断断续续地笑了。
“顾总好耐性啊,”他哑声道,“为了让鱼上钩,真是舍得下血本,差一点就得逞了。真是可惜。”
顾承影一手被铐住,行动不便,另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腹部往后挪了挪,靠着床架坐稳,脸色也没比看似虚弱的傅声好到哪儿去。男人的西装外套在方才的挣扎中扯开了,衣着皱皱巴巴的,狼狈不堪。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是傅声的对手,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却还是笑了,只不过笑意中多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抗得过那药效,”他嘶哑道,“我亲眼看着你喝下了它……你是怎么做到的?莫非你早就发现了?”
傅声阖了阖眼。
“没错,从你自作聪明带我去顾氏的工厂参观时我就发现不对了,”傅声道,“像你这种极度自信又追求刺激的人,一定很享受那种让我这个‘局外人’无知地看着你表演的感觉吧?”
顾承影面部肌肉一僵。
傅声道:“从见到‘极夜’是无色无味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有所怀疑了。来君庭豪苑之前,我曾经问过裴初,为什么他们会在首都的众多企业家中选择你,也正是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坐实了你在我心中的嫌疑。”
他冷冷地向顾承影看去,唇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顾总,”傅声一字一句道,“其实你和新党——准确来说是和裴初之间早就有了交易,而交易的内容正式有关于‘极夜’,也有关于我,我说的对么?”
片刻的沉默过后,顾承影呵呵地笑起来,边笑边垂下头,低沉的笑声在封闭的暗室内回荡,说不出的阴冷瘆人。
傅声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看着,直到顾承影抬起头来,眼里划过一丝狞厉:
“……傅警官,我对你真是越来越欣赏了。”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极夜’最开始确实是想要研发出来用以治疗精神疾病的,不过后来它的效果越发不可控,就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越来越多的实验数据表明,除了让病人在服药后产生幻觉、被人洗脑而丧失自主意识之外,它没有任何正面作用,只会让人坠入无尽的深渊……”
“一开始我非常失望,可渐渐的我发觉,极夜虽然不能满足治愈病人,可它意外唤醒了我内心深处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某种更加隐秘的需求。”
“我渴望寻找一个实验体来证实对于自己的这种猜测,可是极夜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已经烂掉了,不会有家属同意让病人当顾氏的小白鼠,更何况我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听话的存在,而是一个称我心意,值得让我‘收藏’的珍品……”
傅声蓦地打断了他:
“这个时候,裴初找上了你,对吗?”
“对,新党上台后,那位裴参谋长私下确实找到过我,希望可以借我的‘极夜’一用。”
顾承影闭上眼睛,仿佛陷入回忆。
“他告诉我,他需要一条拴住某个人的枷锁,而据他所知极夜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药物……作为回报,他承诺有一日会让我验收这个人,并且向我保证他一定会是我满意的,最完美的实验品。”
他慢慢睁开眼睛,露出疯狂的笑意。
“这个人就是你,傅声。”他的声音里染上隐隐的痴迷,“从在露台上看见你的一刻我就明白,裴初没有骗我。你果然是完美无缺的,我需要的就是用极夜让一个强大、冷静、理智而美丽的人臣服于我,为我专属。你正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件无价藏品!”
暗室内没有窗户,常年不见阳光让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一丝诡谲的陈腐气味。傅声慢慢皱起眉:
“难怪你豪掷千金也从不手软。”
“这点恐怕你会错意了,”顾承影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抛开即将迎来你这个完美试验品的兴奋和期待,即便是对于你这个存在本身,我也愿意花上一点小钱助助兴。不过……”
他叹了口气:“你不再是我理想的实验品了。”
“傅声,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摆脱极夜的控制的?要知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在书房里给你的可是极夜目前的最终版本,效力强悍无比。”
傅声终于幽幽一笑,抬起左手,将袖口挽起两圈。顾承影顺着他的动作将目光移过去,随即微微怔住了。
就在方才袖口遮掩的地方,傅声的手腕内侧已是一片鲜血淋漓,黑色打底衫的内侧布料上全是干透了的暗红血迹。
傅声并没把这骇人的伤口当一回事,放下手,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
反倒是顾承影先说话了:“……不,即便这样也不可能!极夜不是那种普通的劣质迷药,仅靠这种方法想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男人陷入迷茫的自言自语,傅声则一直冷漠地凝望着他。
半晌。
“顾总的猜测没错,这种逼自己恢复意识的方法只是暂时的。”傅声低声说。
顾承影闻言抬眸。
“只不过有一点顾总到底棋差一着,”傅声垂眸看着他,声音沙哑道,“在别院的那些日子,极夜这药我日日喝、夜夜喝,早已经产生抗药性了。”
话音刚落,顾承影的瞳孔猝然放大!
“什……”
“顾总大概想不到还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吧?”
傅声自嘲地轻柔一笑,“即便是你也清楚频繁、过量服用极夜会带来什么后果,可裴初不在乎。方才在书房我只是喝了一小口,那药效根本不足以让我变成丧失自我的那般程度,在这之前,钻心剔骨、肝肠寸断的疼痛我已经熬过多少个日夜了,一口毒药又算得了什么。”
顾承影看向傅声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的错愕:
“裴初居然强制让你每天服用极夜……你就不怕自己有一天精神错乱而死?”
灯光下傅声的脸色毫无血色的惨白,他垂下眼睫,莞尔一笑。
顾承影愣了愣。不知是不是刚服过极夜的缘故,傅声彻底放松下来时的神态里已经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迷离涣散,有种平静的疯感。
“无所谓,我不怕死。”傅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双长腿交叠,“顾总,倒是你,现在应该担心一下自己公司会不会被起诉到破产的问题了。”
顾承影脸上的惊愕慢慢褪去,恢复一贯的冷静。
“就凭你一个人,一张嘴,想颠覆顾氏医疗?”男人又变成傅声熟悉的那个自大狂妄的顾承影,“且不说顾氏的法务部不是吃醋的,就算没有他们,你又有何证据指控我?”
傅声八风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慢慢弯起唇角。
“想造谣顾氏医疗当然是妄想,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证据呢,顾总?”他轻声反问。
顾承影笑意略微凝固,刚要说话,看见傅声把手伸进打底衫领口,指尖轻轻一勾,一条细项链紧贴着颈间瓷白的皮肤从领口滑出,上面坠着的某个小小金属块掉下来,吸引了顾承影的注意。
当他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顾承影的笑容顿时被抽干了。
傅声把项链上的u盘拎起来晃了晃:
“你不敢把极夜的核心数据放在公司,可在面对你最满意的实验品时,你还是实在忍不住想炫耀一番自己的成绩,是吗?很不幸,顾总,即便在你以为我被极夜折磨的死去活来的那一个小时,也足够我把该拷贝的东西拿到手了。”
顾承影脸上的肌肉扭曲地抽动一下,怒极反笑:
“这不会有任何法律效力的,在法庭上你的u盘只会是无效——”
“你也配和我谈违法吗,顾承影?”傅声放开手,“如今这个世道,想审判一个人根本不需要法律。如果我把u盘交给裴初那个不择手段的混蛋,你猜他会不会想法运作一番,把不合法的变成合法的,搞垮你的顾氏医疗,再借机吞并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别忘了新党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如面具裂开缝隙般,男人脸上沉静的神色逐步崩塌。
“你敢……!”
他喉咙里挤出低哑的警告。傅声稳稳当当地坐着没动:“再说我以前干过违法的事多得数不清,听命于亲军派的那七年,多少缺德的事不想做我也做了。”
顾承影出神一瞬,而后认命似的点头,哈哈笑起来:
“你倒是坦荡……”
笑声在室内传来回音,一阵强烈的疲惫灭顶而过,傅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里颤抖地吐出口气。
和顾承影对峙时怎么说是一回事,实际上那一小口“完全体”的极夜药效确实生猛,他为了不露怯找了把椅子坐下,否则用不了两分钟就会被顾承影发现他双腿打颤、头重脚轻。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光顾着抵御极夜勾起的躯体化症状,没发现顾承影的笑声不知何时慢慢减弱消失。
“你的敏锐真是从不让我失望,傅声。”
傅声不予理会,苍白的眼睑阖拢,刚要稍微放松些,顾承影又道:
“但极夜终究还是拖累了你的判断。你就没发现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你在君庭豪苑从没见过吗?”
心尖倏地紧缩,傅声猛然睁开眼睛想要坐直身子——
哗的一声巨响!
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撕扯耳膜,alpha的信息素味道倾轧了满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傅声的肩膀将人死死钉在座椅里头!
整把椅子都被往后推了好几寸,傅声呃地闷哼,被撞得向后仰头,颈部绷起一道脆弱的弧线。
顾承影的一只手腕上还挂着解开了一半的手铐,他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俯身在傅声耳畔咧嘴低笑:
“这下抓到你了。”
混沌的意识登时从未有过的清醒,傅声肩胛骨被对方握在掌心攥得生疼,顾承影一条腿顶进傅声分开的两腿之间,将他整个人彻底禁锢住,药效最初发作时那百蚁蚀骨的刺痛又占据了身体,傅声挣扎不过,眼睁睁看着顾承影偏过头,在他耳边打湿的一缕鬓发上嗅了嗅:
“你太高估自己单打独斗的能力了,傅声。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对这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想用一副手铐就让我乖乖听命简直是做梦。”
青玉一样洁白的颈侧因失调症而被信息素激出酒醉般的酡红,傅声咬紧牙关:
“从我身上、滚下去……!”
顾承影兴致盎然地将视线下移,目光在青年被一身黑衣包裹的直肩蜂腰的身体线条上一阵流连。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他眼里划过兴奋的光,声音都浑浊了几分,“猜猜这是哪儿?”
胃里生理性地作呕,傅声脸色煞白,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楚,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浮现,顿时令他毛骨悚然。
“这里是……”傅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地下室?”
顾承影泰然自若,甚至对被猜中了答案感到格外高兴。
“我就知道聪明如你会推理出来的。”
顾承影说,“我邀请你来做客的那天,你应该就已经觉察出异样了,但没有我的准许,你永远也发现不了君庭豪苑地下室的存在。”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发抖,轻启双唇:“莫非机关就在——”
“答案一直摆在明面上,傅声,谜底从来都很简单。”
顾承影手上用力,傅声承受不住地蓦然挺腰,脑后的马尾长发也从椅背后垂落下来,与它的主人一样岌岌可危地战栗。
“电梯的按钮上一个再简易不过的指纹识别,就可以让电梯通往真正的地下三层——所有登上电梯的人里只有我,可以操控它直达最深处。”
顾承影死盯着傅声泛红的双眸,而后微笑:
“如果你和君庭豪苑的所有佣人、保安一样走步梯下楼,地下室早就败露了。不过当时你求证心切,注定了不会选择这条看起来更费时的路。”
傅声紧闭双眼不肯去看顾承影的脸,却架不住对方的气息愈发靠近。
他齿关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
“我不能吗?”顾承影表情夸张道,“至少今晚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时间名正言顺地归属于我。傅声,看看你自己现在满头大汗的样子,应该是药效第二次发作了吧?”
仿佛一声令下,傅声头痛欲裂,太阳穴鼓鼓跳动,他□□起来,睫羽振翅之蝶般颤抖。顾承影得意地挑眉一笑:
“我很喜欢棋逢对手的较量,不得不说,你和那个年轻的裴警官倒是都让我有过这种感觉。你不是唯一一个发觉这里可能有地下室的人,但那位裴警官还不如你,他对于这个疑问只是浅尝辄止,充其量只是个没见识的愣头青。”
他说着,松开扳着傅声一边肩胛骨的手,慢慢向傅声紧绷的下颌探去。
顾承影低眉笑道:“药量不够不要紧,我有的是极夜。傅声,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慢慢调教……”
砰——轰!!
一声巨响,随后地动山摇!
坐与跪在椅子上的两人皆是一震,顾承影下意识后撤回去,脸上闪过掩饰不住的惊慌:
“什么动静——”
高大的alpha撤开的刹那,空气与光源重新暴露,傅声像窒息之人露出水面猛喘了口气,身子还虚软着,却听见一个盛怒的男声从二人头顶上方传来:
“首都特警局——滚开!”
傅声的瞳孔猝然紧缩。
“怎么会,”他下意识轻念出声,“是他……?”
又是一阵骇然的震颤,结实的天花板震下一层细密的浮土,顾承影显然也懵了,仓促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根小臂长的电击棍,走到另一面墙边,把手掌放上一个识别器。一个显示屏慢慢弹出来,过了两秒,实时画面传来。
屏幕从中央切割成两份,一半室内一半室外,本该只有路灯照亮的漆黑室外此刻灯火通明——准确来说是十几量特警用车,车前大灯齐刷刷打到最亮,刺目的灯光如无数道亮出的剑,将君庭豪苑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是一道猛击传来,这次那震源似乎不再从遥远的地面,而是从更加迫近的某处钻出。顾承影眉目紧张地皱紧,死死盯着另一半地下室门外的画面,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他霎时眉心重重一跳。
画面中的人正一手提着个小半人高的机械走来,顾承影认出那是联邦警方新式的室内爆破拆除装置,只要操作得当,配上少量炸药就可以将天花板或地面破出一个深坑,刚刚的动静十有八九就是从这装置上发出来的。
画面中人走到地下室门口,对方尚未察觉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更不知道此时他与顾承影之间的物理距离只剩下两米不到。地下室使用这种爆破装置会导致承重墙坍塌,那人显然也知道,于是他把装置丢掉,几十斤的金属掉在地上,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
门外的人鹤背蜂腰,精瘦结实的高大身躯撑起一身利落的黑色警服,只见他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戴在左手上,右手扶了扶警帽帽檐,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看清对方容貌的一刻,即便早已知晓结果,顾承影心里亦是一阵心惊胆战。对方浓黑锋利的眉眼让他联想到那位裴参谋长,他们面目相似,可眼前人却无端地让他感到更加深邃、狠决,不似年长者的阴冷,反而更具神挡杀神般的冷冽煞气。
“只剩下这里了。”
裴野的声音透过监视器更加清晰地传来。
青年转了一圈,停下来,稍微仰起头,阴影下黧黑的双眸如狼王锁定猎物,一瞬不瞬地直视画面,那眼神仿佛可以穿透摄像头与屏幕,淬毒利箭般向顾承影射来。
“给你五分钟送他出来,”裴野一字一顿,“否则等我进去的时候,你除了死,别无他路。”
第63章 他山攻错 你训过犬吗,傅先生?……
“裴野……”
顾承影愕然, “你怎么能发现——”
没等他说完,裴野在地下室门外的防护玻璃前来回踱了两步,左臂抬起, 一拳向玻璃中央挥去!
啪的一声骇然巨响,玻璃从正中央裂开无数条蜘蛛网般的裂缝, 顾承影被震得后退半步, 看见裴野甩了甩手, 漫不经心地将指虎上的玻璃碎片甩下来。
“别负隅顽抗了, 顾承影, 这点过家家的防护措施在我眼里根本不堪一击。”
裴野嗤笑,撩开袖口, 在腕表上按了两下。
“五分钟,我要见到人完好无损地自己走出来。”
门口的扩音器里传来顾承影强装镇定的声音:
“裴警官,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严重违反了联邦的——”
裴野抬眸最后望了摄像头一眼。
“倒计时,现在开始。”他懒懒道。
顾承影知道恐吓已经没用了。但他依然没有照裴野说的乖乖放人, 定了定神继续问:
“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确定地下室一定存在?”
然而裴野再也不回答他一个字,重新举起右拳对准皲裂的玻璃,咣的一拳!
噼里啪啦的碎裂传来, 大块玻璃掉在青年脚边摔得粉碎。顾承影手心渗出些冷汗,一把按下切断通话的按钮, 刚想转身, 忽然右手一空,掌心握着的电击棍骤然被抽出!
他喉头一紧,转过身来:“傅——”
黑色电击棍直指顾承影鼻尖,傅声举着电击棍站在他面前,呼吸微喘着, 琥珀色的双眸凛然紧盯着他。
顾承影身体僵住了。
傅声握紧电击棍,向侧方偏了偏头:“坐到椅子上去。”
顾承影镜片后的双眼眸光波动,没有说话,把双手举起,面向傅声后退几步,被傅声拿电击棍指着配合地慢慢走到椅子上坐好。
傅声原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却忽然冷静一笑,道:
“顾总,你这人真是个把刚愎自用四个字写在骨子里的自大狂。”
顾承影眯起眼睛,仍旧不语。
又是砰的一声重击传来,玻璃已经被完全打碎了,如今阻挡裴野的只剩下地下室大门这唯一的一道防线。
傅声置若罔闻,于轰隆隆的回响中静静凝视顾承影的脸,轻启薄唇:
“你含着金汤匙出生,所以瞧不起穷人,只有那些你认为与你同一圈层的人才入得了你的法眼。可也正是你的这种自大蒙蔽了你,让你在面对裴野时漏洞百出。”
“你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调查我?”
“我不知道,”傅声坦然道,“但从你每次谈起他时轻蔑的态度看来,你打心眼里觉得他这种人不配找到你的破绽。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的话就会知道,裴野最擅长神不知鬼不觉的围剿,从你对他不屑一顾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注定要输了。”
“……那又如何,这五分钟足够我杀死你了!”顾承影有点按捺不住,“死人永远不会泄密,否则只要你活着走出去,顾氏就会面临无穷无尽的起诉官司和破产的风险!至于外头的人,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为今晚的鲁莽付出代价——”
傅声大拇指轻轻一扣,按下通电开关。
“你确定你能杀死我?”他挑眉问。
顾承影恶狠狠道:“好好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傅声,你现在的脸色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就算你再怎么身手高超,你至多也只能再顶住极夜三五分钟。”
傅声摇了摇头:“不,我说的是,如果你真的杀了我,过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顾承影微怔。
咚的一声巨响,这次的声音与刚刚击碎玻璃的清脆声响不同,距离更近,震荡波几乎将整个地下室的空气都搅动,顾承影全身肌肉绷紧,却见傅声不紧不慢,神情放松道:
“新党不会放任你这么胡来的。如果我推测没错的话,裴初当时揣度你的心意,猜测你只是想让我在极夜的作用下委身于你,可他没料到你比看上去更加贪婪,想让我成为只听命于你的行尸走肉。”
“可不管你是打算把我囚禁在此还是想要我的命,裴初都不会听之任之的。我的价值可比顾氏医疗给出的那点资助金多得多,裴初现在手握军部大权,顾氏医疗甚至整个集团的死活不过是他们一纸调查令的事,你敢杀我,他就会叫你身败名裂,倾家荡产。”
顾承影的后背卸了力地塌下来,靠在椅背上。
他复杂地看了傅声一会儿,古怪地低笑出声:“看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血本无归的一次谈判了,是吗?”
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地下室的门上凸起一个恐怖的变形,大约是裴野用刚刚带来的那个装置砸出的坑,按这趋势下去门板根本承受不了几次攻击。
顾承影的脸色难看得可怕,可下一秒,出乎他意料的是,傅声居然当着他的面轻轻把电击棍丢到一边,棍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顾承影皱眉:“你要做什么。”
傅声平静道:“其实也有一种大事化小的解决方式的,顾总。”
到了这一步,傅声忽然又换回之前尊敬的称谓。顾承影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打算置我于死地?”
“我可以替你保守极夜这个商业机密,”傅声清晰地道,“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承影眼睛微微睁大。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什么条件?”
傅声上前,一手撑住椅背,俯身注视着顾承影镜片后的双眼:
“我的条件是——”
轰!
尘土纷飞,大门俨然抵挡不住攻势,松动的门把手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板上。
躁动的回声渐渐消失,傅声直起腰,后退一步,对顾承影眨了眨眼:“成交吗,顾总?”
顾承影张了张嘴,显然还在消化傅声刚刚的话,半晌开口时仍然还有些不理解:
“这个条件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理解……你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傅声眨了眨眼:“顾总不必为我操心。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可不多了,孰轻孰重还希望你权衡清楚。”
顾承影顿了顿,慢慢笑起来。
“我怎么能不接受这种谁都无法拒绝的交易呢,”他意味深长道,“真遗憾过去在商界没有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傅先生,你的本领让我刮目相看——不,应该说你和外面那位裴警官都是会给人惊喜不断的存在。”
傅声不置可否,看着顾承影站起身。后者把皱了的西装外套解开,手伸进内兜,拿出什么东西。
“尽管你一直不愿意说你和这位裴警官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
他把手中叠着的东西展开,是刚才他签好名字的协议。
“我现在看清了,你们二人实则互为对方的底牌。”顾承影忽而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要说是强强联手也不对,毕竟你们显然是各自行动,可这种默契还真叫人惊讶。”
傅声皱眉:“别恶心我了,顾总,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可以信赖和托付的关系。”
顾承影哈地笑出声。
门外的异动始终没有停过,可男人看上去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担忧了。
“是现在不是,还是从来都不是?”
他问。
傅声垂在身侧的指尖一抖。他突然发觉刚刚自己对顾承影说的话此刻也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自己——他实在低估顾承影作为一个商业帝国的执掌者具有的敏锐了。
顾承影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傅声抿紧嘴唇,而后向他走来。
“你训过犬吗,傅先生?”
他也重新用最初的称呼问道。
傅声睫羽动了动,没吭声。顾承影于是自顾自接着道:
“不是所有训犬的人都那么好命,会碰上一条老实巴交的好狗。相反,越是恶犬越需要驯服,犬类生来就有狼冷血冷情的一面,然而它们的命会阴差阳错分出交叉,有的狗肆意生长所以变成了豺狼,也有的被好好喂养训练,驯服成了忠犬。”
“但不管什么犬类都有危险的基因,尤其是那种天生强悍的恶犬,它会不听话,有自己的小心思,可这恰恰证明它是一条聪明的狗,因为在你驯服它的同时,它也在观察选择自己的主人。”
傅声眸光微滞:
“……选择自己的主人?”
顾承影慢慢走到他面前,停下来,傅声抬眼,眸光锁定住顾承影镜片后黑色的眼眸。
“是的,听起来违反常理,可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顾承影捻起那一纸协议,举到傅声面前晃了晃,傅声就要接过,他却一抬指尖将那张纸收回一点,好像自己拿着的是根逗猫棒一样。
“有一种恶犬,它们是天生坏种,可它们也生来比一般的狗聪明强劲百倍。”
顾承影慢悠悠讲述道,“它们不忿于被资质平庸或者心术不正的训犬人驾驭,因而更渴望一个真正强大的灵魂来征服自己,于是最初它们会带着戒备心和审视的态度评判训犬人,与其说是驯服,不如说刚开始更像极了一场棋逢对手的博弈……”
“在这个过程中它会不听话,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但一旦它察觉你的强悍与本心,它就会由衷地被你驯服。这时的它将会成为无可比拟的护卫犬,向你献上忠心。这种效忠不是盲目的,而是被你折服后愿意追随你一生、为你牺牲一切的那种忠诚。”
傅声的呼吸不由自主放缓,要拿回协议的手都放慢了动作。可这一次顾承影主动把那张纸放到傅声手中:
“这种恶犬越是过去扑过你、吠过你甚至咬过你,后来越会拼尽一切地补偿于你,只为证明自己是永不背叛你的一条忠犬。那些蠢得冒泡的‘好狗’的忠心与它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威力更是远不在一个层级。”
“所以发现了吗傅先生,训犬的过程本来就是恶犬与其主互相角力的过程,有时看似你输了,可你赢得了恶犬的心。”
他后退两步,缓缓走到马上就要失守的地下室门口。
“你看,”顾承影冲着晃动的大门歪了歪头,“这条恶犬现在为了你,可是把所有獠牙都亮了出来呢。”
傅声的肩膀绷起一道平直的线。
“我不想要恶犬,更不想要明明付出真心却还要被迫与人勾心斗角,”他低声说,“我要的东西很纯粹,可他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做不到,那我也没必要陪着他耗下去。”
“当真如此吗?”顾承影挑眉,“真不知该说你口是心非还是看不清自己,不过大名鼎鼎的新党‘手术刀’真的有你自己说的那么天真温良吗,‘猫眼’先生?”
傅声瞳孔一震:“你——”
“别这么惊讶,你们那位裴参谋长当初为了讨好我,可没少和我透露过你的秘密,”顾承影笑着,“当初我说过,那是我特意挑选的南国上好的猫眼石,它与你真的很相配。”
傅声面上的震惊很快消失,眼里的光一点点沉下来。
“你知道我和裴野之间的事。”傅声说。
顾承影泰然颔首:“不过知道裴警官与你的过往反而导致了我的误判。我以为他一直都把你当成他在新党一步步往上爬的垫脚石、牺牲品,不过现在看来……”
他觑起眼睛,“新党有这样一号人物,当真是危险而不自知。不过我没有向那位参谋长提醒的义务,毕竟他也对我使了绊子,我总该礼尚往来一下,你说是吗?”
傅声沉默了。顾承影转身就要将快要撑不住的大门打开,这时他忽然听见傅声问:
“你说我口是心非,指的是什么?”
顾承影停下手头的动作:“傅先生,我在医疗行业多年,见过许多疾病之下暴露出人性的丑恶,你知道人类有一种什么样的怪癖吗?”
“人都是恋痛的。人之所以无法成神,就是因为他们总是被感性支配,而不理性的本源就是恋痛。从刚刚你对我提出那个条件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便是你这么耀眼的人,也果真不能免俗。”
傅声眼里的光忽的一散,像是陷入思考,又像是挣扎着想要反驳他:“顾总是觉的你可以通过刚刚我们的交易就可以揣测我的想法?”
“答案藏在题面里。”顾承影回道,“你是视敌人如草芥的新党阎王,杀戮和鲜血滋养了你,这样的人真的会甘于岁月静好、安稳平庸吗?就算有,那也不过是你作为一个强者渴望一个同样势均力敌却能够给予你安慰逃避的桃源乡罢了。”
“你之所以恨他,就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还会被他打动;你越是恨就越在意,其实你最恨的是这个失去理性失去控制的自己,对吗?”
傅声眼神黯了黯,全身肌肉因为抗拒而变得紧张,别过脸去。
顾承影把手搭上门把:
“看起来你坚持不住太久了,也是时候放你出去了。”
“真遗憾我们两个没有缘分,而我的理想恐怕也要被你和裴野毁于一旦了。”顾承影语气莫名地温和起来,“祝你也有和我一样迎来破灭的那一天,傅声。”
说完,他转过身,将反锁的门打开。
光线从门外倾泻进昏暗的地下室,咣当一声,拆除装置被扔在地上,裴野逆着光站在门口,戴着指虎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滚烫的血液一滴滴顺着攥拳的手背掉在脚边的地面。
顾承影就站在门内,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了几绺,本该体面合度的西装外套皱了,领带也被歪斜地扯松,可这幅狼狈落在裴野眼中却被解读出了另一层含义,对方脸上登时染上浓重的阴霾,不顾手上的伤上前就要薅住顾承影的衣领:
“你对他做了什么——”
顾承影后退半步,意味深长地一笑。
“别急,”他说,“你要的人在那呢。”
裴野的手猝然停下,回过头。
逼仄的地下室在持久的震动中早已落下大片积尘,一股空气流通不畅的味道弥漫在四周,门外楼梯上方的光线一道道打下来,照亮了灰尘四散的空气,一排排矗立的铁架,以及站在地下室中央那个青年的身影。
裴野险些连呼吸都忘了,放下手,唤了一句:
“声哥!”
傅声站在原地没动,遥遥地看着裴野的眼睛。他衣着比顾承影整洁,只是面色雪白如纸,浅栗色的长发凌乱,高束的马尾松了,鬓发微微汗湿地贴在清瘦的侧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沉静如水,望向他时甚至丝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裴野只是什么路边的一件死物。
“你没事吧声哥,”裴野不再理会顾承影,转而向傅声走来,“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可他刚走了一步,傅声也迈开脚向裴野的方向走去,只是步子肉眼可见地不稳,骨肉匀停的一双长腿明显在发颤,每走一步都愈发沉重。
裴野这下子不敢动了,眼睁睁看着对方走过来,咽了咽口水:
“声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傅声似乎在看他,眼神却放空得很,他一步步走到裴野身旁,没有停下的意思,裴野听见他颤抖的呼吸,忍不住伸手去扶他。
下一秒,傅声抬起手,啪的一下把什么东西拍到裴野胸前。
裴野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捂住胸口,这才摸到什么东西,他抓住低头一看,又是一阵错愕:
“这是什么……协议?什么时候——”
傅声没有侧身,停下来。
“你哥哥交待我的任务,完成了。”
裴野恍然大悟刷的仰起脸,傅声阖了阖眼,微微垂下头,修长洁白的后颈抵出一段颈椎骨突起的流畅而脆弱的弧度。
“拿着它去交差吧,”傅声语气平稳,可单薄的后背却开始瑟瑟发抖,“我和顾总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裴警官,多虑了……”
他抬脚想要迈过门槛,可忽然间身子一软,整个人抽了骨头般向前倒去!
“声哥!”
裴野一步跨上前将人稳稳接住,两下甩掉指虎,小心地揽住傅声的腰:
“能听见我说话吗?声哥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去医院!”
药效在看见大门打开的一刻就彻底摧垮了一直以来靠意志硬撑的青年,傅声阖着眼帘,昏迷间薄唇仍然无意识抿着,眉头紧蹙,任他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身子软绵绵的任他摆弄。
裴野终于沉不住气,把人一把打横抱起,走之前最后一掀眼皮看了地下室内微笑的男人一眼,转身抱着傅声走上楼梯。
整个君庭豪苑早已被特警局的人控制住了,可看见裴野抱着昏迷的傅声从楼梯口出现时,一楼接应的警察还是愣了神:
“裴警……”
“把那些人都放了,你来开我的车,现在去附属医院。”
裴野抱着人脚下快要生风,怀中人却稳稳当当躺在青年臂弯里,柔顺而富有光泽的马尾长长地垂下来,随着裴野的大步流星轻晃。
“是!”
那警察极有眼力见地跑出去替裴野拉开车门。傅声脸侧过去埋在裴野胸前,叫人看不清面容,只隐约露出半截瘦削清晰的下颌,轻盈精干的身躯弯折出两段尖锐的弧线,裴野一手穿过膝下握着傅声的腿,另一手抱着他的腰,傅声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似乎哪里都可以用一只手攥住。
裴野一秒不敢耽搁,小心翼翼把人抱进车里。车很快发动上路,那警察在驾驶位识趣地把后排隔板升起,裴野让傅声平躺在后座,头枕在自己腿上,傅声的头发已经散开,浅栗色长发柔软垂顺地搭在他大腿上。
其实裴野也清楚他没资格动手动脚,可眼下他顾不得那么多,必须第一时间检查傅声有没有受什么外伤。青年克制着颤抖,伸手在傅声身下从背后蝴蝶骨一直摩挲到腰间,又扳着他的肩把人扶起来摸索脸和小腹。
没有摸到明显的伤口,裴野刚想松了口气,忽然间一股血腥味冲进鼻腔,他抓住傅声的左手,把袖口向上一撸,看见手腕内侧延伸至小臂的血淋淋的暗红色。
裴野脸色一下变得格外铁青,他倾身按下通话按钮:
“急救包给我!”
这会功夫车已经连闯了两个红灯,那警察降下后排隔板,一边开车一边把副驾驶置物箱里面翻出来的急救包反手递给裴野:
“领导,您手上的伤口有点深,不方便的话还是我来——”
话没说完,他透过后视镜无意间望去,却惊讶地止住话头。
裴野的手在打碎玻璃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指骨猩红,手背上全是玻璃碎片划出的大小伤痕,可他三下五除二将急救包单手拆开,翻出绷带和纱布,低头用牙咬断,而后托起傅声的手腕,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
那警察愣住了。裴野来到特警局也有了一小段时日,可不要说他,就是局里所有人恐怕都没见过裴野对谁露出过这样珍重而虔诚的神情。
他很福至心灵地重新升起隔板。裴野压根没注意到前排人的心理活动,专注于给昏迷的傅声处理伤口,等包扎完了,他想把人圈进怀里省得傅声受颠簸,上衣口袋却传来震动。
他没空看来电显示,把手机拿出来按下免提搁在一边:
“谁啊?”
电话里传来一个夹杂着电流的沉厚男声:
“听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去要把天捅出窟窿来了,裴野。”
第64章 鹤别青山 那种咬过主人的狗,我不要。……
是裴初。
自己身边有亲哥的耳报神这事尽在裴野意料之内, 他一点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大方承认道:
“看来你都知道了。”
傅声仍然枕在裴野腿上昏睡着,清秀的眉略微皱起, 睫毛间或簌簌地抖动两下,裴野脱下制服外套盖在傅声身上, 他便无意识抓着裴野的衣服, 裴野怕他受伤的手太用力伤着筋络, 一边说话一边抓过傅声的左手, 扳开手指轻轻揉着青年的掌心。
昏迷中的人咬着唇偏过头, 鬓发凌乱地贴着脸颊。裴野想替他拨开头发,这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上满是血迹, 这才拿过纱布和棉签。这时电话里裴初又道:
“擅闯民宅,还把君庭豪苑砸了个稀巴烂,这些你认不认?”
裴野给自己擦了点碘伏,打了个冷颤, 鼻子里却哼了一声:
“我说我不认了吗?就是当着主席的面,该砸我也还是要砸。”
裴初语气微微一沉:
“你和顾氏闹翻脸倒是痛快了,组织怎么办?你知道他现在告你一告一个赢吗!”
“他不会的。”裴野突然说。
电话那头裴初噎了一下:“——你凭什么认定他不会?”
裴野给自己缠上绷带,一边垂眸看了眼昏睡的傅声。良久, 他缠着绷带的手掌轻轻覆住傅声的脸颊摸了摸,指尖轻柔地撩开青年脸侧的发丝。
“他就是不会。”
“万一——”
“没有万一, ”裴野道, “就算有,就让组织把我交上去,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不过顾承影不会这么做的。”
电话另一边,裴初沉默下来,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套强盗逻辑说服了。
反倒是裴野瞟了一眼手机屏幕:
“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请问我们足智多谋料事如神的裴参谋长, 当初安排猫眼协同我完成任务的时候,有料到他会有这一天吗?”
裴初懒洋洋道:“这倒确实没有,就你这种头脑简单的不可控因素,神仙来了也难测——”
“我说的是,猫眼会被顾承影看中,要求共度一夜这件事。”裴野冷冷道。
裴初顿住了。车内只剩下发动机传来的轰鸣,傅声清瘦的身体随着颠簸轻微晃动,裴野一手揽着他的腰,垂落的发梢划过青年手腕,拂起一阵痒意。
裴野垂着头,额发遮住浓黑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电话里裴初终于轻轻吸了口气:
“总要给姓顾的一点见面礼聊表诚意嘛。他这种锦衣玉食的富家子,什么样奢华的东西没享受过,非要说的话也只有猫眼这种姿色上乘、又和一般omega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家伙能让他有点新鲜感。”
裴野抬起头,眼底凛然闪过一丝怨怼:
“决战前你答应过我可以不找七组人秋后算账,可结果你是怎么做的?现在对猫眼又是这样,你明知道这样做等于把他往火坑里推!”
“我有什么必要为他这个omega的贞操负责?”
“我说的不是什么狗屁贞操的问题!你他.妈怎么会说出这么封建的话?!”裴野咬牙切齿道,“放过猫眼有那么难吗?他都已经投诚了,你防着他还不够,非得迫害他到死才满意吗?如果猫眼因为顾承影对他做了什么,精神不稳定而自杀了,你敢说这不算是你间接害死了他?!”
裴初不以为然道:“有价值的贡献价值,没有价值的人,唯一值得献上的就是命。”
“猫眼怎么没有——”
“轮渡的程序他一天不肯松口答应恢复,在我这他就一天没什么价值可言。”裴初傲慢道。
裴野一怔:“你还在惦记那个什么轮渡的事?”
“你对这个系统的威力一无所知,”裴初不屑地说道,“蛛网只是一种事后的威慑手段,而轮渡的价值在于它可以实时监控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只要你想,联邦的军火库、电网和资料库在你面前形同虚设,银行里的金钱也不再是钱,只是一个数字罢了。”
这次轮到裴野沉默了。裴初继续道:
“不妨告诉你,这个任务本身就是对猫眼死活不在轮渡问题上妥协的惩罚,当然,我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拿到顾氏的竞选资金,你我兄弟二人都会受到嘉奖,当初我许诺给猫眼的条件也会如约兑现。”
“别在意一个根本不可能被组织当成自己人的家伙的死活了,裴野。我对他能保留契约精神已经是看在他才干出众的面子上给了他应有的尊重,换作其他人,你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一阵压抑的死寂。
夜幕深沉,车窗外无数路灯晃过,与市区楼宇的光亮连成一片地上的星河。
裴野重重吁了口气,拿起手机。
“轮渡的事,也由我来想办法。”
他说。
电话里,裴初满意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裴野,”他轻蔑道,“从小到大,发现你的软肋都很容易。你觉得猫眼需要你这种假惺惺的愧疚吗?”
裴野忍无可忍,挂断电话。
车内终于安静了。裴野把手机烦躁地扔到一边,肩膀起伏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他低下头想查看一下傅声的状态,突然感觉腿上有什么动了动,傅声眼皮紧了紧,轻哼了一声,费力地睁开眼睛。
裴野呼吸都放缓了,生怕自己喘气儿太用力把人吹冻着了似的,又想到什么,慌忙一把抽回握着傅声的手。
傅声迷迷糊糊的,脸色十分苍白,红软舌尖下意识伸出一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在哪……”
他嗓音沙哑,问道。
裴野小心地替他撩开过长的额发,为傅声拭去汗珠:“声哥,我们现在在去医院的车上。”
傅声琥珀色的眼珠艰难转动,视线锁定在裴野为自己擦汗的那只过着绷带的手上。裴野温柔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关切地问:
“哪里不舒服吗?难受就和我说,啊。”
傅声阖了阖眼,把头偏向一边。他感觉到自己正枕在裴野腿上,青年肌肉结实的大腿垫在脑后,并不是那么舒服,可他真的很累,脑子里像掉了一只马蜂窝,浑身酸软无力,连拒绝与他接触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没看裴野,裴野却自打他醒了之后就一直认真地看着他,再也没把注意力分给其他东西分毫。
裴野另一只手小心地搭上傅声的腰,将人往怀里搂紧了些。从前傅声就是宽肩窄腰,就算称不上有肌肉也是轻盈精干的体型,可如今这一截腰肢摸上去手感细软得不像话,仿佛隔着一层皮肉就能摸到凹陷的腹腔内的器官,胯骨清晰而突出。
裴野喉结滚了滚:“声哥,顾承影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要是真的没动你,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绝不会放过这个王八蛋……”
傅声胳膊动了动,发现受伤的手腕已经被包扎好了。他闭着眼,摸索着抓住身上那件外套,忽然绷紧了脖颈细细地喘了口气。
裴野立刻止住话头:“怎、怎么了声哥?是不是我声音太大吵着你了?那你先睡觉,等你好点了我们再说……”
傅声意识有点混沌,把宽大的外套拥在怀里,身体冷得打摆子似的发起抖来。
裴野反应过来,探身就要让前排开车的警察打开空调,忽然听见傅声咳了咳,皱眉道:
“别动……”
他的话比木头人游戏里的指令还管用,裴野立刻坐直身体不动了,恨不得变成一个天鹅绒枕头供傅声舒舒服服靠着。
傅声把脸转向裴野身体那一侧,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再次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的刹那,裴野心尖拂过羽毛般一阵轻痒。
傅声虚弱却平静地抬起眼皮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君庭豪苑的……”
青年浅栗色的长发凌乱地散着,于是裴野伸出手,在傅声侧过脸时露出的脑后轻轻抚摸着,像给猫咪顺毛一样给他做着按摩。
裴野说:“第一次去君庭豪苑时,我就发现姓顾的这套别墅不大对劲。后来我用了一点……组织里的关系,打听到君庭豪苑过去曾经违规改建过,时间就在极夜研发开始后不久,不过最后都被顾承影拿钱压了下来。”
“我怕这事情传来传去有纰漏,干脆自己去找了那工程队的负责人一趟,他倒也配合,很快就把地下室的事儿全都招了——我是说全都告诉了我……”
不用想也知道裴野亲自去找工程队负责人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傅声对裴家两兄弟的秉性太过了解,有些阴狠果决是刻在他们基因里的,那工程队老板定然也吃了些苦头。
可傅声只是没料到,对他说的做的都够绝了,裴野还是一如既往地奋不顾身。
车子逐渐驶入市中心,霓虹灯光在傅声脸上打下迷炫的光影。或许是裴野的手法确实舒服,傅声忍不住眯起眼睛:
“今天晚上这样大动干戈,也是你自己的主意……?”
裴野不在意地笑笑:
“这才哪到哪。顾承影也好,政治献金也好,与你的命比起来都不重要,声哥。当时我满脑子都在想,如果我来晚了,顾承影会不会对你做更出格的事——”
他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面上闪过心有余悸的神色。
傅声唇角逐渐抿紧。
“他动不了我,”他低声道,“即便你不来,我也不会……”
傅声张着嘴卡了一下,不说话了。
谢谢两个字他不愿意讲,可昧着良心的话他同样说不出口。如果不是裴野执着地认为顾承影一定会对他造成威胁,恐怕今晚他早已彻底沦为了极夜的奴隶。
谁知裴野并不在乎,反而配合地点点头。
“声哥说得对,”裴野在傅声僵住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我知道声哥很厉害,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我来不是为了邀功,为的是我自己的心。”
“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原谅不原谅是你的事,放不放手是我的事,即使这是你对我降下的惩罚,我也愿意承受。”
一番话分辨不出是否情真意切,傅声想自己或许是真的被极夜灌坏了脑子,居然觉得裴野看着自己的眸光里似乎当真有几分热忱的真心。
比这个念头更疯狂的是,地下室里顾承影的那些话,居然在这时不合时宜地重新涌入脑海。
傅声睫羽微抬,一点点举起缠着绷带的左手,裴野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做,想去握住傅声的手示意自己可以替他效劳,可傅声手背轻轻一拂,就势将裴野的手拨开。
裴野一时顿住。傅声躺在他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野困惑的脸,把手伸到裴野脸旁,轻轻捏住裴野的下巴。
青年的脊椎霎时从第一节嘎吱嘎吱僵硬到了尾椎骨。
他目瞪口呆,不受控制地张开嘴,看着傅声就这样用食指和拇指掐住自己的下巴,上下左右来回扳动,他冰封的身体这才化了冻,跟着傅声的力道配合地转头。
傅声面无波澜地凝望着他,好像在挑选打量一件商品,而裴野的脸就是这个陌生的“物品”似的。他一边以一种科学家的严谨态度仔仔细细地审视裴野的脸,一边若有所思地蹙眉。
有那么一瞬间,裴野甚至以为傅声是抑郁症或者什么他不知道的病发作了。被新党的“治疗”刺激出基因病后,傅声有时会流露出一些常人不会有的神情,有种与世隔绝似的旁若无人感。
然而此刻傅声看起来清醒极了。他捏住裴野的两根手指指腹并不算柔软,有一层常年训练磨出的薄茧,指节白皙、修长,微凉的温度顺着下巴滑到青年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惹得裴野的喉结开始难耐地来回滑动。
他扳着裴野的脸从各个角度看了两三遍,好像在对这张立体到有点混血感的帅脸做了些什么分析,终于,他在裴野一头雾水到准备发问前有所感悟似的呢喃出声:
“果真像一条恶犬……”
裴野:“啊?声哥你说什么?”
傅声眸光动了动,垂下眼帘。
“我说你是条坏狗。”他嘴巴几乎没怎么动,道。
说完他就要放开手,却不想裴野反而笑了,握住傅声手背,偏过头在傅声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倒还真有点大型犬拱来拱去求主人摸摸的意思。
“嗯,的确是条坏狗。”裴野低笑起来,“坏狗这个词听起来还蛮不错。只要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就还不算太糟糕。”
傅声怔忪了一瞬。裴野握着他的手腕将傅声的手放下,笑意中却平白多了些苦涩味道。
“坏狗还能再拥有接纳他的家吗,声哥?”
他柔声问。
傅声回答不出来。他鼻翼微微瓮动,过了很久才几乎用气音嘶哑道:
“那种咬过主人的狗,我不要。”
裴野的笑意慢慢凝结在脸上。
车后排只剩下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半晌,青年闭上眼转过头去,故作轻松地接道:“是啊,先背叛过主人的狗,就不配再被接纳。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都叫我忘了……”
傅声把外套搂紧,呼吸重了几分。每深吸口气,青年细长锁骨间的颈窝都会微微凹陷下一小块,喉结小幅滚动。他抿唇兀自缓了一会儿,忽的又动了动,感觉到一块不属于人类的硬块。
裴野注意到他皱眉,忙把手伸进制服裤子的兜里:“抱歉,硌着你了吧声哥?”
他把东西掏出来就要往背后藏,傅声半阖着眼,却不妨碍他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那东西。
傅声登时愣住了。
“你……”
有一瞬间他忘记了呼吸,费力地仰起头想和裴野对视,可对方却心虚地不敢看他。傅声咬了咬牙:
“拿出来。”
裴野无奈,只好把手拿到前面,松开五指。
是那天在河边,傅声亲手丢掉的裴野的旧手机。
傅声眼里闪过惊诧:“你把它找回来了?”
裴野嗯了一声,按了一下,手机屏幕变亮。傅声发现屏幕和当初那个老旧的不满划痕的屏幕不一样了,大概是掉在河里后摔碎所以换了块新的。
锁屏画面亮起来,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温和的笑靥映入眼帘。
傅声彻底愣住了。
裴野垂眼:“那晚我潜到水底几十次都找不到,我不死心,跑去河对岸找到一个河防的大爷借了条船,整整搜了一晚上……好在水位低,河水也够清,最后发现手机卡在一块石头缝里。”
“我找人修过,师傅说内存损坏的很严重,文件和情报都保不住了,我让他把其他东西都删掉,只留下这一张照片。现在它什么都做不了,不能接打电话,收发短信,正好专门用来存放声哥十八岁的模样。”
傅声不解地看着他,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裴野绑着绷带的手挠挠头发,样子颇为滑稽:
“那张照片是我七年来最满意的作品。不是为了交差和任务,而是因为这张照片里的声哥快乐,鲜活,无忧无虑……我看见这张照片,就能想起来十三岁的自己的那种心境,还有声哥温柔可亲的样子。”
汽车后排座位想容纳两个一坐一躺的男人其实有点逼仄,前排为了尽快赶往医院开得又急又猛,车子忽的又上下一阵颠簸,傅声被震得忍不住小小地闷哼,裴野却有心灵感应似的一把将人搂紧,傅声下意识侧过身子来,修长双腿微微蜷起。
无论从哪个角度,此刻的他看起来都好像是依偎地伏在裴野腿上一般。
裴野左手绷带上已经开始渗出些星点的血迹。似乎是怕血弄脏了傅声的脸和头发,他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用那只手触碰傅声,唯有温柔的目光眷恋地扫过傅声清俊的面庞。
“其实我知道,即使留着这张照片,一切也都不会回来了。”
裴野磁性的声音响起。
傅声一时哑然。他听见裴野勉强笑道:
“即使我想和你从头来、慢慢来,我们之间也回不到最初了。声哥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宠着我,惯着我,心疼我,因为我是害得七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白眼狼,是让傅叔叔至今下落不明的罪人,这么多人命横在你我之间,我们永远也跨不过这道坎了。”
他笑着,尾音却染上颤抖的哽咽。
“哪怕我一辈子不放开你,我们也再没有什么未来了。我说得对吗,声哥?”
傅声浑身的骨架须臾间陷入失重般的松弛里。然而那并非放松,当他卸去浑身紧张的力,等着他的却是一阵轩然的波涛,大浪迎头盖过他的脸,将他吞没,卷进无底的深海,纷涌的情绪吞噬了他,又将所有沉重隐秘的心事拍击在沙滩上,化作齑粉吹散为虚无。
或许是极夜迟来的药效吧,他昏昏沉沉地想着。
可一款剥夺人情感官能的毒药,为什么会让人感到悲伤呢?
傅声歪过头,单薄的眼帘阖拢,有一瞬间那苍白的眼尾似乎泛起一片浅淡的红,可他很快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也遮住那抹颜色。
“未来这种事,下辈子再说吧。”他轻声说。
*
天亮后,中央战区医院。
混乱的一夜过去,傅声只在病房里睡了四五个小时,便被医院走廊外的动静吵醒。
他睁开眼,右手手背上的针头已经在他睡着时被撤走了,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觉。
软枕平抚了后颈的酸软,傅声轻出了口气,躺在床上转过头。
一个顶着浓密黑发的毛茸茸脑袋出现在床边,傅声反应了一下,隐约记起自己后来似乎是在车上又睡着了,迷糊中还有被裴野抱进医院、半夜醒来口渴时被人伺候着坐起来喝了口水又昏睡过去的零星记忆。
他试着把手抽出来,却发现裴野虽然趴在床边,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却还握着傅声的手。
这样看来,裴野大概是在守着自己直至拔针后才撑不住在床边睡着了的。
尘封的光阴于回忆里忽闪,七年前那个在病床边哭肿了眼睛,哀求着自己不要死的少年的模样在傅声眼底闪过,与眼前的场景逐渐重叠。
傅声垂着眼帘看看裴野受伤的左手,放弃了挣扎,把头转到另一边。
只可惜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推开的房门打破:
“猫眼?”
傅声抬眸,与此同时裴野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咋啦声哥——我靠!”
他一个激灵,松开握着傅声的手,刺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裴初?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初站定在门口,眯起眼睛。
这诡异的堪比教导主任抓高中生早恋的场景让傅声一阵头疼,裴野帮忙把傅声床头摇起来让他靠坐好,这才不放心地往后站了站,皮笑肉不笑道:
“消息真够灵通。”
裴初看也不看自己老弟,盯着傅声颇为阴冷地一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少说两句。”
裴野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裴初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傅声——面对他这个手下败将时裴初总会时不时流露出这份高人一等的态度:
“顾承影签下协议了?”
傅声淡然道:“对。”
“他就这么早早放你出来了?没对你做什么?”
“这种事没必要透露给你吧,信鸽。”
“别误会,我对你的私事毫无兴趣,”裴初说,“我只是好奇,他大费周章获得你的首肯,又把你随便放了,会不会是因为你们两个背后达成了什么别的协议?”
傅声侧目,果不其然,裴野听见这话后也情不自禁望向他。
他收回视线,冷漠道:“你可以自己去问那位顾总。我无可奉告。”
裴初有些不悦地冷笑:“不急,总有一天我会搞清楚的。”
一旁裴野瘪嘴:“行了吧裴参谋长,钱也给你搞来了,还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我们俩都熬了个大夜,麻烦你人道一点,让大家休息两天行不行?”
“行啊,正好主席在找我,既然你们都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裴初说。其余二人对他这么轻易就“放过”了的态度反而有点不适应,傅声皱眉:
“信鸽,当初我们说好的事,你要说到做到。”
“组织的表彰会不日就会召开,你只管等通知就好了。”
裴初懒懒回道。裴野那头松了口气,一副殷勤地要去帮他开门的样子,实则变相赶人,可走到门口,裴初的通讯员拿着一个杯子进来了,二人在门口碰面,裴野都愣了一下。
裴初示意他让开,接过杯子走到病床前,伸出手。
傅声看着那杯透明似水的液体,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一紧。
“别院说你习惯早上醒来服药,特意托我的通讯员给你带来。”裴初唇角扬起,“趁早喝了吧,猫眼。”
傅声表情不变,眼神却划过复杂的光。
他的目光从杯口上移,停留在裴初的脸上。
有那么一刻傅声几乎想要为裴初的这招阳谋拍手称赞,过去七年他们没少这样明争暗斗过,各自都曾占据上风,他一度认为自己只是输在裴野这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上,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接与不接都是输,与其说裴初不在乎答案,不如说他一直都笃定自己稳赚不赔。
无视门口裴野觉出异常的目光,傅声接过杯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两下,而后放下水杯,慢慢吐了口气。
“没想到新党对内一向都这么好,真让我意外。”傅声边说边把空了的杯底展示给裴初看。
裴初笑意更深,顺势拿回杯子,最后看了傅声一眼,转身离开。待人走了,裴野回到床边:
“声哥你饿不饿?我去买点你爱吃的——”
也就几秒的功夫,傅声的脸色已经白得可怕。止不住打颤的手悄悄放回被子里,傅声转身躺下,瘦削的肩头瑟瑟发抖。
他喉咙哽了哽,不理会背对着的青年担忧的询问,被子里的手悄悄覆住胸前,抓紧单薄的衣服。
“这不需要你,”他疲惫地哑声道,“我累了,烦请裴警官别再打扰我休息,赶快走吧。”
第65章 阑风长雨 我要你去死,你做得到吗?……
两天后, 首都揽月坊。
新党上台后的首次内部表彰酒会已经临近尾声。场地内的人大多已经离席,开始互相敬酒攀谈。
裴初胸前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金色麦穗勋章,端着酒杯走到窗边:
“怎么不去和几位组织准备送进参议院的候补议员敬酒?”
裴野转过身。青年一身笔挺的黑色暗条纹西装, 衬得眉眼更加浓黑深沉。
裴初注意到,弟弟的胸前只有口袋里露出一角的口袋巾, 方才主席亲自授予他的银色麦穗勋章不见了。
“勋章呢?”裴初问。
裴野双手插兜, 耸耸肩:“下台之后就收起来了。”
裴初翻了个白眼:“没出息。”
青年想说这勋章自己过去在某人的书柜里见过不下十个, 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话说你知不知道, 咱们现在的勋章样式基本上是照搬过去亲军派设计师的手笔?”
裴初反问:“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你不觉得膈应人吗?”
裴野实打实被亲哥的不要脸无语到。裴初权当没听见, 对他使了个眼色:“行了,先说正事。你不是说猫眼愿意配合你提供一些蛛网的情报吗, 整理得怎么样了?”
裴野这才慢吞吞地活动了一下脖颈:“文档我已经整理出来了……”
“明天记得发给我,”裴初命令道,“往后也要继续从他嘴里套情报,越多越好, 有必要的话你自己也可以验证一下真实性,猫眼这家伙心眼多得很,指不定会给我们下什么绊子。”
这个时候倒是用上我们这种称谓了——裴野心里发笑,面上并无异样:“知道了。”
裴初忽然敏锐地看着他:“你没在里面动手脚吧?”
从小到大裴野被诈过太多次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吃饱了撑的啊,动这些东西。”
裴初这才略略收回刚才狐疑的眼神:“也许你突然想把什么之前的情报自己留下来吃独食呢。”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裴野懒洋洋侧过身, 又活动了一下肩膀, “一会儿让猫眼听见这话了,他万一闹脾气不配合我交待情报,谁来撬开他的嘴,你吗?”
“我看你最近演得挺好的嘛,”裴初恶趣味地调侃道, “就差给人家端茶送水了……好好好,当我没说,算你工作态度端正行不行?”
裴野嫌恶地抱着胳膊转过脸去,懒得同他打嘴仗。
会场里始终流淌着高雅的音乐,原本属于新党主席的那个位置空着,方才表彰会上主席只出现了几分钟,为裴家两兄弟颁了奖章后就去楼上房间会客了,他们二人因此也出尽风头。
当然,作为新党克星的“猫眼”是不会在这种时候露面的。裴初给傅声安排的所谓“见面”,也不过是在今晚一切行程结束后在房间给他们三五分钟说话的功夫罢了。
裴初站到他旁边,二人靠着窗台并肩向会场内看去。也许是今晚的殊荣让裴初实在心情大好,他胳膊肘捅了捅裴野的肋下:
“轮渡的事,你有几成把握?”
裴野不胜其烦,看也不看他道:“不知道。”
“我正经问你呢,给个准话。”
“我也正经回答你呢,”裴野说,“这么多年每次我都给你准信,全力以赴,反过来看看你自己呢?说谎话都不打草稿。”
裴初瞥了眼身边人紧绷的侧脸:“吃什么了,火气这么大。问问还有错?”
裴野不语。过了几秒,裴初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在身后窗台上。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决战是主席临时改变作战计划的,猫眼被送去治疗这事也是为了让他乖乖听话,你看他自己不都对组织心悦诚服了吗?非要说的话——”
裴初难得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啧了一声:“顾氏医疗的事,确实有点冒险,但我是百分百有把握不会让猫眼真的送死的……你要真能让他在轮渡的事上松口,往后这种不靠谱的条件我回绝了就是了。”
裴野从倚着的窗台边直起身:“最后信你这老狐狸一次。”
——虽然不信也没什么办法,说到底裴初永远能先发制人,他只能被动。
“我看你是入戏太深,真把猫眼当成宝贝神仙供起来了?”裴初不屑道,“有时候你也得学着硬气点,再者说,猫眼都不在,你在背后这么维护他不是浪费吗?拉拢人心靠的就是表面功夫。”
一句话忽然点醒了心里莫名空落落的青年。裴野四下看看:“猫眼人在哪?”
裴初不以为意:“大概在楼下侯着呢吧。你要干嘛去?”
裴野默默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拿起搭着的风衣和一瓶没开封的橙汁。
“做表面功夫去。”裴野说。
*
揽月坊三楼走廊内,穿着衬衫马甲、手端托盘行动迟缓的一群侍应生中,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像绕开障碍物的猫咪般,灵巧地侧身穿过来回穿梭的诸多人影,向走廊尽头走去。
直至来到通往四楼的楼梯口,傅声停下脚步,见传菜的侍应生都差不多走光了,这才从西装长裤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好的图纸,背身挡住的同时快速将其展开。
那是一幅手绘的揽月坊内外部建筑结构图,其中四楼的几个房间被用单独标记出来,另用一种颜色的记号笔,规划出几种直接和迂回地来到这些房间的方式和路线。
而傅声身前的楼梯,正是这些路线中最近的一条。
青年确认完毕,把图纸揣进兜里,抬眼望着缺乏光线的楼梯上方。虽不及黑洞洞的一片,可此处并非客梯,为了省电墙上的灯长时间关着。
可这却也误打误撞恰好符合傅声的需求。
他阖了阖眼,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伸进另一侧裤兜,摸到什么东西,而后收拢细长的五指将其攥住。
定了定神,傅声再度睁眼,抬脚向第一级台阶上迈去。
“声哥!”
傅声脊背一抖,方才还平静如水的面色登时凝重起来,他一只脚还维持着踩在台阶上的姿势,没有转身,侧过头向后望去。
“还没到主席见你的时间呢声哥,你怎么自己先跑上来了?”
裴野站在他身后,晃了晃手里的橙汁,笑呵呵的,“我给你带了瓶柳橙汁,听别院卫兵说你早上总犯低血糖,睡前喝点甜的可以——声哥?!”
话音未落,傅声已经失去所有耐心,回过头毅然向楼梯上走去。裴野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随手把瓶子放在一边追上去:
“现在主席说不定正在接见什么人,你的身份敏感,抛头露面会有危险的!”
他想去抓住傅声的胳膊,傅声一挥手挣开他,却不料这一下甩得自己重心不稳,脚下一绊,图纸从裤兜里掉出来。裴野下意识瞅了一眼掉在地上展开的图纸,一眼就看明白那是什么,脸色刷的变了:
“声哥你这是要干什——唔!”
砰的一声闷响,青年被推到楼梯侧面的墙上,后脑勺重重磕在墙面!
裴野一阵眼冒金星,想反击却硬生生克制住了原始的冲动,费力地睁开眼,还没等说话,一把寒光凛然的刀刃已经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傅声反手持刀,倾身压在他身上,青年面色瓷白如玉,轻启双唇,露出整齐森白的牙齿:
“我握不了枪,抹了你的脖子还是易如反掌的,裴警官。你敢呼救,我现在就送你见阎王。”
裴野喉结动了动,微微仰起头,感受到那刀刃几乎要楔进自己皮肉里。傅声站在他一级台阶上,二人视线持平,再加上他腿微微曲着,傅声甚至要比他更高一些,琥珀色的眼底满是冷酷的光。
“你要暗杀新党主席?”
他紧张地微微喘着气,问。
傅声脸上划过一丝沸腾的杀意。
“我不介意让你在黄泉路上和他作伴。”
他说。他们的鼻尖不过三十厘米的距离,裴野瞳孔微微放大,漆黑的眼里倒映出傅声的身影,对方只穿着警察的夏季制服,即便将长发梳起马尾,额前和鬓边的刘海仍然垂落下来,显得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更加没有巴掌大。
“就算你上了四楼,走廊里至少有十个便衣,屋内说不定也有军部的士兵,你拿什么近他的身,又怎么全身而退?”
裴野压低嗓音激动道,傅声弯了弯唇,语气温和却又有股残酷的蛊惑:
“我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至于怎么杀他——不妨我先杀了你,裴警官,你可以让你的魂魄在天上看着我是怎么成功的。”
裴野深望了他一会儿,气息逐渐平稳,只是看傅声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像是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想通了,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他试探地小声问:
“声哥你……是不是就为了刺杀主席才选择投诚,而且在顾承影的事上那么卖命的?”
傅声稍微歪过头,走廊里的灯在青年细挺的鼻梁上打下笔直的光影。
裴野察觉到,傅声病了以后那种时隐时现的恍惚又出现了,他内心里把傅声的那股劲儿视作恐怖故事里活过来的玩偶,精致、漂亮,却又因为深知他蕴藏的危险而让人汗毛倒竖。
“对,”傅声思考片刻,干脆坦白道,“如果不是需要赎罪,为我当初错误的决策导致七组人全军覆没,我早去死了……正好你这个害死他们的罪人也在,我让你和你们那个作恶多端的主席一起滚下地狱——”
他握紧匕首就要扎下去,裴野听见他的话,眼里却猛然放出光来:
“真的?声哥你真是假投诚?!”
傅声的手紧急刹住:“怎么,死到临头,裴警官还想着告发我?”
裴野嘴唇颤了颤,脸上莫名露出兴奋的笑容:“太好了……太好了!”
傅声倏地怔住。
裴野全然忘了自己正被人拿匕首挟持着,刀刃再用力一寸就会割破他的喉咙,呼吸变得急促: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甘愿屈居人下的,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愿意和那些家伙沆瀣一气!谢天谢地……”
傅声破天荒地有点傻眼了,握着刀把的手松了松。
他分不清对方这一脸的喜出望外是不是装的——纵然这七年他已经领教了裴野的演技,可刀架在脖子上还能急中生智做出这种假象,未免也太影帝级别的能演了吧?
傅声眉头紧蹙:“……什么太好了?”
裴野欣喜若狂,甚至已经不再看他,喃喃自语地道:“这简直是我这些天来听到最好的消息……只要你没有真的归顺,一切就都好办了……”
他忽然抬起头,傅声被他这好端端的突然疯癫起来的模样吓了一跳,从前出任务时傅声从来没有害怕过,可看见裴野被鬼上身了的样子让他感觉格外瘆人。
于是青年眸光一沉,凶道:“你发什么疯——”
“声哥,你听我说!”
裴野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兀自一把抓住傅声的手腕,傅声被他这样子唬住,一时放松警惕,冷不防被擒住,用力挣扎了两下,却被裴野握得更紧:
“你想报仇根本用不着去死,杀死主席,仇怨也不会停止,更不会结束所有人的悲剧!声哥难道不想寻找一个彻底终结这个扭曲的时局的办法吗?”
傅声冷笑:“没有办法。联邦不过是由过去我们这些坏种交到你们这些坏种手里统治罢了,我能做的只有杀了——”
“我有办法,我可以帮声哥报仇!”
傅声的动作猛地停下来。裴野也慢慢松开手,余光看见傅声不堪一握的腕骨上这会功夫就多出来一圈淤青,顿时有点心疼,然而他又听见傅声说道:
“一直骗人很有意思吗,裴野。”
裴野的心重重一跌。
他身体颤抖起来,手足无措道:“我是说真的……我……”
无力感从不是山崩地裂,当意识到的瞬间,心田才崩坍成了荒芜的废墟。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傅声面前早就没有一丝一毫信用可以透支了。
傅声也不再像方才那么激动,他把匕首从裴野颈侧移开,直起身子,二人相对而立。
“你不会帮我,也帮不了我。”傅声下断论道。
裴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摇头:“声哥,你信不过我是应该的,你现在还愿意听我说话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是我真的不是在强迫你,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命!求求你别去找他寻仇,那样根本无济于事!”
傅声垂着眼帘看着他,忽然笑了。他这一笑,裴野反倒愣了愣,青年面部线条平整流畅,阴影中的脸冰冷慑人,灯下的另半张脸却新月般皎白,琥珀色的眸子里再次短暂闪过游离的光,像在盯着裴野,又好像根本没有注视过他。
傅声道:“虚伪。你说要帮我,那我要你怎么帮你都能做到吗?”
裴野不假思索说道:“当然,赴汤蹈火——”
“先别急着发毒誓,”傅声轻柔道,“我想要你替我杀人,你能吗?”
裴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声另一只手撑住墙,偏过头凑近裴野的脸,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我要裴初死。”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道。
裴野眉目之间明显一跳。
傅声嗤地笑了,直起腰,面上闪过当场揭露对方的痛快神色:
“我要你们党主席死,要你的亲哥去死,也要你去死。你做得到吗?假大空的话谁都会说,裴警官,可你别忘了人是会吃一堑长一智的,豪言壮语留着说给傻子听吧。”
他们对视良久,裴野眼里的光沉淀下来。
“好,”裴野忽然开口,“声哥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说完,裴野冷不防抓过傅声握刀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捅去!
傅声浑身一震,猛地后撤大半步,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你干什么?!”
他瞪大眼睛,“谁要你现在动手了!你……”
傅声剧烈喘息着再说不出一个字,裴野镇定地回望着他的眼睛,放下手,还缠着绷带的掌心里渗出丝丝血痕。
“对不起,吓到你了。”裴野轻声说,“声哥制止得对,刚刚是我冲动了……我应该最后一个死的。我死了,就没人能帮你复仇了。”
傅声这次看他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陌生来形容,而是纯粹的不可理喻:“不是你说的死了几个人也不会改变什么吗!你当着我面自杀,就能把局面扭转了?”
裴野无奈地垂眼:“的确如此,可是你的伤害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杀了我,也许声哥能宽慰一点,这样至少我的罪孽也可以稍稍还清一点了吧。”
傅声的表情蓦然凝固在脸上。
楼梯口的灯光照亮了二人的小半侧脸,今晚是首都前最后一次降温,裴野出来找人时在西装外加了一件纯黑色的薄风衣,傅声却只穿了制服,灰衬衫黑西裤,领带垂在胸前,肩章上空落落的一条杠,那是联邦警制里最低级的三级警员的标志。
裴野喉头一紧,强作笑容:
“在医院里你恢复清醒,从我手里抢过剪刀的时候,我真的有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我盼着你把我杀了,那时我想,如果死的是我该有多好……声哥你看,我骨子里就是个喜欢逃避的胆小鬼,因为害怕面对对你的愧疚,所以连死也是为了逃离。”
“可是看见你被他们用刑,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的心不能允许自己再当缩头乌龟了,我流的血连你承受的千分之一的疼都比不上。”
傅声眼皮一动:“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可我需要,”裴野难过地笑着,“我已经不配做声哥的家人,如果还对你的遭遇置之不理,那我就连人都算不得了。”
傅声张了张嘴,这一番话让他的头脑不知为何停止了运转,好一会儿傅声气息才平复下来,冷眼望着他:
“你口口声声说要替我报仇的动机,就是仅此而已?”
裴野没说话。傅声轻轻咬了咬牙:“还是你根本就打算要反——”
裴野还在微笑,可眼里悲哀的神色却褪去了,仿佛无声无息之间重新戴上了那副面具。
“在揽月坊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你我又是这样特殊的身份,”他别有意味道,“说这种话太危险了,声哥。有些疑问还是暂时放在心里,看我用行动证明吧。”
“证明什么?”傅声反问。
“证明我愿意,我可以。”裴野定定地直视他。
傅声哂笑:“我自己要选择向谁报仇,与你无关。更何况你证明了又有什么用?就好像我原谅你,死去的七组人也不会回来,我和父亲也无法团聚,而我不原谅你,也阻止不了你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我之间令人厌倦的纠葛已经够多,不必再向我表明心迹了。”
裴野的脸微微僵住。
空气里流淌着某种苦涩的气息,傅声弯腰从台阶上拾起图纸叠好,放回制服西裤口袋。
“你随时可以告发我,”傅声向掉到台阶下的匕首走去,不再看他,两片嘴唇瓮动,“今天的计划是不成了。回头替我向你们主席转达,就说我旧疾发作,等不了太晚,所以提前——”
裴野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四楼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一看便是alpha的彪形大汉从楼梯上方扶着栏杆探出上半身,狐疑地向下望去:
“谁在楼下?!”
第66章 心外何物 真是……我见犹怜啊。……
话音刚出, 楼下的二人脸色猝然一变!
傅声迅速回过头,无意间与裴野对视,诡异的默契令他们不约而同向同一个方位看去。
台阶下的匕首。
弹指间, 一个恐怖的念头跃然而出:
如果楼上的安保看见了在可疑区域活动的“猫眼”,又看见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 那将意味着什么?
空气顿时凝滞了, 傅声不能抬头去确认自己和那把匕首是否处于安保的视野盲区内, 万一他抬起头被上面的人看见了脸, 那一切就都完了。
电光火石间, 一个原始的想法冲破脑海——
跑!
傅声飞快转身就要走,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傅声的手肘, 他毫无防备被扯得向后仰去,下意识曲肘要反击,可紧接着大片黑色的阴影倾覆下来,咚的一声!
傅声的后背狠狠撞上楼梯侧面的墙壁, 他以为自己会磕到头,条件反射地把头低下,可下一秒,他的后脑勺撞到一个垫在后面的温热的掌心。
他屏住呼吸, 猛地一掀眼皮。
是裴野。刚刚就是裴野这一扯拽住了他,此刻他们二人已经站在楼梯口的台阶下, 青年高大的身体将他紧紧压在墙上, 他一手护着傅声的脑后,另一手拉住风衣将衣襟敞开,几乎将傅声整个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低头,别出声。”
斜上方传来裴野低沉的声音。
这种情况下傅声只能照做,可他毕竟是个一米八的成年男性, 于是他不得不努力低头,鼻尖几乎抵在裴野颈侧的衬衫领口,裴野宽大的手掌轻轻穿过傅声脑后马尾垂下的发丝,将他的头往自己颈窝里按去。
楼上的人喊了声别动,噔噔噔地跑下楼梯,转眼已经站在上方的拐角平台。裴野偏过头,下巴靠着傅声柔软的发顶,嘴唇小幅动了动,用气音道:
“我来打发他,放心。”
磁性的男声贴着头皮传来震动,傅声的心跳恍然丢了一拍,在裴野看不见的角度默默咬住下唇,撇过脸去。裴野贴着他又靠近了些,傅声被他挤了挤,习惯性地抬手想要抵住青年胸前,可很快那安保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这儿不许逗留——血鸽同志?”
安保刹住脚步,借着三楼走廊的灯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昏暗灯光笼罩着裴野的身影,青年正侧身站在楼梯下方拐角的墙边,将一个人抵在墙上,对方约莫是omega,身材清瘦到可以用纤细来形容,几乎被裴野整个人外加那件长风衣裹在怀里,明明身量高挑,可腰肢竟能被一只手臂严丝合缝地箍住。
安保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发现这位血鸽同志的怀中人正用一个欲拒还迎的姿势单手扶着alpha身前,脸埋在alpha颈窝中,叫人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截优长雪白的侧颈;那omega似乎因为陌生人的打扰羞赧至极,看似一动不动,实则马尾的发丝都在微微战栗着,而血鸽的大手正覆在他脑后,来回安抚地摩挲。
一股本能的感叹从男人心底油然生出。
真是……我见犹怜啊。
即便丝毫看不见omega的脸,可美人之姿即便影影绰绰露出三分,便已值得让人视同吉光片羽般珍贵。
“看什么呢?”
语气不善的反问先声夺人,安保呆立片刻:“呃,血——”
裴野把那美人往怀里带了带,后者喉间溢出一丝受惊的喘息,整个人撞上青年宽厚的胸膛。裴野侧过头,扬起下巴直视男人慌乱的脸,眼底浮起冰冷的光。
“大呼小叫什么,”裴野凛然道,“你是准备要把主席叫过来?”
男人唯唯诺诺:“不,不敢,抱歉血鸽同志,我不知道您在这……”
“还不赶快滚?”
那安保再也受不了被裴野用要吃了人的眼神那样盯着,是都没应一句,马不停蹄地飞奔上楼,很快消失不见了。
楼梯下方重归于安静。
裴野的表情这才和缓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一只脚轻轻挪开,露出皮鞋跟下踩着的匕首,刀刃在灯下反射出银白的冷光。
他十分不舍地往后挪了几寸,还是决定结束这个逾越的姿势:
“没事了,声哥……”
他松开扣着傅声脑后的手,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傅声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根本没有动弹过。以他现在对自己眼不见为净的态度,绝不该是这样。
裴野立刻低下头:“声——”
一股幽香的雪松味扑面而来,裴野呼吸一滞。只见傅声瞳孔涣散,目光支撑不住似的坠下,呼吸急促,清隽的眉眼微蹙着,本就浓密的上下睫毛颤抖得更厉害,几乎遮住眼底的光。
裴野吓了一跳,眼看傅声无力地低垂着脖颈,发梢拂过制服后领,瓷白的颈后omega腺体的位置已然微微肿胀起来。
“走开……”傅声嘶哑道,“你的、信息素……”
裴野恍然大悟——是失调症。
刚刚他们靠得太近,傅声精神又高度紧张,对信息素的敏感程度指数级别增长,眼下一定是被自己影响到了。
他忍住不去注意那勾人的雪松香气,扶住傅声瘦削的肩胛骨:
“能走得动吗?——声哥,你是不是又没吃晚饭,低血糖犯了?”
单纯的失调症不至于让傅声虚弱至此,想来最初他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压根也没打算吃上最后一顿饭再上路。
傅声已经品不出裴野话里“又没吃”这种耐人寻味的信息,他被人握着肩头,轻轻一哆嗦,只觉得头重脚轻,垂着头说不出话来,脖颈凸出的颈骨与肿胀的腺体连成一段清晰脆弱的折线。
裴野一咬牙,捡起匕首揣进衣兜,随后干脆将人拦腰抱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向楼下走去!
一阵天旋地转,傅声“唔”的一声,颤抖着挣扎:
“你要带我去哪?!放我下来——啊!”
裴野不为所动,快步走下楼梯,傅声被颠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煞白,包裹在西裤里的两条长腿痉挛地并拢绞紧,身体龙虾似的蜷缩起来。裴野脚步立刻放缓了,一手托着他臀部稳稳地把人挪了点位置:
“磕着肚子了?”
傅声牙关打颤,闭着气说不出话来,裴野安慰地在他后腰上拍了拍:“我带你去我二楼的套房。晚上别回别院了声哥,我会通知胡杨,让他自己回去。”
傅声腰腹实在太瘦,连点保护性的软肉都没有,方才裴野肩膀的骨头抵进他下腹,不亚于被石头硌着他肚子里的脏器。他被怼得直反酸水,呕又呕不出,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软绵绵地趴在裴野身上一路被扛到套房门口。
裴野掏出房卡刷开门,进屋关门后走到主卧,掀开被子把人放在床上。
挨着床的一瞬间傅声立刻侧过身捂着小腹蜷缩成一团,裴野坐下来,抓住傅声的脚踝,傅声毫不客气抬脚就踹,裴野生挨了两脚,到底还是帮他把鞋脱下来。
傅声反抗了两波,终于彻底放弃了,侧躺在床上涸辙之鱼一般喘息,马尾都快散了,裴野于是倾身替他把发绳摘下来,想了想,偷偷将发绳戴在自己手腕上。
可傅声已经感知不到这些小动作了,半阖着眼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长发凌乱不堪,雪松香味渗进身下揉皱的床单,在屋内氤氲散开。裴野看着傅声这幅光景,眼里的光暗下来。
老天保佑,幸好今天发现傅声的是自己,裴野心里想。
他抿了抿唇,依旧柔声问:
“声哥,我给你取点吃的来,好不好?”
傅声脸埋进蓬松的高档鹅毛枕里,呼吸逐渐微弱。
裴野:“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掉那些坏人,比如我。”
躺着的人动了动,软哑道:“……滚……”
裴野被骂完反而笑了,替他把被子盖好,起身:“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就走了。傅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头脑渐渐恢复清明,他从被窝里撑着身子爬起来,环视整个房间。
表彰大会开得晚,新党主席又要接见不少政界高层,等完事指不定要到后半夜,除了安保,“心腹”自然也要跟着,一来保障安全,二来有什么情况必须做到随时听候。
如今最受器重的裴家两兄弟自然也在其中。想来这个房间一早就是给裴野准备的。
过去警备部长开会时,傅声也当过这种角色,对于流程他再清楚不过了。
失调症减轻了些,至少信息素不会失控地疯狂外泄,体力也得已保存,大量的消耗过后第一个回归这具身体的便是高涨的食欲,傅声看了一圈,房间里明面上连瓶水都没有,他心里暗想着这堂堂揽月坊也不过如此,紧接着便听见开关门的声音。
裴野回来了。
“声哥,你猜他们这里居然怎么着?有做寿司的师傅!”
裴野拎着一个食盒,顺便将角落的圆茶几和椅子拖到傅声面前,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不知道你现在吃不吃得下海鲜,我让他们做了点简单的肉松寿司,而且你说巧不巧,他们刚好现熬的牛奶燕麦粥……”
他把套房自带的拖鞋拆开,忙前忙后了好一阵,傅声终于从床上挪下来,坐到小茶几前。
裴野也给自己拖过来一把椅子在傅声旁边坐下,帮他把食盒打开,一层一层拿下来摆好。傅声拿起筷子,他就把装着粥的密封盒拆开,见缝插针地放到傅声手边。
傅声不理睬他,自顾自夹起一块肉松寿司。裴野刚脱下风衣,紧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两个蜜桔,动作麻利地开始剥皮。
一个长手长脚高大冷硬的alpha就这么窝着腿在茶几边上剥橘子,这画面多少有点违和感。傅声咀嚼的动作停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裴野似有所感,一边低着头忙活手里这点事,一边头顶上长眼睛了似的唰地将装着小菜的食盒往傅声的方向推了推。
傅声咕咚一下把半口寿司咽了:“……”
往事不合时宜地从跳出来,青年低下头正要接着吃饭,执筷的手突然一顿。
难怪这么熟悉,原来从前他们也有过这种默契无言的时候。傅声工作忙,有时过了饭点才回家,还要边吃东西边工作,裴野心疼他,便给他打下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像个家生仆”,在餐厅陪着他夹菜端水,还要上手帮他回电脑上的消息,若实在腾不出手,还需要裴野帮他念文件上的信息……
傅声舀粥的手一停,倏地扭过头来。
“你当时是不是偷看情报了?”他问。
裴野正全神贯注地剥橘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傅声提高音量:“就是过去在家,你假装‘伺候’我吃饭,实际上偷看特警局的情报。”
裴野嘶的一声:“当时——但我不是为了看情报才那么做的,我是心疼你吃饭都不消停!”
傅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喝粥。裴野知道自己在人家那儿早就上了失信人员黑名单,百口莫辩又不敢辩,只有继续剥橘子,像只被训了一顿臊眉耷眼的大型犬。
大约吃了小半碗,傅声把勺子一放,裴野赶紧抽出口袋巾递上,他看都没看直接接过来擦了擦嘴,站起来:
“不吃了。”
裴野以为他要走,也跟着站起:“这么晚了,声哥你去哪?”
“哪也不去,”傅声漠然道,“你不是让我不用回别院吗?那我就在这睡。”
裴野呆住,傅声把领带松了松,往卫生间走了几步,忽的停下,背对着他道:“我在这,你出去。”
房间是裴野这个混账主动让给他的,既来之则安之,这套房不比别院里住着舒服多了?
一旦想开了,很多麻烦就迎刃而解。
傅声啪地关上卫生间的门,也不管裴野什么反应,自己洗漱完之后再出来,发现裴野还没走,倒是茶几上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杯倒好的水。
他俨然把这当成自己的领地:“还不出去?”
裴野指指那杯水:“声哥,我听别院的人说你平时睡前会吃丁环酮,那药吃多了不好,我给你买了点别的,和褪黑素差不多,也能助眠,不过副作用没那么大。”
他们都对裴野偷偷关注傅声在别院的一举一动这事儿心知肚明,傅声也懒得计较,走过去把桌上的药拿起来就水服了,撂下杯子,一脸“这回可以走了吧”的表情看着他。
裴野吸了口气,紧张地屏住:“那我看着你躺下再——”
傅声脸色微沉:“有完没完了?”
“走,走,”裴野立刻从圆几另一边绕过去,退到房门口,“你上床睡觉吧,我给你关灯,晚——”
又是啪的一声,傅声坐在床边,按下床头的开关,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傅声:“关了,走吧。”
裴野:“……”
傅声掀开被子钻进去躺好,背对着他。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我也永远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良久套房内传来他放低的嗓音,“在别院的时候我说过,我们已经结束了,不用再拿家人的态度对待我,这种倒霉的孽缘下辈子再说吧。”
他以为裴野会说什么,挽留,反驳或者恳请,可什么都没有。靠窗的墙壁上很快掀开一丝光影,那是走廊里的灯光,而那一线光束又很快随着关门声消失不见。
房间里只剩下孤独的黑色,与柔软的被子一同笼罩包裹住青年的身体。
刺杀这条路行不通了,但还有别的办法。只要新党人有求于他,他就总能找到机会。
“轮渡”和“蛛网”,这两张底牌,或许是时候该启用了。
将计就计而已,傅声对自己说。
傅声慢慢闭上眼睛,试着放平气息,可耳畔的呼吸声却因为颤抖而愈发明显。
……
几分钟后。
一片黑暗之中,套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弱响。
皮鞋轻轻踏上地板,矫健高大的身影缓慢走到床头,在床边地毯上双膝跪下,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搭上床铺。
借着套房窗外奶油色的月光,裴野觑起眼睛,深望着床上的人。
药效起了作用,傅声已经睡着了。梦里的傅声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平躺着,他没有换洗的睡衣,只能解下领带肩章穿着制服凑活着草草入眠,青年衬衫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细长直挺的锁骨,肌肤凝滞般瓷白。
裴野阖了阖眼,微微转头,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而后珍重地为傅声掖了掖被角。
床上睡着的人胸口微弱地起伏着,阖着眼时上下睫羽就像收起翅膀小憩的蝶那般随着呼吸小幅地颤抖,唇瓣轻轻抿着,几丝鬓发凌落在嘴角。
裴野于是又伸出手替他把发丝撩开,宽大的手掌快要包住傅声清瘦的侧脸,又生生停在差半寸就要贴住对方下颌爱抚的距离。
裴野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眼底翻涌起比今晚还要浓重的夜色。
他的指尖一抖,攥成拳克制地抽回,双手抓紧床沿,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床边,整个人隐忍地颤抖。就在他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傅声正毫无知觉地歪过头沉睡着,清瘦的身躯几乎陷进软弹的床垫里。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不能,绝对不能……
然而越是控制,某些压抑的情感便越胜似山洪海啸,将他席卷入涛涛怒流,将一颗懊悔胆怯的心摔得粉身碎骨。
第67章 风起云涌 他要的正是一个在新党内,却……
特警局晨会结束后, 裴野特意等众人都走了,关上办公室的门,转身面向办公桌。
“老大。”
见青年俯首, 卫宏图喝了口茶,满意地笑笑:“就知道你小子有眼色。”
裴野也跟着笑:“您留我有事?”
“刚刚会上的内容, 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晨会只说了一件要紧事, 那便是过两日对在通缉的原警备部特警的抓捕行动。
作为三级警长, 裴野原本是应该在抓捕第一线的, 可念及第一次参加这样重要的行动, 特警局并没把他派到危险的位置,只是负责辅助善后。
他想了想:“卫局, 我没有经验,自然要听你安排。只是,今天晨会上其他同事汇报说,有几个反侦察能力强的嫌疑人躲在宝华路的‘不夜城’……”
卫宏图抬眸, 默不作声地放下茶杯。
裴野继续道:“不夜城是首都数一数二的大赌场,三教九流都在那儿混,要是我也会第一时间跑到那躲着。可组织——新党的人一定有不少盯着这块肥肉的,万一借着抓人的名义搅混水, 事就闹大了。”
卫宏图嗯了一声,手搭在桌边上, 向后仰了仰身子, 眯起眼睛:
“这么说你有何看法?”
“抓捕这些特警的事,我在党内听说也引起了不少关注,难保不会和我们同时出手。”裴野思忖片刻,“抢了功劳倒是次要的,要是让他们在不夜城真抓到人, 再把那里彻查一通,随便拿些搜到的什么东西攀扯特警局,这事就麻烦了。属下一点拙见……”
卫宏图颔首,语气闲适得像在唠家常:“对了,那天我让你给‘不夜城’送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不该属下知道的东西,属下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扯淡,”卫宏图冷笑,大手一挥,“把你的机灵劲儿少花点在我身上,我不喜欢太聪明的。”
裴野跟着赔笑一声,嘴角牵起,笑意却迅速消失在眉眼之下。
他们心知肚明,461号提案通过那天,卫宏图交给他的那个小箱子是标准的银行制式手提箱,带有密码锁,拎着沉甸甸的,里面按照长宽高,正好能严丝合缝放下三十根金条。
卫宏图不怕裴野知道,自己和有着销金窟之名的不夜城有勾结。
那他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裴野脑内高速运转,眉心皱起却又很快舒展开,慢慢抬眼迎向卫宏图直勾勾的目光。
“两天后,”裴野说,“比我们的行动日期刚好提早一天。卫局,我可以用命担保,这消息是组织的人亲口告诉我的,千真万确。”
卫宏图面无表情地看着裴野。
一开始他以为裴野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哥哥撑腰、长了张俊脸的白痴花瓶罢了,事实却是,眼前的年轻人头脑灵活、性子沉稳、一点就透,许多事只消别人说一句他就能悟出背后的十句来。
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极有野心。他暂时摸不准裴野的私欲,但唯有一点他可以断定,裴野和他的亲哥哥绝非一条心。
心生嫌隙就够了。他卫宏图要的,就是一个在新党内却并不愚忠新党的眼线。
卫宏图觑起眼睛呵呵一笑:“果然,你办事,我放心。把我们的行动时间也提前,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绝不能让军部在不夜城盯梢的人捷足先登。”
……
出了办公室,正巧裴初的电话打来。
裴野接起来:“喂?”
电话里的裴初:“最近特警局的抓捕行动提升日程了没有,初步确定的行动地点是哪里?”
裴野:“目前来看应该有两个目标,‘不夜城’和重山区的证券交易所旧址。”
“好,非常好,”裴初听起来很满意,“我会让人先对交易所进行排查,不夜城是重中之重,如果能把这地方一锅端了,这里面的利益可比顾氏的身家还要可观……”
裴野沉默片刻,忽然唤了一声:“哥。”
裴初说话一顿:“——干什么?”
虽然总被裴初拿兄长这个身份打压,可裴野还是能想到听到这句“哥”时裴初吃了苍蝇又吐不出来一样的表情。
他忍着笑,一改方才在卫宏图那里的状态,语气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些为难:“这个卫宏图,好像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我对他的评价可太多了,你指的是什么。”
裴初停了停,反应过来:“你发现他哪里不对劲?”
裴野故意装着强撑出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要说不对劲倒也不至于……”
“别给我你的推断,给我事实。”
说话的功夫,裴野已经回到办公室。他看了看243,单向玻璃内空空如也,今天他给傅声告了假,想来对方此刻已经回到别院休息。
裴野这才放了心,关上门,往沙发里一坐,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只不过语气和大马金刀的坐姿十分不符,好像生怕隔墙有耳,十分惶恐:
“卫宏图这个人确实对组织十分不服,我听说461号提案重新投票时,他投了反对票……这次抓捕行动,我就怕他搞什么岔子出来。”
电话那头,裴初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显然被裴野的最后一句话说服:“卫宏图果然是个不安分的,这警备部以后还是要用点手段才能叫他们服服帖帖……说说吧,你怎么看?”
裴野:“去不夜城抓捕的时候,我准备跟着他们一起去。到时候如果他们想抢功,我随时盯着,给咱们的人发信。”
裴初思忖片刻道:“这样也好。不过不夜城里面可不是一般的复杂,你有把握吗?”
裴野轻笑。
“只要里面有第七组的人,我就绝对不会认错。”他说,“就算不夜城有人山人海,在我面前,那些残党也照样无处遁形。”
*
“去你.妈的,又是大!”
垒高的筹码哗啦啦撒了满桌,玻璃杯被推搡的人打倒在地。
“把他往死里打!就在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打!”
人声鼎沸中,那恼羞成怒想要赖账的赌徒如一条死狗般被人左右架着,穿过拥挤的过道向外拖去,一路上附近的桌旁连个回头看一眼的都没有,各自仍旧沉浸在豪赌的狂欢中。
不夜城的金碧辉煌从不分日夜,踏入赌场的那一刻这里的时间便停止了流动,不到输赢的最后一刻绝不可能有人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愣着干什么啊,一会儿还得把这贱皮骨头扔出去呢,动作快点!”
说是杀鸡儆猴,可毕竟在屋里动手太过血腥,弄脏了脚下的名贵地毯也不值当,两个被吩咐的打手对视一眼,默默把吓得快尿裤子的赌鬼拖到门口的大理石柱子后。
“给他显眼的地方留下点痕迹,再抽几个嘴巴得了。”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点点头:“兄弟,老板还叫我去看二楼的场子呢,这辛苦你了。”
不夜城里嘈杂的叫嚷声成了两人交谈最好的掩护。那打手拍拍另一个的肩,又随意踹了地上哆嗦的赌徒一脚:“行,收工之后喝两杯啊,赵哥。”
“得嘞,撤了啊。”
对着那打手挥挥手算作打招呼,赵皖江转身,低着头闪过几个醉醺醺的赌徒,抿唇向楼梯口走去。
任谁也想不到,当年所向披靡的特警局第七组成员、老局长傅君贤的爱徒赵皖江,现在居然委身于宝华路“不夜城”,沦落为藉藉无名的小打手。
二楼的赌场比一楼场地稍小一些,只不过能上二楼的可不是什么曲曲德州、十三点,走的都是筹码更大、玩法更花的险招。
赵皖江看似随意在赌桌之间游荡穿梭,像个逛街看热闹的闲人,可但凡转到哪张桌旁边,满桌的客人没一个正眼瞧他,却无一不肉眼可见地紧张不自在。
赵皖江的目光在桌上的牌局一扫,没有吱声,给荷官使了个眼色,荷官点点头,微笑着继续发牌。
数月前联邦政变,他们这群被当枪使的人遭了飞来横祸,从军用机场死里逃生,却不想新党动作更快,层层哨卡早已在所有出城的必经之路上设立起来。
走投无路之际,唯有兵行险着。赵皖江见走不了,干脆一头扎进首都最乱、当年亲军派也管不了的宝华路,他知道不夜城的套路,新来的人是一定会先迅速赢上一大笔筹码,第一天他赢了钱假装走人,后面连续好几次都在赌场捞了一大笔就走,终于在第五天被人请上了顶楼老板的房间。
赵皖江年轻时曾经因为执行任务在赌场做过卧底,牌桌上的技术实打实地苦学过。当年这是块人人都不愿啃的硬骨头,见没人敢接,傅君贤准备派给自己亲儿子让他做表率的,赵皖江看不过让十八九岁的傅声冒这个险,这才主动请缨。
天意弄人,七年前逞的那次义气,居然在落难时派上了大用场。
在展示自己炉火纯青的赌技过后,赵皖江与不夜城做了份交易。不夜城给他提供一处容身之所,作为回报,赵皖江隐姓埋名,表面上是不夜城众多处理烂赌鬼的打手,实则在二楼巡视,专抓老千。
虽是权宜之计,却也成功助他暂避风头。
转了一圈下来,今天并没看到搞小动作的,赵皖江拐了个弯,走到后面备餐室透透风。不夜城作为宝华路的金字招牌,为了揽客,对内对外吃喝都不限量供应。
厨师刚出锅的炸蝴蝶虾滋滋冒油,赵皖江也不见外,用叉子叉了一个吹吹就吃,厨师笑他:
“瞧你猴急的。刚炸的,怎么样?”
“还行吧,”赵皖江烫得伸伸舌头,摆手婉拒另一个帮厨递来的烟,“我以前有个朋友,那孩子做饭才香呢。”
厨房里那俩人大笑:“行行行,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争强好胜的。”
赵皖江嚼着吃的,没接茬。
这段日子他最担心的除了自己的家人就是傅声。前两天他暗地托人打听过,发现妻子被人接走了,暂时不知下落,却也不是新党的手笔。
至于傅声,从政.变那晚起,他就再也没联系上过。
作为新党剔骨刀的“猫眼”、傅君贤的儿子,傅声的处境无论如何也不会好过。怕就怕新党沉不住气,罔顾什么法律程序直接将傅声给秘密处决了。
“跟你们说了也不信,”赵皖江很快收起思绪,“得了,我再去瞅瞅——”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赵皖江眼神一凛,手瞬间握紧了叉子。
“有无人机,”他头都没转,压低声音,“快去给老板报信儿,外头有监视我们的。”
说完,他不再理睬两个惊呆的人,飞奔出备餐室,贴着墙根穿过走廊,借着夜色掩映,躲到窗外视野盲区的一块拐角阴影里。
即使消失得再快,赵皖江也认出,那是小型军用无人机。
今晚的不速之客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知道暴露行踪的那一刻赵皖江心里还是一紧,刚刚无人机架点的那个位置已经说明外头摸清了他的位置,搞不好现在已经有人假扮成客人上楼摸排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躲在转角不过半分钟,楼下便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除非刻意控制力度,普通人踏在不夜城的实木楼梯上绝不可能只发出这么轻的声响。
除了一把不锈钢叉子和兜里的一把蝴蝶刀,赵皖江身上再没有别的利器,而来者的武装他一无所知。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皖江一手握住叉柄,另一只手偷偷扶住拐角的推窗。
月光透过窗子照亮了方方正正的一块地面。眼看着那拉长的影子越来越近,赵皖江抓准时机,沉下身子跨步向前,一把抓住来者的手按在窗台上,砰地大力合上窗户!
被偷袭的人啊地尖叫一声,痛得弯下膝盖。
赵皖江这才看见,眼前的人身着军服,全副武装,果然是军部派来的人!
只是抓捕行动按照程序应该由警备部动手,为什么军部能先找到他?
来不及思考太多,赵皖江钳住那士兵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一叉下去,对方颈侧划破三道深深的血痕,他一个侧步躲过对方的攻击,见士兵已经抽出手,猛地将人抵在墙上,抽出对方腰间的配枪,却还是躲闪不及,被对方一拳抡在脸上!
磅的一声闷响,赵皖江被打得眼冒金星,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拉了保险栓,一边后退一边看见对方抽出备用的手枪对准自己,他心底一凉,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楼梯口飞扑下去,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同时,砰砰两声枪响,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墙壁顿时多了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那士兵的枪没有消音,这下楼上楼下都听到枪声,底下有人开始叫嚷:
“有枪击!快跑啊!”
顾不得疼,赵皖江爬起身伏在栏杆后头,咬紧牙关。
这下完了。局面一旦失控,军部就会有更多人趁乱混进来,他怕是更难走了。
楼下的人乱轰轰的往出口挤搡,赵皖江却感觉到下方有人逆着人流,朝着这边楼梯口走来。
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简直怕什么来什么,那向着自己这边靠拢的,正是穿着军部制服的士兵!
群狼环伺,赵皖江全身的肌肉紧绷,他不知道对面下令活捉自己还是就地处决,不过是哪一种,今晚他都必须拉个垫背的上路!
余光看见上头墙壁上倒映出那士兵端着枪靠近的影子,赵皖江气息愈发急促,低喝一声,视死如归般举枪直起身子:
“老子跟你们拼了!!”
砰!
砰砰!
几声枪响,外头的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掩盖了□□坠地的闷响。
赵皖江手心渗出冷汗,气喘如牛,肩膀剧烈起伏着。
楼梯上方的人眼睁睁倒在地上,鲜血顺着台阶一级一级流下,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胸口,这才确认自己没被对方开了洞。
他还活着……?
“危险,快过来!”
背后一声呼唤让赵皖江一个激灵,靠着栏杆转身,举枪对着声源:“谁——”
端枪的胳膊一僵,男人的目光从准星上移开,嘴巴微微张大。
赵皖江喃喃的:“小野?”
楼梯下方,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高大青年身子抵在栏杆上,他放下手里的枪,一抬帽檐,露出那双赵皖江再熟悉不过的漆黑眉眼。
裴野眉头紧皱,对赵皖江嘶声低吼:
“跟我走,追兵马上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赵皖江声音都在抖,“刚刚是你开的枪?”
外面砰砰又是一阵枪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蹲下身,隔着激起的尘土,赵皖江听到裴野焦急地喊道:
“二哥你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赵皖江握着枪的手一紧,认命地咬紧后槽牙,抓着扶手纵身一跃,跨过数级台阶直接跳下去,侧目看了裴野一眼:
“往哪边走?”
裴野收起枪,指了指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位置,二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激流般拥挤的人群中,很快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堂,来到停车场内。
不夜城的停车场无时无刻都停着上百辆豪车,裴野快跑几步超过赵皖江,从一排排车头经过,头也不回地唤道:
“二哥你没受伤就好,一会儿上车后我给你个帽子和口罩,防止路上的监控拍到你的——”
砰!
枪响回荡在巨大的停车场内,裴野身子一歪,踉跄两步,扑倒在自己那辆黑色的库里南车头。
他挣扎着爬起来,右手往身下一摸,库里南车前盖上满是粘稠滚热的液体,肩膀的疼痛陡然袭击脑部神经。
他太阳穴重重一跳,这才意识到——中枪了。
他想去捂住渗血的左肩伤口,可没受伤的右半边身体同样沉重得抬不起来,于是他靠住车头,勉强转过身。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裴野迎面对上赵皖江冷得淬毒般的双眼,以及那个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第68章 洞见天光 七组人和你一样还活着,对吗……
血腥味一霎间冲上天灵盖, 裴野捂住汩汩流血的左肩,可一大片暗色还是很快从破洞的制服里渗出,指间的鲜血根本捂不住, 滴落在地上。
尽管流血不止,可裴野却丝毫没有一丝惊讶之色。他吃力地抬起头, 微微岔开腿站稳身形, 凝眸向持枪的赵皖江望去。
赵皖江确认裴野此刻已经全无还手之力, 放下枪, 冷酷地看着他。
整整七年里, 曾经别说傅声了,就是赵皖江这样残酷冷血的一面他都几乎没有看过, 对方永远是个比钢筋还直的惧内alpha的形象,粗糙憨厚,嗓门大却心肠软。
眼前这横眉冷对的一幕,裴野已经见识过无数次, 可此时面对这昔日的大哥,他竟有一种明知罪有应得却又感觉好不真实的荒诞。
“二哥……”他喘着粗气,嘶声道,“多谢你这一枪……如果你顾念旧情不忍下手, 我反倒惭愧得恨不能立刻就以死谢罪了。”
“别他.娘的叫我二哥,你这狗东西也配!”
赵皖江蓦地低吼, 整个人都因为裴野的只言片语肉眼看见地紧绷起来。
裴野惨淡一哂, 感觉身上忽冷忽热的,往后倒退一步,靠在车门上。
“我就知道,睿智如七组人,又是二哥你这么个久经战场的, 不会连是谁在背后捣的鬼都想不明白……”裴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知道你没有恨错人,我就好受多了,最起码比亲口承认稍微过得去一些。”
赵皖江恶狠狠地瞪着他,握着枪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他忽然一把举起枪指着裴野眉心:
“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他的手指勾住扳机。裴野闭上眼睛,甚至有些配合地扬起下巴,生无可恋似的模样。
过了大约十秒,二十秒,赵皖江的枪口终于也跟着痛苦地颤抖起来。
“你……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良久,赵皖江咬紧牙关放下胳膊。裴野阖着眼睛,眉心吃痛地皱了皱,又放弃挣扎地舒展开。
他慢慢道:“七年前,我受新党指示,扮作流浪儿接近傅家,监视首都特警局……也就是你们第七组的一举一动。”
停车场里的静默一闪而逝,裴野说完还是没有睁眼,能感觉到血液已经从衣服里面顺着袖口和左手指尖往下滴落,他的半边身子都逐渐呈现出麻木的趋势。
赵皖江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愤恨,又像是某种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厌恶。
他死死盯着裴野,嘴唇瓮动,却什么都没说,最终低声骂了一句粗话,转身就往停车场的步行通道走。
裴野好像有心灵感应,刷的睁开眼睛,从车门上弹起身:
“二哥你不能走!”
赵皖江已经边走便把枪收了起来,听见这话停住脚步侧过头,裴野被对方恐吓的眼神小小震慑了一下,也停下来,却因为没有倚靠,只能晃晃悠悠站在原地。
“现在走,等着你的就是个死!”
裴野急吼吼说到一半甚至咳嗽起来,捂着伤口的手抓紧制服外套,“现在外面都是组织——都是新党人!一旦你被抓住,不夜城根本不会保你,你能给不夜城带来的利益远远低于给他们招来的风险,这些人权衡利弊一定会把你交出去的!”
赵皖江脚步略微迟疑了一秒,还是抬脚向门口走去。裴野中枪的半边身子禁不住歪斜地向下沉,断线木偶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追上去:
“二哥你听我说,你得跟我走——”
赵皖江拳头猝然握紧,转身狠狠一拳迎面砸过来!
砰的一声恐怖的响动,这一拳几乎使了他十成力道,裴野猝不及防,“唔”地闷哼着倒退几步,后背撞在车上,紧接着又是当的一声骨头磕在玻璃上的闷响!
赵皖江攥着裴野衣领将人按在车上,裴野眼前阵阵发黑,颈椎骨头被勒到传出骇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肺里的氧气被急速攫取,他喘不上气,嗡嗡的耳畔却清楚地传来赵皖江的低吼:
“王八蛋,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你怎么还不去死?!”
裴野和赵皖江差不多高,可他现在身受重伤,整个人撑不住地往下滑,身体抖如筛糠。赵皖江吼着吼着,声音里居然带上些崩溃的哭腔:
“为什么要欺骗大家?这些年七组人对你不薄,你为什么非要把大家害到如此地步!你他妈看着我,裴野!!”
裴野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却也看不见赵皖江脸上一瞬间闪过泫然欲泣的悲怮。
一开始并没人在乎这个孤僻内向的小男孩的。大家最初都是看在傅声的份儿上——甚至更准确一点来说,是看在傅君贤这个一把手的份儿上对裴野这个“傅家收留的小孩”稍有照顾。
是从什么时候,关心开始逾越了分寸呢?
或许是从他们一个接一个发现傅声不是仗势欺人的官二代,而是会说着“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就说是我干的吧”替人背锅的好战友开始,从他们见到裴野在傅声的感染下变得一天比一天开朗、懂事、优秀开始,裴野在大家心里早已潜移默化地成了七组的编外人员。
赵皖江想不通,自己人到底会为了什么出卖自己人?
“老子问你话呢,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他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嘶吼,颈侧青筋暴起。裴野呛咳着去抓赵皖江的手,可对方手指像是焊死在了自己领口上,太阳穴因为缺氧几乎快要炸开。
“二哥,”他开口时嗓音都变了调,“先、松手……!”
赵皖江狠狠把人往车上一顶,呕吐的冲动席卷过喉咙口,裴野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推开,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可吐出的只有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水。赵皖江后退一步,眼里浮起凉意。
“别他妈装死,听见没有。”赵皖江低声警告道。
裴野吐完,抹了一把嘴,喝多了一样摇摇晃晃直起身。
两人对视着,裴野脸上划过某种难以名状的纠结情愫,似乎已全然无言以对。他半边衣裳都狼狈地湿透了,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胳膊早就没了知觉。
半晌他声音极其嘶哑地道:
“二哥,我不想看你送死,你真不能走……”
赵皖江顿时失望至极,甚至没有听完裴野的哀求,转头就要离去。裴野虚弱地捂着伤臂跟在他身后:
“我有办法搞定不夜城的人,只要你不露面,过了今晚我保证——”
赵皖江充耳不闻,两腮的肌肉紧紧咬着,大踏步向门口走去。
裴野心一横,站定下来,喊道:
“二哥,你出了事,嫂子和孩子怎么办!”
赵皖江的身影猛地顿住。
他转过身,看着裴野的眼神里满是戾气:“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在不夜城这段时间,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妻儿。可赵皖江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有考虑过向不夜城老板求助,可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打消了,不夜城是何等存在?他若为了一时安心将家人的存在暴露给□□的人,才更会招来后患无穷。
他凝眸盯着裴野,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然而裴野喘过几口气来,表情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激动。
裴野回望着他低低说道:
“最开始我并不知道二哥你没死,那时我怕组织想要斩草除根,所以提前找到嫂子,万幸他们娘儿俩在决战那天就发觉了不对劲从家里逃了出来,我已经把他们转移到了嫂子的乡下老家,那里环境相对宽松一点,不至于有人为难他们。”
“新党现在的工作重心都在首都,外头有中部战区的人给他们顶着,但中部战区到底不至于挨家挨户去寻找一对‘孤儿寡母’……我怕嫂子过得拮据,定期给他们寄生活费,二哥如果不信,觉得我是把他们控制起来了,我有办法自证,只要你肯留下来。”
赵皖江深望了他一会儿,嗤笑:
“这点博同情的伎俩,就想让我留步?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裴野没有着急驳斥他的话,无奈地笑了笑,紧跟着因为扯到伤口眉心一跳。冷汗打湿了裴野乌黑浓密的头发,青年面如土色,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坚定。
他忽然用一种极为笃定的、陈述的口吻问道:
“二哥,其他七组人是不是并没有死?他们和你一样还活着,对吗?”
赵皖江全身颤了颤,下颌绷紧了。
他浑身呈现出野兽般防御性的姿态,戒备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面前微微佝偻着腰,行动迟缓的青年脸上。
停车场内陷入凝结的沉默,连血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裴野率先笑了:“我看到你还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七组人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决战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无从知晓,可我就是不信,战无不胜的第七组会这么稀里糊涂地溃败。”
赵皖江拧眉:“谁告诉你的?”
裴野仍然笑意不减:“二哥,你这人在熟人面前特别不会装。过去在外头多喝了二两酒,在嫂子面前你说谎连舌头都捋不直,更别提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了。”
赵皖江眼里的光晦暗下来。
裴野重新后退几步,靠回车门,放弃地垂下捂着伤口的手。
“如果大家真的都死了,你必定恨透了我,我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你一枪崩了我的脑袋。”他轻轻道,“可是你下不去手,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绝情的事……”
他薄唇蠕动了一下,喉咙里不自觉发出痛苦自责的喘息。
“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在给我机会?”他悲哀地摇头,“你不该心软的,二哥,我这种十恶不赦的人为什么还值得让你听我说话?你不怕我在狡辩,在利用你吗!”
赵皖江狠狠一怔。
裴野说完克制地闭了闭眼,忽而苦笑起来,方才激烈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赵皖江一个人的错觉。
“这个节骨眼,活着可能比死了还要棘手,”裴野一板一眼分析道,“如果新党人知道七组人居然还活着,一定会拿大家的家人做威胁,既然我能知道二哥你没死,裴初他们反应过来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已经提前把所有能联系到的家属全都转移了,至少中央战区的人的手伸不到首都外面。”
说完他低下头向左肩看去,伤势依然触目惊心得很,只不过伤口出血的速度已经变慢了。他重新把沾满鲜血的掌心覆上破损的制服外套,抬起头,看见赵皖江审视的眼睛。
“你真的很矛盾,裴野,”再开口时赵皖江语气里已听不出怒火中烧的味道,“你此举的目的是什么,内疚?示好?”
裴野自嘲地一笑:“二哥,你说呢?”
赵皖江眼睑微微颤了颤,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难道——不可能……”
他讥讽地笑了一声:“你这算什么,碟中谍?还是两姓家奴?”
这话不可谓不刺耳,裴野却置之不理,甚至没有要否认的意图似的。
他强撑着把身体重心靠在车门上好让自己不滑坐在地。失血过多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飘飘荡荡的晕眩中,双眼皮和困倦作斗争地打着架。
“这算是我的第一份投名状。”
裴野说。赵皖江眉目因为这话里的某个字眼牵扯一动,并没吭声。
裴野隐忍地吐了口气:
“这是我身为一个卑劣者的赎罪之路……因为深知有些伤痛无论如何也无法修补,所以我甘愿用行动,用余生去忏悔。”
赵皖江神色愈加复杂地看着他。
不夜城的喧嚣、混乱被抽离远去,裴野支持不住似的垂下头,面色灰白,疲惫地阖上眼帘。
良久,他嘴唇动了动:
“二哥,七组其余人的下落,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赵皖江呼吸轻滞。胸腔里泛起五味杂陈的刺痛,他听见自己叹了口气,握紧的手慢慢松开。
“你是对的,”赵皖江说,“他们的确还活着。”
裴野身体极轻地一颤,抿住嘴唇不说话,鼻腔里却松出口气来。
赵皖江终于移开视线:
“秘密行动——也就是你们那群混蛋口中的‘决战’那晚,一切都乱了套,原本军部是要自己派人护送部长去机场的,可他们或许是有所感应,把这份最危险的工作交给我们这群外人。按照原计划,七组人分为AB两组,A组由我们几个精锐在车上保卫一号人物安全,其余在机场附近的战备大厅待命,‘猫眼’则在机场接应以及指挥。”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放远了,眉头紧锁。
“我们路上遭遇了来路不明的车队埋伏,不得已铤而走险,中途弃车换了一辆毫无加护设施的普通车辆。马上要到达机场时我们才和傅声恢复通讯,也是当时我们才知道袭击我们的居然是中部战区,他们已经和新党人勾结在一起,准备发动军.变……”
在通讯器里听见傅声焦急地命令他们停车,到亲眼看见副驾驶的“一号人物”爆头身亡,这中间大概只有一秒不到。
腥味的人血泼溅到脸上时,彼时坐在驾驶位的赵皖江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可车内陈姐的一声高呼将他混乱的思绪迅速扯回正道:
“机场也被占领了!跳车!!”
须臾刹那,十多年出生入死的职业生涯令赵皖江迅速恢复镇定,他意识到陈言心的话是对的。
下一个遭殃的,必然是他们的车!
他这才领会到傅声催促他们弃车的目的,可是已经晚了,流弹如黑夜中耀眼的启明星,裹挟着狂风旋转飞来!
那是赵皖江一辈子反应最快、最当机立断的时刻。流弹即将顺着破洞的车窗射进车厢内爆炸开的几十分之一秒内,他看也不看,果断将方向盘一个猛打!
轮胎偏转到最大角度的同时,流弹撞上汽车的A柱,巨大的冲击力将整个车子掀翻,连带着道旁的树林都刮起平地罡风,天旋地转之间,方向盘气囊“乓”地爆裂弹出,赵皖江被推力楔进驾驶座靠背,在翻滚中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道旁树林中已是火光冲天,而他脸朝地躺在一片干草堆里。
赵皖江脑子都是懵的,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是血,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不远处被烧得焦黑的车子,副驾驶座已经被压缩成一个近乎九十度直角的薄片,里面的尸.体恐怕已经碾成了肉泥。
然而这已经是赵皖江在生死之际能做出的伤害最小化的抉择。汽车偏离了原来的形式轨道,致使流弹没有飞进车内,然而连续几个冲滚外加一头撞上行道树导致发动机起火,车子算是彻底报废了。
他立刻想到车上其余的七组人,跌跌撞撞爬起来四处搜寻,不幸中的万幸,车上的人都从震碎的车玻璃中飞进去滚进树林,他果然在附近找到了其他几个被甩出去的战友。
陈言心因为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在车子被流弹击中时就跳下了车,但还是被爆炸的火烧伤了后背,但意识还清醒,甚至是四个人里面最先苏醒的那个,亲眼看见了中部战区的人驱车进入机场;魏超肋骨骨折,韩景谦因为躲闪不及受伤最重,一条腿被钢板扎穿,昏死过去。
反倒是赵皖江,因为安全气囊的缓冲并没有伤筋动骨,意外成了唯一活动自如的幸运儿。他们三个抬着人事不知的韩景谦躲到树林深处,也如他们所料,不久便有人来检查燃烧的车辆,确认“一号人物”身亡,却并没有看见七组人的尸体。
也就是在这时候新党人意识到,七组人可能并没有死。眼看着搜查范围逐渐向树林靠近,恰在这时韩景谦醒了,见此情景他果断让赵皖江他们丢下自己逃跑:
“你们仨伤员带着我一个残废,咱们谁都走不掉!追击的时候被他们一枪打死,回头再随便编造个死亡理由,大家都成了孤魂野鬼了!”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死不了,我爹妈会想办法找人捞我的,就算不能把我捞出来,他们花上点钱,至少可以保我一条命!”
韩景谦靠在树底下疼得龇牙咧嘴,却不住地挥舞胳膊示意其余三人,“别管我,被他们发现就完了!快走!”
当时陈言心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还是赵皖江狠下心,撂下一句保重,拖着她和魏超从树林深处逃开了。
他们绕了个大远回到战备大厅,却发现战备大厅也被炸塌了,原本三人万念俱灰,可陈言心因为受到韩景谦的刺激,说什么也要从废墟里把战友们的遗体带回去。
谁知正是陈言心这个任性的决定,居然救了B组所有的战友一命。
战备大厅结构空旷,密闭条件一般,新党提前布置的毒气弹完全没有达到致死的效果,许多战友都休克昏厥过去,身为分队长的阿顺在炸弹爆炸的最后几分钟前醒了过来,将战友一个个搬出室外,来不及的就挪到门口,导致坍塌时他们埋在废墟的边缘浅层。
握住废墟里伸出的战友的手时,包括赵皖江在内的所有人都泣不成声。然而希望的鼓舞转瞬即逝,B组大部分人都行动不便,阿顺受毒气影响最重,已经双眼失明,他们不得不兵分两路,一行人想办法从远郊先离开首都,赵皖江三人在首都寻找傅君贤和傅声的下落。
然而决战过后,傅家父子仿佛人间蒸发,彻底失去了踪迹。赵皖江凭着会一点出老千的技术联系到不夜城寻求帮助,可不夜城的态度鲜明:不夜城不接纳两个没用的可疑分子。
陈言心和魏超不得已开始在街头东躲西藏,躲避新党人的追捕。一开始他们每两天进行一次通讯,可先是“突围”出首都的七组人失去了联络,随着事态越来越紧急,赵皖江不得不单方面切断了与陈言心二人的通讯。
直到现在,他成了一座绝望封闭的孤岛,再没收到过任何人的音讯。
“不夜城的路子算得上四通八达,说来也够讽刺,我这个‘条子’有朝一日居然需要靠着□□透给我的一点风吹草动判断局势。新党大概是不想再放任我们这些危险分子对他们造成隐患了……”
停车场内,赵皖江的话音落下,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担忧的叹息。
然而当他转过头,却发现裴野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眼神炯炯,脸上甚至有了些血色,与方才灰败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么说七组人真的都没有事!太好了,老天保佑……”
他甚至破天荒地念了句用不着的,整个人倍感轻松,甚至仿佛因此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二哥,”他挣扎着直起身离开车子,“我可以给大家提供援助,不管是失联的那些人,还是被抓的韩总——”
赵皖江眼神一凛:“知人知面不知心,裴野,七组人不会再听信一个只是声称自己‘很抱歉’的叛徒的鬼话!”
裴野话音戛然而止,怔愣地和赵皖江对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你说得对……”
他摇了摇头,捂着伤口的手却忽然收紧,指尖用力到泛起青白,赵皖江愣了一下,看清他的动作后竟失声叫出来:
“裴野你干嘛?!”
“嗤”的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弱响,皮肉黏腻的摩擦伴随着大股鲜红色血液流出,裴野一个哆嗦,脱力地靠回去,而后传来弹片啪嗒掉在地上的清脆声音。
赵皖江的瞳孔颤抖地锁定住地上殷红的弹片,又缓缓抬眸,看向裴野重归苍白的脸。
“你怎么找到的子弹——你怎么忍得住徒手把它取出来的?”
莫说是一般人,就是他们那些受过训练、受伤如家常便饭的特警,也没有几个敢把子弹直接取出来的,这种刮骨疗毒的痛将普通人活活痛死甚至都不是不可能。
赵皖江嘴巴张开,许久都没合拢:“裴野,你——”
他想问裴野怎么会有这种超乎常人的耐力,又是怎么能把徒手取子弹这么邪门的手法掌握的如此熟练,然而裴野只是喘着粗气,另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兜里掏出车钥匙:
“先上车,嘶……二哥,这里真的不能久留——”
“裴野你这个白眼狼!”
赵皖江冲过来揪住他衣领,崩溃地嘶吼:“真心悔过的话就别藏着掖着,有一说一都做不到吗?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卧底暴露身份过了转移时限就必须自杀保住机密,谁他妈会教给自家卧底这种技能,嗯?!”
裴野咬着牙颤颤巍巍地笑了,铁了心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二哥你知道吗,”他强挤出笑容,“你虚张声势的样子可好辨认了……也许你并不真的希望和我这个白眼狼一刀两断,对吗?”
赵皖江顿时如鲠在喉:“我——”
“停车场还没人搜过!快点!”
远远的有人大喝一声,停车场内二人皆是一震,裴野把钥匙丢给赵皖江:“真的来不及了,先上车!”
赵皖江这次二话不说,接过钥匙开门上车,刚发动车子,另一边裴野跌跌撞撞从副驾驶位上来。
车子的挡风玻璃贴得很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头坐着什么人。裴野试图系安全带,尝试了两次还是失败了,瘫倒在座位上。
赵皖江猛一打方向盘,裴野没有安全带束着,身子一歪,整个人震了震,疼得闭上眼。车子很快驶向出口,这时他听见赵皖江冷漠道:
“把车交给我,你心也真是够大的。”
裴野额间渗出冷汗,心说交给我我也开不了啊,可还是哼哼两声权作回应。
不一会儿,车子驶出停车场。
“……老实交待,你在新党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受过那种训练。”后视镜中,赵皖江眼底滑过一丝凶狠的光,“这可不是一句能忍痛就能糊弄过去的事,别糊弄老子。”
裴野枕着椅背歪过头看向赵皖江:“过去我在新党受的就是这个对待,为求自保学了些小招数罢了。”
“你不是十三岁就来到傅声身边了吗?怎么还——”
赵皖江握方向盘的手一紧,恍然大悟,紧锁的眉头悄无声息地舒展开。他按捺下吃惊,不动声色看了看裴野,副驾驶的青年气息凌乱,血液浸湿了衬衫,深红色的布料紧贴着肌肉线条。
“这些话一会儿别告诉声哥……我不想让他有压力,或者以为我用什么下作的手段向他卖惨。”裴野低声道。
赵皖江一惊:“小声?你知道他在哪?!”
裴野笑了。
“他就是我的第二份投名状,二哥。”他感觉到赵皖江踩下刹车减速,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往附属医院开,到了路口别转弯,直走,后面有一片以前的家属楼,开到最里面……唔……”
青年疼得蜷起双腿,不吱声了。赵皖江气息一沉,声线连自己也没察觉到地变回那个老大哥的模样:
“你个小王八蛋,上面的人斗来斗去怎样都不重要,可傅声他毕竟是把你从小带大的人,你说背刺就背刺他?亏你还——唉……”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个满面阴霾地开车,另一个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话虽如此,汽车还是照着裴野说的,乘着夜幕向附属医院的方向驶去。
*
数分钟后。
别院外轮胎在车道上刺耳的摩擦声惊醒了打瞌睡的卫兵,看见是那辆眼熟的库里南,撇了撇嘴,继续在岗亭里埋头补眠。
客厅里的傅声似乎同样听到外面的动静,只当是今天裴野来得急,翻书页的手顿了顿,继续动作。
“你是说,小声他就在这栋别墅里?直接推门就能进去吗?”
一声短促的叫喊,傅声不禁停笔,抬头向窗外望去,不由得狠狠一怔,猛地起身,书本啪的掉在地毯上。
“二哥……”傅声的嘴唇颤抖起来,看着跑进门口的赵皖江,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拉开门,冲到院内。
“二哥!”
“小声?!”
下车之后赵皖江压根没管岗亭的卫兵,径直走向前,见傅声从客厅跑出来,目光一震,连忙张开双臂抱住冲过来的人,“真的是你!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
“政变之后我一直担心咱们组的兄弟,担心你和嫂子的安危,”傅声的声音颤抖,“二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是怎么从机场活下来的?”
两个人简单却用力地抱了一下便分开,赵皖江这才往后指了指:“是裴野那坏小子救了我,带我来见你的。”
傅声喉咙一哽,顺着指的方向看去:“裴野……?”
窗外停着的库里南副驾驶一侧,裴野正耷拉着伤臂虚弱地靠着车门,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傅声。
原本看到青年见到赵皖江时激动得连自己都忽略了,他心里还有些发酸,可与傅声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所有的委屈与不满又都没出息地烟消云散了。
看到傅声震惊得紧缩的瞳孔,裴野捂着胳膊,忍痛宽慰一笑:
“声哥你看,我做到了……”
他想往前一步离自己的心上人再近一些,冷不防脚下一滑,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第69章 红炉点雪 声哥,喂我嘛。
再次恢复意识时, 裴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楼属于傅声的那间卧室里。
失血过多导致身体灌铅一般沉重,一开始裴野的肌肉像是不听使唤,眼睛睁都睁不开, 迷迷糊糊听见床边有人在说话,却仿佛置身于水下, 听得不真切:
“……幸亏你二哥我当年认真听过培训, 你看你这心理素质, 手哆嗦成这样子怎么清创啊。”
我的声哥才不是心理素质差呢, 裴野心里下意识反驳。他是病了, 控制不了手抖……
“二哥,这伤会落下毛病吗?他才二十一岁, 往后难不成——”
“没啥大事,就是注意休养呗,别着凉,否则阴天下雨也得难受一阵。”
他困得想继续睡上一觉, 忽然听到赵皖江呵呵的笑声:
“小声啊,刚刚裴野在车上和我也简单说了说情况,这小子真是蔫儿坏,一开始恨得我牙痒痒, 真想把他脑袋都打开花!不过看样子,我能狠下心揍他, 你怕是也舍不得了。”
“我——”傅声的嗓音里掺杂了几分慌乱, “我是不想欠他人情……”
“你这好弟弟看样子是有几分诚心悔过的,”赵皖江拍拍傅声的肩膀,“不过放心啊,二哥永远站在你这边,裴野在我这还有待考察呢, 你可别太快就放过他啊。”
裴野费力地睁开眼,层层人影逐渐重叠合一,屋里赵皖江率先喊了一声“醒了”,下一秒他察觉到床边塌陷的重量一轻,傅声立刻从床头起身。
“感觉怎么样?”赵皖江问,“头晕不晕?”
裴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下意识动了动包扎好的伤臂,瞬间疼得哎唷一声,床边的傅声亦是一激灵,下意识想掀开被子看看,腰弯下一半却顿住了,别开视线。
裴野艰难地偏过头,没有去看傅声,反而先望向赵皖江:
“我睡了多久?”
“也没很久,现在刚过半夜。岗亭那卫兵就是个摆设,天亮之前我有的是办法绕开他,顺便带你一起出去。”
裴野疲惫地长出口气,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二哥,这别院附近没有监控,除了胡杨很少有人来检查,以后有事我们就可以在这儿碰头,卫兵的事你甭管……唔……”
另外半边身子早也没了力气,他曲着手肘怎么也支不住沉重的身躯,眼看就要倒下,忽然被一双手眼疾手快地搀住:
“小心点!”
被扶着靠在床头的那一刻,床上床下两个人都愣了。
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如触电般弹开,傅声懊恼地抽回手,后退半步。裴野这次再也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傅声,却还是一言不发。
赵皖江的目光在尴尬的俩人间轮转一番,欲言又止。
“我去,做点吃的。”
撂下一句话,傅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卧室,甚至忘了带上房门。
见裴野的目光还紧紧追随着傅声的背影,赵皖江失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看看,把你哥都吓跑了。”
裴野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来。
赵皖江说着说着又皱眉:“当年傅局和我交代过小声的病,让我多关照他,你跟在他身边七年,应该也早就知道这事。”
“要不是当了警察,他这病再怎么小心娇养着都不为过。现在落到新党人手里,就算小声不肯讲,我也知道他一定受了不少磋磨,说不定已经发病了……唉,你这小混球,真是造孽……”
裴野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皖江:“我就看不惯你连辩解都没有的窝囊样。是爷们儿就快点回答方才在不夜城我问你的问题!”
卧室外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有种让人恍然回到过去的温馨错觉。
裴野隐忍地吁了口气。
“二哥,你不会愿意听我讲过去的事的。”他说,“十三岁之前,我的人生就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为了活下来,莫说徒手从肉里取子弹,我连吃人的事儿说不定都干得出来。”
赵皖江哽了哽:“新党对你就这么残忍?”
“就算没有新党,童年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裴野说,“联邦的内战、外战明里暗里打了多少年,底层人流离失所的哭嚎都隐藏在表面的歌舞升平下,新党能教会我弱肉强食的守则,或许已是给了我最基本的立身之道了。”
说着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赵皖江,虚弱一笑。
“好了二哥,别脑补得那么可怕。”
裴野说,“那时候我一方面被人蒙骗说,全家人的不幸都是因为特警局的介入,教我从小就仇视警察,另一方面……从内心深处,或许我一直对组织心怀恐惧。”
“二哥听过小象牵绳的故事吧?长大的象明明可以轻易挣脱从小拴住它的绳索,可它就是不去尝试,就像我明明有能力脱离,却也同样不敢违逆组织。”
“在我背后,组织对我无处不在的监控的恐惧,和七组人给予我的安全温馨的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曾经我不想打破它,宁可温水煮青蛙一样挨过一天是一天……可一个战乱的国度,怎么可能会存在永远拆不散的小家呢。”
他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赵皖江看着他的眼神十分陌生,半晌才点点头,同样有点悲哀地一笑。
“是啊,没有国哪来的家,”赵皖江叹息,“你说得对,联邦再这么内乱下去,谁也阻挡不了它的崩溃……”
裴野默默阖上眼。
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气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越发沉重。终于,赵皖江还是看不下去了。
“哎,我跟你说,你可别以为使点苦肉计就万事大吉了!”赵皖江唬道,“你昏迷的时候小声也和我讲了不少最近的事,这可不是吃个枪子就能抵消——”
“二哥。”
赵皖江蓦地刹住话头:“嗯?”
受伤的肌肉骨骼牵扯着半边神经,裴野吃力地转过头:
“帮我去厨房看看声哥。”
“他没事啊,受伤的是你又不是他。”赵皖江不解。
裴野摇摇头,正色道:
“我了解声哥,他本来就心软,现在又有了病,我刚受伤的时候控制不了信息素,一定也对他有影响。二哥,求你替我去看他一眼,我不放心。”
“真奇了,你个伤员还惦记着探望他……”
嘴上如此抱怨,赵皖江还是转身出门,来到厨房。久未动过的灶台上已经点起火来,锅里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傅声背对着他站在那儿,肩膀微微塌着。
赵皖江笑笑上前:
“小声?”
他唤了一句,却没等来傅声回头。青年似乎没留意到赵皖江从后面跟上来,仿佛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头越陷越深,忽然用手撑住灶台,长发随着俯首垂落,脊背颤抖。
赵皖江这下子真吓到了:“小声你没事吧?”
他大步上前,想要替青年顺一顺气的手却在伸出的最后一秒犹豫着停下来。这孩子太瘦了,微微弯下腰时甚至隐约能看到衣服下面瘦得伶仃的脊椎骨,单薄的后背战栗得仿佛禁不起轻轻一碰。
发丝遮挡下他看不清傅声的表情,只能听到傅声抿着的双唇间泄出几个字:
“二哥,我心跳得,好快……”
赵皖江呆了呆:“小声,是身体的缘故,你看你病成什么样了,胸闷心慌是正常的。”
傅声阖上眼,鼻腔隐忍地呼了口气,撑着灶台的手掌心冰凉。
一闭上眼,刚刚在院子里,裴野半身是血地昏倒在自己脚边的场景就会出现在眼前。二十六年不长的人生里,这是傅声第一次彻底地乱了阵脚。
他伸手抵在抽搐地跳动着的心口,隔着柔软的布料,触及胸腔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
十分钟后,卧室门被关上。
“吃点东西。”
傅声端着碗,四平八稳地在床边坐下。
裴野这才结束假寐,抬眸回望:“二哥人呢?”
“夜深了,二哥在楼上歇息。”
傅声的声音不冷不热,倒也算有问必答。裴野笑了笑,看了一眼傅声手里的碗:“你做的?”
傅声握着羹匙的手一顿:“嗯,你不能吃发物,就只有白粥了。”
裴野试着坐起身,却被伤口疼得他左半边肩膀都发麻,只好作罢,对傅声苦哈哈地咧了咧嘴:
“声哥,喂我嘛。”
傅声一掀眼皮,裴野也不惧他,大大方方地笑着看回去。
似乎是打量了一番裴野的伤势没有碰瓷的嫌疑,傅声皱了皱眉,向床头的方向坐得更近了些,舀了一勺粥,想了想到底还是放在嘴边吹一口,俯身将羹匙递过去。
没有想象中温馨伺候的待遇,充其量是冷着脸的“爱吃不吃”版本。
裴野不急着张嘴去接,反而看着羹匙一扬下巴:“加白糖了吗?”
傅声面无表情:“没加。”
裴野说了声哦,张开嘴巴含住羹匙,待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傅声要舀第二勺时,忽然舔舔嘴唇,没心没肺地一笑:
“好甜。”
傅声舀粥的手霎时僵直了。
怪就怪自己这手欠,顺手成习惯倒也罢了,被裴野吃出来也罢了,偏偏这家伙笑得一脸得逞的嘴脸,夸着碗里的粥,话从他嘴里出口就变了味似的,很难不让人想歪。
握着羹匙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傅声颈侧都蒸腾起羞赧的热气,却听到裴野幽幽开口:
“小时候我一发烧,声哥你就换着花样给我做粥喝。有一阵我总生病,你怕咸粥吃多了我犯油腻,就给我煮白粥加糖。那时我觉得,生病好像也蛮幸福的。”
傅声垂着眼帘,舀了一勺粥送过去,他眼睛几乎要瞄到地板上去了,却还是能感觉到裴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就像现在,”裴野慢慢弯起唇角,“哪怕废了这条胳膊,我也甘之如饴。”
说完,裴野低下头,在傅声的手颤抖之前先含住了羹匙。
傅声心头一震,抬眼看去,见裴野松了口,赶快抽回手来,忽然端着碗的手上力道一重,粥碗被裴野没受伤的右手拿了过来:
“我自己来吧。”
傅声微怔,不自觉地深望着端起粥碗默默喝粥的年轻人,目光久久在对方脸上停留不去。
因为失血,裴野本就冷调的皮肤愈显惨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却让本就刀刻般的五官线条更加冷俊分明,端着碗仰头喝粥时下颌线与喉结微动,牵扯起颈间紧绷的线条,侧面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傅声望着裴野的脸,许久不能回神。
他不是花痴颜控,从小到大没对任何人有过爱慕的心思,可细想起来,要说没有裴野这堪比用外貌霸凌别人的皮囊比对着无形中拔高了标准,连他自己也不信。
恋爱结婚是件麻烦事,若一定要有人共度余生,想来想去,从前他还是想要个默契的,知根知底的,对自己热烈而毫无保留的,长相可以拽但要会对自己撒娇听话的,最好欣赏他厨艺的……
想来想去,似乎和某个人越像越好,真是他,便再好不过。
傅声撇过头去,全然未觉自己早已肉眼可见地低落,挽了挽发丝:“喝完了就歇着吧,我去客厅睡。”
“声哥。”
傅声撑着膝盖欲起身,一下子顿住。
裴野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粥碗,傅声注意到他眼底有些血丝,额头似乎出了点冷汗,看着反而比一开始憔悴了。
“我感觉好热啊声哥,”裴野哑着嗓子,“你帮我看看,我发烧了没有。”
傅声一怔。
受了这么重的伤,发高烧倒是不难预料,只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看看”。被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盯着,傅声不知怎么忽的没了主意,推脱的理由也都忘了,直愣愣地一抬手,俯下身子就要去摸裴野的额头:
“你躺着……裴野!”
他察觉到裴野眼底划过的一丝狡黠,可已经晚了。
裴野伸出右手,一把攥住悬在自己头顶的那只细腕,用力一拉,傅声失去平衡摔进他怀中。他下意识撑着胳膊怕压住裴野的伤口,恼羞成怒地想要爬起来,却听见上方传来裴野带着笑意的沙哑嗓音:
“声哥,别走。”
傅声咬牙:“你有完没完——”
他挣扎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幅度慢慢减轻下来。
裴野握着他的手掌心温度高得不像话。傅声倒在他身上,努力抬起脸,碰巧裴野正含笑低头望着他,咫尺距离让傅声得以更细致地观察裴野的脸色,发现对方嘴唇已经有些烧得干裂,眼底也铺了疲惫的淤青。
傅声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伸出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用手背贴上裴野滚热的面颊。裴野脸上若有若无的倦气一瞬间都消散了,惬意地眯起眼睛,贴着傅声的手乖乖蹭了蹭。
傅声的指尖一颤,纤长的睫羽微垂:“真的发烧了。”
“嗯。”裴野喉咙里低低地应了一声。
一阵沉默。傅声感觉到裴野松开自己的手腕,心房一动,还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成想裴野的右手逐渐向下探去,宽大的手掌按住傅声的后腰,竟一把就揽住了那截不堪一握的腰肢。
傅声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向裴野。他正以一个侧拧着身子的姿势被圈在裴野怀里,动作别扭,却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意味。
裴野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傅声后腰挠了挠,激起一片战栗。
他的声音亦懒懒的:“声哥,就当行行好,借我点信息素。”
傅声瞳孔放大了:“借你什么?”
裴野温柔地看着傅声:“这是医学常识啊声哥,我是个母胎单身alpha,现在受重伤了,需要omega的信息素安抚。可怜可怜我吧,声哥。”
“哪怕就这么让我抱着你待一会儿呢,”裴野的手隔着衬衫布料摩挲着傅声的腰际,“声哥,我胳膊可疼了,没有你的信息素我会睡不着的。”
傅声移开视线,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早已盛满了痛苦难耐。
良久,他终于低下头,侧脸靠上裴野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却能听见裴野轻轻地、高兴地笑了一下,立刻搂紧了傅声的窄腰,像孩子抱紧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娃娃。
“我就知道我的声哥最好了。”裴野低声说。
傅声没有说话,阖上双眼,抿紧了唇。
“你知道吗声哥,”裴野单手搂着他,垂下眼帘,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傅声的全脸,却能透过细碎的刘海发现傅声打着颤的睫毛,“我带二哥过来,不光是为了以后大家能有个稳定隐蔽的联络点,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你。”
傅声的头闻言突兀地动了动,柔软的发丝蹭得翘起,裴野的手向上挪了几寸,抓住傅声的发尾在指尖玩耍似的缠绕:
“我想证明给声哥看,我的决心不假,我要救你出来的决定也不是说着玩的。”
“还有一点私心就是,”裴野勾起唇角,“我想让我的小声开心。”
傅声紧闭着的双眸忽然睁开了。
他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可他正伏在裴野的怀里,双手攀着裴野的肩膀,腰肢被人握着,稍微有一点颤抖都遮掩不住。傅声呼吸愈发沉重,眨眨眼睛,下意识稍稍凑近了些,脸埋在裴野的颈窝,唇瓣堪堪擦过裴野领口露出的锁骨。
肌肤相亲的瞬间太短暂,却足以让裴野心里猫爪挠心似的发痒。
“嘴上这样说,谁知道裴警官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傅声嘴唇几乎动也不动,瓮声瓮气的。
察觉到这是被一记直球打得羞耻地化身鸵鸟,裴野笑得弯了眉眼,捏了捏傅声紧窄的腰侧,歪过头将唇抵住傅声紧绷的额角。
傅声的发间传来淡淡的清香,分不清是洗发水的香味还是雪松的信息素。
“那你听一听,”他笑意盈盈,“听听我的心声,有没有骗你?”
笑意伴着胸膛嗡鸣的振动,傅声嘴唇一颤,耳畔那心跳声却蓦地变得好大,恍如雷声隆隆。
他扶着裴野肩头的手收紧,终于耐不住,压下慌乱就要起身:
“我才不在乎这些。”
裴野也知道再逗下去他该挂不住了,哎了一声,拍拍傅声的腰:“错了声哥,你看我这张嘴——咳咳!……”
他忽然身子一抖,仿佛肺部打着空腔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傅声一下愣住了,反应过来赶忙扶住裴野,在他胸口一下下抚摸顺气,眉头深锁着:
“肺不舒服?会不会是感染得严重了,炎症都……”
“没事没事,”裴野握住傅声的手,咳得佝偻起身子,断断续续道,“胸口有点堵而已,咳咳,一会就好……”
傅声看了他一眼,气息一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下子抽出手,单手撑住床头,在裴野惊讶的注视下主动靠回他身上,将颈后的长发撩开,露出细白的后颈。
裴野忍着呼吸困难,有些迷茫地看着傅声:“声哥?”
“你不是说缺少omega信息素吗,”傅声说话声很轻,却字字清楚传进裴野耳朵里,“咬吧。”
裴野一下子懵了,刚刚那个情话张口就来的裴野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用,我,你——咬一下你会,会很痛的!”
傅声却一声不吭,伸手覆住颈部的腺体,细长的手指捏住那块软肉,用力一掐!
顷刻间,雪松味的信息素喷薄而出,傅声却浑身一震,低喘着瘫软在裴野怀里,后者吓坏了,赶忙把人拥住:
“你别乱来,这么刺激腺体,一会儿病又该犯了!”
傅声喘息着,信息素强行排放让他的身子一阵酥麻,伏在裴野怀中半晌才轻轻说道:
“我有失调症,做不到让信息素收放自如……今天看在救了二哥一命的份儿上,我就当,替二哥答谢你。”
他抬不起头,却感觉到握着自己腰的手倏地一紧。
“二哥的人情用不着你替他还,”裴野嘴唇小幅一动,急得咬字都模糊起来,“我救二哥本来也不图回报,二哥他也是因为这个才认定我不是在骗他!声哥你呢?”
傅声的喘息一顿,清冷凛冽的雪松香味骤然浓重了几分。
裴野的手扳住傅声单薄的肩胛骨:“我在你心里还是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问着问着,语气里流露出情难自抑的难过,“声哥,原谅我哪怕一点点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辜负声哥了,一辈子这么短,我喜欢的人宠着都来不及……声哥,小声!”
裴野眼看着怀里的人忽然垂下头,扒开自己扳着他肩膀的手就要撑起身子,顿时慌不择路地要拉他的手,可同样的伎俩不会奏效第二遍。傅声飞快地爬起来,背对着他,侧坐在床边。
青年微驼着背,肩线上下起伏着,仿佛刚结束剧烈运动一般大口喘着气。
回过神时,裴野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早已喘得厉害。满屋信息素纠缠,傅声的头发都被他刚刚的动作揉乱了,颈后腺体肿起一大块,看着狼狈不堪。
他往后挪了挪,靠着床头也坐起来一点,胸口怦怦直跳。
傅声仍然坐着没动,只是抬起左手覆住颈后。裴野定了定神,极力压下失态的情绪:
“刚刚难受了吧。”
傅声沉吟几秒,声线还有点儿抖:“是你刚才说,受过伤又是单身的alpha和omega互相之间……是难免的。”
他们都太稚嫩了,试探和尖刺真假掺半,唯有在信息素失控的泄露中真情才瞒也瞒不住,每次裴野想进一步,傅声都拿生理上的反应推脱。
他盯着傅声许久,张了张唇,眸中光芒闪烁,似乎酝酿起一阵疾风骤雨,最终只是渐渐驱了眼底的阴霾,强忍着浓烈的欲望哑声道:“以后别这么伤害自己,为了——为了谁都不行。”
傅声眼睫颤了颤,想嗯一声,嗓子却紧得发不出一点动静来。他背对着裴野垂下眼帘,站起来时仍有点不稳。
“明天会有很多人找上来向你讨说法的。”傅声轻轻说,“早点休息,退了烧才能应对你的同党。”
裴野收回目光,阖上眼帘。
“晚安。”他执意说道。
和想象中一样,回答他的只有门扉轻轻合上的声音。
窗外的满月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云层后面去了。裴野合着眼,嘴角苦涩地扯了扯,没受伤的那只手扯过被单草草盖在身上,感受着自己乱了的气息重新归于平静。
月色不见,只有心中的月光能温暖他。
心里的月亮蒙尘了,他要做的便是揽月入怀,为明月常拂尘埃。
第70章 神坠凡世 他亲手把他的神祇拉下了神坛……
翌日。
裴初砰地推开病房门, 眼神犀利地扫过去,定格在床上。
他看着靠坐在床上的裴野,眼底却毫无惊讶:“什么时候住院的。”
病床上的人还没说话, 角落的沙发上一个人率先起身:“昨天特警局行动的过程中,小裴他不慎受伤了。我叮嘱过他好多遍, 不要冲在最前头, 这傻小子偏不听!”
裴初的眼睛这才慢慢转过来, 落在长吁短叹的卫宏图脸上, 唇角一勾, 权作打过招呼,继而再次看向裴野:“回答我, 你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床上的年轻人疼得咧了咧嘴,虚弱地回道:
“昨天不知道为什么碰到了军部的人,当时不夜城里乱了套, 保安也冲出来不少,他们可能一时着急,就开枪了……我怕留在那里会生事,就开车来到医院, 到了停车场实在撑不住,后头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昨晚最后的监控显示, 裴野的车确实消失在医院附近。裴初冷笑:
“胳膊都快废了, 还能开车?在车里昏了一夜,血都没流干,你真是命大。”
裴野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哥,一旁卫宏图笑着打起哈哈来:
“参谋长,孩子还小, 也怪我教得不够仔细,你就别苛责他了。”
裴初深望了弟弟一眼:“他可不小,心思野着呢。”
裴野哼哼着,捂紧吊着的伤臂不敢回嘴。裴初冷哼一声,转头再次看向卫宏图,抬手示意跟着的人退下,关上病房的门。
“卫局长,”裴初缓缓说道,“看在平日我叫您一声大哥的份儿上,您能告诉我,昨天我们主席派去的人是怎么不明不白死在不夜城的吗?”
“哟,还有这种事!”卫宏图惊讶,“这可太不像话了,你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把不夜城的老板叫过来审问!不过话说回来,裴参谋长,这也实在太巧了,昨天我们部里的秘密行动,正好和你们这儿撞到一块了不是。”
裴初:“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敢问一句卫大哥,昨天你们执行的是什么秘密行动,能不能透露一二?”
卫宏图嗐了一嗓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外人!就是被通缉的那批特警,传闻有的正好埋伏在不夜城,昨天一去扑了个空!分署那群饭桶,情报都搞错了,昨天晚上一个电话把我吵醒,气得我啊,给他们好一顿臭骂。”
裴初拉长了音:“搞错了,意思就是——不夜城没有窝藏通缉犯?”
“他们哪儿敢啊!搞点灰色营收就已经是夹着尾巴做人了。要是真藏着通缉犯,这买卖还要不要了?”
裴初不置可否,眼珠动了动,最后一次看向裴野没有血色的脸。
“裴野,”他咬字很轻,却字字清晰可闻,“是这样吗。”
屋里顿时安静极了。良久,裴野抬起打着点滴的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发:“我没看到通缉令上的人。其他兄弟有没有见到,我就不清楚了……应该就是没有吧。”
裴初抬了抬下巴,眉间一动:“哦——是这样。”
“裴参谋长别着急,这事我会让不夜城那边给个交代的。”
卫宏图笑呵呵地说。裴初嘴角若有若无地牵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移开视线,仿佛裴野就是这房间里的空气一般。
“很好,卫局长。”
某个字眼被刻意咬重,撂下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裴初拉开病房门,转身离去。卫宏图看着走廊里远去的青年的背影,笑纹都淡了下来,撇了撇嘴角,在沙发上坐下。
“你这好哥哥是来探病,还是来提审呢。”他冷言道。
裴野苦笑:“老大,实话跟您说吧,我宁可他少来搭理我。难不成您还以为他会提个果篮来慰问我一下?”
这话倒是把卫宏图也逗乐了:“他找你准没什么好事。裴野,你心里可得有点数啊。”
话模棱两可,但聪明如裴野,不会不懂其中深意。
过去,亲军派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没少给警备部好处,以傅君贤为首的执行局一批人能被警备部割爱,派给军部专门为他们处理烂摊子,甚至在外界舆论里等同于军部的“走狗”,也正是这番私下交易带来的结果。而今新党执掌军部大权,却不愿放权在外,和警备部之间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恶化。
不夜城这块肥肉警备部不松口,两个阵营之间,算是真有了龃龉了。
“不管是什么人成为联邦首脑,这个国家都不能一天没有警备部,”裴野说,“我知道自己端着的是谁给的饭碗。老大你放心,有我这个人证在,没人能用不夜城的事要挟特警局。”
卫宏图笑了笑,起身走到床头,伸手在裴野另外半边肩膀轻轻一按,赞许地点点头。
“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说。
接着卫宏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进裴野手里。裴野一愣,第一反应是推脱:“这可不成,老大!”
“又来了,我说过最讨厌磨磨唧唧的人!”卫宏图呵他,“不夜城老板知道你很懂事,跟我说过,我也同意了。最近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好好养伤,缺什么少什么不用和你哥说,给我来个电话,啊。”
裴野见推不过,这才把东西攥在手里,嘿嘿一笑:“那谢谢老大了,也替我向老板那边问好。卫老大朋友的事,就是属下的事。”
“行了,下午还要去找部长喝茶呢,不和你扯淡了。自己歇着吧。”
裴野打着点滴的手有点滑稽地敬了个礼:“是。”
等卫宏图也关上门走了,裴野这才低下头,将攥着的手心松开。一张出票金额八十万元的记名支票,叠了两折,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裴野脸上没什么波动,将支票揣进兜里,麻利地一把将左臂固定的夹板摘下来,额角隐忍地抽动片刻,活动了一下胳膊,呼出口气,躺在床头,整个人几乎陷进床铺里去。
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得要快,有些对策该提前思考了。
*
“卫宏图这家伙,已经摆明不想和组织合作的态度了……不过裴野,倒是你,我还以为你能拦住他背地里搞小动作,怎么这点事都办不成?”
裴野把手机拿远了些,站定在首都证券交易所的VIP柜台前。下午他背着住院部的护士偷偷溜了出来,胳膊上的夹板也摘了,绑着绷带的左手揣在上衣兜里,勉强算做支撑。
他把口袋里的支票掏出来,递给柜台的接待员,并竖起食指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在柜台前坐下来,重新拿起电话:
“你当卫宏图这么多年是白混的啊,人家说不定也早盯上不夜城了,咱们初来乍到的,哪里懂得他们背后有过多深厚的交易。说不定我肩上这一枪就是不夜城或者卫宏图的人开的呢。”
接待员接过支票,识趣地拿来一张单子,裴野也不避讳,把电话按了免提,手机放在台面上,一边拿过单子迅速浏览,一边拔开钢笔。
电话里裴初不满道:
“这次被他摆了一道,以后你我就要多长记性。尤其是你,现在跟在他身边,他似乎对你还算新任,你挨了一枪子,也算是出看得过眼的苦肉计了。”
裴野嗯嗯两声,随后在落款位置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将单子推回去,拿起手机起身就走,整个过程甚至没和VIP柜台里的人说上一句话。
“你能想开就好,”他边走边取消免提,道,“我打电话来主要也是为了看看你心情怎么样。既然你自己调节得不错,那就没别的事了。”
裴初顿了顿,语气里同样流露出当时裴野见自己关心他时那种被恶心到一样的不爽:“你还有这么通人性的时候,真难得。”
“彼此彼此,”裴野心里冷笑,嘴上语气不变,“万一你被气出个好歹来,或者昏了头以为是我从中使绊子怀了参谋长的好事,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不是跟你学的要学会表忠心么?”
裴初那边沉默两秒:“滚。”
裴野咧嘴一笑,挂断电话,加快速度走出交易所一楼大厅。
……
从交易所出来,裴野掉头马不停蹄地往附属医院家属楼赶去。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沦陷了,像是无药可救的瘾君子,明明知道傅声或许不会待见自己,可心一旦闲下来,相思便像藤蔓般缠绕着他的神思,让他如飞蛾扑火般不惜代价向傅声奔去。
或许现在的傅声早就不需要裴野了,可他不在乎,他需要傅声,像沙漠里的旅者渴望水源一样,一天见不到都让人寝食难安。
车在别院车道停稳,裴野从后备箱取出一个纸箱子,给车子落了锁,急匆匆地往院子里走去。
已经入夏,他怕傅声受热,又知道傅声现在吹不了空调,不得不给他置备了台风扇和一床夏凉被。青年抱着箱子走到小院正当间,无意间一瞟,忽然发现院里的岗亭没有人,独栋廊下的门却虚掩着。
裴野心里有点揪紧,放缓了脚步,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个隐隐约约的男声——是胡杨的声音。
那男人一向是个大老粗做派,呼来喝去的,可此刻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兴奋,甚至还夹杂着些让人恶寒的、油腻的笑意:
“没想到啊,都信期了,还是个贞洁烈货……没关系,药性上来,咱们可以慢慢玩……”
裴野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全无,双手一颤,箱子砰的掉在地上。
屋里胡杨似乎沉浸在某种计谋即将得逞的得意中,丝毫没察觉到院子里的动静:
“今天你让老子爽,老子一高兴,往后也能让你好过一点,算起来你可不亏……艹!”
胡杨嘶了一声:“你他.妈还敢还手?!”
破口大骂的档口,胡杨正拎着傅声的衣领将人狠狠摔在地上,茶几上的水杯被打翻,残余的烈性春//药撒了一地。他扬起胳膊,眼看着一个蓄满力的巴掌就要抽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咣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脚踹开,胡杨吓得身体一僵,忽然感觉腰间凉风忽扇而过,男人意识到配枪被抽走,大惊失色欲转回身: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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