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顾倾人 我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在君庭豪……
“你是谁?有点眼力见就滚去把姓顾的叫下来, 让他给我们当面解释清楚!”
人群里一个尖利的嗓音传出,傅声淡淡向声源处瞥了一眼,走到围栏后, 拍了拍一个安保人员的肩。
“劳驾,让我来跟他们说两句。”傅声说。
外头抗议的声音简直沸反盈天, 那安保已经汗流浃背, 回头看了一眼傅声, 不耐烦地皱眉:
“客人, 您这瘦胳膊瘦腿儿的, 别在这儿久留了,还是赶紧去屋里吧!这些人好话歹话都说尽, 一点作用也没有,倔得跟驴一样……”
傅声面无表情:“我是你们顾总拜托来安抚这些人的。把这儿交给我就好,电动围栏的遥控器也请交给我,谢谢。”
安保愣了愣, 重新将傅声上下看了一番。
傅声穿着一身米色的青果领西服,白色衬衫,雾灰色西裤,没有打领带, 长发照旧梳成高马尾,整个人面沉似水, 肤色洁白如霜。此起彼伏的骂声仿佛与青年周身沉稳的气场自动隔离开来, 傅声听不见似的,伸出手。
“相信我,先生。”傅声说,“我可以让他们马上闭嘴。”
傅声的话仿佛有种让人不由自主遵从的魔力,安保呆了两秒, 点点头,掏出遥控器放到傅声向上摊开的掌心,边后退边不放心地嘱咐:“你可别误按到开关,他们要是冲进来就不好办了。”
傅声没听见似的,把钥匙揣回兜里,转身面向愤怒的人群。
“你们的代表是哪一个?”傅声问,“站到前面来和我说话。”
人群稍微安静了些。一个梳着中分头的男子挤到最前面,把手里的牌子塞给另一个同伴。
“我就是!”中分头横极了,“你是顾家派出来和我们谈判的?我们的要求已经明明白白告诉顾氏医疗了,一分都不会退让,他现在要加入什么委员会,就是要动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命根子,顾承影这混蛋还有没有点人性?!”
傅声沉默地看着对面隔着电动围栏激动地喷着唾沫大声宣讲,男人越说越激动,人群也被这种激情感染,他每说几个字都会引来愤愤不平的附和声,中分头也因此把腰杆挺得更直:
“君庭豪苑这么大一个地产商都不敢不放我们进来,你们这独门独户的几个安保更休想拦住我们!让顾承影现在滚出来!”
“让顾承影滚出来!”
“让顾氏医疗给我们这些民众一个说法!”
喊声眼看着越来越大,傅声却仍然站着,看不出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然而青年并不知道,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正被楼上的两个alpha所注视着。
露台上,顾承影像是听不见那些指名道姓的辱骂一般,甚至看起来优哉游哉的:
“裴警官,我记得最开始新党派来和我会谈的除了你还有一个,看起来应该就是楼下那位先生咯?”
裴野含混地唔了一声,心神已经乱了,扶着栏杆的手不由自主抓紧,骨节突起青白的颜色。
事情开始向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顾氏医疗能否顺利进入委员会甚至拿下会长的席位,主要取决于投票结果,而舆论又是影响票型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些人想与顾氏抗衡等于蚍蜉撼树,可若是从舆论角度就不同了。
也是正是如此,最近这几天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闹事。
“都说新党是带着诚意来和我们顾氏协商的,”顾承影从露台的玻璃圆几上拿起一杯佣人提前热好的红酒,“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在这儿一起看看你的组织会为我带来怎样的见面礼吧,裴警官。”
*
楼下,电动围栏将院内院外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傅声顶着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步,迎接外头男子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般的视线。
“敢问这位先生,”傅声问,“顾氏医疗加入医保委员会,动了谁的蛋糕?”
“他动了所有人的蛋糕!”中分男人义愤填膺,“谁不知道这委员会就是块遮羞布,到时候他们拿着高额补贴和退税政策生产一些劣质药品给民众,又把钱投入到研发什么治疗疯子的项目上,岂有此理!”
傅声面色从容,连听到疯子二字时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么说来,”他稍稍仰头向后眺望一圈,而后把目光落回到中分头脸上,“你一定是顾氏医疗的老顾客了,对么?”
“那当然!医疗支出可是我的一笔大——”
傅声语调陡然一转:“你患的什么病,吃的什么药?”
中分头眼眶瞪大:“我患得是……我这把年纪了,常见病多多少少都得过一些,平时吃的药名字都那么长,谁记得住?总之是一笔大开销就对了!”
傅声点点头:“好,那我们聊聊你的这笔固定开销。联邦法律规定,在医保报销名录内的非处方药物,每个月最多可以提交百分之七十五到八十的报销份额,处方类药物需要经过主治医生签字确认后报销七十到七十五的份额。”
“先生,请问你这笔开支经过报销之后还所剩几何?”他盯住男人的眼睛,“顾氏医疗进入委员会之后,只会有越来越多药品也加入到报销名录中,这怎么就不是惠及民生?”
“你说得压根就不现实,有几个医生二十四小时预备着给你签单让政府审批?”男人不屑一顾道,“你去首都各大医院打听打听,特效药、处方药还不是要找些关系走特殊渠道集中报销,比例最多百分之五十……”
他忽然不说话了,仿佛意识到什么,惊慌失措地向傅声看去,却看见傅声琥珀色的瞳孔里涌起毫无温度的笑意。
“这就怪了。”傅声说。
中分男人如鲠在喉:“你,你说什么?”
“一个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的成年男性,非要谎称自己有各种慢性病,明明家境殷实,手上还戴着——”傅声望了一眼男人来不及缩回去的手腕,“最新款的名牌手表,却说自己负担不起药费,更奇怪的是……”
傅声唇角轻微上扬,“明明连自己吃的什么药都说不出,却对于处方药的非法报销渠道和比例如数家珍。你根本就不是患者,医疗业的蛋糕顾氏医疗确实动了,动的就是你们这些未经授权的代理商和药贩子的蛋糕。”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中分男人一下子慌了:
“你胡说八道!”
“打嘴仗毫无意义,代理商先生。”傅声把遥控器拿出来,拎到众人眼前晃了晃,“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和你身后这些假办成抗议群众的药贩子同行们已经严重侵犯了顾承影先生的个人权利,我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自行离开,三分钟之后,我会让安保准时报警。”
“你敢!”
中分男人一把抓住围栏,面部肌肉都扭曲到了一块,“顾家倒是想得美,往后背靠公家做大做强,我们这些人呢?那些药品和器械都纳入到名录里,谁还会来找我们做生意?今天说什么我们也得找姓顾的算账!”
男人眼里露出鱼死网破的凶悍光芒,傅声轻轻呼出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你自己选的,可别后悔。”
说完,他当着围栏内外所有人的面,毅然按下了遥控器的开关!
“——喂!”
后面的安保顿时冷汗都下来了,顾不得什么尊称失声喊道,“别按遥控器,围栏会打开的!你看不见外面有几十个人吗?!”
傅声置若罔闻,站定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地望向逐渐打开的电子围栏外愈加骚动的人群。
身后楼上露台边,裴野的心跳都停了一拍,他下意识探身向前,却听见身旁的顾承影尾音上挑“哦”了一声:
“放他们进来?有意思。这些人能不能找我算账先不谈,你的这位同僚可是要首当其冲了。”
裴野有些失态地唰的一下扭过头:“有意思?”
顾承影仍然盯着楼下,没有看他。
“你不这样觉得吗?”他反问。
电子围栏开了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口子,眼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如奔流的洪水一般往院子里冲,裴野的声线都掺杂上一丝压抑的颤抖:
“声——我这同事身体不好,被这么一帮不讲理的人围上来会有危险的!
顾承影看好戏似的眯起眼睛。
“没关系,您忘了我的公司是干什么的吗?大不了医药费我来出,横竖他死不了。”说着他终于扭过头对怔住的裴野露出一个微笑,“——开玩笑的,裴警官。”
裴野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进行谈判。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沉声道: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顾总。让您手底下的安保人员尽快……”
“——啊啊啊!!”
一声杀猪似的嚎啕从楼底传了上来。露台上裴野和顾承影皆是轻微一怔,不约而同向下望去。
人头攒动的洪潮被一道无形的空气堤坝堵住,减缓了流动,空气墙的另一面,所有安保呆若木鸡地站在远处,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四五个显然和那中分男一伙的魁梧大汉一齐涌上来,豺狼群一般扑上去,却只见方才还静静伫立的灰白色身影从狼群的空隙中闪赚腾挪而出,一个手刀狠狠劈下去,背袭的壮汉顿时软脚虾似的两眼一翻瘫倒在地!
没等任何人反应,那身影抓住另一个人的胳膊反剪到背后轻巧利落地一折,伴随着人群的惊叫,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哀嚎着一头扎在地上痛得来回打滚,那身影毫不停顿,一脚踹中吓呆的第三人的腹部将人踢倒在地,跪地用膝盖压住大汉的喉咙,高高扬起手——
“别!别!饶命!!”
男人就差哭爹喊娘,挥舞着双手告饶。周围的人全都僵在原地,傅声跪在地上没动,西裤被膝盖骨顶出伶仃的凸起,他用骨头死死压住男人的喉结,听着地上的人涨红了脸却咳嗽不出来的喘气声,方才抬起头来,凌厉的目光剜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所有人都往后退,真切地感受到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刚刚划过自己的咽喉。
傅声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已经吓到痴了的中分男脸上。
“还要进去么?”
傅声语气平淡,问。
中分男使劲咽了咽口水,摇头如拨浪鼓:“不了不了,您大人有大量,手下留情……”
傅声向旁边地面上七零八落的几个人一歪头,脑后的马尾也跟着柔柔地一动。
“往后还来吗?”
中分男:“不不不,就是请我们来我们都不来了!”
傅声若有所思:“那往后若是有人问起……”
“绝不会有人问起!”中分男简直快要给傅声立正站军姿,“就算真的有人问起,我们也什么也不会说,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哈!”
傅声这才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抻了抻西装外套,将褶皱抹平。他自顾自整理衣着,再也没看那换了一副嘴脸的男人。
“行,把他们带走吧。”
傅声轻飘飘地一声令下,人群已作鸟兽散,有几个人甚至不用安保动手,自行折返回来把失去行动能力的几个大汉抬了出去。
偌大的院内一片压抑的死寂。院内的安保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和傅声说过话的那个甚至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了,踟蹰地挪了两步:
“先生,多谢您出手相助……”
从头到尾,楼下的这场闹剧,包括傅声在内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清晰地传到露台上远观的二人眼中。
远处闹事者启动车子,几道车灯直直打来,傅声被晃了眼于是侧过身,整个人笼罩在如聚光灯般的光束之下,夜晚风骤起,西装外套下摆轻轻拂动,也吹动傅声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
顾承影看着看着,嘴角已不知不觉扬起笑意。
“真是一份意外之喜啊,裴警官。”顾承影幽幽地道。
楼下的身影忽然轻轻打了个冷颤,傅声拢住外套衣襟,低头咳嗽起来,另一只手慢慢抓住心口的衣服,将布料揉出一团痛苦的褶皱。
裴野握着护栏的手痉挛地一紧,喘息加重:
“简直是胡来,他怎么能这么冒险,万一有个闪失……”
裴野的唇色都吓白了。可就在他身旁,顾承影的目光始终萦绕在傅声周围。
“先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们……”
楼下几个安保一下子傻了眼,有人喊了一声,可话没说完,傅声摇了摇头,像是急需一个支撑,有些重心不稳地后退一步,勉强稳住身形。他捂着心口的手五指抓紧,仰起头艰难地喘着气,喉结滚动:
“……不需要。”
顾承影镜片后狭长的双目眯起。他的视线如紧缚的绳索,在傅声身上从头到尾缠绕而过。
傅声阖眼稍仰着下颌,浓长的眼睫颤抖,灯光在他立体分明的五官上打下阴影,他嘴唇微张着,修长白皙的颈勾勒出绷紧的线条,脑后的发丝垂落下来小幅晃动着,发梢扫过单薄而挺拔的脊背,直肩窄腰的身形在光下脆弱而劲韧。
周围的一圈人很快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一个安保队长模样的人上来搀扶住发病到站不稳的傅声:
“客人,一楼有个客房,我带您去歇一歇……”
傅声皱眉,终于无力地垂下头来。
“好。”他沙哑地说,“麻烦帮我找杯水来,我吃药的时间到了。”
露台上,裴野感觉肺里揉了一把沙子,呼吸都火辣辣的痛。他心疼地看着傅声被人搀着慢慢向楼内走去,嗓子干涩得要命,刚想转身下楼接应一下,突然听见顾承影又道: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们新党的这张底牌,确实是张绝杀的王牌。”
裴野眼神往回一勾,眸中闪过一丝戾色。
“他不是新党人,也不是我拿来向顾总你献媚的底牌。”裴野态度与最初相比堪称两级反转。
顾承影也转过头来,像是从一场盛大戏剧的落幕中抽回神。
他没注意到裴野的冒犯,“唔”了一声,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的场景中。
“我对于你的这个组织,包括裴警官你,真要刮目相看了。”这位商业帝国的执掌者若有所思片刻,笑道,“感谢二位今晚为我彻底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裴野沉沉地望着他。
对于顾氏医疗而言,想要加入委员会,欠缺的东西无非两样:有力的后台,以及足够友好的舆论环境。新党如今强势入主议会和内阁,可是否名正言顺终究还没有定论,这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更遑论给顾氏创造一个干净的舆论场。
可今晚傅声一通软硬兼施下来,闹事者偃旗息鼓,顾承影后续再跟上手段打扫战场也就方便多了。倘若一直这么闹下去,明天的头版头条上搞不好都会出现顾氏的丑闻。
说傅声是顾承影今晚的救星,恐怕也一点都不为过。
转眼间,傅声已经被人搀扶进屋,院里重归安静。顾承影走到露台门口,一边兴致盎然道:
“婉若春山涧,傲如擎苍竹……你的这位同僚,倒是和这首诗相配得很。”
裴野脸色有些不悦,没有接话,向顾承影走过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承影从方才开始句句不离傅声,他自己确实喜欢傅声光芒万丈的样子,如果这世界上当真存在什么至高的王座,在他心目中那就一定是为傅声量身定做的。可这不代表他乐于见到别人,尤其是一个看着就不是好东西的alpha对傅声这样过度关注。
他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阴沉:
“顾总,该处理的琐事已经处理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切入正题了吧。”
顾承影微笑:“当然。”
裴野道:“您是商人,应该懂得互惠互利的道理。我们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您如果还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我们开诚布公地……”
“不,没有任何顾虑了。”
顾承影的话让裴野一愣。
“顾总,您的意思是……”
两个人已经走回原来的楼层,这时顾承影道:“哦,你误解我的意思了,裴警官。我并非现在就同意合作,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全盘接受贵党的开价,但我这边除了要贵党保证我顺利当选委员会会长之外,还要额外增加一个条件。”
裴野:“什么条件?”
顾承影停下来,镜片在灯下反射出白光,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他仿佛早就想好了这个答案,一字一顿道:
“自愿。”
裴野迷茫了一瞬:“自愿?”
“对,”顾承影肯定地道,“刚刚楼下那个人——不管他是alpha、beta还是omega,我要贵党把他交给我,让他心甘情愿地在君庭豪苑,陪上我一整夜。”
晴天霹雳轰然击落在头顶,裴野双眸狠狠一震,呆立在原地!
“你,”他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咯的摩擦声,浑身应激地颤抖起来,“你,再说一遍……?!”
“我对于粗.暴的驯服毫无兴趣,”顾承影无视面前人的震怒,轻柔地解释道,“比起征服的过程,我更喜欢占有的结果……我可以确定,如果不对刚刚那位美人出手的话,我的损失恐怕要比区区一个委员会的席位大得多。”
“那么裴警官,”顾承影对阴沉着脸的裴野露出体贴的微笑,“就请劳烦你把我的意愿转达给你的上级,以及那位美人本人吧。”
第52章 一念之差 可我偏想做个小孩子拯救世界……
“没门儿, 这事没得商量!”
翌日,军部参谋长办公室内。
裴野噌地站起,看向办公桌后的裴初:“顾承影当我们在搞什么, 权.色交易?以人换物?这事绝对不成!”
裴初没立即回应,慵懒地掀了眼皮, 目光在亲弟弟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游荡而过, 停在角落里靠墙而立的高挑身影上。
那青年不是别人, 正是裴野口中要被“交易”的傅声。
“能不能别一到关键时候就一副意气用事的学生样?”裴初探身在桌上敲了敲, “现在组织最要紧的事是什么?斗争胜利之前亲军派曾经通过了一个增加军部代表在议会席位占比的法案, 如今马上就要重新投票表决了,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关注这个事!”
“那又如何——”
“表决通过之后, 立马就要紧锣密鼓地筹备来年大选,”裴初一本正经道,“主席已经拟好了第一次的发言稿,大选成功前一系列整顿措施必须尽快推行下去, 让全国上下都看到我们改革的决心和成效——”
“你怎么不从盘古开天地开始跟我扯?”裴野忍无可忍吼道,“这和声、和傅声同志有什么关系?”
裴初用老师看差生的眼神看着裴野:
“关系就是,如果没有顾氏集团的竞选献金,其他观望的资本就不会跟注, 我们的一系列计划都会胎死腹中。顾氏不抻头,咱们就没有启动资金, 就这么简单。”
“堂堂一个大政党, 难不成还要跪下来给顾家当狗!”裴野气笑了,“顾氏医疗就没有掣肘么?顾氏加入医保委员会还不是需要我们替他斡旋?”
“急迫性不可相提并论啊,”裴初叹了口气,“顾氏加不加入委员会,和我们接下来这一年要面临的问题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人家可以拖个一年半载的,主席可等不起。”
裴野不死心道:“那也不能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来,陪他顾承影在他的私家别墅里过一整夜,还特意强调‘自愿’,自哪门子的愿?好事用得着自愿两个字吗?”
“一夜而已,他还能翻起多大水花啊。”裴初懒洋洋道。
“一分钟都不行!”裴野使劲一挥手,“这太危险了!总之,我不同意!”
他说完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气呼呼地抱着胳膊。裴初转头向角落默不作声的人看去。
“猫眼同志,你来说说,这话不是太低估了你的实力吗?”裴初一笑,说,“顾承影一个生意人,就算给他一把枪啊刀啊的,与赤手空拳的你相比,恐怕也不会伤了你一根汗毛,你说是不是?”
傅声本来没有看这两兄弟,听见裴初和自己说话方才抬起头来。青年面色冷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肉眼可见的憔悴。
良久。
“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傅声回道。
裴初无视沙发上的青年不可思议的眼神,露出满意的表情。
“组织一向喜欢民主表决,”他对二人笑着点头,而后对裴野道,“你看,人家猫眼同志本人都没说什么,你就别瞎操心了。要我说,顾承影也不是非要做什么你脑子里想的那种肮脏的事。”
裴野气得手都要抖了:“裴初,你……”
“行了,这没你的事,你可以走了,猫眼。”
裴初又对傅声道。傅声正靠在墙边将有些松了的马尾重新扎好,裴初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恰好叼着发绳,于是青年点点头,快速将长发在脑后重新梳成一个饱满利落的高马尾,而后快步走出办公室。
裴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跟随傅声的离开而动,待傅声走了,他回过神,伸手指着裴初的鼻子:
“你又背着我打什么小算盘!”
裴初收起笑容,靠坐回椅背,双手惬意地搭在扶手上,没理会裴野。
裴野继续问:“你把猫眼安排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早就想到会有这种可能了,是不是?”
“瞎猜测也得拿出点根据来。”裴初看他要说话,硬生生打断道,“好了,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早上你们两个来之前顾承影的电话已经打到我办公室了,他和我说的正是有关组织和顾氏交易的条件。”
“那个变态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人家态度可真诚了,”裴初说,“这位顾总说,知道贸然提出这个要求对于猫眼来说恐怕有点难以接受,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难看,所以恳请我们准予猫眼一天的解禁,希望能邀请猫眼吃顿便饭,彼此加深一下了解,也打消他的抵触和顾虑……”
“你是红娘还是拉皮条的,这不就是给他俩安排相亲吗?!”裴野坐不住了,“这种虚伪的话你也信?组织欠他什么吗,为什么非要给他创造这个机会?”
裴初耸肩:“人家都表示不会强迫了,我还能怎么说。”
“……那我申请作为猫眼的监视人一同前往。”
裴初端起水杯的手顿了顿:“裴野,我感觉变态的好像是你才对。人家吃饭,你在旁边坐着干瞪眼吗,还是给他们俩当书记员,逐字逐句记录他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别给咱们裴家丢脸了,真煞风景。”
裴野立起眉毛:“我煞风景?我变态?!你个老狐狸在这里说什么——”
“得,你不变态行了吧,”裴初咽了口茶,不耐烦地啪一下放下水杯,“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总之顾氏政治献金这事儿必须成。好了,先不说这些,还有个事正准备通知你呢。”
“别岔开话题!——”
“是爸的事。”裴初沉声说,“爸已经申请保外就医了,狱警那边说,爸好像病得很重。”
裴野的嘴巴半张着,微微呆住了。
“爸他……”他紧张地坐直起身子,“他现在还好吗?怎么还生病了?”
“监狱里条件不好,爸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宁折不弯,早些年肯定没少和监狱里的人起冲突,”裴初面色也有些不好看,“原来亲军派的人没少折磨他,这么多年过去恐怕早就积累下一些陈年旧伤……”
裴野的心都揪了起来。可裴初脸上担忧的神色似乎并没有维持太久,他站起身:“有机会我会带你去看他,保外就医之后咱们想见他一面至少还是没问题的……行了,这事你也别太担心,主席一直派人盯着呢。我还有个会,你也赶紧回特警局吧。”
“我真受不了你了,怎么总是只顾着自己把话说完了就不管别人的意愿!”裴野也起身,“爸的事还有那个姓顾的提出的无理要求都还没讨论明白呢——”
“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了,这是组织的要求,也是我这个上级对你的命令。”裴初摘下外套,抓住裴野的胳膊一把将人拽出门外,“这没你说话的份儿了,赶紧滚蛋。”
裴野就这么被强硬地中止了谈话,赶回到特警局。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傅声已经在243办公桌看什么文件,似乎忙得很,裴野一想到那有可能是顾氏的材料就更郁结。他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正好座机响起,他坐下接起电话:
“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裴呀,现在给你打电话方便吗?”
裴野换了只手握住听筒,把电脑打开:“方便,会长您请说。”
“噢哟,叫会长干什么,好生分的!咱们这个关系早就是好兄弟了……”
电话那头,原来治安稽查会的那位会长笑哈哈道。裴野点开一份文件:
“把您当成哥哥是自然的,叫您一声会长是因为您曾经是我在稽查会的领导,这规矩不能乱。”
一句话说得对面心花怒放:“我就说小裴你这人识大体懂礼节,将来必能成大事!对了小裴,前天你跟我说让我帮你调查首都几家和顾氏医疗有过密切合作的医院,怎么样,对你用处大不大?”
裴野目光在屏幕里自己亲手整理出的名为“蛛网计划”的文档上扫过,闻言他笑了笑:
“用处大极了,过去在稽查会您负责检视首都各大医院的时候我就知道,组织内部若是有个医疗业的专家,那绝对非您莫属。”
“哎呀你看你这话说的,哪有这么夸张……”
裴野把文档里摘录出一页,上传到邮箱,选中一个收件人。
“如果不是您,我还真没法应对顾氏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裴野点击发送键,“会长,我听说您现在马上要去西京解决闹医改的事,西京当地有几个官员可是有名的地头蛇,我怕您不好应付,这有点他们的基本情况,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到时候您拿着这些东西和他们谈,必定事半功倍。”
电话那头传来手机的提示音,过了十几秒,会长那边倒吸一口气:
“我的老天爷,这……这可都是那些地头蛇的‘七寸’啊!消息保真吗?”
“做人得懂得感恩,我会把不靠谱的东西送您吗?”裴野关掉所有页面,不紧不慢道,“您尽可以把心搁在肚子里,这些都是足以让他们倾家荡产的丑闻,一条情报都错不了。”
电话里会长的声音隐隐激动起来:
“好啊,这下西京那边的工作不愁办不妥了!小裴,能交到你这么个朋友,老哥我没话说,值,太值了!”
裴野无声地勾唇:“和我客气什么啊会长,这都是应该的。对了,您见多识广,在首都认识的朋友比我多得多,不知道您去西京之前方不方便再帮我查一件事?”
“你说就是了,包在老哥身上!”
裴野一掀眼帘,目光越过电脑显示器,穿过单向玻璃,朝243屋内那个清瘦沉静的侧影看去。
“我想查顾氏总裁在君庭豪苑的一套别墅。”他沉声道,“我怀疑他违规私改建筑构造,麻烦您帮我查查,我需要他购买这套房产之后任何接受联络和施工的私家团队清单,一家一家盘问,直到找到他改动别墅格局的证据为止。”
*
议会的工作已经清闲了很久,沈辞习惯了掐着点来办公室。可今天一进到议会大楼,就有认识的议员招呼他:
“沈辞,办公室有人找。”
“姐,要是又来了什么科技公司请我做顾问,你帮我把他们打发了吧,”沈辞把喝光的牛奶纸盒压扁扔进垃圾桶,“我真不擅长和他们磨嘴皮。”
“是军部的人,”女议员说,“好像是新党,你小心点。”
沈辞挑起一边眉毛,难得没多说什么,冷笑一声:“行,我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这群不速之客,今天议会大楼里气氛都有些压抑着,来来往往的人无不面容沉肃。沈辞来到办公室,果然看见门虚掩着,一个警察站在门口,见沈辞来了,给他立正敬了个礼。
“沈议员好,”对方说,“长官在屋里等您。”
沈辞没看那警察,径直推门进屋,一声轻哼:“阵仗够大嘛,老军部也没有这样派人把守——”
青年的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
不大的办公室里站了七八个人,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军装,站在最前头的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听到沈辞说话方才转身。
见到那张脸的一刹那,沈辞心下暗自一惊。
要不是对方穿着军装,他差不点没把这人错认成裴野。
长相与裴野有些相似的男人勾唇一笑,并未对沈辞的口出狂言有何反应,反而摘下军帽,微微颔首:
“没有提前打招呼就来拜见大名鼎鼎的青年科学家,这点是我们礼数不周,请沈议员见谅。”
说罢,男人微微侧过头,眼神向后瞟去:“要不是我弟弟因为工作调查过这里,我还不知道您同时还参选了下议院的议员。”
沈辞一怔,这才顺着男人的话向后看去。
他这才注意到,人群最后方站着唯一一个身着警服的身影。同一时刻那人抬眸,二者四目相对,沈辞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动。
还真是裴野。
沈辞第一反应是自己这些天被那小子骗了,对方处心积虑说到底还是为了给他的组织牵线搭桥。可裴野看着他时目光却平静极了,他甚至从裴野眼中读不出一丝情绪。
冷静过头,反而不正常。
“你们找我有何贵干?”
这个时候表现出两个人认识反而可能会招来麻烦,沈辞按捺下心中积虑,在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环视一圈啧了一声:“乌泱泱这么一大帮人,不会是要在这里来硬的吧,长官。”
“沈议员误会了。”
男人笑不及眼底,抬起手,身后立刻有人递上来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初,是新上任的首都总参谋部参谋长,”男人徐徐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咔哒一声,“有一样东西,军部委托我来想请您看一看。”
沈辞看了看桌上那个硬盘,没有接茬,一脸对裴初的答复并不满意的模样。
裴初客气地笑笑:“这是军部遗留下来的机密系统,对它的恢复事关国家安全和利益,您是国内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我们想能否请您看一看,恢复它的可能。”
沈辞这才探身拿过那个硬盘,眼睛还盯着裴初,有些狐疑道:
“机密系统就这么拿给我检查,你们倒是信得过我。”
“您的立场干净清白,何谈信不过,”裴初回答,“另外,沈议员有所不知,这系统当初的参研人员因为——他们大多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人幸存……”
“你的意思是,这系统有特殊加密?”沈辞立刻领悟过来。
裴初眸光微亮:“沈议员聪明,不愧是顶尖专家。实不相瞒,只要没有这层限制,我们找人继续完成开发不是问题,军部让我找您,其实就是想知道以您团队的能力多久可以破解它的加密和自毁程序。”
沈辞了然,把手里的硬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摸着下巴抬起头:“这倒——”
他忽然顿住话音。
裴初盯着沈辞的视线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任何异常。在人群最后方的裴野此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辞的脸,二者视线交错的短暂时刻,沈辞清楚地看见,裴野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不要”。
沈辞一怔,握着硬盘的手不由自主捏紧,咳了两下,挪开目光,佯装出若有所思:
“——倒不好说,军部的技术研发水平比起我的团队差不了太多,更何况他们对于安全和保密性比我们重视得多,就怕破解过程中一个失误,前功尽弃。”
裴初微微抬眉,倒没流露出太多失望的神色,依旧彬彬有礼:
“也就是说,您也破解不了咯。”
“我可没这么说,”沈辞往椅子上一靠,放下硬盘,“我只是陈述事实,这需要时间和风险。不过我建议最好还是让当初的研发人员接手,据我推测,不定时的虹膜、指纹和输入习惯检测都是最基础的,反向破解会很费事。”
裴初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一个下属将硬盘收起来。紧接着男人对沈辞再次微微一笑:
“我明白。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慢走不送。”沈辞的椅子转了半圈,懒洋洋道。
裴初转身离开,屋里一大帮人也紧跟着鱼贯而出,裴野走在列队最后,到了门口时忽然对着走廊里轻轻喊了一句:
“哥,那你们走吧,我还要上班呢。”
走廊里没有回答,大约是裴初比了个什么手势准许了,裴野也对着门外挥了挥手。沈辞留意到裴野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档案袋。
青年倚着门框,目送着一行人离开,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裴野眺望着远处,而沈辞冷冷地死盯着裴野的侧脸。
好半天,裴野才看着外头幽幽开口:
“沈老师,今天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打住,”沈辞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你说过的,就当还你人情……”
他看着裴野探头在外四下看了看这才进屋关上门,忽然有点郁结:“臭小子,刚才那个就是你哥?一脸阴险狡诈,你们不愧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
裴野干笑一声:“盼我点好吧,打死我也不想像他。”
沈辞抬脚朝另一把椅子的方向踢了一下:“别磨蹭,老子要听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可是彻底把我装进来了,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裴野乖乖坐下,把档案袋顺手放在沈辞桌上,摊了摊手:
“沈老师,其实就算没有我,你也没打算真给军部接这个活不是吗?”
“我接不接是我的事,而你阻拦我就是你的事。”沈辞说。
屋里再次陷入静默。半晌,裴野点点头,沈辞从青年脸上读出一丝欲言又止的挣扎。
他忽然福至心灵——每次裴野难得流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迟疑与矛盾,似乎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是因为那个人吗?”沈辞轻声问。
裴野垂下眼睑,双手十指交叠搭在腿上,嗯了一声。
沈辞有些语塞:“不是吧……难道他是刚才你哥说的那个,仅存的——”
裴野阖了阖眼,嘴角浮现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如果连这点用处都被你的团队取代了,他就没有活路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继续被人针对。”
沈辞脑子里虽然很乱,但他大概清楚裴野口中这个重要的人是什么样一个敏感的身份了。
“那你……”他甚至替代性地紧张起来,“你跟着你哥这帮人来找我,不怕他起疑心?往大了说你这可是犯了立场错误。”
一边问,沈辞一边观察着裴野的表情,他这辈子很少对别人察言观色,但换位思考一下,他能感受到这小伙子现在一定压力很大,实在不忍给他施加负担。
裴野眨了眨眼,抬起头时表情却淡定如常。
“我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只是碰巧,”他说,调节心态之快让沈辞稍稍吃了一惊,“警署让我来议会交材料,我顺便来找你提交一下这个。”
他点了点桌上那个档案袋。沈辞还以为他是故弄玄虚,嗤了一声,拿起档案袋打开,抽出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两眼,蓦地抬眼,越过纸张看了看裴野,又重新看向文件上面的字。
“建业路露天市场,取消城管二十四小时巡逻与宵禁的申请……”
沈辞把手里的文件一抖,翻过来对着裴野:“你写的?”
“当然,”裴野静静笑道,“言出必行。”
沈辞张了张嘴,某刻他突然很想问这样做是为了笼络人心还是沽名钓誉,可话到嘴边被他尽数咽了回去。
沈辞忽然想起几年前刚刚来到下议院时的自己。那时人们还敬他是光芒万丈的天才科学家,他亦然过分看中自己的光环,直到他撰写的提案一次一次被搁置、打回,他才发现原来有太多人在笑他本末倒置,蚍蜉撼树。
若几年前的自己遇到裴野,他说不定还有几分可能会把这个小警官视如知己。
沈辞深吸了口气。
“你这提案是准备让我代为上交?警署审批过了吗?”他问。
裴野摇摇头,笑得忽然有些狡黠:“我好歹也是一级警官,这点权力倒是有的。”
沈辞哼了哼,把文件收好:“先说好,议会每天要审核的提案有几百个,一个露天市场的解禁令,芝麻大点的事,我不保证能不能入他们的眼。”
“事情很小,可我们所花的力气也小,”裴野站起身,压了压帽檐,逐渐敛去玩笑神情,“更何况我不在乎会耗费多少代价,只要值得,我就愿意做。”
沈辞的手顿了顿,放下档案袋,抬起头看着裴野的眼睛。
“不计成本是小孩子的处事方式。”他说。
裴野扬起眉毛,好像在说“是吗”。
那一瞬间,沈辞真切地从青年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同样的满腔孤勇,同样的跋扈张扬。
“可我偏想做个小孩子拯救世界的梦。”裴野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
“其他研究所那边怎么说?”
车子发动,裴初一边翻看手机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副驾驶的胡杨侧过半个身子:
“参谋长,那边都回信了,大差不差。沈辞的团队不接,其他人更没把握。”
“他究竟是做不了还是不配合尚未可知,”裴初从鼻腔里挤出一丝淡漠的耻笑,“无所谓,过段时间军部在议会的席位问题要重新提交议会审核,到时候还会再见到姓沈的,我们可以慢慢玩。”
车子开出议会楼前的停车场,胡杨说了声是,突然听到裴初又问:
“猫眼那边怎么样?”
胡杨握着侧边扶手的右手紧了紧:“一切正常。给猫眼软禁在这么好的地方,要属下说真是糟蹋……”
裴初手肘支着侧边扶手,懒懒地撑着下巴:“那得看裴野能不能控制得住他,蛛网和轮渡都指着在猫眼身上找突破口,就为这两点,一栋医院高层贪污来的小别墅算不上什么。”
顿了顿,裴初想起什么似的,收起手机:
“你两头跑也挺辛苦的,需不需要我派人给猫眼那装一些监控?”
胡杨眼珠飞速转了转,回过身子,面朝着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声音有点不正常的亢奋:
“参谋长,监控就不必了!您也知道给猫眼的那药,他吃了之后状态不稳定,万一他发现有监控该更不配合了,也耽误血鸽同志的任务不是……”
裴初透过前排的后视镜乜了一眼,镜中胡杨的双眼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他的这个下属一向忠心,从不对自己隐瞒,今天这样子着实有些反常。
他手撑着太阳穴,思索了一会,不知怎的,每次提审傅声时,胡杨站在自己身旁那蠢蠢欲动的眼神一下子提示了他。
青年忽的豁然,一旦想明白之后这事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毕竟只要傅声不死不疯,其余的他全然不在乎。
于是他转头看向车窗外:“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一切以配合裴野为准,其他的你自己掌握。”
胡杨紧绷的后背稍稍松弛,用力点头:“是,参谋长放心。”
裴初不再说话,望着议会大楼门前旗杆上飘扬的旗帜,眼角掠过一丝冷笑。
*
同一时间,特警局243办公室内。
仿佛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傅声搁下笔,将顾承影的资料放到一边,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吐出口气。
后颈的腺体又开始隐隐作痛,傅声闭着眼伸手向药瓶的位置摸索,伸出到一半的手却忽的停下来,慢慢收拢成拳。
“我们不一样,妈妈。”
傅声轻轻一掀眼皮看去。不远处白墙下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细瘦高挑,看不清面容,模糊而虚幻。
“不是谢罪,而是我自己选择的赎罪之路。”傅声眼帘一动,呢喃出声,“这一次,由我来找到你当年至死没有得到的最优解吧。”
第53章 世事如闻 等到那一天,十有八九就会是……
打印机一刻不停地咔咔地吞着纸, 满屋都是油墨的味道,沈辞拿着文件进屋时下意识蹙起眉头,想起自己的来意, 不得不压下反胃,笑着对办公桌前的男人摆摆手:
“哟, 忙着呢。”
“你说呢老弟, ”男人叼着燃尽的烟头, 头也不抬地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 “当初军部通过的增设席位的议案要重新表决, 所有档案都得重新拿出来过一遍,现在内阁都没有我忙……”
说着男人一抬眼皮:“有事?”
“啊, 没啥大事,”沈辞举起手里的文件夹,“我来交这个提案,麻烦大哥这两天给录入到民生专栏呗。”
沈辞把文件夹放在一摞废纸上头, 男人一把捞过来,三下五除二拆开看了看,嘶了一声,把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
男人把文件夹丢回去, 掀起的风刮起几张白纸纷飞:“老弟,别想了, 拿回去吧。”
沈辞愣了:“哪里有问题吗?”
“你看看现在议会最大的事是什么, ”男人继续在键盘上敲字,“别说是你这点小破事,就是昨天工商联会提交的退税报告都被搁置了,一切都得为军部的事让路!懂吗?”
男人的话并没特别出乎沈辞意料,他尴尬地笑了笑, 尽力找补着:“要不,我找这周的轮值主席签个字,去城管那里跑一趟,让他们直接颁一个解禁令……”
“我说老弟,你怎么不明白呢?”
男人叹了口气,语气有些烦躁起来,“给一个露天市场解禁不解禁重要吗?轮值主席不会为了这点事,给下头专门下发指示的!再说了,小摊小贩的,换个地方卖东西不就完了?”
说罢男人又点起一根烟,咬着细长的烟管,手背冲外摆了摆,含混地应付道:
“行,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沈辞。”
男人像是当青年不存在一般继续干起自己的事来。沈辞怔怔地看着男人的脸,手攥紧成拳却又无力地松开。
这不是他的提案第一次被扼杀在摇篮里了。然而每每遭遇这样的对待,他心里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对此感到习以为常。
他憋闷地闭了闭气,猛地转身,离开了烟味缭绕的办公室。
……
“等于说,现在除了军部的议案重新进入表决流程,其他杂事要统统闪开咯?”
裴野拿起醋瓶往碗里倒了些,用筷子搅和着面汤,“我说怎么巡逻时看见城郊的几个工程最近都停了,怕不是也在给这头等大事让路呢。”
沈辞耻笑一声,接过裴野递来的瓶子:“就你们那个党首,最近开始在各个大纸媒上刊登文章,对军部占了二分之一席位的事是一点也不谈啊……不过看样子,他马上就要宣布参加明年的大选了。”
午休时间,露天市场的面馆里依旧没几个食客,也就是裴野忙里偷闲出来和沈辞来这吃上一碗牛肉面。春夏交际,空气闷热黏湿,二人特意选在风扇下面的位置,却还是吃得满头大汗。
趁着沈辞吃面的功夫,裴野挑了一筷子面条,若有所思:
“主席他私下是同我和我哥说过,等国内局势稳定一些,他会主动宣布参选。”
沈辞咬断嘴里的面条,抽了张餐巾纸:“靠,你和你们主席这么熟?你在新党到底是负责干什么的,这么受器用?”
裴野耸耸肩:“我哥是主席最信任的心腹,至于我嘛……我是被他点名培养的卧底,专门做潜伏工作的。”
他低下头捞了块牛肉吃,半天才觉得对面太安静了,一抬头,沈辞嘴角抽搐地盯着他:“逗我玩呢吧裴野。”
“谁和你逗着玩。”裴野说着,故意扬起嘴角笑了一声。这小警官本就生得眼眶深邃、高鼻薄唇,一副桀骜面孔配上这邪邪的笑意,愣是真有几分反派似的恶毒样子来。
半真半假的玩笑让沈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你大爷的,还说和你哥不像呢,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阴险狡诈——”
“当初你不也看出来我是搞情报工作的么,现在说了你又不信。”
接二连三的炸裂信息让沈辞有点脑袋疼,他揉了揉额角,感觉碗里的面都不香了:“裴警官,就你这重重罪行,我要是你想救的那人,早把你五马分尸了!说吧,你到底怎么给人家惹生气了,这人又有什么麻烦要靠你解救。”
裴野喉结往下咽了咽:“我之前受组织指示假扮流浪儿,设计让他收留了我,在他身边当了七年卧底。”
沈辞:“……”
半晌,青年烦躁地一抓后脑勺,一头红发都被揉得乱糟糟的。
“往好了想,你还是有机会的,”沈辞脸颊抽了抽,“毕竟换了一般人,早就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了,他居然还能容忍你在他面前晃,说不定你真有挽回的希望呢?”
裴野脸黑了黑:“借你吉言。”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低下头吃面,只不过无语的缘由各不相同。
屋里安静下来,档口的服务员小妹忽然看见了什么,对着门外招呼道:“阿婆!”
吃面的两个人亦是一惊,不约而同抬头。
是上次偶遇的那个拾荒阿婆,老人仍然背着那破旧编织袋,戴着块脏头巾。服务员小跑出门,将有些躲避着自己的阿婆搀进屋来:
“没事的阿婆,店里有些废瓶子和塑料,您拿走吧……”
“王阿婆!”
沈辞率先起身,关切地凑过去,“阿婆,您和阿公身体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青年也跑过去拿过阿婆的编织袋,裴野没吱声,对着档口的厨师指了指桌上的面,示意对方再打包两份。
老人被搀扶着在空座上坐下:“我老伴还是老样子,下不来床,全靠我伺候着……”
面馆里的人和老阿婆应该早就比较熟了,服务员是个热心肠的女孩子,跑了好几趟,给顶着烈日头捡垃圾的老人拿来手帕和温水,沈辞帮她接过来,一边和老人聊些家常。老人道谢过后,忽然想起什么,对沈辞问道:
“小沈啊,解禁令的事……有消息了吗?”
沈辞被噎了一下,吞了吞口水,目光扑朔着转开了:“上头说,说……”
“阿婆,议会最近要开几个重要的会,解禁令还要再等等。”
沈辞一惊,侧目看去,刚想给插话的裴野使眼色让他别这么直白,却见裴野放下筷子,拿出钱包:“不过我和沈先生替您去城管那边问过了,解禁令批示下来之前,对于咱们这里的商家都会有补助,这几天我们正准备挨家挨户发放呢。这是您的——”
“不必了,警官。”
裴野捻钞票的手顿住。老人和蔼地看着他,缓慢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我其实不该问的,你们能替我、替大家跑这一趟,已经很麻烦了。你的好心阿婆明白,但是这钱我不能收……”
这次连裴野都彻底哑口无言。阿婆了然地看向有些涨红了脸的沈辞,慈祥的目光里多了些悲戚。
“小沈,”老人握住沈辞的手,“好孩子,你已经尽力了。有人能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已经是我这个老骨头的幸运……”
沈辞的目光变得难以言说的挣扎:“不是这样的,阿婆,再过些时间我一定,一定能想办法让他们给这里——”
他忽然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痛苦地垂下眼帘不吭声了。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每一次想要打破这藩篱,最终都只会让努力化为泡影,徒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
天气预报上说首都今年的春天比以往都要闷一些,裴野想了想,还是对小卖部的老板娘道:“果汁换成常温的,谢谢。”
还好路上不堵,车到别院门口停下,裴野照例拎着一兜子零碎的吃喝日用,推开别院大门。
看见裴野来了,岗亭里的小卫兵忙眼观鼻鼻观心,连一个字都没敢多说,愣是当裴野不存在。
不过他要的倒也就是这种效果。裴野泰然自若地拎着东西走到廊下,刚一推开门,玄关另一侧传来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想到上次的意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几乎瞬时就进入到预备战斗的状态,却听见那人说:
“——详细请看本台记者的实时报道……”
是电视机的声音。前两天裴野派人送来的电视,傅声居然真打开了。
青年一愣,换了鞋,绕过玄关走到客厅。
中午阳光正好,客厅里光线充足,电视机里嘈嘈地播报着新闻节目,无论是客厅的光线、温度还是背景音都令人放松、舒畅。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坐在沙发上的傅声身上,可下一秒却又不禁蹙起眉峰。
傅声看起来不对。
青年坐在沙发边上,清瘦的身子微陷在里头,他轻轻靠着侧边扶手,双眸望着电视机屏幕的方向,眼神却像在发呆一般,丝毫不随着画面产生任何波动。
那种空旷无神的目光,和在医院精神科病房时他见到的那个发病的傅声一模一样。
裴野心口扑通一坠,放下手里的东西:“声哥?”
听到裴野的呼唤,傅声眨了眨眼,侧过头看去。
眼神对上时,那空洞浑浊的视线却立时消失了,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裴野的错觉。
裴野被这幻视般的反差小小地吓了一跳,伸出的手不自信地僵停在半空:“声哥,我来看看你……”
傅声盯着裴野看了看,没有说话,默默挪开了眼。
前些日子的病号服早就不应季了,傅声不得已穿了裴野买给他的衣服,水蓝色的长袖衬衫下摆收进轻薄长裤,衬得傅声纤尘不染,因为天气热,青年浅栗的长发扎起一个高马尾,露出藕白的颈。
后颈的腺体,也肿胀得格外明显。
裴野喉咙有点发痒,他在傅声身旁坐下,微侧着身子,对着傅声仔仔细细端详,深黑的瞳孔微微地上下转动,生怕看漏了一点。
“声哥,”裴野的语气和从前一样乖巧,“我知道你习惯看电子书,家里的平板电脑我给你带来了。还缺什么往后我都能给你送。”
裴野的目光落在傅声的腺体上,他伸出手:“瞧你又瘦了,是不是腺体烧得没胃口——”
骨节分明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青年鬓角垂落的碎发,傅声却忽的眸光闪烁,别扭地转脸躲开裴野的指尖。
裴野的手悬停在原地,颤了颤,无措地握紧成拳。
他脸上闪过复杂的纠结,嘴唇蠕动,自说自话地笑了笑:“也是,我现在不该碰,也没资格碰你……”
傅声别过脸去,阖上双眼,战栗的睫羽下是快要压制不住的澎湃冲动。
失调症导致傅声极度渴望alpha的抚.慰,又令他反复低烧,可omega的信息素又源源不断地释出,加剧了他对于alpha信息素的依赖。
病症发作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原始的欲.望都在挑唆着他依循本能去靠近alpha——而他也知道最能让他呼之即来的就是裴野,只要自己拨通了裴野的电话,就算在天涯海角他都一定会赶来。
最难熬的时候,傅声一度真的崩溃了,他把自己锁在卧室,不吃不喝,如果此刻裴野撸起傅声的袖口,还能看到他手臂上尚未消退的红肿牙印。
可这些都比不上方才裴野伸出手时他转头躲闪那一瞬的煎熬。
裴野身上干净凛冽的alpha信息素让傅声的身体如久旱逢甘霖,他们靠得越近,傅声便越是受不了,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躯在布料之下早已情难自抑地发颤。青年的手伸出的一刹那,傅声脑内的弦差点就绷断了,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叫嚣着要他迎合上去,把脸颊贴上裴野的掌心,去赢取更多的爱抚,从裴野身上获取更多信息素填饱自己——
不。
他警告自己,他不想,更不能对一个利用他践踏他的人示好服软。
躲闪开的一刻,与渴望了太久的抚慰失之交臂令傅声本能地低落,他险些痛苦地呜咽出声,不得不扭过头死命压制住胸口骤然泛起的酸涩,喘息却还是濒临破碎。
早上喝了站岗卫兵送来的“药”后,他就一直精神恍惚,在沙发上呆坐着不想动弹。若不是裴野来了,或许他可以在这里一直到天黑。
“声哥?”
傅声猛地睁开双眸,只听见裴野担忧的声音:
“你没事吧?你的信息素……”
傅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身体彻底违背了心智,不论如何压抑,雪松味的信息素依然疯狂地倾泻而出,客厅里到处都弥漫着omega诱惑的气息。
一个曾在抗信息素干扰训练中取得过全优成绩的特警,此刻和发.情的野兽又有何区别?
裴野全然不知傅声的心理活动,他只知道傅声这样失控地泻出信息素对身体不好,纵然身为没有标记的伴侣的年轻alpha,傅声的信息素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裴野还是强忍着佯装平静:
“声哥,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以前你就是这样,总是压抑自己,不想麻烦别人,就是因为你这性子才更容易生病。”
裴野的话傅声早已听得不甚分明,青年的腺体突突地跳着疼,他想离裴野坐远些,可刚刚紧张地挺得笔直的后腰酸麻不已。
“你……”
沙哑的声线让裴野小小吃了一惊,傅声不自然地垂着眼帘,清瘦的脊背微不可察地打着哆嗦。
“刚结束会议,”傅声说着,阖眼轻笑了一声,“裴警官这就有闲工夫来我这里了。”
裴野怔住:“你怎么知道——”
电视里重播的新闻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日上午九点三十分,议会正式通过军部第461号提案的复审表决,以过三分之二票数同意保留军部在议会二分之一的代表席位,下面是实时传回的现场画面……”
镜头一转,画面里议会大楼的警戒线外挤满了各个媒体的记者和摄像,远处似乎还有些举着抗议标语的游行示威的人群,只在镜头中短暂地一闪而过。不断有人从议会大楼门口走下长阶,每走出一拨人,外头的记者便一阵轰动,争抢着喊出预备好的问题,可没有一个人停下,无一例外沉默着走远。
镜头拉进,画面正中央,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信步走下台阶,面对争先恐后的记者,男人虽然摆摆手示意不能配合采访,可脸上却如沐春风般带着得体的微笑。
那军人不是别人,正是现军部首都参谋处参谋长,裴初。
裴野的脸霎时僵硬了。
一个小时之前。
“——会议到此结束,请在场代表有序离场。”
裴野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望着会场,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作为保护出席代表安全的警力之一,他只配在会场最角落维持秩序。今日的提案至关重要,连议会内外执勤站岗的警察都是他这样的警长起步。
轮值主席宣布会议结束的一刹那,在场的人们神态各异,各自暗揣心事,纷纷收拾东西起身。
裴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位子上没有起身的沈辞。
青年有些怔愣地看着远处主席台上放着的巨大黑色投票箱,眼神空洞,似乎对于刚刚的投票结果还有些无法接受。半晌,沈辞牵起嘴角嘲讽地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另一边走去。有几个年轻议员见他起身,也跟在沈辞身后离开了,表情无一不出离愤怒。
提案二次表决通过是毫无悬念的。可知道与面对是两回事,亲眼见证象征着新党冠冕堂皇地继续推行原有的军权的这一刻,这群仍然对宪政抱有希望的民主派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不忿。
与从另一个出口愤然离去的沈辞等一众人不同,远远一群穿着制服的军代表向着裴野的方向信步走来。
为首的自然是他的那位好哥哥裴初。
“辛苦了,”在人前裴初非常乐于塑造慈爱兄长的人设,他拍了拍裴野的肩,“主席要不是有事先走了,刚刚还问我你在不在呢,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裴野嘴角扬了扬,没说话,倒也没特别明显地抵抗他的接触。
他知道裴初现在心情很好,提案通过是党主席参与明年竞选的第一步,与铺路成功的喜悦比起来,弟弟的小情绪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裴参谋长?”
姓裴的两兄弟一起回头,裴初愣了一下,很快抬起手迎上去:“卫警督,久仰。”
是卫宏图,中年人呵呵笑着,同裴初握手。裴野想起,以卫宏图在警备系统的级别,必然是有资格参加今天的表决会议的。
“舍弟在首都特警局麻烦卫警督照顾了,裴野性子倔,油盐不进的,让您费心。”
裴初场面话信手拈来,卫宏图也跟着笑笑:“裴参谋长这是哪里的话,小孩懂事上进,换做谁当领导都会提拔这么优秀的下属。”
两个人松开手,裴初又问:“不知道卫警督什么时候方便,因为我弟的事让卫警督费了不少心思,一直想请您吃个便饭。”
会场内的议员陆陆续续往外走,三个人站在门口不起眼的角落,却依然不时有人频频回头向他们的方向投去好奇的目光。
裴初的姿态摆得很低,这点稍微有些出乎裴野的预料。
卫宏图对裴野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这边,又对裴初说道:“吃饭可以,这样说就太生分了。裴野这小子我是当做自家弟弟栽培的,都是兄弟,不用谈什么费心不费心……局里还有事,回见,裴参谋长。”
裴野默默跟上,擦肩而过的一刻,他看见裴初的嘴角微微抿紧了。
“成,”裴初礼貌一笑,“卫警督慢走。”
他跟在卫宏图身后,走廊里人已经稀少了,卫宏图稍微撂下笑脸,扯了扯领带,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厌色。
之前在卫宏图面前树立的形象很有作用,男人认定他和裴初不是一条心,并不顾忌他是裴初的亲兄弟,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来:“又有的忙了。”
裴野快步跟上:“局长您说什么?”
“傻小子,”卫宏图目不斜视,“提案表决通过,这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你信不信现在咱们走出去,外头会有乌泱泱的游行示威和抗议的人?最近这大半个月都不会消停了。”
裴野讪笑:“那也是议会表决,民心所向……”
卫宏图忽然嗤笑:“滚他的民心所向。老子就投的弃权票。”
一句话震惊得裴野差点顿住脚步:“您弃权……?”
卫宏图也停下来,一脸能奈我何的表情:“你怕军部查?放心,要查也是先查谁投了反对票,议会的民主派也不在少数。不过就算查着我,我也不怕他们,真以为新党现在可以在联邦只手遮天了么?”
裴野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卫宏图对自己敞开心扉,不仅是因为想要重用自己,更多的是不在乎,就算自己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告裴初也无济于事。
卫宏图看得明白——只要新党主席没能在大选中获胜,一切都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见卫宏图迈开步子往前走去,裴野立刻小跑两步跟上:“局长,那过段时间我哥说的饭局……”
此时此刻他过于表忠心站队卫宏图反而有作秀之嫌,适当的为难更加具有真实性。
果不其然,卫宏图摇摇头:“……让你哥定时间吧。要我看,等到那一天十有八九就会是鸿门宴了。”
说着二人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卫宏图想起什么,侧目道:“下午去一趟宝华路的‘不夜城’,帮我把那个‘东西’给那边送去。悄悄的,别让无关的人看见。”
裴野颔首:“是,局长。”
拐角的窗户外头,议会广场戒严线外真的挤满了人,横幅标语醒目地拉着。卫宏图对身边的小年轻一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裴野看着外面群情激奋的抗议人群,眼睫低垂。
时移世易,今日他居然也成为了被反抗的、压迫者的一方了。
车开出广场的那一刻,望着窗外情绪激昂的人群,他忽然想起了傅声。这些年来,傅声也曾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与他同样的位置,背负着污名却身不由己,唯一的寄托就是用自己一世的唾骂换取父亲、战友和他的小野能够幸福平安。
可他这仅有的愿望,也被裴野亲手掐灭了。
车子停在小卖部门口,裴野轻轻吐了口气,熄火下车,对门口的老板娘道:
“给我拿几瓶果汁,柑橘味……果汁换成常温的,谢谢。”
第54章 今我来思 我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对……
烟酒的味道已经充斥着包厢, 裴野看着满桌的人,越发觉得所谓的酒局就是一场大型的角色扮演。
“卫局长,这些天帝都的治安工作全靠你们维持, 实在辛苦,我敬您一杯。”
觥筹交错间, 他看着裴初举杯, 对着坐在主位的卫宏图微笑着说道。
这场卫宏图口中的“鸿门宴”究竟还是在今晚落了实, 参加饭局的都是裴初身边的亲信, 明面上警备部的人只有裴野和卫宏图。一顿饭吃得气氛倒也算热络, 席间裴初撑着场面,卫宏图倒也配合他的话题, 看起来颇为和谐融洽。
裴初话音一落,身旁的人都跟着举杯,裴野握着高脚杯,心里一阵冷笑。
他不知道裴初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上流阶级的作风, 游刃有余地摆出钟鸣鼎食人家的做派,好像他生来就是掌权者一般。
卫宏图从容地举杯笑着:“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裴参谋长。”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裴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喉结上下滚动。
天知道他们最初是多么不堪,在贫民窟似的小巷苟藏着, 饥困交迫, 连做梦都不敢想象兄弟二人会有出人头地、坐在高档餐厅里同人谈笑风生、拉拢人心的一天。
“卫局长,说起这治安来——”
话锋一转,裴初刚刚带着三分演技的醉意消退了些,眯了眯眼睛。
“老话说军警不分家,组织的工作更离不开您这样的前辈的支持。主席好早之前就想着和您见上一面, 毕竟您在警备系统呆了这么多年,是绝对的行家,好多事得向您请教……”
卫宏图笑呵呵地摆摆手,往后一靠:
“愧不敢当,我上有老下有小,混口饭吃而已。”
这样的饭局,裴野是没什么说话的份儿的。他乐得坐山观虎斗,摆出一副听不懂话外音的模样,看着裴初和卫宏图言语交锋。
参谋处的某个属下接道:“再过俩月就要开始大选前的公众演讲和电视辩论,到时候少不了要首都的警备出力,我们主席信得过的只有——”
“不管是哪个参选人,特警局都会大力支持,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卫宏图慢悠悠一笑,“让你们主席放心,安全方面的事卫某一定会尽职尽责。”
裴初眼底闪过一丝犀利的光,捏着高脚杯的手微微抬起。
“有您这话,主席自然放心。”
看着裴初吃了瘪还强装欢笑的模样,裴野嘴巴动了动,忍下一阵有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裴初是聪明,但卫宏图是何许人,在首都官场近三十年的老泥鳅一条,能够这么轻易就被绑作一条绳上的蚂蚱才怪。
一晚上好不容易勉强维系的气氛,到了这一步也都有了冷下来的趋势。包厢门被推开,裴初的司机匆匆进门,来到裴初座位边上,弯下腰对裴初耳语了些什么。
尽管有人打掩护,可这样一个大活人慌里慌张地进来,任谁也无法不将注意力放在闯进来的司机身上。司机说话的声音很小,没人能听见他讲了什么,可裴野太熟悉对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亲哥的脸色微微一变。
卫宏图笑意加深,等司机出去,不慌不忙问道:“裴参谋长,原谅你卫哥我说话直……咱们今天这饭,恐怕吃不下去了吧?”
裴初刚想说什么,一个服务生推开包厢门:
“长官,大厅外面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十多个人,说是各个电视台的记者,知道您在这用餐,希望能够采访……”
包厢内众人皆是微微一震,连裴野都小小地吓了一跳。裴初压下一瞬而过的愠色,站起身:“实在抱歉,卫局长。”
“都是些狗仔嘛,吃这口饭的,理解。”卫宏图也站起来,眼角笑出细褶,“等过段日子,我做东请各位小聚。”
裴初转头对其他几个人低声道:“走后门,送卫局长出去,别让人拍到。”
一阵应和声,屋内的人鱼贯而出,卫宏图走到门口,想起什么,转身看看裴野。裴野刚要跟上出门,却听到身后裴初叫住他:
“裴野。”
裴初对卫宏图笑了笑:“卫局长,不好意思,我留他说点事。”
“没事儿,你们哥俩慢慢唠。”
卫宏图大手一挥,踱步出门,屋里一时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裴野坐回去,托着下巴,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怎么办,在这开个记者招待会?”
裴初垂眼看着,一伸手把他的筷子夺下:“吊儿郎当的样子给我赶紧收起来,跟我去大厅正门。”
餐厅门口果然挤满了电视台的记者,扛着长枪大炮,也不知是谁给的消息,赶来的时间都刚刚好。两个人还没走到大堂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裴野倒是没什么压力,只是不知道应付记者这种事,叫上自己是为了干什么。
“裴长官!”
尽管门口的安保尽力在拦,看见裴初二人走过来,还是有记者举着话筒喊道,“议会最近二次表决通过了461号提案,请问您认为新党是否是本次提案的最大受益方?对于外界传言新党主席即将就任军部部长的传言,您有何回应?”
眼看着人群已然躁动,裴初却冷静得像个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他信步上前,拿过记者怼到他眼皮子底下的话筒。
此举让那个大声发问的记者都愣了一下。裴野站在他侧后方,看着裴初微微抬头对着摄像机,表情严肃中略透着疲惫:
“各位媒体朋友,非常抱歉现在才出来接受大家的采访。之所以耽误这么久,是因为刚刚我和我的弟弟收到消息……”
他看了看裴野,表情罕见地悲痛起来。
裴野从没见过他的亲哥有一天居然能做出这样痛不欲生的表情,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像鬼上身般爬满了裴野全身。
“曾经在对抗军政府集.权派活动中被捕入狱的政治活动家,家父裴国忠先生,”裴初声音颤抖道,“突发心脏病,在狱中不幸离世了。”
人群一片哗然,闪光灯疯狂闪烁起来,刺眼的灯阵一瞬间吞没了裴野的视线。他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裴野感觉脑后被人重重一击,瞳孔震颤着,只听裴初说着说着居然哽咽起来:
“我的父亲为了百姓的利益与集权反动派作斗争,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原本我们已经在争取重审当年的冤案,争取减刑,没想到……”
“小野,”裴初说着忽然对着裴野招了招手,强颜欢笑道,“来,从小父亲最疼你了,和大家说说父亲的事。”
裴野重心不稳地后退一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跌入了摇荡的重影,似乎是刚刚的酒精上了头,他忽然什么都听不明白了。
“对不起各位记者朋友,消息很突然,我弟弟可能无法接受……”
裴初吸了吸鼻子,语气沉痛:“提案表决通过,不是一个两个人就能操纵得了的。但我恳请大家记得,是我们的人将曾经鱼肉百姓、藐视民主法治的那些人赶下台,在这个过程中,也是我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在裴初格外沉重的诉说之下,人群逐渐恢复了平静,有些想再问些什么的记者见到这般场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采访还在继续,可公关危机却已经结束了。
海啸般的窒息与晕眩感席卷而来,裴野直勾勾地看着裴初眼含热泪的侧脸,身子阵阵发冷,双腿却灌了铅一般一步都迈不动。
他根本不是什么裴国忠最疼爱的孩子。他的父亲从自己有记忆起就是个不着家的激进派,执着于将两个儿子培养成特种兵一般文武全能的接班人,他教会过裴野怎样用刀、□□,带他去学习拳击,却没和自己的小儿子享受过一天的父子天伦。
可他依然是除了裴初之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血亲。
裴国忠就这样潦草地死了,却死得伟大,他用自己一辈子的疯狂,为同样疯狂的长子带来了最后的政.治价值。
裴野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春风转告他的那句话。
在裴初看来,父亲的死,算得上他前进路上的代价吗?
*
午夜的别院外,发动机的轰鸣由远及近,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大门打开,月光下一个身影晃晃悠悠的,连直线也走不稳就踏进了玄关。
客厅里很暗,电视却开着,冷调的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了一方白墙。
“声……声哥!”
说不清是醉了还是精神垮了,裴野三两下蹬掉鞋子,扶着玄关歪歪晃晃走进客厅。
就像是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就找妈妈的孩子,即便脑子混沌着,裴野也不愿回家,脑海深处一个念头催促着他来这,来找他的声哥。
酒局上他喝得本就不少,被父亲的死一刺激,此刻整个人都一股一股燥热的酒气往上返,凭着一股直白的本能就要穿过客厅进卧室。
裴野嘴里嘟囔着:“声哥,是我,让我看看你——”
他脚步一顿,忍下想打酒嗝的冲动,看向被照亮的沙发。
一个清瘦的身影伏在沙发上,枕着靠垫,平削的肩线微微起伏着,似乎睡着了。
正是傅声。
裴野呼吸微滞,还是放轻了脚步,走到沙发边蹲下来。
傅声似乎是不小心在这睡着的,他穿了件白色高领打底,外面一件黑色薄外套,整个人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头,身上连披着的东西都没有。
电视机亮着的画面在青年脸上一闪一闪的,傅声微蹙着眉的睡颜也随着晦暗的光,线条明灭。
裴野的眼神恍惚起来,不知不觉抬起手,握上傅声消瘦的肩。春末的午夜也渐凉了,他意料之内地覆住一掌冷薄的衣衫。
裴野薄唇轻抿,下意识喃喃出声:
“这样可怎么能,养好病……”
他的手缓缓下移,像触摸着珍惜的宝物,沿着傅声单薄的线条,掌心一寸寸滑过他的身体,停在傅声收窄的腰侧。
似乎是在睡眠中有所感知,傅声半埋在靠垫里的脸微微转偏,睫毛颤了颤,身子在梦中亦是猛的一震,唇角泄出一丝隐忍的轻哼,紧接着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长发遮掩着的后颈周围,喷薄出丝丝缕缕的雪松香。
纵使被酒精搞得头晕脑胀,裴野还是反应过来,傅声这是缺乏alpha的信息素,即便在梦里,身体也给出了原始的反应。
裴野的心口一下子心疼得酸胀不已,他匆匆褪下外套抖了抖就要披在傅声身上,正想着要不要把人抱回卧室,却见傅声喘息急促起来,眼看着就要转醒。
裴野赶忙凑近了,抬手摸摸傅声的脸:“声哥,这样睡会着凉,又要发烧了。”
沙发上的人身体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对上那双漂亮而熟悉的桃花眼时,傅声明显有点状况外,看着裴野愣住了。
裴野这才意识到,大半夜的,自己出现在别院这件事有多么诡异。
“声哥,我今天特别想来找你,”醉酒过后的嗓音还沙哑着,带着少年特有的低沉,说着说着又染上了撒娇似的委屈,“我爸爸今天去世了……”
裴野包着青年侧脸轻抚的手颤抖起来:“我不知道该找谁说,声哥,我只有你了。”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裴野垂着眼,刘海遮掩下湿漉漉的双眸像大雨天淋湿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无助得令人心碎,“但今天晚上别不要我行吗,声哥。”
傅声看着裴野,慢慢地从沙发上撑着身子坐起来。裴野收回手,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目光因为醉意而黏在傅声的脸上,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电视机的声音在此刻都仿佛变得模糊了。
傅声抬手挽了挽耳边凌乱了的发丝,嘴唇微张。
“好。”傅声说。
裴野的眼睛睁大了,他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真的?”
傅声垂着眼帘,无悲无喜:
“嗯。”
裴野喜不自胜,蹭地起身,因为醉了酒险些没失去平衡跌倒,又赶紧在傅声身边坐下来,生怕他反悔似的握住傅声的手:“声哥,那你别对我冷冰冰的,像从前那样对我笑笑好不好?声哥你一不对我笑我就害怕,你不笑的时候特高冷……”
傅声微微侧头,看着裴野像个幼儿园放学后拉着家长絮叨一天见闻的小朋友般,攥着自己的手叨咕个不停。
青年的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弯了弯,对着裴野无声地浅浅笑了。
他能感到裴野握着自己的手蓦地一震。
“声哥你,你真的笑了!”
裴野脸上却又哭又笑地混乱起来,激动得不行,“声哥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又温柔又儒雅的那种,我……”
他颠三倒四的,激情却随着杂乱的表达逐渐消减下来,望着傅声的目光一点一点暗沉。
裴野叹了口气,再次覆上傅声清减的脸颊:“是我害了声哥,让声哥如今这么难过。”
他自言自语般嘀咕着什么,忽然感觉手上多了几分微弱的力道,定睛一看,竟然是傅声主动偏过头,像讨宠的猫儿似的,巴掌大的脸轻贴着裴野的手掌蹭了蹭。
裴野一下子懵了,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低声问:“声哥,你,你认得我是谁吗?”
他怕傅声是认错了人,可傅声仍然平和地微笑着。
“我知道。”傅声说。
裴野的手在傅声脸侧摸了摸,蹭乱了青年鬓边几缕长发:“我是谁?”
傅声眼波一动。他嘴唇轻启:
“小野。”
裴野的酒瞬间全醒了。
他放下手,重新认真看着傅声。
他一开始半借着酒劲对傅声吐露心意,确实是有想求对方心软的侥幸在里头的。可傅声再怎么善良好脾气,也绝不会对自己配合到这等程度。
“你刚刚答应过我,不会拒绝我的,”裴野确认地问道,“就当可怜可怜我,声哥,今天晚上无论什么要求都满足我好不好?”
傅声点点头,没什么波澜:“嗯,好。”
裴野屏了口气,似乎下定某种决心:“声哥,我想让你——”
他歪头附在傅声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又抽身回来,定定地看着他。
傅声的表情略有松动,瞳孔转了转,看向裴野的眼睛,仿佛在消化对方的话。顿了顿,他沉默着点头,从沙发上起身,来到裴野身前方。
客厅的地板很凉,裴野给这置办了一块地毯,此刻傅声就站在那张羊毛毯上,顺从地双膝跪下,他一手扶住裴野的膝,喉头小幅一滚,俯下身子,另一只手眼看就要碰到裴野的□□——
啪!
伸出的手被猛然攥住手腕一薅,傅声身体一个趔趄,被拽得伏在裴野膝头,被迫仰起头迎视裴野燃烧着怒火的目光。
“声哥!!”
裴野喘着粗气,攥着傅声的手用力到骨节青白。
他低声怒吼:“你明知道我是在试探你也要这么做?作践自己也不是你这么个方法!我叫你给我——给我干这种事,你就想都不想真的做?!”
电视屏幕的光衬得裴野脸色惨白。傅声看着激动到胸膛剧烈起伏的裴野,表情平静到甚至无辜。
裴野气得太阳穴突突跳着疼,控制不住地歇斯底里起来:“你讨厌我恨我,就发泄出来啊,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出病来算什么!为什么总是糟蹋自己!你想报复我冲我来,实在不行就杀了我,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大不了你拿回去——”
“我不明白。”
淡淡的语气,令裴野的发泄戛然而止。
傅声保持着被抓住手腕的这个别扭的姿势,身体绷着一个脆弱易折的曲线,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
傅声再次微笑起来:“裴警官,我只是不明白一件事。”
裴野怔住,傅声望着他,一字一顿:
“我们之间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对我好?”
第55章 锦书休寄 我不需要你的爱了,裴警官。……
“什么意思?”裴野听见自己颤抖地问。
傅声依然温和地笑:
“过去七年你在我身边扮演一个体贴的好弟弟, 因为我是猫眼,我身上有你们需要的情报;如今我被你们的人软禁起来,得了你的人口中的疯病, 成了废人一个,可你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无微不至。”
“我一开始不懂, 后来我才明白, 你需要我的投诚, 正因为过去七年我坏事做尽, 改邪归正才是我这种人最后能够供你踩着往上爬的价值所在。”
傅声说着, 眸光渐渐暗淡,神情也恍然了几分。
“到了这一步, 我真的什么价值都没有了,不值得裴警官你费心思讨好利用,可你为什么——”
他迷惘地摇摇头,“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为什么还在对我好,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傅声的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裴野只感觉脑子里名为理性的那一条底线彻底断了。
他牙关咬紧到咯吱作响:“我为什么对你好……?!”
傅声面色苍白地一哂,说完便从沙发旁起身, 想要绕开裴野去关掉电视,可裴野刷的站起来:
“你别动!咱们把话说清楚!”
傅声心里发笑, 不知道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是值得“说清楚”的, 裴野本意只想把人拉住,奈何他喝得太多,手上没轻没重,傅声身子又虚弱,被他这么一拉扯, 踉跄地绊了一下,一个没站稳跌倒回沙发上。
“唔!”
他小小的一惊,很快镇定下来:“我不想听你解释,你起来——”
这么一摔不要紧,可裴野现在醉得厉害,自己也歪歪斜斜的,按说傅声体重轻,平时怎么也带不动他的,然而此刻他不仅没放得开傅声,反倒也被带着栽了下去!
傅声只感觉一股巨力扯得他往前猛然一扑,他唔的一声被按倒在沙发上,下意识翻身想要躲开,却被裴野压在了沙发上动弹不得。
“你放开!”
傅声有点慌了,凭着战斗磨练出的肌肉记忆,屈膝向上一顶,被裴野格挡下,他这么一挣扎,裴野那股倔劲头倒上来了,伸手要擒住傅声,后者眼疾手快地偏头躲过,两个人在沙发上毫无章法地撕扯起来。
正经过招他们未必分得出胜负,可傅声连月来病得太严重,根本不是现在的裴野的对手。他很快被裴野一手按着两只纤细的腕子压过头顶,被人骑在身下。
青年宽阔的阴影覆住傅声的上半身,酒气也随着倾轧上来。
裴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酒气居然化为火冒三丈,英俊立体的五官在忽明忽暗的电视荧屏光下都扭曲了三分,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你问我,为什么对你好?!”
裴野疯了似的猛地低头,眼里燃烧着火焰,俯身凑近傅声的脸,差点撞上他鼻尖,与傅声额头相抵!
身下的青年身子一震,拼命挣扎着,可裴野压根不给他机会,另一只手抓紧了傅声的颈,他不得已仰起头承受对方的力道。大波浓郁的信息素倾潮而出,仿佛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傅声的咽喉,他快要分不清究竟是裴野的手还是这信息素让他喘不过气来。
青年失去了理智,嘴唇哆嗦着,像头蓄势待发的狼犬喘着粗气,傅声吃痛地微张开嘴想要喘息,薄荷味的信息素却霸道地挤进二人身体间攻城略地,锁链一般紧紧缠着他的身体,与沙发上铺开的长发纠缠不分。
傅声喉咙深处溢出溺水求救般的哼声,死死咬住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
他根本反抗不了的。裴野是个和他朝夕相处了七年的alpha,他又是个信息素严重失调、时刻面临精神错乱的omega,且不论他的身体已经因病渴望alpha的信息素到了病态的地步,光是裴野在盛怒时用信息素强行压制他,就足以让傅声疼得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唔……!”
信息素作为载体让愤怒具象化,傅声因为满腔怒意的alpha释放的信号疼得脸色苍白,却又在失调症驱使下不由自主地舒展着身体,穿过这怒火去拥抱信息素的浪潮。
疼痛刺激着他,却又满足了他空虚的躯壳。傅声无意识地微微松口,舌尖从被嗫咬得红肿的唇瓣间略微探出,眼睛迷离地半睁着,有气无力地呼吸:
“嗯……唔啊……”
裴野一只手松开傅声,手腕上几道红痕触目惊心。他粗暴地攥住傅声的衣摆,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单薄衬衣握住半把细腰上线条最收拢称手的一段,用劲往下按去:
“不许离开我!”
傅声被死攥着最脆弱的腰肢,四肢百骸正被裴野刀子般锋利的信息素磋磨着篆下刻骨的痛,一个字都说不出,抬望着他的眸光都震落了,呼吸也染上破碎的哽咽。
没有哪个omega能抗住这种刻在基因深处的刑罚。
傅声能感到裴野的手在自己身上抚过,他甚至有种诡异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做好准备等着裴野借着酒劲儿脱下自己的裤子把自己按在沙发上玷污了,可那一刻迟迟没有到来。
他视野一阵阵模糊,感觉到裴野的额头离开了自己汗湿的前额,他咬着牙才挨过哽咽出声的冲动,偏过头,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他脸颊上。
是一滴滚烫而湿润的水液。
傅声隐忍地喘了口气,下一秒他察觉到牢牢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松了,他转回头,吃力地凝眸望去。
裴野手撑在他身侧,正咬唇俯视着他,眼眶猩红,泪珠无声地一颗接一颗掉在傅声的衣襟上。
裴野居然又哭了。
“我做不到,”裴野崩溃地摇摇头,“我错了声哥,我的心不允许我这么对你……”
他忽的啜泣起来,抱住傅声,眼泪打湿了青年的领口,他用力得恨不能将人揉进自己骨血中不分离。
“声哥,当年我还小,”裴野的脸埋在傅声颈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席让好多十几岁的孩子扮成流浪儿,原本只是碰碰运气,他根本就没想过把我们接回来,除了我所有小孩都冻死饿死了,我没得选……”
“我不懂他们口中的宏图伟业,我只想给爸妈报仇,当时裴初天天跟在主席身边,我讨厌他,可是我也不想他真的因为我表现不好而被组织抛弃,没想到他从来没顾念过兄弟之情,从一开始他就嫌我是个累赘,早就想甩开我了,只是如今看我有了起色才肯正眼瞧我!”
“裴初告诉我,家里的不幸都是傅叔叔和特警局的人造成的,我抱着这个念头来到声哥身边,可我发现大家都不是他说的那种人,我不想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傅声的表情慢慢变得怔忪。
裴野死死拥抱着他,咬紧牙关瑟瑟发抖着,脸埋在傅声的颈窝,对方清瘦坚硬的锁骨抵着他的鼻梁,青年闭上眼哽咽地呢喃着:
“那七年我想过和你坦白,也想过说服你一起离开首都离开联邦的,可我怕说出真相你就会讨厌我,不要我了。”
“我和组织谈判过,如果斗争胜利就放七组人一条生路,明明已经协商好了,我不懂为什么他连我唯一的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后来我才明白,新党也好亲军派也罢,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切都是不可抗拒的轮回……”
“我和裴初说过你的家族病史,但当时我只是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放你一马,不对你用刑,可我没想到裴初想要逼疯你!我从没说过你有病——”
他搂紧了怀中仍在轻轻发抖的傅声:“声哥,我不是因为卧底工作才对你好,也不是因为想骗你才对你好!我真的想赎罪,最重要的是,我……”
他抽泣着,凑近傅声的耳畔。
因为醉意,他口齿也含混:
“声哥,我,我喜欢你……”
傅声的瞳孔剧烈一震,刚刚还痛得发抖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
“我爱你声哥,”爱意如井喷,裴野刚还哭得一抽一抽的,气息断断续续,紧紧抱着傅声,像孩子抱着自己唯一心爱的娃娃,“我十三岁就跟了你,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我——我想偿还,想赎罪,哪怕你不原谅不答应我也必须对你负责,总之我不能放你走,我要追着声哥到死!”
青年的哭腔糅杂了浓重的鼻音,蛮不讲理的告白都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撒娇:
“所以我一定要对声哥你好,你是我的初恋,是我最爱的人……声哥,求求你,我对你是真心的……”
瘦得骨头硌人的肩窝处传来一阵突兀的震动。紧接着有一只手覆住裴野的胸膛,轻轻把他从傅声身上推开。
裴野一怔,看着傅声把自己推开一些距离,唇角一勾,无声地笑了。
青年脸上还蒙着虚弱的薄汗,长发凌乱,原本晶莹的眸子此刻却灰霭着,眼底划过讽刺的神色。
“喜欢我,是吗?”
裴野含着泪猛的愣住,看着傅声苦笑着伸出一只手到他眼前。
傅声的手不如裴野的骨节分明经络起伏,但也生得分外漂亮,兼具了omega的修长白皙和男性利落有力的掌骨线条。而此刻那手的腕骨上烙着一圈扎眼的红痕,整只手也不受控地小幅抖着。
“看见我的手了吗,裴警官?”
傅声自嘲地笑着。
“我好歹也曾是特警局的首席干部,这双手原本是在警备部射击大赛中百发百中的手,是可以和歹徒殊死搏斗的手。”
傅声睫羽微垂,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可如今我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对劲,这手就和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发抖,而你只需要对我释放一丁点信息素,我就浑身瘫软,手无缚鸡之力……”
“现在的我,和笼子里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裴野的心戳了个窟窿似的哗啦啦淌着血泪,他慌忙抓住傅声轻微抽搐的手,心疼地附在唇边:“对不起声哥,我刚才昏了头了,不该对你释放信息素——”
“和今天晚上你对我怎么样没关系,”傅声笑着摇头,“裴野,你对我做过的事,算不算上今晚这一遭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如同一个无形的耳光抡圆了抽在脸上,裴野狠狠一愣,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傅声脸上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眸中浮现出毫无温度的笑意。
“你现在说的话,做的事,是在乞求我的原谅,还是希望我们抛弃前嫌重归于好呢,裴警官?”他问。
裴野的手蓦地一松,傅声就势把手轻轻抽回来。
“我……”裴野颧骨还蒙着酒后的酡红,吞了吞口水,小声嘀咕道,“我希望声哥你明白,这七年我们之间不是虚情假意……”
傅声淡然地看着他。裴野的心肝都颤了一下,眼泪又不自觉漫上眼眶:
“我是个懦夫,是个缩头乌龟,可越是知道这一切我就活得越痛苦,越惶惶不可终日。我没有勇气和你坦白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我的出现一开始就是刻意设计的结果,我害怕你会像现在这样厌弃……”
他深吸了口气,带着哭腔笑出来:
“不过我躲不掉的,即便过了七年,还是躲不开被你恨之入骨的结局,对吗?”
客厅里黑漆漆的,只有电视的侧光照在沙发的二人身上,裴野带着醉意的脸便也一阵一阵打上惨白的光。
他喘息剧烈,而傅声看上去反倒比他镇静多了。
“其实你不必对我的原谅如此有执念的。”傅声注视着他,温和道,“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于你,于我都是如此。我不原谅你,你也依然可以用血鸽的身份对我予取予求;我原谅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裴野忽然急切地抓住他肩膀:“声哥,决战那晚的事我真的不知情!裴初答应得好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中部战区会被牵扯进来,所有计划都打乱了,原本我们得到的情报里护送的人并不是特警局的——”
他看见傅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手劲儿一泻,绝望顿时从眼底溢出。
“我发誓,”他眼珠震颤,反复在傅声脸上试图找出一点对方听进去了的神色,“我知道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也知道在声哥心目中我毫无信誉可言,但只有这一件事你真的要信我!”
傅声没听完便转过头去,颈间的筋骨微微凹陷,耳廓还残留着被alhpa信息素激出的殷红。
“你还是不懂,”傅声低低地道,“信与不信,有些伤害也已经造成,再也无法逆转了。”
裴野的呼吸骤然变得可怕的沉重。
傅声疲倦地垂下睫羽:“这七年你有难做的地方,有太多不能说的秘密,可唯有一点你不该骗我,那就是我们的感情。”
裴野张了张嘴,没等说话,听见傅声又说道:
“为什么明明喜欢,却非要拖着不说,不承认?”
裴野浑身激烈的颤抖更甚:
“我,我不敢……”
傅声点点头,一脸我就知道的释然,把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接着看向眼眶含泪的青年。
“这就是我最恨你的地方,裴警官。”
他温声道。
裴野倏地怔住。
傅声像看着一个受惊无措的小孩子那样安抚地看着他:
“你抛不下裴初灌输你的责任和家仇,也不愿意和亲军派同流合污,这些我都丝毫不怪你,我知道你有你的为难。可你为什么不敢坚定地选择我?为什么明明知道那就是爱,却不敢坦诚面对?”
“如果明天就要世界毁灭了,今天的你却因为犹豫而不敢迈出这一步,你会为这样的结局感到遗憾,还是认为自己在忍辱负重,自我牺牲?”
一阵与醉酒的感觉完全不同的天旋地转感袭来,裴野往后挪了挪,竟不自觉从傅声身上下来,怔愣地坐到沙发上,表情如遭雷击。傅声侧过身捂着心口咳了一会儿,没有起身离开,居然也撑住身子跪着起来,与裴野在沙发上面对而坐。
傅声仍然轻笑着,再开口时却还是不自主地垂下眼睫:
“我什么都没有了……事到如今连家人、战友全都生死不明。裴野,让我一无所有、毫无尊严地活着,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我的方式吗?”
“我宁可你彻头彻尾地利用我,欺骗我,”傅声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喃喃自语,“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裴野怔怔地看着傅声光影落寞的双眸,甚至察觉不出泪水何时再一次夺眶而出。
“声哥,是我错了,求求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这一次我真的没有!”
傅声弯了弯唇,声线却破天荒地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给过你两次机会的,裴警官。”
他慢慢垂下视线,那张高山雪莲般清隽出尘的脸上许久未见地产生久违的,温柔缱绻的神色。
“第一次在江边散步,我问你以什么身份陪着你一辈子,你说我是你的哥哥,是你的家人。”他声音很小,却格外清晰,“第二次在你发现我吃丁环酮的时候,我问你你想象中的‘孩子’是我与谁的,你说是你口误了,根本就不会也不该有这种妄想出的存在。”
傅声说着笑了笑,眼里柔和的光却一点点熄灭。
“有些情分明明从一开始你我就心照不宣的,可我要过的东西你一次两次不给,哪怕第三次由你亲自双手奉上,我也不会再要。”
“我不需要你的爱了,裴警官。”
裴野霎时震得逮住,紧接着浑身颤抖起来:“不,不要这样声哥,你给我一个机会!为了你哪怕和全世界对立我也在所不惜,你恨我、惩罚我,怎样都行,就是别不准我继续喜欢你,可以吗?”
他握着傅声的手因为心慌而战栗,“你给我时间,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一切,也会让你离开这……当初我不懂事,现在不一样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欺骗你!”
傅声没说话,只是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听着裴野哭泣的剖白。裴野喉咙哽了哽,泪水蓄满了眼眶,只会一个劲儿地重复:
“声哥,我不会放弃的,只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喜欢声哥,一直都喜欢,从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明明已经毫无波澜的琥珀色瞳孔,每当听见某个字眼时都会微不可察地轻颤,如早春化冻的潭,于坚冰之下无声裂开缝隙。
面前的人早已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却还牢牢抓着傅声,生怕一松手就会彻底和爱的人失之交臂。
如果换在几个月前,看见裴野因为自己而这般声泪俱下,他一定会一面心疼,一面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说这种伤人心的重话了吧。
傅声阖了阖眼,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抽回手,轻叹了口气,掌心覆住裴野泪流满面的脸颊,指腹温柔地为他拭去滑落的泪滴。
“别哭了。”傅声的嗓音和煦如夏夜的凉风。
“裴野,我们之间就到这吧。”
第56章 枭心鹤貌 他在被什么牵引着走,却别无……
麻雀停在清晨别院的枝头, 一阵吱啾,傅声从浅眠中睁开眼睛。
整个一楼安静极了。傅声从床上坐起身,薄被单顺着滑落至腰际, 他回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昨夜那些兵荒马乱。
裴野离开了。他忘了二人之间是如何收场, 只记得最后裴野离开时的背影仿佛落荒而逃。
昨晚裴野闯进别院前傅声刚刚服过“药”, 不知道是不是对他老老实实喝药的奖励, 昨晚开始“药”带来的不适虽然还存在, 却已经开始慢慢减轻了。
从前这时候傅声都会因为低血糖而要缓好一会儿才能下床, 可至少现在他可以正常地坐起来,思维也算得上清晰。
低血糖不吃早饭几乎没法度过这一天, 傅声去厨房煮了鸡蛋牛奶——其实他吃不下,为了补充营养强逼着自己往下咽罢了——中间这会功夫简单洗漱一下又折返回厨房,刚把蛋剥了吃掉,门口就又响起敲门声。
傅声这次实打实地有点惊讶。昨天他顾着自己爽快, 多重的话都说了,没想到裴野还有勇气回来死皮赖脸地找他,比狗皮膏药还甩不掉。
他没第一时间应门,也没有动, 外头等了一会儿果然又继续敲门。傅声被吵得头痛,顾不上吃药, 一手端着玻璃杯直接走到玄关把门打开:
“没事不要来别院一趟趟找我——”
门扉拉开, 陌生的alpha气息扑面而来,失调症赋予傅声的敏感让他厌恶地皱眉,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别院外停着一辆黑色的科尼塞克,顾承影一身由内到外纯黑的三件套西装, 金丝眼镜后的双眼笑眯眯的:
“早上好,傅先生。我有打扰到你吗?”
傅声愣了。
顾承影多看了傅声两眼,见青年穿着烟灰色睡衣,一手端着喝了一半的牛奶,长发披散着,晨起的缘故还有些蓬松凌乱,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被热水熏出莹白透红的肤色,眼神也不似露台上初见时那般精悍清冷。
“顾承影?”傅声下意识念出顾承影的名字,迷糊了一瞬,“抱歉,我是说……顾总。”
顾承影笑出声来。
“是我贸然登门拜访,应该由我来说这句抱歉才对。”顾承影柔声道,“你们裴参谋长已经答应给你放一个白天的假了,傅先生要不要考虑把这空闲匀给我一点?”
傅声锈住了的头脑终于慢慢开始接管眼下的状况。
“……没问题顾总,请你稍等,我收拾一下咱们就出发。”傅声回答。
顾承影仍维持着笑。
“我在车上等你,”他耐人寻味道,“多久都可以等,我不着急。”
*
顾氏医疗的生产线因为接到公司高层提前通知,将本就干净的大楼从上到下打扫了个一尘不染,连门口的红毯都洗得崭新一般,门口好几个负责人站成一排,接受视察一样严阵以待。傅声下车时再次小小的吓了一跳:
“顾总,这也太……”
顾承影替他关上车门:“让你感觉不自在?我让他们都回去就是了。”
快入夏了,傅声只穿了件黑衬衫和休闲裤,衬衫扣子解开两颗露出里面的白色打底衫。他指指自己这一身:“早知道顾总这么隆重,我也应该重视一点才对。”
“用不着,傅先生玉树临风,天生丽质。”
顾承影挥手让底下的人退下,而后比了个手势,“这边请。”
生产线里的工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顾承影带着傅声在玻璃墙外驻足,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车里和傅声大致聊过了顾氏医疗近来的企划,二人看着流水线上的半成品药剂,这时傅声问:
“顾总口中这款针对部分精神疾病患者开发的新药,还没有上市推广,就已经开始批量生产了?”
顾承影透过玻璃向楼下巨大的工厂看去:“它已经有名字了,叫做‘极夜’。”
傅声看向顾承影的侧脸:“照理说商人最看重产品的经济价值,感情和情怀在利益面前都是要靠边站的,可它现在不仅没有创收,还在源源不断地吸纳更多投入,我没想到顾总居然还对它如此偏爱。”
顾承影没有看傅声:“傅先生,医疗行业不是快消品,我们更像是农夫,等待一颗种子开花结果的过程很漫长,可收获也更丰盛。与其说偏爱,不如说我对顾氏医疗的每一款产品都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
傅声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不过顾总这种心态用农夫来比喻也不完全正确吧?”
顾承影终于转过头。
“傅先生有何高见?”
他问。
流水线机器开动发出永不停歇的低频嗡鸣,像某种蓄势待发的大型载具的发动机。顾承影凝望傅声琥珀色的眼睛,从中看见了和几天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的凉意。
“更像是赌徒。”傅声说道。
顾承影表情看似没变,眼里的光却诡谲地一闪。而后他笑了。
“这个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傅先生这么一提起,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他丝毫不在意这个冒犯的说法,伸手在玻璃上点了点,示意傅声向他指的方向看。傅声配合地转过脸,同时听到顾承影说:
“极夜现在确实还是个未完成的艺术品。我们做了很多临床实验,人和动物都有,可惜效果很不稳定,有些轻症患者服药之后的确会起到镇静作用,脑神经的损伤也得到了抑止,可还有一些会产生副作用,包括头痛、产生幻觉,有些抑郁程度较重的病人甚至会……”
他顿了顿,遗憾地摇摇头:“我尽可能给予他们补偿了,这确实是公司造成的事故,那时我父亲还替我摆平了不少负面消息。”
傅声不知道顾承影对自己这个头一次见的外人如此推心置腹究竟意欲何为,对方脸上的表情真真假假,他懒得分辨,只是问:
“那些病人怎么了?”
顾承影叹气:“他们会在外界刺激下逐渐丧失自主意识,神智错乱,有的出现短暂的人格倒退,更有甚者……彻底成了行尸走肉,一辈子都不会再恢复原状。”
一股寒意从背后爬上来,傅声轻轻吸了口气:“这话从您这个肇事者的口中讲出,的确骇人听闻。”
“是啊,肇事者,这个词用得很对,”顾承影坦然接道,“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让我满意的实验体,我期待的那种药效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降临过……那些家属找我索赔,对此我也毫无怨言。”
傅声看了看顾承影刚刚指的地方。那里是整个流水线距离他们最近的拐角,从他们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工人手里摆弄着的药剂。傅声观察了一阵,眉头渐渐皱紧,忽然问:
“顾总,贵公司的极夜……是无色无味的?”
顾承影:“是的,怎么了傅先生?”
傅声深望了那一盒药剂几秒,摇摇头:“没什么,随口一问。”
他们并没逗留太久就出去了,顾承影绅士地拉开门,二人从工厂的连廊回到顾氏医疗的大楼,路上顾承影道:
“未来如果加入医保委员会,我计划首先就要对现有的药品名录动刀。就比如……”
傅声忽然打断顾承影的话:“顾总对不起,但我还想聊聊你的这个极夜。我对它有一点疑问。”
“哦?”顾承影好脾气地道,“但说无妨。”
他们穿过连廊,进入顾氏医疗大楼内部。一路上不断有人向顾承影问好,二人进入总裁专用电梯,傅声道:
“按照联邦的医药行业执业标准,极夜的稳定率和药性都是不符合规定的,按理应该推迟极夜的上市时间或者停止研究,接受业内调查小组的进一步评估。可是我在顾氏医疗的官网上仍然有看到极夜的相关报道信息,甚至外界还有消息称,顾氏会新发行以极夜命名的股票。”
顾承影静静听着,电梯在不断上升,傅声继续说:“如果您对于自家的招牌寄予厚望这倒也没什么,可这分明就不是……”
电梯叮的一声。顾承影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浸过冰水般的笑容。
“傅先生涉猎广博,洞悉世情,真让我惊喜。”
“有备而来罢了,过誉。”傅声面无表情,意思很明确,等着顾承影给他个解释。
“……无伤大雅,”顾承影说,“即便最后极夜并没能上市,我也会继续完成它的后续研究。它的使命本身已经完成了。”
傅声眉头紧蹙:“什么使命?”
电梯门打开,顾承影跨出去,走向总裁办公室。傅声紧跟着他也出来:
“顾总,如果这个药注定不能造福病人,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
他跟着顾承影走进总裁办公室。顾承影把西装外套脱下挂好,走到落地窗前。从这里可以俯瞰市中心大片的街景,车水马龙的街道繁华依旧,丝毫看不出这片钢铁洪流之下不久之前曾经发动过一场血腥的战争。
太阳之下似乎也有秘密,顾氏医疗亦不例外。
傅声感觉到顾承影对自己有所隐瞒,他们这种商界精英会隐瞒什么再正常不过了,可顾承影给人的感觉不同,傅声隐约察觉出对方看似句句都在开诚布公,实则一直巧妙地避开了某个他绝不允许外人触及的核心。
“谁说一定要用来造福了?”
顾承影的话令傅声又是一怔。
男人转过身,背对着整片全景落地窗,黑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压抑的兴奋光芒。
他语气仍然不急不缓:
“美好的空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如果真以造福人类为己任,我们这群人早就喝上西北风了!越是秉持这种空洞的理念,越会行差踏错,顾氏医疗从来没有赋予自己这种使命,可我们每年照样拯救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姓名,这就是商业规律和人类道德的龃龉之处。”
他说完顿了顿,嘴角上扬着,眼底的笑意却不见了,审视地看着傅声的脸。
“我这一番言论在傅先生眼里,会不会过于丧心病狂了?”
傅声反倒平静下来了,波澜不惊地回望着他。
“想多了,顾总。我一向不喜欢先入为主去审判别人的观点。”
傅声平静道。顾承影表情里流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那就好,来,先这边坐,我让人给你泡杯茶。”他话锋一转,“傅先生,在公司参观完之后,方便一起吃顿便饭吗?”
傅声被顾承影领着一边向沙发走去一边说:“多谢顾总,只是我最近身体抱恙,和我一起吃饭恐怕会很扫你的兴。”
“没关系,你有什么忌口尽管告诉我,我吩咐家里厨师注意便是。”
傅声早上走得急,没有吃药,这话倒也不算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可顾承影都这样诚心实意地邀请了,这下他实在不好推托。于是傅声不得不道:
“那就麻烦了……”
顾承影脚步停下来,傅声没注意,正要走近沙发,忽然感觉到顾承影的手向他腰后伸去,失调症外加常年的战斗素养锻炼出过人的感知,傅声脊背几乎立刻绷紧了,猛一侧过身躲开:
“顾总?”
顾承影的手停在原本距离傅声后腰不到两寸的距离。男人脸上挂着丝毫察觉不出尴尬的微笑:
“嗯,怎么了?请坐啊傅先生。”
傅声抿了抿唇,在单人沙发坐下。顾承影放下手,在正面的长沙发上坐好,待秘书进门给二人倒了茶,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声捧起一个茶杯,垂着眼帘徐徐垂着茶盏里浮上来的热气。
刚刚他根本没碰到傅声分毫,可是男人看得真切,眼前这omega的腰肢纤韧清瘦,身为alpha的他只消一伸手,掌根到指尖的距离就能度量出大半尺寸,甚至似乎左右摩挲一下就会将紧窄腰身从一侧摸到另一侧,完全可以用不堪一握形容。
顾承影也端起茶盏,笑得温和:
“时间还早,傅先生,公司的事咱们可以慢慢聊,对你顾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很快到了下午,科尼塞克开进君庭豪苑的停车场,几天前傅声曾经在一楼的客房短暂休息过,对这的陈设格局印象还很深。
“原本我家厨师更擅长西餐,不过在公司的时候听傅先生说最近消化不太好,所以今晚做的都是些清淡的小炒,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一整个白天气氛勉强算得上融洽,进入一楼大厅时顾承影还颇为殷勤地介绍自己家今晚的菜单,傅声随口道:
“有劳了顾总。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向您家的厨师讨教一下。”
“向厨师学习?”顾承影笑笑,“傅先生还真是幽默。”
傅声心里瘪瘪嘴,想说他这为数不多的爱好听起来就这么像个笑话么,不过很快顾承影接到一个工作上的电话:
“抱歉,公司有点急事,失陪两分钟。”
“正事要紧,您忙。”傅声理解,示意自己可以在这等一等。顾承影接起电话就往楼上书房走,傅声一个人在一楼大到堪称空旷的大厅转悠,忽然注意力被角落里窜过的一个身影吸引。
是那天他处理药贩子闹事时扶自己进屋的安保队长。对方看见傅声,明显认出了他,顿时慌张得不行,掉头就要走,傅声皱眉:
“先生你有事吗?”
“没、没事!”那人口齿不大伶俐,被叫住的那一刻甚至有种死到临头似的慌乱。傅声逐渐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可白天顾承影偶尔暴露出来的一些诡异的细节让他不得不起疑。
“你是从哪里来的?君庭豪苑的建筑可没有这种边边角角的后门。”
他盯着安保队长。后者或许是被几天前傅声的身手和魄力震慑住,不敢扯谎,咽了咽口水:
“客人您好,真巧啊,又见面了……那个,我是从地下室上来的。”
“地下室?”豪宅有地下室再常见不过,可傅声不明白他这么不自然的模样又是有什么内情,“你们不是应该负责室外的安保措施吗,为什么要去地下室?”
“去给顾先生取一个东西……”
“家里没有得空的佣人,保姆?”
安保队长露出“求求您了客人别再问了”的表情,脸色通红。傅声有点败下阵来,挥挥手:“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忙你的去吧。”
安保队长松了口气,脚下生风一般转眼间就溜了。傅声沿着墙根走了一圈,边走边轻轻叩了几下墙面,直到他停在一面墙下,抬手一敲,听见里面传来明显的空膛音。
他又凑近敲了敲,细听起来里面甚至可以辨认出一些不该存在其中的金属构架的回音。
“久等了傅先生。咱们去餐厅吧?”
傅声转过身。顾承影正从二楼楼梯上快步走下来,傅声不动声色问道:“顾总的财力光是在这一栋君庭豪苑上就可见一斑啊。君庭豪苑有地下室?”
顾承影下楼的脚步顿了顿。
“对,”他很快回答道,“不过我几乎不怎么去,除非放置藏品……”
——咚!
一声遥远、空洞的回响从二人脚下地面的正下方传来,两个人都一怔,还没等傅声回过神,顾承影已经率先笑着解释:“没吓到你吧傅先生,应该是我家的佣人在打扫,说不定是撞到了柜子之类的……藏品太多,他们打扫起来确实也不方便。”
傅声也笑笑:“没关系,君庭豪苑这么大,打理起来是不容易。对了顾总,方便用一下您家的洗手间吗?”
“当然,”顾承影招招手,对过来的一个女佣道,“带客人去洗手间。”
傅声道了谢,跟着女佣离开了。顾承影到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等了大概三四分钟,忽然听见大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方才那个女佣跑进来,满脸大难临头的紧张:
“顾先生!刚刚那位客人不见了……”
顾承影讶然:“不见了?”
女佣看起来要哭了:
“我不方便跟客人进卫生间,就给他指了个方向,在走廊等着他出来准备带他直接去餐厅的,可是,可是我就低了个头的功夫客人就不在卫生间了,我看见他向电梯的方向去就想叫他,但是他走得太快,我没跟住……”
顾承影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说得颠三倒四的女佣,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负一层,电梯门打开。
傅声站在厢内没有出来,眼珠缓缓转动,将整个负一层的场景收入眼中。
负一层都是大部分富豪住宅内常有的配置,目之所及处,保姆间、洗衣房、一个包含室内微型高尔夫的健身场地以及一个棋牌室,门或敞开或半掩,显然经常有人在此活动。
一切都稀松平常。
然而这却恰恰与刚刚君庭豪苑的安保所说的话相违背。
方才他们脚下传来的声音从深度来判断绝不可能是地下一层传来的,顾承影对此的解释是佣人打扫时不小心碰撞了摆放的家具,可如果是这样,本该在户外的安保人员为什么要替佣人下楼取东西,见到傅声一个毫不知情的外人时又为什么那么慌张?
想起白天在顾氏公司时顾承影的言行举止,待电梯门关闭,傅声略加思索,按下仅剩下没确认过的负二层的按钮。
电梯开始加速下坠,傅声闭上眼,慢慢深呼吸了口气。
事到如今,他并不能确定顾承影有什么“嫌疑”,对方的回答永远滴水不漏,待人接物温和得体,可顾承影越是表现得毫无破绽,他越有种棋逢对手般的隐隐的危机。
探求真相的过程本身就是在与真相忽远忽近。傅声执行过很多次远比这危险得多的任务,可这一次不同,他感到自己像是挂钟的钟摆,看似荡得很高,实则距圆心永远无法靠近。
他在被什么牵引着走,却别无选择,唯有跟从。
这一次,电梯的下降仿佛格外漫长。
终于,叮的一声,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傅声睁开双眼。
“傅先生!”
电梯门拉开的一刹那,侧面的步梯门被砰的推开,顾承影喘着气,扶着把手站在门口。
傅声没说话,整个人已经狠狠怔住。
负二楼什么异样都没有。这里更像是一个私人展馆,墙上挂满了各种风格的画,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古玩珍奇,透明玻璃展柜里还有些名贵玉石珠宝,屋内开着防氧化的灯,光线柔和,衬得这些宝贝色泽瑰丽异常。
傅声不死心地闭上眼睛,认真聆听。
可除了顾承影的喘气声,他什么都听不见。
“傅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顾承影喘着气,有些无奈道。
傅声小小地啊了一声,露出诚恳而抱歉的笑容:“对不起顾总,我刚刚急着想用洗手间,不知怎么的就跑到这来了,实在是……”
“没关系,是我招待不周,那佣人新来的不懂事,才让傅先生迷了路的。”
顾承影叉着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走进电梯厢,按下关门键,又按下一层,“傅先生一定饿了吧?咱们现在回去吃饭。”
傅声淡淡点头:“好。”
电梯慢慢上升,傅声视线平平地望着面前的玻璃,那上面模糊地倒映出两人的面孔,光影随着电梯厢移动变换交错,有一瞬间二人眼底的神色似乎各自一变,等到电梯停稳,顾承影扶住门,和煦一笑:
“这边走。”
傅声垂眸,睫羽遮住眼下的冷色。
“有劳顾总带路。”傅声说。
第57章 晓天暮云 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在履……
一捧冷水泼湿脸颊, 裴野撑着水池抬起头向镜子看去。
水渍顺着镜中人立体分明的面庞淌下,裴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拿过毛巾抹了把脸, 转身离开卫生间。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父亲的死讯让他在新党上台后所有积压的惶恐不安找到了发泄口, 他知道如今傅声如今不再会像从前那般任他撒娇耍赖就可以宽容他的恶劣, 可他的心还是和这七年多来的每一天一样, 习惯性地寻求庇护的港湾。
他以为借着酒劲儿把真相说出来就会好受一些, 可是昨夜傅声看他的眼神里, 乍看起来温柔安静任人磋磨,可细看里面满满的都是彻骨的恨。
越是不哭不闹、无悲无喜, 这恨意便越是深刻滔天。
他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嗡嗡作响,可还是强撑着走到客厅,在沙发上摸到没剩多少电的手机——裴初安排给他的这个房子他没回来住过几天, 自打傅声不让自己随意来别院后他天天都把车停在傅声看不见的地方,人也睡在车里,只有这样守着傅声确保没人来骚扰,裴野才能安心。
他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另一边接起来:“血鸽同志,请指示。”
是别院的卫兵。裴野拿着电话又走到厨房, 他对这的生活用品摆设不熟, 不得不在餐厅来回找水壶和杯子:
“再过一个小时会有一辆面包车到,你让司机把东西放到老位置。现在天刚亮,让他动静小一点,别吵到猫眼休息。”
裴野半天才给自己倒上水,宿醉加一夜没合眼让他嗓子干得要着火, 卫兵那头犹豫了一下:“血……”
“昨天晚上我来过别院的事别往外传,知道吗?”
裴野刚要喝水,想到这一出,哑着嗓子警告道。自己天天往别院跑,又给傅声撑腰不止一回,瞎子都看出来这里头的门道不对劲,不过能给猫眼当卫兵的人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有的,这种事要是真敢乱说,当天裴野就能用一百种法子摘了他的脑袋。
自然,昨天自己醉醺醺的来、哭肿眼睛走的丢人模样卫兵定然也看见了,不过这点裴野倒不在意。傅声恨自己是傅声的事,气馁是不可能的,他要赎罪的心打死也不会变。
“知道了血鸽同志,”那边唔了一声,“那个,其实……”
裴野压根没在意,自顾自道:“猫眼他不喜欢搞特殊,如果知道别院添置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他的,他一定不会要。我之前教过你怎么说,别忘了还和前几次一样,千万别教他瞧出破绽来。”
卫兵也习惯了自己身兼快递管理员的状态:“是。血鸽同志,有件事我想有必要和您汇报……”
裴野终于得空抿了口水,嗯了一声。
卫兵磨蹭了一会儿,道:“其实猫眼他尽早就已经不在别院了。有个人说是得了您哥哥裴参谋长的首肯,把猫眼接走了。”
裴野差点呛着:“谁接走的?去哪儿了?声——猫眼他,就这么乖乖跟着走了吗?”
卫兵:“呃,我也不清楚具体是谁,那人说裴参谋长允许他不必登记……我就看见那人开了辆特别拉风的黑色跑车,穿西装戴眼镜……”
啪的一声,杯子掉在地上,水溅了一地。
裴野握着手机的手,早已经颤抖如筛糠。
*
君庭豪苑一楼。
数十平米的餐厅角落,几名佣人恭恭敬敬垂手而立,管家从长桌一头走来,将几道菜肴放在摆好鲜花的桌面。
“二位请慢用。”
顾承影一如既往地带着那公式化一般的微笑,看着傅声对自己点头,而后拿起筷子。
青年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眼睑低垂着,纤长睫毛却微微卷起,上翘的弧度与细挺鼻梁牵连,再到唇峰直至清瘦下颌,勾勒出优美清冽的线条。顾承影玩味地看了一会儿,见傅声不作声,问道:
“不知道这些菜式,傅先生是否吃得惯?”
顾承影以为这位清冷绝尘的傅先生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是在酝酿什么大事,殊不知此刻后者只是平常地把桌上一圈菜品看了个遍,然后稍微放下心来。
多亏姓顾的家里的厨师还算靠谱,桌上全是不大油腻荤腥的食物,甚至误打误撞有爱吃的秋葵炒山药。
顾承影堂堂一个大公司总裁,陪着自己吃这些寡淡到略显寒酸的东西,傅声这会儿倒真有点过意不去了,抬眸时眼里都顺带流露出些实打实的赞赏之意:
“顾总费心了。一看就知道您家厨师手艺相当不错。”
对饭菜的感谢是真的,可几分钟前在君庭豪苑地下室的所见让傅声感觉不对劲也是真的。席间他嘴上与顾承影闲聊,心里总觉得自己方才漏掉了什么关键细节,可顾承影总拿话打断他思绪,搞得他始终理不清。
很快,管家再次上来,这次他戴了白手套,托着一瓶写满外文的红酒。
顾承影:“傅先生能小酌一杯吗?”
傅声侧过眼看了看,不为所动地收回眼神:“恕我不能奉陪,顾总,我们把这顿饭吃完就够了。”
管家低着头,捧着手里的酒一动不动,仿佛不收到顾承影本人的指令就绝不离开。顾承影道:“按理我不该强人所难的,不过今天我与傅先生畅谈甚欢,不喝一杯助助兴实在有点遗憾啊。”
“就是因为顾先生兴之所至,我才更不能喝这瓶酒了。”傅声没看他,夹了一块炒山药,“这么贵重的酒我不敢喝,我怕自己承受不起。”
“不值几个钱,您就当普通的饮料——”
“原价三十八万的南海岸特产‘威斯克’,停产后一瓶更是炒到了十倍的天价,一滴酒比金子都贵。”
傅声垂着眼眸轻声打断他,“顾总看得起我,肯把好东西拿来让我开眼界,但我自己不能没有自知之明,真要我喝下去可就是折煞人了。”
顾承影稍微惊讶了一秒:“你认得这酒?”
傅声咽下嘴里的山药,喉结上下动了动:“顾总是请我喝酒,还是拿酒考验我?”
顾承影下巴小幅仰起一点。
“当然是真心请傅先生喝,”他说,“就算你不认识,把它随便喝了倒了都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就行,我不差这一瓶威斯克。”
傅声抬起头。
“我父亲过去在首都特警局工作,当时为了结交人脉,少不得出席很多大场合。”傅声说,“那时我跟着父亲开阔了不少视野……不过也都是些冷门的知识就是了,没想到今天顾总让我有幸把这些不是常识的常识派上了用场。”
顾承影幽幽盯了傅声良久,身子稍微后仰,眼里闪过莫测的光。
“……傅先生真是远远超乎我的意料。”他边说边笑起来,“不仅身手了得,才貌双全,没想到大到顾氏医疗的经营、小到一瓶红酒的行情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颔首,道:“我从没见过一个在方方面面都让我感到惊喜,与我的领域这么相合的人。对我而言,您用知己二字形容也不为过。”
傅声径自又夹了一筷子山药。
“多谢您夸奖。”他无动于衷道。
顾承影不在意他并不高昂的兴致,问:“傅先生想喝点什么?我让人给您换上。”
“普通橙汁就行,我就爱喝这个。”
傅声十分自然地道。那管家愣了愣,没想到傅声这种顶着一张高智脸的美人会提出一个小孩儿似的需求,他回头看了看,顾承影对他摆摆手,管家只好退下,过了一会儿端上一杯鲜榨果汁。
傅声接过:“多谢。”
顾承影看着傅声坐姿端正挺拔地端着杯子喝了口橙汁,探询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我想令尊在特警局的职务一定也不低,才会培养出傅先生您这种有贵族气质的孩子。”他说。
傅声放下杯子,拿起桌上预备好的手帕:“我们家不是什么贵族,只不过平常我父亲对我家教严格了些,无非希望我尽快成长起来接他的班而已,顺带别在关键场合因为没见识失了礼数罢了。”
“你误会了,我说的贵族可不是什么阶级和圈层,”顾承影说,“在我看来家教严、家风正才是精神上真正的贵族。当然了,我敢肯定令尊的身份本身就足够尊敬持重。”
顾承影又想起什么,轻蔑一笑:“前几天贵党派来和我洽谈竞选资金的那位裴警官,我看在这方面就表现欠佳。仗着一副好皮囊,小节粗陋,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底蕴实在一般。”
傅声:“……”
他不想告诉顾承影对方这个拉踩不在场人员的操作也误伤到了自己,不过有一点他可以明确,那就是顾承影这个人是个极度的自大狂。
不过这也符合傅声对他自己见过的一般富人的想象。慈善与宽容都是表面功夫,嘴上“贵族并非阶级圈层”说得好听,实际上也不过是从小金尊玉贵的富N代用他们将人生来划分三六九等的思维审视众生罢了。
傅声低头吃菜,顾承影那边忽然放下筷子:
“傅先生,今天没有事先打招呼就占用了您宝贵的假日,还希望没有给您带来什么不愉快的体验。”
傅声随口应道:“顾总博学多识,和您聊天也让我受益匪浅。”
“那往后呢?这种愉快的相处,还能否有下一次了?”
傅声轻轻叹了口气,也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直起腰身。
“绕了一大圈子,我们终于还是不可避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傅声微微挑了挑眉,“……不过也是,顾总一开始就提出想要用我作为答应给予新党政治献金的附加条件,咱们之间除了这个本来也没有额外的交集。您大可以开门见山和我商谈的。”
“那是生意的谈法,与傅先生可不能相提并论。”
顾承影笑着,却不赞同道,“您应该也知道,最开始我就明确说过不想要强迫您做任何事,所以今天我邀您出来也是想把我的诚意展示给您看,这一天下来您总能看清楚我没什么危险意图了吧?”
傅声没有笑:“真的不是强迫,就不会把这事摆到新党人迫不及待要拿到竞选资金的这个节点上来,只不过是把强迫的施加者换成党内的人罢了。顾总说不是生意,不过这商业博弈、转嫁责任的思维倒是刻在了骨髓里,简直是天生的商人。”
顾承影依然没有被冒犯的模样,笑意未减分毫。
“我就把这当做夸奖了。”他说。
一阵沉默。长桌上的空气渐渐冷下来,餐厅角落站着的几个预备伺候的佣人把头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表示自己不在场也什么都没听见。
顾承影倾身向前,胳膊肘搭在桌边,目光在傅声领口露出的一截细长锁骨上滑过,停在青年那双素淡无波的琥珀色眼珠。
他道:“您应该也知道,商人最讲究契约精神。我可以向您保证,只是一晚上而已,不会有任何让您不舒服或者过分的举动。”
“从第一次见到傅先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您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不可多得的知己,您的学识、素养和种种品质比顾某在全世界搜集来的所有珍品加在一起还要珍贵千万倍……”
顾承影顿了顿:“我们双方都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当然,如果您不同意,损失倒是很大,您的组织和我都会为您的决定感到遗憾的。”
傅声一瞬不瞬地望了顾承影片刻。
“……我需要考虑一下。”仿佛过了很久,傅声认输似的吁了口气,“原谅我也是第一次见过这种不寻常的‘交易’。抱歉顾总,我没办法当下给您什么允诺。”
顾承影表情明显放松了几分:“不要紧。我说了,我可以慢慢等。”
他一挥手,刚刚退出去的管家像彩排好似的又捧着一个红木盒子走过来。傅声以为今天终于要在普通的共进晚餐中结束——这个普通自然也是相对的,与顾承影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让他的第六感警铃大作——这时管家忽然停在傅声座位旁,捧着盒子面向他。
傅声微怔。
“这是……”他不确定地问,“菜?”
顾承影又笑了。早上他乍一看到傅声头发凌乱语气迷糊的样子时也这样笑过。
“这是我送给傅先生的一件礼物。前几日在露台上看见傅先生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把这东西赠予傅先生了,它与你非常相配。”
顾承影盯着他的眼睛,“您不想喝顾某的酒,我可以理解,所以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不要再一味拒绝了。不论最后我们有没有达成一致,这份礼物都是我心甘情愿送您的,请务必笑纳。”
这一番话以退为进,傅声根本没有说不的理由。
他只好点头,顾承影搭在桌边的手指抬了抬,管家将盒子打开,傅声侧过脸向里面望了一眼,眼神顷刻间僵住了。
有那么一秒钟,傅声的眼底闪过迷茫的光,仿佛不认得那里头的“礼物”是什么东西一般。他抿了抿唇,没有接过盒子,凛然一抬眸与顾承影对视。
方才那点虚与委蛇的客气消失了,傅声嗓音沉下来:
“我不明白顾总的用意。”
顾承影看着青年冷俊的面容,一丝愉悦逐渐爬上男人镜片后的眼角眉梢。
傅声早上没吃药,可现在用过餐血色恢复了几分,尽管从脸到脖颈还泛着素白的象牙色,唇瓣却透出恰到好处的红,现如今那薄唇抿着,模糊了唇峰的弧度,只剩下直线般的锐利棱角。
顾承影对那背对自己打开的盒子下巴一挑。
“您自己来,还是我给您戴?”
话还没说完,某种恶趣味的色彩已经遮掩不住地令顾承影嘴角上翘起来,恶劣心思促使男人终于露出真面目,傅声冷笑,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又往盒子里看了一眼。
“这就是您打的小主意?”傅声问。
顾承影耸耸肩;“您刚刚可答应了要收下的。既然收下,戴上它也是‘收下’的一部分。”
傅声阖上眼,似乎再多看一眼盒子里的东西都让他倒胃口。他搭在桌边的手攥起又松开,最后探进盒子,纤长五指慢慢将里面的东西抓住。
顾承影对于傅声这副默默吃瘪的神情满意极了,他看着傅声把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温柔,近乎循循善诱。
“这就对了,傅先生。”他说,“您会明白我的用意的……这世界上只有您与它,相得益彰。”
*
钺江作为首都乃至整个联邦北部最大的江河,其干流穿过首都市区,水流湍急,同时也担当起整个城市的航运枢纽角色。
入夜,科尼塞克如贴地潜伏的夜魅,沿着河畔无人的车道慢慢行驶而来。
车内,傅声向副驾驶窗外望去。
这是钺江的一条支流,与均深数十米的钺江干流相比,这里更像是一条汇入江河的小溪。事实上这里也确实是被按照绿化公园的规划来建设的,车道旁只铺设了简单的护栏,傍晚没什么车辆驶过。
他收回视线,转过头看向正前方。
“顾总,”傅声说,“这里好像不是回别院最近的路。”
顾承影双手握着方向盘,脸没有动,侧目看了傅声一眼。
“……还是被傅先生发现了。”顾承影叹气,随后大方承认,“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只是想和您再多待些时间罢了,请原谅。”
傅声不置可否,搭在大腿上的手却慢慢握拳。
今天他一整天都没有服药,用餐的时候其实有些病情就初现端倪。他专心致志对抗逐渐发作的焦虑症状,这时顾承影蓦地笑道:
“其实我刚刚就觉得,叫您傅先生有点太见外了。您身边人平时都会怎么称呼您?”
傅声压下一股生理性的烦躁:“……我们本来也没有非常熟吧,顾总。”
“一回生二回熟嘛,”顾承影得寸进尺地把车速又降下来一点,倒是浪费了这豪车的顶配发动机性能,“我应该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身边的同龄人都怎么叫你?”
傅声只想赶快让顾承影闭嘴,脱口而出道:
“比我大的就叫我傅声,比我小的……”
他忽然哽了哽,不说话了。
突然之间,一阵并非科尼塞克发动机产生的巨大油门轰鸣从车后席卷而来,宛如咆哮的钢铁野兽,嗡的一声,一道黑影从车子侧翼轰然闪过!
车内二人同时一愣,只见那黑影一个飘移横甩过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的啸叫,顾承影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子被对面那看不清的残影生生拦停下来。
惯性让两个人的身子都往前一倾,傅声直起腰杆,定睛看去。
他倏地狠狠愣住了。
夜幕吞噬天光,笼罩河流。距科尼塞克车头不到一米的前方,黑色的川崎H2摩托车蓄势待发的油门轰声经久不散,而骑在上面的人一身机车服,只见对方长腿一蹬,将摩托车倾斜支住,靴跟踩在柏油路面。
下一秒,那人将头盔摘下来,露出那张棱角分明,俊美无俦的脸。
裴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跑车的前挡风玻璃,他死死盯着驾驶位上顾承影的脸,把头盔随手挂上,扬了扬眉。
“谁准你带走他的,”裴野声音低沉,“现在放他下车。”
顾承影镜片后的双眼里划过一丝惊讶,而后迅速回归平静。
他没有摇下车窗,反而扭头问傅声:
“看来今天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傅声。不过我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在君庭豪苑。你说呢?”
傅声没答言,只是默默解开安全带。他刚要下车,顾承影忽然又问:
“恕我多嘴,这位裴警官看起来似乎比你还年轻的样子,但对你倒是……十分紧张。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傅声搭上按钮的手停了停。
“他是我的监视人。”他头也不回道。
顾承影“哦?”了一声:“监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傅声按下按钮,车门缓缓打开。他看着裴野跨下摩托车,自己也要将腿跨出车门,想了想又停下动作。
“从七年前,”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在完美地履行他监视人的任务,直到现在。”
说完,傅声下了车,无视顾承影打探的目光,关上车门。
科尼塞克并没有逗留很久,甚至从始至终顾承影和裴野二人再没有过一句直接的交流。裴野并没理会对的方这份识趣,看见傅声下了车,青年冷着的脸立刻不再紧绷,他下意识迎上去:
“声哥,他带你出去这一整天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威胁你,找你麻烦?我……”
裴野的声音猝然止住。
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目光无法控制地离开傅声的脸,向下,再向下。
“这是……”他忘了昨天自己刚刚被怎样警告过,上前一大步,“这是什么?”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傅声的腰部。
原本只穿着素净黑衬衫、连腰带都没有的腰腹间,此刻正系着一根做工繁复的腰链,一颗价值连城的顶级猫眼石镶嵌在正中央,在月色下泛起晶莹华丽的光辉,宛如鎏金化水,缠绕住青年细窄劲韧的腰肢。
第58章 枯鱼之肆 江水东流而去,十八岁便再也……
“这是什么, ”裴野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重复问了一遍,“声哥,你腰上戴的东西……是什么?”
傅声小小地呼了口气, 稍微垂下眼睫。
其实不用傅声说,裴野也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只是他的视线根本没法离开傅声的腰间。
那腰链在黑色的衬衫布料下更加璀璨、华贵, 碎钻点缀如星, 流砂般的银链已经系到最紧了, 可垂下来的一小节流苏还是微微松垮地坠在窄胯上, 靠上一圈轻轻勒住腰最细的部分,将本来略显宽松的衬衫布料束起明显的收腰, 将青年的身段勾勒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稠丽矜贵的味道。
裴野盯着那颗和傅声眸子一样稀有的琥珀色猫眼石,呼吸愈发加重:
“声哥你怎么会,会允许他给你这种东西……你不可能喜欢这种东西的,是不是他强迫你?他和你说什么了?”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来了, 周围安静至极,道路与河流一同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傅声默默垂下眼帘,面如月色皎洁无暇。
可他现在的心却越跳越快,月光落在眼里却越来越暗淡, 他眼前时不时发黑,眼前的一切都有点看不清了。
他没说话, 裴野便更着急, 继续追问:
“是顾承影给你戴上的?他亲手给你戴上这个腰链的吗?!”
傅声抬手,百无聊赖地抓过腰链的一截流苏,细腻的银链在青年纤细修长的五指间水一般柔软地滑过,流畅地从掌心淌下跌落回去,于是腰间便浮动起一片涟漪般破碎的光。
他脸上露出因缺乏药物抑制而难以自控的不耐烦, 声音却依然轻柔平静:“我要走了。再不回别院,就触犯你那位参谋长哥哥给我定下的纪律了。”
裴野激动道:“去他的纪律条例!……声哥,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在意这些条条框框,更何况这离别院还有好远呢,一会儿我载你回去。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傅声百无聊赖地撇过头去,看向河面。裴野情绪愈发难以自持,好像这里面饱受焦虑症折磨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我找了你一整天,大街小巷都跑过了,车开不进去就换摩托车找,顾承影说不定早就知道我白天擅闯顾氏医疗找你的消息了,但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对你做出格的事!可到头来我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居然,居然——”
傅声阖了阖眼。
“不麻烦裴警官送,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这点路程我还是吃得消的。”他说。
裴野哀求地看着他:“声哥!”
傅声不搭理他,朝裴野身后走,走了没几步,裴野蓦然听见傅声道;
“对,就是顾承影送我的。”
裴野脑子里轰的炸成天崩地陷,他浑身一震,猛一抬手把走到身侧的傅声拦住,一把将人揽入怀中,三两步将人抵在河畔半人高的护栏上:
“是他亲手给你戴的吗?!顾承影当时是怎么姿势,他离你有多近?!”
护栏年久失修,发出砰的一声,傅声被推得向后一仰头,下意识反撑住护栏稳定重心,裴野顺势抓住腰链,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那颗猫眼石,恨不得将其捏碎一般:
“把它解开!顾承影这个王八蛋没资格把他的东西戴在你身上!”
他急吼吼地把着傅声的腰就要把腰链解下来,力道之大拽得傅声腰身都挺起来,病发作的时候浑身酸软无力动也动不了,傅声被桎梏住,喘息着挣扎:
“放手!”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送礼物的名义想揩油,吃你的豆腐!”裴野疯了一样吼道,“他把你当什么了?!”
“对,那又怎么样?”
傅声咬牙切齿地去扯裴野的手,可青年的大手铁钳一般有力,他怎么都掰不开,金属腰链此刻成了美丽刑具,他被勒得生疼,脑子一热低喝道:
“我默许他给我戴的,他从背后一圈一圈给我系上的这条腰链,我喜欢得不得了!‘他把我当什么’,那你呢,裴警官?你又把我当什么?!”
裴野浑身都哆嗦起来,一手攥着傅声腰侧把人死死按住,几乎整个人压在傅声身上,另一只手从腰链下方探进去,掌心隔着衬衫布料重重蹭过傅声的下腹,向腰链的扣锁摸索过去:
“你不能收那个混帐的礼物!”
外界的刺激让焦虑症如井喷般发作,傅声呼吸困难,忽然过电般一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裴野的动作立时全停住了,眼神里的疯狂急速抽离褪去,他后撤小半步,收回那只强硬作乱的手:
“声哥?!”
激烈挣扎中,傅声的发绳不知何时弄断了。随着傅声靠住护栏无力昂起了颈,浅栗色的柔顺长发在半空中散开,被吹拂起夜风的形状。裴野心都漏跳了一拍,把瑟瑟发抖的人拥进怀里安抚地抚摸对方的发丝,却被傅声推开,重新靠回护栏上。
“又复发了吗?”裴野后知后觉,“声哥,你今天为了和他出去,没有吃药?”
傅声抓着护栏的手背青筋暴起,低下头紧闭双眼剧烈喘息,长发散落下来遮住青年消瘦的脸庞。
裴野一下子后悔了:“我,我不是有意的声哥!我刚气昏了头了,可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顾承影的……”
青年眼圈说着说着,一点点红了:
“为什么每次我想对你好,到头来都会伤害你?我真的只是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碰上你的事就是像个疯子一样控制不住情绪,我真的不是故意……”
傅声依然说不出话来,肩线起伏着,慢慢直起身来。裴野看着青年腰上被扯乱了的腰链,心里一阵难耐的痒,想把那东西扯碎的欲望和对傅声的心疼撕扯着神经,几乎让他发狂。
裴野的手攥紧又松开:“声哥,对不起……”
傅声把头发掖到耳后,抬起苍白的眼睑。
“不用说对不起,”傅声声音软哑,“这不过是裴警官一贯的强盗作风罢了。这七年你明里暗里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太多,不差这一件。真看不顺眼的话,我现在走人就是,省得惹你不高兴。”
裴野立刻用力摇头:“别,我错了声哥,刚才我不该动手,我——”
他眉毛都耷拉下来,声音越来越低:
“……我只是受不了顾承影碰你。我刚才失心疯了声哥,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咱们能不要顾承影的东西吗?算我求你——”
他下意识往前,刚刚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阴影重新笼罩心头,傅声顿时毛了,一扬手:“把你的脏手拿开!”
裴野再次停住了,这次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震惊与委屈混杂,又不敢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太过伤心,唇角都紧绷到有些颤抖。
可傅声还是读懂了。过去这七年他和裴野半个字的重话都没说过,而今吼出这句话时他脖颈的青筋都略微绽起:
“他碰不碰我,我这种人也一辈子比不上你裴警官这样的新党红人、明日之星,不是吗?在揽月坊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昨天告诉过你第二次了,你为什么还是听不懂!”
裴野凄惨地笑了一声。
“我懂,我一直都懂声哥你的意思。”他喃喃道,“正因为懂我才更做不到……你想让我别再纠缠你,可我放不下。把你的手放开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真心也没有了。”
焦虑症像一把烈火,贴着羸弱的心脏内壁缓缓燃烧。傅声双腿都在打颤,他强扶着护栏站稳,来不及喘息,听到裴野带着哭腔问道:
“你恨我、躲我都是我应得的,顾承影呢?他根本没安好心,为什么你偏偏要接下这个任务,还偏偏要给他好脸色?你说我没资格靠近别院,我心服口服,那他这个混账怎么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你从别院接出来!”
傅声忍着痛轻哂:
“……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理由可以吗?我是个戴罪之身,而这位顾总如你所言是个衣冠禽兽,我们二人也算是相配吧?至于为什么接我,那是你亲哥首肯的,如果身为监视人的你觉得有何不妥,尽管处罚就是,我傅声全盘接受。”
裴野额角的青筋一跳:“声哥,你别说这种妄自菲薄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酸涩,勉强笑道:
“我刚刚不是质疑你,别院是你住的地方,谁有权进来都由你全权决定。声哥,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行行好,别再禁止我来别院看你成吗?哪怕咱俩一句话不说都行,我给你送点生活必需品,看看你每天气色怎么样……”
傅声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留给裴野一张冷冰冰的侧脸。裴野央求道:
“一切都是我不对,这些日子我反思过了,我是不该把我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也不该逼你接受来换我自己心安。我真的改过了!哪怕万分之一也好,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保证不打扰你!”
见傅声仍然沉默,裴野的语气终于还是隐约开始激动:
“之前我怕你生气所以一直不敢说……其实你跟于静伟说的那些前程什么的,都是假话,对不对?”
傅声眼神倏地一变。
“你要真是把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在特警局这七年早就和神仙一样逍遥了,可你不是!”
裴野言辞恳切,“这七年我一直看着你,其实你根本不享受这些殊荣,也并不快乐,你只是珍惜和大家的缘分而已。你说要在新党谋出路,可每次你都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好像下一秒世界毁灭就称你心意了,如果你真那么在乎功名,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和你口中的我这个‘明日之星’念念旧情吗?”
他看着傅声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仿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壮着胆子接着道:
“我骗过你,利用过你,所以对你有愧,这些你心知肚明,明明你可以尽情利用我的内疚,可你就是不接受我,除了因为我是个混蛋,难道不也是出于你对荣华富贵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吗?”
“声哥,不管你是另有所求还是口是心非,我都不在乎,你可以再也不相信我,但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
傅声下颌线条依然紧紧绷着,眼神却陷入某种难以自拔的思考。裴野几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试着伸手拉了拉傅声的袖口,小心翼翼:
“我不想从你的人生出局,声哥……今天晚上,让我载你回去好吗?我把你送到院外就走,一秒都不多逗留,我发誓。”
傅声神情很明显地怔忪了一瞬,可回过神来,还是习惯性地把胳膊往回一扯:
“你放开——”
啪的一声。
一个硬邦邦的金属物品从裴野的机车服口袋里掉出来。裴野一时愣住,傅声却比他反应更快,一眼认出来:
“这手机——这不是你十四岁那年,我买给你的?”
他忍着焦虑症的晕眩感,先裴野一步弯腰把旧手机捡起来。摄像头对准傅声的脸的一刹那,手机居然自动面部识别成功,而后解锁了。
傅声亦是一愣。
这手机是裴野初一考全校第一的时候傅声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傅声刚拿了奖金,加上回警官学校跟着导师授课赚了不少外快,手头宽裕了些,于是很豪迈地带裴野去商场挑选了这个当时最新款的智能手机。
彼时十三岁的裴野对这手机爱不释手,每天都在家鼓捣它最先进的拍照录像功能,天天往自己办公室打电话,好几次开会时裴野一个电话闯进来,给傅声都闹得有点下不来台,连哄带骗了好几次,裴野才渐渐平息了这劲头。
裴野看傅声拿着解锁了的手机,一下子慌了,甚至伸手就要夺:“等等——”
傅声皱眉乜他一眼,裴野顿时像被纪律主任抓包的学生,缩回手,一脸天都塌了的绝望神色。
傅声重新垂下视线,向屏幕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傅声整个人登时讶然。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锁屏之前的相册界面,上面全是各种角度的别院的照片,拍摄方位无一例外都在院外,有的还能看出是在车上拍的,时间段也各不相同,从早到晚都有。
照片里的内容大多重复且没有意义,像是一种细致的记录,从几张在主卧外向内放大镜头倍数拍摄的照片里傅声还能看见他的身影,自己成为影像中模糊的几团色块,有的在走动,有的是在睡觉,还有几张自己下班时在别院外匆匆进门的背影。
他抬起头问裴野:“你一直在车里……你的车就停在别院附近?”
裴野自知瞒不下去,老实地点点头。傅声又问:
“你在用这个手机偷拍我?”
裴野的脖颈慢慢泛红。
他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有些期待傅声会给予他某种反馈似的,别扭地嗯了一声。傅声手指在相册里划了几下,果然照片全是他自己的,甚至在特警局工作的都有,这下他心里确定了。
“这个手机,”他边低头翻看边冷静地问,“是你出于监视人的职责,专门用来看住我、记录我的行踪的吧。”
裴野方才那古怪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不不不!你误会了,声哥——”
傅声扒拉屏幕的手忽然狠狠顿住。
裴野心里蓦地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他低眉望去,在看见停留在屏幕正中央的那张照片时,心里陡然受到一记猛烈的重击般惨痛不止。
傅声把手机举起来,屏幕面朝裴野的脸。
“这一张,也是吗?”
他把那张捧着刚出炉的焦糖面包、对着镜头比剪刀手傻笑的七年前的自己的照片展示给裴野,问。
裴野的瞳仁颤了颤。
他低下头,不敢去和屏幕里那张清浅温柔的笑靥对视。
他什么都不说,傅声便都懂了。
傅声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攥紧,终于连胳膊都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他把手机举得更往前了些,几乎要怼到裴野鼻尖:
“这张照片是你十三岁那年拍的,是你当时的第一张照片。”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力克制着颤抖,“当时你说这手机是新款,像素清晰,拍照好看,所以偷拍了一张在厨房做饭的我……其实当时你也说谎了,对不对?”
他破天荒地上前一步,这次裴野却后退了,他不敢去看傅声的眼睛,只听对方咬牙沉声问道:
“你在家里总是拍个不停,后来长大去特警局找我,接送我,你都喜欢用它拍照……其实不是什么喜欢摄影,都是你在给你的组织传递情报,是吗?”
裴野一个冷颤彻底噤声,手心都沁出冷汗来。
傅声凝视他一会儿,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肩膀都跟着剧烈抖动一下。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开始为了任务兢兢业业记录了啊,”傅声把手机调转回来,看着上头那张十八岁的自己直冒傻气的笑脸,自言自语,“原来那些我以为只有咱们两个开心快乐的日子,其实你一直都在……”
他不该失控的,可或许是因为焦虑症,或许是因为这个迟到了七年的真相,那一刻所有他告诫自己要时刻维持的稳重自持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傅声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过去那张脸上曾经有过无数鲜活的表情,可现在的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有,悲痛都没有,唯有空洞,枯槁的空洞。
他浑身战栗起来,嗤嗤地笑着:
“我怎么这么蠢啊……我怎么这么蠢啊!”
这一笑让裴野的五脏六腑都过电似的抽紧,他嘴唇嗫嚅两下:
“不是这样的声哥,你听我说——”
“刚刚其实你说错了,裴警官。”傅声垂眸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嘴角的笑意尚未消去,摇了摇头,“其实过去这七年,也是有过快乐的时候的。你尽心尽力给我编制了一场美梦,把我哄得团团转,怎么不算是一种虚假的快乐呢?”
他不去看裴野霎时惨白的脸,最后深望一眼手机屏幕。
“这一腔真心错付了人的感觉,被当成跳梁小丑却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被人爱着的感觉,你永远不会懂的。”
说罢,傅声吸了口气,将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伸向护栏外。
护栏下面,便是近两米深的河流。
“你愿意为我付出任何事,是这样吗?”傅声的声音轻柔极了,“那首先从过去开始,裴警官。把这装满了我七年来所有情报的手机丢掉吧。”
裴野的眼眶蓦然瞪大到极致。
“不——不要这样声哥!”
他几乎失声喊出口,同时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扑,可傅声何许人也,即便焦虑症发作,基本的身手还在,他轻巧地侧身一躲,手却仍然悬在护栏外头。
“你敢抢,我现在就放手。”他平静说道。
裴野立刻不敢动了,身体却打怵般地发颤,他看着傅声用另一只手轻松地把脸侧散乱的头发挽到耳后,而那只决定他的手机生死的手还肉眼可见地抖着,青白的手腕细瘦到不堪一握,纤长五指很松地握着那小小的金属方块,只要指尖抖动的幅度再大一点,手机便会落入水中。
“我不喜欢过去那个蠢笨的自己。”傅声的口吻好像在谈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他只会一味地相信、宽容、理解万岁,那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叫我看了就恶心。把它扔了,我就相信你说的,你什么都肯为我做。”
这一招威慑力太大,裴野人都已经有点站不住,他微微弯下腰,抬起头看向傅声。明明青年语速平稳,声线和缓,可裴野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彻底疯了。
“这不一样,声哥,那张照片……不一样……”
裴野想说话,可他哽了哽,两行热泪再也克制不住从眼眶中滚滚而落。
“其他所有的都可以删,可是只有这一张不行!”裴野哽咽着,“声哥,这是我手上留下来唯一的一张你十八岁的照片,它不是、不是我为了情报偷拍的!”
傅声冷冷地注视着他,等待青年最后的辩护词。
裴野高大的身躯都佝偻起来,他流着泪摇头:“当初他们是想让我拍下你日常的活动轨迹,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的样子,可我没法抗拒,我把其他东西都交上去了,只有这一张留了下来,这一张是当时我自己想要给声哥拍的……”
“这七年我怕留下痕迹,连一张咱们的合照都不敢拍,可当时在家看见声哥给我做饭,我感觉自己好幸福,我不再是个没有家的小孩了,我没忍住就……”
傅声依然毫无表情,唯独眼底在听见某几个字时悄然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连抓着手机的那只手也轻轻一动。可裴野却误会了,几乎尖叫出来:
“别!别扔!!”
他就差跪下了,乞怜一般伸手去拉傅声腰链上那一小截细碎的流苏,和多年前那个在超市里握着傅声手指、跟随他回家的小男孩一样谨慎又卑微。
“我什么都不配,我的真心也一文不值,可十八岁的声哥不是!”
裴野嗓音沙哑,浓黑的眉眼已经哭得湿漉漉的,“求求你了声哥,给我留个念想!声哥十八岁的样子真的很漂亮,像仙子,不,像天使一样,笑起来又甜又温柔,声哥那时候一点也不笨!都怪我,是我罪无可恕……”
“有什么都冲我来,别对自己撒气好不好,”见傅声无动于衷,裴野告饶地双手合十,全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我只有它了,我只有它了……”
傅声闭上眼睛。
“可我们已经没有人十八岁了,裴野。”
良久,他转过头,无视哭泣的青年,望向河面。
“就像这条河,东流而去,便再也不会回来。”傅声清晰地道,“十八岁过去了,真心也糟蹋了,那就莫不如把一切都丢掉,从此一别两宽吧。”
说完,傅声松开手,旧手机垂直地掉落下去,扑通一声跌入河面,激起一圈小小的水花,而后消失在流淌而去的河水之中。
第59章 柳暗花明 一个刻舟求剑的傻子罢了。……
“住手!!”
手机脱手的刹那, 裴野大惊失色,一声大吼猛地向护栏扑过来,伸出手去!
然而咫尺之距却已不可挽回。旧手机掉进河面发出清晰的噗通一声, 裴野流泪的双眼瞪大,开口时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不要……那张照片不能弄丢!”
他不再看傅声的脸, 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着趴在护栏边, 半个身子几乎都快探出去低下头, 眼珠快速转动, 试图在河面上搜寻旧手机的踪影。
然而河中连他心心念念的影子都没有。alpha高大的背影在夜风中窸窣凋叶般不住地哆嗦, 某一刻裴野仿佛下定决心,把机车服外套脱下来甩在地上, 而后忽的后撤半步,单手撑住横杆从护栏上方一个侧翻而过!
傅声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他看着裴野撑着栏杆的手臂肌肉发力贲张,高大结实的身影矫健地越过护栏,随后屈膝稳稳落在护栏另一边。钺江的河道不深, 两边都有缓冲的草坡,如今又不是涨水期,河畔甚至能看见裸.露的河床。
他知道裴野要干什么,不过如今已经入夜, 光线昏暗,手机掉在潜水河道里, 不是被冲走就是被河底的石头撞得粉碎, 找回的希望太渺茫了。
傅声转过身,走到护栏边,向下望去。
不过两秒钟功夫,裴野已经跌跌撞撞奔向河边,涉水挪向河中, 水流转眼没过小腿,冲得青年身形一晃,可他着魔了一般继续向河水深处走去弯下腰,伸手在水里打捞,又过了几秒,裴野仿佛再也等不及,踉跄着把鞋子脱下来丢到草坡上,一猛子扎进河中!
水面咕噜噜冒起一串泡泡,青年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不见了。
某一刻傅声眸光轻微波动,随即青年垂下眼帘,琥珀色的眼底泛起一丝厌倦与失落的涟漪。
他回过身来。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已经被它的主人遗忘了,静静停靠在路边。
傅声看也没看,抬手招了招,很快一辆路过的计程车停在他身前。傅声开门上车,报出别院的地址:
“师傅,麻烦去这里。”
他说完,那司机却并没有立即开车,反而侧过头有些犹豫地问:
“那个,刚刚我开过来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个男的翻过护栏跳进河里去了,而且就在你旁边……”
傅声想说话,可忽然一阵刺痛袭来,他咬住下唇,伸手捂住心口,纤长的指节慢慢抓紧衬衫。
所幸他坐在驾驶位正后方,司机并没看见,仍然有些心有余悸地问着:
“那是你朋友吗?他……他有没有事,不会是跳河自杀什么的吧?要不要我报个警?”
后颈的omega腺体隐隐约约胀痛起来,傅声一手攥住侧面的车门扶手,微微仰头向后靠在座椅头枕上,痛苦地偏过头去。颈后的发丝窸窸窣窣蹭过肿胀发硬的腺体,每一次摩擦都引起火烧火燎的痛,他强忍着要溢出信息素的生理冲动,隐忍地吐出口气。
“不是,”傅声嗓音暗哑,“一个刻舟求剑的傻子罢了。我们走吧,师傅。”
司机哦了一句,换挡踩下油门。路边的护栏在车窗外逐渐化为一排模糊的重影,黑色的摩托车被孤零零地甩在车后,河水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
良久,信息素暴涨的冲击潮褪去,傅声并拢的双腿瘫软地放松,绷紧的肩塌下来。他脱力地松开捂住心口的手,垂下时指尖却碰到某个冰凉的金属质感的东西。
他半阖着眼皮,虚弱地看下去。
是顾承影的“礼物”。这条价值连城的腰链还松松垮垮系在傅声腰间,纤细的银丝软软地搭在青年清瘦得微微凹陷的小腹上,琥珀色的猫眼石触手生温。
不知怎的,刚刚裴野被气到浑身直哆嗦,冲上来压着他要把这链子解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青年脑海中。
傅声的手无力地动了动,终究把手探向腰后。过了几秒,随着计程车一阵颠簸,腰链悄然从傅声腰上滑落下来,跌入他手心。
傅声终于闭上眼。
夜色四合,青年换了个姿势,静静靠坐在后排车座。他看起来仿佛睡着了,唯有握着那条腰链的手慢慢收拢五指,指尖微微陷入掌心,细细地颤抖起来。
*
转天上午。
军部大楼办公室内,挥手屏退了今天上午第二十个、也是最后一个进来汇报工作的下属后,裴初拿起电话:
“听说你今天请了假,没去特警局上班?”
电话那头传来两声咳嗽,一阵倒水的声音,没人说话。裴初摘下工作时戴的黑框眼镜:
“真的假的,不会是做戏给我看吧。刚就任没多久就消极怠工,要是主席发现了,我可不替你求情。”
“……卫局长都准假了,要你管啊。”
电话里终于传来裴野的声音。裴初眼睛微微睁大:“嗓子这么哑?看来我还真错怪你了。”
电话那头裴野说话时鼻音格外浓重:“我说我真的病了,你还不信……喂,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病了的?你又派人查岗!”
裴初端起水杯:“小时候在训练营都能生龙活虎的,跟在猫眼身边七年,把自己弄得这么虚?到底怎么搞的,从实招来。”
裴野:“昨天跟着卫局长有个应酬,他那个老油条把我推出来挡酒,喝了整整两斤白的……回家吐得天昏地暗,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真够没用,两斤酒就折腾成这样,”裴初嗤笑,抿了口水,“谁组的场子,卫宏图只带了你一个吗?”
水杯啪的放在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松开,裴野与电话另一头的亲哥同时咽下一口热水,把身上的厚外套裹了裹,另一只手握着鼠标点了点。电脑屏幕照亮了裴野的脸,将青年本就明显的病容映得更加憔悴。
他眼下乌青,嘴唇干涩,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边对桌上打开免提的手机道:“卫局组的场。对面是首都财政司的人,亲军派下台前因为年度预算的事和他们结下过梁子,我们昨天去算是替那些混蛋处理陈年烂事,晦气得很。”
一席话说得足够有模有样,裴初那边也没追问细节,道:
“这个卫宏图,你觉着怎么样?”
“挺好啊,”裴野在键盘上敲了两行字,又开始握着鼠标点来点去,“准时发工资,请假就准,对我也挺给面子。人家这领导比你强太多了,参谋长同志。”
“少扯东扯西的,”裴初冷笑,“我问你正经的呢。”
一阵沉默,裴野叹了口气,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脖颈。
电脑屏幕上赫然是那份他亲自整理的蛛网计划的加密文档。
如果最初的蛛网还只是靠着傅声留下的纸条上的线索拼凑出的残本,而今经过裴野用新党的人脉资源暗中搜集的情报补充,“蛛网”俨然已蜕变成为完全体,这里囊括的联邦高官的信息足以让首都乃至议会上下产生一场摧枯拉朽的大地震。
他拖动这份绝密文档的翻页键,一边语气平平道:
“我也是说正经的啊。现在警备部还不能安插组织的人,卫宏图肯定也懂得这一点,他明白只要自己做个守成之人,不出挑不搞事,组织就可以暂时不动他,甚至未来都能让他做好局长的宝座。”
裴初不再笑了:“这都是表象,你把卫宏图想得太简单了。他是个典型的投机主义者,没有信仰、没有立场,谁坐拥天下他就拥护谁,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自己的判断和倾向。”
裴野的手停下来,望着屏幕的双眼微微眯起。
屏幕中央,卫宏图的资料映入眼帘,青年与那上面印着的卫宏图的照片对视,轻轻咳了两声:
“你是觉得卫宏图这人是个麻烦?”
“可以这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不是可不可无的问题,”裴野说,“防他,就代表不能拉拢他。过去亲军派就和警系不对付,你准备重蹈覆辙?”
裴初却不以为然:“你没看出来这几次接触时他的态度吗?按你所说卫宏图这人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可这几次他对于组织、对于我都表现出敬而远之的态度,这说明现在他很不看好我们,不愿意在咱们身上浪费精力。”
裴野一边迅速浏览着卫宏图的那两页文档,一边懒洋洋道:
“我的好哥哥,说一千道一万,原来你就是对他看轻你这件事耿耿于怀啊?”
裴初那边顿了顿,笑了:
“对我不买账,就是对新党不买账。有什么问题?”
裴野心说有你这种锱铢必较的统治者还真是组织和联邦的不幸,兀自撇了撇嘴,没吱声。裴初那边又说道:
“总之,往后你留意他的动向,卫宏图如果有发表过什么不得当的言论,或者私下偷偷摸摸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你也太路径依赖了,凡是这种监督偷窥的活全都交给我做。”裴野啧道。
裴初那边拖着长腔啊了一声:“这应该叫物尽其用才对吧,血鸽。毕竟你不就是干这个起家的吗?”
裴野眉心猝然一跳。
“裴初,你——”
“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最适合这种工作了,”他能想象到裴初说这番话时脸上嘲讽的神态,“更何况政.治本来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生杀予夺,你代表组织盯着别人,别人也会盯着我们,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裴野浓黑的眉眼一沉:“欺骗自己人也是你的政治观的一部分吗?”
他们都知道裴野这句话指的是什么。裴初那头略一沉吟:“为了大局总是要牺牲一些……再者说损失的又不是你。那些什么七组的警察,对你就这么重要?猫眼都已经投诚了,只剩你还过不去,也不知道这七年你跟在他身边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分不清轻重缓急……”
裴野舌头顶了顶腮,点点头笑了。
“任务我清楚了,”他把手机拿起来,“至于你赶紧滚吧,裴初,我不想再听你说话。”
不等那边反应,裴野说完便挂断电话。
叮咚一声,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弹窗。
裴野撇了一眼,发现是稽查会那位老会长给自己发来的语音消息。他随手点开,听见老会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小裴,你猜怎么着,上次你要的君庭豪苑的施工信息我还真搞来了!你别说,我让人给施工单位施压,他们什么都招了,在这里头还真有些猫腻!东西我这就发给你,你再好好看看啊。”
说话间,裴野把文档从电脑上打开,看了一会儿,青年唇角慢慢扬起,漆黑的瞳孔深处却渗出凶狠的光。
“顾承影,”他嘶哑地呢喃道,“咱们走着瞧……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绝对不会。”
*
被亲弟弟下了面子,裴初撂下电话,面上却没有一丝愠色。他很快拨通另一串号码,待对方接起来:
“怎么样,猫眼,考虑得如何了?”
电话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傅声平稳而轻微的呼吸声。
须臾的静默。
“告诉顾总,我答应他的条件。”
傅声在电话中道。
裴初满意地颔首,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很好。我会让人把一份协议送到别院,去见面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白纸黑字签下来,顾承影才没有反悔的余地。”
傅声那边没有回音。裴初正要挂电话,突然听见听筒里青年问道:
“信鸽,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
裴初停下动作:“说。”
傅声说道:“首都支持新党的大型企业很多,实力雄厚的更是不在少数。你是怎么认准了顾氏医疗的?”
“这是主席的意见,我只负责执行。”
“那我换个问法,”傅声淡淡道,“你们党主席应该很重视你的意见吧?当初在竞选资金这个问题上,你给出的参考意见是谁?”
裴初不说话了。
傅声语气毫无波动:“别试图和我玩文字游戏,我没那么好骗。”
“……顾氏医疗是我们想要争取的对象,政治献金只是第一步,只要他同意了,未来我们可以和顾承影有更多合作。组织需要在各行各业拓宽渠道。”
裴初终于回答。电话里的人声音沉静,却愈发步步紧逼:
“是想扩展新的渠道,还是早就有所联系了?”
裴初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不是不方便,而是你现在没资格让我对你有问必答。”裴初冷声道。
傅声嗯了一声:“也对。”
裴初的表情古怪地僵住了。他们双方都没挂电话,过了约莫十几秒,他才听见傅声重新开口道:
“顾承影点名要我陪他一夜的时候,就没有向你打听过我的身份?”
裴初定了定神:“当然,我自然也如实奉告了。”
“怎么个如实奉告法?”
“当然是说你现在是特警局的三级警员,裴野的警情助理,”裴初若无其事地哼笑,“不然还有什么?”
电话里傅声停顿片刻:“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裴初意味深长道:“希望我能尽快听到你成功把协议带回来的好消息,猫眼。别让我和主席失望。”
电话再次挂断了。
傅声放下听筒。别院外,正午的艳阳高照,空气里逐渐浮出久违的燥热潮湿的气息。
忽然,没有敲门声,门突兀地被打开。胡杨拿着一个玻璃杯走进来,看见站在餐厅的傅声,皱眉:
“傻站在那干嘛?”
傅声没开口,淡淡指了指角落架子上那部军部专线的固定电话。
胡杨嘁了一声,暂时放过他,没好气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动作快着点,敢不喝药的话卫兵随时会向我汇报,到时候可没你好果子吃。”
傅声瞥了玻璃杯里面那杯水一样透明的液体一眼,依旧没有吭声。
胡杨不理睬,骂骂咧咧地叨咕了句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他就要返回到门口,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青年磁性而轻柔的声线:
“胡杨同志,请留步。”
第60章 莫怨松风 简单来说,我不想跟着新党干……
胡杨的脚踩在玄关地垫上, 他背对傅声停步,面露惊诧。
“你说什么?”
他回过身。傅声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把煮好的一壶红枣茶放在茶几上。
“日头这么毒,你大老远跑来给我送药一趟不容易, 喝杯茶歇一歇再走吧。”傅声拿起茶杯, 道。
胡杨简直以为自己出幻觉了。他将信将疑地走过来, 狐疑地盯着傅声的脸, 后者没看他, 抬手比了比:
“坐吧。我不方便给别人倒茶,请自便。”
胡杨哼道:“哟,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趾高气昂的新党‘手术刀’今天被谁夺舍了?你这么客气,我可不大习惯。”
傅声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一般,靠在沙发上, 两腿自然交叠。
“对你客气是应该的。”傅声说道,“上次在车里我是不巧抑郁症发作,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不过现在大家都是同道中人, 我想了想,咱们之间何必闹得那么僵呢?于你不方便交差, 于我的处境也更不好。你说对吧, 胡杨同志?”
对方语气理性得像在分析利弊,听不出道歉的意味,却还是不妨碍胡杨轻微愣神。
他端详了傅声一番,后者今天穿了米色的条纹衬衫,卡其色休闲裤, 头发一如既往扎起高马尾,傅声端起杯子喝茶时微微侧过头,面部线条立体分明的侧脸便面向他,脸上唯一有点血色的薄唇轻抿住杯口。
胡杨忽然想起在医院时护士曾告诉过他,猫眼是个少见的不留疤痕的体质,术后的几个大伤口很快都消得快看不见。
他下意识往傅声颈侧看去,果然只看到一片雪白光滑的肌肤,淡青色的血管因为喉结的滚动若隐若现。
男人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呃……”
傅声放下茶杯冲他扬了扬下巴:“喝茶啊。”
胡杨愣愣地哦了一声,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而后也把杯子端起来。有那么一时片刻,胡杨迷迷糊糊间感觉他好像有点被傅声牵着鼻子走,顺从得简直不像平时的自己。
可傅声并没给他留出太多思考的余地。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捧着茶杯的手搁在并拢的大腿上。
“我自己调配的红枣茶,尝尝味道如何。”傅声说。
胡杨这次真的开始考虑“猫眼被人下了降头”这种灵异事件的概率了。但他还是乖乖喝了一口,咂咂嘴:
“也就你们omega爱喝这种有点甜的,不过,唔……还算可以吧。”
傅声哂笑。
“你觉得还行就好,胡扬同志。”
茶里好像有什么能让人五迷三道的药,胡杨身体明显放松下来,却又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小恩小惠,我知道这都是你的糖衣炮弹!不过猫眼,只要你不作妖,我还是可以考虑在裴参谋长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懂我意思吧?”
傅声微微一笑:“那是当然。上次我承认我的话实在有失偏颇,你跟了裴初好几年,应该是他最信任的得力部下吧?”
一说到这个胡杨就来劲儿了:
“这还用说?告诉你吧,裴参谋长表面看起来这么心机深重、对谁都有防备的人,在我面前可不一样,对我他是放心得不能再放心了!”
傅声挑眉:“是么?看不出来他会是那种和你无话不谈的人。”
“无话不谈称不上,可参谋长的好多事我都知道,”胡杨煞有介事地噘嘴,“你这个过去效命于亲军派的人懂什么,组织里对于参谋长他的好多传闻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其实他们懂个屁!裴参谋长只是不屑于理会这些谣言。”
“他有什么值得新党人内部八卦的?”
“八卦?”胡杨不可思议道,“别逗我笑了猫眼,他的事可不是茶余饭后供大家嚼舌根的‘八卦’,裴参谋长和血鸽当初接触的都是极少有人经手的机密,就连他俩本身的遭遇也算是机密的一部分……”
傅声睫羽一抬。
“遭遇?”他重复道。
胡杨是个惯爱吹嘘的性格,可对方刚刚言辞恳切,看上去并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里面。
“对,用遭遇来形容他们兄弟俩一点也不为过。”
胡杨说到激动处,呷了口茶润喉,一脸神秘兮兮。
“某种意义上你对组织的了解不比很多同志少,新党是怎么起家的你应该清楚,”胡杨说,“裴参谋长他们二人加入得很早,当时组织根本没有多少人,一个顶十个用……十多年前联邦和国外打仗,当时国内涌入了不少难民,你应该知道这事吧?”
傅声脊背罕见地明显一紧,点点头。
胡杨不觉有它,接着道:
“这群难民涌入之后对联邦治安造成过很大麻烦,那时你可能太年轻,感受不到国内对这些人有多怨声载道,打家劫舍小偷小摸都是常事!这些人都是黑户,没有身份,死活也无人在意,据说最初组织就把这些难民里的青壮年和孩子招募进来,给他们提供吃喝,训练他们为自己所用。”
“据说参谋长和血鸽同志就是从那时的‘难民营’里脱颖而出的。当时他们没有经济来源,流离失所,一开始组织甚至没发现他们并不是国外来的难民,直到残酷的选拔经历了一轮又一轮,主席才注意到有这样一对兄弟……”
傅声眼里的光慢慢沉下来。
他问:“你是说,这个难民营里面的人最后都死了?”
“谁知道呢,反正那时的社会风向就是如此,弄死他们都算为民除害了,”胡杨说,“免费的陪练,不用白不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只要自己有本事活下来,组织就会一直供养他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何不对?”
傅声追问:“可是据我观察,裴初并不像是身手过人的样子。他是身居高位太久,把本领都忘了,还是深藏不露?”
胡杨大手一挥:“你当所有人和都你猫眼一样啊?参谋长他年轻时就头脑过人,他在‘难民营’里纠集了一大批人唯他马首是瞻,后来组织发现不对劲,想来处理他这个头目,他就是这个时候拿这一群誓死追随他的人向主席谈判,最后成功将自己收纳进高层的。”
傅声:“跟着他的那群难民呢?”
“这我没听参谋长亲口说过,不过听说是组织假意‘招安’了他们拿去给血鸽做陪练了,大概最后没几个活下来的。也不知道谁出的这个损阴德的主意。”
傅声:“……”
他算明白为什么裴初敢和胡杨说这些秘辛了,到这个份儿上还猜不出来是哪位人物想出来这个“损阴德”的招数的,大概只有胡杨一人。
但转念一看,能在短时间内收服人心,对尚未扎稳根基的新党的统治基础造成动摇,达成目的后果断壁虎断尾,这简直不像一个出身于贫民窟、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会有的胆识和谋略。
当然,把没有利用价值的难民们甩给自己的亲弟弟,这种坑弟的作风不禁让傅声联想起投靠新党以来裴野一直反复告诉他的话。
“那裴野呢?”傅声表情不变,“新党为什么不把裴野也一起接过来培养?”
“血鸽当时才多大啊,小豆丁似的,”胡杨没忍住随口道,“而且和他哥比起来,血鸽同志当时就明显不感兴趣多了。”
“对什么不感兴趣?”
胡杨:“当然是对组织的宏伟蓝图啊,他那么小,哪懂得家国大义的道理……倒是裴参谋长年轻时就对主席讲述的斗争目标十分神往,论起事业心和对组织的坚定性,不得不说血鸽同志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的。”
或许是平时没有机会妄议党内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胡杨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讲起来便没完。
“讲句公道话,要是动起真格来,血鸽的头脑和韧性都不比他哥差,参谋长早早就从那个魔鬼训练中逃脱出来了,可血鸽实打实地在那熬到了十三岁……哦,也就是被派去监视你之前。听组织的老人说,那可是非人的生活啊,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傅声怔了怔。胡杨叹气道:
“要我看,这对兄弟俩真正的差距在于心性。”
青年嘴唇微张,半晌才问道:“什么意思?”
胡杨口无遮拦道:“血鸽这人太摇摆了,同情心泛滥,用参谋长的话说就是幼稚,也许是和他童年过得太苦有关吧,总希望一切都有一个童话一样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不是开玩笑吗!战争难道是可以和孩子一样握手和谈就解决的事?”
傅声一时恍然,却听胡杨喋喋不休道:
“就比如他父母的事吧。参谋长明明告诉过他,他们的父母当年是被特警局——也就是你那位父亲的手下迫害的,但凡他不那么心软,说不定我们的计划早就收网了,何至于拖到现在……哎呀,猫眼,我说这些你不会介意吧?”
傅声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我父亲?”
“对啊,”胡杨不屑地撇嘴,“把人家搞得妻离子散,不就是在你父亲治下发生的事?”
傅声垂眼思忖片刻,忽然想起来了。
七年前他奉命调查裴野的身世时父亲告诉他过,军部曾经把插手工商联会、抓捕反.动分子的锅扣在了特警局头上,瞅准了傅君贤才接手局长的工作,摆明了要捡他这个软柿子捏。
原来多年以前恨意的苦果就误打误撞种下了,在监牢里裴野那句挣扎已久对自己道出的复仇,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空。
“……这七年,外人眼里血鸽功勋卓著,但私底下他有多少次摇摆妥协,我和参谋长都看得清清楚楚。”胡杨眼里划过一丝藏不住的蔑然,“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参谋长也不得不承认,跟在你身边的七年确实是血鸽同志这辈子最安生的日子了,会丧失斗争性也正常。”
他嘟囔了句什么,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流露出这种情绪,清清嗓子:
“那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圣人论迹不论心’!总的来说主席和参谋长对他还是信赖的,他在决战里的功劳大家都有目共睹。”
傅声垂下眼帘,慢慢笑了。
“好一个,圣人论迹不论心。”他低声说。
胡杨置若罔闻,又喝了一口茶。傅声阖了阖眼:
“说到决战,作为输家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当时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是老军部,还是警备部,特警局?我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至于让裴初他专门盯着我第七组的人杀,以我和他斗了七年的了解,他不是不懂顾全大局的人。”
胡杨隐隐地兴奋起来,当初在车上那副自我夸耀的嘴脸又回来了:
“这你可问对人了!反正现在你也改邪归正了,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否则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看看窗外,而后故作神秘地往傅声的方向坐近了点。
“行动开始前,他们两兄弟对于你那个第七组的处置问题,有过很激烈的争执。”胡杨道。
傅声眼皮倏地一跳。
他没抬眼,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膝头。胡杨说道:
“那场会议我是记录员,他们的话至今都让人难忘……血鸽简直不要命似的,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你和那些警察据理力争,希望行动成功后能对你们宽大处理,平时他从不居功自傲,可那一次他甚至不惜搬出在组织的老资历,差点和主席都闹翻了……我从没见过血鸽那么失去理智的样子!”
“后来参谋长提议让双方都冷静一下,把主席送走后他和裴野单独聊了聊,七年来第一次,他居然真的被说服了!参谋长答应可以只放特警局第七组的人一条活路,其余听天由命。不过后来——”
胡杨叹气,“参谋长没能说动主席。在主席眼里,你们这组人太危险了,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的存在,不除,必是心头大患。但七组在正面战场从来没输过,参谋长认为硬碰硬本就胜算不大,不如满足血鸽,做个顺水人情,谁知道……”
沉默的青年忽然低声插话:
“是中部战区,对吗?”
胡杨惊讶:
“你怎么猜到的?——也是,从你逃出机场的时候想必就发现端倪了。主席苦于你们七组的实力不敢动手,马上就要松口了,这时中部战区的一个长官在和组织达成合作后听说了这事,主动递上橄榄枝,表示可以帮忙铲除……”
“到了这一步,参谋长也不好说什么了,我们商量过之后决定暂时不告诉血鸽这件事,毕竟他的性格摆在那,搞不好意气用事甚至拒不配合,破坏整个行动。我看血鸽应该感激他哥隐瞒了这一手,不然他说不定就成了组织的罪人了!”
胡杨摇头晃脑说书似的,就差讲到唾沫横飞。
然而他没注意,甚至连傅声自己也没察觉到,他握着茶杯的手已经用力到腕骨都在打颤。
“得了,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去交差了。”
胡杨起身,意犹未尽地看了傅声一眼,“往后记得像今天这样态度好点,我看心情还能赏你更多东西……”
男人贱兮兮地一笑,转身出去了。门很快关上,屋内徒留一片安静,以及傅声微微加重的呼吸声。
*
中午的面馆人终于比前些日子客流量大了些,以至于沈辞跑进来时,服务生第一时间都没注意到。
“小妹,王阿婆最近来过没有?”
不顾旁边用餐的顾客侧目,沈辞冲进店里时甚至没来得及脱下下议院的制服外套,兴冲冲地扬起手里的东西,“我去找了城管那边好几趟,解禁令下来了,不止咱们这个市场,整个老城区都解禁了!”
军部461号提案表决之前,这些小事通通被积压着解决不了,沈辞不信邪,表决后第一时间去城管部门的负责人,在磨破了嘴皮、忍受无数推诿扯皮之后,终于在今天早晨收到了正式下发的解禁通知。
拿到通知文件他第一时间就赶来了,这个好消息得来不易,他迫不及待就要分享给老人,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四处寻找服务生的身影:“小妹,人呢?”
后厨这才走出一个人来,还是那个女服务生,只是对方看起来并没有自己那般高兴,目光躲闪:“那个阿婆很久没来这附近拾荒了……”
沈辞大手一挥:“应该是在家照顾老伴呢。没关系,我知道她家住在哪,你帮我打包两碗面,我去她家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
“不用了,”女服务生忽然抬高了声线,“沈先生别去了,那个老奶奶……走了。”
“走了?搬哪去了?”
女服务生嘴唇一哆嗦,用力摇摇头,侧过身去:“市场原来的管理员大姐说,阿婆她前几天……喝药去世了……”
沈辞睁大眼睛,笑意凝固了。
饶是店里几个不明前因的食客此刻也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去,女服务生用围裙擦了擦眼睛,低下头:“管理员说,奶奶她的老伴没有钱治病,趁奶奶出去的时候自己爬到外面,从门口的台阶上自己滚下去摔死了……奶奶接受不了,喝了农药,昨天人才被发现……”
说着女孩背过身子肩膀一抖一抖的不说话了。店里的食客听了无不唏嘘,女服务生终于忍不住,啜泣了一声掀开帘子跑回后厨去了,留下沈辞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青年脑子里一阵尖锐的耳鸣,他握紧了手中那单薄得可怜的通知文件,整张白纸都被揉皱到字迹扭曲。
他千赶万赶,终究来迟一步。
“怎么会,”他自言自语,“明明只要再过几天,一切都会好的……”
*
“好不了啦,这世道!”
香槟木塞被掀开发出清脆的啵的一声,小餐馆的包间装潢并不豪华,年久失修的风扇因为长时间的运作而发出嗡嗡的响声。
淡黄色的液体注入杯中,沈辞呆滞地看着一点点升高的液面,一言不发。
“莫使金樽空对月……”身旁的同僚勾住他肩膀晃了晃,“喂,沈大科学家,怎么啦,魂不守舍的?因为新党那个提案通过的事担心呢,啊?我说你可赶快得了吧!”
饭桌另一边有人接道:“就是,咱们这些人操心有用么……来这里就是为了借酒浇愁的,把自己灌醉了,也就不会想这个国家的破事了。”
灯光泛黄迷晕了视线,沈辞看着一屋子的人,忽然觉得这世界好不真实,自己仿佛脱离了身处的维度,存在一个超脱的视界观测芸芸众生。
下议院里,像他这样郁郁不得志的民主派不止一个。过去他们被老军部打压,如今新党眼看着就要接管一切,他们仍然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这群人早从一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转变到如今的无奈与绝望。
太弱小时,清醒地堕落也是一种残忍。民主派的人原来不定时就会凑在一起商讨如何对抗老军部人的手段,一次次斗争失败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开”了,喝点闷酒、互相倒到苦水反而成了如今不定时聚会的主题。
所谓的聚头,只剩下一个自我安慰的形式罢了。
沈辞眼神都木木的,默然拾起桌上的香槟杯,张了张嘴,千头万绪却难以言说。
酒过三巡,桌上的同僚都多了些紧绷的日子里难有的放松,他不想扫兴。
“我……我认识的一个老人,今天去世了。”
邻座的同僚迟钝地顿了顿话音,和沈辞碰杯:“啊,对不住啊兄弟,节哀顺变。”
香槟杯轻微的振动顺着指骨传递至掌心,沈辞抿唇:“她是被亲军派遗留下来的规章害死的……大哥你说,我们这样消沉下去,会不会让越来越多弱小的人被迫害?”
“我们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的吗?老弟,早点认清现实吧!”
男人拍拍沈辞的肩,指了圈满桌的人,“半年前咱们的人一个包厢都坐不下,你忘了?等明年大选,新党大权在握,回头想清算谁就清算谁,到时候你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说着男人笑着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辞静静听着,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他知道同僚在笑自己异想天开,更知道这男人的话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新党的人说不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监视他们这群民主派议员的聚会,若不是这些人已经不再一块商讨政事,估计他们早就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统统抓进监狱。
包厢门被推开,服务员端着什么东西进屋:
“各位客人,这是赠送的本店招牌菜。”
靠近门口的一个友人哦了一声,转过身探头望去:“你们店搞活动?来了这么多次,送菜倒是头一回。这是什么菜?”
服务生把盘子端上桌:“客人,这道菜是我们新出的特色菜,叫柳暗花明。不是搞活动,是一位先生指定送给咱们包房的。”
“一位先生?”桌上其他人问,“留下姓名了吗?”
服务生笑着摇头:“没有留名的,客人。”
柳暗花明。沈辞嘴里咂摸了一遍菜名,忽的坐直身子,叫住服务员:“那人是不是看着挺年轻,个子很高?”
“是,”服务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个公职人员,穿着制服……”
见沈辞神色微微一变,旁边有人好奇道:“老沈,这人你朋友?神神秘秘的。”
“应该是我认识的人,知道我在这所以送了个菜。”沈辞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拿起东西起身,“你们几个先吃着,我出去打个招呼。”
五分钟后,饭店后身的死胡同内,沈辞站在巷口,背着街外五光十色的灯光,面无表情地盯着靠在暗处墙上的裴野。
夜晚天气凉,裴野制服衬衫外披了件薄风衣,见沈辞找来了,这才起身一笑。
“给大伙助个兴,沈老师不必特意出来感谢我。”裴野说。
沈辞蹙眉,正色厉声道:“你是替警备部的人在监视我?”
裴野依然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我是替我哥,替裴参谋长在监视你们。”
沈辞义正辞严的话全部堵在了嘴边。裴野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皮鞋鞋尖解闷似的踢开一块小石子,啪嗒一声,碎石滚到阴暗的角落。
“白天作为警察抓捕所谓的反动分子,晚上作为新党人监视民主派,”裴野低着头一边寻找石子一边说着,“组织还是挺信任我的,凡是威胁到掌权的不稳定因素全都交给我来处理呢。”
沈辞的火终究压不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吼得有点大力,巷子里甚至能隐约听到愤怒的回声。裴野仍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石头玩,突然补了一句:
“沈老师今天看上去状态不好。”
沈辞一怔。今天他的情绪确实受到阿婆去世的影响太大,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多愁善感又容易被激怒。
有那么一刻,沈辞想把王阿婆离世的事告诉他,毕竟他们都曾为这无亲无故的老人奔走努力过,可这种气氛下说出来总让沈辞觉得自己有种示弱认输的错觉,于是他梗着脖子瞪了裴野一会,也回敬了一句:
“裴警官看上去状态也不怎么好。”
八成赌气的成分说出的话,却让裴野停下无所事事的动作,眼皮一掀,盯住沈辞的脸。
夜色掩映下,裴野的眸子更加漆黑深沉,如鹰一般锐利。
沈辞又是一怔,裴野在他面前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他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直白的反应。
“沈老师,”裴野站直了身子,“被监视一辈子,活得喘不过气,一身抱负无处施展,您真就甘愿如此吗?”
沈辞预感到他们的谈话即将切入正题,收起一瞬间流露出的惊讶神色:“别跟老子兜圈子,你和我坦白监视的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裴野眯起眼睛,同样敛去嘴角嬉笑的弧度。
“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裴野上前一步,“简单来说,我看清组织这些人的真面目,不想跟着新党干了。”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沈辞艰涩的声音方才传来:“你说什么?”
街口摇晃的霓虹灯终于照亮了裴野严肃的脸:“逆来顺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没人敢做站出来推翻他们的人,那就让我第一个来阻止他们的罪行。”
青年的瞳孔深邃如暗夜里的幽灵,掩藏在暗巷中的身影却完完整整倒影在沈辞的眼底,神情坚毅。【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