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寰聿 “朕现在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你……
远在长安城千里外的铜雀山, 积雪不散,笼罩着这深山老林,而竹林深处, 一座茅草覆盖的竹屋拔地而起, 深夜里, 灯笼高悬两侧, 里头的火烧得旺,那铺置了多层被褥的榻上, 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
谢承云用早上在山里摘的草药熬出药水来,随即涂抹到锦聿的伤口处, 最后给他包扎好, 小心给人盖上棉被后,他就坐在床边看着丝毫没有清醒迹象的人。
“小七,快醒来吧,从此你便自由了。”谢承云启唇道。
等不到回应, 他便起身将火添得更旺些,使整个竹屋都暖和热乎。
雪停了,新年将至。
腊月廿三, 辛卯日, 太子登基大典, 衮服加身, 在明德殿上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称帝后, 将先帝与柳君彦一党通通清剿,尊崇者削官夺爵贬为庶人,子孙后代可考取功名,尚有不服者格杀勿论,子孙后代不可考取功名, 萧折钰的母妃念在无功无过的份上被安置到偏殿养老,东方泗因贪污受贿被抄斩,连带着贵妃也被降为庶人,宫中几位公主赐了府邸,只有年幼的五皇子还在宫中由嬷嬷教养。
除此之外追封先皇后为孝德太后,此事过后,萧折渊又将年号改为寰聿,大赦天下废除极刑,开国库救济流民,紧跟着颁布先帝所写下的罪己诏文书,轰然间举世震惊。
对于先帝的所作所为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破口大骂惋惜镇国公府与瑞王府,也有人看破世道表示,这就是帝王家。
因新帝颁布的政策,使得百姓生活得已松了口气,寰聿帝成了人人赞颂的好皇帝,夸君主圣贤、节俭爱民。
然而皇宫里朝廷上,伴君如伴虎,寰聿帝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周身散发着一股骇人冷气,故而上朝时文武百官都谨慎细微,生怕说错了话掉脑袋。
后来无意间得知,那是因为陛下还是太子时,娶的心爱的太子妃死了,连尸身都寻不得,故而陛下从前那副伪善阴冷的性情就直接挂在脸上。
听闻龙涎殿的龙床上挂着一个铃铛,新来的小太监觉得好奇便上手拨动了一下,谁知陛下在院中听到铃声后便匆匆进来,眼中的喜悦激动在看到是一个太监的时候消散得无影无踪,那脸色瞬间冷下来,小太监连忙跪下来。
“把他给朕拉下去杖毙。”萧折渊嗓音阴恻恻地响起。
太监连连哭诉求饶,最终被侍卫拖下去。
从此,再没人敢碰那铃铛,就连洒扫的宫女都百般小心谨慎。
瑞雪兆丰年,边境却发生战乱,匈奴趁西境失守,便明目张胆地举兵攻进城。
“那匈奴陆续攻占了几座城池,周围村庄男女老少皆被屠杀!还、还叫嚣………”那来禀报的士兵哆哆嗦嗦,不敢说出那匈奴豪横的话。
明堂上,萧折渊身着玄色衮服,冕旒下的脸色阴沉晦暗,他手支撑着额头,闻言睁开眼冷声道:“说。”
“匈奴叫嚣………说大雍皇帝愚昧无知、无胆识无胆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儿一个,不过尔尔………”那士兵说完,惊出一身冷汗,生怕陛下一怒割了他的脑袋。
萧折渊冷笑一声,底下人瞬间垂头一片,他道:“怎么?众爱卿也这么觉得?”
文武百官瞬间惊慌了,纷纷道。
“匈奴人野蛮粗俗,不过是仗着自身生得魁梧才敢如此大放厥词,论计谋论才能怎会是陛下的对手。”
“陛下十五岁便打得他们落花流水,那匈奴胆敢妄议陛下!是活得不耐烦了!”
“陛下博学多才、有勇有谋,那匈奴岂是陛下的对手………”
“够了。”萧折渊满眼不耐烦,“朕不需要你们阿谀奉承,身居其位谋其职,恪守本分才是各位爱卿应当做的事,如若不然………下场就如同东方泗一般。”
“是。”
萧折渊敛眸,神色缓和了些,“匈奴残暴肆虐,老少妇孺都屠杀殆尽,众爱卿觉得,谁能堪当重任,前去镇压?”
底下众人噤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拿不出主意来,先帝在世时亲小人远贤臣,再加上昏聩不作为,大雍可用人才少之又少,倒是贪官污吏多了许多。
“末将愿前往西境镇守!驱逐匈奴!”司徒悠站出来掀袍跪下。
萧折渊瞥了他一眼,他道:“镇北将军留下,其余人退朝。”
“是。”
待所有人退出太和殿后,萧折渊让他起身,“这长安,你也呆不住了?”
司徒悠垂着眼眸,内心深处像是缺失了一块,空荡荡的,时而又隐隐约约泛着疼,他语气悲凉道:“无事可做,就总会想起他,倒不如远离这伤心之地,再说了,我不是说过若是你登上这太和殿的宝座,我便去替你镇守边境。”
只是那时的语境与此刻不同了,那时一腔热血还有遗憾不舍那人,现如今是迫不及待地逃离………
萧折渊眼神淡漠,“也好………若是能让你好受些,那便去吧。”
“是………”司徒悠见那人一副淡然似乎无恙的神情,他道:“淮之,锦聿他已经………”
“你也觉得他死了?”萧折渊冷厉质问,“朕现在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你要朕如何相信?”
“可他身中透骨寒,连太医都说他不好好休养顶多一年就………他那个身子连风雪都沾不得,还在牢里受了酷刑,你不是不知道那地牢里………”司徒悠不忍心再说话戳他心窝子,他转过身,“罢了,你有个执念也好………”
萧折渊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太和殿,一脸颓丧,眼里暗沉。
他无数次懊悔,无数次在梦里想把人抓紧………
新年已至,宫中设宴,明德殿中美人美酒载歌载舞,百官看得不亦乐乎,萧折渊落于主座,意兴阑珊地看着下面一副歌舞升平的场景,他默默饮着酒不言。
底下的官员见陛下这般,猜测是又想起太子妃了,诶,真是蓝颜薄命,天不遂人愿啊。
萧折渊酒量好,极少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龙涎殿时,头脑昏沉却无比清醒。
他躺在龙床上看着床头上方的铃铛,不知不觉恍了神,头脑中慢慢浮现出那人拨动铃铛的场景。
那人估计是觉得新奇,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铃铛,随即撑着一只手起身,一只手正在拨动铃铛,身上的被子滑落,和人一样白润的里衣敞开了一点,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萧折渊缓慢伸手………
于是龙涎殿中的铃铛响了一夜,吓得宫女们以为闹鬼了。
翌日,因陛下亲自为镇北将军送行,故而文武百官也不敢怠慢,纷纷前去,长安城墙上,冷风刺脸,萧折渊望着远去的浩浩荡荡的兵马,恍然间思绪回到了半年前为他送行去北境那天。
————
春寒料峭,竹屋里头依旧暖和火热,屋子里散发着一股竹子的清香,闻着沁人心脾,乍一看,那榻上沉睡着的人美得摄人心魄………
锦聿的五感逐渐清晰起来,他听到‘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响,随即如黑鸦羽毛的眼睫一颤,他缓慢睁开眼,入眼的是陌生的屋顶,那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眸扫视了一圈后,他撑着手臂坐起身。
‘咳’,锦聿咳嗽一声,他身上穿着雾蓝粗布衣,衬得长期病弱不堪的人更加苍白,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头看去。
谢承云推开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黑釉大碗,那里头是黑乎乎的汤药,有些烫手,他连忙放下,“你可算醒了,再躺下去,你四肢都要退化了。”
谢承云看到坐在榻上的人周身都泛着一股虚弱的冷气,即便这几天已经见过锦聿脸上没了疤痕的模样,但当他再次见到这张脸,心中还是觉得惊艳。
“知道小七长大了会长得好看,但没想到这么好看,倾国倾城啊!”谢承云坐在床边毫不吝啬地夸道。
锦聿闻言一怔,碰了碰自己的脸,没有了凹凸不平的疤痕,冰凉光滑,他眼神凶狠地看着谢承云,谢承云连忙道:“可不是我给你去掉的,你那伤太严重了,得好几种草药混在一起给你服用,没想到………脸上的疤也给去掉了………”
听了谢承云的解释,锦聿的神色缓和下来,他问,‘这是何处?’
“铜雀山。”谢承云瞥了一眼外头,“以后咱俩就在这儿过日子了,清影和小酒的坟就在旁边。”
锦聿听到阿姊和小酒的坟就在旁边时,就想下床去看看,谢承云连忙拦住他,按住他的肩膀,“外面还很冷,你先把身子养好,过几天天晴了,再去看他们。”
锦聿不再乱动,谢承云等药放凉了再端给他喝,这药味苦,极其难下咽,然而谢承云看着锦聿面不改色地直接服下了,他瞠目咋舌,“这你都喝得下去,你是没有味觉么?”
锦聿不言,一口气喝光了。
这人一向沉默寡言,谢承云也未在意,他道:“我听天牢里的狱卒说,太子殿下死了。”
‘啪’———
锦聿手一抖,手中还未放好的黑釉大碗就摔在地上,他眼神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承云,声音沙哑,“什么?”
谢承云颔首,“你那一剑伤了他的心肺,太医也束手无策。”
…………
黑夜里,碳火照映着锦聿的脸,那白净冷漠的脸上,眉间藏匿着一股忧伤。
他无声叹了口气,闭上眼睡过去。
第52章 墓碑 “若是他托梦于朕,你也托梦给朕……
一年后———
边境战况紧急, 大雍与匈奴的斗争未止戈,司徒悠依旧镇守边境,匈奴猖狂, 即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退出去, 没几个月又再来侵犯大雍领地。
这一年萧折渊忙于政事, 将岌岌可危的大雍王朝从支离破碎的边缘拯救回来, 流民逐渐减少,各部分干旱亦或者涝灾地区都得到妥善处理, 至于盗贼猖獗的情况也通通镇压下来。
寰聿帝的所作所为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一是觉得震惊, 二是觉得欣慰, 那传闻中荒淫无度、只紧着玩乐的太子殿下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只不过陛下每日除了上朝以及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外,其余时间都呆在佛殿中诵经拜佛,这倒是颠覆了朝廷中私下里对他暴戾恣睢的印象………
西境玉拢关———
营帐里头,气焰熏天, 两位将军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司徒悠头疼不已,扶额没眼再看, 他指挥着部署接下来的战事, 那沙盘上勾勒着玉拢关边境。
临睡前, 司徒悠提笔写了一封信, 随即躺在营帐里头的床上, 他手中拿着小酒送的平安符,依旧记得送给他平安符的那个场景,小酒是个容易害羞的性子,送出去之前都得支吾半天,送出去了就肉眼可见的开心。
只是………怎么没给自己也做一个呢。
司徒悠眼眶湿润, 心中酸涩难平,他握住平安符放在嘴边一吻,随即揣进胸口睡去。
几日后,两军对垒,锣鼓喧嚣,号角呜鸣。
司徒悠立于城楼上,匈奴二十万兵马来势汹汹,那正中央被士兵簇拥着的宝座上,正是匈奴首领单于,两道视线交锋,如凶狠炸开的火花。
“你们中原人,倒是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得紧。”那单于言语嘲讽道。
司徒悠回呛道:“你们匈奴人也一样,总是喜欢抢他人占据的东西,想必是很喜欢捡别人剩下的。”
单于不怒反笑,他道:“镇北将军,本王很欣赏你,即便你杀了阿哈麦,只要你愿意投入本王麾下,良田美宅任你挑选,何必受这苦楚。”
“单于不懂忠诚之道,屠戮我大雍子民,人间疾苦也漠然视之,想必本将到了单于麾下,也不会有好下场。”司徒悠冷声睥睨着,“既然单于一意孤行,非要觊觎我大雍玉拢关,我军何惜一战。”
“本王欣赏你的骨气,但实在愚蠢。”单于满脸傲气鄙夷,他抬手下令,“攻!”
‘呜———’
号角吹响,战鼓雷鸣,战火一触即发。
匈奴士兵推着攻城槌,‘砰’地一声撞向城门,云梯塔上城墙,接二连三地往上爬。
“放。”司徒悠一声令下。
大雍士兵纷纷往下投击礌石,礌石滚滚砸落,哀嚎声不断,带着火球的箭矢飞驰落下,点燃匈奴士兵,一声声惊慌后滚落下去。
匈奴的火箭战车投射向城楼,司徒悠提剑击挡,他又命人点燃火炮车,烈焰火球投射出去,砸中地下还在严阵以待的匈奴,那列阵的匈奴瞬间散乱。
单于怒吼:“冲!”
蜂拥而上的匈奴士兵滔滔不绝,司徒悠命人放箭后便下了城楼,他骑上马戴好兜鍪,眼神坚定锋利,“匈奴欺人太甚,三番五次欺我大雍子民,今日便叫他有来无回。”
“杀!”荡气回肠的附和喊杀声。
“擒贼先擒王!林阳将军掩护我!”司徒悠命令道,随即拔出剑刃大喊道:“开城门!”
“是!”
飞驰的骏马冲向缓缓打开的城门,司徒悠找准时机,踏马飞身站上匈奴的攻城槌上,利刃已出鞘,毫不犹豫便斩了底下匈奴的人头。
有了镇北将军开道,城中士兵便大喊着冲出来。
“杀———!!!”
战火弥漫,硝烟四起!
司徒悠随即飞身上马,在林阳将军的掩护下一路冲破匈奴阵型,利刃下亡魂无数,鲜血横飞,直冲着匈奴首领单于去。
“列阵!”单于站起身大喊,“杀了他!”
匈奴士兵立马执盾垒起一堵墙,司徒悠将匈奴的攻城槌转为己用,命人撞向盾牌。
两军人数相差无几,硝烟战火中伤亡累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司徒悠眸中激愤充血,见盾破了后,便纵马冲过去!
“杀了他!本王赐爵赏金!”单于怒吼道。
司徒悠手中的剑刃太短,这时林阳将军递过一支红缨长矛,他接过来,一路势如破竹,横扫匈奴。
然而林阳将军却没防范身后敌袭,被匈奴士兵刺穿身体,“呃!”
“林阳将军!”司徒悠狰狞大喊。
林阳将军口吐鲜血,他目眦尽裂,“杀………匈奴………”
随即便倒下。
司徒悠怔怔地看着,却来不及感伤,他立马挥舞着长矛,白的进红的进,数以万计的士兵倒下,匈奴将他团团包围,司徒悠持着长矛立在中央,眼神犀利地盯着单于。
“本将今日便取你首级,告慰我大雍战死的亡灵!”司徒悠话毕便率先冲过去。
他脸上飞溅了鲜血,额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抓住匈奴士兵的长矛一抽,便反杀回去,然而一人难敌围剿,两支长矛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腹部。
‘噗呲!’一声。
司徒悠强忍着疼痛,他反手挥着长矛杀了挡在跟前的匈奴………
他伸手拔出,一路杀到单于跟前,身上伤痕交错,眼神却无比坚毅,他踩着匈奴士兵的肩膀飞身上了单于的战车,捂着伤口朝那惊慌失措的单于走去。
喊打喊杀的声音依旧激昂,大雍士兵的斗气依旧亢奋,见匈奴要冲上去守卫单于,便一拥而上阻挡了去路。
“你胆敢杀本王!就不怕遭报复!”单于从宝座上跌下来。
“本将何惧?”司徒悠眉眼冷冽,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伐气息。
“来人!来人啊!”单于想呼救,却发现匈奴士兵早已被大雍士兵围剿,他满眼不可置信,眼神瞪大,惊恐地看着那利刃刺下。
‘噗呲’———
司徒悠咬紧牙关,狠狠地贯穿单于的心口………
匈奴旌旗倾倒———
“单于已死!杀!”
大雍士兵一声呐喊,纷纷冲向残余的匈奴。
硝烟染了天色,灰蒙蒙一片,平安符紧握在手心,脑海中响起那人的叮嘱。
‘那子卿哥要平安回来。’
司徒悠泯然一笑,随即倒下去,他战至最后一刻,也倒在了胜利的曙光前————
玉拢关一战大捷的消息飞速传回长安,匈奴首领单于死于镇北将军之手,匈奴士兵一时六神无主只能慌乱逃走,群龙无首下,此后怕是要争夺王位,无暇再骚扰侵犯大雍了。
然而紧跟着传回的还有镇北将军战亡的消息………
佛殿内,木鱼清脆的声音响起,萧折渊手持饱满圆润的佛珠跪坐在拜垫上,随着一声急促的‘陛下’,他敲击木鱼的手顿住,手中的佛珠卒然断裂,‘叮叮当当’砸落………
萧折渊淡然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滚落的佛珠。
尘钦跑进来,他回禀道:“陛下,玉拢关一战大捷,但镇北将军………殉国。”
萧折渊久久不作声,这时尘钦又递上一封信,“这是玉拢关受镇北将军嘱托交给陛下的遗言。”
萧折渊心尖蓦地沉溺下去,他仿佛没了力气,接过信封的手一颤,他打开。
淮之亲启,见信如晤:
不日后匈奴单于御驾亲征,末将势必取单于首级,此番凶险,不知能否活着凯旋,若是以身殉国,司徒家还望陛下照料。
淮之,莫挂念,黄泉路上帮你看一眼锦聿在否。
萧折渊眼眶酸涩,胸腔像是堵塞了一般窒息难耐,他收起信封站起身,缓缓抬眸,凌冽的眼眸望着面前的一尊佛像,那慈眉善目的悲悯神像,却俯瞰着人间一切悲惨。
“朕每日诵经拜佛,望我佛慈悲,到头来不过是朕的一丝妄想………”萧折渊声音低沉哑涩,喉咙里像是塞了碳火一般灼痛。
他将手中的木槌扔在香炉中,转身离去。
司徒悠因护国有功,寰聿帝下旨追封为一品神威大将军,他的尸身被运回长安,不日举行葬礼,将军府再一次办丧事,白幡灵堂,白烛火光。
司徒夫人丧夫又丧子,难以承受住打击,便在灵堂上哭晕过去,府上婢女也哭成一片。
萧折渊远远地站着府外,他一脸颓然,神情憔悴,眼眸浸红黯然,不忍过去看,最终他转过身回宫。
龙涎殿的后院立了衣冠冢,萧折渊常常无事就久坐于此。
他抚摸着墓碑,抚着‘锦聿’二字………
“今日是子卿的头七………”萧折渊红着眼,声音暗哑,“若是他托梦于朕,你也托梦给朕,好不好………”
“聿儿………”
声声泣血。
————
春意盎然,万物复苏。
铜雀山竹屋前有条溪水,潺潺流水听着悦耳,岸边还有桃花树,风一吹那粉色花瓣便飘飘扬扬地落在溪水里,流向远处,竹屋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风拂过时‘簌簌作响’,一番悠闲自在的景象。
竹屋前的溪水中,锦聿手拿着谢承云用竹条编制的捕鱼网,他站在溪水的顽石上,弯腰低头,浓密细软的眉头紧蹙着,认真仔细地盯着水中的鱼儿。
小鱼仔放过,大鱼就抓。
他找准时机用捕鱼网一捞,立马便有不识相的草鱼往他鱼网里钻。
锦聿捉了三条草鱼便回去,院中养了十几只野兔,正埋头‘哼哧哼哧’啃草,锦聿还特意给这些野兔做了竹笼,他舀了点水放在碗中,野兔吃饱喝足就会钻进竹笼里。
锦聿将草鱼放在砧板上,摁住鱼脑袋刮鱼鳞,随即开膛破肚下油锅,一顿操作下来十分熟稔流畅,然而将草鱼下油锅后他便有些茫然了,不懂掌控火候与烹饪,他学着谢承云的样子,放盐放醋放………
总之熟了出锅了………
端上桌后,锦聿便等着谢承云回来吃饭,谁知没见着人,倒是听见一声呼救。
“小七!救命!”山头上,谢承云奋不顾身地往前跑,他嘴里惊慌大叫着,似乎身后是豺狼虎豹在追赶,锦聿定睛一看,后头是只长着利牙的野猪追着他跑。
锦聿立马取下墙上的弓箭跟上去。
跑到半山腰,锦聿举起弓箭瞄准谢承云身后的野猪。
‘嗖’地一声。
那野猪哀嚎着倒下,谢承云回头一看便停下脚步,他一屁股瘫软在地上,浑身没了力气,爬都爬不起来,“累死我了………”
两人将野猪拖到竹屋去,想着做个熏腊肉、猪肉干什么的,冬天就不愁吃的了。
谢承云净了手坐在饭桌前,看着眼前糊烂稀稠不可名状的一坨………简直能想象到它死后经历了怎样的惨烈,他‘咕咚’一下,神色一言难尽,抬头问锦聿,“你做的?这真的能吃?”
“…………”锦聿一本正经地点头,“草鱼。”
“呵呵,这草鱼还真是可怜啊,碰上你这个暴殄天物的家伙。”谢承云说着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夹了一筷子放在口中,那股奇异的怪味在口中回荡,他脸色一变,随即偏向一旁,“呕!”
“不是说好了我来做饭的嘛………”谢承云艰难地说道,那股潲水与鱼腥味在他口中挥之不去,他跑到外头去趴着吐,吐得天昏地暗。
锦聿面无表情地撑着脸看他,觉得谢承云简直矫揉做作,夸张虚伪,一道菜按着他的方式中规中矩炒出来的,能难吃到哪里去?
浮夸。
锦聿不信邪,自己吃了一口,还未吞进去便胃一抽搐,扶着饭桌吐出来,“呕!”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承云见状简直笑得不行,眼泪都给他笑出来,他边走过来边抹着眼泪,“你不会是把涮锅水倒进去了吧?”
一说起来锦聿脑海就立马联想到那飘浮的泔水,他一阵反胃,抓起桌上的水壶倒出茶水漱口。
锦聿做的饭菜没法吃,这一年大部分都是谢承云做饭炒菜,或者他下山去镇子里卖草药买吃的回来。
最后谢承云又去地里掐了把青菜,和之前腌制好的猪肉抄了两个菜,两个人总算吃上了。
谢承云吃完就去把野猪刮毛宰了,用盐腌制后挂在偏屋晾晒,他出来时,锦聿正躺在竹条编制的椅子里晒太阳,他怀里抱着一只红眼白兔,那白兔凑上前去拱他,贴着他白净无暇的脸庞。
那人神情淡淡,看着兔子的眼眸却漫着一丝温柔。
“你喝药了么你?”谢承云出来,坐在凳子上。
锦聿‘嗯’了一声。
他的身体被谢承云用草药煎熬出汤药喂养了一年,依旧没能解体内透骨寒的毒,但只要静心休养,注意保暖别挨冻,还能活个几年。
谢承云懂药理,偶尔两人会去后山挖草药,对锦聿身体有用的就熬给锦聿喝,没用的就拿去山下小镇卖钱,日子算不上富裕,但两人不向往锦衣玉食,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诶!”谢承云看着锦聿那无欲无求淡泊的神色,他唤了他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说咱俩这算不算两口子?你主内我主外,虽然吧,你洗衣做饭不会、劈柴烧火也不行,身体还弱得风一吹就倒,但是我说过的我养你嘛。”
“我当初就说了,你就应该同我好,虽然我没有家缠万贯,但是养你一个绝对养得起,说不会让你吃苦就不让你吃苦,是吧?”谢承云笑着挑眉,他见锦聿放下怀里的兔子,从椅子上起身走向竹屋,“干什么?”
只见锦聿抄起墙上挂着的弹弓,捡起小石子瞄准谢承云。
谢承云见状大叫,“喂喂喂!我开玩笑的!嗷!”
弹弓小石子射中谢承云的屁股,那人捂着屁股跑远了。
谢承云总是油腔滑调地逗他,而锦聿一听他油嘴滑舌就烦,偏偏这人又爱逗,每次把人惹生气才肯罢休。
第53章 竹屋 “行,那便听从东太傅所言,不日……
两年后———
炎暑晚风微凉。
后屋竹林里挺立着三座墓碑, 一座刻着‘陆清影之墓’,一座刻着‘陆小酒之墓’,而最边上的一座无名无姓, 就只立了个碑。
锦聿坐在阿姊坟前, 给她烧着钱纸, 火光映着冷白的脸庞, 垂敛的眼眸里淡淡哀伤。
谢承云靠在青竹上饮着酒,目光落在那孤僻淡漠的人身上, 这人平日里冷心冷肺的模样,也只有在阿姊和小酒的坟前才会露出点情绪来。
夜间晚风对于谢承云来说凉爽轻快, 但对于锦聿这羸弱不堪的身体来说, 还是有些冷。
“回屋吧,风太大了。”谢承云起身走过来。
锦聿缓缓起身,轻瞥了一眼那坟前空无一物的墓碑,随即同谢承云转身回屋去, 只是还没迈出一步,身子一晃便要倒了下去。
“小七!”谢承云眼疾手快将他接住,两指覆上他的手腕, 看着怀里昏迷的人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庞,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这身子………真是经不起一点折腾。”
谢承云将人抱到屋里躺下, 随即端来煎熬好的汤药, 等人醒来了再喂给他喝下。
翌日,鸟鸣山更幽,林间树杈投下斑驳的日光,锦聿很少下山来,谢承云不在家时, 他便常常与院子里的那群野兔作伴。
他头戴斗笠,和谢承云沿着小路下山去。
谢承云走在前头,背着一个竹筐,嘴里哼着小曲,倒是悠闲自在。
山下的小镇烟火气息十足,虽然不如长安那般繁华喧嚣,但是足够热闹,那路边小摊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几文钱一碗的清汤面,再配上响亮的吆喝声,当真是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过路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锦聿身上,锦聿视而不见,只是冷着一张脸默默低着头,一旁的谢承云摸着下巴,“我也长得好看啊,他们怎么不看我?难不成是见我见多了?”
锦聿闻言没搭理他。
两个人来到一家饭馆的旁边,支起了小摊,谢承云拿出各类草药一一摆上,锦聿靠坐着墙,脸上盖着斗笠虚虚抱着臂便闭眼假寐。
谢承云也没管他,他吆喝着,他长相俊朗清爽,嘴巴又甜又会说话,整个人一看就活力四射,容易吸引那些个姑娘大姐们过来瞧上一瞧,不买草药也时不时来几个搭讪闲聊的。
谢承云一一解答,他笑道:“各位姐姐若是对这强身健体、治病疗伤的药材不感兴趣,我这也有驻颜益寿的,各位姐姐要不要看看?”
“好啊,摊主给我们介绍介绍呗。”那几个姑娘俏红着脸。
谢承云拿起一株跟狗尾巴草很像的草药,说道:“这个啊,叫焕颜草,把它晒干磨成粉,再兑水敷在脸上,敷个一炷香的时辰,有淡斑去黄渍、还有美白的功效哦,各位姐姐买来试试。”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那姑娘本意是想多跟他聊几句,谁知道这摊主闻言‘嗐’了一声,随即转身掀开身后那人的斗笠,锦聿被日头刺眼,不悦地拧眉。
姑娘们一看到斗笠下那张脸,不由地惊呼,内心纷纷惊讶不已,心脏‘砰砰砰’地直跳。
谢承云见那些姑娘的痴迷,觉得有戏,他的手衬托着锦聿的脸,“各位姐姐看到了吧,我弟弟这张脸啊,又白嫩又光滑,这眼睛又黑又亮,就是用了这焕颜草才这样的,姐姐们用了也可以像他一样美哦。”
“…………”锦聿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招呼上来。
谢承云讨好地朝他眨眨眼。
别介啊,这可是赚钱的好机会。
“多少钱,我要了。”那为首的姑娘一见摊主弟弟这效果,立马掏出钱袋子。
谢承云立马上前来,“五文钱一根。”
“这也太贵了。”另外一个姑娘噘嘴吐槽道。
“不贵了姐姐,美貌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越贵越美丽嘛。”谢承云忽悠道:“再说了,我和我弟弟每天起早贪黑去山上采药,那路又滑又不好走,天天泥潭里打滚一身脏,很辛苦的。”
那姑娘咬咬牙,最终抵不过盛世美颜的召唤,“好吧,给我来两株。”
“好嘞。”谢承云连忙给她拿了两株焕颜草,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上前来。
“都有都有啊!我这儿还有其他草药!治痨病什么的!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童叟无欺哈!”谢承云吼这么一嗓子,便有人围上来,草药很快就被抢光了,他拍拍手满意地转身,被身后冷冽的目光吓得一哆嗦,他‘嘿嘿’一笑,“情势所迫,物尽其用嘛,别生气。”
“你是、卖药。”锦聿近两年来很少开口说话,话也说不利索,“不是………招摇、撞骗。”
谢承云见他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就觉得有些好笑,模样冷冰冰的倒是挺唬人的,但是他嗓音清冽,而且因为十几年没说过话,还停留在儿时说话板正的时期,所以开口说话时会稍微用劲,语气生硬却没什么威胁,他强忍着笑意,“你别胡说,我可没骗人。”
他收好摊背上竹筐,“我那草药很有用的好吧,除了那焕颜草达不到你这张脸的效果,其他的药到病除!他们赚了。”
锦聿沉默不言,戴上斗笠。
“走了,去酒楼看看买点吃的。”谢承云抬了抬下巴。
最后谢承云买了只烤鸭回去,回去的小路上,他盯着纸包,闻着香喷喷的烤鸭味道,他突发奇想道:“诶你说,我们要不要养点家禽什么的,鸡啊鸭啊,这样还能宰了吃了。”
“不要。”锦聿面无表情道。
谢承云转念一想,“也行,你那些兔子估计斗不过那些鸡鸭。”
“…………”
这两年来,两个人每天在铜雀山竹屋的生活,除了打猎就是上山挖草药、下山卖草药,不过谢承云总能找到一些新奇玩意儿带回来给锦聿玩,只是锦聿这人性子太过沉闷,很多东西都不感兴趣,除了五子连。
谢承云带回来的五子连,锦聿还挺感兴趣,无事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屋檐下下棋。
锦聿瘦长白净的手指执着黑棋,垂着的眼眸被倾斜的日光照着,漆黑的眼睫像缎面那般柔软光滑,细绒绒的脸庞清透亮白,他若有所思,因为被谢承云堵住了去路,无处下手,对面人还一脸贱样,“嘿嘿,还是不行哦小七,我承认我武功没你厉害,但是五子连,你承云哥哥我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放弃吧。”
锦聿缓缓抬眸,眼神凶狠,见状谢承云立马抿着嘴唇闭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锦聿不急不躁,他执着棋摇摆不定,脑海中思考着对策,忽然灵光一闪,抬头看向谢承云的身后,微微睁大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玩意。
“嗯?”谢承云见状也好奇地转过头,连个鬼影都见不到,“啥玩意?”
回头一看,棋桌上的黑白棋子布局被锦聿手一搓打乱了,人还跑了。
“…………”谢承云咬紧腮帮子,“小七!!!!”
“你怎么又耍赖!!!上次偷我的棋!上上次说可以悔棋!这次更是光明正大!说好输的人刷碗的!!你………!!”谢承云气冲冲地走进屋里,结果一到门口,就见锦聿肆无忌惮地举着弹弓对准他,谢承云立马举起双手,讨好地笑着,“我开玩笑的小七,我很乐意刷碗的,我最喜欢刷碗了。”
锦聿放下弹弓,去院子里抱兔子玩了。
谢承云咬牙切齿,你大爷的!
堂堂玄鹰阁的阁主打不过自己培养的杀手!真是羞愧难当啊!!!
日头正好,微风徐徐,锦聿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身后竹林被风拂过后发出‘簌簌’的声响,他逐渐放松沉睡过去。
谢承云刷完碗便去屋里拿了件衣裳给他盖上,这人就像广寒宫里嫦娥养得玉兔,浑身上下都金贵得不行。
————
太和殿。
萧折渊登基后,为了减少劳民伤财,便将一年一次的畋猎修改为两年一次,然而畋猎场所却成了文武百官在朝堂上争论的缘由。
“岐禺山地势陡峭,且深处有猛兽出没,上一次陛下就在此山中遇险,臣以为可以换个畋猎场所。”沈廷尉进谏。
“岐禺山是皇家园林,有哪座山比得过这里头的猎物?”另一位文官反问他。
“这…………”沈廷尉一时想不出来,但他还是说道:“虽说这岐禺山是皇家园林,但这大雍境内,何处不是皇家?”
萧折渊了无生趣地撑着脑袋看着底下吵成一片,这畋猎一事是为了彰显大雍势力与帝王威严,然而在他看来不如去边境打一仗来得实在,那匈奴被斩了单于,却在逞凶斗狠后又立了位王,同样对他大雍王朝的土地虎视眈眈。
“臣倒是想起一个地方。”东太傅道,见萧折渊看过来,他又继续道:“听闻铜雀山地势幽深,奇珍异兽繁多,而且还有各种稀奇草药,只不过路途遥远,陛下也需斟酌。”
“老臣觉得这畋猎场所可,早些年前同太祖皇去过一次,那铜雀山风景绝佳,人烟稀少,正好避开老百姓,以免百姓惶恐。”其中一位三朝元老说着。
萧折渊不想再争论此事,便一锤定音,“行,那便听从东太傅所言,不日后的畋猎就选在铜雀山。”
“是。”
第54章 重逢 “朕好想你………好想你啊聿儿………
太和殿———
萧折渊自称帝以来, 忙于政事,三宫六院形同摆设、空旷虚无,这大雍江山后继无人, 朝中重臣也跟着忧心, 自古以来的帝王, 还没登基前就有正妻与妾室, 轮到了寰聿帝这里,别说妾室了, 自从太子妃走后,那先前传闻太子殿下荒淫无度的谣言不攻自破, 还男女不忌, 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于是朝中大臣便纷纷劝谏陛下纳妃充盈后宫。
御书房堆满了大臣们要他选妃的奏折,然而萧折渊看也不看,让尘钦一把火烧了, 再传令下去,若是再有上谏者,杖五十。
萧折渊本以为大臣们会就此消停, 没曾想东太傅带头上谏, 恳请寰聿帝纳妃绵延子嗣, 为江山社稷着想。
“陛下, 东太傅等一干老臣跪在御书房外, 说是请陛下顺应天命,娶妻纳妾………”尘钦说到最后越发小声,这陛下心中只有太子妃,哪怕太子妃如今尸骨也未寻着,但陛下日日坐在那衣冠冢前念叨。
身在帝王家, 却着实有些可怜………
萧折渊冷笑一声,他起身出去。
外头阳光大燥,跪在院中的一众老臣汗湿襟背,唯独那东太傅不卑不亢地跪着,萧折渊立在屋檐下,冷眼看着,“东太傅是老糊涂了不成?这扩充后宫何时要如此兴师动众?”
“儿女情长乃凡夫俗子所想,陛下身为帝王,理应有绵延子嗣之责,子嗣单薄,江山危矣。”东太傅道。
萧折渊听笑了,“东太傅是觉着,朕如今此般留恋太子妃不妥,是凡夫俗子的行为,朕应当沉溺后宫佳丽,夜夜贪欢才可是么?”
“老臣绝非此意,只是陛下前两年忙于朝中政事,现如今大雍已安定下来,该考虑后宫之事。”东太傅解释道。
“安定?东太傅指的是哪般安定,那匈奴未灭,大雍何来的安定?”萧折渊冷声斥言,“众爱卿若是想跪就跪吧,跪到戌时再去领五十棍,一把老骨头了,也是几朝元老了,只不过这脑子还是同先帝在世一般,榆木脑袋、腐朽至极。”
萧折渊说完,甩袖离去。
而被训斥一通的老臣们懵了,“…………”
“东太傅,你不是说陛下会念旧情嘛,这怎么…………”
东太傅轻‘咳’两声,“那个、陛下他………他有些固执………”
“依老夫看呐,还是别劝了,那杖责五十,老夫这把老骨头可承受不住。”
“陛下可不会念旧情啊,这杖五十也是看在你我是老臣的份上才宽恕些,诶…………”
龙涎殿后院,萧折渊落座衣冠冢前,他手支撑着额头,面若寒霜,目光一动不动阴恻恻地盯着石碑看,这时尘钦上前来。
“陛下,那帮老臣已经退下了。”
“嗯,你也下去吧。”萧折渊出声。
“是。”尘钦瞥了一眼那衣冠冢,心中浅叹一口气下去了。
萧折渊神情麻木,眼底藏着浓烈的阴暗,这人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可他这两年找了那么久,依旧杳无音信,他始终不相信锦聿死了,一个人怎么可能连尸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日后———
日头正盛,浩浩荡荡的畋猎队伍朝着南边的铜雀山去,萧折渊自从登基以来,政事繁忙,除了祭祖大典外,便不轻易外出,这豪华马车里头宽敞,不像之前那样满满当当的,被褥、火盆、吃食,顾着那人的身子,布置得十分谨细…………
来到铜雀山脚下,萧折渊头戴兜鍪身披甲胄,率先上了马,尘钦在一旁说道:“陛下,铜雀山地形复杂,还是小心为妙。”
“嗯。”萧折渊应了一声。
如东太傅所言,铜雀山奇珍异兽繁多,而且林间钟灵毓秀,像是能抚慰人的心灵一般,一进来便能静下心来。
萧折渊让人散开,不必全部跟着他一道,以狩猎数多者为胜。
————
今早天气不错,谢承云背着竹筐就同锦聿去后山采药,林间的风带着燥气,依旧炎热,锦聿戴着斗笠,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不紧不慢地跟在谢承云身后。
三伏天的草药一般是挖根,叶子枯黄凋落,不仔细看很难找到,托谢承云的福,锦聿现在也识得一些草药,两人挖的草药一并放进谢承云的竹筐里。
锦聿弯腰寻觅挖采了片刻便有些力不从心,胸口一阵烦闷,他坐在树下休息,谢承云见状走过去蹲下身,“没事吧?”
锦聿肤色苍白到泛着一股冷气,他摇头。
“这天气太闷了,你就这儿呆着,我再去找找,若是没有我们就回去。”谢承云道。
锦聿点头,他靠着树干,听到不远处草丛里的动静,他定睛一看,一只毛茸茸的野兔拱出来,它后腿颠簸着,应当是受了伤,隐约可见的血迹。
那野白兔跌跌撞撞跑到锦聿跟前来,锦聿静静地看着,直到扭七扭八走到他脚边时,他才将野兔抱起来。
“这兔子像是被箭伤了,看来有人在打猎。”谢承云说着,“不如你先带它下去疗伤,我待会儿就下来。”
锦聿颔首,抱着野兔起身,谢承云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心点。”
“知道。”锦聿回他。
他手安抚着怀里颤栗发抖的白兔,向竹屋走去。
铜雀山地势广阔,幽深难觅,萧折渊一行人在林间迷了路,兜兜转转也未绕出去,尘钦耳朵好,听到潺潺流水声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但显然还是绕错了路,眼前是一座明显有人生活着的竹屋,那屋檐下晾晒着干辣椒和几捆草药,另一旁是风干了的肉干,小火炉上还细火熬着药,院中喂养了一窝兔子,用栅栏围着,那竹子编制的门似乎看起来不堪一击,挡不住任何人。
这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居然有一户人家,真是稀奇。
“陛下,要不属下去这户人家问问路吧。”尘钦道。
萧折渊闻着竹屋那小火炉里头飘出来的苦涩药味便觉得心中不舒服,他拧眉,“罢了,不必叨扰人家。”
说着,他转过身,就见那日头照晒着的林间小路上走下来一个人,萧折渊定睛一看,猛然间怔在原地。
那人怀里抱着一只野兔,右脸的那块疤没了,一眼望过去就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容颜,那冷白的肤色更加衬得五官浓墨重色,他神情依旧淡漠,浓密的眼睫垂敛着,瘦长的手指抚摸着怀里的兔子时,眉眼间的几分怜惜让他多了一丝悲悯神性………
蓦地,锦聿似乎感知到前方有人,便顿足,他抬起头来,看到前方来人时,也同样怔住………
谢承云分明告诉他,萧折渊已经死了…………
萧折渊眼眸惊愕地看着他,头脑一阵昏沉呆滞,他嘴唇翕动,似乎不太敢相信,“聿、聿儿?”
“太、太子妃?“尘钦和周围的侍卫也呆呆地看着锦聿,没回过神来,只不过尘钦惊讶惶恐,太子妃还活着………
而周围的一众侍卫完全是因为看到锦聿的脸时惊呆了,因为他们也未曾见过太子妃。
锦聿低垂着头,抱着兔子的手臂不由地收紧,愣了片刻,他绕过众人回到竹屋。
“聿儿!”萧折渊难掩激动,他想上前去抓住锦聿的手,却生怕唐突了这人,只好顿在原地。
锦聿冷漠视之,他开了竹门便进去从里锁上,随即抱着兔子进了竹屋里。
萧折渊神情狰狞难以控制,他握住手中的弓箭,心中疯狂阴暗的情绪在压抑着。
他就知道………锦聿没死,他就不会死…………
萧折渊转头一瞥,见一众侍卫那呆滞的神情,他沉声道:“再看就挖了你们的眼睛。”
刹那间,所有侍卫匆匆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一眼。
萧折渊看向紧闭着门的竹屋,吩咐尘钦,“想办法联络其他人,畋猎一事结束,让所有人先回去,将马车与一队人马留在这里。”
“是。”尘钦刚要下去吩咐,就见山坡上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下来。
“小七!小七!大事不好了!!”谢承云没看到下面的人,张着嘴巴喇叭似的,喊得满山遍野都听得见。
“他没死…………”谢承云跑到竹屋下才看到那如同从阴曹地府回来的人,感受到萧折渊那杀死人的阴戾目光,他瞪大眼睛,“我去………”
他匆匆从栅栏上翻进去,进了竹屋关上门。
“……………”萧折渊看在眼里,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他找了人两年,结果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这深山老林里,还同谢承云那个家伙住在一起!
睡一个屋?同床共枕?
萧折渊内心的狂躁快要叫嚣着冲破,毁掉眼前的这一切,他刚想命人拆了这破门,却在一瞬间强忍下来,因为此番行为定会招来那人厌恶。
那人本来就想着要逃离他,但萧折渊心中悔恨,重来一次,他不会放人离开,也不会让人恨他………
从前那滔天恨意他不在乎,但如今他做不到………
竹屋里,谢承云偷偷从缝隙中看,转过头锦聿正在给怀里的兔子包扎受伤的右腿,一副置身事外冷静自持的模样,谢承云坐下来,“他没死啊,那天牢里的狱卒在那儿传谣,我还以为他真被你一剑刺死了。”
锦聿闻言手一颤,抚摸着怀里的兔子。
“今日畋猎,应当是无意间闯进这里的,只不过怎么会想到来铜雀山啊,这铜雀山离长安那么远。”见锦聿不回他,谢承云就自言自语,“没想到他真能扳倒元隆帝登上皇位………”
锦聿眼前闪过一幕那日萧折渊起兵围剿皇宫的场景,想起小酒的死,他心尖无力颤抖。
一连几天,萧折渊都不曾离开过,他的视线始终跟随监视着两人,见谢承云烧火做饭,两人吃饭,见锦聿喂完兔子就回到竹屋里关上门,见谢承云端碗给锦聿喝,随即出来去另一间屋子里睡觉………
即便如此,萧折渊还是嫉妒得发疯,妒火中烧,但他依旧强忍着那股想要摧毁暴戾的冲动。
锦聿平时里没事干的时候,会在院子里晒太阳逗兔子,如今萧折渊在外头守着,一出来视线就黏在他身上甩也甩不掉,他就只能喂完兔子回到屋里关上门。
翌日,锦聿忍无可忍,他走出来,阴冷地直视着萧折渊,‘你到底要如何?’
这是从相逢以来,锦聿第一次同他说话,魂牵梦绕的人就在自己眼前,触手可及,萧折渊晃神,他直面着锦聿,看着眼前这张淡极生艳、绝世无双的脸,他缓缓上前去,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想去触碰,然而锦聿却退后一步。
萧折渊回过神来,他勾唇,“朕………没想如何,就只是待在这儿看看聿儿罢了。”
锦聿眼睫颤动,他冷声道:“滚。”
身后的侍卫听得胆战心惊,纷纷低着头,生怕陛下的怒火殃及池水。
然而萧折渊却不以为然,只是静静地看着人,锦聿不想同他多说,转身离开时,萧折渊蓦地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轻声道:“朕好想你………好想你啊聿儿………”
锦聿蓦地出手一拳狠打在他的胸口,待他吃痛松开手后,匆匆转身回去了。
身后的侍卫龇牙咧嘴的,太子妃好残暴………不愧是陛下念念不忘的人…………
萧折渊捂着胸口,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
第55章 君后(小修) “朕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后屋的竹林随风摆动‘沙沙’作响, 锦聿坐在小酒坟前,轻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那张苍白病弱的脸上冷若寒霜, 但纤长浓黑的羽睫下却隐藏着异样的情绪。
谢承云抱着手臂立在他身旁, 望着小酒的墓, “自从你见到他之后,你都没有以前那般自在了。”
锦聿晃神, 从一开始他对那人的抗拒、到最后的恨意,从一开始想杀他到最后只是不留心刺了他一剑, 锦聿最后没想过杀他, 但他以为那人被他无意的一剑刺死了,恨意逐渐驱散,他逐渐忘却往事,过着闲云仙鹤的日子。
可如今这人没死, 他想拾起往日的仇恨,却发现自己像个误入迷途的人,无措迷茫………
“你在痛苦纠结么小七?”谢承云问他。
“没有。”锦聿眉眼间染上冰霜, 脸色却病弱不堪, 好似风一吹就倒下去一般, 他嗓音微颤, 说完, 瞥了一眼那空白没有篆刻任何字的木碑,随即转身回屋去。
不远处,萧折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掌心握紧,等锦聿和谢承云离开时, 他才走过去。
他站在坟前,看着陆清影和陆小酒的墓,心中百感交集,如果他能早些明白对锦聿的心意,如果他能细心谨慎些,或许陆清影和陆小酒就不会死,那人也不会恨他、也不会那么痛苦………
随即他又看向最边上的无名碑,心尖狠狠一颤,久久回不过神。
夜里,锦聿喝了药便睡下了,但今晚的风格外大,屋外的风呼呼狂啸,跟鬼哭狼嚎似的,他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就睁着眼睛愣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声异响,锦聿抬眸望过去,就见萧折渊开门进来。
他坐起身,不悦地蹙眉,“你………出去。”
萧折渊置若罔闻,以免风灌进来,他关上门,缓慢地朝着锦聿一步步地走去,却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停下,他看着床上那人冷白如玉的脸庞,他道,“朕想与你说几句话………”
“你我之间………没必要说。”锦聿蹙着眉,“滚远点………”
“对不起聿儿………”萧折渊欲言又止。
锦聿心尖狠颤,这声对不起他早两年前就听过了,又有何用,阿姊死了、小酒也死了,锦聿紧抿着唇,“你想听、没关系?”
“不是。”萧折渊满眼心疼地看着他,“朕的过错…………不是求你原谅…………”
“那就滚。”锦聿盯着他。
“再给朕一次机会,最后一次………”萧折渊厚颜无耻道。
锦聿忍无可忍,他下床来直接一脚踹在他的腹部,颤声质问他,“你还想、害死谁?阿姊、小酒………不够么?”
萧折渊被踹得后退几步,听见锦聿的话心脏像是被蛰了一样疼,想起后屋的三座坟墓,他猛地一颤,浑身密密麻麻泛着一股冷意,最终他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锦聿撑着手臂坐在床上,他垂着头,眼底的愤怒仇恨纠结一瞬间涌上来,却又在一瞬间消散,他觉得一阵无力,没了精气神,便躺下身,强迫着自己睡过去。
翌日,一阵吵闹将锦聿吵醒,他撑着手臂爬起身,下床时踉跄了一步,他扶住床堪堪站稳,随即走出去。
院子中,羽麟卫的剑刃架在谢承云的颈间,谢承云原本一副无所畏惧挑衅的模样,见到他就忽然惊慌起来,立马尖叫大喊,“小七,救我啊!他要杀我!”
“…………”一旁的萧折渊脸色阴沉,真是贼喊捉贼,分明是这家伙先跑来在他跟前挑衅,说他与聿儿这两年的相处,说聿儿给他烧火做饭、说聿儿陪他一起卖草药、陪他下棋………如何如何耍赖………
他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聿儿………
萧折渊简直妒火中烧,“今日朕便杀了你!”
“住手!”锦聿匆匆下来,他走到谢承云跟前,转过身质问萧折渊,“你疯了?”
“朕确实是疯了。”萧折渊嫉妒得眼红,阴鸷地看着两人,“杀了他。”
一声令下,羽麟卫便朝着谢承云攻去,谢承云蓦地朝着挟持他的影卫肘击过去,随即一脚将人踹开,锦聿刚想出手,却发现羽麟卫刻意绕开他,同谢承云打起来。
谢承云不是一众羽麟卫的对手,其中一个影卫的剑刃堪堪擦过他的颈间,锦聿蓦地心惊,他转头朝着萧折渊走去,“不………”
锦聿急火攻心,胸口阵阵抽痛,眼前也跟着发昏,没走两步他就跪倒下去。
萧折渊眼疾手快飞奔过来将人接住,“聿儿!”
锦聿强忍着胸口的剧痛,瘦长细弱攥紧萧折渊的衣襟,眼中带着恳求又夹杂一丝恨意,“不准………”
萧折渊被这抹恨意刺痛到,他心下寒凉,紧绷着一张脸,拧着眉抬头,“住手!”
“小七………”谢承云一脚踹开身边的影卫正要上前去,萧折渊蓦地厉声道:“不准过来。”
谢承云顿足。
“不准、伤他。”锦聿死死地盯着萧折渊,心中一阵酸楚,“我只有………他。”
他从前有阿姊和小酒,可最终都离他而去,是谢承云又一次救了他,待他好………
萧折渊心尖蓦地刺痛,对于陆清影和陆小酒的离世他始终无法取得锦聿的原谅,但还是无法放人离开,他声音颤抖,“你知道朕最想带走什么,朕答应你,从此不再伤他………”
锦聿久久沉默着,片刻后松开手,胸腔似乎是灌入了一股冷气,他垂眸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自己靠在萧折渊怀里。
萧折渊将人稳妥地抱起来,朝外走去。
谢承云的脚迈出一步,却又退了回来,他静静地看着萧折渊带着人离开,随后无力地深深叹了口气。
罢了,这不就是他自找的嘛。
片刻后,谢承云带着悲凉地豁然一笑,他走到锦聿平时躺着晒太阳的椅子上躺下,手枕着后脑勺,望着天边,眼底隐埋着一股忧伤,“终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啊。”
————
华丽的马车再一次布置得满满当当的,行路途中,锦聿昏迷过去,萧折渊吩咐人找来大夫,开了几服药先熬着,等熬好了人也没醒过来。
萧折渊小心翼翼把人扶起来抱在怀里,锦聿躺在他的臂弯里,他唤了好几声也不见人醒来,顿时一阵心焦,只能等药凉了再给他喂下去。
喂完药,萧折渊摸着他的脸,感受到一片冰凉,“聿儿。”
若不是大夫诊脉后告诉他怀里人只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心肺不好所以才导致的昏迷,他真的感知不到怀里人还存在的迹象。
萧折渊一阵后怕,经历过一遭这人离世的消息,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朕不会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会了………”萧折渊喃喃道,眼底偏执阴鸷地盯着怀里的人,只要人回到他身边,无论如何,他不会再将人禁锢住………
回到皇宫,萧折渊立马命太医再诊治一番,赵太医见到锦聿时一阵诧异,觉得这人与太子妃十分相似,再一探脉才发现这人就是太子妃,太子妃的身子他是之前时常诊治的,那脉象摸着就不是一个长命的人。
之前听闻太子妃去世,他还没多惊讶,觉得情理之中,没曾想,太子妃吉人自有天相,尚在人世。
赵太医格外谨细,几番诊脉后,洋洋洒洒写了几篇治病润肺驱寒的药方,吩咐徒弟下去抓药。
“回禀陛下,太子妃身子骨弱,需多加留意注重,每日膳食汤药不可少,需静心戒躁,不易大动肝火,床笫之事需得克制,不宜频繁。”赵太医叮嘱道。
“有劳赵太医。”萧折渊道,命人赏了。
“多谢陛下。”赵太医慢慢退出龙涎殿。
等赵太医走后,萧折渊坐在床边,目光瞥到殿中放置着解暑的冰块,他吩咐道:“将所有冰块都撤下去,往后龙涎殿不必放置解暑的东西。”
“是。”殿中宫女应声,让守在殿外头的小太监进来把冰块通通撤下去。
萧折渊把人带回宫后,安置好龙涎殿中的一切,便去御书房让人着手拟旨封后一事,负责拟旨一事的陈尚书一脸震惊,心中惶恐诧异。
这这这、这何时冒出个君后来?
陈尚书心中疑窦重重,但对于陛下的命令不敢违抗,于是拟旨后很快诏告天下,朝野上下巨震。
而最惊讶最措手不及的还属龙涎殿,殿中宫女太监都看着陛下抱着一个美人入主龙涎殿,殿下不仅紧张在意这美人,还爱护得不行,事事都以美人为先。
没曾想竟是君后。
他们龙涎殿迎来了一位新主人。
锦聿醒过来时,率先看到的是头顶的铃铛,他愣神片刻,随即坐起身,黑白分明的眼眸扫视了一周,虽然不知道此处是哪儿,但想来除了皇宫,那人也不会带他去何处。
听见动静的宫女连忙呈上膳食和汤药,她眼眸悄悄瞥了一眼愣神的君后,不由地狠狠一惊。
君后好、好美…………
锦聿瞥了一眼呈上来的膳食,余光瞥到进来的人,他的脸色瞬间冷下来,看过去。
萧折渊走进来,他坐在床边,握住锦聿的手,“身子可还有不适?”
锦聿反手扇在他脸上,“你、只会这个、手段,威胁。”
龙涎殿内宫女太监纷纷跪下来,心中一片惊骇,这这这、这君后………胆子也太大了!
宫女太监都埋低了头不敢听不敢看,生怕陛下一怒殃及池鱼,然而无事发生,陛下不仅不怒,反而还哄着人。
“是。”萧折渊偏过头来,为了锦聿他可以不择手段,只要人在他身边,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但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逼迫………“最后一次………朕向你保证。”
说完,他从宫女那里接过药膳,本想吹冷了喂锦聿,递到嘴边时,锦聿只冷冰冰地看着他,没张嘴。
太医的话还记在萧折渊脑海里,每日膳食汤药必不可少,要戒躁不易大动肝火,这人烦他恨他,他若是在这儿,恐怕是惹人不快,于是他轻声细语哄人,“太医说你身子骨弱,需要好生养着,你烦朕,朕就不惹你烦了,你多吃些,好么?”
锦聿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无声指着门口,‘滚。’
宫人们瑟瑟发抖,生怕一向不怒自威的皇帝陛下让人血洒当场,至今都还记得那个不小心触碰了铃铛就被杖毙了的太监的惨状………
然而陛下只是放下瓷碗,默默起身离开了。
从这以后,龙涎殿的宫女太监便清楚明了陛下对君后的纵容宠爱………
第56章 吾妻 “别哭了好么?朕向你保证,从今……
等萧折渊离开后, 锦聿紧绷着的身子缓慢放松下来,他盯着某处出神,守在一旁的宫女见床上的美人披散着乌发, 那侧脸如同雕刻的一般, 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完美精致的轮廓, 她不由地看呆了, 直到美人淡然的眼眸瞥过来,她立马跪下, “奴婢僭越,君后恕罪。”
锦聿被这一声‘君后’唤得一怔, 从太子妃到君后,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深宫里,沉默许久他才道:“起来吧。”
“多谢君后。”
锦聿用完膳后喝了汤药,待宫人把瓷碗撤下去,不多时便听到一声长唤。
“圣旨到———”
锦聿坐在床头抬眸看过去。
为首的太监衣着华丽, 一看就是御前伺候的,龙涎殿跪伏一片,那宣旨的太监进来, 接过圣旨扬声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瑞王锦氏之子锦聿, 聪慧敏捷、悲悯神姿, 朕心悦极之, 唯有庆幸,特此,册封君后,与朕执掌玉玺,享万代千秋, 钦此。
太监话音落,在场的宫女太监都不由地一惊,与陛下执掌玉玺,那君后不就位同皇帝,与皇帝平起平坐?!
这美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太监宣旨后,立马躬身呈着圣旨上前来,“君后殿下,陛下说您不必接旨,这圣旨一下,只是给陛下一个名分,让奴才们好称呼您。”
太监心中诧异惊奇,又觉得稀罕,这世间只有陛下给这后宫名分,头一次,陛下求着一个名分,可见这陛下对君后殿下是何其重视。
然而锦聿漠然视之,他冷声道:“出去。”
“是。”传旨的太监一行人又原封不动地呈着圣旨下去了。
御书房内,龙涎殿伺候的太监向萧折渊禀报锦聿已用完膳服过药了,萧折渊闻言,眉头松了些,他手边垒了一堆这几日积累下来的奏折,他脸上疲惫尽显,但还是叮嘱道:“每日膳食要看着君后用,汤药也不能少了,否则拿你们是问。”
“是。”那小太监惶恐,躬着身退下了。
亥时,萧折渊从御书房忙完回来,殿内安静,他轻手轻脚走进去,看到龙床上躺着已经沉睡的人,心里不由地安定下来。
萧折渊免去宫人宽衣,沐浴一番后才上床,在东宫时,萧折渊时常抱着人入睡,因此长乐殿也只有一床锦被,如今这龙床多了一床被子。
锦聿睡在里头,他似乎被萧折渊上床时的动静惊醒,迷糊地睁开眼,萧折渊正想哄人入睡时,锦聿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萧折渊手一顿,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即躺下盖着另一张锦被。
没过多久,宫人进来熄了前头的烛火,只留下龙床前的两盏。
等身旁人又再次入睡,萧折渊轻声凑近想挨着人睡,谁知锦聿没睡着,他冷声道:“别碰我。”
“聿儿………”萧折渊唤了一声,见人不理他,隔着两床锦被,他只好又退回去,以免风灌进锦聿的被子里,他伸手给人掩好被角后,盯着承尘帐顶出神,等身旁人睡着了,他也未入睡。
翌日,萧折渊要一早上朝,所以便起得早,只睡了一个时辰,头晕脑胀的,他让人轻声些,按时叫醒锦聿起来用膳服药即可。
宫女应声后,他就去了太和殿。
锦聿是自然醒的,萧折渊没走多久,他便醒过来了,今日精气神好了些,他起来用完膳,就听到龙涎殿外的鸟叫声,这宫里呆着烦闷,他盯着鸟笼都能看很久。
蓦地,锦聿脑子一晃神就想到了杂里街,想回杂里街去看看。
他直接出了龙涎殿,宫女太监连忙跟上,锦聿转身疑惑地看着他们,“不用、跟着我。”
“君后,奴婢几个是伺候您的。”宫女毕恭毕敬道。
“我说了,不用。”锦聿强硬道,他喉咙干涩‘咳’了两声,吓得宫女太监连忙跪下,“君后恕罪。”
“…………”锦聿愣了片刻,转身走了。
宫女太监不敢再跟上去,陛下特意叮嘱,万万不可忤逆君后,要顺着君后心意来,于是只好让人禀报陛下。
御书房,尘钦进来向萧折渊禀报锦聿的动向,萧折渊正提笔批阅奏折,闻言他抬头,“随他去,让羽麟卫把人护好。”
“是。”尘钦下去了。
萧折渊没过多久也耐不住性子出了御书房。
锦聿御马来到杂里街,杂里街属长安最偏僻的地方,这里的房屋因为贫穷落后,所以格外破烂坍塌,一眼望去残垣断壁。
然而今日锦聿过来一看,这杂里街不知何时修整了,家家户户看上去白墙黑瓦,比起从前的落魄焕然一新,锦聿觉得新奇,他走到自家一看,也重新修葺了一番。
锦聿怔怔地看着,他下马进到屋里,发现虽然房屋修葺过了,但屋里的摆设几乎没动过,还是从前他们居住的模样,锦聿站在院中,眼前一幕幕闪过从前的光景………让他的鼻子不由地一酸。
片刻后他问了街坊邻居,才知道是萧折渊下令将杂里街修葺了………
皇帝銮驾停在杂里街入口,萧折渊掀开帘子,眼看着从前那残败不堪的屋瓦,到如今的焕然一新。
“陛下不进去?”尘钦问。
“不用了,朕若是进去,怕是惹人不快。”萧折渊说着,就见锦聿驾着马从杂里街出来,他起身下了马车。
等锦聿到了他跟前,萧折渊道:“这马颠簸,你身子不好,同朕一道坐马车回去吧。”
锦聿蒙着面,眼眸淡漠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一扯缰绳调头,慢慢骑马离开了,
萧折渊看着他的身影离去,便让马车跟在他身后。
锦聿回到龙涎殿,还没踏进殿中便听到一阵异响,他抬头一看,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窝兔子,正埋头吃粮………
锦聿一顿,站在殿门口,一旁的宫女急忙道:“君后,这是陛下知晓您喜欢兔子,所以命人捉几只来陪着您解闷。”
锦聿闻言不为所动,他走进殿中,那窝兔子有些怕人,见人进来就吓得哆哆嗦嗦的。
锦聿缓慢走进去,他拿着一根胡萝卜蹲下身,朝着兔子递过去,那兔子耸动着红鼻头,朝着锦聿慢慢来,锦聿眼神柔和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兔子抱在怀里,温顺抚摸着。
萧折渊进来便看到这一幕,那方才还冷冰冰的人,此刻周身都柔和下来,眼眸垂着,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兔子,他蹲下身学着锦聿的样子拿胡萝卜逗兔子。
然而那窝兔子都缩在原地不敢过去。
或许是他身上杀戮气息太重。
萧折渊自嘲一笑,“聿儿比朕更招这兔子喜欢。”
锦聿看也没看他,手里拿着胡萝卜喂兔子。
见锦聿不理他,萧折渊也不恼,若是这兔子能缓解他心中的烦闷阴郁,那便是好的。
午膳是两个人一起用的,那兔子熟悉了人,在锦聿用膳时就跑到他脚边,锦聿垂眸静静地看着。
萧折渊给他盛了一碗汤,“太医说这药膳百合莲子乌鸡汤有镇静安神的作用,聿儿多喝些。”
锦聿没理他,也没动那碗汤。
“聿儿,你同朕说说话好不好?”萧折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
锦聿瞥了他一眼,眉眼间不耐烦,随即抽出手便起身往寝外走去,那兔子蹦跶着跟在他身后去,院子中的石桌旁摆了一张躺椅,锦聿将兔子抱起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祥和温馨的场景,萧折渊看着,便没去打扰。
一连好几天,锦聿都不曾与萧折渊说过一句话,白日里萧折渊繁忙,得空陪他用膳时锦聿也不会理睬他一句,入了夜就背对着他入睡,后来萧折渊想着他喜欢对弈,便想着陪他玩,结果锦聿直接将棋子掀翻在地。
‘叮叮当当’的棋子落地声,又在刹那间寂静下来,两个人无声对峙着。
看着满地的黑白棋,萧折渊倒吸一口冷气,“朕只是想陪陪你………”
“不需要。”锦聿干脆利落地拒绝。
萧折渊的心里像是被人剜了一刀,“聿儿,你别这样………朕只是想………”
“那你、让我如何?”锦聿冷声质问,“同你………相亲相爱、嘘寒问暖?”
“别这么恨朕。”萧折渊语气恳求道。
锦聿冷眼看着他,嘴唇翕动着,“萧折渊,我没有多恨、你,但我有、太多不甘心。”
他眼眶逐渐湿润,过往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日这样无法挽回的局面,造成两个人无法再心安理得的相处下去,自从小酒被抓的那一刻,玄鹰说他只是个替死鬼,锦聿心中就有太多悔恨,那种崩溃无奈愧疚像鬼一样缠着他。
他好不容易试着放下了,为什么又缠着他………
他也知道对不起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
“为什么………就不能当我死了………”锦聿的眼泪掉下来,他语气透着绝望,“你都得到你想要的了………哪怕是我当初、同你做交易,我要报仇的、那个念头………也让我付出代价了………”
锦聿绝望地想,或许这就是他不听他娘的话,得到的报应………
萧折渊喉咙像是吞了火炭一般,他眼睛胀痛,缓缓走上前来,抹掉锦聿脸上的泪水,他手颤抖,“对不起………”
‘淮之你要记住,这江山是你曾外祖父打下来的!他萧立恒德不配位!这大雍的江山是你的!你听到了么?!’
‘你一定、一定要把它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你做了这天下的主!才能为你母后和镇国公府申冤!!知道么?!’
萧折渊的脑海中,杨宛君的声声怨声泣语与那□□宫时,锦聿抱着陆小酒尸身痛哭的那一幕重叠,让他心如刀绞。
“对不起………”他声音哽咽道,“别哭了好么?朕向你保证,从今往后,这深宫不会再困着你,只要你会回到朕的身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好不好?”
“聿儿,你没有死去………”
所以他不可能放得下。
锦聿面如死灰,眼睛却跟染了红墨似的,蒙了一层血雾,他撇过脸躲开萧折渊的手,转身离开。
蓦地,他脚步一顿,抬头一看,他的目光落在后院那颗银杏树下立着的一座碑,上面刻着几个字:吾妻锦聿之墓。
他们成过婚、拜过天地………
锦聿怔怔地看着,萧折渊从后拥着他,“朕不是想让你原谅,朕只是希望聿儿能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好照顾你………如果、如果你阿姊和小酒能看见………希望他们不用担心………朕会顺从你的心意………不惹你生气………好么?”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锦聿的颈间,锦聿盯着那墓碑,眼泪也滚落下来…………
锦聿哭了一遭,没了精气神,萧折渊把人抱到龙床上去歇着,锦聿沾了床便昏睡过去。
萧折渊命人打水来,他拧干手帕擦干锦聿脸上的泪痕,将他脸上的碎发拂到耳后,苍白的肤色透着薄红,看起来更加病弱可怜。
萧折渊静静地看着他,低头在他额头上一吻,“对不起………”
第57章 没有 “聿儿当真没有一丝喜欢朕?”……
锦聿醒来时, 一眼便看到守在床头的萧折渊,那人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锦聿脸色不太好, 眉眼耷拉着, 病恹恹的模样, 萧折渊接过宫女呈上来的桂圆莲子粥。
“过几日乞巧节就要到了, 到时候朕陪聿儿去凑凑热闹。”萧折渊吹冷了粥递到他嘴边,“这宫里冷清无聊, 想必聿儿呆着也烦闷,若是长安有什么好玩的, 朕让尘钦告知你可好?”
锦聿抬眸瞥了他一眼, 没搭理他的话,他伸手接过粥,自己喝了,这桂圆莲子粥清甜解腻, 一下子解了他喉咙的干涩,又暖了脾胃,他仰头全部喝光。
萧折渊眼神温柔地看着人, 嘴角勾着笑, 等人吃完了才接过来放下。
赵太医让锦聿多泡药浴, 有活血化瘀、强身健体的效果, 以往泡药浴都是萧折渊伺候, 一来是锦聿不喜人贴身伺候,二是萧折渊也不想让外人来近身伺候锦聿,所以他都是亲力亲为,本想着现在也是,然后他解开锦聿腰间的衣带时, 锦聿抓住他的手腕,眼中抗拒地看着他。
萧折渊只好低声哄道:“这浴池中滑,朕伺候你入水,不做旁的,好么?”
“不好。”锦聿强硬道。
“好,那你小心些。”萧折渊也未执着,转身出去了。
龙涎殿后头的浴池比起长乐殿的要大上一些,褐色的药水在浴池中,散发着腾腾雾气,锦聿赤脚下了水。
隔着鸳鸯屏风,萧折渊隐隐约约能看到那道瘦长的身影下水,背靠着浴池,他坐在窗边撑着脑袋看着那道模糊的背影,片刻后叮嘱道:“这药浴赵太医说泡半个时辰便可,泡多了不好。”
锦聿眼眸一侧,没回答他的话,身后的乌黑长发挽着,用一根木簪别着,头颅饱满、脸庞轮廓清晰,浓黑的眉眼染上了雾水,清冷如晨间雾,细韧白净的脖领流畅地往下延伸,那深凹进去的锁骨精致………
锦聿抬起手臂,他幼年习武,四肢虽不过分强壮发达,但还是有勃发的力量感,可是这两年来,身子大不如前,他就懒散了许多,肌肉也慢慢消散了。
锦聿觉得自己这副身子过分难看,本就瘦弱的人,再不锻炼,就真的没剩几两肉了…………
萧折渊怕人泡太久晕过去,隔片刻便要叫一声,锦聿虽不应声,但萧折渊能看到他晃动的手。
没多久,锦聿穿着长衫出来,那冷白如玉的人没看他一眼,系好衣带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一阵清苦的药味比那香料还要让人浮想联翩。
锦聿取下木簪扔在铜镜前,墨发倾泄,萧折渊从后拥住他,鼻尖萦绕的都是怀里人那股清苦夹杂着淡淡清香的味道,他埋在锦聿颈间,轻嗅着,“聿儿。”
“朕这几日很听话,抱着你睡好不好?”萧折渊轻声询问他。
锦聿静静地看着铜镜里倒映着的两个人,他推开萧折渊,上床睡在里头。
没得到允许,萧折渊只能睡在外头,两个人一人盖一张被子,他侧着身对着锦聿,即便那人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翌日,殿外阳光大燥,蝉鸣清响,锦聿迷迷糊糊听到床底下‘吱咯吱咯’的声响,他睁开眼爬起身,赤脚下榻,他跪坐在地上俯下身去,看到一只兔子正在啃床柱。
锦聿蹙眉,他伸出手去,那兔子跑到他手中,锦聿将兔子抱在自己怀里。
萧折渊走进来时便看到人赤脚跪坐在地上,身上罩着一件轻纱长衫,披散着墨发,气质像那山间精灵野怪,透着一股清澈朦胧。
“这地上凉,下床不可以不穿鞋。”萧折渊想将人抱起来,然而锦聿已经先一步起身回到床上。
不多时,宫女太监陆陆续续地进来,手中都捧着承盘、红漆盒、镂空雕刻的盒子,上面各放着一些华丽的珠宝首饰,锦聿不明所以地看向萧折渊。
萧折渊解释道:“你虽然不爱这些玩意,但总要有,算是聿儿的小金库,若是不够,你让康总管给你库房的钥匙,你自己去挑可好?”
锦聿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没说话,萧折渊让人放在梳妆铜镜上摆置着。
乞巧节这天,萧折渊换了身常服,带着锦聿出了宫,长安繁华,人口密集,尤其是一些重要日子,戌时饭后,人就慢慢游拢到街上,看花灯表演、看花船杂耍,那拱桥上站满了恩爱的男男女女,甜蜜的气氛围绕着。
宫里的马车缓慢行驶在街道上,萧折渊一只手搂着人,另一只手掀开车帘,“这外头有卖面具的摊子,传闻这乞巧节戴上面具,若是心意相通,通过眼神就可看对眼,聿儿陪朕下去买一个可好?”
不等锦聿回答,萧折渊就拉着他的手下去。
怕在街上招摇,出来乘坐的是普通的马车,但两人一下来,样貌不凡的两张面孔依旧引得街上百姓纷纷侧目观望,萧折渊径直拉着锦聿走到那摊子前,那摊子老板见两人穿着富贵,连忙热情起来。
“二位公子看面具呢?可以戴上试试看,价钱便宜,质量好,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聿儿挑一个。”萧折渊含情脉脉地看向身侧的人。
锦聿眼眸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狐狸面具上,萧折渊见状,拿起来给他戴上,遮住了眼睛和鼻子,只露出浅薄淡色的嘴唇和润白的下巴,萧折渊勾唇,“聿儿戴什么都极好看。”
“…………”锦聿见他拿了一副兔子面具戴上,随后让尘钦付钱。
两个人沿着热闹喧嚣的街道走,萧折渊还握着锦聿的手,锦聿垂眸一看,挣脱他的掌心。
萧折渊攥了攥手心,他看着前头那站满了人的拱桥道:“这乞巧节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也是女儿家的节日,听说前面那座拱桥又叫牵线桥,若是迎面走来,碰着对的人两人心意相通,可以厮守一辈子,聿儿陪朕走一走吧。”
锦聿站在原地,他冷淡地看着萧折渊,“有必要?”
“为何没必要?”萧折渊走到他面前,他垂眸看着锦聿,“聿儿当真没有一丝喜欢朕?”
“没有。”锦聿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陛下、哪来的自信?”
萧折渊想起那座无名的墓碑,又听见锦聿的话,他自嘲一笑,“聿儿说没有就没有吧。”
锦聿忽然摘下面具砸在他身上,他脸色愠怒,萧折渊怕他生气伤身体,立马上前去哄着他,“不去了,聿儿不想去就不去了,好么?”
萧折渊将人搂在怀里,“不生气。”
锦聿心中烦闷,正要推开人时,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客栈窗口,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立在那里,如夺命煞神一般,他黑布覆面,手里举着弓箭,对准的是萧折渊的后背。
‘咻’————
锦聿瞪大眼睛,他猛地将萧折渊人扑倒在地,‘咚’的一声,那箭矢钉在身后的木桩上。
“聿儿!”萧折渊慌乱地抓住锦聿,查看他是否伤着了。
锦聿抬头望去时,那人的身影匆匆闪过,他匆忙推开萧折渊起身,夺过一旁侍卫的剑就追去。
“聿儿!”萧折渊也赶紧追上去,暗中的尘冥飞身掠过屋顶。
尘钦匆匆赶来,“追!保护好陛下和君后!”
“是!”
明月高悬,地面如银似水,锦聿飞身踏着屋檐,朝着那道身影追去,看到那道身影时,他便知晓了那人是谁。
等远离了闹市,来到冷寂空旷的街道,那人停下来转过身,‘你胆子可真大,敢独自一人追我。’
“师兄胆子、也不小。”锦聿双眸冷冽,“敢刺杀皇帝。”
锦聿心中疑窦重重,与萧折渊结仇的不少,但谁会使唤得动玄鹰来刺杀他,玄鹰阁的杀手只有令牌才能驱使,谢承云拿玄鹰阁同柳君彦做交易,令牌自然在柳君彦手中,可柳君彦分明已经死了,难不成是落入了其他人手里。
‘小七,我今日的任务是皇帝,不是你。’玄鹰眼神凌冽,‘你若是执意阻拦,就休怪大师兄无情了。’
锦聿觉得玄鹰这话可笑,先说玄鹰阁无情的不也是这人么?想起小酒死在他手里,他心中愤恨,“我来………只是想杀了你、替小酒报仇。”
‘看来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命。’玄鹰手中的剑一转,朝着锦聿刺来,他想着速战速决,不然追兵一到他就在劫难逃。
锦聿闪身躲开玄鹰的攻击,他知晓硬碰硬并非是他的对手,玄鹰的力气和攻力都在他之上,但是有一点是玄鹰没有的,那就是招式的轻盈和速度。
人人皆道锦聿的天赋并非空巢来穴,他能杀得了刺鹰和赤鹰,也能杀得了玄鹰,上次冰天雪地里锦聿毒发同他交手,他能抵挡一二,这次………他未必不能杀了他!
锦聿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刀刃相撞时,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发疼,他眼神阴冷,玄鹰的眼眸中也迸发出杀意来,两人如同黑夜中的猛兽在互相残杀。
蓦地,锦聿忽然空出一只手劈向玄鹰的颈间,玄鹰不可思议地退后几步,锦聿讥讽道:“大师兄忘了、玄鹰阁绝招。”
玄鹰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锦聿瞬间反应过来,他眼中讥讽轻蔑,他嗓音清晰,“那是、谢承云、教的,你作为他的、贴身属下…………没有资格。”
玄鹰咬紧后槽牙,满眼怒气,‘小七,这可是你自找的。’
锦聿还生怕他不发怒,他只闪躲防守,不主动攻击,一旦他出手攻击,就会被玄鹰钻了空子,以最大的攻击力将他击杀。
玄鹰的身手好,一招一式都没有破绽,锦聿无法还手,他就趁着玄鹰出手的空隙,以自身优势的速度闪身,两指点在他的合谷穴上,玄鹰吃痛退开,再次一惊,他指着锦聿,‘你!’
锦聿没跟他废话,提剑飞身上去,他逼着玄鹰出手,玄鹰不得不出手,如果不出手,以锦聿的武功也会将他击败,这人当真是谢呈锋和谢承云同时看上的人。
玄鹰眼中愤恨不已,他咬紧了牙关,出手又快又狠,锋利的剑刃划破锦聿的手臂。
锦聿捂住伤口连连后退,不等他反应,就再次追击上来。
“聿儿!”萧折渊率先追上来。
锦聿心中闪过一丝计谋,他挡开玄鹰的攻击后,忽然无力地退后几步,这时萧折渊立马上前来扶住他,触碰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他大惊失色,“聿儿!”
玄鹰见只有两个人,一不做二不休,两个一起杀,他持剑上前,剑刃只逼锦聿的胸口,萧折渊蓦地一凛眸,‘铮’地一声,抬剑击开他的剑刃,玄鹰又旋身劈来,萧折渊一手扶着锦聿,一手持剑抵挡。
而就在这时,锦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挣脱萧折渊的手臂,两指扼住玄鹰持剑的手腕肌腱,狠狠往下一扼,玄鹰立马吃痛泄了力,手中的剑一掉,锦聿乘胜追击,一脚踢在他的颈间,只见玄鹰面部震动扭曲,飞了出去。
‘噗!’玄鹰蓦地吐了口血,想再爬起来时,锦聿的剑刃已然抹入他的胸口,他惊愕地看着锦聿,口吐鲜血。
锦聿咬紧牙关,强忍着心中的痛楚,“你让小酒、当替死鬼,那你便是、恶鬼,下十八层、地狱去吧!”
‘噗’———
锦聿拔出剑,血涌而出,玄鹰跪在他面前,他强撑着一口气,‘他从未………教过我………’
随即便倒下去。
锦聿眼睫颤动,心中狠狠地舒了一口气,他总算能为小酒报了仇…………
但指使玄鹰的另有其人,那个才是幕后主使。
锦聿想着,他体力不支连连后退,被萧折渊及时接住,萧折渊连忙扯下衣裳的布料将他的伤口包扎住,随即抱着人匆匆离去。
第58章 心病 “很快你就不用烦朕了。”……
玄鹰出手的目标是萧折渊, 而能驱使玄鹰阁杀手的令牌又在柳君彦手里,他的出现让萧折渊怀疑那场大火并没有将柳君彦烧死,而是让他逃了, 因此萧折渊命羽麟卫全城搜捕, 务必找到玄鹰的幕后主使。
锦聿手臂上的伤口不深, 但有一指长, 太医说天气闷热,需要勤换药, 避免碰水,萧折渊解开纱布给他换药时, 看到那深红糜烂的伤口, 心也跟着抽搐。
萧折渊拧着眉,面色肃穆,他小心翼翼的给锦聿的伤口撒上药粉,锦聿疼得咬着牙, 眉头紧蹙着,他脸色苍白,额前布满细汗, 萧折渊低头往他伤口吹气, “乖, 忍一忍, 很快就好了。”
锦聿咽了咽喉咙, 紧抿着唇。
萧折渊上好药后给他裹上纱布,轻手轻脚给他穿上里衣,他瞧着锦聿煞白的脸色,端来汤药吹冷喂他。
锦聿干裂的嘴唇被浸染后恢复了几分血色,喝完药, 萧折渊坐在床头搂着他,怀里的人刚睡醒,睡多了也不好,他便道:“起来走走?御花园移植了几株新鲜的花草,朕扶你过去看看?”
锦聿耷拉着眉眼没回他的话,萧折渊又低声叫了一句,“聿儿。”
锦聿眉眼几分不耐烦,抬眸瞥了他一眼,萧折渊语气恳求道:“出去晒晒太阳,睡太多了身子不好。”
锦聿默然,片刻后萧折渊给他穿上衣去了。
御花园百花齐放,蝶儿双飞,萧折渊扶着锦聿走在石板路上,这御花园阵阵飘香,闻着清甜,花团锦簇下,该是闲情逸致的,然而锦聿不是个风雅意兴的人,瞧着这些花还不如去看羽麟卫训练。
他抿着唇,一副兴致淡淡的模样,这时一个小孩突然从御花园的拐角嬉嬉笑笑地跑出来,差点撞着锦聿,尘钦连忙将他拦下,“五殿下。”
萧折渊将锦聿护在怀里,脸色凶巴巴的,“萧青御!”
萧青御脸色一惊,连忙跪下,“参见皇兄!”
自东方家族势弱倾塌,东方泗被处死,贵妃被降为庶人后,萧青御便一直呆在皇宫由嬷嬷们教养,他如今已经七岁,该懂的也懂了,嬷嬷们说他母妃犯下过错,降为庶人已经是陛下开恩了,于是他便越来越听话,生怕在这宫里惹了嫌。
片刻后他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向锦聿,他张着嘴巴,“皇兄,这位漂亮哥哥是谁啊?”
“什么漂亮哥哥?这是你皇嫂。”萧折渊拧眉。
“参见皇嫂。”萧青御很是识趣。
锦聿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走开了。
“皇兄………”萧青御小心翼翼地看向萧折渊,萧折渊勾唇嗤笑一声,“你皇嫂都不理朕,凭什么理你啊?”
说着,他快步走上前去。
待皇帝一行人走远后,伺候萧青御的宫女将他扶起来,“五殿下,你可千万不要莽撞了。”
“皇兄没有怪罪我。”萧青御努努嘴,“风琴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开府啊?我想我母妃了。”
“待五殿下年长些,陛下自会给你封王封地。”宫女安慰他。
其实五皇子五岁也能出宫开府,毕竟他母妃只是降为庶人,并未处死,若是出宫有自己的府邸,东方玲珑身为五皇子的生母,自然是要过去教养他的,可陛下将他留在宫里,也不知是为何。
夜里,锦聿每日都要泡药浴,但他的手受伤又不能碰水,于是萧折渊立马殷勤地上去伺候,见面前的人苦仇深恨的模样,萧折渊勾唇,“聿儿这么见不得朕,朕只是给你宽衣,又不做什么。”
锦聿抬眸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萧折渊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难得能亲近的机会,他凑近锦聿,垂眸看着人,随即伸手绕到他的身后,解开他的衣带,肩上的衣服滑落,萧折渊的眼神缱绻缠绵,目光将人舔.舐了个遍,然而看到锦聿清瘦的身板,那凸出的肩胛骨,他又全然没了那旖.旎的心思,眼神怜惜地看着人。
“怎么一点肉也不长?”萧折渊面色肃穆,心里郁闷,“吃的那些药膳、喝的那些汤药,又遭罪还不长肉。”
锦聿不想听他唠叨,转过身·下水,药水漫过胸膛,萧折渊抬起他的手臂以免碰到水,他用木瓢舀着水浇在他身上,莹润的肤色,水光粼粼,萧折渊眼眸不禁黯然。
这段时间两人夜夜同床共枕,但锦聿连手都不给他碰,入睡时更是背对着他,他想看着人入睡都不行。
从前的萧折渊倒是肆意妄为,跟个疯子一样蛮横不讲理,想亲就亲想抱就抱了,惹人恼怒了被打了就再来一次,然而如今他不敢再放肆,再受不住也得憋住,生怕把人气坏了身子。
萧折渊握住锦聿的手,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标致,沾了水之后更加白皙,指尖又隐隐约约看到一点红,萧折渊低头亲吻他的指尖。
锦聿抬眸,眉间厌烦,他抽出手顺势给了他一巴掌,干脆利落,随即便收回手。
萧折渊被打了也毫无怨言,毕竟没经人同意就占便宜,被打也是应该的。
“聿儿。”萧折渊凑上去,想讨个吻,大不了就再被打一巴掌。
然而锦聿眼中多了一丝戒备和怒气,萧折渊见状就不再放肆,他退开了些,“朕不讨你嫌了,别生气。”
锦聿撇过脸不看他,忽然一阵心悸,他捂着胸口轻喘着气。
“聿儿!”萧折渊连忙扶住他,将人擦干后抱出浴池放在龙床上,见怀里人脸色煞白眉头紧蹙,病症还未缓解,便要让人传太医。
“不用………”锦聿抓住他的手腕,他感到一阵疲惫无力,躺下去,“只是累了、不必传太医………”
萧折渊神色焦急,把人抱在怀里,让锦聿躺在他的臂弯里,他顺扶着怀里人的后背,避开他的伤口哄着人入睡。
到了深夜里,怀里人睡着了,萧折渊还睁着眼睛,炎夏闷热,锦聿穿着柔软滑腻的里衣,身上盖着薄被,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睁开眼便对上萧折渊垂着的目光,‘可好些了?’
锦聿挪开目光,迟缓地点了一下头,萧折渊把人抱紧,“睡吧。”
锦聿很快便又沉睡过去。
翌日,萧折渊传来赵太医为锦聿诊脉,将锦聿吃了药膳却不长肉的情况向赵太医阐述一遍,顺便还提了一嘴昨晚心悸的症状,赵太医细细为锦聿诊脉后,起身拱手道:“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萧折渊看了一眼床上睁着眼情绪冷淡的人,他转身出去。
到了殿外,赵太医道:“回陛下,君后面色浮沉,脉细无力,加之气血不畅,情郁重,乃心病症状,这心病会使人消瘦,长久之下的郁郁寡欢就成了疾病,这是君后有了心事,还得开解后加以药膳服之才可。”
赵太医话音落,萧折渊的心像是沉入水底,再也飘浮不起来,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等赵太医退下了也未缓过神来。
“陛下。”尘钦叫了他一声。
萧折渊沉沉地叹了口气,脚步虚浮地走回去。
龙涎殿中,锦聿盯着承尘帐顶出神,余光瞥到站在殿门口的人,他转过身去再次入睡,那人没进来,站了片刻后走了。
北境战况恶劣,频繁传来伤亡惨重的消息,太和殿威严肃穆,文武百官面色沉重,纷纷议论着,金龙宝座上,萧折渊揉着脑袋,头疼欲裂,过了片刻也不见好转,他抬起头时,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众爱卿有何解?”萧折渊声音疲惫中带着几分慵懒。
其中一个大臣手持笏板站出来道:“回陛下,北境士兵伤亡惨状,自神威大将军殉国后,我大雍勇士猛将稀缺,北境士兵连续战败后士气大跌,若是能派出个英勇之辈,或是像神威大将军那般足智多谋的将领率兵,或许能扭转局势。”
“臣以为御史大人言之有理,我军士兵缺少个有勇有谋能号令三军的统帅,如此,可大大增加我军的士气。”老臣附和。
东太傅嗤笑一声,“我大雍有勇有谋的将军倒是不缺,可是谁能让人信服?又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号令三军?”
这大雍能号令三军的只有当今圣下,明雍军、龙骑军、南北禁军皆听从他的号令,可陛下得坐稳朝廷,要是率兵打仗,保不准这朝廷中又出什么幺蛾子。
某些老臣居心不良,倒是显露到陛下面前了。
御史大人连忙道:“陛下乃九五之尊,怎可御驾亲征,这朝中事务还得靠陛下定夺。”
萧折渊心中冷笑,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为今之计,却是个好法子。
“如今镇东镇南两位将军镇守边境,倒是不能赶去支援,否则,又会像柳君彦那般,擅自调拨军队,惹了大麻烦。”东太傅提起这人就嗤之以鼻,他向来不喜欢那位君后,一股歪风邪道,狐媚子作风。
东太傅话一出,又陷入了死胡同,太和殿鸦雀无声,萧折渊一脸烦躁,起身退朝。
御书房内,尘钦为陛下斟茶,听到他问,“玄鹰背后的幕后主使还未找到?”
“是,不过有了线索,羽麟卫顺着线索往下查,应当快了。”尘钦说。
“尽快在朕离开前找到,若真是柳君彦,留他一条命,交由聿儿处置。”萧折渊眸光冷冽。
“是。”尘钦一怔,陛下这是要………御驾亲征!?
萧折渊在御书房呆到子时才回龙涎殿,龙床上的人已经歇下了,但这人容易惊醒,萧折渊一上床来,这人就醒了。
“继续睡吧。”萧折渊轻声哄着他,他抓住锦聿的手,神情阴郁,“很快你就不用烦朕了。”
锦聿不懂他这话的意思,抽出手转过身睡了。
萧折渊盯着他的背影,一夜无眠。
锦聿伤口好些后,便想回铜雀山看看,他到了这宫里这般无聊郁闷,想必谢承云一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锦聿换上便衣常服,一身黑色劲装,束着高马尾,劲瘦清泠泠的美少年,殿中的宫女不由地偷偷打量,锦聿没发觉,他正要走出去,脚步一顿,又倒回来缓缓看向铜镜的地方。
片刻后,锦聿将萧折渊送给他的那些金银珠宝通通打包好,随即提着出去。
萧折渊一进来便看到正在将金银珠宝装包袱的人,那黑衣高马尾的锦聿,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初见那年,那一身戾气杀戮气息的玄鹰阁杀手,如今戾气褪去了,阴郁病弱的气质更显,见人提着金玉珠宝就要出去,他连忙叫住他,“聿儿,你去哪里?”
锦聿顿足,茫然看向他,“你要、阻拦我?”
不是说不会关着他,他可以去任何地方,莫不是骗他的,感受到欺骗,锦聿眼神冷冽地看着他。
萧折渊几分受伤的神情,他勾唇无奈地笑着,“朕的意思是,你带着这些金银珠宝会遭人劫持,朕让人给你派马车护送可好?”
锦聿闻言,眨了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走了。
萧折渊朝康总管抬了抬下巴示意,康总管会意,立马去吩咐了。
等看着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萧折渊才抬脚离开。
铜雀山竹屋,阵阵微风凉爽,屋檐下依旧挂着晒干了的草药和风干了的肉块,只是少了一个小火炉熬药,谢承云躺在锦聿经常躺着的椅子上,抱着一只兔子哼着小曲,倒是悠哉自在,惬意极了。
察觉到竹屋来了人,他不经意间地睁开眼一瞧,立马一脸惊喜地起身,“小七!”
谢承云连忙放下兔子迎上去,正想冲他来个大大的拥抱时,锦聿冷漠地将剑挡在胸前,谢承云满脸失落,“你还是这么冷漠无情,一点都不懂我的心。”
锦聿不想听他贫嘴,将包袱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谢承云听着这清脆的响声,好奇地看着,他打开包袱,“啥玩意?给我的?”
然后一打开,那晶莹透亮的色彩在这日头下照晒着,差点闪瞎他的眼,谢承云瞪大眼睛,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这么多?全给我的?”
锦聿淡淡地点头,谢承云感动得一塌糊涂,简直想把人抱起来转个圈,但考虑到锦聿可能会用手中的剑将他捅个窟窿,他还是没敢。
“这也太多了吧,这得多少钱啊。”谢承云拿起一个翡翠手镯,质地透亮莹润、饱满有光泽,“你不会把你宫殿的珠宝都送给我了吧。”
“拿不下。”锦聿语气一本正经。
谢承云被他逗笑了,觉得心暖至极,“哎呀,果然没白疼我们小七啊,都开始孝敬我了哈哈哈哈………”
谢承云笑到一半见锦聿阴恻恻的脸色,连忙守住闭嘴,他讨好地笑笑,“想不想吃承云哥哥做的饭?想吃啥尽管说。”
“…………”锦聿见他一脸贱兮兮的,似乎觉得自己白担心了,本想着这人不是喜静的性子,又爱凑热闹,这深山老林里没个人陪着确实寂寞孤独,但今日一来,他似乎想多了。
谢承云知道他想什么,他真诚道:“我们小七重情重义,能想到我一个人寂寞来看我,我非常开心,我以为陛下不会让你出皇宫,看来他也变了。”
提起萧折渊,锦聿垂眸,犹豫片刻后他道:“我杀了、玄鹰。”
谢承云一愣,反应过来后他一笑,“杀了就杀了呗,他杀了小酒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你不难过?”锦聿问他。
谢承云一副坦然无所谓的模样,他躺在椅子上,枕着手臂,“我有什么可难过的,他贴身保护我的那些年,我又不曾亏待过他,倒是他,嫉妒心和猜疑心甚重,连对自己人都怀疑,他杀了朝廷命官,我让他隐退江湖是让他安度余生,可他为了钱财重出江湖,被杀我有什么办法?”
玄鹰所谓的嫉妒心和猜疑心都来自于对锦聿的,这是谢承云自己发现的,他多次提醒过玄鹰,然而嫉妒心这种东西还真不是能受人控制的,没办法,玄鹰性子冷漠残忍,留在他身边难免是个祸害,所以他最终让他隐退江湖了。
至于玄鹰对他的那点心思,谢承云只觉得可笑,别说他心有所属,就算谢承云的心思不在锦聿身上,也绝不可能会对他有意思。
锦聿缄默不言,谢承云怕他多想,他起身调侃道:“你想他做什么?死了就死了,承云哥哥陪你下棋啊,你棋艺长进了没?不会还像之前一样只会耍赖吧?这样不行哦小七,这样做是不对的。”
锦聿暗自咬着牙,随即一脚踹在他的腹部,只听见谢承云‘嗷’的一声惨叫,他无视掉转身走进竹屋。
真是白担心了,好歹他与玄鹰曾经也是主仆,会念点旧情,但他忘了,谢承云其实冷血得很,只有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才会真心实意地护着,旁人不过是顺手人情、举手之劳罢了。
谢承云被踹得生疼,他捂着肚子,手颤抖地指着锦聿的背影,“你………好狠的心,每次都对我下重手!”
而在竹屋不远处,萧折渊默默地站在两个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看着那在宫里闷闷不乐还因此得了心病的人,在这铜雀山里,连怒气都要灵动几分。
萧折渊的心尖密密麻麻泛着一股酸楚,他眼神忧郁,神色落寞,直到看着两人进了屋,他才脚步迟缓地转身离去………
第59章 出征 “若是朕死了,你便离开吧……………
长安西市一处偏僻角落的破旧宅子里, 那紧闭着房门的前厅昏暗不明,屋内男子愤怒不已,猛地将桌上的茶具通通掀翻在地, ‘砰’地一声巨响, 他脸上有着烧毁容貌后留下的恐怖疤痕, 发疯后看起来更加狰狞。
“玄鹰死了他都没死!!”柳君彦歇斯底里地控诉, “玄鹰这个废物!谢承云拿着我的钱在玄鹰阁养的都是一帮废物!”
老阁主死后,谢承云勉勉强强靠着积累下来的佣金经营着玄鹰阁, 然而老阁主一死,玄鹰阁的名声势头也跟着受损, 那些个雇主考虑到谢承云年轻便不敢雇佣, 没了钱支撑不住玄鹰阁的种种费用,他这才应了柳君彦的要求,供养的杀手为他所用,对付的都是萧折渊一派的人。
然而如今, 玄鹰阁在江湖上排名靠前的杀手都被锦聿杀了………
角落里,袁福脸色在阴翳下晦暗不明,自从玄鹰救了他和柳君彦后, 他便一直跟在柳君彦身边伺候他, 妄图柳君彦能扳倒寰聿帝, 挟持五皇子登上帝位, 亦或者他自己坐上这皇位, 可现如今,连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杀手都死在锦聿手中,他们哪里还有胜算………
“你!”柳君彦疯了一般,他面目狰狞,一把抓住袁福的衣领, “你去杀了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杀了他!”
“我杀不了………”袁福不为所动,面如死灰,如今柳君彦不再是君后,他也没用敬词,他看着柳君彦失去神智一般的模样,他道:“我们赶紧逃吧,若是寰聿帝知道我们的下落!我们一定会死的!”
“逃?”柳君彦觉得可笑,他哼笑一声,神色轻蔑,“你告诉我,我们能逃到哪里?他若是发现了我没死,天涯海角也会找到我,只有杀了他!我们才能活下去!”
可杀了萧折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身边护卫众多,还有从玄鹰阁出来的锦聿,那人的警惕心和戒备比起羽麟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三番两次下手都未成功!
柳君彦头脑一片混浊,接二连三的失败已经让他失去神智,他脸色阴沉疯癫,绞尽脑汁想除掉萧折渊。
蓦地,屋外一声异响,袁福率先反应过来,拉着柳君彦从后门逃跑。
屋外天光大亮,训练有素的羽麟卫整齐划一地落在了屋顶,纷纷手持利刃,将要逃跑的袁福和柳君彦围困,袁福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
柳君彦后退几步,看着屋顶、门口都守着羽麟卫,心中的希望破灭,暗淡下去,如沉入深渊了一般………
袁福被羽麟卫当场杀死,柳君彦被押入大牢。
————
晚夏的清晨几分凉意,竹屋的院子中,锦聿披着外衣,怀里抚摸着一只兔子,他想抱走回去喂养,虽然龙涎殿也有兔子,但是竹屋的野兔他养了两年,有了感情舍不得。
锦聿抿了抿唇,眼眸一转朝身后谢承云的屋子看了一眼,趁着谢承云还没起来,先一步走了。
他就抱走一只,剩下的留着陪谢承云。
于是谢承云起来时就发现少了一只兔子,吓得他将整个院子翻了一遍也未找到,最后在椅子上看到锦聿留下的字条。
谢承云拿起锦聿写得东倒西歪的字条,横不横竖不竖的,隐隐约约能看出来‘抱走了’三个字,他觉得一言难尽,片刻后笑出声,“只会打架不会写字的家伙………”
锦聿抱着兔子回到龙涎殿,怀里的兔子似乎认生,缩在他怀里不敢探头,锦聿温柔地抚摸着,片刻后将他放在后院同先前的一窝兔子在一起,那兔子很快便融合进去。
锦聿坐在屋檐下,微风徐徐,檐下风铃随风响起,‘叮叮当当’十分悦耳,银杏树下的那座衣冠冢已经不在了,他瞥了一眼,盯着兔子走神。
萧折渊听说人回来,急急忙忙从御书房过来,他轻手轻脚进到后院时,见那在竹屋自在惬意的人,回到龙涎殿后眉眼间便染上了一抹忧郁,他心里钝痛,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叫了一声,“聿儿。”
锦聿回神瞥了他一眼,那人走过来在他身前蹲下,握住他的手,“羽麟卫抓到了玄鹰的幕后主使,正是柳君彦,他没有死,如今被关在天牢里,朕带你过去可好?”
锦聿闻言一怔,萧折渊将他拉起来,他便跟着萧折渊去了。
天牢里,狱卒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两侧,严阵以待,待陛下和君后到来后,纷纷跪下去拜见。
萧折渊走在前头,锦聿落后他一步,等走到最后一间牢房时,萧折渊侧过身子,让他看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柳君彦,那人被用了酷刑,浑身都是鞭伤,头发凌乱,嘴角带血,见到两人时,他率先看向锦聿。
柳君彦忽然嗤笑一声,“你命比我还大。”
锦聿面无表情,随手拔出门口狱卒的剑,抬腿走进去,他听到柳君彦道:“不过你的命………都是有人替你去死,陆清影助你逃出瑞王府,最终也因为你死了………呃!”
锦聿眼神发狠,蓦地抬剑刺入他的腹部,昏暗的牢房里,他的肤色苍白胜雪,眉眼阴戾狠毒,如同索命罗刹,他狠狠刺入他的腹部,薄唇轻启,“你………下去陪葬。”
“呵呵…………”柳君彦眼神阴恻恻地盯着他,面目狰狞,嘴角扯着疯癫的笑,鲜血从嘴里涌出来,他强撑着一口气道:“陆小酒也是………你的替死鬼………如果、不是………萧折渊、起兵造反………你弟弟………就不会死………”
萧折渊紧咬着牙握紧掌心,眼神阴鸷地盯着柳君彦,恨不得上去拧断他的脖子,将他挖心挖肺踩在脚底。
锦聿浑身发颤,眼眸红润,他拔出剑,手起刀落,一剑抹了他的脖子,一道血迹喷涌而出,洒在灰旧脏乱的墙上………
柳君彦目眦尽裂,随即头便垂下去,再没了生气………
锦聿将剑扔在地上,踉跄一步,萧折渊大步上前将他接住,“聿儿………”
锦聿推开他,转身离开,萧折渊愣在原地,他顿时间心灰意冷,心中悲痛到无法呼吸,他深喘着气,神色恍惚了片刻后,追着锦聿去。
锦聿走出天牢,外头的天色刺眼,他似乎消耗了所有力气,蓦地腿一软便跪在地上,他攥紧手心垂着头,眼眸逐渐湿润,柳君彦的话像是一根刺一样卡在他的心头,他拔不掉,也无法随着时间的消逝将它磨灭,它时不时就隐隐作痛,提醒着锦聿发生过的一切罪孽。
“聿儿………”萧折渊将他紧紧抱住,捧着他的脸,感受到指尖的湿润,怀里人哭得无声无息,萧折渊顿时心痛如绞,将他抱上马车去。
回到龙涎殿,锦聿已经昏睡过去了,萧折渊传来太医诊治,说是悲伤过度才导致的晕厥,萧折渊坐在床头默默看了半晌,起身离开了。
“照看好君后。”萧折渊吩咐。
“是。”
太和殿,当得知陛下要御驾亲征时,朝廷上一片喧哗,有人反对担忧、有人觉得甚好,还有人暗自窃喜不语。
东太傅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陛下,虽说北境沦陷,但匈奴尚未攻破,您贵为九五之尊,怎可轻易御驾亲征,您若是走了,这朝中又有谁来主持?”
“是啊陛下。”另一个老臣附和道:“我大雍还沦落不到需要陛下您亲自出征的地步,陛下慎重琢之。”
因锦聿昨日去了竹屋,萧折渊便一整夜没合眼,他心中摇摆不定,想着锦聿会回来,只是去玩玩而已,可又想着锦聿呆在这宫里烦闷,他不喜这里,不会回来了,于是他就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等锦聿回来时,他松了一口气。
到了这朝堂上,他听着文武百官的话更是头疼欲裂,斥了一声,“够了!”
朝堂下瞬间鸦雀无声,他缓缓抬眸,道:“朕心意已决,不必再劝,御驾亲征鼓舞士气,若是我大雍士兵见状能重拾信心,守护好我大雍国土,此去不虚此行,至于众爱卿所担忧的事情,朕自有斟酌,君后同朕执掌玉玺,遇事不决待由他定夺。”
御驾亲征在萧折渊看来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北境军心不稳,他若是亲自去,便能稳定军心扭转局面,再者,那人看着他心烦,还得了心病,他这一离开,那人身子兴许会好些………
然而他这话一出,朝廷上下皆惊,先前拟旨册封时就让他们大吃一惊,如今更是觉得惊骇,陛下对君后的纵容宠爱程度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退朝。”萧折渊无视掉下面一群人一脸震惊的模样,离开了。
“恭送陛下。”
————
入夜,锦聿靠坐在床头,怀里抱着从竹屋抱回来的兔子,那兔子熟悉锦聿的味道,窝在他的怀里更是乖巧可人,被瘦长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那兔子便缓缓闭着眼………
萧折渊轻声走进去,他坐在床边,看着锦聿怀里的兔子,勾唇笑着问锦聿,“竹屋抱回来的?”
锦聿神情淡淡,静静地看着怀里的兔子不语。
萧折渊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他伸出藏在宽大衣袖下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抓住锦聿的手,不等锦聿挣脱就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他的掌心里,锦聿一看,手中躺着一块虎符,他略感诧异地看向萧折渊。
萧折渊目光温柔地看着他道:“这是调遣龙骑军的虎符,朕将它交给你,若是宫中事变,龙骑军任你差遣。”
锦聿还是不明白,为何要给他虎符,他清凌凌的黑眸不明所以地看着萧折渊。
萧折渊觉得锦聿懵懵懂懂的时候甚是可爱,他低落的情绪忽然间好了起来,扬起嘴角,“明日朕便要率兵去北境,不知何时回来,朕若是不在,你好好照顾自己,每日药膳和汤药不可落下………”
‘砰’!
锦聿忽然将手中的虎符扔出去,如烫手山芋一般,他心里像是挨了一击重锤,又闷又疼,他瞪着萧折渊。
“又生朕的气…………”萧折渊语气无奈纵容,他起身去捡虎符,坐回去,“朕走了,就不讨你烦了。”
“这宫中事务有康总管在,你不必操劳,朕将尘钦留在你身边,陪你解解闷。”萧折渊说完又自嘲一笑,“不过聿儿无趣了大概会回铜雀山去。”
锦聿心里闷闷地说不出话来,像是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他依旧看着萧折渊,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折渊眼眸黯淡,悲凉一笑,“若是朕死了,你便离开吧………这深宫锁不住人,朕也不想困你一辈子………”
‘啪’地一声。
锦聿蓦地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神色愠怒,却说不清缘由,大概是这人想囚着他就囚着他,想让他就让他走,跟件物什一样………
但听到‘死’字的时候,他心中蓦地抽搐,惊慌一瞬。
萧折渊以为这人是烦极了他,他也不多说了,只是再三叮嘱道:“过几日便入秋了,多穿衣服,注意保暖,若是想回铜雀山,更是要谨细些,朕会跟尘钦多加嘱咐,睡吧。”
锦聿却不想睡,他几次想开口却又欲言又止,他看着萧折渊起身离去,微微抬手想拽住他的衣角,却最终收回来,他感到胸闷窒息,这股不顺心来得莫名其妙的…………
萧折渊睡在了偏殿,锦聿侧过身看着身旁不见了的人,他忽然一锤锤在萧折渊惯睡的枕头上,随即缓缓平复心绪,尝试着入睡………
罢了………他该感到庆幸,这人不在身边,他就自由了………
翌日,长安城门口,萧折渊身披甲胄头戴兜鍪,骑在高大的马上,气势威风凛凛、气宇轩昂,身后是严阵以待的明雍军,他一扯缰绳骑着马出了城,走出不远后,他回头一望,见那城墙人并没有他想见的那人,心中不免苦涩。
“驾!”
浩浩荡荡的大军离去………
龙涎殿,锦聿坐在床边,听到尘钦禀报萧折渊已率兵离开时,他心下一沉,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由地攥紧。
“北境………不是司徒悠、镇守么?”锦聿缓缓抬眸,淡淡地问尘钦,“为何他要去?”
尘钦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君后不知道镇北将军已故的消息,他颤抖着眼睫,翕动着嘴唇,最终叹了口气道:“镇北将军一年前就已在西境战死殉国,陛下追封他为神威大将军。”
锦聿怔怔地看着尘钦,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60章 信封 “聿儿亲启,见信如晤。”……
晚夏微凉, 竹屋后的竹林里,锦聿披着大衣跪坐在陆小酒坟前,尘钦跟在他身旁, 谢承云撑在窗台上, 看着那跪坐的身影, 又看向那墓碑, 他眼眸淡然,“司徒悠………今年十九了吧?”
尘钦点头, “他与陛下一般大,殉国时刚成年。”
谢承云闻言, 叹了一口气, 觉得惋惜。
锦聿看着陆小酒的墓碑,眸中凄凉悲伤,他伸手抚摸着陆小酒的刻字,手中握着小酒送的平安符, 小酒缝制了两个平安符,一个给了他,一个给了司徒悠, 除了阿姊和他, 小酒最希望的, 应该就是看到司徒悠平安………
小酒从未与他说过他对司徒悠的心思, 但他看得出来………大家都看得出来, 这两人情意相通,却恐怕都互相未表明出来………
“天上、也有星星…………小酒………”锦聿轻声说着,“你要幸福………”
他脸色苍白脆弱,身影也单薄,静静跪坐着时, 连气息都难以感知到,谢承云从窗口翻身出来,他把住锦聿的脉,不禁皱起眉头,他嗤笑一声,“你说你,人走了你这心病反而更淤堵了,怎么?听闻司徒悠战死了,你担心他了?”
锦聿收回手,心里沉甸甸的,还夹着一股酸楚,他面目表情地看向谢承云,“没有。”
他起身,又听见谢承云浅叹一口气,“你啊,就是脸皮薄说不得,一说中你心思你就生气。”
锦聿脚步一顿,手心连同着心脏痉挛了一般,跟一根刺扎进去了一样疼,他看向小酒的墓。
‘我希望哥开心,希望哥摒弃一切杂念重新获得幸福,就如同你在瑞王府的日子一般,若是哥喜欢太子殿下,可以不要痛苦纠结么?’
‘我没有痛苦和纠结,我不喜欢他。’
‘哥说谎。’
‘你就是脸皮薄听不得………’
锦聿心里跟堵着一股气一般,怎么喘也顺不过气,憋在心里又闷又疼,他神色恍惚,转身离开,有几分落荒而逃的错觉。
谢承云盯着他的背影离去,眼眸逐渐黯淡。
你终究还是喜欢他的………
院子里,锦聿如同往常那般躺在椅子里,他闭眼假寐,怀里的兔子东闻闻西嗅嗅,随后爬在他的胸口趴下,谢承云过来将兔子拎起来抱在怀里。
“我准备干件大事。”谢承云坐在他旁边的矮凳上,抚摸着兔脑袋。
锦聿睁开眼,侧过眸询问他,听到他笑道:“现在先保密,等我办成了再跟你说。”
他眺望着天边的绯霞,道:“这铜雀山没了你实在太无聊了,你说我要是七老八十了,我还能在这竹屋里安享晚年,但我才二十二啊,我得蹉跎多少岁月才能熬到那时候啊,不缺吃又不缺穿,我都懒得去后山挖草药了,所以我决定,我得出山了。”
锦聿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承云继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畅想着他的一番大事业,锦聿当催眠了,这时尘钦走过来。
“君后,今日药膳你还没用过,我们该回宫了。”尘钦说,陛下出征前特意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君后用膳喝药,出门在外也要记得,今早吃了一次,晌午都漏了一顿,尘钦不免心惊胆战,要是让陛下知道,他可就完了。
“那就回去吧,记得吃好喝好睡好,顾及点自己的身体,不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再这样下去,我年纪轻轻我就得守三座坟。”谢承云对于他的身体状况,简直苦口婆心,话难听,但在理。
锦聿懒得听他念叨,睁开眼起身,他道:“过几天、再来。”
“嗯好,路上小心。”谢承云笑着。
等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路口,谢承云才收回目光,他蹂躏着怀里的兔子,将它举起来,眼眸笑眯着,“咱哥几个相依为命。”
————
回到龙涎殿用过膳食和汤药,抬头一看已经戌时,天完全黑了,这宫里太寂静了,宫女太监的手脚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
锦聿喜静,但不是这样空旷寂寞的感觉,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晚间泡药浴,尘钦正要伺候锦聿宽衣,锦聿回头道:“不用,我自己来。”
“是。”尘钦退下。
锦聿缓缓坐在水中,身上的疲惫仿佛一瞬间卸去,好受了些。
泡完药浴出来后,锦聿穿着月色轻薄的长衫,若隐若现显露着清瘦的身形,他跪坐在龙床上,一头墨发倾泄下来,细白的手上躺着一块虎符,他怔怔地盯着看,片刻后将虎符放好躺下。
锦聿侧着身看着萧折渊睡的位置,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念头,又翻过身去睡了。
萧折渊走后,锦聿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每日的膳食汤药,呆在这深宫里,他哪里也不想去,觉得甚是无趣,不是坐在院子里逗兔子,就是躺在窗边榻上出神发呆。
在萧折渊走后第五天,尘钦忽然拿着一封信进到龙涎殿,递到锦聿跟前,“君后,这是陛下命人给你送的信。”
锦聿抚摸着兔子的手一颤,眼眸却淡然地瞥了一眼,想口是心非地说扔了,或者烧了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嘴唇翕动几番,最终道:“放着吧。”
“是。”尘钦将他放在梳妆铜镜那处。
锦聿没有拆开那封信,放着就放着了,接下来,每隔两日,萧折渊都会让人寄来一封信,锦聿通通都让尘钦放着,没打算拆开来看。
几日后,入秋了,龙涎殿已经摆上了炭火,算不得太冷,只放了两盆,殿中的大门紧闭着,两边开了一点窗通风透气,锦聿就整日在殿中逗兔子玩。
直到入秋一旬后,北境传来战况,锦聿刚喝完汤药准备躺下休息,便见尘钦神色匆匆地进来禀报,他说萧折渊所率领的军队在鄢支道遭到敌军埋伏,陛下中了一箭不知伤了何处,现在人下落不明,几位副将死的死伤的伤,其中一个也不见了,所率领的士兵几乎战死鄢支道。
锦聿听见萧折渊中了一箭时,心就蓦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怔怔地听完尘钦的禀报后愣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敲得晕乎乎的,他脸色一下子褪去变得惨白,更加脆弱几分。
尘钦见状心下一慌,连忙道:“北雁城李都尉已经加派人手寻找,君后不必担心,陛下他足智多谋,一定会安然无恙,说不定是想了什么计谋引匈奴上钩呢。”
锦聿眼睫颤动着久久沉默,半晌后他才回过神缓慢地点点头,“你出去吧………”
“是。”尘钦想说些宽慰锦聿的话,却见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退下了。
锦聿坐在床边,浑身被抽走了力气一般,他脸上几分茫然,心中不知所措。
奇怪………按理说,他听到那人出事了,应当是和从前那般反应一样,只是郁闷几番,随着时间流逝,他逐渐就淡忘了,怎的这次会比上一次更难受呢………
锦聿心里头像是溺水了那样难受憋闷,他想不清所以然来,或许是不想去猜测自己这番心思,不愿看透明了,他撑着床起身,走到铜镜前坐下,看到面前的一小沓信封,犹豫片刻后伸手拆开信封。
萧折渊的字遒劲有力,龙飞凤舞,跟他的人一样,气势十足、威风赫赫。
第一封:
聿儿亲启,见信如晤:
朕已到北境,你不在身边,有几分不适应,也有几分想念,但知你还在,心中便不觉得空旷贫瘠,记得按时用膳服药,照顾好自己。
第二封:
聿儿亲启,见信如晤:
朕原本想,每日一封信送到你手中,但想必聿儿烦朕,这些信封是不会拆开了,所以就隔了两日,聿儿莫要嫌朕烦,朕有些想你………
第三封:
聿儿亲启,见信如晤:
快到北雁城了,方才一位副将同朕说,家中妻儿与他写了封信,朕甚是羡艳,不过聿儿一切安好便可,朕只是有些想你…………
…………
第七封:
聿儿亲启,见信如晤:
朕走了二十来天了,也不知聿儿如何,长安入秋了,记得多添衣多吃饭,祈愿这场战役速速大捷,朕就可以回去见到聿儿了…………聿儿可想朕?朕很想你………
锦聿一一将信封看完,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鼻尖一阵酸楚,喉咙里像吞了火炭一般难受,他起身回到床边,看着萧折渊睡的地方,心中的憋屈烦闷似乎找到了发泄一般,他一拳锤在枕头上。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混蛋!”
分明已经忘了………分明那点喜欢已经被时间消磨淡忘了,为什么又卷土重来,为什么要让他陷入这般痛苦纠结的境地…………
锦聿的眼泪摇摇晃晃掉下来,心如荒漠那般悲凉………
深夜里,锦聿睡得不安稳,着了梦魇,硝烟弥漫的战场,是大雍士兵与敌军的尸身堆砌,是蜿蜒弥漫的血流成河,是战死沙场受万箭穿心之痛的萧折渊,是他一声一声遗憾又充满希冀地叫着他的名字………
锦聿蓦地惊醒过来,他大口喘着气,满头细汗,盯着承尘帐顶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忽然觉得一阵凉意袭进来灌入全身,翻过身对着萧折渊睡下的方向,空旷的龙涎殿中寂静冰冷,他无助地蜷曲着身体,眼泪止不住地流。
“萧折渊…………”他喃喃叫道。
秋风瑟瑟的深夜里,龙涎殿屋顶上,尘钦靠在尘冥肩头,他似乎听到锦聿的声音,他一怔,抬起头,“我好像………听到君后哭了………”
“我也听到了。”尘冥偏头看向他,练武的人听力极好。
尘钦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希望陛下平安无事,速速凯旋与君后相聚。”
尘冥摸着他的脑袋,“会的。”